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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赫若〈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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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 呂赫若

「傻瓜!可不可以安靜點?」

扭曲那張暴躁到似乎想哭的臉龐,木春毆打弟弟的頭。於是,「啊--」弟弟彷彿劃破
咽喉般地大喊,整個人趴到地上,手腳亂動,還把油罐打翻了。

「你這傢伙……」木春握緊拳頭,蜷曲上半身。「我要再打你了噢!」,抬起的手腕突然
失去力氣。木春柔聲地說:

「蠢蛋!哭又能如何?阿母就快要回來了。會弄髒衣服的。」

因為他憶起之後這個家中又將上演的場面,那是個恐怖的場面。木春已完全倍感威脅。
日復一日,傍晚工作完畢歸來的雙親,立刻開始爭吵,最後互相扭打。即將九歲的木春躲在
床的暗處凝視一切的動靜。弟弟則號啕大哭。「木春!你是木偶嗎?」阿母咬牙大聲斥責。
「喂!和哥哥一起去玩。」悄悄地從床的暗處走出來,木春抓起弟弟直往門外飛奔,然後在
田間小路坐下來,仔細地告訴弟弟。「阿城。你不覺得很可怕嗎?在那時候大哭……」

爬到看得到裂痕的餐桌上,木春把手伸進飯桶中。刷!刷!把桶底的米粒抓在一塊捏成
圓團,然後讓弟弟的手抓住。

「來!來!不要哭了。來吃這個。再哭,等阿母回來,就要倒楣了。阿城啊。」

弟弟立刻停止哭泣,津津有味地小口咬著。鼻涕和著淚水,與飯一起吞下去。

「好吃吧!」

兄弟兩人早已習慣吃冷飯。阿母早上去工廠的時候,就說這是中午的份。剩飯白天會變
冷,但還有些水氣。雙親不在家時,他們自由地看家。想到時,就朝飯桶裡抓起飯來吃。兄
弟兩人就是這樣長大的。然後,他們的肚子漸漸隆起,大到像個懷孕的女人。不過,卻不曾
生過什麼病。

玩了一整天,筋疲力竭時,耳際響起門口竹門的吱咯聲。木春不由得睜大雙眼。「阿母
回來囉!」搖起身旁的弟弟,連忙到門口一瞧。回來的是阿爸楊添丁。

木春以恰似訴說父親一天的外出及表露自己的不滿之口吻說:

「阿爸!今天很早嘛!」

1
「是啊……」楊添丁的身子轉向孩子們回答說。

「你阿母已經回來了嗎?」

給拉進牛棚的黃牛吃飼料草,他解開鈕釦原地佇立。然後利用斗笠將風灌進胸部。

「是嗎!」父親輕輕點頭。「肚子餓了嗎?」隔了一會兒後問他們。

木春點點頭。

天色越來越暗。傍晚火紅似鮮血的天空,白鷺成列呼嘯飛過。沒有半點風,燠暑逼人。
他不禁縮起身子,蚊子成群在前方嗡嗡飛舞。

楊添丁把甘蔗枯葉束點火,拋入灶中,然後站起來,把水倒入鍋中,開始清洗起來。

「木春!要煮飯了。你阿母還沒有回來……」

為了不使他們哭泣,楊添丁面向望著灶火的孩子們柔聲地說。

接著到後面的田裡巡視一下,母親阿梅就回來了。

她不和丈夫交談,把斗笠和便當盒輕輕放下,再度在廚房裡出現,把最小的小孩拉近,
上下盯著他的身體看了一會兒,然後似罵非罵地說:「你又隨便亂躺了。再把衣服弄得這麼
髒,就不幫你洗了……」發覺苗頭不對,木春在灶的黑暗處縮起身體。

「怎麼了?怎麼這麼晚…」楊添丁正面看著妻子說。「真是愚蠢的女人。也不早點回來,
難道不覺得孩子們很可憐嗎……」

「哼!說他們很可憐……」阿梅把鍋子從丈夫的手中奪過來似地抓住,然後靠近米桶,冷
不防打開蓋子往裡面瞧。

「你如果瞭解到這點,孩子們就不用吃冷飯,而且我也不用去鎮上的工廠。你這個窩囊
男人還敢說什麼?」

「什麼?你又來了……」離開灶邊兩、三步。然後衝過來似的,楊添丁停了下來。

「是啊。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奔波一天,卻賺不到三十錢的男人,不是窩囊是什麼。
你看!米桶空空的,令人想哭。好像明天的米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阿梅故意敲打桶子的底板。

「照這樣說來,你認為是因為我懶惰的緣故囉?」楊添丁看著不講理的女人,突然間勃然大
怒。

「我可是拚足了老命。一刻也不曾懈怠。晚上也無法好好睡,天一亮就出門,你應該也
看到這種情形吧。」
2
「啊!我不想聽。誰知道你出去都在做什麼。仔細一想,大家都知道。在米價昂貴的從前,
可以快樂地過日子。卻在米價便宜的今天,每天為米煩惱。會有這種蠢事嗎?」

「對啊!你說對了!以前輕輕鬆鬆一天就可賺到一圓。現在到處奔波,卻賺不到三十錢。
這是什麼原因你知道嗎?」

楊添丁轉身咳嗽。 「要知道什麼?我只知道你在逃避。不是賭博、懶惰,就是去找
女人……」

挪開視線,阿梅以灶為中心,開始忙碌起來。

「不對,都不對。連吃飯時間都來不及的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因為雇主減少。」
楊添丁斬釘截鐵地回答。

「哼!給自己找台階下。雇用與不雇用都在於你。只要認真地請對方雇用,又怎麼會不
被雇用呢?窩囊的人……」

「混蛋!」怒火中燒的楊添丁大叫著挨近,抓住女人的頭髮用力拉扯。阿梅發出悲鳴,
身子後仰,抓起身邊的飯碗,扔向男人。最小的孩子開始放聲哭泣。

「貧窮也是因為時運不濟啊。你這個女人……」

互相揪住一會兒。瞬間想起什麼,楊添丁以血紅的眼睛瞪著老婆。
「……什麼?總歸一句話,你是說我懶惰不賺錢?」

再怎麼遲鈍的楊添丁,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家近年來已逐漸跌落到貧窮的谷底。在雙親遺留下
來的牛車上迷迷糊糊拍打黃牛的屁股,走在危險、狹窄的保甲道時,口袋裡隨時都有錢。即
使在家中發呆,從四、五天前,就有人爭著拜託請他運米、運甘蔗。等到保甲道變成六個榻
榻米寬的道路,交通便利時,即使親自登門拜訪,也無功而返。結果,連老婆都得把小孩放
在家裡,不是去甘蔗園,就是去鳳梨工廠,否則明天的飯就無著落 因為自己不夠認真嗎……
楊添丁自問自答。不!自己還比以前更認真,一天也不曾懈怠。想到老婆每天衝口說他懶惰、
窩囊,脾氣暴躁的他越想越氣,恨不得想把老婆殺掉。等到事後靜靜思考,那也是因為擔心
生活的緣故,於是憎恨之心立刻煙消雲散,這種情形屢見不鮮。他心焦如焚。總之,在生活
上,必須與我們眼睛所看不到的壓迫作戰。

曙光乍現。咕嚕!咕嚕!耳際響起空牛車前進的聲音。楊添丁靠近黃牛的旁邊走著。

鄉村夏天的清晨非常涼爽。雜草上的露水尚重,每踏出一步,就濕潤了腳掌心,讓人有
種冰冷的感覺。在道路上可以看到田裡零零星星有幾個農夫,以及牛的身影在眼前晃過。自
行車與載貨兩輪車從後面拚命追過遲緩的牛車,突然間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然後揚長而去。

鎮上還在睡夢中。直到出現從鄉下蜂擁而至的一群農夫,整個鎮才被搖醒。不過,鎮中
央的二樓還深深陶醉在夢中。只有鎮郊骯髒的白鐵屋頂下的市場,以及破舊的板壁,洋溢著

3
擁擠之喧嘩聲。人們露出大夢初醒的臉,頻頻叫囂著,穿梭在早晨的空氣中。不禁讓人覺得
已捲入擔心、競爭、怒號與歡喜的漩渦中。

「噓、噓……」

來到河邊商業地帶的萬發碾米廠門前,楊添丁輕撫牛的鼻筋,讓車子停下來。他把斗笠
放在車上,然後慢吞吞地鑽進碾米廠的入口。房間裡的電動機正在嗡嗡響著。

四、五個農夫坐著聊天。

「喲!這麼早啊。」

從大清早就坐在辦公桌上拚命撥算盤的碾米廠老闆對楊添丁說。

「陳先生!今天是不是有什麼要搬運的……」

「啊!」米店老闆臉也不抬,輕輕發出不算回答的聲音。但也只是這樣,沒有其他下文,
繼續默默熱中撥打算盤。楊添丁就站在泥巴地的房間,凝視所有的動靜。

從剛才就拿出煙管拚命抽著、滿臉皺紋的老翁,似乎在說些什麼。楊添丁這才聽懂他說
的話。

「米這麼便宜,還是我出生後第一次遇到。就好像是農夫免費種稻似的。再加上碾米費,
不管賣多少米,還是賺不到一錢。真是蠢話。」

在旁邊聽著的一位滿嘴牙垢的人說:

「老頭!那是因為你自己在賣米,才會這麼說。你看我。連吃的米都不夠,當然便宜比
較好囉。」

「哼!這是你一個人在說。米價高表示景氣好。大家都以高為目標。越來越便宜的話,
你就完蛋了。」

碰!老翁敲打菸草,用力地說。

「原來如此。」農夫們吞下口水屏神凝聽。

「是嗎?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

「蠢蛋!」 老翁打斷滿口牙垢的人的話題,口沫橫飛地斥責。

「啊!算好了。八圓五十一錢。與帳目符合……」

把算盤掛到牆上,米店老闆對老翁說。老翁睜大雙眼。

「你看!你看!」以下顎對剛才的農夫表示就是這樣。

4
「陳先生!今天怎麼樣?」

楊添丁抓住時機,嚅嚅地說。

「啊!是你啊?」米店老闆以一副現在才發覺的表情看著楊添丁的臉。

「必須要搬走的稻殼是很多……」

「那麼,讓我來吧。」

「不過,已經叫運貨卡車搬走,實在很不湊巧。」

楊添丁悶不吭聲地站著,動也不動地凝視米店老闆的臉。

「不過,陳先生!如果有卡車無法去的地方,也讓我的牛車效勞一下。」

正因為生活的需要,他無法說些「是嗎?」就走出去。

「說的也是。不過,你也要想想。有時為了趕時間,雖然我有三、四部載貨兩輪車,還是
得租卡車。買賣也沒有做那麼大,而且我也想過要使用你的牛車。我並不是沒有想到從以前
就經常為我搬運的你。不過,現在不能再使用牛車了。你去別處看看吧。」

米店老闆坐在椅子上,以親切的口吻再三叮嚀。

滿臉皺紋的老翁頻頻點頭,交替看著米店老闆與楊添丁,然後插嘴說:

「現在不是牛車的時。大家都在做這種買賣。不!山裡的人都有載貨兩輪車,而且比遲鈍
的牛車更好。在我小時候,牛車相當多。現在卻不多見了,不是嗎?總之,它比不上那快速
的運貨卡車和載貨兩輪車喲。」

「嗯。不管怎麼說,就是這麼不景氣。我也不能只為他人著想。買賣是希望賺錢,如果還是
像從前一樣靠著慢吞吞的牛車,那就無法有多大助益。」米店老闆苦笑著說。

「啊!我也覺得靠牛車為生很辛苦……」

突然間覺得筋疲力竭,楊添丁心情浮動,一口氣喝光番茶(粗茶)。

滿臉皺紋的老翁突然想到什麼,把煙管放在肩上。

「不只是牛車。從清朝時代就有的東西,在這種日本天年,一切都是無用的。原本我家
的稻穀,就是委託那個放尿溪的水車。可是,當這種碾米機出來後,那個就慢到無話可說。
反正都要付出相同的工資,那就決定靠這個囉。不只是我,大家都這麼認為。如今,那個水
車已經不見蹤影了吧?總之,日本東西很可怕。」

「是啊。」

5
農夫們聽得目瞪口呆,直盯著老翁的臉。他們認為文明的利器都是日本獨特的東西。

覺得自己的事好像被提出來,楊添丁感到厭煩。但是,初次聽到這裡也有和自己類似情
形的人,於是燃起他的好奇心,始終佇立不動。

街道己經全亮,陽光燦爛。公車的警笛大響,邊載乘客邊飛駛而過。 一位從店裡眺
望此情景、年約三十歲的矮小男人,回頭看著大家的臉說: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突然想起。由於那汽車的緣故,也不知道被折磨到什麼程度。農
夫利用時間和鄰居一起抬轎,多少能賺點錢。可是,那個傢伙,如果每一條路都毫不客氣地
行駛,那我們的生意就會一落千丈,賺的錢就剛好只夠付稅金……」

「哈!哈!哈!那不是白費力氣嗎?」 「那也是為了要活下來啊。」米店老闆難得
會和他一起笑。

「就是啊。完全是蠢話。因此,我立刻就放棄,把心血全部放在種田。這樣就大概過了
三年。」三十歲的男人屈指一算,無限感慨地嘟囔著。

「清朝時代的東西還是不適合在日本天年。趕快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做個農夫也能有
所得呢。」

你是不是對麻煩的牛車感到棘手嘛?米店老闆說著,稍微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

「我也認為或許當農夫會強過以牛車為生。不過,那……」

真是坐享其成又好管閒事--楊添丁憤憤不平地離開萬發碾米廠。

砰地一聲拍打牛背,當牛車開始動起來時,他又擔心現在該往哪裡去。現在即使踏遍鎮
上的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肯雇他的人。這是從以前楊添丁早就知道的情形。鎮上的商人都
無情。他不免心生怨恨。不過,正因為為了生活的需要,他不能把情緒表露於臉上。他下定
決心,當別人用不上它的時候,至少十次也要勉強對方用一次。但是,在沒有人雇用他的時
候,他就要像這樣遍訪鎮上的舊宅。

咚咚經過陋巷的碎石路,來到田裡時,河岸有間鳳梨罐頭工廠。楊添丁在漆上藍色油漆
的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

運貨卡車就在工廠旁邊,發出噗噗的警笛聲,然後揚長而去。

「喂!不要!不行!不行!」

戴眼鏡、看起來好像很威風的男人,從辦公室裡一看到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立刻揮
手大聲斥責。

由於對方是個穿西服的男人,楊添丁呆若木雞。冷不防被斥責,他嚇得目瞪口呆。

6
「不要!不要啊!欸--」

不得已,他又站到別家的製材工廠、米店、批發店等的門前。還是沒有人要雇用他,都
婉言拒絕。

「想在這個鎮上賺錢,可真是越來越難了。啊--還是只能賺到農夫的錢。」

坐在牛車上,身子隨著晃動,楊添丁閉眼陷入沉思中。

「哎喲!楊添丁!在這麼好的地方與你相遇。」

「啊,是阿生啊!你要去哪裡?」

楊添丁從車上抬起頭來,就在前面十步的地方,農夫王生望向這邊。那張有稜有角的臉毫
無表情,肆無忌憚地向前走了兩、三步。

「最近忙嗎?」

一走近,王生說完這句話,突然跳上牛車,與楊添丁並排蹲著。

「不!剛好相反。」

「哦--這傢伙……依我看來,你過得特別好。首先,只要讓這隻牛走路,就會有錢到手。
真好啊。」

「 哼!哪有這麼好的事。也不知道做農夫有多好。」

楊添丁低頭沉思。

「農夫也很辛苦啊。不過,明天你的牛車有空嗎?」王生輕敲著車板問他。

突然間,油然而生某種喜悅的預感,楊添丁不由得坐直身子。

「啊!當然有空。有什麼可以用到我的地方嗎?」 ……

隔天早晨,一聽到第一聲雞啼,楊添丁就立刻起床,點亮燈籠。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
煙霧突然冉冉上升,朦朦朧朧亮了起來。拿出毛巾,捲在頭上後,稍微瞄了一眼床上,阿梅
與孩子們都伸出手,睡得正酣。楊添丁很快地說:

「該走了。」

外頭漆黑,宛如塗上煤焦油。他走去牛圈,給黃牛一束乾草後,就開始拉車。雖說是夏
天,冷風颼颼,他不禁縮起脖子,赤腳都沾濕了。喀噠!喀噠!每次車子搖晃前進,蠟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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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火光痙攣似地顫抖後就消失了。縱貫道路上鋪的小石子,與車輛一摩擦就發出悲鳴。在
黑暗中,聲音更加悲淒與大聲。

到達約定的地點,仔細一瞧,王生尚未到達。約好今天早晨要裝載竹籠到名谷芭蕉市。
楊添丁把牛車停下來,坐著仰望夜空。

沒有月亮,一片漆黑。只有沒逃掉的星星寥寥可數,微弱地一閃一爍。來自道路附近的
農家,只有雞鳴,以戳破紙之勢互相呼應,聽起來相當刺耳。楊添丁心想,這麼早就出來工
作者,只有和我類似的人。可是,妻子還說我懶惰、窩囊。啊──楊添丁深深嘆了一口氣。
到底我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而且,話說回來,我這麼拚命,也無法賺到錢,這是個
什麼樣的世界啊。難道神明也瞎眼了嗎?一時之間,他怨恨不認可自己能工作的神明,悲傷、
難為情的心情襲上心頭。

「喂!你在嗎?」

黑暗中突然響起低沉的聲音。聲音之大令人毛骨悚然。現在的心情立刻飛走。楊添丁大
聲回答:「已經等很久了。」站起來提高燈籠讓對方瞧見。……

「已經幾點了?」

是王生。砰!把挑著的竹籠放到牛車,立刻忙著解開繩子。好像是他家人的一位姑娘與
兩位少年也同樣挑來竹籠。姑娘頭戴斗笠,在燈籠朦朧的陰影下,一個勁兒地舞動雙手。少
年們也低下頭。

「兩點左右吧?因為距離第一聲雞鳴沒多久……」

楊添丁邊迅速地把竹籠堆放到牛車上邊回答。好不容易才找到眼前東西的喜悅之情湧到
咽喉,他勇氣百倍地拿出力量。太有幫助了……開朗的心中直呼「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於是向對方表達感謝之情。

「喂!會幫助貧窮人的,還是只有貧窮人啊。」

鎮上的人不僅不雇用他,還像追狗似地趕他。思及此情景,親睦之感使得楊添丁的聲音顫
抖,不時把臉朝向四十歲的男人王生。

「哪裡!這種事……」王生大致以否定的口吻說。他似乎立刻感覺到楊添丁話裡的含意。
「起初我也是考慮要帶著家人一起挑過去。但因為路途遙遠,只好作罷。載貨兩輪車是最理
想了。不過,沒有人肯借我。所以才拜託你的。」

把竹籠裝到簡單的牛車上不需花費十分鐘。

向家人交代幾句就讓他們回去後,王生走到牛車的旁邊。

「從現在開始出發到芭蕉市,大約需要多少時間呢?」

8
從一跨出步伐就頻頻惦記時間的王生問他。

「啊!要三個多小時啊。五點過後就會到達。沒有問題……」

楊添丁不時回頭看對方的臉。

從岔路開始,暗黑的路上響起「喀噠!喀噠!」的聲音。兩、三個燈籠搖搖晃晃地移動。
楊添丁立刻感覺那些都是牛車同業。因為只有他們才會這麼一大清早就組成大隊出門。

「喲--」等清楚看到彼此的樣子,對方先發出聲音。「你也很早嘛!去名谷嗎?」

「啊!去芭蕉市。好久不曾這樣了。」

轆轤響個不停,牛車三、四輛排成長列。一種類似祭祀的愉快感覺使王生心旌蕩漾。走
在前頭的人發出像是老人的聲音,悄悄地在議論些什麼事。

給黃牛一鞭後,楊添丁說:

「怎麼樣啊?景氣好嗎?」

「景氣!啊哈哈……」就在前面的四十歲男人笑著回過頭。

「這個時候走在這種地方,想也知道。如果景氣好的話,這時候正在睡覺呢。」

說的也是。我也是……寂寞湧上楊添丁的心頭。

「這種事是可以預料的。大家都相當清楚……」

四十歲的男人接著快步走,以嘶啞的聲音開始大聲唱歌。

陳三一時有主意 五娘小姐…… 他的歌聲迴盪,衝破黑暗。有人以鼻音附和。

楊添丁無法模仿。如今才驚覺,為了生活,自己的心已到達無法歌唱、無法快樂的地步。於
是羨慕起開朗唱著歌的人。

牛車在道路的中央前進。

突然間,四十歲的男人停止唱歌,拔出車台的側棒,離隊走近路旁。

提起燈籠一照,石標佇立一旁。

「這個畜生!」鼓起勇氣,他想將石標擊倒。砰!不管他如何毆打,石標始終文風不動。
他朝氣勃勃地發牢騷。

「啐!混球……」

「好……我來了。」
9
飛奔過來的男人立刻找來一塊大石頭。兩個人合力把它抬起來,然後用力丟過去。反覆兩、
三次後,石標就被輕易擊倒。

「活該!」

把它拋入田裡後,兩人放聲大笑回到原地。

白天他們每次經過石標的旁邊,總是掀起怒火與反抗心。經常想著要逮住機會來將它擊
倒。石標上寫著「道路中央禁止牛車通行」。因為汽車要在平坦鋪著小石塊的路中央行駛。

「我有繳納稅金啊。道路是大家的。哪有汽車可通行、我們不能通行的道理。」

儘管抱持這種想法,由於白天「大人」很可怕,所以沒有通過這裡的勇氣。因為他們知
道,萬一不留神打路中央經過,被發覺的話,就會被科以罰金。隨著道路中央越來越好,路
旁的牛車道卻通行困難。黃色的土面一被堅硬的車輪輾過,就會出現溝痕,看起來像嚴重凹
凸的皺紋。因此,車子無法前進,車輪陷入深溝,備極辛苦。再加上完全沒有整修,越發變
成崎嶇的山谷。

「這種路能通行嗎?」

在沒有他們在的早晨,是不會經過這種路的。他們一副唯我獨尊的表情,毫不客氣地將
平坦的路中央劃出溝道。

「好想看汽車那傢伙哭喪的臉。這時候就敵不過牛車先生吧。哈……」

剛才那位四十歲的男人來到楊添丁的旁邊,一個人開朗地笑著。

「汽車那傢伙的確是個可憎的壞東西。」

楊添丁同意地說。

他們再怎麼沒學問也深知,近年不景氣越發跌落到谷底,都是因為受到汽車的壓迫。機
械奴!畜生!我們的強敵。日本物啊……心中燃起敵愾心。

黑暗中,轆爐聲夾雜著歌聲。大家盡情地歌唱。到處都傳來雞鳴聲,偶爾有狗吠聲,讓
人感覺拂曉即將來臨。

從路旁的甘蔗園飛出一條人影。由於正巧是在王生的身邊,他有點吃驚,瞠目以視。

不過,立刻明白他就是走在前頭拉牛車者。他的腋下抱著一束甘蔗尾(甘蔗梢子),急
急忙忙小跑步。在朦朧的燈籠光線中,看到剝嫩葉給牛車。

王生悄悄地對旁邊的楊添丁說:

「喂!那樣割下甘蔗尾沒有關係嗎?被逮到會很麻煩吧?」

10
「什麼話,又不是丟掉……」楊添丁豁出去似地說。「因為是給黃牛吃。而且現在這時候
就是我們的世界。就算把它們全部割下來,也沒有人知道啊。」

何況這麼早就出來做事的只有我--楊添丁的腦海掠過這種想法。

工作完畢離開名谷芭蕉市時,已經將近八點。

天氣非常晴朗。太陽燃燒著街道。

「啊!太有幫助了。四十錢。可以買到四、五天的米。」

楊添丁在心裡盤算著。不可思議的是,沒有睡眠不足的疲憊感,只有獲得金錢的喜悅。
金錢的用途讓他感到有旺盛的精力。

「那隻母老虎,再也不會發牢騷。」

另外,面對妻子的心情突然愉快起來。他有自信這次一定要讓妻子覺悟,不由得面露微
笑。

鎮郊櫛比鱗次的骯髒房子埋在砂塵中。木板與鐵皮屋頂掉落,雞、火雞與鵝在路上吵鬧,
到處都是糞便。汽車很少會挨近這裡。它就是所謂的台灣人鎮。官廳視其為不衛生的本島人
之巢窟,根本就置之不理。

楊添丁從路樹栴檀下邊鞭打黃牛邊移動腳步。突然間停止步伐,「啊!」瞬間,他的眼
睛發出驚異莫名的神情。「你、現在……」

「哈……。好久不見了。得了!得了!」

揮手笑著站在他眼前的男人--就是牛車的同行林老。他因賭博經常在拘留所鑽進鑽出。
楊添丁之前聽說他因竊盜而被送進監獄。現在突然出現在眼前,無怪乎他會如此大驚失色。

「你現在不是進入煉瓦城(日語指監獄)嗎?」楊添丁再度大叫。

「且慢!」林老眼神銳利地睨視他。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上來制止對方,然後環視一下
周遭,小聲地說:

「是的。你也知道了嗎?進入不久。」

「不久?」

「嗯,六個月啊。又不是殺人……」

兩人離開街道朝田裡走去。

與鐵路線平行的製磚工廠排放出的黑紫色煤煙,使空氣污濁,且朝向行人的臉上吹去。

11
「只有六個月?竊盜……」楊添丁歪著頭,吃驚似地喃喃自語。「只有六個月!我以為是兩、
三。」

「哈……。得了!得了!你還是一樣很認真啊。」

「你說認真?你、是為了這個啦……」

楊添丁比個吃飯的手勢。然後,突然想起。

「今天你也出門啊?」

「不,我已經歇業。把牛賣掉了。荒唐!因為現在工作的是傻瓜。遊玩才是聰明的。」

林老偷窺楊添丁的臉,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什麼?」楊添丁把臉瞪圓。

「是的。工作的是傻瓜。因為日本天年嘛!能賺多錢的工作……都是奪取的。我們啊!工
作的是傻瓜。」

一字一句拋出似地說。接著,林老跳上車台。

「不過,你不是必須要讓肚子溫飽嗎?」

「哼!工作不能溫飽。對吧!」林老嘟囔著。「與其辛苦流汗才賺到四十錢、五十錢,
倒不如悠哉悠哉遊玩,這麼滾一下就可賺到十圓、二十圓。」

「滾?……」楊添丁不由得吞下口水,直望著對方的嘴。

「是啊。而且,輸的時候,也可以出去工作一夜,偷些有錢人的錢,沒問題……不就又有
錢了。萬一被捕,也才一年。那段期間,讓他們養就行了……」

「讓他們養?……」楊添丁蹙眉。

「嗯,在煉瓦城中讓他們養。我在束手無策時,就故意去讓他們養。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看守已經變成我的朋友了。」

「是嗎?我以為那是個非常恐怖的地方……」

楊添丁感動似地眨眨眼。

披頭散髮的阿梅快速走著。哭腫的眼眶出現一個紅圈,臉頰濕潤。最小的小孩非常害怕,
在母親的腕中縮小身子。

12
「聽誰說的?你是知道的。」

楊添丁隨後以充滿血絲的眼睛走著。交換凝視雙親一舉一動,木春忽隱忽現追趕。

夫婦一工作完畢回來,又因錢的事而互相揪住。正因為長久以來持續不斷,楊添丁終於
無法忍受而爆發。

「這樣你也……。你為什麼這麼不明事理。」

在強有力的男人面前,女人軟弱如豆腐。阿梅慘遭修理,狼狽不堪。也真有她的,腦裡
盡是怒火,抓住男人的弱點大喊。

「出去!家是我的。窩囊的男奴。出去。」

因為楊添丁入贅她家。家的戶長是阿梅。

「啊……」

農夫們從田裡眺望兩人的情形,疑惑地發出聲音。

「怎麼回事?又來了嗎?」

楊添丁一副沒聽見的表情,看也不看傳來聲音的地方,始終頭低低的。阿梅也裝模作樣。
他們夫婦的吵架在村裡相當有名,可說是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這麼一來,楊添丁的心情也
覺得厭煩,想避開遇見的人。

夫婦的口舌之爭繼續不止。一米寬的保甲道會彎彎曲曲經過田裡,終點就是保正的家。
夫婦進入那個家。

保正的家富麗堂皇。紅屋頂沐浴在夕陽下,庭樹的枝葉間可以看到雪白的牆壁。門口亮
著兩盞電燈。保正是村裡首屈一指的大地主,說他將近十年都是由官府選派的,亦無言過其
實。

營養好、長得圓滾滾的小狗飛奔出來狂吠。哎呀!阿城大叫,讓母親抱緊。

保正聽完夫婦的你一言我一語後,那張將近六十歲、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微笑。他說:

「啊、嗯,是嗎……。不過,夫婦吵架,只要情緒平息,感情又會和睦。不用擔心。一回
到家,就會忘得一乾二淨。請想想看。」

「不!」楊添丁用力地繼續說。「這傢伙嘛!不把我當丈夫看待。無論我怎麼解釋說是
景氣差的關係,她就是聽不進去。說是因為我賭博啦!有小老婆啦!竟然會有這種妻子。現
在說要叫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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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好像說著了不起的事。……因為是事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也不知道我是多
麼的辛苦。……給我出去!」

阿梅立刻邊抽噎邊大聲斥責。

「這件事我已經明白了。添丁所說的是真的。現在這個時機很不景氣。而且牛車更是如
此。」

保正以一切瞭然於心的聲音說,俯視他們夫婦。

「生活相當困難吧。因此,夫婦嘛……」

保正竭力述說夫婦和合協力的必要性。

「說是不景氣、不景氣。會有工作卻賺不到錢的事嗎?是誰每天為吃飯的米傷透腦筋啊。
不為家裡著想的男奴、畜生。」

阿梅揮動手腕叫喚。

「這個混帳,又……」男人勃然大怒,旁若無人。

「啊,好了!好了。的確是這樣。你的想法也有一番道理。不景氣也有關係。只要認真,
凡事就不會都以為苦。總之,那就是變成富人與變成乞丐的界線不同。怎麼樣啊?添丁。」

保正以刺探的眼光朝著楊添丁。

「提到認真的話,我已經超過頭了。如果這樣還說我不認真,那我就不知道怎麼樣才算
是認真。啊!我已經不知道了。」楊添丁呻吟著。

「而且,現在叫我出去……這還能算是夫婦嗎?」

「你才是。不顧夫婦之情的男奴。」

保正思索著。他打算立刻解決問題,好把他們趕回去。於是說:

「那麼,這樣好了。如果賺不到錢,那就放棄以牛車為業。夫婦都去當農夫。這麼一來,
丈夫就無法賭博或蓄妾。而且妻子也能了解丈夫的認真。況且,農夫至少生活過得去。」

楊添丁的眼睛突然發光。
「我從以前也就希望能這樣。照我看來,不知道當農夫有多好。」
不過,瞬間,他又洩氣了。「不過,現在我窮到連農夫也無法當成。佃耕需要押租金吧?」

「當然啊。沒有押租金,無法佃耕!」保正笑了。

忽--楊添丁嘆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什麼,向保正三拜四拜。

「嗯,保正伯。可不可以讓我佃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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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麼一說,保正「嗯……」呻吟著,一副豈有此理的表情。

「別開玩笑了。這種事無法辦到。什麼同情不同情的,這個世界一切都講錢。」

保正不想再跟他們夫婦繼續說下去。從椅子上一站起來,立刻改變口吻說。

「回家考慮好了。一回到家,就會和好了。」

「不要!這種男人要出去!家是我的。」

阿梅像個孩子似地意氣用事。

今天到此為止……保正滿懷怒氣地睨視阿梅。 「那麼,你們在這裡等一下。保正伯不是
只是你們兩人的保正伯。我去叫大人來。到時候,告訴大人就好了。至少也有冷飯可吃。」

夫婦心生畏懼,於是回去黑漆漆的草屋。劃根火柴點亮燈火,拉出角落的椅子坐下來,
楊添丁以平靜的聲音對直接躺在床上睡覺的妻子說:

「喂!煮飯吧!」 小孩看到雙親的情形,溫順地縮著身子。雖然肚子餓癟了,只是
默默地看著。阿梅沒有回答。

丈夫大驚,不由得緊張起來。不!吵架已經結束了……妻子這種態度,使得楊添丁突然又
怒火中燒。但為了生活、生活--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對妻子表示妥協。

「我想過了。在日本天年,以這種牛車為業是絕對不行的。你這麼大吵大鬧,還不是為
了這個。那麼,我想照保正伯所說的,當個農夫。這樣比較好……」

阿梅的身子動也不動。楊添丁一直看著她繼續說。

「來存錢吧。一直到有押租金為止。這麼一來,就可賣掉車子當個農夫。喂!就從現在
開始。努力地存錢……」

莫名的興奮與覺悟充塞他的心胸。他感覺到充滿著一種迄今所沒有、清爽的希望。

「哼!」

阿梅這才翻過身來望著他。楊添丁呆然若失。

「存錢?存你的骨頭吧?」

楊添丁溫柔地詢問惡言相向的妻子:「為什麼?」

「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還能存嗎?那麼,從哪裡存啊?」

「不……」楊添丁雖然覺得她言之有理,但以某種含意,不負責任地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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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中重點了。你也想看看。雖然是暫時的一段時間,忍耐以能賺錢的方法來做。我
是我,你是你……」

「方法?你總是說些蠢事……而且能賺錢的話,應該就不會辛苦。為何要叫苦。」

阿梅不高興地面向中間。

楊添丁注視著她一會兒。不久後,無力地站起來,挨近床舖,畏縮地對妻子說:

「因為是暫時的,不,暫時就好了。那……這樣也好。只要能賺錢,我是無所謂的。」

夏日持續著燠熱的天氣,宛如從上頭蓋上一塊被燒得通紅的鐵板。

「你看!那個女人,什麼……是阿梅哦。」

不知不覺中,部落的人們傳出有關牛車一家人的謠言。

「那傢伙啊,可真是了不起啊。是那個哦。」

「咦?那麼……」

大家一見面就竊笑著。

「原來如此。是為了賺錢啊。添丁知道嗎?」

「啊--最近沒有看到他。聽說去別的地方了。不過,他有耳朵,當然知道囉。」

驚愕的臉上浮現憎惡的表情。四、五個人聚在一起屏神聆聽。

「喂!她幾歲了?」年輕人性急地插嘴。

「蠢蛋!白癡!」有人叫喊。

「哼!你要去嗎?三十歲的女人。算了吧。」

大家哄堂大笑,彷彿滑稽得不得了。

阿梅裝作毫不知情,經過部落時,會和認識的人交談幾句,一點也沒有露出從事那種行
業的表情。對她來說,維繫生命的「錢」比現在的傳言更重要。

「畜生!傳出謠言的是那些傢伙吧……」

有時,阿梅一一想起在鎮上魔窟遇見部落面熟的男人,就不由得怒火中燒。當她想到那
也是為了金錢、為了生活時,心想只要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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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

夜夜遲歸,當阿梅腳踏入家門時,孩子們叫著抱住她,然後彆扭地直盯著母親的臉。孩
子們感覺到母親最近都從鎮上夜歸。對小孩來說,心裡相當寂寞與不平。

「肚子餓了嗎?想睡了吧?」

一看到孩子們的臉,眼眶不由得熱了起來。熄滅燈火,母子一起睡在黑漆漆的床上後,
阿梅的眼睛還是睜得很大。在胡同裡的情景歷歷湧上心頭。

雖說是三十歲的女人,由於是第一次,臉皮不夠厚,不自然得有點慌張。

被不認識的男人野蠻地用力抱住背時,她真的很想哭。不過,當手中握著錢時,「得救
了!」,心情也就輕鬆起來。然後給站在門口監視的老太婆店主一些錢。要回家時,後悔的
念頭又襲來,覺得自己做了非常惡劣的事。一時之間,她怒火大發,直想諷刺丈夫。

近日來,她覺得一切都很厭煩,很見不得人。

阿梅以悲哀的聲音對隔兩、三天回家的丈夫說:

「到底在做什麼……每天做些令人感到厭煩的事。你是個男人,竟然這麼窩囊嗎?」

忽然轉向別處,終於落淚。

「啊!都是為了錢。只要有錢。畜生!都是為了錢。」

楊添丁搖著被太陽曬黑的頭叫喊。

「我也是去運送山芋。還是不行。山道險峻,牛又筋疲力竭,錢也只有三十錢。供應我
在那邊吃的,已經不是問題。」

夫婦兩人低下頭來。

「不要勉強了。小孩很可憐。」

「晚上很晚回來,兩個小孩很寂寞。總得想個辦法……」

「啊--」嘆口氣,楊添丁對妻子投以道歉的視線。

「怎麼樣了?你的錢……」

老婆賣身體的錢是一家之寶。

「你在說什麼……還不夠填補米店的借款。鳳梨工廠近日內要解散,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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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楊添丁如何努力,還是一樣貧困交迫,今後該何去何從,他有點茫然。

使這家無法再度站起的致命傷,是在之後的四、五天發生的。

青空飄浮著如吐散的唾液之白雲。暑氣毫不客氣地纏人。伸開雙手、彷彿要將人擁抱入懷
的山巒,其山腰到處都露出紅色的肌膚,那是因為陽光刺眼的緣故。竹叢、相思樹林、甘蔗
園,大家都保持沉默,沐浴在烈日下,顯得精神奕奕。

從山麓到樹林,始終持續些微的傾斜。隔著有石塊的一條河,有塊烏秋與蝴蝶、蜻蜓在
上面翩翩飛舞的田園。在這塊變成農夫只要一步踏錯就會墜落的梯田裡,栽種時沒有間隔的
嫩苗採取不動的姿勢。夾著這塊地,鋪著小石子的白色道路經過。

汽車與載貨兩輪車等轟隆轟隆在它的上面跑著。

蹙眉的農夫們,前後一人、兩人或三人,邊走邊說話。戴著斗笠,或撐著舊式的傘等,
也有人整個頭露出,兩手放在背後,一副毫不介意流汗的樣子。

「今天,多少錢?」後面的人問。

「豆粕還在漲價。十幾錢哦……」前面的人回答。

於是,大家嚷著「哦--」,洗耳恭聽。

「肥料很貴,米很便宜……我也很傷腦筋。」歪著頭說。

來到栴檀樹下,從綿延的道路眺望田裡的那個人,為了引起同伴的注意,他指著田裡。

「這邊的水田有許多石塊啊。水好像也不夠。」

「的確!」對方點點頭。為了看得更仔細,眼珠子都發光。然後,話題從自己的經驗開
始發展,針對水田的事就談得沒完沒了。

水色的公車之引擎響個不停,追過他們,散發出如白色濃霧的塵煙,然後揚長而去。

農夫們撇過臉,邊避開邊走著。

楊添丁坐在車台上,眼睛微開地看著。黃牛也若無其事,慢吞吞地走在前頭。堅硬的車
輪有時陷入凹凸的路面,劇烈搖晃到讓坐在板上的他之頭部疼痛起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半
蹲半坐,沐浴在炎熱的陽光下,悠哉悠哉地打瞌睡。

楊添丁已經想累了。為了錢,為了生活,把他追得走投無路的壓迫,始終縈繞在他的腦
海,使他煩惱不已。為了衝破難關,連妻子也淪落到獸道。總是無法順心如意,不禁懷疑是
不是前世的因緣。對鎮上失望後,他以靠山的部落為目標,到處拜託人家,以運送山芋行商。
然而,在靠山的部落裡,連一片金子也沒有掉下來。那不是個能滿足他的心的現實。到今天
回家為止,雖然僅僅十天,口袋裡所賺到的純利有八十五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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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賺八十五錢……這樣如何能生活呢?想到妻子與小孩時,楊添丁的心情就變得很暗
澹。一切都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了。生活、錢、妻子、畜生、牛車……經常在他的腦海翻騰不已
時,他感到虛幻自暴自棄地,坐在車台上打瞌睡。

他感覺到確實有人靠近。就在楊添丁把眼睛睜開的同時,情況整個改變。「完了!」瞬
間叫出來,當他從車上飛跳下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他的眼前,大人以一張可怕的臉睨視著他。

「喂,幹你老母!」

就在大人揮動著粗壯的手腕時,瞬間他的臉就挨了一掌。

他感覺到臉上有一股熱迅速上升,不由得哆哆嗦嗦地發抖。

「你不知道不能坐在車上嗎?」大人漲紅著臉痛斥他。

「嗯,我……」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嘴裡不停蠕動。啪!楊添丁的臉頰又挨了一巴掌。

「這部牛車是你的嗎?」

大人從口袋裡拔出筆記本與鉛筆,彎下身子,看著車台的執照,開始流利地書寫。 「大、
大人!請饒我一次!拜託……」

楊添丁以一張欲哭的臉,向大人再三拜託。因為他深知,只要被記下執照,之後會遭到
什麼樣的處罰。

「幹你老母。清國奴。」

把筆記本和鉛筆收起來後,大人俯視正在哀求他的楊添丁。狠狠地痛斥他一頓後,就騎
上腳踏車走了。

「啊!我的運氣真差。怎麼辦呢?」

一直注視他的離去,處罰的事不斷湧上心頭,楊添丁的心情因此焦慮不安。

罰金二圓!隔天的傍晚,甲長拿來努庫派出所的通知單。

「明天上午九點!沒有問題吧。」要回家的時候,甲長再次強調。

「明天?」楊添丁以非常狼狽的表情回頭看甲長。生活窮困的現在,明天應該是拿不出
二圓。他嗯嗯嗯地呻吟。然後慌慌張張地走出去。

這天晚上,他抓住踏著夜露歸來的妻子,一開始就把這件事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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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就是我現在所說的。請忍耐一下,給我二圓。」

在叨叨絮絮辯解後,楊添丁哀求地仰望妻子。最近他對妻子所抱持的自卑感情,促使他
不論遇到任何事都對妻子採取這樣的態度。

正在換衣服的阿梅稍微模糊的臉上,瞬間充滿著怒氣。

「啊!不行!」目睹此情景的楊添丁,反射地感到失望。

「我,不知道。沒有錢……」

盛怒之餘,阿梅反而以冷淡的聲音回答。現在她的臉上看似在嘲笑。楊添丁不曾像此時
這樣憎恨妻子。

「啊,請不要這樣說。因為對方是大人,拖延一下,又會被修理得很慘。喏!拜託你。」

楊添丁努力地壓抑情緒,以討妻子歡心的口吻說。

「拜託?你不是說過要給我錢嗎?沒有錢,說拜託、拜託,又能怎麼辦呢?……」

阿梅正面看著丈夫,非常生氣地大叫。

「沒有這回事。到現在為止,你在鎮上做了什麼事……到明天為止。喏!你明白了嗎?」
楊添丁焦急地說。

「因為到明天為止,不要吵架,請拿出來。你是說,我被大人修理也沒有關係囉?」

「我不知道。像你這種男人還會介意嗎?……家裡已經苦到這個地步,竟然還能悠哉悠哉
地牛車上打瞌睡。光是嘴裡說要為家裡著想。」

似乎已絕望到極點,她含淚長嘆。丈夫說要認真,全是在欺騙她。因此她覺得很委屈。

「為了家,作了痛苦的決定,如此的賣身,我真傻啊。」

越想越覺得委屈,阿梅終於哭了出來。

察覺到妻子話中的含意,楊添丁的態度突然整個一變。

「畜生。」楊添丁忿忿地大叫。

「我明白了。鎮上的男人比我更有味道。」對妻子露出可怕的樣子,然後粗魯地站起來。
「明天以前沒有二圓。那很簡單。我再也不受你照顧了。事到如今……」楊添丁衝出外面,身
影消失在黑暗中。

太陽尚未昇起,但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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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夜,兩腳筋疲力竭,僵硬得抬不起來。粗糙的紅色皮膚被露水沾濕了。由於整夜
未眠,頭痛得很厲害。

「畜生!畜生!你等著瞧吧!」楊添丁走著走著,心中有股衝動,頻頻喃喃自語。這種
做法最能帶給他滿足感。

懸掛在天秤棒兩端的麻袋,像香腸般圓滾滾的。裡面容納了滿滿一袋的鵝。

不時,從窒息的痛苦發出,「嘎!嘎!」嘶啞的叫聲,群鵝在裡面亂動。在寧靜、冰涼
的空氣中,突然大聲響著。每次楊添丁都像心臟被握住般的驚懼與混亂。覺得自己的臉變得
很蒼白、很小,表現出慌張的樣子。

「這樣不行。要更鎮定……」

他以武者的樣子不斷叱責與鼓舞自己,然後快速走著。

「哼嗨!」

他強迫自己裝出平靜,然後換肩扛袋子,穿越甘蔗園。

黑色的山巒越來越明亮。到了山腰,竹子、相思樹、芭蕉、甘蔗……開始清清楚楚地浮現
影子。

宛如放煙幕的雲逐漸從天空中消失。

當山巒沐浴在光線中時,可以看到山麓西藝街的屋頂。瞬間,到處都有炊煙嬝嬝。不久
後,街上像散落的火柴盒之房子在眼前展開。

壓抑正在顫抖的自己,楊添丁超然地踏入街上。彷彿已鎖定目標,他朝向市場走去。

市場傳來喧鬧聲。山裡的人、鄉下的農夫等大聲叫罵。鳳梨、李子、筍、蔬菜、木柴……
氾濫地排列在市場的入口。

楊添丁左右環視,然後進入市場。

沒走幾步,後面傳來「喂」的呼喊聲。他大吃一驚,不由得回頭一看。

「啊!」

突然間,他把扛著的東西拋出去,然後跑起來。跑著跑著,當覺得後面的鞋聲與「搭撘」
的聲音越來越近時,他的衣服突然被抓住。

「大、大人……」 他發出一聲垂死般的叫聲。之後,有關他的事就杳無音訊。

原載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文學評論》二卷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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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牛車 - 呂赫若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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