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门
南柯门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一个婴儿呱呱落地,从爬到走,从孩子到成人,上学,毕业,结婚,生子,他的下一代再重复这一周期,直到某一个早晨到来,床上的那具苍老的躯体再也无法睁开双
眼,与此同时一时刻,宇宙里的另一?落,一只鸟儿振翅而起,它刚结束了一夜的噩梦或美梦,正要飞到高高的天空中去。
忍足第三次张眼,入目的仍然是鸽灰的纺布墙纸,屋顶正中悬着盏尖扁的罩花灯,这是他家祖宅客房的统一装潢,他少年时代曾很多次引着友人入内——如果不是他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结婚,
搬出这座他居住了十九年的宅子,如今回到这里的频率以半年为单位,他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甚至是晌午,他因为昨夜和好友看了近乎一夜的电影,干脆就地和衣而睡了。
不可名状的事情不止这一桩,床头柜上有一支明显不属于他的手机,装在那种印着二次元美少女的手机壳里,然而在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自己的拇指按上指纹锁后,屏幕就这样该死地亮
起,一张陌生的脸倒映在暗屏上,一闪而过——
要说是陌生也不尽然,事实上,几分钟前他还正对着这张脸的稚嫩版本说话,这是他一个远房弟弟,名叫凉也,父母刚在一场空难中过世,他只身来到东京投奔祖家的这天,一个什么领导人
突发急性病,十万火急送到他家医院,他的父亲叔叔姐姐堂弟全在手术间里和黄泉女神抢人,独独他闲人一个,临危受命去机场接人。
“是叫凉也,对吧。”他咧开一个名为“友善好心的大哥哥”的微笑,“欢迎回家。”
语音还未落地,一股强势暴力的气流迎面打来,安全气囊迅速鼓起,鸣笛声四起,车窗炸裂,他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朴素的正义感,将身边这个豆芽菜似的男孩护到臂弯里,后一刻,一块碎玻
璃垂直扎进他的太阳穴,眼前立时一片血红。
忍足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日期,2024 年 7 月 23 日,于他而言,这是五年后的今天。
他把印着水手服 JK 的手机壳扒下,毫无心理负担地扔进垃圾桶,轻轻的扑通一声,窗外有一只鸟儿鼓翅高飞。
忍足凉也房间里的柜子上挤满了各色手办,类型多样的动漫美女摆着诱惑或可爱的姿势,忍足侑士并不怜香惜玉,面无表情地把她们扫进袋子里,这才露出了后面的一排排书,不过显然,这
只是个摆设,如果上面放着的是《周刊少年 JUMP》 《 》
《》《》《》《》《》《》《……
《》
他把这本书拿下来,书的正面印上了作者名,“忍足侑士”四个字烫上了银。
在东医大毕业后,他并没有如大多数人预想的那样,进入自家的医院熬资历,两年转正,再五年升副主任,四十岁时就会变成一个他父亲的复刻版,而是和自己高中时志同道合的朋友合办起
了出版社,自己也时常写作一些篇目,但不发表,“从事文艺的”,和他相似的人大多这样自称,他本人倒更愿自认无业游民,自给自足,差不多行了。
当然,更多人认为他是祖辈余荫下的好运的富贵闲人,“好运”一词能作四解,其一是出身好,其二是相貌好,其三是天赋好,他从孩提时代就是大阪有名的天才,美名四扬啊,最后一解,
则是他桃花运好。
曾经有人说他:“哪怕是亲王也配得上。”
结果换来迹部的反应是,“配得上?”他一挑眉,“为什么要用‘配’这个字?啊哈?”
结果竟然出动了他的堂弟谦也当说客,他一再说这次这个不一样,从英国刚回来的,有四分之一的高加索人血统,见多识广,博文通知,又说是个了不得的大美人,他的头发如何如何像穆隆
陶的金子,皮肤如何如何像意大利的象牙,眼睛如何如何像莱茵河的湖水,嘴唇又如何如何像是大马士革的玫瑰,忍足被他说得走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得已服了软。
“听上去你很倾慕他。”他垂死挣扎,“不如干脆你替我去了吧,如果成就一件好事,算我攒功德了。”
谦也这才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其实,都是我编的。我根本不认……唉,你别打我,我说他是从英国回来的这是真的!……
而后见了面,忍足发现原来谦也还有预言的通天之能,神鬼之术。
“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人,我们都不想有这样一个人,这两条足以构成所有原因,而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迹部一语中的。
他们都不是愿意被婚姻束缚的人,而忍足年轻时愈有一个出格的刻奇想法:如果真是喜欢的意中人,他更加不愿意和其缔结所谓婚姻关系。而在现实方面来说,抑制剂不是纯然无害,并非长
久之计,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对象,互相帮助度过发情期,但只临时标记,给家里一个像样的交待以获得更大的自由,那确实是桩便宜事情。
“这是种妥协吗,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尽管如此,无数个尽管如此,那一刻,他一边在心里怪叫“本大爷这又是什么自称啊”,一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血液的流速。
“你为自己争取思考时间的方法就是激怒我吗。”迹部说,“给我你的答案。”
电光火石,忍足点下了头。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说起来,“南柯门”这个名字还是迹部定下的,当时,他在它和“月下的投名状”这两个名字之间反复纠结,迟迟未能决定,迹部看不过去:“你打算出版?”
“不。”他干脆地否定。
“那叫什么很重要吗?”他翻了个他本人标志性的白眼。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拿过稿子,快速浏览翻阅起来,这是个短篇集,清一色是和风的爱情志怪小说,完全不是迹部会感兴趣的类型。
忍足在白纸上,左边写了“南柯门”,右边写了“月下的投名状”,蓝色钢笔分别把这两行字圈得一塌糊涂,昭显了他复杂的心路历程,迹部坐过来,拿了支红笔在左边画了个五?星。
“这里面有提到任何什么,月亮下面的投名状吗,啊嗯?”迹部说,“不知所谓。”
忍足抚上自己的心口,“你不明白,迹部,这是一种情绪……从无到有,从天而降,如同处女生子,沙漠开花……”
“上个星期,有几个自称是你朋友的人来访,你不在家,他们在楼下等,我下楼的时候,出于礼貌,随口交谈了几句。”迹部打断了他,神色一言难尽。
“嗯?”忍足被拉回神,“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有个人说自己是‘搞艺术的’时的表情,和你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天接着这个话头,他们难得多聊了几句,东扯西扯,说到后面,忍足又开始不着调起来,“迹部,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迹部横他一眼,“不怎么样。”
“如果我死了,迹部,你就把我的小说都发表了吧!”最后,忍足这样笑着说,迹部没理他,一转身走了,他永远有事情等着他。
“啰嗦。”迹部转过半个优美的侧脸,“我真是疯了才会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
……《 》
份,放在家里的书案上,除了迹部恐怕真的把这句戏言当成了他的“遗志”,替他出版了以外,他想不到第二个解释。
还是要谢谢他。
然而没来得及等他多想什么,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阻断了忍足一切思绪,他快速调整恢复,竭力自然地应了声。
一打开门,露出一张有点雀斑的娃娃脸,她上下看了他一眼,夸张地作了个表情:“凉也君,您还没有换衣服吗?”
“真是的呢,先生都已经到楼下了。”年轻的女佣给他换了件色无地和服,嗔怪道,“小吉我可找了您好久。”层层叠叠一裹上来,忍足顿时被闷得一口气没喘上来,这种和服非大日子不会
穿,7 月 23 日,他不记得今天是任何大节或是家中长辈的生祭日。
啊对,今天是他的祭日,忍足侑士过世五周年的祭日。
眼前的背影削瘦,哪怕穿着宽厚的色无地,也能一眼看得出背脊挺得笔直,金发闪闪,翘着他熟悉的弧度。
昨天,他还和这个背影的主人在房间里做爱做得一塌糊涂,每个月一次的发情期,结束以后,忍足并不内射,但会给他一个临时标记,完美骗过所有人,六年来月月如此。
“先生指的是……迹部先生?”他艰难道。
“是啊。”小吉和凉也估计关系不错,说话语气如同和朋友一般,“之前见过好多次了吧,甚至昨天不还在报纸上见过?凉也君,怎么了?”
想不到,在他去世五年后,迹部还愿意亲自来给他上坟,忍足心议,迹部君,该说你有情有义,还是终于学会了为人周全的本事?
“我会一直工作到——你被称为‘迹部先生’的那一天。”在法律上被更改了姓氏的迹部曾经这么说。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去墓园的路程上,迹部和他祖父一辆车,他和谦也一辆车,父亲和惠里奈姐姐不在日本,造化弄人,现在是他喊谦也堂哥了。
谦也已经不再染发,黑发的他看上去成熟不少,他是和谁相处都不至于尴尬的性格,不过和凉也关系一般,两人信口说了几个回合,就没什么话了,这也合了忍足的意,省得哪一句把天聊爆
了。
他偷偷低头打开谷歌,检索起了“南柯门”,虽然他貌似低调,其实对自己的才华很有那么些文人的自负,此时却近乡情怯,想着要给自己留点余地,自嘲着不会卖不出去亏本吧,而手机上
一下子跳出的页面琳琅满目到一眼看不完。
“凉也,你还好吧?”谦也帮他把手机捡回来。
“没什么。”忍足的声音古板无波,“手抖了。”
拿回手机,可惜他的手指尖还没有学会骗人,以肉眼难见的幅度快速震颤,删删打打,他又输入了“忍足侑士”。
很好,他连自己的谷歌百科都有了。
“忍足侑士(1994-2019),男,alpha,日本知名小说家,新浪漫派代表人物,生于大阪的医生世家,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系,年少显贵,英年早逝,死后由其 omega
代其将作品发出,引起日本文学界激烈反响……”
“凉也,真的没事吗?”谦也惊疑地看着他抖得跟筛子一样的手。
“没事,昨天晚上没睡好。”
“……”
后面就都是一片夸张的溢美之词,甚至还在他的照片下面用小字标注了“忍足侑士相貌风流英俊”,忍足粗粗划过,几乎用尽了一生的羞耻心,恨不得扒窗而逃。
他强行把自己的屁股按定在座位上,退回搜索界面,“忍足侑士”下面还有个关联词:迹部景吾。
不过其实也很正常,想也知道,身为总裁先生的他去世的消息一出,迹部财团的股价必定下跌,这是连那个迹部景吾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认为一个失去了 alpha 的
omega 难道不是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绝望到哭成一条江,迹部为了处理这些事情,估计几个晚上也难睡上一会儿。
他不禁开始反省起自己是否给迹部添额外的麻烦了,下意识地滑动页面。
手比心快,他飕地把网页关了。
…………
忍足把手机扔在车垫上。
“有点晕车。”这次他没有等谦也发问,自行解释,他看着窗外的风景逆行驰骋而过,就好像他作为忍足侑士的一生就这样离他远去。
“看得出来,脸色很不好啊。”谦也说,“等会儿帮你问问有没有薄荷糖之类的东西。”
“谢谢。”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样一个时刻吧,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原来花开终有时,离开不再是早晨八点挥别,晚上就能再在一起吃饭,而是阴阳两隔,太阳不会与黑夜见面。十五六
岁时,忍足夹着小说走在放学路上,差点被一辆由醉鬼驾驶的轿车撞上,车灯将要砸上鼻梁的那一秒,他心念一动,心想,原来我并不怕死。
结果后来越长大,就越怕起来,恐怕再过几年,就会像老人一般,一听到“死”这个字眼都要疾呼三声童言无忌,而这种恐惧,并非源于动物天性里的求生欲,而是随着年纪渐长,责任愈重,
所谓“放不下”,大概就是如此。“侑士成熟了啊。”长辈们这样说,“果然 alpha 还是要结婚才行,会马上变成可靠的大人的。”
他笑了一下,那时他觉得,迹部可不是会催生保护欲、怜惜感和责任心的那种 omega。
问出“迹部,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时,确实是脑子都没过的嘴皮子乱扯,果然迹部觉得他太无聊,索性没理他,但在迹部走后,他却兀自思考起来,结论是:真的不会怎么
样。
迹部会为他伤心吗?虽然同床异梦六年,但他们到底不算仇敌,偶尔他甚至会想,他们算不算勉强说得上是朋友?忍足作总结语,大概也会愿意为自己叹一口气。
但终究是有点不甘心,具体是什么情绪,也说不上来,就好像有一尾鱼从他手中溜走,他一晃神,没有抓住它。
无数种可能曾在他的脑海里彩排,最后上演的这一种,他不知道是不是对迹部伤害最大的那一个。
2019 年的 7 月 23 日的前一天,正是迹部的发情期,他如曾经的每一次那样,给了他一个临时标记,迹部颈后的腺体散发出的玫瑰气味里霎时掺进雪松,那正是标记效果最强烈的时
候,
祭拜的过程前前后后快两个小时,后面还跟着几个小辈,最大的不过十岁,站到后程,忍足看他们小脸煞白,摇摇欲坠,再一次反省起自己是不是死有余辜,平白造孽。
他错眼观察着迹部,他正搀扶着对他的墓碑絮絮叨叨的祖父。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岁月却从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让他更具备了成熟的风采。气质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却能让忍
足一眼将三十岁的迹部和二十五岁的迹部区分开,就好像是一朵玫瑰终于开到了最熟烂的时刻,莫名其妙,他突然想到了 alpha 论坛上的留言。
他及时打住了这个想法,他感到这实在是太冒犯迹部了,结婚六年,他很少对迹部产生过什么性幻想,精神上忙着和他打机锋,各自都有一套春秋笔法,肉体上只有每月一次的发情期,堪称
商业性爱,每一结束,他就会强制把这一团记忆打包扔出。
迹部景吾,伟大的迹部景吾先生,每天为了百万员工的人生而努力发光,太阳是没有性别的,这样听起来,显得像是这样一个外人眼里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对忍足多没魅力似得——但毕竟迹部
是一个会在床上说“如果你把你的阴茎插入我的生殖腔,我会立马夹断它,如果你觉得一个发情期的 omega 任你摆布,现在不过是在色厉内茬地大放厥词,你可以尽管试试。”的
omega。
或许这就是流言蜚语的可怕之处,忍足揉了揉眉心。
“凉也,凉也!”身旁的谦也用手肘捅了捅他的侧腰。
忍足抬头,对上的是迹部的眼睛,这是他重获新生后,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他蓝色的瞳孔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低沉缓慢,“凉也,和你哥哥说几句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种经历的。跪在墓碑前,和遗照上的自己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忍足自嘲腹议,这是他和迹部的结婚时的一组相片的其中之一,那时他只有十九岁,年轻、有力、眉宇间流
动着些许轻狂。
他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闭上眼目,双手合十,佯装在精神世界和地下之人交付心肠的模样,忍足数到第一千,才缓缓站起身,跪了太久,踉跄了一下,是迹部扶住了他,手指的触感转
瞬即逝。
其实,在数完一千下后,他鬼使神差想道,不知道是谁的神明,你好,请补偿那个被我连累了的迹部景吾一点好运气吧。
当体循环动脉压力低于正常的状态后,人类便会眩晕、乏力、心悸、视力模糊,这种情况通常被称作“低血压”,忍足有这个毛病已久,情况还算好,不严重,除了早晨时会格外不好相处以
外,和健康人无异。
然而在和迹部结婚后,这一度成为了他们矛盾的爆发点。
“迹部。”忍足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情,“我想我已经和你说过,不要在九点以前弹钢琴。”
在选择婚宅时,忍足原话说的是“可以按你的意思,沿用西式风格,但别太大了”,迹部答应了,于是他们的新宅的面积仅仅只有迹部家白金汉宫的十分之一,是的,可怜的十分之一,仍旧
大到无边无际,主卧里摆着那架迹部心爱的钢琴,通体用水晶制成,价值连城,梦幻至极,他自称每当他抚上它曼妙的身躯,就会再次置身于他童年的英格兰城堡里,玫瑰海洋,珍禽异兽,
银汤匙上镶嵌一排梨形珍珠,外祖母手戴温莎公爵夫人的钻石豹镯,赞美他的眼睛比永恒之心更美。
忍足出生在日本古老传统的大家庭中,威望大于财富,对迹部的美好回忆全无共鸣,更对迹部的一些仪式感敬谢不敏,尤其是每天早晨他都要弹上半个小时钢琴,他曾劝说迹部将钢琴搬到别
的地方,只要别吵到他,他随他怎么弹,然迹部亦不肯让步,他说只有主卧的落地窗外的那片玫瑰开得最美,与记忆里的最为相仿。
“迹部——”忍足拉长声音。
迹部并不作答,两眼轻合,十指飞舞,他充耳不闻,专心弹奏着他的唐怀瑟进行曲。
沉重的杂音打断了他。
CDE 区的两根低音键被重重压下,忍足居高临下俯视而下,“别给大家找麻烦,嗯?”,他的声音仍然轻柔。
迹部斜眺他一眼,倏地站起,一挥掌把忍足压着琴键的手拍开,同样回击给他一个否定句型:“别碰它。”,语毕便长腿一跨,款步离开,背影孤高。
类似的口?《》“……迹部……?”
三十秒过去,无人回复,忍足猛然坐起,一片清风卷来,手工刺绣窗帘轻拂,他看向窗外,没有看到那片被迹部说是“开得最美”的玫瑰花。
琴音仍从楼下随风飘上。
——而且忍足一个阳痿的名声也会传遍整个日本。
他的德国医生家中突逢变故,请假一月,这个已经快被他遗忘了的病也就又让人头疼起来,而同样并不乐见此事广传的忍足家正是医生世家,当机立断把正在放暑假的东京大学医学院大四学
生忍足凉也拨过来了。
这还真是孽缘了。
脚下的楼梯还是那样绵长,分明半个月前他还走过,然而今天再站在这里,心底竟生出恍若百年的荒唐想法。
走到楼下,看着在大厅中央的水晶钢琴和倾情投入的迹部,忍足一时也不知道该问他“你不是说非要在有最好视?《 ” 》
“凉也少爷。”训练有素的仆人指领着他走去餐厅,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家庭医生,获得了在主桌用餐的资格,“请。”
迹部仍然穿着那件酒红色睡袍(不可思议,那个迹部居然会一件衣服穿五年有余),露出一截脖子,忍足又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步履不再迟疑。
虽然两人名义上勉强还有层亲戚关系,但 AO 有别,早餐时迹部就换了身正式衣服,白色丝质衬衫上开了大片的鲜红玫瑰,这在迹部的衣服里远远算不上出格,忍足自己身上是白衬衫、灰
领带,灰西装背心和灰西装裤,最常规那种样式,重在质感细腻,是他一贯的品位,前些日子刚买的。
“住得习惯?”他在这儿住了两天,迹部终于想到要和他客套一句。
“当然,先生。”忍足规规矩矩点头。
之前两天迹部都忙得焦头烂额,今天才得了空用上他这位临时家庭医生,科技日新月异,五年前的信息素指数检测还需要抽 5ml 的血,十五年前这甚至是个小手术,现在用最新仪器在腺
体上扫描十秒,十多项数据即刻显示在屏幕上。
忍足在来之前进行了紧急学习,现在虽然心里没底,手上却仿佛很老道,翻飞着手指进行数据分析,迹部翘着个二郎腿在旁边等,他抿了口红茶,“要多久?”
忍足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两分钟。”
“嗯。”迹部心不在焉。
这时,一团雪白蹦上了迹部的膝头,那是只短毛猫,叫声粘腻,在迹部胸前乱扭撒娇,它一爪子勾在他领口上往下扯。
“沙耶加!”迹部小声训斥。
被叫做沙耶加的白猫咪唔一声,乖乖蜷起来不动了。
忍足及时低头抿了口茶,避免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再抬眼时,已经一切恢复正常。
“这位小姐叫沙耶加?”他心头有一个诡异的想法升起,脸上神情不动,状似无意道。
迹部答非所问:“你就知道它一定是小姐?”
忍足说:“猜的。”
“怎么样?”迹部默认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白猫的背,指头尖尖,“她的丁香色是不是很美。”
经他一说,忍足这才发现这猫的毛色和纯白有些微妙的区别,色调稍微偏向一点灰紫,心中哂笑一声,他差点就要说,想不到迹部先生这么有爱心,收留了这种满大街都是的白短毛本地猫,
现在看来,估计又是个什么金贵名种。
“当然,堪比朝露夕霞,先生。”忍足从善如流,有点他刻意为之的滑腻,两根手指按着刚写下的配方推到桌子的另一边,当然已经留了意更改了字迹。“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迹部拿起纸看了两眼,夹起来举在耳边,一个仆人神乎其神地出现,双手接过纸又迅速消失,忍足早就习惯了迹部家的阵杖,不以为意。
“说说看。”迹部说。
忍足道:“或许我能否借书房一用,迹部家的藏书向来有名气。”
“不错,确有很多孤本。”迹部笑笑,“去吧,和平野说一声就行。”
“那在下就告退了。”忍足微鞠了半躬,眼睛隐没在长刘海后面,晦暗不明,光影一闪,迹部只觉得眼前一晃,这个半大青年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条件反射叫住了他,“忍足。”
忍足闻言留步,侧脸线条坚硬陌生,迹部突然不知道对这个人该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称呼:“凉也,你非常老成。”
忍足平静道:“大概多逢变故容易早熟吧。”
凉也是父母双亡,投奔祖家的第一天就和堂哥遭遇车祸的可怜人,迹部难得愣了神,半晌,蹦出了句他的母语:“I don't mean it.”
“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先生。”忍足转回身,大步离开,他的身后,沙耶加小姐蓝色的瞳光一闪。
“我不是说了吗,啊嗯?这可能是第二十遍,我并不考虑再结婚。”迹部咬重了接下来的两个字,“母亲。”
夜色四合,青溶溶的顶灯,一室香气奢逸,只华美的大床上那现代简约风的黑白被子格格不入,迹部的两只手被沙耶加霸占了,她总是这么粘人,有时候迹部会真以为她是个人类小姑娘,拿
她没有办法,就只能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上。
“你不必混淆概念,Keigo。”电话那头的女声微微沙哑,日本语说得并不标准,但很熟练,“我只是想你找个代孕……听我说完,不要插嘴,这是礼貌,对吗,宝贝?你只要抽出一个
下午的时间,然后回家,等十个月,小宝贝就会由保姆抱着送到你身边,如果你嫌弃吵闹,可以送到英国来,我快要变成老人了,老人的时间有限却又是那么充足。”
“说完了?”迹部不留情地戳穿她的卖惨,“到今年年底,你才四十八岁。”
“所以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有了你,而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低低的女声一笑。
迹部长久沉默,沙耶加用小巧的牙齿轻轻摩挲他的指腹。
“……Keigo!”对面的语速一下子加快了,“我希望你和我说实话,我们是不是真的拥有过真正的‘沙耶加’。”
“沙耶加正在咬我的手指,痒痒的,很舒服。”他的瞳色倏地暗下,“我有她就够了。”
“别把我当傻子,宝贝……”
“是你想得太多了。”迹部有些疲惫,他并没有撒谎,不停地重复真话比撒谎更让人乏力。
“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实在想不到第二个合理的解释,需要我把整件事再重复一遍吗?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细节都不会有错漏,2018 年……”
迹部这天晚上第二次打断她:“哈,我看你要真的成为老年人了,患上了叠话病……”
Yuushi 桑会了意,他笑着说:‘我们现阶段都有更重要的工作和抱负,而且不希望太快结束二人世界。’
我说:‘那很好,总之不要是你们完全没有生育第二代的想法,现在在这里糊弄我就很好。’
你急着想说些什么,Yuushi 桑握了握你的手,安抚了你,代替你开口——好像我是什么要对你不利的洪水猛兽似得,他说:‘凯瑟琳,当然不会,事实上我们很期待。’
我说:‘想好名字了吗?’
然后,Yuushi 桑告诉我你们想要一个女孩,叫沙耶加或是明日葵,而且你们答应了我让我来为她取英文名,再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你二十七岁那年,突然抱回来一只猫,
你告诉我,她是个女孩儿,叫做沙耶加。是不是?”
“我那时候才想起来,那个平安夜你晚上吃得很少,当初我刚怀上你的时候也是如此,Keigo,我知道现在追溯这些毫无意义,但我总是……我无法忘记。”
那一年的平安夜前他宿醉一夜,醒来后没有任何胃口,只是不想让难得见面的母亲担心才勉强吃几口,至于忍足,哈,他可是大才子,随口编一套真诚的故事取信于人是他的拿手好戏,多半
是借了哪部爱情电影里的女主?的名字来信口雌黄。
他说了那么多次,却没有人相信他,甚至他自己也养起了叫沙耶加的猫。
对迹部景吾强烈的自尊心来说,此举无异于自暴自弃,但转头一想,唯一一个会懒洋洋嘲笑自己矫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又感到心惊,某种程度上,忍足的死亡是否将他重塑了。
轰隆一声,一道夏雷劈下来,沙耶加一下子躲进了被子里,迹部终于腾出了手,他扭了扭有些发僵的肩膀,叹了口气,“好吧。”
“什么???”
迹部把手机拿远了些,“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含糊道:“嗯,后来工作太忙,不太小心,就没有了,可以了吗?啊嗯?”
凯瑟琳倒吸一口气:“God……”
“你们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去工作,omega 保护协会也不会。”
迹部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咬牙编了个全套:“月份太小,听人说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她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哽咽:“我的 Keigo,我的宝贝……”
“不早了,下次再说。”迹部受不了这套,快速地按下了挂机键,“晚安,凯瑟琳。”
“Nigh……”
世界安静了。
他慢慢躺了下去,身上盖着的被子是忍足那家伙选的,用来报复他执意选择西式的繁复装潢,用他国中时的口头禅来说,那就是实在是不华丽的恶趣味。沙耶加小心地探出了头,她的眼珠如
同玻璃一般,迹部和其中倒映出的自己对视。
“愚蠢。”他小声说,不知道在责骂谁。
忍足第一次做春梦是在国二,对象是黄片里的一个男性 beta,那人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所以他想,只是年龄到了,有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
那在二十五岁时,梦到和迹部做了一晚上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自然而然地发生呢?
“快点进来。”梦里的迹部甚至这么说,趴伏在他面前。
他把濡湿的内裤甩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又捡起来,准备自行洗了。
《》
从小到大,他认识的会希腊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迹部景吾。
这几天来被压在深处的疑惑再次叫嚣起来:迹部,那个迹部,迹部景吾,和他结婚了六年却几乎每天都要强调一遍他们只是互惠互利彼此行方便让他别想太多的迹部景吾,该不会,是,喜欢,
他,的,吧?
《爱
起
响
晨
早
天
宅
婚
们
出
搬
有
没
拜
祭
人
家
伴
陪
要
都
年
每
容
形
悴
憔
上
礼
葬
,
志
遗
的
谓
所
他
成
完》,
梦
之……
猫
加
耶
沙
叫
只
那
及
以
刷
印
行
自
是
似
疑
本
多
许
有
中
其
说
小
写
他
的
柜
整
一
忍足一边搓着内裤,一边苍凉地想,也许迹部是对的,不然该怎么解释这莫名奇妙的春梦,明明上次该类梦境的发生都能追寻到大学时期,而现在只是怀疑迹部喜欢他,就让自己跟个国二生
一样方寸大乱,alpha 的劣根性并非空穴来风。
那尾溜走的鱼又回到他的手中。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被看穿了喔。”扶了扶眼镜,嘴上流露出懊恼语气的他,表情却没有什么改变,“典雅知性的类型会更有魅力不是吗?”
“偏,见,又是偏见,迹部,你本人就是一本活的《傲慢与偏见》。”忍足摇摇手指,“谁说典雅知性的一定是 omega?”
迹部的眸中掠过怔忪。
在换上全新干净的内裤,又穿着打扮好了自己后,忍足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并把刚刚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想着没必要根据猜测的结论反推线索,会未免有些太草木皆兵,或者说是自作
多情。
他是一个那么怕自作多情的人,又是那样一个胆小鬼,会轻易被这种尴尬割伤手指,鲜血汩汩。
“平野管家,请问有创可贴吗?”
忍足看着自己被划伤了一道的手指,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真皮组织破裂,红色的血争先恐后地冒出头,而始作俑者正在旁边一脸天真无辜地吃尾巴。
“咪唔。”沙耶加软软地叫了一声。
最后平野管家没有给他创可贴,而是直接搬来了一个医疗箱,郑重其事地要用酒精给他消毒,他拗他不过,冰凉的酒精刺感烧上手指时,还是没忍住说:“其实真的没必要,沙耶加恐怕比我
还要干净呢。”
“非常抱歉,凉也少爷。”平野管家说,“沙耶加小姐对生人有些紧张,我们会好好安抚她的。”
“这算不上什么事。”他随口道:“诶,大家都叫她小姐吗,真是可爱。”
“当然啦。”平野笑着眨眨眼睛,“我们少爷是将她当作女儿看待的,自然是小姐。”
“……”
忍足按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镜,掩饰自己抽搐的眼?。
在划下忍足手指上的一块皮后,沙耶加仿佛一下子对这个人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蹭着他的西装裤腿亦步亦趋,弄得他一时受宠若惊,他不是招猫狗喜爱的体质,就连惠里奈姐姐养的那条自
来熟萨摩耶也对他不太亲近。
“……嗯?沙耶加?”他蹲下来,想试着也摸摸她柔厚的背,这猫的脸盘又大又圆,四肢粗短,迹部怎么会觉得他们的女儿会长这样?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沙耶加也绝非无的放矢的猫咪女士,眼看着眼前这个人类放松了警惕,她精光一闪,圆滚滚的身子轻巧跃起,精准地咬下了忍足的袖扣,紧接着尾巴横摆,倏地蹿了出
去。
那背影迅捷英勇,真有几分曾经迹部赛马狂奔的风姿了。
震惊过去后,忍足连忙追上,凉也的身体是没有低血压的,他起身时却仍然眼前一黑,差点狼狈地摔一跤,他的袖扣丢了事小,被沙耶加吞到肚子里就不乐观了。
感受到身后有人类的追逐,沙耶加愈发兴奋,四条短腿奔得飞快,不远处有一间房门半敞,她灵活一闪,闯入门去。
而忍足是一只脚踩在门沿上时,才发现这间房是他从前的书房。
与此同时,迹部的身影也映入眼帘,他正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出神,看见他们突然闯入,不悦地皱起了眉。
“迹部先生……”忍足见了昨天晚上的春梦对象,恨不得拔腿就走,但还是不得不试图解释。
沙耶加有了主人,顿时把忍足抛在脑后,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便小炸弹似得扑上去,忍足连忙弯腰把他的袖扣捡起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沙耶加就捅下了更大的篓子。
钢笔不见了。
是忍足的钢笔,忍足侑士的钢笔,忍足侑士用来写作的钢笔,铁绀色笔身,白银笔头,不是名贵东西,他有很多支比它昂贵得多的万宝龙、奥罗拉之类的,但他自称自己和它心意相通,一用
就是近十年。
迹部对此不屑一顾,哪怕他自己也寄托情怀于幼时的钢琴中,但他仍然认为这是一种文人的矫揉,直到后来忍足永远离他而去,他再拿起这支钢笔时,竟浑身一阵颤栗,他才又想起了那句
“心意相通”。
然而在三秒前,沙耶加身影一闪,迹部手上一轻,这支给予他诸多慰藉的钢笔就这样不知所踪。
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的沙耶加在桌上摊平,露出了自己的肚皮,也让迹部看清了钢笔没有被她叼走。
眼前的一切景物突然清晰锐化过了头,他扫视一周,椅子上没有,桌上没有,沙发上也没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迹部的心头。
失去的滋味弥漫开,他意识到原来一个人可以被同一把刀杀死两次。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找!”迹部失态地低吼一声,狠狠瞪了忍足一眼,显然是将他迁怒了。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忍足比他更抓狂,“找什么?”
“……一支钢笔。”迹部已经跪伏在了地上,试图在桌下找到它的踪迹,“蓝色……不,蓝色
里面还偏一点黑色,很细,笔帽是尖的,快找!”
不,不会再有第二次失去,这个书房一共就那么大,除非刚刚一瞬间沙耶加触发了什么时空黑洞,否则它绝对丢不了,想通了这一点的迹部心率和缓不少,但奈何几乎把整个房间翻了底朝天,
他仍旧一无所获。
它就像是那样消失了。
“平野——”他朝外大喊一声。
这时,一只年轻的手横在他眼前,掌心打开,一支陈旧的钢笔躺在那里。
“是它吗。”忍足沉声道。
迹部一把接过,“……在哪儿?”,他嗓子发干。
忍足指了指书桌靠墙的内侧:“那儿有个缝隙,下面的抽屉贴墙,掉在上面了。”
他曾经很多次把钢笔掉在那里,久病成良医。
自从这个青年来到这里后,先前萦绕在迹部心头的违和感这一刻达到顶峰,方才情急之中遗忘的往事泊上水面,他从前丢失过一枚纽扣,定制款,没有备用,连带着那件他挺喜欢的衣服也只
能束之高阁,虽然遗憾,但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过了几天,忍足找到了它。
——“在哪里?”他一挑眉,有点意外。
“找钢笔的时候顺便看见的。”忍足说,“书桌跟墙中间有条缝隙。”
“确实不是好找的地方。”他又说。
——“我从来没注意过。”迹部笑了一声,神情淡淡的,只有紧紧攥着钢笔的手指暴露了他的情绪,“居然被你找到了。”
“很重要吗?”青年问。
——“很重要吗?”那时候,忍足侑士这么问他,刘海有点长了,但他不愿意剪,大概是觉得比较风流写意。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捏着纽扣,在掌心里转了一圈,明明是开心的,“找不到也没事。”
“嘛,迹部真是的,不做做样子也至少说句谢谢吧?”
——迹部听见心里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响起,苹果会被幻视成芒果吗,平野和父亲会被认错吗,太阳和月亮有朝一日会融为一体吗,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不,那么此刻为什么眼前这张温和
陌生的脸,会和另一张让他在无数个深夜独自流下泪水,又恨得咬牙切齿的面孔,慢慢重合,直至仿若一人?
青年缄默,等着他的回答。
“……”
“很重要。”迹部说。
“刚刚沙耶加是抢了你什么东西,对吧?哈,这可是她一贯的恶作剧了……”
“……”
“谢谢。”最后,迹部这样说,头偏转过去,没有看忍足,钢笔被他抓得发热。
闻言,忍足识趣地离开了。
门被轻轻地带上,迹部一动未动,心脏跳得飞快,比刚刚丢了钢笔时更甚,沙耶加得不到他的爱抚,疑惑地咪咪叫起来,而这一次,迹部却把她推开了,沙耶加跌了几步,更加弄不清情况。
他把钢笔放回盒子,珍重地收起来,才重新抱住了猫咪,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紧。
他不相信怪力乱神,但他总认为他和忍足侑士之间的结局终究不会是死亡。他们终有重逢。
凉也也谈过几段恋爱,最后终于发现自己的此生挚爱只存在二次元中,已经推拒了好几场相亲,现在烂摊子就落到忍足头上来,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回避了。
他刚给迹部做完检查,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出门,迹部家因占地问题而坐落在郊区,离约好的市中心电影院相当有一段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出门时,迹部的神色耐人寻味。
对相亲来说,选择什么电影当然不是精髓所在,黑暗中,距离不超过三十厘米的身躯,同时想拿爆米花时触碰到的手指,不确定是否相撞的暧昧的目光,这些才是真正的重点,于是今天这些
——全都没有发生。
可能是看凉也沉迷于二次元美少女不可自拔,家里为他选择的这位相亲对象,一名女性 omega,也是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的可爱长相,正巧,是忍足最无感的类型。看完电影后,她提
出还想去吃蛋糕,忍足当然不能说不,幸亏附近就有一家,路程五分钟。
女孩咬着戚风草莓上的蛋糕,边兴致勃勃地试图和他讨论刚刚看的那部超人片,一百分钟的电影,忍足神游了一百分钟,现下只能用套话应付着她,被她敏感察觉,她对忍足有点意思,没有
戳穿,转而说起别的来。
“诶,忍足君对游戏也没有兴趣吗?”她一脸惊讶,“那我这下真是猜不到忍足君的爱好了呢。”
“没什么特别的。”忍足说,“平常就……看看书,电影,发发呆,这样?”
她笑了起来:“喜欢看书吗?”
大概是被当成万能自我介绍的托词了,但忍足无所谓被怎么误会,点点头,“嗯。”
“话说起来,那位忍足侑士君是你的堂哥吧?”她努力继续话题,“会看堂哥的书吗?我姊姊去年跑去当演员了,虽然还没什么名气,电影已经拍了两部,她叫我去看,但我感觉超奇怪
啦。”
冷不丁被人当面用第三人称提及大名,忍足一呛,咽下满口椰果,又故意说:“喔?你知道他?”
“开什么玩笑。”女孩睁大眼睛,假睫毛一眨一眨,“忍足侑士君超——有名啊。”
“尤其在我们女孩子中间,因为很帅耶。”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
“是吗,还好吧。”忍足说。
“其实最开始知道,是因为迹部景吾君那组图片……”说到这里,她不算及时地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该提的话题,悻悻地闭了嘴,小心看着忍足的脸色。
“什么?”忍足捕捉到一个名字,眉头一皱,“什么图片?”
“嗯,忍足君不知道?”
“不知道。”
“可以说?”
忍足扯出一个微笑,语气耐心道:“可以说。”
“那我就说了哦……就是迹部君在……在葬礼上的那组图片,是什么金融杂志拍的,在推特上不是转了很多吗?我上网看到了,也觉得非常惊艳,就检索了一下相关讯息,然后就知道忍足侑
士君了……后来我有认真读他的书!非常细腻多情的笔触,却不会让人觉得是 omega 作家……”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只特别留了个意,打算回去自己搜。而成功的相亲各有各的成功,失败的相亲却大多都是相似的,后来他们的对话没营养的路数都和忍足曾经的那十多次失败
经历如出一辙,正在他默默编着借口以期跑路时,手机知情识趣地振动起来。
结果是平野管家,“忍足医生。”他用了这个称呼,让忍足心里咯噔一声,果不其然,“先生不太舒服。”
忍足皱眉,“先生怎么了?”
“先生说,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哦,先生说,头晕,头疼,看不清东西,想吐,身上没力气……”
“量过体温吗?”
“量过了。”平野慢慢说,“很正常。”
“我马上回来。”忍足倏地站起来,把对面的女孩吓了一跳:“忍足君?”
平野尽职尽责地履行他传声筒的工作,“先生说不用了,让您好好联谊,估计不是什么大事。”
“这怎么行?”忍足和女孩致了歉,大步往外走,迹部从前就颇有点讳疾忌医的毛病,且对自己的身体过分自信,酒喝多了胃疼也不说,险些酿成大祸,“不用来接了,我自己打车回来。”
患上严重胃溃疡却浑然不觉,觉得多喝两口水就没问题,有时间看医生不如多开个视频会议,迹部景吾就是那样的家伙,如果不是忍足看他连续低烧四天久热不退,执意送到医院做全套检查,
估计再过个一两天他就会因为胃出血而躺进急救车。
这样的家伙,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头晕、头疼、看不清东西、想吐、身上没力气……B 型症的并发病里有哪个有这些症状吗?
还是其他新的病?出租车里,忍足揉着眉心,算了,多想无益,或许是不小心吃到忌口也有可能。
他一再让司机提速,终于在三刻钟内赶了回去,仆人跑着小碎步来为他开门,“先生在三楼。”
忍足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面色苍白、虚弱无力的迹部,而当他急匆匆推门进去时,迹部正款款穿着睡袍,靠在一个柔软的枕头上看书,平野管家端着杯果汁立在一旁。
迹部指了指果汁,“喝吗?”
“……”忍足的人生里,很少有这种完全失语的时刻。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关门重来,换个打开方式,那小小的半步在迹部的眼力里无从遁形,他一皱英丽的眉:“啊嗯?还不快进来?”
平野管家放下果汁,老神在在幽灵似得退下了,忍足趁着拨刘海的功夫,快速将迹部上下扫视一遍,皮肤白皙泛粉,嘴唇红润,呼吸有力,双手平稳。
头晕、头疼、看不清东西、想吐、身上没力气……?
“先做个信息素指数检查吧,看看是不是 B 型症的并发症。”忍足任劳任怨地搬来仪器,态度专业,“先生,冒昧一问,中午您吃了些什么。”
迹部终于想起了自己似乎还是个病人,把书放下了,“真的不喝?”
“……不用了,谢谢。”
“咳咳。”迹部清清嗓子,“半块牛排,莳萝薯蓉,多宝鱼松露汤,几个樱桃,就这样。”
都是迹部常吃的,那么看来和食物也没关系,机器在迹部颈后一扫,滴的一声,一排排信息在电子屏上罗列出来,忍足大致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异常,他没有说,而是和往常一样
开始数据分析。
从迹部这个?度看过去,忍足凉也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习惯性把重心放在后面的坐姿,两腿岔开三十度,脚跟相并,明明头发算不上长,却还要把碎发别在耳后,仿佛生怕会遮住视
线,他突然摸了摸鼻子,像是要去推眼镜。
“TPI 数比平时偏高了一点,但不算很多,如果身体比较疲惫,又临近发情期,确实有可能引起头疼乏力的症状。”忍足有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他开了个药方,神情专注冷静,“其实
更建议您换一种抑制剂,您原先的那种我之前看过了,太过强效,副作用会更明显,我这里写了几个备用的,您可以考虑一下。”
“逞强不是好习惯。”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补充了一句,话出口了,又嫌自己多嘴。
说完这句多嘴之言,他站起身点点头,准备收拾仪器,迹部阻止了他,“待会儿让女佣来就行,你……把纸给我。”
纸?忍足多看了它一眼,确认自己模仿的凉也的笔迹在八成像之上,隧放心地递给了他。
收了纸,迹部却仍不打算放他走,用闲聊的口吻道:“今天怎么样?”
是也就随口一答:“还行吧。”
“哦。”迹部说,“你可以走了。”
原来三十岁的迹部喜怒无常的脾气还没有改掉,分明上一秒还一副要和他多聊几句的模样,现在就立马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忍足心里吐槽着转身,没迈几步,背后却又传来迹部的声音。
“对了,忍足,现在几点了?”
忍足不作他想,毫无疑色从裤袋里拿起手机,“一点三十二分。”
他网购的新手机壳上个礼拜到货了,纯黑的硬壳,材质很好。
“忍足。”迹部的蓝眼珠紧紧锁住他手里的手机,似笑非笑道:“不用你原来那个手机壳了吗?”
“你那个手机壳,之前可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啊。”
粉色背景底,扎着棕色双马尾身穿水手服的二次元萝莉一派天真可爱,然而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她还露着一丝蓝白的内裤边,这是去年热番里的人气?色,此款手机壳是限量周边,被炒到天
价,凉也抢到手后爱之如珍如宝。
这个能被卖到五位数日圆的手机壳当然早在半个月就被他扔了,对上迹部揶揄的目光,忍足很想一头撞死,“……突然觉得纯黑的壳子也不错。”
“是吗。”
“我长大了。”忍足不得已装起嫩,“想有点大人的样子。”
迹部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得笑了一声,挥挥手,这回是真的放他走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忍足关上门,在一旁的墙上抵了片刻,他伸出手,看着它们微微颤栗,从在甜品店里听到迹部身体突发情况的消息后,他的手就一直如此,不受控制。
“侑士,虽然你的嘴会骗人,眼睛会骗人,甚至心也会自己骗自己,但是你的手,可是很诚实的哦。”谦也从前这么说,“要是摸不清你是不是紧张,焦虑之类的,看一看你的手就知道
了。”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
忍足有着大多数家庭富裕的作家的通病,低产,想到就写了,滞涩时弃笔不顾也很洒脱,且他的小说并不带什么复杂的寓意和辛辣的见解,几乎只是为了审美而写作,背景基于他自己的生活
和祖辈的故事,然后放任人物自己流淌,至于后来发表后,竟然有人从中看出了“隐喻和讽刺”,只能说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迹部也偶尔会看看他的那些稿子,要么不发表评价,要么只说:“字可真够不行的。”,于是忍足也就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对自己的作品不屑一顾得很,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迹部当然不会看
得上他的小情小爱。但他们当时都对忍足的一位友人的才气非常欣赏,那个人就是高井。
高井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才华不得赏识,靠变卖母亲的嫁妆过日子,非常落魄,却从不肯接受旧友的接济,每次来忍足这里做客,都是穿着同一件灰扑扑的夹克。
忍足不忍见明珠蒙尘,曾提出帮他出书宣传,严格按合同来,高井依然拒绝。没想到他的机遇另在多年后,前两年,他的一部短篇小说在海外毫无预兆地获了大奖,一下子在日本火热起来,
再开新书发布会,已经是名流济济,其中最夺目的那个,就是迹部景吾。
发布会全程都被媒体忠实地记录,画质高清,迹部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他是多少媒体万金也难求一篇访谈的人物,是以炮筒纷纷对准了他,倒冷落了这天真正的主?高井了。
忍足把窗帘拉上,避免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会反光,这是他在推特上找到的一个视频,标题是“迹部景吾首次公开提及忍足侑士”。
视频里的剧情很快演到了高潮,见迹部从始至终无动于衷,只是要求他们去采访高井,便有个胆大的记者另辟蹊径,掷地一问:听说您一直觉得忍足侑士耽于风花雪月,格局太小,请问是真
的吗?
屏幕上的迹部脸色一变,转头示意保安把这人带下场。
那记者犹不死心:请问是真的吗!
最终他还是被带走了,一时气氛非常凝固,忽然,迹部打破了沉默的坚冰,他开口了:“我先生,”——是的,他称忍足为先生,并加上了第一人称所有格,这让忍足暂停了视频,花费了十
秒钟思考眼前这个迹部是否有是他人假扮的可能性——“我先生是个真正的天才。”
“这个世界上,好作家有很多,跌宕的剧情,炫目的技巧,深刻的寄意,确实不错,但那样的人不是有很多吗?”他说,“可说到忍足侑士,却只有天才两个字。”
“从无到有,从天而降,忍足侑士是坐在河流边,随手拈起一片花瓣就成文章的人。”
迹部的嗓音华美低沉,说着这样的话时,更加动人十倍。
从前忍足却爱见神像破裂的那一霎那,故意怂恿他说句脏话来看看是什么效果,迹部冷笑:做梦!
“妈的!”迹部摔了个平板电脑,“这家伙!”
“好了。”迹部打了个响指,他的整张脸上显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不用说了。”
平野弯腰呈九十度,慢慢后退着离去。
“慢。”他又打了个响指,“你把他……你把忍、足、康、也叫过来。”
迹部咬重了这个名字的发音。
忍足一路茫然地被平野管家拎到迹部的休息室,头发还翘起了几根,迹部看了他一眼,身后窗外正下着淅沥沥的银雨,雨光折射在了他的洁白的脸上,他挥手拿起一把红柄伞,“陪我出去走
走。”
迹部是最符合普通人对于上流阶层想象的那种有钱人,住在占地广袤的英式庄园里,喝红茶,养马,仿佛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管家先生,仆从前呼后拥,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更多的霸
道总裁先生们为了便于工作,其实住在市中心的顶级公寓中,迹部也做过这样的尝试,两个星期后又搬了回来。
忍足很早听过他说还要在庭院里搭一个玻璃房,却迟迟未见他吩咐下去施工,今天终于看到了真身,樱桃红的透明瓦片,是搪瓷的那种复古工艺,确实是迹部的审美。
他陪着迹部走到这里,两人一路无话,准确说是迹部不开口,忍足的心里则反复回响着那一句:“我先生是真正的天才。”
天才,他当然是天才,大家都这么叫他。
可为什么此刻他的心却失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忍足察觉到一种可怖的预感:他将要大难临头,他将要爱上一个人了。
“我祖母结婚那天,送给她的新婚夫人一座玻璃房。”迹部冷不丁顿住了脚步,他直直看着没有尽头的远方,“每一片红瓦都由匠人亲手制作,美丽非常。”
“感人的爱情故事。”忍足随口附和。
他的目光眺过红色玻璃房,放在了一株桔树上,竭力转移着自己总不自觉聚焦在迹部身上的注意力,一颗雨水擦过他的鼻梁时,迹部撑着伞走近了。
“忍足。”
一步。
“但是今天,我请你来看这座我的玻璃房。”
两步。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三步。
此时,迹部已经距忍足不过隔掌之距,他却还要再上前,把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玫瑰香气呵了上去,感受到身旁青年瞬间僵硬的肌肉,他低低地笑起来。
迹部如此诱人的一面,忍足没有见过,单这种神情姿态,忍足却并不陌生,独居的寡 o,年轻的家庭医生,接下来会发生的故事是三流作家都会写的香艳剧情。
这是在勾引他吗,勾引忍足凉也吗。
忍足侑士已经过世五年,迹部另觅他欢没有任何道德和法律上的错误,这甚至不能作为他对忍足侑士的爱情的否认,只是时间能治愈一切,抹平一切,一个人想要展开新的生活,这是日光底
下的好事,没有值得失意之处。他这么想。
而忍足伸出手,它却给了他截然不同的答案。
“啊嗯……”迹部贴得更近,嘴唇几乎吻上他的脖子,他把忍足微颤的手包住,“本大爷和你讲话,你却走神?”
“当然不敢。”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把手抽了回来,肩膀往外一侧。
迹部被他躲开了,也不生气,嘴?的弧度更大了,“上次做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吧?啊嗯,架子真大,我不找你,你装得人模狗样装得很好嘛。”
忍足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就在那一瞬间冰冷。
“呀。”迹部欣赏着他的表情,“你这是什么嘴脸?”
“去年吗?”忍足轻声重复。
文艺作品里,主人公的心碎时刻常常伴随着一场滂沱大雨,好像非要如此才能发泄那种绝望不可,而忍足现在亲身经历,却觉得东京八月的小雨才是真正割人?肉不见血的利刃。
“Ba—Ka—”
他们四目相撞,“骗你的。”迹部说,“根本没这回事。”
“看够了本大爷的可怜可笑的痴情样子,总要让我讨点利息回来的,是吧?”他得逞般笑着,抚上了自己的眼下,“忍足侑士?”
“……”
另一把伞下的青年黑色短发,瞳孔颜色很浅,只有眉宇间的轮廓和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有所相似,迹部一扬手,破开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帘细雨,雨珠飞溅在他们的脸上。
如果是被迹部看穿了,那么忍足并不会震惊。
迹部有着超乎寻常的洞察力,这让他在人际交往中无往不利,忍足也早见识过,也为此烦恼过,这一刻连惊讶都不曾有,只大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仿若死得其所。随着颊边雨水冰凉的触感,
回热的是他的体温,
他也笑了。
“迹部。”在他成为忍足凉也以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眼前黑发青年的眉目舒展开来,刻意笼罩上的拘谨顿时烟消云散,他移了个重心,一派漫不经心,那是忍足侑士的气质。
“‘红色药片每 5 日 1 粒’”,迹部报出药单上的一行手写字,“忍足侑士写罗马数字‘5’的时候,总会将那一横拖出一个钩,想到了换字迹却学不会审视自己吗?忍足,可惜你对上
的人是我。”
“喂喂。”忍足笑道,“可别用你对商场敌手的那套语气来和我说话。”
5,忍足默念起这个数字,我离开你五年,最后因为五又落回你的手掌……迹部,看到开始
像少女一样迷信起缘分的我,你会不会大笑?
“少来。”迹部的蓝色眼珠逼视而上,他们瞳光交接的那一瞬间,忍足收敛了笑意,“该我问你了,7 月 23 号?”
他们话具说得没头没尾,却又彼此心如明镜。
“说得不错。”忍足点头,“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整整五年是什么感受?迹部,你知道吗,可真是有趣极……唔。”
迹部一拳揍进他的下腹,一点没留余力,打得忍足呼吸一闷,“二十五天,你有六百个小时来自陈身份,却只是像个懦夫一样闭嘴。”
日头惨白,雨量似是愈发大了,一阵急过一阵,迹部宅的绿窗透散出屋内温暖的照明光,一团团绣球般把巨大庄园点缀成欲盖弥彰的热闹,向来无处不在的仆人们前面得了迹部的令,一个个
都缩在宅中深处,一时之间,上下天地里,恍若只有他们两人。
他剖开那条无数次从他手中溜走的鱼,捧出的是他尘封多年的真心,忍足回看一眼红色玻璃房,那颗心就这样被它照得透亮。
他劈手将伞一扔,顿时湿了刘海、睫毛和唇沿。
“如果我说,”忍足向迹部伸出手,“是因为我的心因为你而慌乱不已了。”
“迹部,或许你愿意原谅我吗?”
大雨中,红柄伞应声而落。
“说实话,我以前对你祖父母很羡慕。”伞林下,忍足和迹部并排而坐,绿草茵茵,沙耶加在不远处追逐一只白蛾,“我很早就听说过他们的新闻,不停离婚,反复复婚……嘛,大家说起来
的时候,都是用一种在说天外来客的语气。”
“但我那个时候想,我和迹部可不是会离婚的关系。”他扔了块猫咪饼干给沙耶加,“我们的婚姻是那么稳定、安全,就像你的办公桌上的每一份合同。”
“哦?感觉这么遗憾,你那时候就喜欢我?”迹部的语气理所当然。
他自忖自己被忍足看尽了笑话,总想着要找回点场子,话一出口,却又后悔,害怕得到非预期的答案。他偏转目光,确认了身边这个人确是忍足侑士无疑,又不禁释然了。
是他就行。他这么想。
“不知道。”忍足说,“我写过不道德的爱,坏人的爱,甚至是我一边写,一边恶心得几乎要吐的爱……但我却不知道我爱自己的合法伴侣,这大概是我一生自作聪明的报应。”
“哼。”迹部嗤笑一声,他不喜欢忍足提报应这个字眼,“只是因为你是个笨蛋。”
忍足含笑道:“是吗,你不是说,‘我先生是天才’吗?”
迹部一愣,随即一脚就踹在忍足小腿上,“你看到了?”,他咬着牙。
他现在想把过去五年的所有影视资料一把火烧了。
“迹部,景吾君,小景,小景,小景。”
忍足不回答,只一连叫了三声“小景”,还要在迹部顿时烧的通红的脸上加一把油,“我爱你。”
“……喂。”迹部说,“你发什么疯?”
“爱并不羞耻,不是吗?”忍足握住了他的手,试图传递力量给这个人,这其实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但兜兜转转,他又和迹部坐在了一起,他突然想,那些更至纯至善至美的,但并不太具
有艺术的美感的,人类的原始的美德,原始的火种,或许才是他们这样两个人之间的出路。
“你不用觉得是在我面前丢了脸……或许它其实也是个糟糕的东西,给人带来无尽的伤害,
但至少给我个机会吧?谢谢你夸我是天才,我很开心。”
沙耶加丁香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渡上了一层金,树影沙沙,他们同时听见心里响起了一种细微的杂音。
绵绵不绝。
“……”
“我是……十七岁的时候分化的,在那之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迹部景吾会是个
alpha。”在良久的沉静中,忽然,迹部开口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第二性别。”
“没有,不会。”忍足认真道。
“哈,多么恐怖的天性!简直就像个诅咒,如影随形。”
“那不是天性。”忍足抓起他的手,啄吻他粉色的指甲,“那只是因为爱。”
于忍足和迹部来说,两人关系的转变是自然而然的,他们已经为今天铺垫了许多年,但在这座庄园的仆人里,无疑掀起了一阵风浪,迹部没放在心上,依旧旁若无人,平野为他处理了几个长
舌妇。过了几日,他又收到那位高井先生的拜帖,毫不犹豫地拒接了,忍足非常诧异,说你不是很欣赏他的吗,迹部斜睨他:你看过他的《猫,壁灯和鲜花手指》吗。
这就是那篇使高井出人头地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暗恋自己富家子同学的新婚妻子,对方美丽高贵,背影像天鹅,主人公却落拓贫穷,自然佳人的正眼都没得到一个,其中大篇幅的意识
流尤为精彩,忍足前几天看了,“看了,很好,怎么了吗?”
迹部哼笑一声,“去年,他写信——手写信,告诉我,里面的那位萝丝夫人的原型,是我。”
忍足自虐般非要平野把信找出来,结果虽然已经扔了,这位笑呵呵的管家先生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即实诚地给他默下全文。
“迹部君,我那时来您家做客,身上只有八百日圆,旧夹克洗了上千次,我又看向忍足,他穿一件灰鼠色的宽袖外套,留着我这样为生活所困之人不敢留的风流长发……”
“……不久前,我也蓄起了发,坐在镜子前,我才明白原来这已成了我的心结……”
“……我是趋利避害的俗人,已经不大回想得起落魄时的日子,但却永远无法忘记您的没有
一处磨损的手指,红宝石耳钉,小羊绒披肩,掠过的衣?留下的香气,和您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略略翘起一只脚,尖头皮鞋如同一把匕首,我看到我的血就这样从上面滴下……”
“……您问我是谁,我张目结舌,失了态,居然回答您:搞艺术的,惹得您发笑起来,回到
家后,这一幕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我却来不及羞愧,只顾回味您那个笑容了……”
五分钟后,他绿着脸读完了。
难得看忍足窘态,迹部抚掌大笑。
“我并非吃醋,迹部。”忍足说,“只是他偷窥的意淫视?使我有些恶心。”
他们普通情侣一般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迹部就不得不飞去德国三天,处理一个分公司的棘手事,走之前,忍足向他索要一个正式的亲吻,被迹部拒绝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啊
嗯?”迹部挑眉,“我还没有原谅你。”
还有一层原因,迹部心知肚明,他面对着忍足凉也的脸,即使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告诉他这确是忍足侑士无疑,但仍然让他很难和这个人有双唇相贴以上的亲密行为。
他想,他需要一些时间。
这回忍足是真的惊讶了,他摸摸沙耶加的脑袋,心里想,你的猫都和我熟了,你说你还没有原谅我?但他没有打草惊蛇,语气温柔:“那你什么时候愿意恢复我们的婚姻关系。”
“少给我偷换概念。”迹部说,“‘原谅’和‘婚姻’之间,差了不知道多少年。”
“那是多少年?”
迹部翘唇,“五年吧。”
结果上飞机前,迹部终究心软了,他附在忍足耳边:“等我回来。”
直升机的螺旋桨嗡嗡振动,甲板上,迹部金色的发丝飞扬。突然间,忍足就有了泪流的冲动。
飞机驶入平流层后,迹部阖上双眼,他已经连续两天睡眠不足五个小时,助理给他盖上一块厚软的毯子,困意几乎是灭顶而来。
忍足去世五年,一次没有入过他的梦,那家伙是生来就很少有名为“留恋”这种情绪的人,随遇而安到了可恶的地步。但在高空中,迹部的梦一开场,便听到了“忍足侑士”这四个字,他抓
住说这话的人,是平野。
平野向来笑眯眯的脸此时是如此不近人情:侑士先生于三分钟前停止了呼吸,请您节哀。
“迹部,你怎么哭了?”忍足的关西腔在他耳边响起。
迹部飕地起立,房间中只有他一人。
然后就是公布讣讯,葬礼,迹部坚决不同意火化,他是忍足的 omega,大家顾念他的心情,没有人反对,于是又要再找墓地和棺材。股价跳楼大跌,人心惶惶,母亲从英国飞回来陪他,
又被他赶走了,早晨,他坐上轿车,黑色车窗拉起的那一刻,他咬牙切齿地想,你居然死了。
他一直恨忍足。
后来,忍足打开大门,进入他的世界,“迹部君,雨下得好大。”他的咬字有点古怪,不是东京口音,半长发,驾着副金丝眼镜,身上有古龙水的苦味。迹部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
通。同一时刻,他立时恨上了忍足。
提出和忍足结婚,其中百分之九十八的理由都是如他所言,但还有百分之二,他自己都不愿深究。而就是百分之二最害人。
失去忍足的痛苦是有延迟性的,他安慰了忍足的家人,稳定了股价,然后看着佣人把忍足的衣物和小提琴整理出来,直到三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夜晚,月光水银一般,厚重,透明,隐隐流淌,
迹部突然流下了眼泪,没有任何触景生情,只是泪水奔涌而下。
于是他开始看心理医生,中度抑郁,还算好,他这么想。很多抑郁症病人都有强烈的自杀倾向,迹部没有,他没想过死,只是几乎没有情绪波动。吃了两年药,没什么好转也没有恶化,他的
时间似乎凝固在了某一瞬间。朋友出于好心,送给他一只猫,他看都没看,准备送到英国去,正这么想着,那猫轻轻发出一声软叫,像个可怜的小姑娘。
迹部留下了她。一开始她叫伊吉莉娜,后来,鬼使神差,他为她改名沙耶加。自那以后,大家都说他好了不少,他重新开始会友,听音乐会,打网球,一切似乎重回轨道。
只有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会对着空气大声责骂忍足,全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提琴拉得像锯子,书签扔得到处都是,身上烟味太难闻,诸如此类,过了一会儿,他又跪在地毯上,无声流泪,
猫咪担心地绕着他咪咪叫,他就会说:她吵得要死,你快点去陪她玩!迹部一回头,对上佣人还没来得及掩饰的惊恐的目光。
他抱住沙耶加,终于认输:我确实爱你……忍足。
爱你拉提琴的样子,爱你收藏书签的浪漫,爱你身上的烟的苦味。
偷拍的照片像讽刺漫画,迹部披着件长大衣,神情淡淡,侧脸优美,对面的年轻男人殷勤或高谈阔论的脸格外清晰。
这是个愚蠢的尝试,迹部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智力衰退,那些年轻人要么过于谨小慎微,“迹……迹部桑,我、我可以为您脱手套吗……”,说着说着音量就几乎趋近于无;要么就
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忍足那时候不也跟他们差不多大吗。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又给掐了,觉得拿忍足和他们比太掉价了,先不论忍足在外貌长相、审美品位、生活情趣等等上的优越,单论他的文学才华,就已经让这些小子失去了比赛资格。虽然他
们的人生经历一个赛一个凤光,什么常春藤最年轻的毕业生,大二就拿到麦肯盛的通行证,全家都是哈佛荣誉校友……
他这样那般想了很多:但这样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可忍足侑士只有一个。
梦境进行到这里,场景开始扭曲,他走出沙龙,毫无逻辑地站在了那个十年前的宴会上,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忍足。月光下,忍足混入交响乐队,背对着众人拉了一首钢琴曲——他临时改的谱,
乐声结束,所有宾客瞬间消散,迹部走上前去,忍足也蒸发不见,只有琴弓静静地躺在地上,迹部拿起它,像拿起一把自戮的凶具。
飞机遇上了个不大不小的气流,颠簸起来,梦里的迹部看着自己的手和琴弓扭曲变形,非常平静,终于白光一闪,他猛地睁开眼。
助理扑上来大呼小叫:您终于醒了!
迹部的意识还在梦境和现实里横跳,看他咋咋呼呼的样子,揉揉眉心,有点厌烦:你干嘛,哼,我没死呢。
助理递给他一杯温水:您刚刚好像做了噩梦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您……
“现在几点了?”
助理报了一个数字——原来他已经睡了九个小时。迹部喝了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It’s gone,他反复默念,掌心冰凉。
“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东京了。”助理说,“平野桑说一位姓忍足的先生也会来接您。”
窗外的云层聚拢又被吹散,太阳似乎伸手可及,金光洒下来,迹部把手掌贴上窗面,像是触到了美丽的明天。
后来迹部想到这一天,总不得不相信人生自有暗示这句话。
东京时间下午三点整,飞机安稳地落在了印有“ATOBE”字样的私家飞机场上,一个黑发青年站在平野半步旁的身侧。迹部下来前洗脸漱口,整理了刘海和补了香水,他刚刚做了那样的
梦,现在急于握住些什么。
就算是忍足换了外壳,忍足不还是忍足吗。他想,他要给他一个吻。
事实上,他至今仍觉得忍足死而复生才是真正的梦中事,这不合乎他从小受到的唯物教育,也阴谋论过一切只是忍足凉也的一场精妙模仿秀,但当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是忍足侑士,
用他熟悉的腔调说着红茶冷了,外面下雨了诸如此类的无聊事,迹部发现他完全无法拒绝这种可能性。
“忍足——”他喊了一声。
黑发青年温吞微笑着向他示意。
迹部眉头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太对,三两跨步走过去,恶声恶气:“喂,哑了?”
他将眼前人上下扫了一眼,在他还没说清楚这种感受是什么之前,心上先泛出一层凉。
“迹、迹部先生……”青年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脸要缩起来,“我……”
他说,迹部先生。
迹部眼前一黑,平野搭来手扶住他。
他的眼前炸开一片四散的光,小腿一颤,另一只手也搭上来了。
“……迹部。”青年说,“你信了?”
三秒后,迹部一脚踹上忍足的腿侧。没踹实。
坐上迹部那辆有十八扇门的房门,窗帘拉拢,迹部环着胳膊坐在最内侧,忍足要去逗他,全被他用白眼翻回去,丝毫不接招,“没想到迹部竟然没有看穿我拙劣的演技。”他这样笑着说。
“所以呢。”迹部睨看他。
“所以景吾君就别生气了吧?”忍足装可怜,“拜托拜托。”
“哈,你搞错了什么吧,有人生气了吗。”
“于是就默认景吾君这个称呼了呢。”
“……”
迹部差点又想踹上去,但还是没有付诸行动,只恨恨地掐了把忍足的耳垂,并没有很疼,忍足还是故意嘶了一声,“喂喂,我可不想变成下了班和同事在居酒屋抱怨家里的 omega 结婚
以后越来越喜欢拧人耳朵的那种欧吉桑……”
“喂。”迹部打断了他,“忍足?”
“嗯?”忍足装模作样捂着自己的耳朵。
“我说,忍足侑士?”
“嗯啊,所以怎么了?迹部。”
“哼。”迹部嗤笑一声,心情很好地翘起嘴?,换了个坐姿,右膝盖叠上左膝盖,完成一个二郎腿,“没什么,随便叫叫。”
本来是要直行回家,但看着天色很早,干脆就拐了个弯去银座逛了圈,他们都是热衷打扮的人,说着是随便走走打发时间,却也一下子逛到了七点多,迹部没带大排场,各自拎着几个袋子并
排走,倒也很愉快,忍足对他今天从一家冷门买手店里淘到的一条领带非常得意,走在转战去餐厅的路上,夏风迎面吹来,他没忍住又和迹部说起了这条领带。
“至于吗。”迹部有点好笑,“下次送你一百条慢慢挑好了。”
“这怎么能一样,沙里淘金才是乐趣啊乐趣。”
“嘛,不过可惜了,这条的颜色和我以前的头发颜色比较配吧。”他突然说。
“在说什么啊。”迹部看了他一眼。
“而且也是我以前的样子更帅吧。”
“越来越无聊了。”迹部不理他了。
“景吾君。”忍足靠近了些,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路灯,侧脸被映成冷色,他笑着说:“我也是会有不安的。”
他读着日式爱情故事长大,性格的底色极其暧昧昏暗,偶尔放出的坦然,与其说是真诚,不如说只是一种谋情谋利的招式,但从五年前到五年后,他没有领悟到时空的奥秘,却隐隐明白了他
和迹部之所以数年在同一扇门的两侧外徘徊,是因为都缺少了那一份被他们视作莽撞的勇气。
无论连本身的心意都看不清的他,还是不停用恶言恶语包裹自己的迹部,都是如此。
“如果不安的话,”路灯下,迹部一把拽过他的右臂往前走,“跟着本大爷就行了。”
喂……真的是。
忍足愣了一瞬,看着迹部的后脑勺,也慢慢笑起来。
结果最后那条领带被他们遗忘在餐厅里,回程的车驶了半小时才堪堪想起,迹部只得打电话让人去拿,忍足摇下半面车窗,外头不知何时洒起了细雨,猝不及防摔了他一脸,又狼狈拉上,迹
部手背撑着脸,看他这副样子,电话讲到一半,噗一声笑出来。
到家已经是近十一点,没有工作时,迹部习惯早睡,更何况他今天要倒时差,忍足则表示自己还得熬上一会儿,看看片子,分别回房前,迹部拉住了他。
“你可以留下来。”他一挑细长的眉,眉尾很尖,像个钩子,一下从人心上剐下一块肉。
忍足的吻落在了迹部的眼皮上,“你不用想以这种方式接受我现在的样子。”
走廊很长,迹部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望到什么也望不见。
第二天他罕见地睡过了八点半,就直接下楼用早餐,身上的睡袍拉得不算拢,露出小片光洁的锁?下的皮肤,忍足已经坐在桌旁,看到他,居然拧着半个脸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忍足。”他一把拨开自己的刘海,对他这个把戏有些厌烦,“一场戏演两次,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
“迹、迹部先生……”
回答他的依然是那个有些唯唯诺诺的声音。
迹部翻了个白眼。
他开始割起一块布丁,懒得继续掰扯,另一边却响起了声音:“嗯,这段时间,谢谢迹部先生给我的机会,在迹部宅实习是我宝贵的经验……赫奇特先生昨天已经返日,大概今天下午就会来
了吧。”
赫奇特是迹部曾经的德国医生的姓氏。就是因为赫奇特家中有事,才有了忍足凉也作为临时代班,这件事已经快在迹部的记忆中变得模糊,现在却以如此自然的语气被拎出来
叮。迹部听见银刀掉在盘子上的声音。“你要走?”
“啊啊。”对面的人像是有些不解迹部的反应,“嗨,迹部先生。”
“……忍足。”他扯了扯嘴?,“这不好笑,你失了分……”
从下一秒起,事情开始向难以预计的轨道脱缰发展。
“Daaa——dy——”
打断迹部的是一声童音,女性,生理年龄不会超过六岁,这几行信息弹在迹部的眼前,然后原地把他砸得理智归零——
他没有妹妹,没有侄女,分家的小姐们最小的业已十岁,这是显而易见的已知消息,整个庄园不应该有任何孩子存在是显而易见的推导结论,更不用说这个童声所喊出的单词的含义——他有
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这一声是冲着他来的。
紧接着,下一秒迹部就膝盖一沉,一双莲藕般的孩童的臂膀攀上他的脖子。这个孩子跑起来像个气球弹,圆滚滚地横冲直撞。
“……”
他和这个孩子进入了诡异的对视时间,蓝眼睛,蓝得发黑的头发,华美的蔷薇洋裙,脸蛋圆得像苹果,人可爱得像背后能长出一对翅膀。
非常可爱精致的小女孩,一切都很好,除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以外。
“呀,沙耶加小姐还是这么有活力。”
“Daddy……Yuushi 桑欺负我……”
温和的男中音和撒娇软糯的女童声同一刻响起,在迹部的耳膜里爆了个五光十色,灰飞烟灭,天地失色。
嗡,嗡,嗡,这是迹部理性意志彻底掉线的声音。
咔,咔,咔,这是迹部扭动脖子的声音,他费了点劲抱膝盖上这团肉抱正了,环视一圈餐
厅,平野正笑眯眯地侍弄一枝红玫瑰,女佣站成两排,低眉顺眼,黑头发的青年刚咬了一口苹果,非常顺利,没有被噎住,而他膝盖上这团肉……正一脸依恋地扒着自己的肩膀,脸蛋上两朵
红晕,仿佛做过千八百次。
这一切都指向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房间里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切正常。
除了迹部。
“……”他花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不仔细观察,脸上的裂痕几近于无,“沙耶加?”
小小的女孩子一下子转过头,她用和迹部一模一样的蓝色的眼睛看着他:“怎么了,Daddy?”
她眨眨眼睛。
迹部第一时间摸上了自己的脸,确定手下仍然是光滑细腻的触感——他没有一觉醒来老了十岁。
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某个被他忽视的细节瞬间警铃大作,这时,一阵略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迹部如有蒙召,猝然转头,这一瞬间犹如慢镜头回放:他撞上了一双紫色的瞳孔。
一时间他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 Rose 再一次推开那扇金光闪闪的大门,醇厚优美的音乐声中,侍者举起的手臂如同一排黑旗,指引着她再一次看到了生命永远定格在二十代的杰克,笑容烫人,她的一生就此蒸发。
迹部看见有一条无形的隧道,那个留着中长发,戴平光镜,穿深色衣服的男人拨开五年的每一个日夜,再一次进入他的世界。
他面对着这具凝聚了他五年来辗转反侧的思念和痛苦的实体,几乎不能呼吸。
啵。
小女孩子在凝聚了迹部五年来辗转反侧的思念和痛苦的实体的脸上,印下一个晶亮口水印。
“沙耶加是不是很棒呢,Kei Chan?”
Kei-Chan,舌尖顶一次口腔上颚,完成一个粘稠的发音。
浓积云移过,原先被遮掩在后的阳光霎时挥在迹部的脸上——他的头发像穆隆陶的金子一样。
“哼。”他说,“跑哪儿去了。”
“陪沙耶加去骑马了。”男人呼了一声。
忍足侑士如同这么多年的每一天自然落座在迹部的身旁,额?的汗渍未干,熟练地把沙耶加捞到自己身上,凉也笑了一声,递给自己的堂兄一块手帕,平野亦一脸和蔼,把一朵红玫瑰别在女
孩的蓝发上。
“真漂亮,小公主。”忍足认真地称赞她。
迹部听见《爱之梦》就这样在他的耳边响起,一遍一遍,也如同这么多年的每一天,如期而至,从未缺席。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吗,一个婴儿呱呱落地,从爬到走,从孩子到成人,上学,毕业,结婚,生子,他的下一代再重复这一周期,直到某一个早晨到来,床上的那具苍老的躯体再也无法睁开双
眼,与此同时一时刻,宇宙里的另一?落,一只鸟儿振翅而起,它刚结束了一夜的噩梦或美梦,正要飞到高高的天空中去。
忍足第三次张开眼,入目的仍然是米金色天然化石天花板,没有开灯,远看简直像座香槟塔的名贵吊灯此时像个失意的美人,隐隐闪烁着材质本身的华彩。
“唔……”
一室淫逸空气,现代简洁风的黑白被子被嫌弃地踢在床下,团成一团。随着一声轻哼,他光裸的臂上一热,忍足的麦色肩膀上靠上了一个意识迷蒙的金色脑袋。
“……啊嗯,你今天倒是醒得早。”这颗金色脑袋的主人的糊涂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眼底
霎时一片清醒。
他慢慢撑坐起来,一点点适应着发情期后尴尬的腿侧感受,对自己正嘟囔着的每一个字投在忍足耳朵里无异于深海鱼雷的事实一无所知:“你那个叫凉也的堂弟不会为了便宜几万日圆所以乘
得红眼航班?哈,我真是……”
后一瞬,迹部的眼前一阵天翻地覆。
“……迹部。”忍足双臂撑在他的两侧,他的半长发依势垂下,“……”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让迹部心脏频率骤然加快的光芒,“或许,你不介意要一个叫‘沙耶加’的女儿?”
“…………………啊哈?!”已经结婚六年的迹部总裁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你这家伙突然……唔!”
忍足给了他一个他昨天就想给他的吻。
或许不止是昨天。
晨曦窸窣洒进来,墙壁上绰绰显出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躯体剪影。
窗外一只鸟儿鼓翅高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