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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戈之城

《飞鹰》讲述了宁古草原上飞鹰城堡的坚韧与荣耀,红石大公在敌军围攻下,激励士兵们以鹰神的名义捍卫城堡。故事中,狙击手的出现打破了信仰的庇护,红石大公带领勇士们展开反击,展现了勇气与决心。最终,士兵们在信仰与荣耀的驱动下,奋勇追击敌人,体现了草原人的精神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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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戈之城

《飞鹰》讲述了宁古草原上飞鹰城堡的坚韧与荣耀,红石大公在敌军围攻下,激励士兵们以鹰神的名义捍卫城堡。故事中,狙击手的出现打破了信仰的庇护,红石大公带领勇士们展开反击,展现了勇气与决心。最终,士兵们在信仰与荣耀的驱动下,奋勇追击敌人,体现了草原人的精神与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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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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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鹰

清晨寒风从漠野吹来,绣着展翅雄鹰的军旗猎猎作响,飘扬在宁古草原上空。旭日洒下金黄的阳光,在这严寒的初冬,却无一丝温暖。遍地都是枯黄衰草,铺展到原野尽头,衬得孤零零的城
堡异常渺小。

城堡用青黑色条石砌成,横直竖方,显得异常规整。岁月和战火的洗礼,镌刻下深浅的痕迹,或刀凿斧痕,或烟熏火燎,为城堡平添上厚重沧桑。这是飞鹰百年血火的见证。

历任城主从未想过修葺补缮。宁古草原上这样的要塞有数百座,未被清蒙铁骑攻陷的却只有飞鹰。血火与荣耀,就书写在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里。

红石大公长久注视着飘扬的战旗,这一刻,许多关于城堡、英雄的传说在他心中复活。死去的只是躯壳,长存的却是荣耀。那些传说经过后人千百度传唱,已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里。而现在,
他也迎来了这样的机会。与城偕亡,如同他所崇敬的英雄一样。

三日前,城主红律大公为狙击手所伤,勉强挨到当夜,便伤重难返。按照公国官制,其胞弟红石接替城主职位。而清蒙帝国最擅攻城的迂难营也似乎看到了破城希望,潮水般的进攻延绵不绝,
三日之内发动大小二十一役,城堡上下伏尸狼藉。

四名羽威勇士将红石拱护中间,警醒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迂难营虽驻扎于五里外,但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却防不胜防。攻城以来,他们已射杀十数个校尉,甚至城主红
律大公。

“克勤,你可知飞鹰城堡为何固守百年,从未沦陷?”红石大公从容不迫地问道。他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两片嘴唇异常薄削,一望即知是杀伐决断之人。

侍卫们不禁一愣,原以为大公在想如何应敌,却未料到出神半天,竟是这么空泛的问题。校尉克勤很快答道:“我飞鹰城高七丈,墙防坚固,牢不可破。清蒙无坚不摧的投石车也只能望而兴
叹。”

红石大公摇头道:“飞鹰城堡再如何坚固,能比得过西戎第一关统万城?而当年清蒙三万精骑,朝发夕至,一鼓作气便将之攻破,城中二十万军民四散溃逃,可见地险不足恃。”

“飞鹰城中铁甲五千,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皆愿为城主效死命。慨然一诺,大草原上的夜狼群也要闻风丧胆。”校尉夜鹰沉声答道。城墙上兵士攥刀的手不由一紧,心中一阵激扬。

红石大公仍然摇头:“夜狼群再凶悍,也只能在大草原上称雄。而当年地陷东南之时,洪水四方肆虐,长河中蛟龙为患。清蒙先祖大炎人以竹弓石刀捕剿,历时十一载,终于河清海晏。论到
勇毅,无人可与其后裔相比。”

兵士们倾耳关注,却不敢随意接口。仍是克勤答话,他眼中一亮:“那定是我宁古草原的险要了,草海深广千里,气候阴绵多雨,是公国南面的天然屏障,阻挡住清蒙帝国雄师。”

夜鹰嗤之以鼻,讥笑道:“若是天时地利靠得住,大草原上城堡就没有沦陷之虞了。”克勤瞥他一眼:“等你自己知道答案,再嘲笑不迟。”

夜鹰向大公躬身道:“红氏家族世代镇守飞鹰,这个问题,城主最有资格回答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恃,那只有一个解释。”红石大公仰望着阴沉天空,深秋阳光下,如石雕般闪烁冷光。兵士目光崇敬,听他静静地道:“天意如此!”

长空中传来一声清唳,黑点由远及近。一只体形硕大的灰鹰,正扑展开如轮大翅,穿越过低压云层,盘旋到城堡上空。即便如此阴晦的天气,它安详沉稳的动作,依然清晰地传到兵士眼中,
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是鹰神在庇佑着我们。大草原上的主宰,高于一切的鹰神,将永远庇佑着它的子民,它的城堡,直到洪荒再来,天地毁崩。没有人可以摧毁飞鹰,清蒙帝国战无不胜的迂难营也不能够。”
红石大公平举起双臂,仰首向天,立在大草原最坚固的城堡上。

一片曳曳响动的铠甲声,兵士尽皆跪倒,虔诚注视着灰鹰飞翔的轨迹。空旷的视野里,红石的身影高大而坚定。
草原各族虽以崇山峻岭为图腾,其守护者萨满团也从中领悟秘术,但具体到各城各姓,仍有自己的膜拜。

在宁古草原最古老的传说中,鹰神大如鲲鹏,日出则翱翔于九万里青溟之上,日没则栖止于昆鸣山下,展翼兜护而千里草海得安。沧海桑田之后,昆鸣山早成了一片原野,百年前更崛起一座
城堡,以“飞鹰”为号。在这最接近神祇的地方,战士都以鹰神近卫自许。

“鹰神庇佑。”兵士们以首抢地,发出整齐的祷告。飞鹰城堡永不沦陷的神话不会破灭,鹰神翱翔的天空下,每个人都升起坚定的信念。

灰鹰似感受到祈祷,飞得越来越低,几乎贴着城头檐宇盘旋。红石大公缓缓垂下手臂,几日来因城主之死、敌军猛攻,士气每况愈下。此举更多是刻意而为,目前要支撑危局,也只有以鹰神
的名义了。

他正要示意兵士起身,心中兀然涌起不祥。城下百步处的枯草瑟瑟而动,一个半矮的身影蹲立起,手中似举着具乌黑的劲弩。箭头闪烁毫光,越过百丈距离,正对准自己眉心。

置身勇士云集的城头,红石大公却感到软弱无助。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三十石的强弩,射程可及五百步,眼下只在百步,几乎瞬息可至,根本没有躲避可能。又是该死的狙击手,他们似乎无
孔不入。

红石大公绝望闭眼,却在这时,那狙击手将弓弩抬起,准星上移。

这可是狙杀城主的绝好机会,他为何舍弃,难道有什么东西更令他心动?念头电光石火闪过,红石大公神色剧变,厉声喝道:“不要!”

弓弦错开之声响起,兵士们转过念头时,只见那只灰鹰兀自张着翅膀,却突然失去了飞翔的凌厉,一头栽下,陨坠于城头。只见它腹部插着一支劲矢,没入得很深,几至翎羽。

阒然无声的寂静,谁也不敢打破,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在祈祷神的庇佑,而神的徽章却在这刻陨落。既然鹰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翼护大草原上的苍生?

红石大公生性勇敢果决,此时也没了主意。城下狙击手仰起涂满油彩的脸,竟有一抹顽皮笑意,通过眼神,生动地传递给城头众人。随后施施然收起弩,朝迂难营驻地跑去。

弓弩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射程,压根儿没想到放箭。信仰的摧毁,让鹰神的战士不知所措。

灰鹰一时没死透,爪足仍在间歇性抽搐,每一次抖动,便有鲜血濡出。青黑色的箭杆染得殷红,异常刺眼。夜鹰惊咦一声,快步上前,托起负着箭矢的鹰尸,呈到红石大公面前:“城主请
看!”

红石大公神色凝重,这青黑色的箭杆的确眼熟。他一举抽出羽箭,随着鹰血淅沥淌下,锥形箭镞呈现在众人眼中。

“夜鹰。”红石大公冷然喝道。校尉夜鹰应声递上一支箭。兵士们注意到,那箭上有斑斑的褐色,是风干的血迹。

两支箭被红石大公并排举到空中,兵士哗然一惊。同是青黑色的箭杆,菱羽也一般无二,更重要的是那锥形箭镞。这可是很少见的样式。

时下诸国交战,以锉形箭镞为主,盖其制作简单,杀伤力也高。但从尽善尽美的角度来说,却是锥形箭镞最佳。完美对称的圆锥形,让准星无可比拟。着力集中一点,杀伤力倍增,要说缺点
就是制作费事。

红石大公将羽箭擎起:“这两支箭,一支射杀了翱翔在天空上的雄鹰,另一支,”他声音陡然提高,“另一支射杀了驰骋在草原上的英雄,你们伟大的城主,红律大公。”

“而射出这两根箭的敌人要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勇士们,你们答应么?”红石大公高声喝道。城下那狙击手步履甚快,已经奔到七百步外,似乎听到城头群情汹涌,更加奋力疾跑。

“决不允许。”兵士们一起拔出斩马刀,高声应道。

“那就跨上你们雄骏的战马,沿着这两根箭的方向,去取下敌人的首级,来祭奠伟大的鹰神。”红石大公扯过一把譬雕弓,弦拉双箭,朝茫茫草原射去。

粗大链条沿着滑轮飞快放下,哧溜声长久激荡,以巨大的撞响为终结。飞扬的草絮尘埃中,吊桥平铺在深深的壕沟上。早已不耐的战马从圆拱形石门中驰出,骑士挥舞着雪亮的斩马刀,唱起
飞扬豪迈的战歌。

领头的是校尉夜鹰、克勤,统领着二十骑羽威勇士,负责这次至关重要的猎杀。羽威是城主亲卫队,只有四十人定额,俱是以一当百的勇士,遴选自各部精锐。

远远看见那两支羽箭斜插在草地上,夜鹰与克勤互视一眼,陡然呼哨一声,二十二骑齐刷刷地分成两列,从两翼包抄过去。

那狙击手已经逃得很远,再有四百步,便可进入迂难营硬弩射程,届时敌人只能望而兴叹。留给羽威勇士只有片刻工夫,他们全力催动马速,将距离疯狂拉近。城头战鼓适时响起,咚咚鼓点
似敲在草原深处[奇【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 TXT 电子书下载】书],一下子引动兵士热血。他们齐齐拔出长刀,发声呐喊。狙击手却似没察觉,
仍按照原来步伐奔跑。左翼由克勤率领,倏忽间追到四百步距离。而右翼夜鹰为人谨慎,令战士持藤盾护体,速度缓了一线,稍落在后。

狙击手仍在奔跑,没有回头,却洞察身后形势,飞快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拉开强弩的勾簧。猛一回头,弩随身转,也不用瞄准,便按动勾柄。锥形箭矢发出尖锐呜鸣。克勤亡魂大冒,这
一箭竟是冲他面门而来,匆猝之下只能以长刀斜撩。当,疾劲的长箭虽被架开,却斜向下两分,穿透他左肩。

长长的痛嘶响起,克勤应声跌倒。随后诸骑都在高速奔跑,硬生生地将战马往旁一带,不作丝毫逗留,仍向狙击手追去。

那狙击手低声诅咒,早听说过草原人悍勇,却没料到这般罔顾同伴生死,简直要与迂难营媲美。长而婉转的啸声由夜鹰口中呼出,这是飞鹰城堡的秘制军令,便于临阵指挥。两翼骑士迫近到
两百步,闻听啸声,立时布成长弧形阵列。这一场截杀,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草海中响起一声马嘶。一匹黄骠马悄无声息游弋过来,在所有人只注意狙击手的时候,它似乎从天而降。马上骑士低伏下身子,在寒意凛冽的长风中,风驰电掣般行进。

夜鹰心中一声冷笑,凭这一骑孤骑,便想要将人救出,未免将羽威勇士小觑了。他派出四骑迎击向黄骠马,其余诸骑仍按部就班收拢。

弧阵越缩越紧,羽威勇士搭箭上弦。夜鹰却阻止道:“城主是要将这人活捉,在鹰神面前祭祀。”迎向黄骠马的四骑羽威一齐控弦,四根劲矢飞也似射出。黄骠马犹自四蹄奔踏,直到近身处,
才将前蹄一矮。这一蹲敏捷异常,竟然快过了离弦之箭,将四根劲矢都避了过去。

羽威勇士不自禁喝彩一声,再要搭箭,却见那马借一蹲之势奋力跃起,天马行空一般掠过十步。几个动作连贯已极,仿佛它的下蹲,是早有预谋的蓄势腾跃。

“驭马术!”夜鹰惊叹出声。自胡服骑射之后,清蒙帝国便以骑兵为重,其武功院更推陈出新,将真气与骑术结合,以内息驭马,至极处可人马合一。不过只有偏将军之上才得研习,如何迂
难营中也有人会?

变生掣肘,四骑羽威慌不迭拔出近战长刀。

那骑士起立身形,却是一个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面庞粗糙褐红,长得一部威武络腮胡。踞坐马上,便像一座小山不可动摇。

四骑羽威各自一声长喝,挥动长刀向那骑士袭去。他们平日一起作战,彼此谙熟战法,长刀织成的光网无隙可击。

然而黄骠马再次加速。它原本已快若疾风,这一加速,更是像一道闪电一般。与此同时,那马上骑士也掣出一柄漆黑色的巨剑。羽威勇士眼睁睁看着敌人如风般冲近,然后一片黑色的光弧在
他们颈项间亮起。

四颗首级高高飞起,飞扬血光中,骑士策着黄骠马继续前进。

狙击手已经被弧形马阵围定,夜鹰冷笑一声,正要下令围捕,却听得身后羽威惊呼。那黄骠马上的骑士正挥舞着巨剑,风驰电掣般逼近。

“迂难营长——”十数骑羽威一齐震惊。那黑色巨剑曾是最无情的恶魔,夺走了无数飞鹰战士的生命。草原人把它视作魔神之鞭,在它的挥动下,没有哪座城池能逃脱沦陷的厄运。

黄骠马泼风一般杀到,在羽威惊愕的当儿,一气劈翻了两骑,而后冲进马阵。夜鹰猛一咬牙,狠声喝道:“杀了他!”十几骑羽威也将三石的硬弓拉得浑圆,在浩荡长风中一线排开。

距狙击手只有三丈远近,迂难营长一侧身,将右手伸给了狙击手:“爬上来,小子。”那狙击手仰起油彩鲜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腾身而上。“老黄,你为何要救我?”狙击
手被扔在前座。

迂难营长嘿声笑道:“老子爱救谁就救谁……妈的!”背后飞来一排劲矢,尖锐气鸣在耳边炸开。迂难营长一扯缰绳,堪堪将这一轮箭雨避过。狙击手还要说话,迂难营长一把将他按下:
“小子,给我坐好了。”控制着黄骠马左闪右避,将一轮又一轮的羽威追杀避开。

这更激起草原人好战天性,骏马扬蹄,逆风呼啸,疑似流星。在夜鹰的指挥下,他们轮流放箭。这一间隔开,老黄一个疏漏,伤了右肩。

身下的狙击手突觉几滴殷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低声问道:“老黄,你还挺得住吗?”老黄抽了口冷气:“挺个屁!老子要和你这小兔崽子一起殉国了。”那狙击手也扬高声音:“老子死自己
的,谁要你多管闲事!”老黄还要再骂,痛嘶一声,又被一支箭射中了。黄骠马已彻底陷落到包围中。羽威勇士大为笃定,夜鹰就要下令,进行最后一轮绝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声响,仿佛黑厚的云层撞击,闪出霹雳。羽威一起仰头,黑压压的石块从天而降,从他们头顶陨坠。一瞬间,战马悲鸣,骑士惶乱,只以为天威突降。尘埃落定,夜鹰看到
羽威瞬间殁了四骑。人马倒成一片,被陨石压得血肉模糊。

“看,投石车!”一个羽威艰声喝道。迂难营辕门口,一具高大的投石车已展开。肱臂高高扬起,六个兵士用儿臂粗的麻绳拖拽着向后拉。另有两个兵士用畚箕装满碎石往弹囊中倾倒。

这么笨拙的家伙竟然能攻击骑队?羽威一时皆惧,草原要塞久历征伐,萨满团常派人协助,他们也见识过方仙者神鬼莫测之能。但机械之力能如此灵活运用,方仙者也要黯然失色!

夜鹰高声喝道:“他们凑巧击中而已。鹰神庇佑的勇士,迂难营长的头颅就要被割下,城主将捧着美酒迎接我们入城。”

荣誉和功劳战胜了怯弱,羽威再度策马向猎物奔去。

城头观战的红石大公却惊呼出声——迂难营辕门口,庞大的投石机再次忙碌。长及三丈、重逾百斤的肱臂竟通过轮盘开始转动。
拖拽麻绳的兵士不停校正肱臂高度,指挥他们的却是一个长袍人。迂难营是清蒙帝国敢死队,由重刑将决的死囚组成,穿着褴褛的皮衣又或破烂的盔甲。这个长袍人分外显眼。

红石大公霎时间脸色青白:“鸣金,让夜鹰他们立即撤回!”急促锣声才响,隔过数里,却见长袍人将手一挥,蓄势待发的肱臂断然弹出。密集的碎石块越过三百步,像冰雹一般砸落。

十数骑羽威伤亡殆尽,只有夜鹰闪避得快,侥幸躲过。他孤零零地立在血肉模糊的伙伴中间,望着黄骠马奔远,眼中闪动的只是仓皇。

红石大公转过头去,问道:“那个长袍人是谁?”

负责军情的校尉战战兢兢上前:“这是迂难营中最有名的匠师叶护。迂难营的攻城利器都由他设计。”

“叶护、叶护……”红石大公不住喃喃,猛然拔出长刀,向身前的城墙劈下。刀锋与青石急遽撞出火花,他的声音传出:“灭我羽威,毁我城郭。毁我城郭,灭我羽威……”

黄骠马旋风般冲进辕门,迂难营一片欢呼。老黄身中两箭,衣甲殷红,脸上仍是彪悍神色。他一圈臂,将狙击手扔到地上。那小子吃痛,挺身从地上跃起,骂道:“老黄你吃多了,不能好好
下马?”

老黄嘿声笑道:“老子救你中了两箭,血就白流了,总叫你摔些回来。”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叫汗水冲刷,沟壑斑驳,很是滑稽,眼中却满是怒火:“老子又没要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闲
事。”

老黄眼睛一眨,侃道:“难道指望你那上不了马、提不了刀的窝囊废爹去救。真是个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自顾大笑,旁人却现尴尬。迂难营中虽戏谑无忌,此时却像遭了忌讳,一个个
沉默以对。

那狙击手正欲暴跳,眼珠一转,道:“营长真是了不得!没有那两轮投弹,你个老王八,自己也要被射成刺猬吧。”

老黄笑容一僵,火冒三丈,身形一掠,就去捉他衣领。他躯体庞然,本应身法笨拙,但一动之间,疾若流星。那狙击手滴溜溜一转,如陀螺一般疾旋,众人眼睛一花,他已到了丈许开外。老
黄大手僵滞空中,问道:“好小子,从哪里学来的?”那狙击手得意洋洋:“老黄你真识不出来,还是不肯承认?”老黄迟疑片刻,涩声问道:“是她教你的?”

“当然是雪姨。这一式鹤雪身法,灵动飘逸,除了黎族谁能使出?这是正宗的方仙术。老黄,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雪姨早答应要做我后娘了。”这小子当地一站,不知好歹地疯叫。

老黄哧哧喘气,突然笑道:“你小子一张嘴没遮拦,老子如果信了,就是头蠢猪。”不动声色地逼前两步,只作要袖手离开。那小子察觉之时,却已晚了,衣领顿被拎住,吊在半空,他双脚
扑腾直踢,不服骂道:“老黄你这个王八羔子,竟暗算老子,有种再来比试。”

老黄浑不理会,把他按倒在地,挥起蒲扇大的巴掌,冲他屁股来了两记。“小兔崽子,老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人!”手上不停,啪啪又是两记。

那小子拼命挣扎,根本不能动弹,转头狠狠盯视,似要冒出火来:“士可杀不可辱,老黄你欺人太甚。”老黄骂道:“屁大一小孩儿,还敢自称士呢!老子当官那会儿,最他妈讨厌的就是酸
秀才。”

那小子没法可施,扯破喉咙大喊:“老爹,老爹,老黄这王八羔子在骂你呢!”旁人哄然大笑。这小子在迂难营中年纪最小,平常最是捣蛋,以前看他老子脸面,不作计较,现在这狼狈样子,
却分外让人解恨。

老黄抡着巴掌,嘴里骂咧咧的。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黄兄大人大量,不必再与犬子计较了吧!”众人笑声齐歇,中开甬道,让长衫中年人过去。赫然是早前操纵投石机的叶护。

老黄咧嘴一笑:“这小子就是欠管教,平常滑溜得像个龟孙子,逃跑起来像个兔崽子,老子是让他长点记性。”旁边人噤若寒蝉,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挑衅,两人都是迂难营的大佬,谁也不
好得罪。

偏那小子装糊涂,叫道:“老爹,他骂你是兔子和乌龟呢,娘的跟他拼了。”叶护不作理会,只是拿眼瞧着老黄。

老黄嘿嘿笑道:“没错,你老爹就是头乌龟,哪次不是躲在战场后面!”那小子拼命扬头,一口唾沫啐去:“你才是头王八,雪姨都跟我老爹睡了。”老黄偏头躲过,眼中闪过寒光,运劲于
掌,却是朝狙击手后心拍去。众人惊喊道:“不要!”营长今天是疯了,对一个半大小子也下重手,一掌下去,和叶护之间的梁子就揭不开了。

唯有叶护喝了声“小心”,同时一扬袖子,一块黑乎乎的物事直奔老黄脖颈。这一刻,只有他看清了儿子动作。那小子一手正摸向腰间,悄无声息一按,三道毫光闪电射出。这是他的护身利
器,一管梨花针,且淬了剧毒,如此近的距离,老黄根本无法闪躲。

夺夺夺三声,梨花针俱射在叶护掷出的物事上,却是一块小棋盘。

老黄被棋盘击中,只是轻微疼痛,冷汗却涔涔而下。狙击手一跃而起,一边埋怨:“救他作甚!这狗娘养的,早该射死他。”

叶护转身冷冷盯他,忽然抡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脸上。
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原已浸湿,一巴掌下去,现出五根清晰指痕。那小子暴跳:“老爹,你疯了!”叶护冷看他一眼:“叶浩,我给你这针筒时怎么说的?”叶浩捂着脸,恨恨道:“谁叫他骂
你,还打老子屁股!”

叶护不再理他,扫了老黄一眼,就要离去。老黄半天期期艾艾,蓦地喊道:“姓叶的,你救了我,这个情我会记住!可咱们俩没完。”

叶护也不回头,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根本就没事。”老黄涨红了脸,道:“你给老子离开她,否则就没完。”叶护转过头,咧嘴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是她自己要来跟我的!
你跟她讲去。”

老黄虎吼一声,立直巨兽般身躯,似要择人而噬:“给你两条路,一是滚得远远的,一是现在就去死。”叶护冷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去死吧!”老黄拔出巨剑,不用任何花巧招式,直接冲了上去,似一下就能把文弱的叶护劈成两爿。

众人俱未担心,叶护虽不谙武功,刺配到迂难营前,却是清蒙帝国最有名的巧匠,一身都是暗器机弩,老黄是猪油蒙了心,敢找他动手。叶浩更是兴奋得大喊:“老爹射死他!射死这狗娘养
的。”

果不其然,三支弩箭横亘空中,呈“品”字射向老黄双腿和左手。老黄猛一加速,差之毫厘避了开去。此时他距叶护只有十步,瞬息可到,又有五支弩箭射来,仍是照着手脚而去,他一锉钢
牙,脚下连错,最后一根无法闪躲,任其穿透右臂,仍是旋风般奔袭。

叶护神色一变,剑风已劈到脸面,再也无法淡定,猛将袖子一抖,一大蓬针雨朝老黄面门射去,同时身躯陀螺般疾旋,掠向丈许开外。嘶的一声,他的长袍还是被劈下一片,连带着皮肉落地。

老黄也不好受,虽劈出一道掌风,但针雨密集,仍有不少穿透,右肩上钉了数十根。他放声大笑,意兴畅快:“姓叶的,你竟靠娘们儿的武功,还要不要脸。”

叶护脸色铁青,也不顾伤口流血,道:“看来你真铁了心,叶某就成全你!”他抖了抖长袍,目光森冷,注视着老黄。老黄不敢大意,劈手夺过一面藤盾,全神防御:“少练嘴皮功夫,今天
咱俩只能一个人站着离开。”两人无声对峙,眼光在空中碰撞,一个森冷,一个悍勇,谁也不错开片刻。就像两头负伤的狮子,舐着带血的爪牙,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旋风般掠入场中,隔到两人中间。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女子,眉目清秀,有着岁月雕琢的风韵。她冷笑道:“你们长本事了,竟窝里斗起来!是汉子就比比明天谁杀
敌更多!”

那老黄立时软下来,道:“阿雪,是这样的……”七尺昂扬身躯,一点头哈腰,像个陪侍的小厮一般。话头却被叶浩截住:“雪姨,是老黄先挑衅的。这老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老爹吃味
呢!”

黑衣女子瞪他一眼:“你就爱挑拨是非。”转头对老黄喝道,“快四十的人呢,没一点长进,像个营长的样么?”老黄被骂,却觉浑身舒泰,道:“阿雪,你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正想找
几句话茬,黑衣女子却转对叶护,犹豫片刻,道:“你也是的,就真打起来了。”

叶护冷哼一声,不作理会,转身就走开。黑衣女子待要招呼,见他转瞬走远,头也不回,不由一跺脚,嗔骂一声:“这死人……”

叶浩笑嘻嘻地跑过来:“老爹也吃醋呢。”黑衣女子给他个暴栗子,道:“就你话多!”见围观众人还不散,吼道,“热闹看完了,还不快滚!”

众人嘻嘻哈哈,回头就散了。迂难营中最受爱戴的不是营长,也不是匠师叶护,而是眼前这黑衣女子。刺配徙边之人大多孤苦,迂难营又是敢死攻城的队伍,伤亡甚众,这黑衣女子医术高明,
活人不知凡几,是故众人都以雪姨呼之,对其甚是尊敬。

营中帐篷一般大小,都住两人,老黄也不例外。雪姨却是唯一的女子,单独拥有一间,虽在戎旅之中,布置也不省心,地上铺了青蓝毡毯,粗制的家具也用碎花布蒙着,中间更拉了一道帘子,
隔成卧房和厅子。

叶浩掀开帐篷,一脚蹬了靴子,叫唤道:“好香!有红烧肉。”耳朵却被揪住,整个人给拧出来,雪姨嫌恶地道:“身上那么脏,快去洗干净。你老爹挺齐整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怪胎。”
叶浩满不在乎道:“老爹那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把自己作当官的看。”

话虽如此,还是提了桶水,将脸上油彩抹净。桌上早摆了饭菜,香气扑鼻,他抓起筷子,瞄准了油汪汪的红烧肉。正待夹去,却被雪姨拍开,叶浩烦恼地道:“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吃饭
呀。”

雪姨道:“等等你老爹。这死鬼不知跑哪去了。”叶浩眼珠转动,道:“准是到邓麻子那里灌黄汤去了,咱们不候他。”

雪姨一犹豫,担忧道:“他会不会生我气,不愿来呢?”叶浩心思全放在红烧肉上,随口道:“老爹那么欢喜你,怎么会呢。”

雪姨叹口气,道:“你先吃吧。”叶浩如闻仙音,片刻间腮帮鼓涨,含了一嘴肥油,边含糊道:“真他妈的好吃。”

一番扫荡,盘子里只剩汤汁,这小子拍着肚皮:“雪姨,你怎么不吃?老爹不会来了。”雪姨又好气又好笑:“吃饱了吧,小祖宗。”

叶浩道:“雪姨,老爹还是很在乎你的,否则今天就不会跟老黄打起来。”雪姨似触到心结,强笑道:“小孩子懂什么?”
“谁说我不懂,”叶浩嘻嘻笑道,“雪姨心中只有老爹一个人,老黄再怎么巴结也是徒劳。”雪姨神色一暗,道:“他心中却未必有我,只念着你的娘亲。”

“怎么会!”叶浩不信道,“老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都十几年过去,老爹怎么还会想她?”雪姨抚摩他的头,叹道:“你还小,不能明白,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知道了。”

叶浩疑惑地点头,拿眼望着雪姨,见她紧皱着眉头,轮廓异常柔和,只觉胸中翻涌,坚定地道:“雪姨,我永远帮你,老爹若敢不要你,我就捉他回来。”雪姨被他哄得一笑:“好孩子,雪
姨平时没白疼你。”

叶浩嘻嘻笑道:“雪姨,你的鹤雪身法很好用,不如再多传我几手吧。”雪姨嘿声一笑:“就说不会无故卖乖。你是第七十八次提这要求了,小猴子。”叶浩只仰着头,满眼企求,雪姨却一
沉脸,冲口道:“不行!”

叶浩问道:“为什么?”雪姨叹口气:“真缠不过你,今天就明说了吧。鹤雪身法乃方仙之术,只适合黎人,且须是星脉者,能吸纳周天星力,普通人只能施展一式,不然内力不敷,就要伤
筋动脉、走火入魔。”

叶浩满眼向往:“星宿海么?”雪姨透过帐帘,望向漫天星斗,眼神幽幽:“对,鹤雪身法原就是星宿海不传之秘。”叶浩一脸兴奋,似乎“星宿海”三字有奇诡魔力,将内心深处的情绪一
忽儿点燃。

也难怪他这般,星宿海原本就是神秘伟大的存在。

这片广袤的土地,以族群为界限,可以划分成三块。西北是无垠草原,为北狄控弦之所,他们终其一生,都在马背上度过。飞鹰所在的突古即是其中一族。中原则是冠带之室,繁华富饶,为
诸国割据,烽烟不断。清蒙即为其中一国。至于极西南边,有十万大山连绵逶迤,世代为九黎之族占据。

传说上古时代,地陷东南,怀山襄陵的洪水淹没大地。为镇河海六虚,极少数人从日、月、星辰、崇山中领悟力量,有翻江倒海之能事,被世人誉为方仙者。洪荒既定,方仙之术代代相传,
未有断绝。星脉者即其中一支,只有纯正黎人血胤才可获取,他们能够吸纳周天星力,可借以幻化翅膀,翱翔于青溟之上,不过万存其一,数量极少。在黎族人心中,他们就如神祇一般,可
以决定一切。这些人组成了星宿海,主宰着南疆的过去与未来。它同中原宗主蓬莱仙宗、草原守护萨满团鼎足而立,具有莫大的权威。

“雪姨你会鹤雪身法,岂不是……”叶浩缓过神来,震惊道。雪姨一摇头,道:“我母亲是清蒙人。只有一半血统,可飞不到天上去,只能吸纳星力。”一顿笑道,“这秘密只有你老爹知道,
可别到处乱说。”

叶浩泄气道:“说了半天,我根本学不了。”雪姨一笑,道:“你这小猴子,内功都不好好练,就算是星脉者,也是白白糟蹋资质。”

“内功有什么好练的,如不能进入先天境界,连方仙者一根指头也抵不过。我练好弩箭,还能抽冷子杀他几个。”叶浩不以为然道。方仙者有鬼神莫测之异能,天赋所限,旁人勉强不来。但
武者臻至先天之境,也可一较长短,不过以武入道,难上青天,真能有成者,也是凤毛麟角。

雪姨摇头笑道:“你这小子对弓箭还真有几分天赋,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有几分黎人血统呢。”黎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最擅使用弓箭,征伐交战时,全军皆可控弦,如瀑箭雨令中土各国胆
寒。叶浩闻言一撇嘴:“我祖宗十八代就没有黎人过。”

雪姨不再闲扯,驱赶到帐篷一角,令他趺坐修炼内功。叶浩一脸苦相:“反正我练不成,与其有这工夫,不如出去逛逛呢。”雪姨转头收拾碗筷,由得他独自抱怨。这小子果然念叨一阵,老
实下来,静心吐纳。

他老子叶护不谙武事,这内功还是雪姨传授,修习也有半年,但丹田空空,根本没有成效。本来童身修炼,乃上德之体,不需百日筑基,直接可周天搬运,再如何拙劣资质,也能炼精化气。
这小子状况却比下德之体还要糟糕。雪姨也大摇其头,只存万一念想,才逼迫他日不间断。

但她刷完碗筷回来,叶浩五岳朝天的坐姿,只剩下手心向上,脑袋低悬着,发出细微鼾声,竟已熟睡过去。雪姨无奈一笑,也不去叫醒,自顾做起针线活。

叶护此时醉意微醺。

他的确在邓麻子帐里喝酒,两人杯来盏往,喝到兴处,几盘菜肴早就见底,此时便大碗干喝。叶护斯文模样,酒量却不浅,迂难营中兴酒令,一桌人吵吵囔囔,他极不喜欢,而这邓麻子闷头
苦干,挺合他性子。于是两人常凑一块,一个脸含微笑,一个苦大仇深,转眼一坛酒就见底。

叶护抿下最后半口酒,摇摇空坛子:“今晚就到这,叨扰邓兄了。”摇晃起身,也不多作客套,向外行去。邓麻子捉住他袖子,道:“不忙走,叶老大,咱有件事想问你。”

叶护微觉讶异,寻常两人喝完就散,从不闲聊,因问道:“邓兄请说。”邓麻子搓着手,道:“这次是不是真的?”

叶护摸不着头脑,拿眼去望,邓麻子眼含热切:“这次朝廷的文书真能赦免吗?”叶护明白过来:出征飞鹰城之前,帝国五军都督府转达刑部批文,若能攻破这座从未沦陷的要塞,迂难营全
员皆获赦免,转为正规边军,不再是待罪之身。这是天大的恩典,营中战士摩拳擦掌,十数日内让飞鹰城损兵折将,几至山穷水尽。

“叶老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真有可能吗?”邓麻子呼吸粗重,忐忑不安。叶护沉吟片刻,反问:“你觉得飞鹰城堡重要么?”
“当然,”邓麻子毫不犹豫,“这座要塞从未沦陷,号称不可攻占,迂难营如果成功,就是顶天的战绩。”叶护冷冷一笑:“战绩?哼,只是给清蒙军争脸面而已。还有其他的么?”

邓麻子迟疑道:“你是说……”叶护截断道:“这次我们孤军出塞,没有后援,即便攻下飞鹰城也难坚守,丝毫没有意义。清蒙是文臣主事,只讲开疆拓土,等我们一退,还有什么战功可
言。”

邓麻子咽了口唾沫:“那这是假的?”叶护摇头道:“未必。老邓,你知道飞鹰城堡最近的援军在哪里?”

邓麻子是迂难营右部副头领,参赞军机要务,对敌方态势有过研究,答道:“最近的是山棱城,有驻军一万,来援需要三日。”迂难营五千人马,分左中右三部,营长统辖全军,各部又设正
副头领,大小事务一应由这七人加上叶护、雪姨组成的圆桌会议决定。

叶护道:“我们攻城半月,敌人已岌岌可危,为何至今不见援军?迂难营是孤军,只需截断后路,粮草供应不上,自要退却。”邓麻子从未想及此,一时头大,道:“也许敌人还没侦察清楚,
迟迟不敢出兵。”

叶护冷笑道:“突古公国的斥侯闻名大陆,至多只要三日,就能把我方虚实探听清楚。”邓麻子喃喃道:“那又是为何?一支孤军、一座孤城,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叶护眼中闪着精光,道:“帝国的赛马节你知不知道?”邓麻子颔首:“只听说过,从没有参加。”叶护道:“清蒙以骑军立国,赛马节便是擢选骏骑,如能斩关夺魁,其荣耀不下于殿试登
科。上至王公大臣,下到殷商富贾,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参赛者能选送十匹骏骑,两家一组,捉对厮拼,获胜场次多者晋级。那一日里,京郊上林苑冠盖云集,骏马成群,皇帝会亲临
主持,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邓麻子却不解,问道:“这和迂难营有什么关系?”叶护乜他一眼,道:“邓兄少安毋躁。赛马节层层选拔,到得最后,只剩下两家对决。你知道怎么比出胜负么?”

邓麻子道:“不是二十匹骏马捉对厮杀么?”叶护嘿声一笑:“当然不是。两家只选出最好的马,一场决胜负。”邓麻子愕然:“这不是很机巧么?”叶护洒然答道:“蹊跷之处颇多,关口
却只有一个,朝中大佬都会赌马,十场决胜缺少悬念。而只有一场,无疑要刺激得多。”

邓麻子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迂难营和飞鹰城就是那两匹被选中的马?”叶护神情谨肃,道:“对,决胜双方就是清蒙和突古。”邓麻子被震呆了,愣愣道:“那赌注是什么?”

叶护跌足大笑,拍击着空酒坛:“我不过信口雌黄罢了,邓兄,你还真的相信?”邓麻子莫名所以,抚着脑袋,怔然看着叶护起身。空酒坛嗡嗡作响,叶护颇有击缶而歌的架势,朗吟出帐: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飞鹰城堡大公府,月挂中天。

大厅布置颇类中原,水磨大理石铺就地板,檀木桌椅造型古雅,几盏宫灯照亮四壁。红石大公卸去盔甲,着一身便衣,眉头深锁,坐在中堂位置。下首是克勤与夜鹰两人,灯光映射,脸色略
显苍白。

丫环仆役早被挥退,厅中静得有些瘆人。克勤苦笑道:“城主,迂难营果然厉害,今天我们折了三十骑羽威,对士气打击更甚。”

红石大公温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克勤一振手臂,颇是艰难,强自笑道:“还好,叫府里医师看过了,十几日就能痊愈。”

红石大公皱眉:“军情紧急,你守东门,岂拖得了十数日。”克勤嗫嚅着道:“城主,再这样两三日,只怕城就……真的不能求援山棱城么?他们昼夜奔驰,两日即可到达。”红石大公坚声
道:“不行!”克勤呼地站起来,道:“公国在草原上林立城堡,不就是为相互救援么?单是一座孤城,岂能永不沦陷?城主,我想不通。”红石大公目光锐利:“你到底想说什么?”克勤
被他一扫,气势顿弱,强自撑持:“您……山棱城如果不是勃斤家族镇守,您会否派人前去求援?”

啪,却是夜鹰拍案而起:“克勤,你怎么跟城主说话的!”克勤偷觑脸沉似水的红石大公,知道一语犯忌,低头不再言语。

“行了,”红石大公一摆手,“你们就不必搭双簧了。这些小把戏能瞒得过我?夜鹰,这些话是你教克勤的吧?”夜鹰神色一窘,讪然道:“属下妄为了,请城主责罚!”红石大公没理会,
只是叹气:“勃斤家族虽与红氏不和,但涉及国事,我不至于如此小气。”克勤大感讶异:“那是为何?”夜鹰虽然缄声,也拿眼望着城主。

“迂难营攻城之前,王都曾有人来过。”红石神色怪异。夜鹰反应机敏,问道:“是那日的黑色马车么?”克勤犹自不记得,苦苦思索。

“对,那辆马车中有族王特使,带来诏谕,明言飞鹰城堡在一月内将受清蒙军攻击,不得向远近求援,只可以孤城应战。”红石大公淡然道。“这怎么可能?我们面对的是清蒙最可怕的赶死
队——迂难营。”克勤难以思议。“我们飞鹰城堡也是草原上最坚固的。”红石平静地道。

夜鹰脑中闪过一道灵光:“迂难营编制五千,而我们城堡也是五千驻军……”他身子一震,为自己的发现而悚然。克勤也瞪大眼睛,四道目光利箭一般,皆打在红石脸上。“不必再想,”红
石一挥手,神色坚决,“你们只需知道,战至最后一人,也需死守。没有援军,没有变数,唯余背水一战。”夜鹰、克勤两人起立躬身,一齐应是。待要转身退出,夜鹰忍不住问:“此事是
不是与后院那两人有关?”

红石神色一变,喝道:“那里已划为禁区,只有公侯以上爵位才可出入,任何人妄自靠近,格杀勿论。”脸上两道法令纹深刻,竟是少有的疾言厉色。夜鹰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悄然退
出厅门。
第二章 幽门

红石穿过几重院落,愈往里仆役越少,月色溶溶,四下分外静谧。开战之前,王都特使就把他的族人一并接走,说是断了后顾之忧,红石心中了然,无非扣作人质。飞鹰立城百年,战火无算,
从未有此例,红氏家族忠心可昭日月,王都也甚明白,仍有此举,可见对此战之重视。

推开虚掩的院门,红石小心落脚。这是一座独立院落,原为族中祭祀之所,最是枢要,守卫森严,机关重重,更有萨满团所设阵法,端是飞鸟难越。现时侍卫尽撤,仍隐隐透着杀机。半月前,
那两人一到城中,便安置此处,隔绝内外。红石仍不放心,寻常饭食也是亲自送去。

嚓,一片白杨叶落下,打在肩膀,红石猝然一惊,旋即摇头苦笑:“思小姐,你又不在屋子中呆着。”一团白影从树梢掠下,快捷得匪夷所思,身形现处,却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眉
目如画,清秀可人,只是小嘴嘟着,刁蛮无邪。

“整日闷在这鬼地方,换你不难受呀!”思小姐跺着小脚。红石素来冷峻,对这冰雪漂亮的女孩儿却板不起脸,宽声道:“思小姐再忍耐几日,等打退迂难营,就可出去打猎。”思小姐转动
眼珠,道:“你就骗人吧,过几日怕是城就被攻下了。”

红石霍然一惊:“谁跟你说的?”此处下了禁令,没人能靠近,这女孩儿从哪得到消息?思小姐得意洋洋:“这城方圆不过数里,什么事能瞒得过本小姐天视地听之术。”红石松口气,道:
“外边兵凶战危,小姐万不可涉险。”思小姐捂住耳朵,道:“烦死啦,翻来覆去就这两句,秦伯也整天把人关在院子里。”

前方屋门无风自动,徐徐打开,苍老声音排闼而出:“小姐嫌老奴烦您呢!”思小姐脸色一紧,嗓音变得甜美:“哪能呢,秦伯!从来都是您说我烦。”快步走向屋子,不忘回眸一眼,警告
红石别乱说话。

红石也跟进去,屋中摆设简单,两张榻靠墙摆放,地上置着几个蒲团,皓首白须的老者趺坐其上,眼帘倏忽睁开,目光冷电也似,令人凛然。思小姐乖巧坐到榻上,道:“秦伯,您老也该走
动一下,活络筋脉。”

那老者冷着脸:“老奴静坐惯了,未觉不适。”思小姐扮个鬼脸,熟知他脾性,当下不再言语,也学样静坐,只是眼神灵动,院中一片叶子凋落,也能惹她分神。红石施了一礼,坐到老者对
面。他虽为一城之主,又承大公爵位,对这自称“老奴”的秦伯,都不敢有半分疏忽。

“外头情况不太妙吧!”老者问道。“很不妙,”红石一皱眉,当着部属苦撑硬挨的心思,消融无踪,疲惫异常地道,“今日折了三十骑羽威,军心更受打击。”因把今日之事详细说了。

老者眼神如电,嘿声笑道:“有些意思。这小子竟能舍你而射飞鹰,颇堪玩味。清蒙果然英杰辈出,死囚营中也有此等人才。”红石叹道:“上次家兄也是为他狙杀。”思小姐截问道:“那
小子只有十几岁?”红石颔首:“看身形不会超过十六,手段却狠辣无比。”思小姐歪头一笑,眼中闪过异彩:“倒要看看他的射术高,还是我的身法快。”

老者毫不留情,瞪她一眼:“还请小姐老实呆在院中。”思小姐撒娇道:“人家随口一说,秦伯就会管人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瞟,媚态宛然,看得红石一怔。这思小姐果然是那处的传
人,小小年纪,就天然娇媚,再长大几岁,只怕要祸水倾国。

老者不为所动,对红石道:“若没其他事,你可以退下了。”红石却没起身,自顾道:“后天就是月圆之夜,太阴之力最盛,蓬莱仙宗无暇顾及他处。”与星宿海相似,中原各国奉为宗主的
蓬莱仙宗修炼日昴之力,月圆之夜阴气最盛,门人都要守神抱虚,无暇他及。

仙宗向以方仙正统自居,在蓬莱山阳设置观仙台,以太阳之力运转,扫描六合之广,可监视天下方仙者异动,一如上古传说中的千里眼,且如蜃景演化般,可以记录影像。如此按图索骥,只
要方仙者在中原过分干扰尘俗,仙宗即可临机处置。而每逢月中,阴气最盛,太阳之力微弱,观仙台也要暂停,无法监视天下。红石意即指此,此战虽限于飞鹰一城,但只要清蒙帝国找不到
证据,也只能接受败局。

老者嘴角微动:“要我在月圆之夜去迂难营走一遭么?”仙宗既无法监视,又在塞外草海,这一场赌局虽严禁方仙者出手,否则以战败论处,但只要不被抓住把柄,来个死无对证,对头也无
法可施。

红石因正视老者,任对方目光如电,也不顾忌:“是!”

“倒是个法子,”老者嘿然一笑,“你想得简单了!万一被发现,你明白后果么?”红石冷笑:“无非飞鹰城被碾为焦土,从此除名草原。若然死守,也是一般。”

老者摇头:“飞鹰城弹丸之地,不足一论。此次赌斗牵涉天下,若是仙宗一怒,又占着理直,萨满团也无法护你。你要记住,这次战局禁制森严,谁也不能稍违,否则突古一族都要从草原除
名。”沉下脸色,厉声道,“不要心存侥幸,你们飞鹰即便遭屠城,我也不会出手。”

红石霍然站起,脸色森冷,老者无动于衷,闭目暝心而坐,再不言语。红石蓦地一笑,道:“我就是跟前辈您商量一下,若不同意,也就罢了。本人职责所在,定会拼死坚守。”他目光扫过
思小姐,颔首一笑,待转过身子,眼中只剩下幽邃,似有深沉的念头打转,就要付诸实行。

翌日清晨,迂难营早早埋锅造饭,饱食后的军士列队开至城下,左中右三部阵形俨然,兵锋直指飞鹰城。擂鼓声咚咚响起,似敲在大地深处,震动了城堡守军,困顿的飞鹰战士急匆匆赶赴堞
垛,烟熏火燎的面孔后,掩藏着深深的疲倦。

老黄一身破烂盔甲,神色却是振奋,策着黄骠马巡弋阵前:“弟兄们,这狗娘养的飞鹰城就快不行了,都给老子加把劲儿。你们都是死囚,他妈的一条贱命,但攻下这座城,就不同了。朝廷
早发下批文,有赦免令,到时候咱们就是正规边军。”
五千军士只是默然,并无太大振奋,稀寥地响起几句彩声。叶浩站在他老子旁边,打了个哈欠:“妈的,老黄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听得老子耳朵长茧。不是说今日全军休整么,怎么又要打
战?”

叶护没理会,一边邓麻子低声道:“他昨天半夜传下军令,未经圆桌会议商讨,说是一鼓作气,废了红石那老不死的。”叶浩哧声笑道:“就凭他?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这种高难度的事情,
还是要老子来。”

还待再吹,那边老黄高声叫道:“老叶过来!”叶护一怔,行将攻城,节骨眼上,他还要闹事么?催马上前,问道:“营长有何要事?”

老黄目光如刀,直逼人心:“叶护,我们再赌一场。”他压低嗓音,只两人听得清楚。叶护见他眼充血丝,虬髯凌乱,显然一夜未眠,不由哑然失笑:“犯得着么?老黄。”

“你给老子离开她,否则不死不休。”老黄双拳攥紧,气势汹汹,恨不能徒手将情敌撕成两半。叶护脸色转冷,道:“要怎么比?”

老黄道:“你我各率一部,分攻东西城门,看谁杀敌多。”叶护冷笑道:“你连夜下令攻城,就为这场比斗?”老黄嘿然一笑,脸皮微红:“不敢比就是孙子!”“你这番用心,如果被圆桌
会议知道,营长位子就不稳当了。”叶护眯眼打量。迂难营首领是推选举让,以威望服众,若名声败坏,也就无法为继。老黄大嘴一咧:“你叶护不是长舌妇,这点我还是信得过。”叶护颔
首道:“冲你这句话,我跟你比一场又何妨。”

东曦初升,霞光万道,染在阵前两骑上。叶护伸出左掌,与老黄相击,掌声清脆,穿透三军。昨日一闹,全营皆知两位首领不和,此刻见他们击掌一处,均莫名其妙,只苦于阵列之中,无法
起哄哗然。

叶浩喃喃道:“老爹捣什么鬼?和老黄拍掌作甚。”右部头领郑青是好事之人,一脸兴奋:“有热闹可瞧了,妈的,老黄不是要在全军阵前和你老子决斗吧?”叶浩瞪他一眼:“老爹吃饱撑
着了!嘿,不过这种场面下,老黄如果输了,再也别想抬头做人!”两人相视一眼,一起鬼笑,瞧得邓麻子直摇头。

叶护策马转回,道:“郑兄、邓兄,右部人马暂归我调派,攻打东门。”郑青一怔:“老叶,你可从没指挥过。”叶护一笑:“无妨,我自能周旋。老黄率左部攻打西门,留下中军策应。你
们可别弱了声势,叫左部骑在头上。”

叶护传下军令,右部一千五百人,并随武器辎重,一并向东门开去。飞鹰城堡围长里许,与中原城池一般,分有四门,护城河一道,引西原河水灌注。深秋水浅,只剩滩涂,步军不携器具,
直接可涉过。

待部众列阵完毕,叶护招来郑邓二人,道:“攻城已有半月,城中守军伤亡甚巨,合该三千之数,分到东门,不足一千人马。兵书有云,倍攻十围,刻下我部未及此数,硬攻非智者所为,得
想个巧妙法子才成。”

邓麻子咧嘴笑道:“老叶你说个计较,弟兄们无不遵行。”叶护目测一番,道:“飞鹰城硬弩能射多远?”叶浩随侍老爹左右,抢先答道:“草原人拙于武器制造,居高临下,也不会超过六
百步。”

叶护瞪他一眼:“不是问你!”转首一笑,“攻城吊车能及八百步,若是瞄准守军多的地方狂轰,会有什么效果?”郑青眼睛一亮,旋即摇头:“我们是仰攻,攻城车最多五百步,若是顶事,
早被用上了。”

叶护胸有成竹:“把攻城车放到高处,问题不就解决了?”郑青讶异道:“老叶,你不是要筑高台吧,这可不是昼夜之功。”叶护斜睨一眼:“老郑,别人都说你头脑灵活,如今看来很是一
般。”

郑青讪讪一笑,知道他狷狂性子,没往心里去。叶浩一脸崇拜:“老爹,你肯定有什么好法子。”叶护负手一笑:“前几天运来的武器辎重中,有一具檑木楼车,还记得吗?”邓麻子憨声道:
“这是你特意要的。”郑青却有些明白了,暗自颔首,口中犹自不言。

此次出征草原,西路都护府慷慨之极,举凡粮草武器,有求必应。叶护特意要了辆檑木楼车,长及十丈,高可五人,中设数千斤巨木,需百人之力方可推用,再坚固的城门也经不起轰击。一
般数万大军征伐,才应用得上,迂难营五千人马,终是水浅难活蛟龙。圆桌会议很是不解,但叶护一意坚持,也就上报匠器司,为此特意留派一小队人马押送,前几日才到达。更奇怪的是,
叶护竟卸了檑木,只要一具空壳。

叶浩一拍大腿,道:“老爹真是英明,这家伙足有四丈高,下面又有轮子,活像一个移动高台。妈的,突古狗有难了。”兴冲冲喊过一队人,立时要去推楼车,却被叶护叫住:“叫他们去就
行,你另有活计。”

叶浩眼珠一转,道:“老爹是要我潜伏进去,伺机干掉几个将领?”叶护一摇头,从怀中掏出面铜镜,在郑青、邓麻子诧异的目光中,递给自己儿子。这小子立马明白,掏出油彩抹个花脸,
一猫腰向草丛深处潜去,片刻不见踪影。郑青也摸不着头脑:“老叶,你们父子打什么哑谜?这小子做什么去?”叶护笑语晏晏:“攻城车距城太远,难以精准轰炸,要考虑风速、仰角、肱
长,必需一名近距离的斥候。”邓麻子若有所悟:“就像超远狙击一般,需要旁人确定方位。”

郑青疑问道:“他潜伏到城下,如何把信息传回?”叶护答道:“我刚给了他枚铜镜,阳光折射,就能反馈过来。”他语焉不详,倒非卖关子,其中关节繁复,就是几天也交代不清。

正此时,檑木楼车从辕门推出,果然庞大无匹,长几十丈,就如一进厢房般。光车轮就设了数十个,一色花梨木,辐辏坚固高大,旁有半百兵士吃力推动。幸好草地平坦如砥,不一刻就到阵
前。
叶护用眼一瞄:“不错!至顺三年制作,依足我的图纸设计,匠作司那般蠢货,我离开之后,就没一丝长进了。”郑青嘿然一笑:“攻下飞鹰城,你老叶指不定就官复原职,再去训示他们不
迟。”

“什么!他们把楼车推出来,难道要去撞城?”老黄听了探子回报,莫名所以。左部头领袁远道:“那酸秀才肚中机巧多,可能又有什么诡计。迂难营全军绕着这楼车转,也未必玩得动。”
老黄一皱浓眉:“妈的,定有他用,叫人再去探!”

袁远道:“不管这贼厮鸟。老黄,我们该怎么搞?”老黄控着缰辔,道:“不只他叶护会些奇技淫巧,老子今天也玩点新鲜的。”

袁远来了兴趣,道:“老黄,你从来可是说兵者正合,也要玩花样?”老黄骂咧咧道:“正合外还有奇胜呢!今日我特意挑了西门,城墙有处薄弱,前次攻击时留下的豁口。等会儿主攻这处,
争取一气破城。”

袁远瞠目结舌:“这也叫奇胜?老黄,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老黄嘿然不言,挥动旗语,左部将士调动,工程兵最前,扛着云梯,持着盾牌;步军随后,手擎长刀;弓箭兵压阵,向城头射
击,掩护攻城部队。

老黄下了黄骠马,挥动招牌样的巨剑。迂难营讲究身先士卒,将领冲在最前,一则激励士气,二则树立威信,如此全军用命,方可战无不胜。叶护倒是个例外,经圆桌会议特准,只在后方指
挥。以他的匠心巧思,制造出一样武器,足抵一部人马。

全军浩荡向前,老黄不停挥手,煽动将士,遇到跑得慢的,便一脚踹去。枯草干地处,漫起冲天烟尘,随着铁甲巨浪,活似一条大龙。

探子策马冲过来,截住一脸振奋的老黄:“营长,右部那群兔崽子把投石机架到楼车上,看样子是要远城投弹。”老黄怔愣一阵,骂道:“这酸秀才亏他想得出来!娘的,这是不费一兵一卒,
搅得狼烟四起。”

袁远也在一旁,问道:“咱们该咋办?”老黄卸下盔甲,掼到地上,袒露精赤上身,刀疤纵横交错,狠声道:“一力降十会,咱们攻破西门,不知要杀多少敌军!岂是几架投石机能比的?”

负责东门的是克勤,此刻吊着右膀,忧心忡忡看着城下。迂难营集结右部,已有半个时辰,却列阵不动,压在七百步处,西门那边已杀声震天,此处却浑无动静。战场上寂静得瘆人,就像乌
云摧城一般,指不准下一刻,就是雷霆骤雨齐至。

一名百夫长惑然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群死囚搞什么花样?”克勤眉头一皱,血腥冲杀反而爽烈,敌人一味隐忍,却鼓噪着奇怪的不安。连他手心都冷汗直沁,遑论一般将士。蓦地,迂难
营阵列中开,巨型檑木楼车轰然驶来。数十名军士喊着整齐号子,吃力推动,楼车缓慢而沉稳,似乎碾在草原深处。隔着七百步远,克勤已经感到城门在震颤。

“老天,檑木楼车!”那名百夫长惊呼。城头骚动,士兵俱探出头,眼神惶恐,双股战栗。飞鹰这种小城堡,一辈子休想见这般庞然大物。然而,迂难营的疯子竟推到阵前,难道要把飞鹰城
槌为焦土么?

克勤稳定心绪,道:“看楼车顶部!”众人循他所指,只见五架投石机一字列开,置在楼车顶,远远望去,竟似与城楼同高。肱臂压得很低,囊兜中已装满石弹,工程兵低头忙碌,似在校正
方向。一长袍人立在最前,衣襟飞扬,赫然是迂难营匠师叶护。

克勤身躯一震,念头闪电划过,拼命喝道:“趴下!”率先往墙缘一蹲,低头缩腰,如临大难。反应迟滞的犹自怔愣,便见远处投石机弹起肱臂,天空中响起巨大轰鸣,黑压压的弹雨掠过七
百步,冰雹一般砸下。

砰声不绝,战士哀号,交织在一处,俨然地狱惨象。克勤四遭环顾,但见军士如霜欺残菊,四处凋亡。石弹锋利,都磨有棱角,一旦砸中,绝无幸理。敌人更瞄准了方位,尽往密集处轰击,
伤亡了六七十人。

士兵哄然乱挤,只想掩体遮身,竟至相互践踏,一片狼藉。

克勤拔刀斫石,高声喝道:“都别乱动,靠墙趴着!”但城头慌乱嘈杂,声音无法及远,根本没人理会。他还待维持秩序,身后亲兵一个虎扑,将他压在墙角,却是迂难营第二轮轰击已至。

城头士兵拥挤熙攘,石弹几无虚发,此轮伤亡更重,几达百人。当其锋者尤为惨烈,中弹数十块,身似蜂巢。

克勤欲哭无泪,东门守军不足千人,两轮投弹,就伤亡了十之二三,叫他如何向城主交代。一刹那,他只觉天昏地暗,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不顾城下刀兵。兵士更显淆乱,不知是谁带头,竟
潮水般向楼阶拥去。

忽然间,人潮堵住,半天不获疏通,更有甚者,竟一步步退后,又回到城台上来。最后一个兵士后脚刚露,脑袋却平空飞起,一腔血雨过处,雪亮的刀锋拥上城台。却是一排羽威冲上,铁甲
锃亮,步履整齐,仿佛一座移动的刀山。城头守军步步后退,克勤长舒口气,羽威乃城主亲卫,兼有阵前执法之责,寻常兵士见之惊惧,混乱秩序应能平定。转念心头却一惊,羽卫既至,城
主定然亲来,自己在东门惹下大乱,有何面目相见。他低垂脑袋,羞惭难当,不敢再看。

羽威中开甬道,红石大公双手负背,缓慢踱上城堞,随他目光扫处,兵士无不垂头。克勤偷觑一眼,见他竟笑容和悦,不似寻常冰冷,不由心中更惊。这是城主震怒征兆,每当此时,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总要有人倒霉。
红石不发一言,走到垛口,与他并肩而立。克勤结巴道:“城主……末将指挥不力……”红石置若罔闻,眯起鹰隼般双眼,锐利目光梭巡城下,最终凝定檑木楼车。隔着城墙旷地,那叶护长
袍飘然,也自举眼相望,两人竟似久久对视,谁也不愿片刻松神。

终于,叶护挥下右臂,五具投石车早校准方位,一起朝红石立身处轰击。蝗虫般密集的石弹,怒挟风雷,眼看一起砸下。红石却不惊慌,一掠躲过,随克勤避往城楼檐下。那角城堞崩塌,石
弹激射,粉尘漫天。红石叹道:“血肉之躯终难抵挡机械!要是萨满勇士在此就好了。”

克勤闷声道:“以往战事吃紧,萨满团总有人驰援,这次真古怪。”红石挺直腰背,道:“休要胡想!你这东门该如何守住?任由这般轰击,迟早要坏大事。”克勤望向城下,恨声道:“都
是这楼车作怪,我率人去冲垮它!”红石冷笑一声:“冲垮?你看看城下阵势,能靠近就不错了。”

迂难营右部一千五百人,列阵三方,左右两翼骑兵包夹,中间是步兵长戈以待,兼有重弩弓箭,从城头俯瞰,就像一口张开的布袋,东门所部全军出动,也是被囫囵吞噬的下场。

克勤倒吸一口冷气:“娘的,这是谁想的诡计,我们只能当活靶子。”红石面容冷峻,只把目光望向那长袍人,只见他不停挥手,石弹冰雹一般砸向城池。守军虽撑了巨盾,又贴墙蹲踞,但
石弹若有神助,恰恰越过防守,就四下炸开。兵士伤亡仍在剧增,呻吟痛苦之声不绝如缕。

克勤目瞪口呆,难以思议地望着城下。红石声音响起:“看出古怪了?”克勤虽是憨直,终究统领一军,答道:“应该有近距离斥候,否则不能如此精准。”红石颔首道:“只要把那斥候捉
出,投石机威胁立减。”

话虽如此,但城下空阔,又是初秋草茂时节,一头骏马隐藏其间,也难轻易觅到。何况是谙习隐匿之术的斥候。迂难营既重兵以待,出兵搜索也不可能。克勤忿忿一拳,砸在城墙上,骂道:
“要有一名萨满勇士在就好了,眼下城中可没人担当此任。”红石仰首望天,叹道:“城中并非没有,只是不愿出手罢了。”克勤震惊抬头,要在长草漫膝的数里方圆,迅雷一般击杀隐匿者,
非方仙者不能。就他所知,城中并无此道者。他愚蠢地问道:“是谁?城主您下令了,他还敢不遵?”

红石不接话茬,自顾道:“能够观风识向,这斥候可不是一般人。”他朝天喃喃,不似说与克勤听,倒像在冥冥祈祷。克勤身躯一震:“城主是说前次那个狙击手?还真只有他具这般本
领。”

红石叹道:“除他还有谁?这狙击手真是心腹大患,只恨除他不掉。”

克勤正要接话,蓦地身旁光晕氤氲,绚烂夺目,刺得他掩目以避。却听耳边银铃声音响起:“红老头,你是说我么?”

克勤一惊,强自睁眼,彩光散处,显出眉目如画的小姑娘,一手叉腰,神色间满是得意。克勤不假思索,拔出长刀,惊喝道:“方仙者!”旋身让步,将城主护在身后。

那小姑娘鄙夷看他,不作任何防备。红石一把将克勤推开,惊道:“思小姐,你怎么能随便出来?刀箭无情,你若受伤,飞鹰上下万死难辞其咎。”思小姐一摆手,道:“本小姐早前就说过
要会会那狙击手,哪能不算数?现下秦伯正在静坐,没空理会,我下城一趟,帮你们杀了他。”红石面色如土,告饶道:“思小姐,你千万不能冒险,我送你回小院吧。”

克勤还没缓过神,见城主这样服软,不由大是好奇,这小姑娘从未见过,究竟什么身份,能让冷面大公如此低声下气。

思小姐一嘟嘴:“红老头,我原以为你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没劲。”红石赔笑着,上前要捉她袖子,却被她一个旋身闪开,复听她嘻嘻笑道:“本姑娘去也!”又是一阵霞光潋滟,红石探手
再度抓空,身前空荡,已不见思小姐人影。他跌足一叹:“这下要坏大事了。”

郑青持着水囊,屁颠屁颠上了楼车,老远喊道:“老叶,您老渴了吧,小的给您送水来了。”叶护睨他一眼:“身为主将,端茶送水可不是你的本分。”如此说着,解开囊盖喝了一口。

郑青赔笑道:“我是来犒劳功臣呀,哈哈,不费一兵一卒,这帮突古狗伤亡惨重,除了你老叶谁能办到。”叶护似了然于心,道:“左部那边攻击不顺畅吧?”郑青不停点头,道:“老黄那
傻鸟,没有一点脑筋,仍是指挥全军硬攻,前后冲了三次,云梯毁了十几具,兄弟伤亡上百,只干掉了几十人。”叶护一笑:“各人总有各人的办法,不能勉强嘛。”

郑青一脸贱笑:“甚是甚是,老叶,我们该干掉两三百人了吧?这法子真管用,只是弟兄们寂寞难耐,纷纷请战呀。”陡觉眼睛一晃,忍不住眯眼,竟是一道阳光逆射而来,正自诧异,却见
叶护凝神细察,末了更屈指推算。好一会儿,叶护方自转身,挥动旗语,工程兵一阵忙碌,调节臂高、方向。郑青好奇道:“那小子送来的暗号?”见叶护懒得理会,只好讪然一笑,循着光
线来向,想找出那小子隐匿之处。

蓦然,他惊咦出声。城下长草间一处彩光闪烁,初秋日头仍盛,几百步外一片白炽,但那彩光亮得更剧,竟不为所掩。郑青大惊失色,那处正是叶浩最可能隐匿的地方,而那团亮光,无巧不
巧蓬然升起——

他倒抽一口凉气:“方仙者!”

叶浩只觉光亮逼人,似乎月华缭绕,聚集一处,刺眼而寒冷,刹那间几不能动弹。他不假思索,一手按向腰间,细碎针雨蓬蓬飞出,而后疾滚向一边,这几下反应委实不慢。

彩光中轻咦一声,似也吃惊,方显身形的思小姐一抖手,半尺光盾闪现眼前,数蓬针雨击在其上,激起涟漪无数,旋即消融无形。

叶浩一个怔愣,吓得不轻:“小娘们?方仙者!”转身就往回跑,恨不得老爹多给他生两条腿。方仙者一现,除非内功已至先天,根本无法抗衡。迂难营中老黄修为最高,遇到这小女孩,也
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
思小姐一嘟嘴:“没意思,只会逃跑的小鬼头。”娇躯一横,掠在长草之上,竟御风追来。叶浩不用回头,也知危险在即,撤下身后硬弩,同时搭上长箭,疾转方向之时,凭着眼角余光,就
松弦射去。

思小姐毫不避让,仍是一团光盾,劲矢射在其上,寸寸碎裂。叶浩瞠目结舌:“妈的,这也行?”两人相距十丈,箭矢瞬息可至,也被她轻松化解。这死小娘们哪里冒出来的,竟这么厉害?
雪姨也算半个方仙者,比起她来,似乎差距甚远。叶浩怪叫一声,硬弩脱手掷去,啪的一声,似也被拍得粉碎。他已不管一切,只知逆着长风蔓草,一径奔跑。只有到了右部兵士射程内,才
有一线活命希望。

思小姐不紧不慢追在后边,在叶浩恰要越界之时,纤手翻掌一轰,顿时土草横飞,数道坑壑横亘在前。叶浩顾不上震惊,骂道:“连掌心雷都能用,还让不让人活了。”只好撒开脚丫,往另
一个方向遁避。

思小姐见他一惊一乍,狼狈之极,不由咯咯娇笑,似遇到再好玩不过的物事。如此一追一逃,也不逼迫,只在叶浩即将越界之时,思小姐才会将他轰回。这倒不像一场追杀,而似猫捉老鼠的
游戏。

城楼之上,克勤惊愣半晌,陡然忆起昨夜谈话,知道这小姑娘可能就是隐藏后院、秘而不宣的两人之一。狙击手狼狈逃窜,缺了观风斥候,投石机威胁大减,守军也能暂缓口气。克勤劈手夺
过张弓,此时狙击手溜到城下三百步,正是射程之内,他一箭射去,眼见要中猎物后心,但光芒一闪,却被思小姐化去。

克勤莫名其妙,这小女孩在玩什么把戏?兵凶战危之时,可经不起拖延,他再度拉弓,却被一只手按住。回头去看,却是城主到了身边,道:“且不忙射,思小姐闷在屋中许久,也让她散散
心。”

“可是……”克勤为难道。红石瞪了他一眼,隐含厉色,克勤只能把话憋在肚中,忿忿收了弓,在一边作壁上观。

那厢叶浩索性停下来,扶着双膝喘气,道:“臭娘们儿,你到底要怎么样?要命没有,要色拿去!”思小姐也伫立当地,奇怪道:“怎么就跑不动了?真没意思。”

叶浩哭笑不得:“你玩够了吧,我就不送,姑奶奶您从哪儿来,还是在哪儿消失吧。”思小姐扑哧一笑:“人家才没跟你玩呢,我可是来杀你的。”她嚣张地照叶浩脖子比个手势,一匕光刃
飞过,竟留下道血痕。

叶浩忙不迭退后:“你还玩真的呀!”思小姐抬头望日,哎呀一声,道:“快到午时了,秦伯坐禅就快完了,我得快些回去。”

她手中光芒一闪,掌心雷隐挟山岳,压向叶浩所在之处。烈火熊熊,尘埃四起,威力比投石机还要厉害。思小姐一拍小手,也不去看,蹦蹦跳跳往回走去。却听一声怪叫,火堆中竟闪出一人,
正是叶浩,眉目漆黑,衣衫褴褛,只是未见伤痕,显然炸开的当儿掠将出来。思小姐一惊,脸露喜色:“原来你还藏着一手。”当下连发两记掌心雷,留神观察对手身法,只见他滴溜溜一转,
竟逸将出去,不由惊叹出声。掌心雷是秘术中最基础招式,威力却颇大,未至已将对手笼罩,哪能轻易逃脱?这身法定有古怪,思小姐灵光一闪,脱口喊道:“鹤雪身法!”

叶浩见这小娘皮震惊,颇为得意,大言不惭道:“小姑娘倒有些见识,不如你跟我道个歉,我们一拍两散得了。”思小姐扫他一眼,道:“你连黎人都不是,这鹤雪身法虽厉害,却只能用一
招,休要得意。”

她娇叱一声,身上泛起层幽光,竟似月华环绕千匝,烈日下敛聚不散,纤手连挥中,九柄幽光小剑凝成,朝叶浩攒射,速度却不甚快。叶浩摇头冷笑,随意往右一掠,不想光剑也改变方向,
速度骤增一倍,呜呜划动空气。叶浩正待喘气,光剑却无休止,似乎每避过一次,速度便要快上一分,不死不休。也顾不了雪姨警戒,接连施展鹤雪身法。伤筋动脉总比乱剑分尸要强。身子
滴溜溜转开,光剑再度袭空。尚未落地,陡觉丹田万刃攒刺,筋脉寸寸断裂,冰冷痛楚的感觉散布全身。这岂只是伤筋动脉,凌迟乱剐也不过如此。待要张口痛叫,却觉绵软无力,似乎身处
梦魇,种种魔怖生畏,只有自己知道,外人无从体会。

他险些一痛晕厥,但见光剑耀眼,无论如何躲不开去,索性不再挣扎。他年纪虽小,已在死人堆中爬过数回,也不太恐惧,只是非常想念老爹。往事历历淌过心间,老爹平素对他冷淡,其实
心中关切,自己若死了,想必他会很伤心吧。还有雪姨,真怀恋她做的红烧肉。郑青、邓麻子一干面孔,此时也觉异常亲切。甚至老黄也不那么讨厌。

老子不能就这么挂了,他只想朝天呐喊,求生欲望陡盛,也就此时,泥丸宫中剧烈跳动,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痛楚寒冷不翼而飞,手脚筋脉充盈力量。就地滚动而起,恰恰将九柄光剑避开。

思小姐一去玩兴,显露慎重神色:“鹤雪身法第二式。”须知非星宿海中人,不能接连施展,而这少年一瞬苦痛,就若无其事,着实怪异。她凝定目光,只见少年身遭似泛起点点星光,有若
银河裹卷。

思小姐手掐剑诀,不留余力,光剑倏地涨大,来去飞快,且各有招路,仿若九大高手操控,封堵前后去路。空中响起疾劲气旋,剑芒霍霍,一起绞向那少年。

孰知叶浩料敌机先,光剑未合,已展开身形,有若雨霁银虹,一遁而至五丈外。思小姐喊道:“鹤飞九天……”纤手剑诀一变,紧攥成拳,仅尾指翘起,九柄光剑旋转再袭,竟幻出灿烂彗尾,
快到肉眼难辨。

叶浩冲天而起,身形如陀螺旋转,星芒带动,身边飓风卷涌,光剑未能及体,一一带飞。那厢思小姐喊破招式:“鹤入青溟。”剑诀再换,九剑尾追击去,少年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却见他
双臂一张,若鹤展健翼,滑翔丈外。“鹤翥鹰翔——”思小姐手口不停,变化剑诀,竟不让对手着地。而叶浩有若神助,每于濒险处,总能恰恰躲开。

女孩仰首望空,一一喊破招式,鹤濯仙足、鹤栖苍松……直到鹤寿永年,却已是最后一式,少年身遭星芒愈来愈盛,已在空中盘旋半刻。两军兵士凝首而望,只觉两小相争,绚丽夺目,远非
人力可及。
思小姐娇叱一声,纤手猛地一拢,九剑合一,长大辉煌,庶几三丈,当空朝叶浩斩去,竟要趁他身法已尽,一举击杀。叶浩虽未回首,也觉危机汹涌,身遭星芒陡地一敛,朝两肋处涌去,继
而猛地一张,两扇巨大光翅伸开,翱翔而上,再不受时空局限。

思小姐脸色剧变:“天下有雪——”常人只道鹤雪身法只是一套,殊不知分为两层,鹤式身法修习星力者便可使用,而雪式身法只为星宿海中人所擅,且须星力达到周天境界,才可幻化翅膀。
她几乎呆滞,浑没察觉空中异响,霰雪般的石弹划过百丈,当头坠落。恍然醒悟时,只及将光盾一张,但机械之力巨伟,虽堪堪挡开,却五腑易位,哼也不及一声,倒地晕厥。却是叶护候得
机会,在儿子与敌人隔远之时,投石轰击。

叶浩从空中掠下,一径夹起少女,往右部所在冉冉飞去。

长虹坠地,叶浩显出身形,右部军士瞠目以望,都没想到,这无赖少年竟谙通秘术。郑青还在车顶,骂道:“老叶,你儿子从哪儿练来的?妈的,方仙者呀,帝国弘武馆也就供奉着几十人,
个个比王公还尊贵,你发达指日可待呀。”他又羡又妒,要捶叶护一拳,孰见对方脸沉似水,似压着极重心事,不由讶异。正此时,却见阵前叶浩光芒敛去,立时拿桩不稳,直挺挺晕厥在地。
所挟少女不及放下,一并压倒,滚成一处。

兵士纷纷上前,不敢妄动,自在一旁围观。叶护与郑青分开甬道,来到圈中,叶护力持淡定,双手却微微颤抖,显然关心已极。他蹲下身去,一探儿子脉息,脸色一变:“老郑,你快些去叫
阿雪来。”郑青不敢怠慢,夺过一匹马,径往辕营奔去。

此时,少女却悠悠醒来,呻吟一声,见被那臭小子压在身下,又为一众人围观,饶她泼辣无忌,也窘红了小脸,就要伸手去推。孰知内腑剧疼,根本无法动弹,软塌在地上。叶护忙道:“老
邓,点了她穴道!”邓麻子一口气封了几处大穴,憨问道:“点穴对方仙者管用吗?”

叶护答道:“总比没点好。”转对思小姐道,“姑娘,犬子现在不能惊动,委屈你片刻。”思小姐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恼怒道:“这臭小子,我迟早要杀了他。你们快把我放了,否则迂难营
全要被夷平。”

众军士哄笑,刻薄者调戏道:“这小姑娘长得不赖,叶浩也该找个婆娘,等他醒了,就洞房吧。”眼含暧昧,还要再奚落几句,却被叶护打了个嘴巴:“不得无礼,这位姑娘身份尊贵,不是
我迂难营能得罪的。”邓麻子慎重问道:“老叶,你知道她是谁?”叶护含糊以对:“回头再说吧。”这时,两匹快马旋风冲来,雪姨飞身甩镫,来到近前,也不及多问,探手搭视叶浩脉象。
众人觑她脸色,竟是古怪之极,未几竟惊叹出声。

郑青性子急躁,问道:“雪姨,这小子怎么了?”雪姨沉吟问道:“你方才说他竟能翱翔空中,最后幻化出光翅来?”郑青看叶护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只好答道:“对,这小子刚才很出风
头。”雪姨意味深长地扫叶护一眼,道:“叶浩没事,只是脱力而已,休息几天就好。”掏出随行布囊,用银针封了几处大穴,将叶浩小心抱起,放在担架上。

郑青长嘘口气,嘿然笑道:“你们一家子的事,害老子干着急半天。”雪姨冷淡以应,郑青微觉怪异,平时这般调笑,总要遭她反讽驳回。

邓麻子道:“这小姑娘怎么办?”思小姐见这班死囚终于惦起自己,大声囔道:“你们这般贱民,快把我送回城去,否则叫你们死得难看。”郑青恶形恶相,唬道:“闭嘴!再叫就把你剥光
了,吊在辕门口。”

思小姐岂听过这般粗鲁话语,吓得不敢再言,小嘴微撇,眼中微红。雪姨瞪了郑青一眼,和声道:“姑娘,我们不会为难你,明日就送你回去。”思小姐见她形容可亲,所受委屈不由发作,
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奇【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 TXT 电子书下载】书]人家再不跑出来了!我要回家。”

雪姨又叫一副担架,将思小姐置于其上,末了手中银光一现,几根针封入大穴。思小姐娇躯一滞,停止哽咽,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脉位?”雪姨抚着她头,笑道:“姑娘出自至尊之门,
这点伤势运功就好,为免伤和气,只得委屈片时。”

圆桌会议在中军帐中召开,粗糙桌凳散落放着,隐成弧拱,众人坐姿不羁,或跷着二郎腿,或搁脚于桌面,放荡形骸,无有一丝庄严肃穆。只雪姨与叶护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老黄一拍桌子:“大家静静,娘的,赶集也没这么闹。”待嘈杂声渐低,复道,“今天攻城——右部收获颇丰,除杀敌数百外,更捉了一个方仙者,很是难得。”觑了叶护一眼,目光复杂难
明。

郑青大咧咧地道:“那是当然,右部战力在西北都护府都是响当当的。”袁远嘿然一笑:“似乎你们今天没动一兵一卒!”郑青一翻白眼:“那些战功又是谁立的?你们左部还能隔山打牛
吗?”老黄咳嗽一声,截下两人抢白:“会议是应老叶要求召开。老叶,你不只是自矜功绩吧?”叶护淡然道:“那女俘虏如何处置,大家要拿个章程出来。”

袁远道:“我营虽未俘过萨满团中人,兵部却有明文,战阵中虏获方仙者,功同克城,派一队人马押赴都护府请功便是。”今日左部攻击不顺,伤亡两百余人,未有丝毫进展,与右部一比,
黯然失色太多,无怪他语含酸意。“若俘虏不是萨满团的呢?”叶护淡然道。

“扯淡,不是萨满团的,谁会助突古人守城?”袁远满不在乎地道。老黄却神色一动:“萨满团都是些蛮功,不适合女人修炼,听说这女娃子长得俊秀,不像草原人?”叶护望向雪姨道:
“方仙者的事你最清楚,不妨说说。”寻常两人总是邻座,今日雪姨却躲到对面,老黄原来没注意,此刻目放奇光,不住端详两人。

雪姨不动声色:“方仙者所宗,不外乎四派。中原诸国包括我清蒙,都敬祀蓬莱仙宗,他们修习太阳之力,秘术之神之奇,堪称天下第一。草原各族则奉萨满团为主,以崇峻山峰为图腾,多
修蛮力悍能,也不可低估。至于星宿海则直接统御黎族,吸纳周天星辰之力,虽远处南夷,也不容轻侮。但总体而言,较之仙宗,这两派都要弱上一线。”

众人听得入神,方仙者超脱尘世之上,天下皆仰望景从。纵使贵为至尊,在这些仙人面前,也是碌碌平凡。郑青咂摸出味道:“那女娃秀美非常,只有黎人才出这般人才吧?”雪姨摇头:
“她身上凝聚的不是星力,幽光千匝,只有一门才具这般神通。”众人心中震惊,目光对视,都看出彼此忐忑。老黄吞口唾沫,艰难地道:“你是说西边那个……”
“幽门!”雪姨斩钉截铁道,“正是仙宗之天敌幽门,普天下只他们能与蓬莱对抗。这女孩来自昆仑山上,广漠天宫。”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无论仙宗、星宿海还是萨满团,都在世人视野,虽神通无敌,却远不及幽门神秘。传说其修习太阴之力,吐纳月华,并无属国从随,单凭一己之力,就能与仙宗对抗千年。
势力之强横,可见一斑。中原各国即使有仙宗之命,征伐幽门之时,也不敢抗击过甚。幽门的报复令天下人胆寒,当年西边大衍国截杀三位方仙,恰是幽门之人,结果一夕之间,皇族皆被刺
杀,五位大将拥兵反叛,偌大王朝分崩离析。一门之力竟可颠覆一国,天下为之侧目,俱不敢招惹幽门过甚。

袁远艰难地道:“那我们快放了她,妈的,怎么招惹这煞星!”

“决没放的道理!朝廷若知道我们私纵战俘,下场大家都清楚。”叶护冷声道。郑青若有所思:“八百里加急,请都护府做主如何?”叶护摇头叹道:“一来一去,就需三日,而且事关重大,
都护府也要奏禀朝廷,延宕之日太久,而祸患就在眼前。”邓麻子倒反应快,悚然道:“幽门报复这么快么?”连雪姨也惑然不解,一齐望向叶护。叶护道:“幽门如何我不知道,但那少女
口中得知,城中还有一个“秦伯”,若惹出这人来,迂难营纵使劲卒五千,也不堪一击。”

老黄烦躁地立起踱步,突然问道:“老叶,你家那小子怎么突然会秘术?以前从没听说。”叶护避开众人目光:“这是寒家私事,与外人无关。”他处之淡然,一语抹去,众人竟不好再问。
只雪姨冷哼一声,转头不理,竟似少女负气一般。一番议论,众人无计可施,只好先关押那少女。同时加强警哨,小心戒备,另外又封锁消息,不至动摇军心。

迈出中军帐之时,一轮满月已至中天。众人不禁仰望银河,再过两日就要月圆,联想起修炼太阴的幽门,皆觉身躯一冷,如浸冰河。

与此同时,城主府后院。秦伯听完红石叙述,闭目暝心,半晌不言。红石一城之主,杀伐决断,在这个老仆面前,却觉莫名压力,站在堂下垂首以待。仿佛易位颠倒,他倒是仆从一般。

“你故意引小姐出城的?”秦伯蓦然睁眼,目光冷若霜雪。红石一触之下,背脊全湿,怔然道:“思小姐呆在院中,我纵是有心求助,也分身不开。”秦伯只是冷笑:“天视地听之术,你在
城头说上一句,小姐也能听到,何必屈尊亲自来求?小姐与那狙击手搏斗之时,城上一根箭矢,就能将那人射杀,你为何没发箭?凭你那些小伎俩,岂能瞒过老夫。”

红石挺胸直腰,淡然道:“若就这两点,先生就要论定我设计,未免太过牵强。”秦伯站起身来,身遭幽光卷涌,将红石锁定:“你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却未免将幽门看得太低。真是好算计,
正午之时,老夫恰好静修,倒让你钻了空子。”

红石叹息道:“现下不是争论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思小姐救回。迂难营中都是粗鄙之徒,思小姐万金之躯,即便受了毫末损伤,老先生回去也无法交代。”秦伯胸间起伏,幽光随之涨
落,红石触到边缘,竟无法站稳,只得强自拿桩,倍加艰苦,却听秦伯怒笑道:“竟然连环算计,老夫终究还是要出马么?你期待已久了吧!”

红石镇定道:“幽门纵使威凌天下,也要服个理字。老先生一味臆测,要冷了盟友之心。此战原与我草原、我飞鹰无涉,只是贵门与仙宗的事,现时刀兵所及,飞鹰险为废墟,我等无一句怨
言,说到底,只是迫于王都之令。”秦伯大怒,幽光幻化巨手,将红石擎向半空:“你以为自己是谁?就是萨满团首领在此,也不敢跟老夫这般说话。”

红石呼吸紧迫,脸色涨红,目光却依旧镇定,与秦伯对视,分毫不让。秦伯略微迟疑,道:“老夫如果出手,就要违背此战禁例,飞鹰城固然暂时保全,突古一族却极可能灭亡!”红石眼神
凌厉,道:“红氏家族镇守飞鹰百年,这要塞说是突古的,还不如说是红家的实在。家都灭了,还要国作什么!”其中决绝,让人忽略了语声不畅。

秦伯心中一震,劲道松开,红石跌落在地,大口喘气。

“你走吧!”秦伯稍显疲倦,背部微微佝偻,挥手示意。红石躬身一礼,突然道:“后天就是月圆之夜,仙宗观星台暂停。若找不到证据,对头也是无可奈何。”秦伯一挑蚕眉:“你要说什
么?”

红石一笑置之:“先生以为呢?”他一束盔甲,转身向外行去,秦伯久久凝视,见他穿过重重拱门,直至被夜色完全包容。

第三章 星辰

叶护与雪姨一前一后走在营地间。草原秋夜静极,两人一路无语,即将到雪姨营帐,叶护正待一径穿入,衣袖却被扯住,转过头来,见雪姨眸子亮煞,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叶护装糊涂道:“什么事,进了营帐再说不成?”雪姨露出贝齿,轻咬下唇:“不成,小浩与那女孩都在我帐里。”叶护眉头轻挑:“孩子知道我们的事,不必顾虑太多。”雪姨满脸失望,
道:“你何必装糊涂!”叶护不耐烦道:“你到底要问什么?”寻常他一作色,雪姨就会立刻退让,今天却异常执拗,只是拿眼凝视,一瞬不瞬。叶护移开目光,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
懂得拿捏分寸!”

雪姨冷笑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向我隐瞒。”叶护眉头紧皱,转身就往里走,雪姨在后面大声喊道:“你对小浩母亲不会藏着掖着吧?”

叶护身躯一僵,半晌道:“没人能和她比,你也不能。”雪姨只是冷笑:“人家是星宿海中人,不像我半吊子,哪有资格攀比。”

叶护涩声道:“你猜出来了?”雪姨道:“傻子也猜得出来。叶浩能幻化出光翅,只可能是星宿海血胤。你是清蒙人不假,她该是王族一脉,才能将纯正血脉保留。真是了不起,叶护,你竟
能娶到黎人公主。”

叶护缄声不语,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揭穿,仿佛也未予他震动。雪姨瞧着这铁石人儿,忽然间珠泪纷落:“就算这不能告诉我,但小浩的事你为何瞒我?竟修炼到周天境界,寻常还若无其事,
可怜我紧教慢教,费尽心机,到头来反成了个傻子。你们都背地里在笑,是么?”
哭到伤心处,更是触动衷肠,情难自抑,放声悲泣起来。叶护叹口气,转过身来,一手去搭她肩膀。雪姨将腰一拧,口中呜呜,更不理他。叶护心中烦闷,喝道:“别哭了!”雪姨身子一震,
泣声渐低。

“不是你想的这般。小浩并不会星力。”叶护抚着她乌发,似犹豫良久,才低声叹息。雪姨仰起头,眸中犹蓄清光,大是疑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迟早有一天会同你说的。”叶护声音含糊,拔步离开前说道。雪姨望他背影,突然会心一笑,身子暖烘烘的,似置身于阳春四月。这男人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吧,有这
个就足够了。

叶浩夜黑时分醒转,浑身酸疼,动弹力气也无。恍惚忆起日间情景,如梦境一般不可思议。那巨大璀璨的光翅,翱翔天空随意所之的自由,几要破开云霄,直入苍穹,真的是自己么?他怔忡
地望着帐顶,以为一觉醒来,种种光怪陆离,不过是梦中遐想。

侧过身子,“喝”的一声,床上竟躺了一人,乌发披散,容颜娇美,赫然是梦境中的小对头。他一揉眼,犹不敢置信,伸手去捏那小巧瑶鼻,触手滑腻,不由心中一荡。少女娇啼一声,也苏
醒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惊叫。少女是惶恐惊吓,叶浩则喜极反疑,又去捏那瑶鼻,确认真假。可怜少女脉位被封,眼睁睁瞧那脏手袭来,想叫又自压抑,惊恐得像只小兔子。叶浩心中
暗爽:“小娘皮,刚才还拿老子耍宝,也有今日!”竟似上瘾一般,不停去捏,直到她小鼻子通红。思小姐如何这般遭人轻薄过,一时目光呆滞,不哭不言,泥塑也似。

“竟然不叫!”叶浩鬼精鬼灵,索性捏住不放。思小姐果然开口,却是破声啼哭,眼泪像泄洪一般,滚涌而下。叶浩从没见过女孩哭,大感兴趣,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东捏西摸,占尽
便宜。

“郑青他们都说女人是个好玩意,果然妙趣无穷。”叶浩不过少年,十岁上就呆在迂难营,情窦未开,只觉女孩梨花带雨,端美无方,似乎比雪姨还要好看。思小姐哭了一会,止住眼泪:
“有什么好看的!等我……等我出了这鬼地方,非把你大卸八块,再砍成肉酱,火烧油浇!”

叶浩咋舌道:“这么狠毒!嗯,不如先洗剥干净,再用凌迟之刑,割上三千六百刀,旁边支几口锅,清炖红烧油炸,岂不更痛快!”思小姐不住颔首,美目大亮:“果然好法子。”

叶浩得意道:“到底草原蛮族,和我泱泱天朝不能比呀。”思小姐好奇道:“你怎么想出来的?”叶浩矜持答道:“以前我老爹当官,常设全羊宴,就是这么干的。”思小姐扑哧一笑:“你
把自己比作畜生。”叶浩瞧她一眼,不怀好意:“这一身细皮嫩肉,比羊羔还要肥美吧。”思小姐见他眼透精光,还真被唬住:“你要做什么!”

叶浩哈哈大笑,脏手又捏,少女脸上泪水未干,几道黑痕宛然印上。“有本事把我放开,咱们重新比过!”思小姐恼怒道。

叶浩暗忖:“原来被制住穴位,难怪这么老实。”口中满不在乎:“小娘皮,老子会怕你!怎么解开禁制?”思小姐神色一喜,忙道:“我身上有几根银针,你拔出来就好。”

“在哪里?”“在……在……”思小姐正要回答,突然窘得通红。

“到底在哪里?”叶浩不耐烦道。“在……在胸口上。”思小姐一咬牙,声音低若蚊蚋。叶浩从床上跳起,打量一番,以行家姿态道:“外面看不到,要脱掉衣衫才行。”思小姐腮红如烧,
忙道:“不行!”叶浩却一摊手:“唉,不是老子不给你机会,你自己怯战。”

思小姐被激,脱口道:“谁怕你!”叶浩搓着手,满脸兴奋:“那我就开始脱啦!”他曾偷看过郑青招妓,宽衣是第一步,之后种种不甚明了,但见郑青狂乐欲癫,显是人间至趣。

思小姐闭上眼,神色惶恐,强自镇定。她今日着窄袖左衽箭衫,衣扣繁复,左牵右绊,叶浩埋头苦干,半天未解开一丝。幽香渗鼻,触手柔软,不知为何,他的手颤抖起来,更是摸不着北,
只急得满头大汗。

思小姐焦急催促,只觉这家伙身上汗臭难当,那双手更是虫蛇一般,所过之处,泛起鸡皮疙瘩。叶浩一咬牙,刷地一撕,箭衫裂开,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下罩一件湖绿色肚兜,颇见峰峦起
伏,竟是至美之态。

他一时不由震住,脑中尽是空白,只知呆呆看着。少女却是一声尖叫,透帐穿出,登时听见步履快疾,有人穿过营地,飞速奔来。

帘子掀开,却是雪姨掠进,一见此景,不由呆住。叶护随后闯进,见到儿子双手扯着破碎衣襟,面前少女雪肤微露,皱眉喝道:“叶浩,你在做什么!”雪姨却上前两步,摊开一床薄被,掩
住少女身子。

叶浩讪讪笑道:“这小娘皮想骗我解她穴道。”叶护、雪姨相觑一眼,却听那少女怒道:“你又在耍我!”叶浩嘿嘿笑道:“真蠢,现在才明白。”他一揩额头汗迹,也有些微紧张,说不上
缘由,仿佛是偷腥的猫被逮。

叶护释然一笑,却是信了,温声对思小姐道:“犬子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思小姐一闭眼睛,来个不理不睬。叶护无奈,狠狠叫过儿子,往帐外行去。雪姨一扯他衣襟,关切道:“小
浩无心之失,你不要罚他太狠。”叶护瞪她一眼:“慈母多败儿,你就护着他!”一掀帐帘,行了出去,叶浩耷拉脑袋,一脸沉痛,老爹要罚他时,越是懊悔越管用。

雪姨揣摩男人最后一句话,登觉含意无穷,一时喜上心头,笑容如鲜花怒放。


叶浩战战兢兢,一见老爹顿足,眼疾手快,就向旁边跃去。寻常叶护教训他,都是一言不发,一脚踹来了事。他学得乖巧,很配合地乘着脚劲,扑倒在地,奇--“你倒溜得快!谁教你
的?”
叶浩讪讪爬起:“老爹这么英明睿智,儿子不机灵点,说不过去。”脚下移步,躲到丈许开外。叶护叹口气,和声道:“你过来!”

叶浩不敢过去,直到老爹目光转厉,才挪步向前。叶护将手抚向他头,突然惊觉,儿子只比自己矮半个头,不由喃喃道:“十六年了,小浩也长大了,你可以安心了。”最后一句低不可闻,
似在向冥冥祈祷。

叶浩魔爪在头,浑身不自在,老爹的话一句也没听清。只觉老爹不似平日,婆婆妈妈,竟像雪姨一样摸他。不由脖子一缩,躲到一边去。

叶护一下摸空,手僵滞住,苦笑道:“就这么怕老爹?”叶浩好生别扭,道:“不是,只有雪姨这么摸我。”叶护撩起长袍坐下,用手一招,叶浩迟疑一会,盘坐在对面。

“白日的事还记得么?”老爹神色宽和。叶浩一点头,道:“我怎么会变出翅膀,而且能把鹤雪身法使完?雪姨可从没教过我。”

叶护不直接答他,道:“我同你说过你娘么?”叶浩答道:“到迂难营之前,你一直在说,老娘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人。”

叶护眼神迷惘,似在追缅往事,道:“你娘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叶浩傻傻问道:“比雪姨还好吗?”叶护瞪他一眼,道:“你如何会鹤雪身法?告诉你,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叶浩睁大眼睛:“不是我出生的时候,老娘就……她怎么能教我?”叶护仰望,漫天星辰,道:“你娘不是教你,是留给你。否则你没修习过星宿海神通,怎么能变出光翅?”叶浩大为好奇:
“怎么留法?她给了我什么法器?我身上一件佩饰也没有。”叶护摇头叹息:“那是一种神秘的传承之术。详情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可求雪姨教你星辰之术。”

帐中灯光一闪,帘子掀处,雪姨行了过来,低声道:“真是个刁蛮丫头,不愧幽门出来的。小浩,这次你可给迂难营结下强敌了。”她换了身麻布筒裙,风姿绰约,坐到叶护身旁。叶浩疑惑
道:“这小娘皮不是萨满团的?幽门是什么玩意?”他年纪尚幼,幽门又至秘至诡,未曾听闻。雪姨蹙着眉头,因把圆桌会议讨论,择要说了一遍。

叶浩满脸兴奋,恨不得翻两个筋斗:“天爷,我把这么厉害的对手给捉了。”雪姨白他一眼:“小猴子还高兴呢,那秦伯如果袭营,首先将你剥皮抽筋。”叶护笑道:“阿雪,你就教他习练
星力。他娘亲说要满十六岁,现在也就差几天,有这一番变故,可能时机已到。”

雪姨脸色一肃,招来叶浩,用手抚他神庭,一股淡淡星力透出,由头顶而下百骸,瞬息游走一匝,闭目沉吟不语,神色怪异之极,许久才道:“他娘亲果不是星宿海王族一脉,你……没有骗
我。”

叶护面色一紧,道:“他的脉位显露出来了?”雪姨瞥他一眼,道:“暗星一脉,万中无一。黎族中早已灭绝,想不到小浩竟是。他的脉位已完全显露,只是……”若有秘术者在旁,定要震
惊无比。暗星者是黎族中最奇特的一脉,十六岁前不显端倪,与常人无异,一旦脉位显露,却是绝顶天赋,修习星辰之术事半功倍。

叶护着紧问道:“只是什么?”雪姨理清思绪,道:“他膻中穴中盘踞怪力,巨大无匹,我也无法探察究竟。星辰力以神庭为居,但膻中穴也是关键窍位,贸然修习,如果相斥,恐有走火入
魔之厄。”

叶浩在一旁傻听着,不明究竟,又插不了话,难受无比。叶护沉吟道:“你在一旁护法,他又是初练,一觉不对,立刻停下,该不会有大问题。”雪姨道:“也只好如此。”令叶浩趺坐身前,
五岳朝天,“你用心去感受星辰之力,神庭初有异感,既导之向下,随我功法而走。”叶浩心中雀跃,焦急渴望,半晌镇定心绪,只听雪姨一声沉喝,神庭似有霹雳闪过,周身亮堂无比,脉
络盘结错杂,无不一一呈现。

他竭力感摹周天星辰,倏忽脑中一热,一束星力凝定,不绝如缕,在神庭中冲撞来去,好不烦恼,忆起雪姨嘱咐,当即导之向下,沿晴明、过人中,毫无滞涩,似水流冲撞,早有人疏导沟渠,
只须顺势而下。

十二重楼却是最难一步,初习者往往要百日方成,叶浩却一鼓决之。雪姨心中暗叹,果然暗星一脉,天赋绝顶,自己从前修习,穷尽数月之功始通,已被赞为天资上乘。

叶浩却浑不知晓,星力沛然而下,即将贯通膻中穴,陡觉天堑在前,不可逾越。雪姨忙施巧劲,想要分流而下,绕开怪力盘踞,但叶浩不知好歹,鼓动全力冲击,怪力一味阻挠,也给他撞开
一丝缝隙。

正暗自得意,膻中穴轰然打开,如深渊一般吸引,叶浩微末星力束手就擒,被吞噬进去。雪姨情知不妙,驱力救援,然而怪力中开一瞬,便封闭如初,欲待中止,已是不能,一时慌乱不已。

叶护一边守望,只见星力卷涌,如漩涡一般,冲进儿子身体。膻中穴亮如曜日,星力盘转而进,无有渊底,似都被炼化。他眼睛刺痛,忙遮手去挡,再睁眼时,一切又平静如初,星力平缓灌
入叶浩神庭,潺潺有如银河。雪姨却是震惊无比,此时叶浩星力冲出,竟淳厚数倍,仿佛膻中穴有扩容之用。她修习星辰力时,从未有过此等怪事,不禁暗暗称奇,一边引导星力下丹田、过
至阴、穿三关,完成一周天。

叶浩徐徐吐纳,睁开眼睛,一瞬间只觉天地改容,再非原来呆板枯燥,草木鸟虫、皓月明星,都联结一起,构成的苍穹宇宙,也有吞吐呼吸。他不禁一跃而起,足有两丈余高,落下时“呀
呀”怪叫,欢畅已极。

雪姨倦怠一笑,道:“这小子天资之好,放眼黎族,怕也无人可比。尤其膻中穴古怪,对他竟是好事。”叶护平静答道:“如此就好,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额间却有几缕细汗渗下,显然
关心已极。

雪姨睨他一眼,问道:“白日他能幻化光翅,是与膻中穴怪力有关吧?这是他娘亲留下的?”叶护迟疑片刻,还是颔首默认。
雪姨叹道:“她定是位奇女子!”叶护低声道:“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叶浩还在一边疯跳,雪姨飞快一瞟,低声道:“那我呢?”声音如慕似怨,徊转不去,叶护苦笑道:“我…
…你要我怎么说!”

雪姨低垂螓首,道:“你随口编个谎也不行吗?”叶护缄口不语,偏生此时,叶浩蹿了过来,道:“雪姨,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好饿!”

叶浩坐在桌边,眼巴巴望着雪姨。一盆蘑菇、肉干熬煮的面条,热气腾腾上桌,汤汁白浓滑爽,更漂浮几簇野菜,绿意可人。他早摆好青花瓷碗,筷子敲个不停,雪姨却置若罔闻,转身去解
小魔女脉穴。

“姑娘,军中从简,你将就用些面食。”雪姨温言道。思小姐活动手脚,功力无法提起,使小性子道:“你把主脉解开,否则宁可饿死,我也不吃!”叶护也赔笑脸:“姑娘还是用些,算来
也一天未进食。”

思小姐索性卧床,任凭劝说,就是不动如山。叶浩几曾有过这般待遇,大为吃醋:“哟,你以为自己是谁?公主小姐呀!老子没空等你,这一盆都是我的。”自顾舀起一碗,呼噜噜扒着,吃
得异常香甜。

思小姐一骨碌爬起,坐到桌边:“我偏要吃!”雪姨如奉钧旨,忙替她盛好一碗,小魔女毫不客气,一味猛吃,还瞪大眼看叶浩,如视仇鸲。

两小你争我抢,片刻均三碗下肚,思小姐有心杀敌,肚子却已涨饱,而叶浩仍吃得欢畅,呼噜有声,得意之极,似乎在说:小娘皮,跟老子比吃,简直自寻死路。思小姐愤恨不过,一把端过
面盆,呼地向帐外掷去。叶浩目瞪口呆:“你还讲不讲理?”思小姐一拍小手,趾高气扬:“我吃不成,你也别想。”“你!”叶浩何等脾气,照准少女鼻脸,一拳抡去。半空却被一束星光
挡住,却是雪姨截拦:“吃饱了把碗筷收拾干净!”叶浩一拍桌子,道:“她把盆给扔了,叫我吃什么?”

叶护不声不响走近,赏他个暴栗,道:“不就是个饭盆,扔就扔了。姑娘请早点歇息!”后句却是对思小姐说的,异常客气。叶浩抱着头,不等少女回答,暴跳道:“老爹,你敲我!”

“再不滚我还要抽你!”叶护冷冷撂下一句。叶浩憋了一肚子气,知道胳膊扭不过腿,一言不发,掀开帘帐要走,却听思小姐道:“躺了一天,本小姐想出去走走。”

雪姨一怔,道:“也好,我陪姑娘散步。”思小姐颐指气使:“不要你陪,叫那小子给我当侍卫。”叶浩恶向胆边生:“娘的,你还越发嚣张了,不给你顿老拳,你还要飞上天。”撸起袖子,
大步流星回走。

他怒火冲天,眼中只有那副蛮横嘴脸,不防旁边一脚踹来,屁股挨个结实,痛叫一声,扑倒在地。叶护冷冷看他:“陪这位姑娘出去。少她一根头发,我往死里揍你。”

叶浩大声喊道:“老爹!”目光直要喷出火来,叶护浑不理会。思小姐嘻嘻一笑,越过对峙的父子,边伸着懒腰,好不惬意。

“还不快去!”叶护扫了一眼。叶浩眼中猩红,泪水蓄满一眶,直要掉落下来,忿忿一跺脚,尾随追了出去。

叶浩一言不发,闷头疾走,怕一回首,就忍不住对少女报以老拳。野阔星垂,营地中异常宁静,只有秋风徘徊帐幕低嘶。远处飞鹰城矗立暗夜,便像只蛰伏的野兽,只有数点火把照映,荧荧
幽幽。

“我走累了。”思小姐追之不上,喘气喊道,也不问同意,一收裙子坐下。叶浩哼了一声,隔着老远背对而立。夜风阵阵袭来,颇有一丝凉意,落在旁人眼中,倒像一对负气的小情侣。

“喂,别生气了,陪我说说话。”思小姐大感无聊,刚出营帐确实快慰,现在四下寂静,倒想找个人聊天。那边却半天没回应,仍然生气不理。“谁叫你先前那么欺负我!人家可是女孩子,
师尊告诫过,连话都不要与男人说的。”思小姐轻声哼道。仍没有回应。

“以前旺才生气的时候,也是你这样,任凭我怎样叫都不理。只有煮上一锅肉,才会乖乖理我。”少女嘴角噙笑,望着远方。叶浩大奇,雪姨以前惹他生气,也是这般做法,不由问道:“旺
才是你师兄弟么?”

少女呸了一声:“我养的一头小狗,非常精乖。”叶浩霍地转头:“你骂我!”却蓦地一愣,眼睛发直。远处少女以头枕膝、双手抱腿,仰望着浩瀚天空,月辉洒落,身上折出一层银白,似
嵌在苍穹深处,美丽难言,不可方物。少女却似没察觉,呢喃自语:“好想念昆仑山!这时节应该下大雪了,师尊言及此景,又要赞叹‘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了吧!广漠宫前更是皑皑白雪,
四季不化,冰熊胖乎乎的,人来了也不怕,可好玩呢!每天练功完毕,我就和旺才一起,去捉雪鹫……”

叶浩情不自禁,走过来坐下:“雪鹫肉好吃吗?据说熊掌是人间至味。”说起吃的,打了个饱嗝。少女瞪他一眼:“就知道吃,你真和旺才差不多。”叶浩嘿嘿一笑,出奇地不反驳。这样的
月夜,柔光似水,似乎有别样的情怀涌动,少年心中最神秘的弦被拨响,只觉眼前刁蛮少女非但不可恨,且有些可爱起来。“昆仑山上这么好,你怎么跑下来?”他笑着问道,从未有过的温
柔。

“呆腻了呗!师尊告诫过我,二十岁前不能离开昆仑一步,否则有性命之忧……”少女歪着脑袋说道。叶浩大为好奇:“为什么?”

少女瞪他一眼,秀气眉毛一皱:“别插嘴!师尊说我有一个死对头,二十岁时会有一场比试,不死不休。我无论何时下山,都要将此提前,而我神功未成,肯定打不过那对头。都怪我不听师
尊话,果然一下山,就到处被追杀。幸好秦伯来救我,不过昆仑山暂时是回不去了。”

叶浩又忍不住问:“为什么?”少女茫然摇头:“秦伯说的,我也不知道原因。说说你吧,怎么会鹤雪身法?
叶浩摇头道:“老爹说是娘亲留给我的,用一种极神秘的传承之术。”少女大为好奇:“你白日修为已至周天之境,从前没修炼过星宿海心法?”叶浩睨她一眼,道:“老子刚知道自己是鸟
人,荒废了十六年呀,否则早是一代高手。”少女惊讶道:“不可能!你白天分明幻化翅膀。”叶浩得意道:“所以说神秘传承嘛!”少女神色一震,迟滞道:“能将真融通过血脉传承,只
有仙宗的……不可能,黎人怎么会仙宗秘术?若非如此,从没修炼星力,如何能至周天境界?”

叶浩见她嘀咕自语,一脸神秘困惑,遂问道:“什么叫周天境界?”少女更是困惑,方仙者入门之课,便是获知真融高低之境,他如此提问,设非别有居心,便真是草包一个。耐心讲道:
“方仙者修习,有四大境界,也可以说四道门槛——化气、周天、炼神、返虚。化气境界遇上一般武者,占绝对上风,遇到先天高手,却不堪一击。周天境界则可与先天武者一较长短,高下
得看具体修为。而到了炼神境界,两道便殊途同归,其神通广大之处,高世绝尘,一己之力足以对抗千人军队。只可惜天赋缘法所限,一层难似一层,真能炼神者,举世滔滔,也是凤毛麟
角。”

叶浩听得神采飞扬:“那么返虚呢?”少女瞄他一眼,笑道:“你就别奢望了。返虚境界已是神人修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百年不得一出。你知道世人管他们叫什么?”叶浩神往之极:“什
么?”少女深吸口气,从未有过的慎重:“绝世守护!”

叶浩只觉胸腔激荡,热血几要沸腾,这寥寥四字,却足垂名千古,世人仰止,一时话也说不出。半天止住遐想,转首望去,见那少女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早先隔阂块垒,尽皆消融。

忽忽两日过去。迂难营稳居营寨,不再攻伐,草原四野不见烽火,兼以深秋阳光晴好,小兽飞禽徜徉草间,倒有几分像世外桃源。只是圆桌会议下了禁令,全军甲器不解,随时待战,岗楼暗
哨更是增加人手,警卫森严,飞鸟难渡。

迂难营一向只管攻城,这般严阵静守,倒是从未有过。但兵士死囚出身,早看淡一切,不出战的日子,也就卧榻大睡,不然便吹牛喝酒,好勇斗狠之事很少发生。毕竟从刑场上捡回的性命,
比常人要珍贵许多。

叶浩也难得安静,不似以往疯跑串门儿,只呆在雪姨营帐。夜晚修炼星辰秘术,白日却与女战俘腻在一起,拌嘴吵闹,不亦乐乎。令雪姨与叶护惊讶的是,少女再未耍小姐脾气,眼红脖子粗
时,竟是她先退让。

雪姨啧啧称奇,私下里问过叶浩。少年一翻白眼,说老子英俊潇洒,武艺高强,那小女孩仰慕还来不及,哪敢跟我吵。结果自是雪姨一个暴栗完成拷问。少年真融确是一日千里,内息每流经
膻中,便要壮大数倍,神庭间星力凝结,已略有所成。一施展鹤雪身法,周遭星芒斑然,蔚然纯盛。雪姨初时帮他运功引导,后来自叹不如,再也不肯出手,被少年调侃,说是嫉妒缘故,只
能对以摇头苦笑。

叶护却是眉头深锁,忧郁不安,似乎大难将临,随时有覆顶之灾。望着夜空的圆月,恐惧越发深重,长久的无言发呆,仿佛森森月华笼罩下,草原即将成为炼狱。雪姨明白他的苦衷,伴在一
旁,神色明暗难言。

而两日平静却使迂难营松懈。圆桌会议又召开一次,以老黄、袁远为首,都力主解禁,目前士气正旺,不宜闭营不出,否则军心受沮,于攻城大业有碍。若能一鼓作气,攻破飞鹰城,一个方
仙者也翻不了天。

叶护却力陈要月望之后,尤其今夜全力戒备,最好全营出动,布置暗器机关,通宵守护。此议劳师动众,连郑青、邓麻子都不解,认为劳师动众,殊无必要。让叶护陈述理由,叶护却苦笑不
语,惹得众人嗔怪。只雪姨与他相对忧愁,事关方仙者诸派秘辛,岂可一时述清。

最后双方妥协,今夜全力戒备,全军轮流守夜,不解束甲,随时应命。叶护才略松口气,依旧愁眉不展。至于叶浩与那思小姐,仍是没心没肺,在营帐中玩耍,浑不知危险将至。思小姐更似
忘了战俘之身,快乐自足,比城里还要自由。

就在不安与麻木中,夕阳没尽最后一线余晖,暮霭笼罩四野,一轮满月从东天升起。

城主府议事厅中,固守小院的秦伯首度履足于外。

一张长案隔了两把木椅,秦伯与红石对坐其上,茶盅腾起袅袅雾气,将两人面目模糊在淡淡氤氲中。四下寂静无声,仆役侍卫俱被挥退,且被施了秘术,除非炼神境界高手,休得闻听一字。

“秦老终于要出手了。”红石放下茶盅,满脸快慰。秦伯冷冷一笑:“老朽出手,也只是营救小姐,你不要指望其余。”

红石目光犀利,笑道:“迂难营都是死囚,全军亡命,若不见点血,只怕不能顺利营救思小姐。”秦老道:“即便十万大军,老朽依旧来去自如,城主多虑了。”他神色如铁,话语客气,却
似讥笑冷讽。

“不然!”红石摇头,恳切地道,“秦老固然神通无敌,但迂难营精于机关,上下一心,只怕不易与。更何况其间也有奇人异士,秦老不可不防。”秦伯冷哂道:“迂难营长么?后天未臻极
至,不过蝼蚁而已。”

红石道:“那日的狙击手能与思小姐缠斗,显是精通星宿海秘技,不可不防。”秦伯颔首道:“这小家伙应达周天境界,不过其间情态诡异,怕是别有蹊跷,也不足为惧。”

红石耐心地道:“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又在迂难营中,不可能星宿海出身,难保没有奇能异士暗中传授。”秦伯微一动容:“这倒不无可能。”

红石话锋一转,道:“再如何厉害,也难抵秦老炼神之境。我所忧惧的还非此人。”秦伯再难自矜,问道:“谁?”红石舒缓不迫,答道:“我曾仔细探听过西北都护府各支军队,对迂难营
下了许多苦功。里面最厉害的属那匠师。”秦伯脸色一板:“这个笑话很拙劣。”

红石旋动右手扳指,意态舒缓:“秦老知道云兴迎此人么?”秦伯悚然道:“就是五十年前凭借一身巧器击杀萨满团元老利孤万的云兴迎?他和那匠师有什么关系?”萨满团元老利孤万当年
只身入关,挑战黄河以北三国,无人可当其锋,名震一时,最终却为雍秦国匠作监云兴迎击杀。传说云兴迎一身巧器,层出不穷,神鬼莫测,本身修为却极低,竟能格杀炼神高手,一时天下
皆惊。红石摇头道:“两人倒没关系。不过叶护在稷下辟雍匠作司修习时,却被誉为云兴迎之后,最为出色的天才。”秦伯脸上红云倏现,喃喃道:“竟有这么大的来头,倒值得一会。”

“请秦老为我飞鹰城击杀此僚!”红石霍地站起,躬身道。

秦伯眯着细长双眼:“你说这么多,目的就在此吧!”红石坦然迎向他目光:“此人虽非首领,却是迂难营灵魂,我若能左右王都,愿意拿三座城池,又或一万精骑,换取此人效力。”

秦伯叹息道:“老朽并非不愿襄助,实迫于大局,今日出手救小姐,也是万不得已。”红石躬身不起:“若能击杀叶护,飞鹰可再坚守三月!”

秦伯身躯一震,红烛籁籁照下,神色明暗不定,倏地转身而去,不留一言。偌大厅堂中,只有大公折身相送。

满月已至中天,大地如覆霜雪,洁白明亮。营寨中每隔十步,便燃有熊熊火把,帏帐内外岗哨密布,纵使渺若蚊蚋,亦无处藏形。依照叶护布置,营地内陷阱重重,诸部之间相互呼应,阵形
俨然,一旦有敌来袭,可以最快速度反应,层层裹挟,不至方仙者纵横无忌。而思小姐也被移置中军帐,团团拱卫。

思小姐与叶浩却呆在中军帐,相互侃笑,融洽无已,全不似帐外厉兵秣马,杀气腾腾。“真是滑稽,以为这般就可防住秦伯!他要进出清蒙帝国皇宫,也是神鬼不觉。”思小姐一脸鄙夷。
“你笃定他来救你?别自作多情,要真来救,当晚就袭营了。”叶浩立马驳回。

思小姐故作惊讶:“那你们灯火通明,又把我放到这边,却是防谁?”叶浩大言炎炎:“西北都护府传来消息,萨满团全军出动,晓行夜宿,今天晚上到达,我军以逸待劳,给他一个迎头痛
击!”

思小姐瞪大眼睛:“你们这么厉害!要把突古族灭掉?”叶浩嘿然一笑:“对,然后破仙宗、灭幽门,天下之大,唯我独尊!”

思小姐捶他一拳,咯咯笑道:“有种你先把老娘灭了。”她出身高贵,学粗口的本事却异常了得,现在与叶浩交谈,几句一个老娘,至于骂人,更是别出心裁,拐弯绕口,弄得叶浩直叹后生
可畏。

她此时着一件薄裙,却是雪姨睡衣,宽大松长,笑得花枝乱颤,露出一抹雪肤。叶浩只觉心痒如麻,无故双颊通红,使劲吞口唾沫:“你道我不敢!”思小姐乜他一眼:“你倒试试!”黑白
分明的眸子,嵌在精致的脸盘上,微微一斜,便有股别样风致。叶浩热血直冲脑门,暗自寻思,若不给这小娘皮一点颜色,清蒙男儿脸往哪搁!

思小姐却未觉危险,寻常也是这般挑衅,最多换来叶浩白眼,岂料眼前黑影一闪,风声飒至,待警醒时,已被少年重重压在地上。正要惊叫,少年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一时全身酥麻,话语
梗堵在贝齿中,只瞪大双眼,惶恐之中,情窦像是将垮的堤坝。

身下温香软玉,叶浩如坠云端,周身毛孔一齐张开,激情快乐交迸涌来,其中滋味,有生以来从未经历。他傻傻地压着,再未有动作,两人心跳相闻,呼吸糅杂,一瞬间似乎光阴驻足,永生
永世。

好景不长,不速之客惊扰了静谧。帐篷原本密封无隙,不知如何,一团月光幽幽射进,无声凝聚人形,一柄光刃就向叶浩射去。思小姐立时惊觉,将身上少年用力一推,以自己胸膛迎向光刃。

那人低声惊呼,用手一勾,光刃打旋飞回,玄衣鹤颜,正是老奴秦伯。“小姐,是他欺负你么?”秦伯低声喝问。

思小姐愣愣颔首,旋即摇头。秦伯飘身上前,一拍她胸前大穴,几根银针激射而出,哧哧落地。思小姐一跃而起,真融尽复,脸上顿现喜色,却听秦伯牙酸的声音:“侮辱圣女者,杀无赦!
小姐,杀了他。”

思小姐一愣,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不是故意的……”秦伯缓步上前,不容置疑道:“杀了他!尊主的严令你难道忘记了么?”思小姐娇躯一颤,分辩道:“他正和我玩耍呢……”

叶浩原被打搅,已甚为不爽,再见这老家伙气焰嚣张,全然不把自己这星宿海天才放眼里,不由大怒:“哪里来的老东西?老子站在这里,有种自己来杀,逼迫女人算什么好汉!”

秦伯睨他一眼,忽而笑道:“很好!小家伙,有二十年没人跟我这般吆喝了。”他神色阴沉,偏作笑容,森然可怖。叶浩小心戒备,反骂回去:“那是你龟缩不出,年纪活到狗头上去了。”

“倒是唇尖舌利!”秦伯嘿然一笑,身遭凝聚六道幽光,幻化成鞭,朝少年呼啸卷去。叶浩神色一怔,要施展鹤雪身法,已是不及,被捆粽子般缚个结实,跌倒在地。如此神技,惊得他张大
嘴巴。

“杀了他,我们回城去。”秦伯慈和而坚决。少女一脸惶然,听惯了老仆命令,不知如何抗拒。她与叶浩本来壁垒分明,几日相处之下,嬉闹无忌,竟是从所未有的快乐,如何起得了杀机。

秦伯目光转冷,思小姐垂下螓首,不敢对视,颤巍巍举起纤手,只觉芳心莫名疼痛,割裂也似。叶浩被幽光束缚,唯独脸部能动,眼珠子乱转,焦急之至。这小娘皮不会真杀了他吧!倒是大
有可能。整天拌嘴,仇隙不小,刚才的举动,也似大大不妥。娘的,这老家伙混哪里的!

正此时,一阵狂风倏至,夹杂斑斑星痕,帷帐整个掀起,朝天卷去。原地只剩木桩骨架,好似剥皮的果核,通透光秃,一览无余。明亮火光潮水涌进,一洗昏暗逼仄,叶浩与思小姐为之一惊,
愣立当地。

秦伯神色不动,冷笑道:“星宿海哪位高人在此?何不现身一见!”他默察星力,竟有周天水准,应是星宿海人物,却不甚担心。

火光倏闪,风姿绰约的妇人排众而来,径到营帐边缘,躬身一礼:“前辈是昆仑山高人,何必与我等一般见识,不如就此带走思小姐,我迂难营决不为难。”却是雪姨,雍容淡定,与寻常截
然两般。

秦伯惊讶看她,道:“阁下既是星宿海出身,当知太一初始之战禁例,宜速速退去,妄自插足,神人共诛!”雪姨脸色剧变,似遭雷击:“太一初始之战?不是还有六年么?”太一之战是方
仙者的禁忌,涉及天下至秘至大之争夺,二十年一届,其禁制森严,延续千载,只是一直在中原进行,与草原、南疆无涉,如何与这飞鹰之战牵上关系?这秦伯功力之深,足以横绝一时,显
是幽门重要人物,如何会隐在飞鹰城中?电光石火的念头在雪姨脑中闪过,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秦伯神色疑惑:“此事已传檄各门各道,你竟不知?”他一挥长袖,一团幽光环绕千匝,凝聚成弹,袭向雪姨。劲风呜鸣,光弹速度极慢,好似重有千钧。雪姨深知厉害,若光弹爆炸开来,
方圆十丈都受波及,兵士难以幸免,一咬牙,遂双手推出一片星光,浩瀚三丈,水银粘稠。

光弹如陷沼泽,速度愈发减慢,大小却如初,星河丝毫不能磨损。雪姨心中大急,若不能将其吞噬,爆炸开来,自己定将尸骨无存。秦伯却看出端倪,摇头蔑笑:“原来是个半吊子,并非纯
正血胤。”

他枯瘦手掌翻出袖子,遥遥一按,光弹骤然加速,好似陨石流光。雪姨知道不可力敌,鹤雪身法一展,尽力逃逸。光弹炸裂开来,气浪四下涌去,好似一圈涟漪,所过之处尽为焦土。兵士惨
号不住,雪姨虽滑出七丈,仍受波及,一口鲜血狂喷,跌将出去,半天没有爬起。

秦伯笼手袖中,慢条斯理道:“这就是震惊草原的迂难营么?也不过如此。”叶浩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哪来的老妖怪,竟这么厉害!思小姐却忧虑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所措。

“杀了他!我们就走。”秦伯催促。思小姐嘻嘻一笑,缠上他手臂:“一个小毛贼而已,有什么好杀的,秦伯,我们这就回去。”

秦伯不为所动:“幽门尊严所在,不容触犯,非杀不可。”思小姐嘟起小嘴:“人家再也不乱跑,都乖乖听话,还不行么?”秦伯神色慈祥道:“不行。”他不再理女孩儿,扬声朝外道,
“都布置好了么?叶匠师,听说你是稷下学院高足,不要让老朽失望。”两人交谈之际,迂难营众来回布置,借着营帐掩物,已布置好阵形。秦伯听得分明,却不点破。

四下里一寂,忽听一声沉喝:“放!”蝗虫般羽箭四面八方射出,同在瞬间袭向灯火明处的秦伯,最少有三百根,更夹杂五十石弩矢。一时劲旋如潮,直似怒浪击石,好不瘆人。秦伯佝偻背
脊一挺,如玉山巍然,雷霆摧折也不动摇。他将思小姐掩在身旁,周遭幽华一涌,迫至丈许处,形成一面环形光墙,团团护定。百千根劲矢一触,尽皆化为齑粉。

惊惧惶恐之声起伏,迂难营众都给镇住,一时忘了发箭。这岂是人力可及,又岂是人力可伤,分明天神一般人物。正当此时,空中响起巨大呜鸣声,黑黝圆石画道长弧,落向营帐中央。火光
月光照亮夜空,那圆石硕大无匹,飞快打滚,挟有万斤巨力,坠袭处正是秦伯头顶。沉喝声再度响起,兵士不假思索,张开的弓弦一松,数百根羽箭破空袭出。

电光石火之间,毁神灭魔之力奔来,饶以秦伯神通圆满,也不禁悚然动容。吐声呼气,光墙仅剩两尺,与此同时,他单掌擎天,力劈向陨石。一道霹雳闪出,巨石微微一顿,碎裂成无数碎块,
漫天闪去。

防守之力却薄,羽箭绝多湮没,仍有几根射入,秦伯一声闷哼,嘴角溢出血迹。思小姐焦急扶他:“秦伯,你没事吧!”她难以想象,以炼神境界,竟会伤于凡人之手。

秦伯随手拔掉羽箭,长声笑道:“不愧云兴迎之后最伟大的匠师。投石更是神来之笔,只是不怕伤了令郎么?”他却是指一旁的叶浩,相隔不过一丈,稍有差池,只怕砸成肉饼飞灰。思小姐
也一吐舌头:“叶浩,你老爹可真狠!”秦伯心中一动,来到叶浩身旁:“叶护,我本不想杀你,现在却有了兴趣,我们不妨公平一战,无论输赢,都放了你儿子!”

四下兵士骚动,叶匠师虽一身巧器,但身手低微之至,如何是这神魔般敌人对手。一时间,众人心间两难,既不想叶浩身死,更不愿匠师出战。四野突然寂静,前方暗影中立起一人,袍袖萧
然走来,映照着熊熊火光,似有绝世丰神。他来到空旷处,淡然笑道:“昆仑高人既约,敢不从命!”赫然正是一身长袍的叶护。

雪姨正在左近,抚着胸口踉跄跑出,拉住他手臂:“他已至炼神境界,你万难敌对!我们另想办法,别逞匹夫之勇。”

叶护摇头一笑:“你不必多劝!”甩脱她手,大步向营帐走去。

飞鹰城校马场中。熊熊火把照亮,骏马嘶嘶低鸣,一干将士披挂整齐,静待高坛上城主发命。从迂难营攻城,迄今已有二十日,飞鹰勇士一直龟缩墙堞之中,今日听得军令聚集,心头大为振
奋。

红石大公抓过一支令箭,喝道:“夜鹰!”阵列中一骑驰出,马上躬身道:“末将在!”

“全城军士都已聚齐?”红石大公高声问道。夜鹰肃声答道:“全城现有勇士两千七百八十八人,除重伤不能离榻者一百九十二人,都已执戈策马在此。”红石颔首问道:“城头也没留一
人?”夜鹰答道:“一应巡哨、更夫、侍卫、羽威,都已到齐,城头再无一人留守。”夜色静谧,全军皆寂,只有两人对话声音,在数千匹骏骑中穿梭,穿透了马鸣风啸。“好!”红石高声
道,“今日我军倾巢而出,飞鹰就是空城。你们若胜,飞鹰则胜;你们若败,我会一把火烧了城池,让飞鹰成为焦土。”他语声决绝,直如金石掷地,其中孤注一掷,让草原骑兵毛发上扬。

“再看一眼这座城,也许你们此生最后一次见它!”红石神色平静,一双眸子映射火光,竟似熊熊燃烧。两千五百人的目光没有稍移,那根令箭翻转抛出,所有骑士高声一喏,士气昂扬热血
沸腾。
他们已别无出路,或者高奏凯歌,或者与城偕亡,战至最后一人一马。夜鹰伸手一抄,握住令箭,躬身一喏,随即勒转马头,朝校场辕门驰去。在他身后,两千余铁骑涌出,好似铁甲洪流,
蹄声战歌一齐响起。

红石大公静立当地,克勤随侍身后,广阔空荒的城堡,此刻只有他们两人。铁蹄渐渐远去,城门轰然打开,吊桥垂落在地,一应声响听在耳中,红石大公只是负手而立,仰望皓月行过中天。

“城主,我们到城楼上看去?”克勤有伤在身,并未出战,胸中热血却已沸腾。红石一摆手,懒懒答道:“我军必胜无疑,没什么可看的。”

“城主方才为何那般说?”克勤惑然问道。“蠢材!”红石大公睨他一眼,“士无孤勇则堕,军无昂扬则毁,还要我教你多少次!”

克勤讪讪一笑:“夜袭没经那老头允准,回头会不会找我们麻烦?”红石不经意道:“飞鹰城谁是城主?夜鹰决不会提这么蠢的问题。”

克勤迟疑道:“可是……”红石截断道:“兵者诡道,用计不必限于敌我。克勤,你给我记住,世上最强的不是武力,而是——”用手一指头,“而是脑子。方仙者又如何,终究是棋盘中的
一颗卒子罢了。”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倒似喃喃自语。克勤暗自咀嚼,醒过神时,校场中已无城主踪影。

叶护长袍猎猎,行到营帐中央。秦伯目光凝视,竟露出一丝赞许:“匠师只是粗通武技,但有此气度,已当得高手二字。”

叶护淡然一笑,道:“云大师先辈圣贤,在下瞠乎其后。为了犬子不得一战,倒叫老先生笑话。”秦伯干脆利落的一脚,将叶浩踢向外头,用的却是柔劲,雪姨从旁接住,发现捆缚幽光消失,
叶浩已能活动手脚。

叶护一揖谢道:“谢过老先生。”秦伯眼射厉光,道:“老朽受人委托,不得不取你性命,你好生小心了。”

叶护目光凝定,道:“在下有僭了!”他一挥衣袖,数十道乌光射出,竟是一蓬针雨,不知何等巧器发射,竟分袭要害,霎时间空中哧哧大响。秦伯一声冷笑:“不过如此!”广袖连拂,针
雨不见踪影。

迂难营众外头观看,又是担忧,又是兴奋。方仙者少现尘世,迹乎神仙,而叶匠师竟凭一身巧器与其争雄,委实难以思议。叶浩一边攥紧拳头,恨不得代老爹上场,只是被一脸忧色的雪姨拉
住。

叶护身形一展,向后疾退三丈。器弩争斗,距离最是重要,若非遥峙,没有反击余地。秦伯再明白不过,却没阻拦,由得对手趋后,一脸淡然处之。叶护一身巧器,狂风骤雨般袭去,无有间
隔,层层叠叠。

秦伯冷声一笑:“匠师若技仅止此,当辱没云氏英名。”一身幽光环绕,箭器湮没其中,无论金木,尽数碾碎,空中粉末飞扬。他毫不在意,缓步逼上,直似闲庭信步。

孰料此时,叶护身形展动,竟是朝前迈出,霎时间,两人迎面撞上。营地四遭一片惊呼,这叶护难道傻了,竟直撄其锋。

只见叶护右手一扬,舍弃暴雨般的暗器,只是一根黑色的圆锥箭矢,闪电也似袭出。秦伯却未慌乱,屈指一弹,雷鸣般巨响,劲矢化为飞灰。

叶护一旋身,又一根劲矢射出,如此近的距离,又几乎死角,仍准确无比直袭对手面门。秦伯终于变色,喝道:“哲别!”偏头避开不及,右颊被刮出道血槽。叶护闪转同时,TXT 书香
中文网电子书不断射出劲矢,角度每每刁钻至不可思议,似乎没有空间限制。按常理,弓箭手只能遥相攻击,一旦距离过近,只能任人宰割。但黎族传有秘术,弓箭练到炉火纯青,就能无视
距离,即便近在咫尺,也能刁钻发矢,玄妙至极。世人称此为哲别,译成中原话,就是神箭。叶护虽假之器械,但此刻出手,无疑谙通三昧。

秦伯终于退后,如此距离,饶他炼神化境,也难当其锋。叶护如附骨之蛆,紧缠身后,此时已不限劲矢,针雨钉瀑,迭迭直泻。迂难营众看得目眩神迷,只觉每一拨暗器,都似叶护拳掌,随
心所欲,恰到好处。仿佛他已器身合一,圆融无缺。

箭器就是他的拳风,就是他的掌劲,就是他的剑气。银霜月华下,长衫叶护大袖挥舞,翩然若仙,竟将秦伯逼落下风。

老黄越看越窘,如此身手,岂是他能匹敌。往日争斗,叶护一直逊让,倒是护他脸面。叶浩则挥舞拳头,不停大叫:“老爹,射死这老妖怪!”只雪姨眉间忧色不减,叶护此时似占上风,秦
伯仍能从容应对。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旦叶护体力稍减,便要被秦伯一击致命。

两人出手越发快疾,合着滚滚箭器,卷成一团乌影。内圈却是团幽光,紧裹秦伯身躯,防护天衣无缝。远远望去,一动一静,异常明显。

秦伯一直处于守势,出手似缓实快,看得异常清晰。蓦地,他单掌击出,裹挟幽光,击中叶护胸口。与此同时,左肩也为一根劲矢贯穿。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光暗倏分,两人退开。秦伯拔
去箭矢,止住肩头伤势:“叶兄堪称一代匠器宗师,秦某佩服。”言语由衷,脸上一片诚挚。

叶护身若巍然玉山:“老先生谬赞!今夜之事如何了结?”秦伯答道:“老朽这就携小姐离去,不再打搅。”周围一片欢呼,兵士都以为叶护赢下此局。叶浩更是跑上前去,喊道:“老爹,
你赢了!”
然而叶护直直后仰倒去,如玉山倾颓。叶浩扶之不及,趴在老爹身边,大叫道:“老爹,你怎么了?雪姨、雪姨,你快过来呀!”

叶护咳出口鲜血,抚向他头:“傻孩子,老爹没事,男子汉不能哭。”叶浩眼中猩红,泪水蓄满:“我不哭,不哭……老爹,你是吓我的,对不对?”叶护微微一笑:“老爹什么事也没有…
…”声音越发微弱,鲜血不断溢出。叶浩只觉天昏地暗,泪水再也止不住,泄洪也似滚落。这时,雪姨奔到近前,一手搭他脉门。叶浩全神贯注,见她眼神暗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滔天恐
惧涌上心头。

“雪姨,老爹没事吧?”叶浩揣着最后一丝侥幸。“心脉重创,生机已绝,也就两三日时间。”雪姨木然答道,浑无一丝生气。

叶浩咆哮一声,小狮般朝秦伯扑去:“老子跟你拼了!”秦伯眼皮不眨,衣袖一挥,将他扔出三丈外。叶浩双眼通红,还要搏命,却听秦伯冷笑:“可惜呀,虎父犬子,叶兄不能瞑目了。”

叶浩被骂得一愣,脱口道:“老妖怪,你什么意思?老子怎么是犬子?”秦伯摇头道:“不明时势,不知隐忍,一身蛮勇,就能报仇么?”叶浩不管不顾,骂道:“老子要你管?留下命
来!”

“站住!”秦伯一声大喝,震得叶浩眼冒金星,“能避其势,能全其锋,才算英雄。你刻下非我一合之敌。汝父身亡,有汝报仇。汝若再死,谁来报你父子二人之仇!”

叶浩被他气势慑住,呆立当地,仔细咀嚼话语,竟若醍醐灌顶。

正此时,雷霆震响从远处传来。无数铁蹄敲击草原,大地震颤,一片火潮席卷而来。“飞鹰骑兵!”此时迂难营众头领聚到叶护身旁,听得声响,众人愕然对视,继而恐惧浮上,都冒出这个
念头。飞鹰城竟是要趁机劫营,内外交困之下,迂难营众能否抵挡得住?

“全军向前,依据地势防守!”老黄大声喝道。瞬息间,兵员调动,营地里乱成一团,各部统领散个干净。没人理会秦伯,毕竟迎面铁骑,才是覆顶之灾。空荡荡的营地,只有秦伯、思小姐、
雪姨、叶浩四人。秦伯也是神色剧变,陡然长笑:“好个红石,竟敢拿老夫当枪使!”

第四章 横绝

两千五百铁骑全线拉开,风驰电掣,形如山崩海啸。离迂难营三百步处,俱弯弓控弦,熊熊火箭陨流也似,炸在营地前沿,各处帐篷一着即燃,顷刻成了片火海。夜鹰掣出腰间弯刀,喝了声
“冲”,前排兵士一齐挺出长枪,排山倒海冲去。

营地最前是圈栅栏,高可一丈,用草原上的柏杨木扎成。突古马神骏非常,铁蹄一踏,木栏排排而倒,骑军蜂拥而进。虽有火海阻隔,也是一越而过,毫不迟滞。铁蹄震响,战歌豪迈,气势
之强犹如冰山潜行。

迂难营仓促调动,三部之间难以协调,乱成一团。兼以迂难营只擅攻坚,轮到防守,顿不知所措。士兵用长矛结阵,勉强组成防线,又无偏厢车前阻,怎当得突古铁骑隳突。当下一触即溃,
许多兵士逃散不及,被劈倒在地,殷红鲜血到处漫开。长矛阵无法结成,后方弓箭手也无用武之地,迂难营气势大沮。三部人马各自为战,困阻一时。夜鹰更因势利导,派出小股精锐穿插往
来,搅乱后方。

老黄双眼血红,今夜败局已成,再也难以挽回。他欲下令撤退,却大不甘心,迂难营攻无不克的名头难道就此坏了?

袁远持枪一边,喊道:“老黄,兄弟们要顶不住了!此时不撤,阵形一破,我们恐要全军覆没。”神色惶急,一身盔甲淋血,更显狼狈。

老黄举目四看,左中右三部苦苦支撑,少说伤亡过千。而飞鹰骑兵气势如虹,步步进逼,兵锋所及,营地一片火海。

他艰难地一挥手,号令兵敲响铁锣,三部人马如闻大赦,有些兵士转身就跑。所幸军纪严谨,一番约束之后,且战且退,渐汇集一股。

老黄更亲率左部断后,死死挡住铁骑。

中军帐内,流矢不断掠过,烽烟熏人耳目。伴随着震天杀声,兵士潮水般向后涌退。刀剑明亮,映射上熊熊火光,好似滩滩鲜血。

四人岿然不动,无声对峙。秦伯仰首望天,无动于衷。雪姨委身草地,哀痛欲绝。而叶浩怔然立着,目光呆滞,思小姐悄然上前,眼含歉疚,低声唤道:“叶浩……”却见少年转首望来,依
旧那张熟悉的脸,却狰狞扭曲,陌生得怕人。目光尤其阴沉,像受伤的野狼,欲择人而噬。

思小姐吓得后退几步:“你……你别吓我!”叶浩拿眼凝定,缄口不语,形同路人。思小姐只觉心中翻腾,说不出的难受,两人之间已被巨大的沟壑隔开,再也不能嬉笑无忌。她小小的心眼,
都为哀伤填满,没有半分为匠师逝去,只因少年的疏离。她强自镇定:“小耗子,你别太伤心了。我也不想这样……”

叶浩还是沉默。迂难营残军已逶迤撤远,只剩右部压阵,老黄苦苦挥动巨剑,正往中军帐退来。雪姨饱经风浪,抱起叶护身躯,道:“小浩,我们走!”叶浩也不吭声,蹲下身子:“放上
来!”雪姨温声道:“你真融不纯,还是我来!”叶浩大声喊叫:“放上来!”

雪姨一个哆嗦,见少年神色可怕,只好依言将叶护放他背上,解下腰带捆了几匝。叶浩双手护牢老爹,就地一掠,星力涌起,奔出五丈外。落地时却脚下踉跄,所幸用手撑地,勉强站稳。

思小姐惊叫出声,闪身来到跟前,美目涌泪:“小耗子,你别这样,会弄垮自己的!”就要伸手去扶,叶浩猛地站起,肩膀一沉,向她胸口袭去:“滚!”思小姐毫无防备,跌倒在地,闷哼
一声。秦伯大怒:“臭小子,真不想活了!”叶浩原本身形停滞,闻言冷笑:“把老子也宰了吧!”

秦伯怒气上涌,就要动手,思小姐一跃而起,张手拦在中间:“不许伤他!”叶浩闷哼道:“假惺惺!”思小姐回首催促:“你快走!骑兵杀过来了。”雪姨也拍他肩膀:“想报仇,需留得
命在,我们快走!”叶浩回扫一眼,目光冰冷怨毒,看得秦伯打个冷战,才冲天掠起。雪姨护持身后,两道身影丸掷弹跃,须臾之间,消失在视野尽头。

“小姐,你喜欢这小子?”秦伯淡声问道。千百名骑兵从旁掠过,铁蹄嘶啸滚若雷霆,老者声音依然清晰,响在耳畔。

思小姐急急辩解:“没,我只是见他可怜……”小脸涨得通红,纤指绕着衣带,绞了许多圈,直至指节发白。秦伯仰起头,望着满地狼藉,低不可闻地叹息:“圣女是不能喜欢上人的……”

迂难营溃逃三十里,才在一处斜坡下休整。散兵渐渐归来,老黄合计伤亡,只剩两千残卒。这一战夜袭,竟覆灭三千人马,粮草辎重尽数丢失,真是从所未有的惨败。暗月西沉,天际浮起鱼
白,兵士累极卧倒,漫山遍野,或哀鸣或鼾声,惨状不忍猝睹。刻下别说攻城,只祈祷飞鹰骑兵不再来袭。老黄望着遍野哀鸿,欲哭无泪。迂难营攻城拔寨,无所不克,今日却折戟于此。依
清蒙律令,死囚攻城不克,全军斩首弃市。如此而言,向前要全军覆没,回撤是军法森严,端的无路可走。

圆桌会议在坡顶召开,一边是重伤昏迷的叶护。众人都拿不出计较,这才想起匠师的可贵。寻常开会决议,匠师并不多言,到得关窍处,却能一语点醒。刻下生死存亡,众人少了这个智者,
如缺了主心骨般。

许久,老黄振作精神:“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吃的,总不能叫两千人马饿死。”袁远道:“现在是秋季,草原上多野味,出动兵士打猎,两三天内能对付过去。但如果不撤,飞鹰人又要进逼,
我们不堪一击。”

事关撤留,大家终拿不定计较。老黄望向雪姨,迟疑道:“阿雪,你能否让老叶清醒片刻?”雪姨神色痴呆,又被唤了一遍,才道:“金针过穴可以,但消耗精气,他只怕走得更快……”叶
浩从旁照顾老爹,闻言暴跳:“谁敢打这主意,老子废了他。”掣出弓弩,首先瞄准老黄,一有异动,就按动勾柄。

老黄坦然面对,道:“你老爹肯定有话吩咐,不仅是迂难营袍泽,也要嘱咐你。”叶浩冷笑道:“我爹这副模样了,你们还要折磨他。”

老黄转首问雪姨:“如果不刺穴,老叶还能醒转么?”雪姨黯然摇头:“也许会回光返照,也许就永远醒不过来……”红肿的眼睛又现湿意,泪水嗒嗒滴落。

老黄迈步上前:“你老爹一世英雄,你愿意他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叶浩手一颤,弓弩慢慢垂落,哀求道:“雪姨,真的没法子了么?”

雪姨低头不语,默默垂泪。叶浩牙齿一咬,道:“好……那就金针过穴吧!”一众人紧张围观,雪姨扶起叶护身躯,金针在纤指中颤抖,强自镇定心神,扎入数处大穴。半晌没有动静,众人
大气不敢出,全神凝视。终于,叶护缓缓睁眼,眸子依旧清亮,不见丝毫暗淡。叶浩心中苦涩,知是回光返照,老爹再次闭眼,就要永远睡去。憋屈整夜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奔腾直下,
竟哇地一声痛哭出来:“老爹……”

叶护强笑道:“兔崽子,你老爹还没死呢!不许哭!”叶浩跪在身边,抹泪道:“老爹,我不哭,雪姨说你没事的。是不是,雪姨?”耸着肩膀抽搭,泪水仍止不住。

叶护见他满面烟尘,眼含血丝,胸中柔情翻涌,伸手抚他头顶:“傻儿,人总是要死的。你娘在地下等得太久,我终于可以去陪她。”叶浩温驯低头,只觉老爹大手温暖,似有说不出的力量,
抚平他内心波澜。

“你已经长大了,叶浩,不能再冲撞盲动。你答应老爹,一日未到炼神至境,不许去报仇。”叶护盯着他,缓声吐气。叶浩茫然颔首,只知道说:“老爹,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叶护洒然收手,笑道:“你答应老爹,就要作数。我有些饿了,你去打只野味回来。”叶护哪敢离开,只是一味摇头,着紧守护。

叶护大笑:“你老子不作饿死鬼,不吃顿饱饭,不会死的。”叶浩只能起身:“老爹,那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儿子身影消失,叶护目光一沉,道:“老黄,你记住三点。”

众人身子一震,围得更近。老黄抓他肩膀,道:“老叶,我会记下的。”叶护目闪精光:“第一,现在进退维谷,只能原地留守。飞鹰城必会出动骑兵,想完全击溃我军,你务必振作士气,
至少坚守五日。第二,飞鹰之战非一城一池,事关天下大势,牵涉到至大至秘之争夺,迂难营只管攻城,其他事情,一律罔视。”袁远焦急问道:“而今一败涂地,如何守得五日?即便能坚
守,又能如何?”叶护不理会他,道:“第三,五日之后,必有强援到来,到时定能一挽颓势,易守为攻。”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老黄追问道:“我们是孤军深入,出征之前,西北都护府已点明不会有援军,你怎么这么笃定?”

叶护一挥手,道:“言尽于此,你们事后自会明白。我时间不多,想单独跟阿雪处一会儿。”众人甚不情愿,但匠师已下逐客令,必有身后事要交代,只能起身走开。

叶护说了许多,有些疲倦,缓缓躺下,枕在雪姨腿上。幽香阵阵浮来,直迫鼻端,匠师闭上眼睛:“阿雪,这些年来,我对不住你。”

雪姨柔肠百转,痴痴望着他:“傻子,这当儿了,还说这些作甚。跟了你后,我很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叶护摇头道:“我总不能忘记叶浩他娘亲,但对你,终归是欢喜的。”

雪姨被这一语击中,哽咽抽泣,作欢笑状:“无端拿这些话哄我,平常怎么不说。”叶护叹息道:“许多年前,叶浩娘亲也是这么躺着,叮嘱我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浩儿。现在我也是这
样。”
“你放心,浩儿我会照顾好的,不会让他受任何损伤。”雪姨决然道。“做后娘不容易,但小浩会听你话的。”叶护长嘘口气。雪姨眼中噙泪,惊喜莫名,一缕朝阳射下,泪珠晶莹五彩,似
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你是说让我作小浩后娘?”

“委屈你了,生前没给你名分,死后还要霸着你。”叶护悠悠叹气。雪姨紧握他手,道:“我很知足了。”叶护从怀中掏出个牛皮袋,径寸大小,用羊肠线密密缝口。雪姨接过一摸,沙沙作
响,似乎装着物事。

“这是浩儿娘亲的身世。你待他星辰力到炼神境界时拆阅,之前万不可告诉他。”叶护慎而重之地道。雪姨一怔,道:“他娘亲的身世?”

叶护颔首道:“他娘亲不是一般人,你也猜出端倪,但身世之秘之奇,更远超你想象。你万不可过早拆阅,稍有泄露,立有覆顶之灾。”雪姨决然颔首:“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会护住这
皮囊。”

叶护长嘘口气,道:“这兔崽子怎么还没回来?我是等不到他的野味呢。”满脸安详,嘴角更含微笑。身后诸事俱已交割,强自提起的精气倏忽散去,眼神立转暗淡。晨曦从东方透出,万道
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周遭景物渐而模糊,草原天空不住旋转,雪姨身影也隔如云端。他缓缓闭上眼睛,耳畔如奏黄钟,雪姨呼唤再也听不清。

叶浩疾疾奔走,心如火燎,偏生朝阳初升,万物隐匿,如何也碰不到猎物。他尚存万一念想,老爹进食之后,滋养精气,指不准能挨过这关。因此隳突东西,即使凶狠的夜狼群出现,他也敢
一身当之。

老爹音容笑貌,一一浮上心头,占据了满心满脑。即便发狠打骂,此刻想来,也是那般亲切。孺慕之情翻涌,恨不得老爹能立刻站起,狠狠地踹自己两脚。那该是多快活的事情,可惜却是奢
望。只要打到猎物,就能救活老爹。无数念头汇聚,最终只剩下这一条,仿佛他找的并非食物,而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妙药。

也许孝心感动上苍,一只肥硕的野兔当面撞来,他一掠上前,不等猎物逃窜,就把它双耳拽住,当空拎起。野兔不住扑腾,沉甸甸的,至少五六斤。他顾不上高兴,展开鹤雪身法,亡命奔驰。

“雪姨,雪姨,你看我打到什么?”他大叫着冲上山坡。却见众人肃然立着,雪姨跪坐在地,中间却架起柴堆,一方染血的白布遮住了老爹,只剩头露在外边。朝阳撒下万道光芒,他面容如
昔,嘴角更噙着微笑,仿佛只是暂时睡去。“叭”,野兔从手中挣脱,掉落在地,一蹿老远,就此没入草丛。叶浩半晌怔立,似泥雕木塑一般,无有一丝生气。

邓麻子过去拍他肩膀,叹道:“你老爹是有福的人,走得很安静,没什么苦痛。”叶浩倏地醒来,如何也不相信眼前景象,喃喃地道:“老爹真的走了么?”看到邓麻子沉痛点头,最后一丝
侥幸无情破灭。他的心仿佛沉入深渊,冰凉麻木,纵使阳光万缕,也让他感不到一丝温暖。

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真该死,如果早一步抓到野兔,老爹或许就不会死了。自责和痛苦犹如毒蛇,不断攀紧咬噬着他,天旋地转中,喉咙突然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老爹!”就此委落草地,
晕迷过去。

雪姨心力憔悴,还是一掠上前,仔细为他搭脉。一众人也围上前,忧虑不已。匠师既殁,他的遗孤千万别出事。

雪姨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他焦虑伤怀,心火上涌,肾水下沉,阴阳不调,竟走火入魔了。”眼神惴惴,不安之极,不复往日临之不惊的风采。接二连三的打击,早把她的心揉碎了。

老黄毅然道:“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救好。老叶尸骨未寒,这三尺之孤托付给咱们,可千万不能出事。”雪姨木然摇头:“没有用的。他经络异于常人,不能输入真融,能否挺得过这关,
全要看他自己。”转身朝柴架跪下,默然祈祷:“叶护,你千万要保佑浩儿。”

一群大鸟翩然从草丛惊起,展开如轮大翼,冲向西天。雪姨眼中一亮:“你听到了么?你会保护浩儿没事的。”早已干涸的秀目,再度涌出泪水,半是惊喜半是茫然。

迂难营众首领依照叶护死前所言,就地驻扎下来。帐篷辎重一应丢失,便发动兵士伐木,绕坡一周建立巨大坚固的栅栏。更搭设简易木屋,以为军营。郑青另率五百兵士搜集食物,十里方圆
野兽被猎劫一空,能吃的野菜也尽皆挖掘。老黄用头盔盛了吃食,敲响坡顶的一座木屋。漫山军营都只有草棚遮顶,唯独这座四环建壁,鹤立鸡群般打眼。

木门嘎吱打开,雪姨一脸憔悴:“老黄,你来做什么?”老黄略显不安:“我送点吃食给你。”雪姨望他一眼,接过头盔,就要关上屋门。

老黄忙道:“你别多心,我来看看小浩。”搓着双手,显得局促不安。雪姨忧色忡忡:“还是昏迷不醒,全身真融乱撞,归不到气海中。这一关能否挺过,全看他自己造化……”仰首望天,
“还有他在天庇佑了。”

老黄叹口气,忽然道:“我以前总想和老叶争高下,现在才知道,根本比不过。他是天上的明月,我不过萤虫之光。”雪姨愕然望他,不知这犟如蛮牛的营长,为何心悦诚服,又为何这时说
起。

老黄咧嘴强笑:“我不会再扰你了。对老叶我现在只有敬重之心。”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心中微有惆怅。雪姨目光一凝:“你找过来就为说这些?”老黄摇头道:“现在攻守易形,据我估计,
飞鹰人知道我们未退兵的消息,又会来攻打。还要熬四天,也许很难挺过去。我的意思是,你和小浩先撤到别处。”

雪姨讶然望他,道:“漫说小浩重伤不能动,即便可以行走,也不会离开迂难营。”老黄见她神色坚决,只好说:“那就留下来看天意吧!”

雪姨不知军事,问道:“飞鹰人纵然大胜,数量也与我军相若,四天会坚守不下来么?”老黄苦笑道:“我军辎重全失,士气又复低落,步兵对阵骑兵,必得依托器具。现在可用者,只有一
圈栅栏,还有若干弓箭手,能抵挡住两日,已是侥天之幸。”雪姨骇然道:“那可如何是好?”老黄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天终不会绝我迂难营生路!”
翌日清晨,迂难营兵士被震天蹄声惊起,待束挂整齐出屋,便看到飞鹰骑兵压在营前三里处,一律黑色重甲,绵延数千步。斩马刀在朝阳的光辉中,璀璨夺目,与玄甲相衬,黑白分明,仿佛
一波汹涌无前的巨浪,席卷之处,一切碾为齑粉。

然而他们却不动,勒马原地,屏绝任何声息。迂难营兵士看得头皮发麻,如此重甲骑阵,直接冲杀过来,已抵挡不住,却还在蓄势作甚。百劫余生的死囚们不由握紧兵刃,从军以来,首次感
到敌人的可怕。

老黄和一众首领聚在辕门,皱眉观敌。郑青急躁地道:“已经一刻钟了,突古狗竟不进攻。娘的,这可不像他们风格。”老黄一摆手:“少安毋躁!背后肯定有文章。”袁远恶狠狠道:“任
他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老子要叫突古狗知道,迂难营不仅攻无不克,守也是固若金汤。”他左右顾盼,原以为众人会应和,孰料大伙都沉默,眉宇间满是忧色。

“瞧,敌军动了!”邓麻子喊道。众人也都看见,飞鹰骑阵中开甬道,一列车队鱼贯而前,继而左右分散,一字排开。兵士来往忙碌,将车上器械卸下,不一会儿,那巨大高扬的肱臂就呈入
迂难营视野。

众人倒吸凉气,不约而同大骂一声。袁远禁不住喊道:“攻城吊车!这般狗日的,何时这么聪明,前晚才缴获,今天就知道弄到战场上。”

老黄沉声喝道:“左、右二部前门拒敌,中部居中策应,谨防敌军从后坡奔袭。”情况危急,众人应了一声,分赴各部指挥去。

敌阵中终于响起苍茫号角。依循惯例,这便是骑兵冲锋之时。然而,响起的却是“呼啦”声——肱臂高高扬起,又复落下,石弹跃过千步之距,砸落栅栏内外,随间隙而下,无孔不入,登时
哀号四起。迂难营众如何也想不到,天道好还,往日自己的利器,竟成了敌军的凶器。

飞鹰军前,红石畅快大笑,拔出长刀:“全军出击!”

石弹划过天空,轰然之声不断。黑甲骑兵奋鞭催马,怒浪一般卷扬而去。城主的军令是一鼓决之,不留余力。迂难营不过残兵坚守,在石弹摧袭之下,已大乱阵脚,怎能当得住草原铁蹄!

黑甲巨浪挟滚滚烟尘,终于撞上了栅栏。一声巨响,连大地也在震颤。金铁在阳光下闪烁,仿佛碎浪千朵,饶为壮观。

简易栅栏一阵巨颤,几要散架,薄弱处已经碎为齑粉。排在最前的长枪阵发挥作用,死死挡住了铁蹄。但伤亡却是敌军数倍,几乎是用人命去填挡。老黄焦急不已,令中部五百骑从辕门杀出,
缓解己方压力。但论骑兵之精,草原部族冠甲天下,五百骑倏忽湮没在黑甲浪潮中,被来回一绞,便伤亡过百。形势岌岌可危,敌骑源源冲入营寨,来往隳突,所过之处如滚汤沃雪。更有十
数骑绕开阻隔,直奔山顶木屋而去,显然察觉此处枢要,若能攻破,将大沮迂难营士气。

老黄暗叫不好,亲率数十精锐,奔驰阻截。奈何骏骑风飙,片刻逼近。老黄大声叱喝,一组弓箭手应命控弦,铁镞簇簇,尽数奔去。

敌骑更确定木屋紧要,连皮盾也不张,亡命奔袭。坡下两军也有觉察,战势为之一缓,飞鹰人喝彩呼啸,爆出山崩呐喊。那十数骑更鼓足精神,如离弦之箭,捣向木屋。当危急之时,一道白
影冲出屋门,却是雪姨,她形如鬼魅,手中星光连闪,在众骑间挪跃,兵士一一落马,数息之间,全部丧生。飞鹰人呐喊至半,生生憋回肚中,目瞪口呆。却轮到迂难营大声喝彩,士气为之
一振,竟将敌骑驱退几步。

遥远传来鸣金声,却是红石下令撤军。飞鹰人令行禁止,潮水般退却。老黄拄刀喘息,却已无力追击。一轮下来清点伤亡,方才交战不过半个时辰,己方死伤五六百人,是敌军四倍还多。

坚守五日,实在难以完成呀!老黄低低叹息。

一日之内,迂难营遭受五轮攻击,死伤近千人,可战者只有千五之数。暮霭四起之时,飞鹰人终于退兵,噩梦般的一天终于结束,疲惫的兵士满脸麻木,瘫坐在草地上,也不顾满地残尸断骸。

众头领聚在辕门口,怔然望着敌骑退却,丝毫没有幸存的喜悦。袁远叹道:“若明日还是这般,我军抵不住几轮。”

众人默然不语,去了器械,迂难营难敌草原人骁勇。郑青满脸怀恋:“老叶在该多好,以他那双巧手,再简陋的材质,也能做成威力巨大的武器。”袁远摆手道:“说这些有何用!我军难道
真要死守,坐等飞鹰人杀个干净?”老黄扫他一眼:“退回去也是死路!要逃亡的话,除非深入不毛,中原决没有安身之地。”邓麻子慨然道:“大丈夫岂能久蒙死囚之名,逃亡更要遗祸宗
族父母!”为防死囚逃亡,五军都督府曾下严令,家人宗族连坐于此。是故,迂难营建立以来,兵士逃亡殊少发生。

袁远大为窘迫:“我可没说逃!只是大家想个对策,总不成坐以待毙。”众人目光汇聚,一起注视老黄,要他拿定主意。

老黄踱了几步,慢吞吞道:“明日若没援军到来,我们再后撤五十里!”这是折中之法,眼前无计可施,也只能如此。郑青苦笑道:“我去看看那小子醒转没有。娘的,咱们撞邪了,祸事接
二连三。”

“还没醒来,”雪姨从斜坡上下来,忧色忡忡,“一直昏迷着,不能触动分毫,否则立有性命之忧。”

众人不好搭腔,老黄沉默片刻,毅然道:“不能耽误弟兄们!明日若真要退,我单独留下护他。”郑青冷笑道:“你一人能抵甚事!”

老黄仰天叹息:“我和小浩一起走,下面见到老叶,也算是个交代!”
次日的进攻更为疯狂。一轮冲击之下,栅栏基本摧毁,飞鹰铁骑前方,将是一马平川。红石眯起眼,道:“是时候了,夜鹰,你率一队人马迂回过去,直接捣毁坡顶木屋。破其一点,全盘皆
溃。”夜鹰颔首:“若是末将早就迂回攻击了。城主隐忍不发,原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石弹疯狂倾泻,压得迂难营众无法抬头。缺了木墙,血肉之躯直面铁蹄马刀,无所凭恃。所幸将士一心,并未一冲而溃。随着地势上升,敌骑速度见缓,迂难营依此节节抵抗。

老黄挥舞巨剑,暗自叫苦:“今日是无法守住了。”犹豫着下令撤退,陡见星光璀璨,一道白影掠来,长袖挥舞间,当面十数骑陨地。赫然正是雪姨。老黄一惊道:“你怎么不守在山顶?”
雪姨却不答话,运足十成真融,几枚掌心雷掷出,炸在敌骑密集处,立时血肉横飞,哀号四起。

敌阵为之一乱,迂难营奋勇向前,一时扳回劣势。老黄大喜:“再给他几下,阿雪!”环顾却见雪姨面色苍白,嗔道:“你当不值钱的?我耗真融过巨,要调息片刻。”她限于血胤,未臻周
天境界,终难比拟力敌千军的方仙者。

飞鹰人久战无功,士气稍怠,蓦地一支骑队驰援,为首者面容峻刻,气势非凡,一袭大红战袍当风猎猎,策马所过处,飞鹰战士欢呼如雷。

老黄一震:“是城主红石和他的亲卫队羽威!”雪姨惊道:“他竟亲冒矢石,定是抱了必胜决心。老黄,这可如何是好?”话音未落,果见敌骑一振颓势,奋勇冲来,尤其那队羽威横冲直撞,
竟无人可当!

“给这狗娘养的几掌!”老黄一挫钢牙。雪姨依言施为,最前数十骑碎为血雨肉泥,却未将飞鹰人慑住,铁流滚滚罔顾生死,依旧前冲。

正此时,夜鹰所率骑队从背面冲上,朝阳光辉中,直如神兵天降。

迂难营全力向前,岂料后路被抄。数百骑兵高处俯冲,绝对是当者披靡,更何况前后夹击!军心至此雪融冰消,彻底溃败,任凭首领如何羁縻,只是漫山奔窜!

夜鹰沉静一笑,命十骑并排踏去,竟是要将木屋碾平。

雪姨大惊失色:“小浩!”边施展身法,全力掠来!但远近悬殊,不可能阻挡住。兵士四下乱蹿,却也知屋中是匠师遗孤,不由齐声惊呼。

合营如此反应,夜鹰很是满意,果断挥手,十骑隆隆前进。眼见还有数丈,骑士同时挥刀,要将木屋一举劈碎。

雪姨身在空中,心子却沉入深渊。漫说叶浩走火入魔,片木惊魂,单是血肉之躯,踩中要害,也要丧命。她忆起叶护嘱托,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光翅,倏忽飞至。但铁蹄无情,她无奈闭眼,
不忍看这惨象。

轰然巨响如期而至。雪姨眼中珠泪挤出,冰凉划过鼻翼。浩儿就这么去了,她心丧如死,浑浑噩噩,跌落在地也没察觉。

却觉耳边山呼,并非突古人的呐喊,尽是迂难营的欢呼。她惊疑睁眼,却见到山顶光芒暴闪,耀如烈日,木屋瞬息化为灰烬,一并还有那十骑,光芒涌过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圣迹般辉煌的景象,惊得所有人仰视坡顶。只见光芒敛处,精赤上身的少年盘膝而坐,取五岳朝天之势,宝相分外庄严。朝阳千缕万道射下,汇聚成光柱,从他百会穴涌入,磅礴若江河。
他全身仿若錾金塑像,毫光绽放,竟至氤氲周遭,耀眼无比。

任谁都知他行功险处,天人合一,空空寂寂,只不知为何能反戈一击。但如此神功,必是惊人秘术,一旦功毕,只怕有力敌千军之能。

夜鹰心中电转,喝道:“上箭!”坡顶五百兵士惊醒,忙自弯弓,一起射向那少年。劲矢如雨瀑,场中气旋爆鸣。那少年浑若不觉,身遭金光一敛一放,数百羽箭寸寸碎裂。众人正自心惊,
少年纳气于海,缓缓睁开眼睛,扫视斜坡上下。众人与之相对,眼睛刺痛,只觉他目光如受烈日淬砺,锐利如电。一动之间,如山岳潜形,静止之时,又若渊渟岳峙。仿佛天人交感,已与大
草原融为一体。

夜鹰心中剧震,发疯也似喝道:“射死他!”数百骑兵本失了主意,闻言立即弯弓,又是一瀑箭雨。少年收功不久,心神恍惚,突见如此暴击,忙一蹿而起,向空中躲避,不意施展“天下有
雪”,如轮光翅竟从肋下生出。他还未察觉,又是一轮箭雨袭来,惊得呀呀乱叫,光翅却自行一扇,卷裹身体冲向九霄。“咦!”少年好奇打量,突然福至心灵,明白自己功力飙升,只怕突
破周天境界。想及晕迷时种种情状,愈发确定。

他豪气陡扬,长啸一声,俯冲直下,运起全身真融,朝当面铁骑拍去。但异象陡生,星辰力从神庭涌下,贯至左手,另一股沛然巨力却从膻中涌起,冲到右手。两脉真融阴阳迥异,在体内各
行其是,不相冲撞。

坡顶骑兵还欲搭箭,陡觉罡风猛烈,泰山压顶般冲下。抬头一望,当场震骇,只见那少年左手星光旋转,幽邃生辉,右手烈光万道,若衔旭日。两团光云轰然击出,不等众人反应,已自炸开。

光芒一闪,百余骑兵烟消云散,余波所及,人仰马翻。夜鹰反应最快,不顾灰头土脸,喝道:“撤!”一勒马首,往山下冲去,余骑尾随骥附,颇有千骑卷平冈之势。少年悬滞空中,愣望双
手,难以相信方才一击竟是自己所发。忽听有人呼喊:“小浩,真是你么?”竟是雪姨掠至,仰望着他,目光惊喜难言。叶浩跳到地上,一把抱住她,哈哈笑道:“当然是我,雪姨!”雪姨
喜极而泣,拉住他仔细打量:“告诉雪姨,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叫我如何向你老爹交代!”

叶浩一听“老爹”,神情当即沉郁,仔细回忆当日,犹觉椎心疼痛。只知昏迷之后,全身冷热难当,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赴火山。真融全身乱窜,筋脉如裂,晕厥之中,偏对身内痛楚有觉,
只恨不立刻撞死,少受这般折磨。
他修玄功日浅,不知此为走火入魔征兆,一味要敛聚真融,更坠着意下乘。心魔肆虐而起,扰乱灵台神志,一时间生畏魔怖纷沓而来:许多箭下亡命的冤魂,举着惨白的幡旗,来向他索命;
迂难营袍泽如鸟兽散,身后是举着马刀的突古人;父亲正与自己喝酒,突然七窍流血,魂归渺渺;孩提时代的自己,惊慌看着差役拥进府宅,家中一片狼藉。

宗宗不幸,尽是平生亲历,再真实不过,一时心志为夺。景象再改,最后定格在襁褓时。父亲跪在一个美丽妇人身边痛哭,哀伤欲绝。而自己举着纤细小手,去抚那妇人脸容……那妇人从未
见过,却亲切无比,合该是宿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心神剧震,疾声喊道:娘亲……

就在此时,膻中穴轰然中开,紊乱真融百川入海一般,尽数纳入其中。经脉中空虚广阔,没有真融肆虐,痛楚依旧不减。但神志渐趋安定,全神内视之下,竟臻空兮寂寥之境。修炼玄功真法,
最重守心归一,但有求着相,空兮寂寥之境,许多人终其一生而不可得。

星辰力归束之后,奔出膻中穴,雄浑数倍有奇,叶浩福至心灵,运转星宿海功法。周天完毕之后,真融如受指引,仍是搬运不歇。如此循环往复,星力越发浩大,直如百川奔腾,如何也停不
下来。经脉已经灼热似火,叶浩渐渐心惊,就在这时,真融倏地停转,聚在神庭穴中,汩汩有声,竟化成液状。然后睁眼,就看到万军厮杀,百箭攒射。

神思回转,见雪姨惑然目光,他怔忪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膻中穴缘故。”雪姨心中一动,还要再问,却见老黄等人奔来。

“闲话少时再说,飞鹰人还聚在下面,先击退他们!”老黄急急说道。叶浩定神一看,只见漫山遍野尸体,迂难营只剩千余兄弟,衣甲破烂,神色委靡。而坡下铁骑成浪,足有两千,正勒马
前进,护着十数具投石机。“他们想用投石机轰,这般狗娘养的。”他震惊道。

“轰了两天了,弟兄们死伤无算。”邓麻子忿忿道。叶浩一时傻眼,机械之力巨伟,非血肉之躯能抵挡。他脱口就要问怎么办,忽见营众纷纷奔来,在自己身边聚拢,都用敬畏目光相望。

老黄神色沉静:“现在能救迂难营的,只有你!”叶浩向来厌恶他,本欲不作理会,忽觉他从所未有的诚恳,不禁问道:“怎么救?”

“你是以一当千、力挽狂澜的方仙者!”老黄依旧定定望他。

“以一当千、力挽狂澜!”叶浩脑中一轰,只觉热血沸腾。老黄向与父亲有隙,他一直视为对头。此刻竟对自己如此推许,不由骄傲得意,一时喃喃重复,如痴如醉。周遭兵士也眼现狂热,
陷入绝境之时,突然重见生机,他们把沉甸甸的希望,压在匠师儿子稚弱的肩膀上。

叶浩吐纳几回,压下热切:“当务之急是把投石机毁掉,我尽力一试。”一腔燥热下,少年眉宇间竟有几分淡定。这几日的风暴,未将小树摧折,反而催长一般,令他有了茁壮的枝干,不再
要荫蔽于父亲。

老黄再不多说,伸过手掌。叶浩一愣之后,双掌击在一处。这是迂难营最高的致礼,只有担当大任的兵士,才能接受圆桌会议的击掌。叶浩直欲仰天长啸,告诉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自己已经
长大。

郑青、邓麻子等人一一上前,轮到雪姨,忍不住道:“小浩,你千万要小心!”叶浩强自一笑:“雪姨,你就做好红烧肉等我吧!”

第五章 奇援

风云突变,红石也是始料未及。他本就担心拖宕日久,会生变数。现在方仙者横空出世,更坚定他决心,即便伤亡半数,也要将斜坡碾平。而对付方仙者,远程攻击无疑是最佳途径。

投石机运至五百步处,重装上阵。如此距离,碎石弹能将斜坡笼罩,只要三轮攻击,就可将迂难营屠戮。奇怪的是,这群清蒙人竟不后撤,难道坐以待毙,又或想依靠一个方仙者,力挽败局?

他令全军弓弩上弦,严防方仙者突入。两千支箭攒射,就是秦伯也要暂避其锋,遑论那少年新近功成!想起这少年狙杀胞兄,更是切齿痛恨,只可惜不能手刃血仇。投石机压下肱臂,一弹之
后,石雨漫天,冰雹也似向斜坡砸落。就在此时,一声长啸直干青云,少年冲天而起,身在空中,两手凝结星炁烈光,倏忽散成网状,将碎若蝗雨的石弹挡飞。

红石大骇,喝道:“放箭!”两千张强弓早已弯开,松弦之声有若潮啸。劲矢密集,威力更甚于投石机轰炸。饶是叶浩神功初成,也不敢轻当其锋,光翼刷地张开,往高空翔翥而去。他未习
过“雪”式身法,本领却如与生俱来,空中翩跹一折,又躲过一轮箭雨。迂难营众屏息凝神,这时才轰然喝好。叶浩少年心性,顿起卖弄心思,在空中夭矫翻飞,纵横裕如。飞鹰人前后十轮
射击,竟是片羽难沾,士气为之大沮。红石心惊不已,喝道:“投石机继续轰!”工程兵如梦初醒,重新装填石弹。

迂难营众仰望天空,如痴如醉,不意祸从天降。陨石无孔不入,又无遮体掩蔽,登时死伤一片,哀号四起。叶浩懊悔已极,收了光翅,俯冲而下,直扑阵前投石机。身法之疾,如凝流星,飞
鹰人不及放箭,忙乱一团。投石机又已上弹,肱臂恰恰半扬。红石大公眯眼冷笑:“此轮投毕,迂难营死伤过半,再也无力回天了。”此念才起,却闻梆梆之声疾响,如燃爆竹。抬眼去望,
只见肱臂突然委靡,举至半途,无劲坠落。石弹草草飞出,远不及斜坡。

红石目瞪口呆,骇然发觉,基座与肱臂间榫柱断裂,断口处平整若削。两千铁骑也自哗然,他们不明机械之学,只以为那少年巨力无比,能将十根肱臂同时压断,更是畏若神魔。一时心下惴
惴,进退维谷。

叶浩得意一笑,家学渊源的他,深悉器械每处关节,漫说投石机,就算撞车火器,也是了如指掌。他挥手之间,气随意转,十口光刃飞出,将榫柱一齐切断。

饶是红石心坚如铁,也倒抽凉气。
一个人对峙两千骑,就这么默然伫立。红石心中踌躇,不知该暴起一击,还是全军后撤。若失此良机,形势又千变万化,迂难营万一恢复元气,又轮到飞鹰城有难了。他本杀伐决断之人,从
未如此犹豫过。

正当此时,隆隆巨响从天边传来。似有千万铁蹄齐奔,敲击着广袤大地。飞鹰人眺目远望,越过斜坡,见到天地交接处,一线黑浪潮涌。其势奔腾湍急,不会下于五千骑兵。“清蒙人援
兵!”红石耷然若丧,再顾不了许多,一挥手间,后队变前锋,朝飞鹰城疯狂退却。斜坡上传来涕泣欢呼,援兵终于来了,苦难已成过去!士气沸腾到极至!

骄阳要至中天,投石机若驯服巨兽,匍匐在地,闪烁着铁石光泽。少年也是欣喜之极,正要奔上斜坡,突然身形一滞,眼睛瞪得溜圆,难以思议地望着远方——

兵士不管伤得再重,都挣扎爬起,并肩眺望远方。有了援军,他们就可再度攻城,为死难袍泽复仇,为迂难营重振威名。这一仗败得莫名其妙,兵士都觉非战之罪,甚不甘心,援军又燃起了
他们熊熊战意。

蓦然,最前的圆桌会议惊呼出声。紧接着,劫后余生的兵士也张大嘴巴。仿佛溺水之人,以为攀住浮舟,结果却是一根稻草。世上最大的惨事,莫过于给绝境中人希望,又将这希望彻底碾碎。

迂难营就不幸罹此——远处奔腾而来的战马,背上空无一人,都拖着巨大的辎重。且远没五千之巨,只是一字排开,造成恢宏之势。没有一兵一卒补充,纵使粮草充栋,武器精良,又有何用?

袁远失声叫道:“这难道就是老叶说的强援?”众人都未搭腔,没从破裂美梦中惊醒。马队由远及近,这才看清,两端各有一人,维持浩大队形。迂难营众呆若木鸡,没有一人上前迎接。倒
是左边骑士策马冲来,登上斜坡。却是一年轻公子,轻袍缓带,五官俊秀之极,从容策马而行,不似穿过烽火烟尘,而像在朱雀大街上行吟。

“谁是迂难营长?”那公子在千百道目光凝视下,从容问道。老黄越众而出:“你是西北都护府哪部?押粮官中从未见过。”

那公子高踞马上,哑然失笑:“西北都护府?我从帝都来,顺路运送辎重。”老黄皱眉问:“都护府可知我军战况?何时派援军来救?”

“我就是援军,”那公子一蹬马鞍,跃了下来,“这些马匹真是累赘,否则昨天可到,你们也不至于伤亡惨重。”

一语既出,四遭皆惊。这年轻公子难道犯了失心疯,单人只骑押解辎重、越过千里草原不说,竟大言炎炎,宣称援军。“我迂难营虽惨败,也容不得人轻侮。”老黄不动声色,仍以为这年轻
人是押粮官。都护府各路人马并不以战绩尊重迂难营,反因死囚之故,每有压制戏弄言语。

那公子不答话,从袖中取出一卷锦轴:“五军都督府制令,迂难营拜接!”徐徐展开卷轴,背面硕大印文,正是五军都督府字样。觑那錾金文彩作派,庄重典雅,不似有假。

“迂难营刑劫之徒,罪在不赦,国朝念圣人治世之旨,在乎仁恕之道,故擢于屠刀之下,徙乎边军之列。皇恩优蒙厚恤,奸如张姚,亦应伏首涕泣,慷慨蹈死。奈其阵前两端,犹豫逡巡,至
坐失良机,一败飞鹰城下,再败溃军之中。国法军纪,昭昭难遁。念彼等衔命袭远,孤军出塞,功虽不烈,忠心可嘉,着待罪立功于军前,受持命之人节制。”那公子缓缓念完,将卷轴递给
老黄。众头领凑上前来,仔细分辨。老黄获罪前曾是一府都统,见过世面,认真端详后,点头确认无误。

郑青打量一回,道:“受持命之人节制?你要统领我迂难营?”那公子淡然笑道:“营长之称不合帝国官制,可改为都统。至于圆桌会议云云,更是妨碍军机,即日起废除。军令无论大小,
皆由本人颁发为准。”

袁远嘿然笑道:“我迂难营是刑劫之徒,粗莽鄙陋,只怕受不起贵人指挥。”那公子摆手道:“巧得很,本人也是近日获罪,充军来此,不存在贵贱之分。”袁远瞪大眼睛:“你也是刺配来
的?这身行头不像吧。”那公子尴尬一笑:“离京匆忙,不及更换囚衣,倒叫众位见笑。”

郑青嘻嘻笑道:“公子莫不是流连青楼,叫都御史衙门奏了一本,避难来此?迂难营有个不成文规矩,选举头领时,除了韬略威望,还讲究获罪轻重。”拇指一翘,端指自己,“老郑不才,
曾是西南节度使帐前参军,克扣军饷三十万之巨,目前忝为左部头领。”袁远神采飞扬接口:“老子犯的事也不大,青楼争风吃醋时,打死当朝礼部尚书之子。”中部头领也气宇昂扬:“某
家劫了漕银,凿沉官船十三艘,溺死河兵三千。”

其余头领也一一说了,轮到邓麻子,羞愧难当道:“俺最没用,只是抗不纳粮,错手打死知县。”迂难营众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喝彩一番。马队右边一骑也驰来,却是个憨实壮汉,旁边听得
冷汗泠泠,双股乱颤。

那公子却饶有兴味:“不错,有杀人的,有贪污的,有江洋大盗,有村野暴民。不知营长犯了何等大罪,能号令三军?”

老黄摸着虎髭,怅惘道:“都是陈年旧事啦。八年前,代王殿下举兵起事,我任右路招讨使,一直攻到京畿。败军之将羞于言勇呀!”那公子赞许道:“篡逆大罪,只怕真要冠甲全军。”

老黄连连摆手,正色道:“我军阵亡匠师,犯的是里通外国之罪,黄某甘拜下风。”那憨实壮汉目瞪口呆,里通外国之罪,更在篡逆之上,清蒙律法之中,再无匹敌之例。这迂难营真把罪犯
绝了。

郑青问道:“看公子斯文恭良,莫不是受人迫害?”那公子叹息道:“我获罪之时,在御宴之中,百官都作见证,百般努力也难打通关节。”

众人心中一紧,老黄忙问道:“你莫不是轻薄皇妃?”那公子摇头道:“那倒不曾。本人供职于弘武馆,那日蓬莱仙宗来使,我多贪了几杯,竟对那仙使出言轻薄。以致于龙颜大怒,立贬下
殿,充军来此。”

轮到迂难营傻眼了。仙宗凌驾尘世之上,中原各国新君登基,必要致胙蓬莱,得到丹书册封,才可接受群臣朝贺。若说通敌罪诛九族,尘世之极,轻侮仙宗则是死难超脱,人神共弃。高下之
分,一目了然。

老黄吞了口唾沫,道:“人嘴两张皮,吹牛谁都会!”终究底气不足,显露怯意。一边雪姨却开口道:“这位公子神通高明,难测深浅,至少已臻周天之境。”那公子轻咦一声,道:“迂难
营果然藏龙卧虎,竟有黎族后裔。”雪姨震惊之下,道:“公子眼力高明。”

迂难营众人大不甘心,即使溃败之下,桀骜性子仍在,不愿屈服于陌生人指挥。尤其这年轻公子清华高贵,与迂难营格格不入。

老黄道:“公子要当都统也可以,只是军中最重武力,须使我等心服口服。”那公子望雪姨一眼,道:“她不行,未臻周天境界。”

老黄嘿然一笑,高声喊道:“小浩!”叶浩已到坡顶,抱臂而观,闻声走将出来。老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刚才也听到了,这家伙一来,就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迂难营从来就是自
己说了算,哪轮到外人作威作福。”叶浩经历剧变,心性沉稳许多,已非当初莽撞。见他神色着紧,故作不解:“他可持着帝都的文书,占了名分,再说谁来指挥不都一样。”老黄大摇其头:
“这人如何看也不像囚徒,未必能体恤将士。”

叶浩嘿嘿一笑:“老黄,你当营长有十年了吧?”老黄颔首:“就快十年了,怎么?”叶浩惋惜道:“做得够久了,该给年轻人腾腾位置,别老恋栈不去。”他一副老成模样,却是学了叶护
口吻。

老黄一愣,笑道:“好小子,这是学谁的舌?”叶浩一撇嘴:“难道不是么?若我老爹统领迂难营,岂有今日之败!”老黄脸色一暗,艰难道:“我是比不上匠师。”叶浩未料他直承其事,
无法作难,暗忖道:这老家伙被骟了么?老爹在世时,他什么都要争个高下,现下竟直接认输,毫无大丈夫气概。一口闷气憋在胸间,发泄不出,越发难受。

“这营长位置迟早都是你的。此战功成,迂难营改为边军,你做了都统,也算个出身。”老黄拍他肩膀,语重心长。

他摆出长辈身份,又是关怀口吻,叶浩无法反驳,只好闷声道:“也罢,我跟那人干一架。不是图你的营长位置,只为了弟兄们不受气。”老黄宽和一笑,像是受子侄顶嘴的长辈,并不计较。

那公子凝视叶浩,惊疑不定,倏地赞道:“黎人纯正血胤,已臻周天境界,真是明珠暗投,清蒙这般不珍惜人才!”眉头一皱,喃喃道,“营中有如此高手,如何会败得这般惨?”叶浩在营
众拥戴目光中趋前,不耐道:“要打就打,恁地啰唆!”那公子不作理会,倏地一掌前击,罡风猛烈,叶浩猝不及防,一式鹤雪身法,狼狈躲开去。

“你讲不讲规矩,竟然偷袭!”叶浩怒气冲冲。那公子抚掌笑道:“原来才臻周天境界,无怪一败涂地!”叶浩双手叉腰:“打你足够了,娘娘腔!”那公子温文一笑:“不够,不够,还差
得远呢。也算人才难得,本公子抬举你,做个副都统吧!”

叶浩一翻白眼:“留着你自己做吧!小爷不稀罕。”那公子淡然道:“这却由不得你!好好干,回头我保举你入弘武馆,荣华富贵享用不尽。”那架势作派,只有久居上位,才能侃侃道来。

叶浩生性桀骜,岂容得别人拿大,冷笑道:“废话少说,接招!”星力从神庭浩然奔出,掌风汹涌,使足了八成劲。那公子不闪不避,一袖轻拂,汹涌星炁化于无形,连衣摆也未动分毫。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那公子摇头一笑。叶浩神通大进,分外自信,不想奋力一击,受到如此轻蔑。身后一千营众,都在看着自己,颜面如何丢得!不由怒吼一声:“且看这招!”
调动神庭、气海,左手星炁,右手烈光,辉煌盛大,较之前一击,威力倍增不止。

那公子幡然色变,低声喝道:“太初之气!”不及挥掌抵挡,就势掠向一边。罡风袭过之处,犁出长长一条深壑。叶浩得意大笑:“知道厉害了吧,娘娘腔!”那公子急喝道:“你分明是黎
人,如何会太初之气?”叶浩摸不着头脑:“太初之气?什么玩意,我不知道。”

那公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太初之气,星辰之力,怎么可能集于一身?除非是……”心念电转,突然想起一项禁忌,也只是隐约听说。传闻的片鳞只爪纷沓涌来,汇聚成形,他前思后想,
愈发确定,不由嘘口长气:“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她的后人。”迂难营众以为他胆怯,大声鼓噪起来。雪姨耳目灵通,听到那公子自语,心中打了个突:“太初之气?这不是仙宗绝学么,
小浩怎么会?觑那烈光,倒真有几分像。叶护说这是小浩娘亲传承……”好奇心起,恨不得立时拆阅锦囊。

叶浩洋洋得意:“还要不要继续,娘娘腔?”

“继续?”那公子莞尔一笑,“你身兼太初、星辰两大绝学,际遇之奇,绝无仅有,我甘拜下风。”从容道来,毫无气馁,不似认输模样。

叶浩正要说话,老黄已走上前,哈哈笑道:“点到为止,认输就好。大家兄弟袍泽,万不可伤了和气。小兄弟一身神通,将是绝大臂助。”

那公子淡然道:“技不如人,这都统不当也罢。不过,我有两个条件。”老黄目光一凝:“入我迂难营,就要遵圆桌会议之命,却不是个讲价钱的地方。”那公子自顾说道:“首先,都统由
他出任。”一指叶浩,斩钉截铁。此议一出,迂难营静无声息。叶浩是匠师之子,适才力挽狂澜,有若天人,拥护敬畏自不待言。经历大变之后,圆桌会议威望剧降,营众扪心自问,若真由
叶浩当首领,当是服众结果。

老黄心中一沉,眯眼笑道:“还有呢?”那公子侃侃道:“我出任监军,督导攻城之战,一应大小军令,由我二人决定。”

老黄负手身后,道:“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不等答话,径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你既伏首认输,遵从军令便是。”

那公子反问道:“迂难营只剩一千人马,不知营长如何攻城?”老黄顿时语塞,归根结底,破城才是首要之务。而迂难营新败,没有援军奔赴,想要自保已难,何谈破城之功。半晌才道:
“难道你行?”
那公子回首吩咐:“伍汉!”随他而来的壮汉躬身答应,蓦地发出长啸,声若惊雷,竟含跌宕起伏。众人为之一惊,莫名所以,忽见原野上马队散开,分成十群,进趋之间秩序井然,俨然如
同军队。

那壮汉啸声不住,十队骏骑摆成长列,奔驰之间,首尾竟能呼应。郑青头脑最灵光,首先看出门道,低喝道:“一字长蛇阵!”众人大感奇怪,驯兽者再厉害,也不过调教几头,而这人竟同
时驱使千骑。

那壮汉啸声再转,骏骑分成两队,前窄后方,如探出两把尖锉。郑青再度惊呼:“二龙出水阵!”骑阵转换之间,毫不滞涩,宛然天成。这壮汉同驭千骑,竟能兼顾细微,如臂使指,委实不
可思议。

骑阵随啸声转变。二龙出水化为天地三才,继而演化四象方圆,不加丝毫停顿,又转为五行相生,变化之奇之精,纵使帝国最精锐的龙骧卫亲至,也未必能做到。众人目不转睛,屏气凝声,
生怕错过这一幕。

待九宫连环演毕,千骑腾空长嘶,壮烈激昂,人立成阵,却是天地归一之阵。壮汉啸声也歇,退立一旁。迂难营众叹为观止,良久之后,不知谁先出声,喝彩有若惊雷,久久不收。郑青振奋
之极:“如此骑阵相助,飞鹰人再多一倍,又有何惧!”众人心有戚戚,不住颔首称赞。

老黄嘴中发苦,许久才道:“你既有此利器,的确可破飞鹰城。”那公子不愠不火:“如此说来,你是没异议了?”老黄话头一转:“这事须得征询小浩意见。”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冀望于
那小家伙推拒,如此迂难营方不会沦为外人指挥。众人也目光凝定,只等叶浩出言。

“做都统倒也不错。”叶浩面无表情说道。营中立时鼎沸,不论失望拥戴,议论纷纷。老黄跌足道:“营长之位迟早是你的,何必在外人面前争。”叶浩瞥他一眼,纠正道:“是都统,不是
营长。”这一语如瓢泼大水,浇在炽热的争论上,一时火烬全熄,只剩下全场人倒抽冷气。千余人不解望向叶浩,当初亲切的无赖少年,而今陌生得幡然两人。

一片寂静中,那公子躬身拜道:“迂难营监军子苏拜见都统!”他手持帝都文书,身兼方仙神通,掌握辎重奇士,分量不言而喻。

郑青、邓麻子互觑一眼,也跟着拜倒,目光满是欣慰。故人之子茁壮成长,方才又力挽败局,这都统大可做得。所有人中他们心思最纯,一如见到嫡亲子侄功成名就,只会激动兴奋。

其余人等则是一番心机权衡:凭迂难营残军,万难攻克飞鹰城。手握胜负契机的,便是这子苏公子,但让他统率全军,既不甘心也不安心,而叶浩终归自己人,担任都统之职,是再好不过结
果。

千余人尽皆伏身下拜,只剩下老黄、袁远、雪姨三人。袁远是老黄心腹,愧疚望他一眼,也缓缓屈身。

老黄顿觉众叛亲离,茕茕孑立。凭心而论,他对叶浩所言,非有半分虚假,俱出自真心。但人情冷暖,竟无一人念旧,不由伤透心怀,倔强脾性一起,硬是梗脖横眉,傲然立于当地,更目光
凌厉,投向叶浩。

叶浩与他对视片刻,毕竟年少脸薄,抵挡不过,转首避将开去。他性子也犟,爱钻牛角尖,当着迂难营众,万万不愿退让半分。若是稍有城府,略用怀柔手段,不怕老黄不下台阶。两人斗败
公鸡般,冷眼僵持。

公子子苏挪步上前:“都统新立,宜重威权,此人不严惩,无以明军纪。”叶浩心中一动,便想答应下来,却觉不妥之极,一时逡巡不决。

雪姨忽然上前,一扯老黄衣袖,笑吟吟道:“你跟一个后辈赌气作甚!小浩作营长,与我们有什么区别。”老黄最听她话,虽觉不甘,还是遥遥抱拳:“拜见营长!”

叶浩见他让步,志得意满,学老爹平日气度:“大家请起!”

飞鹰城守军一夜醒来,发觉夷为废墟的空地上,又树立起绵延营寨。工事之坚固高大,远非从前可比。猎猎军旗随风招展,上书醒目“叶”字。骏马成群,炊烟袅袅,一队队兵士来往巡弋,
平和中自有森然气象。

军士飞快传讯城主府,不一刻,红石大公在羽威簇拥下到来,随行还有夜鹰、克勤二人。眼见一夜高楼,众人俱心生虚幻,仿佛前几日追亡逐北,都不过南柯一梦。而今寐醒,奇#書*網收
集整理飞鹰仍在兵锋之下,危若累卵。

红石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夜鹰从未见他如此失态,道:“定是清蒙人增援,昨日看那阵势,至少有五千铁骑。”克勤附和道:“城主,是时候了。我们应飞报王都,或者向附近
几座城池求救。”

红石摇头道:“决无可能。就算清蒙另派援军,对垒者仍只能是迂难营。”夜鹰讶道:“为什么?迂难营不到一千残兵,凭什么来叫阵!”

红石叹道:“你们恐怕也已隐约猜到,这是一场赌局。不单飞鹰城,突古和清蒙也是棋子。”克勤震惊道:“那下注者是谁?难道是……”迟疑片刻,“萨满团么?”

“比萨满团更高更神秘的存在。”红石苦笑,“换而言之,清蒙也无权增援。这场战争,只有一万人在打,却牵涉到整个天下。无论中原冠盖之室、草原控弦之族、南疆山居黎人,谁都逃脱
不过。”
夜鹰悚然动容:“到底是什么?”红石深吸口气:“明白越多,徒乱心意,你们到时自知。飞鹰城既能击溃迂难营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胜利最终会属于我们,鹰神庇佑子民!”

夜鹰知机沉默,克勤却没这般眼色,仍追问道:“是否要向王都发出文书?”红石暴怒,一脚将他踹倒:“蠢材!”头也不回,盔甲山响,径直下城而去。

红石快步冲向后院,临近木门,忽地顿住脚步,整束衣甲,气定神闲之后,才上前扣门。然而,触环的手摸了个空,木门无风中开。

蒲团之上,秦伯神情平淡,仿佛不曾看见红石。思小姐神思不属,愣愣望着天空,眉目之间,少了往常灵动。真是难得,这只金丝雀,也有飞下枝头栖息的时候。“你知道我的来意。”红石
叹口气。那日破营之后,秦伯返回后院,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责备,冷淡之意油然于表。红石当时便明白,自己的罪过,在他眼中不可饶恕。但碍于形势,偏生无可奈何。裂痕已清晰可见,
戏弄欺瞒,对于炼神高手,是最大的轻侮。

良久无声。秦伯淡然道:“昔时种下祸因,今日便尝恶果。若听老夫劝戒,何至于此。”红石冷笑道:“我如此筹划,仅仅因为飞鹰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突古不过一城得失,飞鹰也就
是数千性命,红石死后更能汗青留名。而幽门则不一样了。”

秦伯瞥他一眼:“如此我还要多谢你了。”

红石径直问道:“既为太一初始之战,清蒙怎么能再派援军?”

秦伯嘿然笑道:“月望之夜,太阴至盛,仙宗无法监视天下。但他们也不是傻子,前后揣摩,便能明白因果。若你那夜不袭营,仙宗还会假作不见。闹出那么大动静,能要别人忍气吞声
么?”

红石抗声道:“他们没有实证!妄自增兵,就是违反约定。我即日发函,请求王都救援!”秦伯摇头答道:“只许你暗渡陈仓么?中原人更擅诡道,他们未增一兵,只是贬了两个犯人过
来。”红石瞠目道:“迂难营那阵势,至少有雄兵五千!仅贬两个死囚,能一夜之间搭建营寨?”

秦伯缄声不语,袖中笼出一方玉牒。红石知道这是方仙者中通讯器具,相隔千里,也能瞬息互通。扫眼一看,却是清蒙兵部职方司致王都枢密院信函,写得淡远而客气,其中一节意味深长:

月望之夜,太初暗弱。飞鹰铁骑,一鼓决荡,迂难营亡北。兵家取胜之道,在乎天时人机。窃闻是夜囊时,陨石坠于中军,幽华千匝,将士惴惴。贵部决瞬息之机,内外相攻,虽孙子再生,
非能相抗。吾辈临戟遥望,亦叹服太息。迂难营势成冲风之末,强弩之极,原当罢戈止兵,顾念出塞千里,逐猎草原,殊为不易,当仆继死战。辎重既毁,粮草难衔,即日运赴。战约之初,
不增援军,适二囚获罪遭贬,着其随队押送。

红石难以置信:“他们只派来两人?昨日竟然是粮队?”想起千骑奔腾景象,他如何也不信,仅是两人押粮而至。

秦伯道:“我运天视地听之法察过,迂难营中确不满千人。”眉头一皱,“城主心乱了,没看出别的么?”红石又细阅一遍,颔首道:“清蒙人是要揭过此节,不追究那日之事?”秦伯应声
道:“条件是他们再贬戍两囚,倒不算过分。”红石深思片刻,道:“此信是清蒙名义发出,递送王都,仅限于两国之间,没牵扯到更高层面。嘿,其中微妙之处,颇值回味。”他确认敌军
未增兵后,心中一松,脑子也活泛开来。

“他们是后发制人。”秦伯面露忧虑,“虽仅派两人,必有制胜之道,不可等闲视之!”红石不假思索:“必是两个方仙者!这倒不必担心,有秦老坐镇,若那两人违约出手,也只是自寻死
路。”

秦伯也释然道:“敌军中的确多了两个周天境界高手。”红石讶道:“只有两个?”秦伯目异之,红石解释道:“敌军那狙击手,不知为何身具神通,据我观察,只怕已臻周天境界,着实厉
害。”

呆坐的思小姐突然惊醒,急问道:“你是说叶浩?”红石不解,道:“正是掳走小姐那少年!突然冒出来一般,简直不可一世。”

思小姐眼中异彩涟涟,沉入自身思绪。那日变故之后,她芳心紊乱莫名,老想起叶浩通红双眼,以及那恶狠狠神态,不能片刻或忘。这般心思,她还从未用过,既苦恼又甜蜜,仿佛把自己的
欢喜,都系于那小耗子身上。终日昏昏,呆坐在蒲团上,却鼓不起勇气,出城去找那少年。当然,秦伯也严加看管,无隙可乘。红石虽觉怪异,也未细究。只听秦伯问道:“那另一人是做什
么的?”红石回答不上,只好道:“我军兵力占优,又有城池之固,不妨以静制动,看看清蒙人耍什么花样!”

迂难营中军帐。初任主帅的叶浩却在拥被酣卧。昨夜大兴土木,他与监军子苏出力尤大。方仙之术神妙无方,破土夯基,打桩树营,原是浩大工程,以迂难营残师,五日也无法完成,但在二
人神通之下,一夜竣工。那伍汉驱动畜力,如臂使指,也立功不小。

帐帘掀动,有人走进。叶浩功臻周天之后,耳目灵通之极,纵在梦乡,也立时惊醒。却是雪姨端着乌木食盘。叶浩一跃而起,嗅鼻道:“是红烧肉,好香!”迫不及待去掀,被雪姨啪地打开,
训道:“先洗手去,还是这猴急性子。”历经变故劫难,重温当日情境,叶浩倍觉温馨,赖着脸皮,拈起一块扔到嘴中,才在雪姨恼怒下,帐外洗手净脸。再坐到案前,菜肴已经摆开,除了
一碟红烧肉,还有鲜绿蔬菜、温热鸡汤。

叶浩垂涎欲滴,鼓动腮帮,恨不能全吞下去。雪姨拍着他背,笑道:“都作都统的人了,还是孩子脾气,又没人同你抢!”

片刻之后,饭菜一扫而空,叶浩打着饱嗝,心满意足:“这中军帐宽大舒适,老黄还蛮懂享受的。以后就归老子了。”雪姨一皱眉头:“轻慢辱人,谦冲聚人。你才做都统,不可专横恣意,
像以前一般。”
叶浩瞥她一眼:“雪姨,你怎么向着老黄?”雪姨给他一记暴栗子:“瞎说!你父亲若还在,也会这么教你。再说,老黄这几日幡然悔悟,对你父亲很是敬重。”叶浩惊疑重重:“雪姨,你
……老黄对你做什么了?”他从小缺少关爱,受雪姨百般呵护,早已视若娘亲,旁人要分走一丝,也会受他嫉妒,何况老黄这个仇人。雪姨恼道:“尽瞎说!老黄能怎么样?你父亲临终时,
我已答应……做你的后娘。”叶浩惊喜跃起:“真的么?雪姨,那你不会再跟别人好了?”雪姨脸色窘红,剜他一眼:“那就看你孝不孝顺了。”叶浩冤屈叫道:“我从来最听雪姨的话
了。”

“那好,”雪姨肃然道,“跟我去老黄营帐一趟,老郑、邓麻子他们都在等着。”叶浩油然生疑:“圆桌会议都解散了,他们聚在一起做什么?”雪姨因笑道:“十年都这样了,哪能说散就
散。大伙儿说了,仍是你作主,他们给你出谋划策。”叶浩一撇嘴,道:“又是老黄鼓捣的吧!就知道他不甘心。老子不去!”雪姨叹息道:“小浩,你还是没长大。那子苏公子心计手段都
有,又有伍汉奇货可居,若再市恩于众,把你架空简单不过。”叶浩悚然道:“那娘娘腔的确不好应付!”雪姨道:“你的根基在迂难营,在大伙的支持,切不可意气用事,叫大家寒心。”

叶浩被说得意动,当下起身要去,雪姨无奈一笑,终究还是冲动性子,也许要更多挫折,才能在璞玉中磨出奇珍。

老黄帐中,圆桌会议已经聚齐。叶浩从未参与,乍见满屋头领,也不知坐哪合适。邓麻子热情招呼:“我们的营长来啦!”起身拍他肩膀,拉到身旁坐下。旁人则含笑目视,并未站起迎接。
在他们心中,叶浩仍是那恣意胡闹的少年,推选为营长,更多因是叶护的遗泽。

老黄笑道:“小浩首次参加圆桌会议,规矩不太明白,以后就轻车熟路了。”他仍居于首位,神色平和,“今天主要商议攻城事宜。那子苏握有兵部文书,又有异能之士效命。我们迂难营新
遭大败,但心气不能输,万不可被喧宾夺主。”袁远附和道:“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鸟,万不可妥协屈服,不然更要得寸进尺。”郑青也忿忿不平:“可不是,刚到就把我们全涮了。幸好营
长还是小浩作,指挥权仍在我们手中。”

邓麻子是厚道人:“其实攻城才是要务,否则弟兄们也没活路。我看那子苏公子很有主意,挺像老叶的。”郑青怒其不争,摇头道:“老邓,你太老实了。迂难营大败,士卒离心,圆桌会议
威望大跌。若那子苏分化瓦解,再打几场胜仗,我们就翻不起身。这是紧要关口,还不好好筹划,坐等那小子骑在头上么!”邓麻子不再吭声,低头燃起袋旱烟。

老黄颔首道:“老郑说得在理。我这边有几条筹划,大伙儿议议。”踱了几步,卖足关子,“首先,向下面兄弟招呼,但凡那子苏有令一律推诿,须得营长下令才行;其次,粮草辎重我们接
手,不能让人掐住脖子;再则,攻城战阵之中,流矢乱兵,万分凶险,监军大人身份贵重,只须居于后方。”众人都会心微笑。令不下行,义不上阵,粮草辎重也沾不得边,那子苏公子真要
完全架空。

老黄哈哈一笑:“大家如果没意见,就举手表决吧!”这是圆桌会议惯例,因是九人参加,决得出多数,故沿用至今。袁远、郑青等人一一举手,邓麻子向来没主见,略一犹豫,只好表示赞
同。

只剩下雪姨与叶浩。雪姨心思细腻,见老黄依旧旁若无人,主导着众人想法,不由暗暗焦急。叶浩性子倔强,来此已不情愿,众人浑没当他营长,更伤其自尊。尤其“筹划”出自老黄之口,
怕更要惹他怒火。

雪姨关切看着,见他浑插不上嘴,老黄又滔滔不绝,不由脸色涨红,胸口起伏。等到举手表决,更脸沉似水,就像一座走水的烟花库,随时要爆炸。“小浩,你是什么想法?”雪姨出语缓解。
叶浩霍地站起,冷笑:“你们都说完了?”众人一怔,老黄胸有成竹,摆手笑道:“小浩有什么想法?”叶浩踱到营帐中央,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有几点要说。第一,圆桌会议已经废除,
无故在此聚集,按军法而言,有谋反之嫌,本应阵前斩首,念在初犯,就不作惩戒。第二,军令无论大小,一律由都统、监军商定,其他人等不可妄论。第三,迂难营首要之务在于攻城,若
飞鹰不克,我们都得斩首,诸位前后阻挠,要置全营弟兄性命于不顾么?”他一抖袖子,径自迈了出去,留下帐中诸人面面相觑。

老黄愣了半晌,他故意冷落叶浩,也是打压一番,省得这小子翘起尾巴,完全不听招呼。其余人等多少也存了心思,刻意配合,只以为叶浩毛头小伙,最多怒发冲冠,有雪姨从旁相劝,众人
再一番吹捧迎合,想必能把他收拾服帖。可谁也没料到,叶浩条分缕析,依足军令成法,让他们有苦难言。更不顾而去,一副翻脸架势,真是始料不及。

叶浩走出营帐,疾步前行,心中愤懑无比。老子堂堂都统,屈尊前去议事,还受这般羞辱。定是老黄捣鬼,这老王八不知好歹,又恋栈不去。他暗自盘算着,不觉走到中军帐。伍汉正候在门
前,恭敬行礼道:“都统!”叶浩一点头,摆足谱儿:“监军大人在里头么?”伍汉应道:“已来了一刻。”叶浩掀开帘子,却见子苏负手而立,如玉树临风一般,孤标异常。他听到动静,
忙转身一揖,笑吟吟道:“都统大人回来啦?”

这子苏斯文守礼,与老黄等粗鄙傲慢不可同日而语。叶浩不禁眉开眼笑:“监军大人不必多礼。适才还得多谢你传音相告,否则真不知如何应付。那几条讲得精彩,逼得老黄哑口无言。”依
他的阅历才智,再如何也讲不出这番道理。就在要暴怒发作的时候,子苏适时给他传音,教他如此辩驳。子苏一叹道:“我正在凝神练气,听力及远。见都统受人攻讦逼迫,自要出谋分忧。
只是不曾想到,我竟如此不受欢迎。”冠玉般的脸上,眉毛蹙在一起,委屈不言而喻。

叶浩一拍桌案:“都是老黄在挑唆,这老王八,老子迟早要废了他。监军你放心,那老家伙再要有什么不轨,我们拿军法治他。”

子苏摇头道:“那老黄担任营长多年,威望仍在,若贸然惩治,只怕会惹得将士离心,到时候与人空隙可乘。我们俩新近掌兵,都统大人又是晚辈,能倚仗的只有一纸文书,还有伍汉的秘
术。”言语之间,已不动声色,将两人绑在一起。叶浩听得亲切,畅言道:“这倒不须担心。凭我们两人神通,就是老黄腾起再大风浪,也能弹压下去。不如这样,我们两人晚上杀进城里,
一下干掉城主,立下大功。”

子苏忙劝阻道:“万不可如此。城中隐有炼神高手,我们俩不过周天境界,万万抵挡不过。”叶浩拳头攥紧,神色凝重:“你是说那秦伯?”子苏颔首:“那人是幽门高手,天下之大,可匹
敌者凤毛麟角。据说令尊就是被他重伤,万不可等闲轻视。”

叶浩舒开拳头,狠狠道:“这仇我迟早要报!”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那秦伯是炼神高手,一人足抵千军,为何城困时不顾,只在那夜袭击一次?”子苏作了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我
从五军都督府探知,此战实关系天下间最大的秘密。具体情形不甚明了,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秦伯身负神通,却不能随便出手。不仅是他,所有方仙者都要恪守。”
叶浩见他说得神秘,好奇心大起:“究竟什么秘密?”子苏摇头叹道:“那就非你我所能得知了。也许此战后,会得个分晓。”点漆般的眸子熠熠生辉,衬着柔和如玉的脸,分外有种沉静美
态。叶浩看得一呆,心中暗忖:还真是娘娘腔,寻常男人哪有这般漂亮。子苏又说道:“威望建立,非朝夕之功。眼下战事十万火急,说不得要用釜底抽薪之策。”

叶浩眉尖一挑:“干掉老黄?这可不妥。”子苏察言观色,道:“这是最坏的办法,也并非不可以,还没到那一步罢了。不如先除掉老黄爪牙,再设个套子,让其负伤,便上不了战场,其威
信自然日渐削弱。”


叶浩将信将疑:“怎么布圈套?”子苏从容言道:“双方对阵时,老黄一不小心,刀兵流矢无眼,受伤须怪不得别人。”叶浩梭巡难断:“万一出个差错……”子苏笑道:奇--“你我在
旁护持,谁能真杀死他。除非那秦伯亲自出手。再则,老黄左右军心,也是取死之道,不过都统大量,饶他不死罢了。”叶浩颔首道:“就这么办!”一拍子苏肩膀,嘿笑道,“还是监军有
办法!”子苏身躯一僵,慌忙摆脱:“只要都统同意就好!”

叶浩见他的忸怩状,哑然失笑:还真像个娘们儿,这肩膀也软得一塌糊涂,全然不像个方仙高手。子苏不着痕迹退后,道:“听说都统擅用弓箭,曾射杀飞鹰城主,想必擅于此道?”叶浩找
出弩箭,得意道:“当时我还不通方仙,多亏了这把弩,只可惜以后用不上了。”

子苏掂了掂弩背,道:“那倒未必。方仙者也需要兵器,凡铁是用不上,需要特殊淬制。譬如五金之精、万年玄铁、冰川玉魄,就是常用材质。炼制就更麻烦,需用纯阳真火,也就是炼神境
界,才能使用。这样一柄神兵在手,平添三成修为。”叶浩丧气道:“那我还炼制不了呢。”子苏笑盈盈道:“我早前在弘武馆任职,陛下还算宠信,赏了我两柄神兵,其中一把就是弓箭。
若都统不弃,我愿双手奉上。”

他双手一拍,伍汉掀帘送进一个革囊,又迅疾退出去,堪比训练严格的侍卫。子苏肃容作“请”的手势。叶浩搓着手:“这怎么好意思呢。”已把革囊提起,竟重得惊人,褪开一看,是一把
造型古雅的长弓,另有一壶箭。弓背黑黢发亮,该是金铁材质,却相当柔韧,丝毫不比桑木差。角珥上镶了两块黑玉,弓弦缠绕两端,绷得死紧,隐然透出毫光。

叶浩爱不释手,抱弓在怀,就要拉弦一试。子苏伸手阻止:“这弓有些来历,不是谁都能任意拉动。弓胎用了万年玄铁,坚韧兼具,弦丝则是蛟龙主筋,这两块黑玉是冰川寒魄,刻有篆文法
印。更厉害的是,这弓被前任主人设了禁法,旁人若自恃功高,妄图拉动,必遭其反噬。”

叶浩愕然道:“那不是一把废弓?”打量了子苏几眼,难怪这娘娘腔恁地大方,原来是件摆设,还博了个人情。

子苏盯他一眼,道:“烦请都统滴血到角珥黑玉上,变化自生。”

叶浩被绕得头晕,懒得啰唆,手指在剑锋上一划,血珠凝聚滚落,恰滴到黑玉上,沿着篆文印痕流淌,片刻消融不见。不由大讶,瞪大眼睛,半晌却再无变化。他正要嘲笑几句,却见子苏一
脸庄容,不似作伪。

就在这时,铭文毫光绽放,晶莹流动,直似水银异彩。整把弓浮到虚空,弦丝嗡嗡作响,胎背也光华大放。叶浩看得目眩神迷,不防子苏雷霆大喝:“握住!”叶浩不假思索,一把抓在手中,
神弓异象陡消,万千光华沿着筋脉,尽数贯入体内。似遭雷击一般,叶浩身躯木立,双眼圆瞪。除了父亲战死,再没有任何事情,如此激荡他的灵魂。突然之间,心中升起明悟,此弓与他有
着宿世的渊源。“恭贺都统得获神兵。”子苏神色如常,似乎一切在他意料间,“都统何不一试?”

叶浩神返五腑,兴奋点头,运起星辰之力,缓缓拉弓满月。浩然星辉布满周身,将他与弓连成一体,若有旁人在场,定难以置信,这个惫赖少年气势俨然,有如崇山峻岭,与寻常相比,简直
幡然两人。

子苏神色难明,低声喃喃:“神兵认主,不会有错了。”

叶浩已松弦收弓,惊叹道:“好强的弓,投石机都不如它。”子苏笑道:“机械之力虽伟,终不能与神兵相比。还请都统珍重收藏,轻易勿要使用。”叶浩满口答应,只顾把玩,醒过神时,
子苏却已飘然离去。“这娘娘腔还蛮大方,一出手就是神兵,看来弘武馆不错,老子有空也去领几件。”他飘飘然想道,早前受老黄的气,也不觉消散。

叶浩徐徐收功,天色已然大黑,帐中昏暗之极。唯有神弓荧荧生辉,似有斑驳星痕来往流动。他既得神兵,更增志气,午后便开始行功,颇有奋发图强架势。这是他神功初成之后,首次修习
星辰之力,方惊觉神庭穴中,玉液已然盈满,再不复气流蒸腾。心意神三元合一,既导之向下,真融若潺潺溪流,隽永久远,不复早前气态之肆虐浩瀚。但觉心中空明,舒泰已极。下十二重
楼之后,膻中穴隐藏若渊,依稀可窥端倪,只觉一片浩然光辉,盛如烈日,浩大无匹。星辰力并不消融,反而阴阳滋生,倍加壮大,回旋数匝,冲下丹田中极。

他不明白自己遇合之奇,古今仅有。暗星血脉已是百年一出,而得神秘传承,便有浑厚功力,就如一座宝库,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而最为神奇者,身兼两大旷古奇功,竟不相冲悖逆,如此相
辅相成,进境之快,一日千里。所以才能在短短数日,一举突破至周天境界。他摩挲着长弓,血肉相连的感觉油然再生。抱月开弓,搭上一箭,虽引弦未发,却能清晰察觉那毁天灭地的力量。
有此神兵在手,面对千军万马,也能浑然不惧。不由向冥冥祷告:“老爹,你的仇我一定会报,而且很快了。”

步履声由远及近,帐帘倏地掀开,气死风灯的光晕探进,照出雪姨温和的脸容。她提了个食盒,只以为没人,径直走入,点亮桌上油灯,突然瞥见人影,骇然吓了一跳。“小浩,你怎么不点
灯,躲着装鬼么?”雪姨扑哧一笑,麻利地取出饭菜,“我还以为你不在,先帮你把饭送来。”

叶浩赌气道:“你给老黄送好了。”雪姨哑然失笑:“真是臭小子,快起来吃饭。”叶浩视雪姨如母,早不生气,只是忿忿不平,以为她向着老黄。见她仍如往日关怀,大觉温馨,索性耍起
了少爷脾气,硬是赖在床上不动。雪姨见状,亲自上前拉扯。

“咦,这是什么?”雪姨才注意到长弓,拿过来仔细观看,脸上惊疑愈重,更凑到灯下,对着黑玉上铭文细看。叶浩得意炫耀:“这可是把神兵,要仙宗、星宿海这般宗派弟子才有。”雪姨
没理会他,良久叹气自语:“是它,肯定是它了。想不到竟能亲眼目睹,如此神物,只在传说中听过,竟然现世了。”叶浩心中一动,道:“这把弓很有名?”雪姨叹息道:“岂只有名,神
兵谱上能列进三甲,历代拥有者都是绝世守护,一箭曾轰开昆仑关,你说厉害不厉害!”
叶浩悚然一惊:“不是仙宗、星宿海普通弟子都有么?”雪姨横他一眼:“这已不是神兵,而是神器级别了。看见这黑玉上铭文没有?”

叶浩愣愣点头:“不认得!”雪姨轻声念道:“上面是这把弓的名字:后羿。”叶浩倒抽凉气:“不会当年那家伙射日的就是这把弓吧?”

雪姨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传说此弓是鸿蒙开辟之初流传,拥有超出尘俗的力量。后羿是否用过,已无从考证,既铭于此,肯定有渊源。百年前星宿海绝世守护仗此闯入蓬莱,全身而退,
你可以想象厉害。”

叶浩睁圆眼睛:“真这么牛?子苏说只是一把普通神兵,受赐于皇帝。”雪姨眼现精光:“是那监军送你的?”叶浩不想隐瞒,道:“子苏说他有两把神兵,这弓设了禁制,有缘之人方可解
开,便送与了我。”雪姨思索片刻,蓦地开弦,结果运出全力仍纹丝不动,叹道:“果然是神器。你要小心这子苏,此人身份神秘,又无故送此奇宝,居心难测。”

“你说他不是弘武馆的?”叶浩问道。

雪姨冷笑道:“清蒙帝国有神器么?你还记得那日,他一口喝破你右掌奇功么?”叶浩答道:“好象是什么太初之气。”

“这是仙宗绝学。”雪姨低声道,“如非熟悉之人,谁能一口道破?何况你是与星辰力一起合用。本来我还在怀疑,现在可以确定,这子苏肯定是仙宗的。”叶浩火烧一般跳起:“你说我会
什么?会仙宗绝学,这怎么可能?”雪姨横了他眼:“身具两大绝学,旷古未有之奇遇,我们家小浩可真了不得,连仙宗的人都要过来巴结。”

叶浩脑子糨糊一团,结巴道:“那子苏真是仙宗的人?怎么被贬到迂难营来?”雪姨悠然道:“还记得那日秦伯所说的太一初始之战么?”

叶浩咬牙切齿:“这老贼说的每句话,我都牢牢记得。”雪姨轻声叹道:“太一初始之战,顾名思义,便是太初与太始的争锋。知道太初、太始么?”叶浩头摇拨浪鼓一般,乖巧得像个学生。
雪姨扑哧一笑:“太一生二,分定初始,诞生万物。换而言之,太初即阳,太始即阴,阴阳相生而又相克。幽门修习月华之力……”

“那么仙宗便是炼化日曦之力了。这两派天生相克,见面就要开战,还搞得这么隆重作甚!”叶浩不解道。

雪姨答道:“他们大概在争夺一项关系天下气运的至宝,详情不得而知。有两派以来,争夺绵延不休,迄今总有千年。起初的时候,双方征战不休,仙宗下辖中原各国,草原、南疆为与之争
衡,明里暗里,都稍偏向幽门。经年征伐,白骨累累,苍生苦不堪言。民心所向,双方只能退而谈和,约定以比武形式,二十年一战,来争夺此宝。”

叶浩听得幽思联翩,不可断绝,插舌道:“到底是什么宝贝,竟能关系天下气运?若能抢到,可就带劲了。”雪姨不去理会:“这就是太一初始之战的由来。现在更变得简单,双方各选出杰
出传人,隔二十年一战,不许任何势力插手,方仙者更是禁忌。”叶浩问道:“你是说——那子苏是仙宗传人?”雪姨道:“极有可能。那日他出手未尽全力,依我猜测,肯定已至周天境
界。”叶浩灵光一闪:“那幽门传人不会是丫头片子吧?”雪姨嘴角噙笑:“正是你那小情人。没听见秦伯叫她圣女么?”

叶浩脸色窘红,啐了一声:“那老贼与我有杀父之仇,下次再见到她,我定然,定然不放过她!”雪姨笑侃道:“哟,我们家小浩还真是条汉子。”叶浩大声道:“不信你等着。”忽又好奇
道,“既然说好了两人决斗,怎么现在看来,更像是迂难营与飞鹰城之间牵扯?”

雪姨道:“两人的赌斗并不限于神通对决,上涉天文地理,下应诸子百家,旁及工商农士,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叶浩骂道:“他娘的,还考状元呢!这次是拿我们迂难营来耍?”雪姨摇
头道:“这倒不太像。子苏与那思小姐都未介入,或者旁观已久,倒更像我们与飞鹰之间决战。”叶浩头大如斗,道:“那我们该怎么办?”雪姨苦笑:“此次太一之战怪异之极,不断扩大,
由两人而及两军,不知会否牵涉到两国?倒像一串爆竹,越燃越响了,无法息止。”

叶浩心头重荷千钧,不再言语。雪姨爱怜注视,暗自叹息:几天前还是个无忧少年,现在却背负父仇众望,赌的更是这关系天下的一战。小浩呀小浩,你稚弱的肩膀,会被压垮么?

第六章 再战

叶浩望向远处,飞鹰城灯火寥落,反复拉锯的战斗,已使这只雄鹰翎羽凋落,再难展翅振翼,翱翔高飞。晚膳之后,他悄然出营,观察敌军城防,以备明日大战。他生长于军旅,耳濡目染,
皆是攻城征伐之道,从前没有细究,现在想来,却也有章法可依。为防守军发觉,他在里许远游弋,虽是黑夜中,但身负绝大神通,城头虚实动静,纤毫也难瞒他。

蓦地,他心中一警,神庭一阵跳动,回首后顾,只有草丛茂密,笼罩于静谧月华下。他喃喃自语:“奇了,分明听到动静,难道是长虫?”遂没理会,仍是一径前行。待他去远,那处草丛幽
光凝聚,思小姐赫然现身,轻笑道:“真是笨蛋!还长虫呢,一点警觉没有。”正要蹑足于后,肩膀却被一拍,耳边突有声音:“敢情长虫在这,长得这么大,清炖也够几餐了。”思小姐吓
得要捧心尖叫,转而镇定,回头一看,赫然是那惫赖少年。几日不见,他身量似乎高了,脸上棱角渐成,眼神灵动依旧,却有了几分沉稳。仿佛如梭岁月,尽这几日光阴,都织在少年身上。

思小姐又惊又喜:“小耗子,你怎么绕我后面,故意来吓我!”举起小拳头,就要擂过去,突见叶浩脸沉似水,眼神陌生,再也落不下去,僵滞在空中。“隐身之法,又不是你幽门独有。怎
么,藏在我后面,想偷袭我么?”少年冷笑道。思小姐满心欢喜,从城里遛出来,只想着见这家伙,芳心可可,说不出的快乐。不想此刻少年冷脸相对,直如仇人见面,登时满腔幽思化为委
屈。她身份尊崇,自来就受身边人呵护,容不得一丝委屈。哪怕事有缘起,她也不管不顾。

“你……你……你大胆!”少女原也伶牙俐齿,可惜碰到天生冤家,急怒之中,一掌就搧了过去。手腕一把被捉,少年浑没有怜惜,用力一推,思小姐便委身草地。“你还有道理了你!那老
鬼还活着吧,回去告诉他,老子迟早要取他项上人头。”叶浩低声吼道。

“你混蛋!”少女再压抑不住泪水,竟呜呜痛哭起来,“人家这几天一直都在想你,担心你在战场上出事,幸好那城主今天来,说你突然练到周天境界,人家心里欢喜坏了,满脑子就想跑出
来见你。刚才行功时,在城边察觉你的气息,便立刻跑出来,回去后,秦伯还不知怎么罚我呢。”
叶浩心尖一颤,少女娇啼怨艾,历历在耳,一阵难言的柔情在胸中翻涌,巨浪般冲刷过身体,竟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他蹲下低声道:“你偷跑出来的?”少女不理他,哭声更大了。叶浩拍
她肩膀:“好了,别哭了,你跑出来要再做我俘虏么?”他提及往日趣事,有意分她心,不料少女毫不领情,眼泪飞流直下,似要将翻江倒海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叶浩好脾气赔尽,喝道:“不要哭!”少女反而止了眼泪,抽抽搭搭:“谁叫你欺负人家……”用粉拳捶了几记,犹未止恨。

叶浩将她小手一抓,只觉绵软温香,心神皆醉。他以前并非没牵过,只是情境不同,此刻花前月下,两情依依,满心尽是欢喜。两人目光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少年忘了血海深仇,女孩
忘了门规森严。彼此眼中,只有对方身影,天地虽大、草原虽广,再容不下他物。

“你还要攻城么?”女孩突然问道。叶浩像在最酣美的梦境中,突然被冰水浇醒,慢慢松开了手。半晌木然道:“若攻不下飞鹰城,迂难营全军都要斩首。”思小姐蛮横地道:“你率他们归
降便是,有我幽门庇护,天下之大,还无人动得。”叶浩心在变冷,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叫我去向仇人低头,还不如现时就杀了我。”思小姐失望之极,冷下面孔:“如此说
来,你不是真心要同我好?”她年岁尚小,不谙人情,爱与恨之间,只能执其一端,断不会为旁人设身处地考虑。

叶浩站起身,道:“你该回去了,今晚……今晚就当我们再没见过。”月色如霜,覆盖大地,渐有凉风袭来,他不胜寒意,身躯一阵轻颤。

思小姐眼睛猩红,强忍泪水:“你这个大骗子,我再也不理你了。”就地一掠,如惊鸿逝电一般,冲向远处城垣,头也不回一下。

叶浩怔立当地,半天没有动静。少年慕艾之际,正对异性蒙眬憧憬,思小姐活泼可爱,美丽动人,相处时日虽短,但情愫已萌,今日听她吐露情思,更是天雷勾动地火,恨不得海誓山盟,就
此一生一世。

但杀父之仇、袍泽之血、敌我之分,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将他们彼此隔开。叶浩叹口气,木然往回走。他开始怀恋从前的日子,无忧无虑,恣意妄为,哪有今天种种纠葛烦恼。倏忽之
间,他感到心境不再,快乐的少年时光一去不返。

现在,他是迂难营都统。

两人去远后,月下草原一片寂静。倏地,幽光千匝,如涣散铜镜一般,现出一人,皓首白须,赫然正是秦伯。他负手走了几步,低声喝道:“热闹看够了吧,出来!”长草聚散随风,一人突
兀现身,轻袍缓带,写意之极,却是监军子苏。他折腰一礼,道:“幽门之风,今日终于得见,要向秦前辈道喜了,贵派得揽佳婿,此次围城之厄也许就可以解除。”

秦伯脸色一白,道:“敝派之事不劳过问。贵使竟潜匿行迹,到迂难营中来了,太一初始之战禁例安在?”“若说坏典违制,可是贵派最早做的。”子苏从容言道,“放心,我仙宗威服万里,
自是端守信义,决不率先使用方仙。”秦伯冷笑道:“坏典违制?这须从何说起!”

子苏淡然应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前辈若欺天下人无知,大可神通自负。下次却没有这么便宜,一概揭过了。清蒙帝国十万大军已在西北集结,我仙宗的骁天骑已出蓬莱。”

秦伯眯眼成缝,慢吞吞道:“你是在威胁我么,仙宗使者?”

子苏恭声道:“不敢!贵门圣女虽幼,但提前出山,太一初始之战便启动。秦前辈您在旁随护,也是合乎典制。这一战为时三月,我们从昆仑山到大草原,从秦国边城到清蒙西北,小战无算,
大战过十,天下人莫不仰首盛望。”秦伯沉静如水,道:“那又如何?”

“善始者期能善终,”子苏截道,“太一初始之战关乎天下气运,上古之时动辄兵戈百万,尸填巨壑之野,血满长城之窟。先圣有感于此,加以节制,用心良苦,后人不可不察,还望前辈审
慎!”秦伯默然良久,道:“此中幽微,我自有权衡。”子苏展颜一笑:“当然,贵派圣女年方少艾,与我方都统往来,却是情有可原,传闻于天下,也是一桩美谈。”

幽门圣女丫角终老,禁例千年,不论敌我,向来赞誉有加。子苏这话中,讽意直刺,仿佛幽门圣女为解困厄,主动谗媚于敌将,经有心人渲染,传将出去,千年清誉将毁于一旦。

秦伯袍袖鼓动,暴喝一声:“大胆!”罡风猛烈,直袭子苏所在。子苏神色不变,摆袖迎去,砰的一声巨响,两人如如不动,显是平分秋色。

“秦老功臻炼神,驰令名于天下,就如此对待一个晚辈么?”子苏笑吟吟道。“我真要全力出手,你又能挡住几合?”秦伯哼了一声。

子苏一脸恭敬,言语却如刀子锋利:“前辈自谦了,真要出手,一合之内,晚辈就得灰飞烟灭。只是现今情势,已是飞鹰城之争夺,杀了晚辈,也于大局无益,甚则冲突加剧,引发天下战
火。”

秦伯叹息:“若论天资禀赋,仙宗千年传人中,以羽妍为最。你却胜在纵横之术,机心自运,谋略杀人,倒也不亏了仙使名头。这千里追杀中,你没有出手一次,却逼得我们狼狈逃窜。”

子苏听得羽妍之名,面色微变,旋即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许多事情伐勇倒落入下乘。那人的名字,敝派已传檄天下,却是不便提起的。”秦伯恍然笑道:“老夫差点忘了,羽妍若
非困于情孽,二十年前幽门断难取胜。这事传闻天下,倒也成了桩美谈。”

子苏神色怪异,像突然触到禁忌般,噤口不言。此事是仙宗最高辛秘,天下没几人知道,此刻被堂而皇之道出,真若雷霆惊蛰,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

“贵派驭下以严,圣女不可动尘俗之情,就看我方都统能否攫取芳心了。”子苏缓过神来,淡然一笑,月色笼罩下,高华出尘。
秦伯冷哼一声:“敝门之事,不劳挂心。子苏小姐若是放心不下,大可亲自上阵,将那小子收为裙下之臣。”他腿弯不屈,身形冉冉升起,径往飞鹰掠去。子苏吁了口气,察顾四下无人,冠
玉般脸上飞起一丝嫣红。毕竟被当面拆穿身份,不是件有趣的事情,啐了一口:“这老家伙!”

红石已然睡下,蓦地心中一警,还在恍惚迷蒙,翻身抽出枕边佩剑,呼地朝前劈去。剑光一闪,映照来者面容,却见是秦伯,忙运力回转剑锋,已被两根指头牢牢夹住。秦伯颔首道:“有此
警觉,倒还不错。”红石讪讪收剑,道:“秦老连夜来此,莫非出了什么变故?”正自说着,悚然一惊,慌从榻上跃起,就要披甲束装。

秦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仙使已从中原来到迂难营。”红石动容道:“他竟亲自来援么?带来多少高手、多少援兵?”秦伯答道:“太一初始之战禁例,不是做摆设的。仙宗的意思是,之
前的纠结就此揭过,双方不得再用方仙,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就不再是飞鹰一城的争夺了。”

红石反显忧色:“那仙使真是如此说的?”秦伯不解道:“飞鹰已占绝大优势,又有坚城可峙,只要不提前节,我方已处不败之境。”

红石摇头苦笑:“据秦老所说,这仙使应深谙权谋筹算,此等人物,岂会放任局势不利。越说得大方堂皇,越是要有后招。”

秦伯身躯一震,不由想起在中原时,那仙使频出奇谋,自己狼狈应对,险为阶下囚的情景,顿感不寒而栗,问道:“会有什么后招?”

红石皱眉苦思,不得其要,摇头道:“迂难营新败,纵有攻城利器,却无匠师调度,发挥不出威力。若是阵前对决,我两千铁骑,可以一鼓荡之。不论怎么说,我方稳占上风,除非……”

“除非什么?”秦伯着紧问道。“那匠师之子,也是个方仙者,他若出手,算不算违禁呢?”红石惴惴问道。秦伯闻言一惊:“这小子虽是个例外,在迂难营中长大,之前又不习方仙,但太
一之战禁例,是针对任何方仙者,这点无须担心。”红石沉吟片刻,道:“模棱两可之处,便有空子可钻,我担心那仙使营造种种情势,逼得我们……”秦伯断然道:“那小子如若出手,老
夫立即斩杀他于阵前!”

红石击节赞道:“有秦老如此雷霆手段,我飞鹰将士必大破敌军。”

晨光熹微,迂难营早早埋锅造饭。攻城战令早已下达,疲敝之师经过两日休整,斗志重新燃起,昔日攻无不克的劲头,再次在他们心头焕发。大口啖食酒肉,粗声互骂爹娘,一时间营寨中闹
哄哄,有如集市。

叶浩在中军帐中听得眉开眼笑,道:“总算洗了那股子霉晦劲,弟兄们多久没这般快活了。今日一战,迂难营必胜。”

帐中聚集了三部头领、监军子苏和雪姨,只老黄没被邀请。众人并未应声,昨日一场冲突,全都憋闷心间。攻城战令是叶浩、子苏发出,事前也未知会圆桌会议,一改十年体例。大伙儿都觉
不自在,即便近如郑青、邓麻子,也腹诽不已,定要在今日拿个说法。

袁远瞥见叶浩大模大样端坐帅位,露出一丝蔑意:“如此军机要务,怎能缺了营长。没老黄统领,大伙儿打起仗来,心中可没底气。”

叶浩冷冷一笑,今日众人反应,他早已猜到。尤其这袁远,分明就是一条走狗,不把他除掉,根本动不了老黄。子苏为他定的计策,就是要分化拉拢,而后驱除异己,才能坐稳都统宝座。

“迂难营只有都统,袁头领请慎言。”子苏从容道。

袁远斜乜一眼:“袁某人心中,只知有营长,不知有都统。营中兄弟也是一般心思,监军如果不信,可以随便找人去问。”

子苏淡淡一笑:“上有朝廷圣旨,下有将士拥戴,那日在斜坡上,都统身份便已确定。怎么才过两天,袁头领便翻脸不认,是不信圣旨,还是不服众望?”袁远终究一介莽夫,论口舌怎说得
过子苏,一时语塞。

子苏一拍长案,幡然色变:“战前搅扰士气,咆哮中军,目无长上,袁远你可知罪!”他一介书生,寻常温文尔雅,此刻雷霆一怒,竟有如山气势,压得众人尽皆低头。袁远只觉周遭汹涌,
大气难出,隐隐间心志涣散,难以支撑。眼前子苏身形愈发高大,直如玉山矗立,威不可视,心中竟有跪下膜拜的冲动,全凭脑中一丝清明,才不至于折身拜倒。

子苏抄起一根令箭:“本人忝为监军,执法从严,断不能容忍此等悖逆之徒,着即阵前斩首,以明军纪!”令箭翻转抛出,众人都知不对,却觉有心无力,根本无从阻止。似乎子苏威严无尽,
根本不是他们反对得了。这念头无由而起,却根深蒂固般,容不得他们一丝异想。

帘子倏地一动,人影从外蹿入,就在令箭坠地之际,一把握住。“立威杀人,还要用方仙术么?监军大人真叫人小瞧了。”那人冷冷笑道,赫然是老黄。子苏淡然一笑,眸中亮光转盛,直逼
过去,老黄心知有异,转头不及,已对上那道目光,只觉亮光万道,耀眼无比,那子苏不再是一介书生,而像腾云驾雾的仙人,高高在上,卑微如他,只能臣服脚下。

他凝聚心志,勉力对抗,不片刻已额角渗汗,吃力无比。

正此时,帅座少年长身而起,拂袖之间,星辰力卷涌而出,阻住子苏威势。众人只觉身子一轻,回复常态,老黄正当其锋,倏忽间释去重负,在原地大口喘气。

子苏一皱眉头:“都统这是……”叶浩郑而重之:“这法子虽然省力,但对付老黄,自有对付老黄的办法,不能委屈了他。我要他真正的服气!”

子苏眼中泛过异彩,这少年稚容未脱,此话却掷地有声,尤其眉宇间英气勃发,已颇见丈夫峥嵘。其余众人也是大异之,曾几何时,这少年已经长大如此。
“老黄,对监军的判决,你有什么话可说?”叶浩一挑眉头,问道。

老黄咽下口唾沫,道:“迂难营风气如此,大伙儿嘴无遮拦,从来没有以言语获罪的道理。监军就此要砍老袁脑袋,全营将士都不会服气。”叶浩颔首道:“算你说得有理,袁远就不追
究。”坦然望向老黄,“那么,本都统的军令,你可要遵守?”一语既出,四座皆静。老黄威望素著,是一众反对者的中坚,现在一个毛头小伙,开口不容转圜,要他遵从号令,这岂非自找
无趣,更有甚者,两人当面摊牌,势必再难缓颊。

孰料老黄龇牙一笑:“都统乃是全营认同,所发号令,自然一体遵从。”叶浩已做好翻脸准备,不料如此轻松,一怔之后道:“今日我军攻城,是要引出敌人主力,在城外决战,然后以马阵
奇术,一举击溃对手。飞鹰人龟缩惯了,一见不对,就会躲回城里。我需要一支敢死队,到城下去挑衅,然后牢牢牵制其主力,待战机成熟,才可大军出击。”

老黄望他一眼,饶有深意:“这可是九死一生的活计。”

叶浩飞快接道:“如此重任,迂难营中也只有你老黄可以担当。”

老黄大笑数声,问道:“这可是你的真心话?”叶浩坦然答道:“没人可以否认这点。”老黄颔首道:“冲你这句话,我火里血里滚上一遭又何妨!”他朝袁远大声喝道,“老袁,你可愿意
陪我走上一遭?”

袁远胸中热血直沸:“我这条命就搭给你老黄了。”

“好兄弟!”老黄大力一拍袁远肩膀,头也不顾,径往帐外走去,擂响中军大鼓,一时营众奔集,聚成几圈,绕在他周围。

老黄脱掉盔甲,扯开衣裳,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扬声道:“我老黄不是营长了,但还是迂难营的汉子。现在都统令我率一支敢死队,去引出城里的突古狗,谁愿与我一同前往?”一语激起
千层浪,千余人毫无犹豫,同时奋臂扬声,要求参加敢死队,一时群情汹涌。真是振臂一呼,云集响应。众人齐喊“营长”,拼命前拥,唯恐老黄没选上自己。

老黄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他稍静心绪,喝道:“中部将士列队!”迂难营几战下来,中部损伤最重,现今只剩百余人,俱是骁勇之士,老黄一贯使着顺手,也就选了他们。百余条汉子
应声出列,气势昂藏,脸上全是激动兴奋。迂难营本就是死囚亡命,个个不惧生死,只怕仗打得不过瘾,现在有老营长统率,去向突古狗报仇雪耻,自然个个兴高采烈。左右二部则一脸憋屈,
怪老营长偏心,耷拉着脑袋,羡慕地看着中部袍泽。士气回复之后,迂难营仍是虎狼之师。

老黄召来两个兵士,耳语一番,两人领命而去,不片刻,便抬着一口箱子回转。老黄一剑劈开箱盖,登时珠光宝气,眩人耳目,俱是金锭宝石。众人瞠目结舌,不明所以。

老黄不看一眼,扬声道:“这次是九死一生,我老黄不会亏待大家,这箱珠宝是我多年积蓄,今日一战老子十有八九丧命,轮不到享用了。中部弟兄们一人一把,若能活着回来,到帝都清和
坊也能嫖几个月。老袁,你先来取!”袁远哈哈大笑,也不客气,上前抓起一把:“老子也没福享用了,左右二部弟兄,拿去快活吧!”随手往空中一撒,漫天珠雨金霰,纷纷砸落,却没一
人去捡。中部众人依次上前,有样学样,金玉撒得漫山遍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睛生疼。

老黄收起黑色巨剑,头也不回,带着中部众人,径往辕门口开去。左右部众自觉排成两列,一齐举刀向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中军帐中,众人默然看着这一切,神色复杂难明。即便叶浩也热血沸腾,尤其老黄离去的背影,高大坚定,竟让他联想起老爹——匠师那日舍身战秦伯,也是如此气概。一刹那间,叶浩竟想
出声阻止,终于苦苦忍住。环顾帐中诸人,无不目含敬意,雪姨眼角更有一线湿润。唯独监军子苏,神色淡然,不带一丝烟火味。叶浩心中一冷,想起雪姨的话,这子苏是仙宗人,肯定不会
在意自己这些人生死。

红石听到警讯,率领羽威登上城头,夜鹰、克勤二人随侍。此次迂难营集结兵力,单攻北门,从城上俯瞰,但见旌旗招展,阵列俨然,兵士斗志昂扬,无有丝毫靡态,最前是一列攻城器具,
投石机、撞车、云梯木一应排开,气势宏伟,根本不像新败之师。夜鹰观察一会,道:“敌军的确没获增援,只有千余人马。”克勤惊咦道:“他们哪来这么多马匹,老天,竟全部是骑兵!
难道想跟我们来场野战?”

红石不答,转问夜鹰:“你怎么看?”夜鹰也是一脸不解:“迂难营虽然彪悍,若论骑兵战力,拍马也难望我们项背。此中必然有诈!”

红石双手撑在墙堞上,沉吟道:“看他们的架势,攻城器具都摆上来,分明有恃无恐。难道真不怕我飞鹰铁骑,还是在摆空城计?”

夜鹰迟疑道:“那匠师之子身负神通,是否要把我们诱到城外,可以从容收拾?”红石默然不语,这也是他的顾虑,迂难营所谓后着,也仅止于此。但有秦伯保证,大可不惧。

正此时,克勤惊呼:“他们动了。”迂难营中,一支百人骑兵策马冲出,大剌剌地,径往城下开来。兵士三人一组,持着巨幅白幡,飘扬招展,蔚成奇观。当头者骑黄骠马,背负巨剑,领着
兵士一列前冲。

“是迂难营长!”夜鹰眼利,老远便认出来。红石眯起眼睛,打量这老对手,待得敌军逼近,问道:“他们那白幡上似乎有字?”骑兵冲到五百步远,勒马列阵,白幡上字大如斗,一无激荡
飘扬,便可看得清晰。红石疑惑道:“似乎是突古文?”这时,夜鹰与克勤都已看清,脸色涨得通红,城头军士更有怒骂出声。红石淡然问道:“都写着什么?”

克勤愤然道:“什么‘突古狗’、‘飞鹰鸡’,更骂我们胆小如鼠,龟缩城中,还有背信弃义,小人不如。”饶是夜鹰沉稳,也怒喝道:“两军交战,也没这么骂的!”

红石嘿然笑道:“迂难营费尽心机,无非就是要迫我们出城一战。”
夜鹰犹豫道:“那少年神通无敌,飞鹰铁骑也难抵挡。”红石一挥手,决然道:“就他迂难营会算计么?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那少年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结局更要残酷。”夜鹰二人精
神一振,问道:“城主有什么妙计?”红石不答,取过一支令箭,喝道:“夜鹰听令!着你率一千骑兵,杀出城去,先驱散城下挑衅者,然后捣毁敌人攻城器具!”

夜鹰衔令而去。克勤却闷闷不乐,嘀咕道:“又是夜鹰,我几个月没遛马了。”红石莞尔一笑,一反峻刻,拍了拍他肩膀:“仗会有你打的,先给我安静候着!”

一千铁骑穿过吊桥,风驰电掣,径往挑衅者捣去。老黄呼哨一声,百余人丢弃白幡,驭马向西逃窜,却非退回中军所在。夜鹰一愣,率军尾随直追。老黄所部坐骑,均是遴选而得,较之突古
烈马也不逊色。放缰奔驰之下,夜鹰只能望而兴叹。正要掉头不顾,这小撮骑兵又缠上来,用古怪的突古语恣意痛骂,更抽冷子放上一排箭雨。

如此三番五次,饶是夜鹰镇定,也怒火中烧,将骑兵分成三队,张成一口大袋,专心歼灭这群讨厌鬼。但迂难营收容亡命,个个鬼精也似,又胆大无比,每每在夹隙中逃生,更抽冷子放箭。

夜鹰无奈之极,根本无法抽身,去捣毁攻城器具。而迂难营中军也不动如山,坐看那小队骑兵游弋在死生边缘。

叶浩与子苏策马阵前,伍汉及一众头领环侍左右。子苏默察局势,道:“是时候添把火了。”叶浩微一颔首,令工程兵调定诸元,发动投石机,骤雨冰雹也似,向城头倾泻。

飞鹰城高七丈,绝多石弹只砸在墙根上,一阵阵隆隆巨响,城头士兵震耳欲聋。克勤愤懑地道:“他们这是在示威!这些清蒙猪,一得意便要猖狂。”红石摇头道:“这是在激我们出城野
战!”若是夜鹰在场,当能立时领会他意图。迂难营始终不出中军,实为隐忍其锋,要待己军倾巢而动,再配合方仙术天威,给予致命一击。

克勤眼巴巴道:“城主,该给这班清蒙猪一点教训了!”

红石看他跃跃欲试,哑然笑道:“也罢,就遂你之意。你再领一千骑兵,与夜鹰配合,从左右两翼直捣其中军。”

克勤兴冲冲拿着令箭,一路疾奔,往城下蹿去。

“秦老,下面就靠您了。”红石周围无人,却向虚空言道。

一阵幽光环绕,全身黑色斗篷的秦伯平空现身,淡然答道:“只要那小子敢出手,我今日就把迂难营屠了。”

克勤率军出城后,绕到左翼,静待进攻命令。一千骑军勒马持刀,阵列俨然,单看气势,就足以把迂难营比下去。城头五色令旗摇动,夜鹰若循指令,应布阵右翼,无奈那小撮骑兵附骨蛆也
似,牢牢缀在后面。夜鹰索性分出一百人,横里拦截,总算腾出身手,在右翼布下阵列。

在这两把尖刀的钳制下,迂难营就如待宰的羊羔。兵士虽知伍汉有驭马奇术,但纵眼望去,草原骑兵彪悍无比,马背之上,没有任何民族可以一较长短。叶浩一皱眉头,这少年如今重任在肩,
竟有一种形之于外的沉静威严。“飞鹰骑兵果然气势非凡,两面夹击过来,我军形势不大妙呀。”他喃喃自语道。子苏却自信异常:“有伍汉的奇术在,敌军纵使增加一倍,也不足为虞。士
气却是关键。”

叶浩打肿脸充胖子,强辩道:“迂难营弟兄何曾怕过!”子苏淡然一笑:“现在要取万全之策,就是让老黄缠住右翼,我们出其不意之下,只要一刻钟,就足以击溃左翼,然后回师歼击。”

叶浩断然摇头:“老黄只有一百人,正面迎上去,半刻钟都支持不住。”子苏从容言道:“慈不掌军,为将者杀伐决断,不能有丝毫私情。况且老黄散尽家私,以明死志,都统应成全他。”

叶浩心中一动,此刻竟浑无陷害老黄的念头。难道是早上那一幕,感动了他?不过这老王八可是老爹死敌,若不整整他,老爹九泉之下,也定难瞑目。他一时彷徨,想起以往种种,觉得老黄
也并非那么可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子苏察颜观色,道:“都统对他仁慈,别人可未必这么想。否则昨天也就不会联合众人,一起逼迫篡权了。此人不除,都统在迂难营的权威如何也立
不起来。”

叶浩心中一震,默然不语。子苏嘘出口气,知道打动了他。见到这少年时,原以为他不谙世事,只要诱之以利、胁之以势,应把握在股掌之间。孰料这少年竟能与幽门圣女暗通曲款,早前更
是勃然一怒,竟让他难测深浅。到底是那人的血脉,大不简单呀!子苏在心中低叹。

叶浩召过传令兵,道:“传出旗语,让老黄拖住右翼敌人,不惜决死一战。”那传令兵一愣,直到叶浩瞪他一眼,才犹豫地挥动令旗,眼中却闪过不解、愤懑。

老黄被阻截在数百步外,再无有作为,正想绕圈游弋,等大战开始,抽冷子从背后给敌人一下。却见到中军处令旗挥扬,正是传令给自己。那令旗挥动轻飘,每一下却如重槌大吕,敲击在心
子深处。

众兵士震惊莫名,原以为危险已过,正自庆幸,孰料风云突变,竟要自己决死一战。那可是十倍于己的草原骑兵,这么直冲上去,铁定被砍成肉酱。袁远把头盔掼到地上:“妈的,老子不陪
他玩了!”首领如此,兵士更是怨声沸腾,有些更有样学样,头盔摔了一片。

“捡起来!”老黄瞪了一眼,“你好歹是个头领,战场之上不遵军纪,成何体统!”袁远梗直脖子,急道:“营长,那小子骑到我们头上撒尿不算,更要把我们往死里整!”“捡起来!”老
黄语气不容置疑。袁远僵持片刻,终于镫上一伏,掠地将头盔捡起,神色犹自愤然。

“早上老子怎么跟你们说的?九死一生!你们选择跟随我,就是随时准备死!现在中军面临两翼夹击,形势危急,我们只要拖住片刻,迂难营就是胜利!”老黄大声骂道。兵士们低下脑袋,
攥刀的手却是一紧。
“飞鹰人杀了我们多少弟兄,迂难营不败声名不能毁了,他娘的,老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你们这群兔崽子,也是一样!”老黄痛斥道。

兵士们昂起脑袋,一提缰绳,战马希律齐鸣,只要主人一鞭下去,不管刀山火海,都将一往无前。

老黄巨剑一挥:“就是现在,你们跟老子一起冲!”痛嘶之声扬起,百匹战马一起奋蹄,离弦之箭一般,冲向死亡绝地!

叶浩见到老黄遵令,长嘘一口气,旋即大喝道:“全军出击!”话声未落,已一骑当先。众军士慢了一拍,见主将已奔出几丈,才慌忙挥鞭,登时阵形紊乱,交相杂沓。

子苏大吃一惊,奋马追上:“那厢老黄还不一定能缠住右翼!”叶浩长声笑道:“老黄若没这点能耐,早被踹下去了。迂难营长不是好当的。”

骏马如流星,长风迎面袭来,子苏鼓起真融,凝声不散:“若是老黄缠不住,真要两翼夹击,我军不整阵列,可是不堪一击呀!”

叶浩逆着长风道:“决胜之机一闪即逝。运筹帷幄我不如你,战场决断你却未必如我。冲呀,弟兄们!”最后一句却是向全军说的,他挥着长刀,身形矫健如豹,激情飞扬,与寻常所见,又
是一番神采。

子苏眼中异彩涟涟,这少年愈是接近,愈能发现其超出常人的地方。

那厢克勤也是一愣,浑没料到骑军对决,迂难营竟能不顾后方,悍不要命地先冲过来。但旋即热血涌起,也兴奋大叫一声,率军杀过去。他看得分明,迂难营来势汹汹,却阵列不齐,这种高
速冲撞,就好比两只拳头硬挡,一方握姿不好,就要吃上大亏。两军高速逼近,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就如两波洪流相撞,只有一方粉身碎骨,才能波澜平静。

深秋的阳光照在枯草上,竟有几分如火如荼的热烈。叶浩转头喝道:“伍汉!”伍汉身兼驭马秘术,骑术了得,就随在左近:“是!”

“待逼近三百步处,转二龙出水阵,要在五息内完成,能办到么?”叶浩冷静问道,一脸专注神色,锐气和飞扬就写在上面,令人观之难忘。

伍汉不由自主答应:“没问题!”五息之内,以当前马速,就是五十步间。要让杂乱的阵列,倏忽分成两翼,决非易事,也只有伍汉方仙,才敢一口应承。

老黄率军疯狂冲击,不顾伤亡,竟一股作气,冲垮了拦截的百人队。

夜鹰见如此异动,也是一惊,冷静观察之后,却见克勤所部远胜敌军,至不济能持僵势。而背后老黄衔尾直追,一副亡命架势,却是心腹之疾。当即令箭一挥,掉转马头,向后排开阵列,专
等老黄自蹈死地。

而城头上,红石与秦伯都是精神一振。迂难营如此阵容,除非有方仙神通相助,定是溃败结局。“一切就拜托秦老了。”红石深沉一笑。

秦伯颔首,正要说话,却听一阵怪啸响彻天地,正自惊疑间,望见迂难营骑列剧变,直惊得目瞪口呆——

迂难营中军从中裂开,散成两部。五十步之后,已分居克勤部两端,倏忽之间,敌我易形,迂难营倒成夹击之势。克勤待要变阵,已是不及,只见敌人阵列整齐,俨如两把尖刀,捅向自己腹
心。

叶浩暗赞神奇,九百骑战马步调如一,即便立定调整,也需要半天工夫,此刻便如一列协调一致的战车,隆隆向敌军碾去。战士只要专注杀敌,如此便集步骑优势一身,即便草原民族,也难
望其项背。

强弩已经拉开,两百余步距离,箭矢一闪而至,飞鹰人无从闪避,纷纷坠马。克勤一咬牙,率领骑兵一径冲去,不管敌人张开口袋,只希望冲出重围后,己方仍剩半数人马。

两军终于撞在一起,尘土飞扬,鲜血四溅。迂难营步卒享誉西北,号称无敌,又有骏骑相助,当面一刀,势大力沉,飞鹰骑兵许多被劈成两半。两翼阵列毫不停滞,隆隆向前,无情刈割着敌
人性命。伍汉得到叶浩授意,又是一声长啸,骑阵又是一变,转为天地三才。叶浩亲率一部人马,阻截在前方,犹如中流砥柱,牢牢堵住去路,如此一来,飞鹰人更是溃败。不过片刻工夫,
飞鹰人只剩三百,任凭克勤如何指挥,号称草原最骁勇的骑兵亡命奔逃。叶浩也不追击,下令全军亮弩,数轮射击之下,只有克勤率十余羽威逃回城里。

夜鹰正自指挥部队围歼,此番老黄撞上门来,他当然不客气,先是一轮弓箭,射杀了数十人,正要以十击一,占尽便宜,孰料老黄旋风般冲来,一群骑兵全杀红眼,浑身散发浓烈杀气,未战
已先声夺人。

飞鹰骑兵早知迂难营是亡命之徒,但如何也想不到,敌人竟悍勇如斯。最前的老黄一剑劈去,便有三人头颅飞起,与此同时,也被一刀刺中左肩。这是一群真正悍不畏死的亡命。夜鹰暗自焦
急,被这小股人马缠上,也许半天脱身不得。正欲亲率羽威上前,却听得那厢喊杀震天,形势已急转直下,克勤所部无还手之力,几被全部冲溃。饶是他沉稳镇定,也一时惊呆,没了主意。
手下兵士为之一滞,难以置信。

老黄精神一振,喝道:“弟兄们冲出去!”当先一剑,砍掉四人头颅,从刀林剑雨中穿过。夜鹰醒转过来,滔天仇恨涌上心头,若老黄突围出去,自己无颜面见城主,也不顾迂难营中军来袭,
亲率羽威,衔咬于后。

城头上,红石呆若木鸡,愣愣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一千精骑,竟这么败了!”胸中逆血上涌,喉头一腥,一口鲜血喷出,洒得城堞斑驳。秦伯皱眉沉思:草原骑兵冠甲天下,如何
会被一群马上新丁击垮,毫无还手之力?若说使用方仙,还讲得通,但城下分明两军对冲,毫无花巧可言。蓦地灵光闪过脑海,缓缓道:“迂难营的确用了手段!”
红石精神一振,急道:“那秦老你……”秦伯一摇头,道:“你祖上入过萨满团,也算家学渊源,可知道一百二十年前的太一初始之战?”

红石陷入回忆:“似乎是比驯兽之能,结果是仙宗取胜,那一届仙使别出心裁,将慑心之术与驭兽技巧结合,能同时驭使百兽……难道迂难营有此异人,但同时驱使千匹战马,这……委实不
可思议。”

秦伯叹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子苏真是个狠角,随便布置一招,我方又陷入绝地。城主,快将另一支队伍召回,迟了真要全军覆没。”红石大声道:“他们使用了方仙术,
秦老……”

秦伯忽然暴跳如雷:“那不算方仙术!下令召回!”炼神高手一怒,果如泰山压顶,以红石胆大威严,也吓得唯唯诺诺,正要传令下去,忽见城下又生异变——

老黄率军隳突,冲出重围时,只剩下七人相随,其中便有袁远,都是全身挂彩,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几人见得己军大胜,士气不减反增,鼓起余勇,向中军亡命逃去。

夜鹰已冷静下来,也不追击,下令全军控弦。如瀑箭矢密集射出,袁远几人不过逃出百步远,已无力躲避,听得背后呜呜气旋,俱闭上眼睛待死。便听得一声暴喝,老黄驾驭黄骠马,当地一
个转身,已断到后面。他面对千根劲矢,毫不畏惧,鼓足全力,将黑剑抡得飞转,形成一面巨盾,水泼不进,将当面劲矢尽皆阻下。

夜鹰也不禁喝彩,手下毫不犹豫,又令将士上弦,千点黑黝黝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刺芒,聚焦在老黄身上。袁远已然奔远,回头喝道:“营长……”老黄怒目圆瞪,骂道:“给老子快点滚
远!”他已筋疲力尽,幸亏黄骠马通灵,不然早跌落下去。巨剑只是勉强抬起,胸膛起伏如潮。

这般状态,抵挡一根劲矢也难。老黄却是洒然大笑,黑油油的脸盘,经阳光照耀,竟发出异样的光彩。这种光辉,只有千军前赴难的壮士、易水边赴难的刺客、千万人而吾往矣的烈侠,才能
拥有。

他仰首向天,豪迈大笑:“老叶,弟兄们,老子也来了!”

千根劲矢聚焦一点,虽投石机也不遑让,老黄勉强将剑一举,劲风已扑到面前。箭镞在他眼中无限放大,除死之外,他已别无他途。

就在这时,一把长刀破空袭来,夹杂万千星芒,在他面前三丈爆开,亮光耀眼,将烈日也比下去。千根劲矢一起湮没,化为飞灰,散于无形。

老黄呆立当地,便听得一声暴喝传来:“老黄,你这个老王八,还不快跑!”声音稚气未消,熟悉而又陌生,赫然是那小兔崽子叶浩。

叶浩正要回师,却见老黄只身阻敌,豪气干云,不由热血澎湃。复听到他叫“老叶”,心中无由悸动,过往种种倏忽涌上心头,不假思索之下,运出方仙,一刀掷去,化解了千根劲矢。

他大声喊完,只觉如释重负,竟无丝毫后悔。子苏却一把奔近,大惊失色:“你疯了么,不是叫你千万别用方仙术!”叶浩见老黄风驰电掣,已逃出敌箭射程,心中一松,不在乎道:“用就
用了,那便如何!”

子苏如非马上,定要跌足:“你会后悔的……大好形势,一招负尽!”话音未落,陡见长空中幽芒一闪,老黄奔马之处,轰然炸开,此处距中军已近,老黄已张开双臂,想到与叶浩尽释前嫌,
不由会心微笑,不料祸从天降,连人带马一起飞上半空,炸成了几截。

叶浩失声痛呼:“老黄……”迂难营众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那位勇士、那位营长,残躯跌入草地,扬起漫天尘埃。

叶浩循向望去,只见城头上,一人半空虚立,黑色斗篷猎猎当风,直如神魔般高高在上。他一锉刚牙:“又是这老贼!”

子苏叹息一声:“你已违太一初始之战禁例,那秦伯便也能用方仙出手,那可是炼神境界,迂难营不过微如蝼蚁。”

叶浩一勒马首,就要策骑奔出,子苏慌忙一拉,道:“你做什么去?”

“我与这老贼不共戴天,决生死就在今日。”不知如何,叶浩此时心中,悲怆竟不下于那日父亲身死。新仇旧恨一起迸发,他少年热血,怎能忍耐得下。子苏哭笑不得:“你不过周天境界…
…”待见到少年目光,不由一滞,内中决非一时冲动,而是毅然决然。她精于阅人,如此刚强果决,却是平生仅见,芳心无由一颤,缓缓松开了手。

“老爹跟我说过,男人不要瞻前顾后!”少年缓缓道来,“监军大人,烦你指挥军队,务必将残敌歼灭!”子苏不由自主应道:“是!”

少年狠狠一鞭抽下,骏马负痛长嘶,展开如云双蹄,奔向高耸崔巍的城墙。那神魔一般的高手正目注着他到来。

子苏也是果决之人,当下发令,全军朝夜鹰部袭去。伍汉也不韬晦,尽展所学方仙,近千骑风驰电掣,狂飙突进。

方才剧变,不过电光石火间,夜鹰还不及反应,见到城内鸣金,正要缓缓退却,不想迂难营已疯子般杀过来。窥那马速,己方全速撤退,也是不及,而一战之下,又是克勤般惨败,端地进退
维谷。

他终是将才,犹豫片刻,便率三百骑亲自断后,余者迅速退入城里。
叶浩奔到城下,陡然舍马飞起,施展鹤雪身法,如扶摇而上的苍鹰,与秦伯对面而立。他双眼喷火,棱角分明的脸上,写着一往无前的勇气。父亲之死、迂难营大败直到老黄阵亡,一幕幕涌
过脑海,使少年面对神魔般高手,也是毫无畏惧。

“你很好!”秦伯凝视半晌,欣然颔首道。

叶浩一愣,冷然答道:“不用你夸!老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秦伯摇头道:“你短短几日,便到周天境界,也算难能可贵,但却不是我对手。”叶浩见对手神色淡然,心中压力愈
大,狂笑一声:“老贼,我看你也七老八十了,便让你一招,你先动手吧!”秦伯却丝毫不怒:“你如果败了,亡的并非你一人,迂难营全要陪葬。”

他淡淡说来,似乎轻巧无力,叶浩却心中发怵,暗忖:这老贼好不容易寻到由头,须不是说笑,真能把迂难营灭了。自己得拼出小命,与他来个两败俱伤。他如此想法,若让内行得知,定要
笑掉大牙,须知方仙修炼,相差一等,便是天壤之别。但他半路出家,无人真正指导,倒有几分无知无畏的勇气。“你就吹吧!老子还能把幽门给灭了。”他吊儿郎当地站着,倒有几分横刀
立马的架势。秦伯脸色一变,喝道:“大胆!”右袖轻挥间,如山压力涌至。

叶浩长啸一声,迎了上去,左右双掌,各运足十成星辰力,但见星河卷涌,气象万千,威势煞人。与袖风一触,却无声湮灭,余力未尽,把他卷出数十丈。“技仅止此么?比你老爹可差得远
了。”秦伯哂然笑道。

叶浩屈辱无比,自己妄自尊大,十成功力却不堪一击,叫他堂堂迂难营都统、周天境界高手,嫩脸往哪里搁!“老贼休要张狂,本都统仅使三成功力而已。”他急切嚷道。“哦,那倒是不简
单!装得这般像,不去做戏子可惜了。”秦伯故作惊讶,也许是叶护缘故,对这少年他倒有几分惜才。叶浩倔性一起,左掌星辰力,右掌太初炁,但见空中星芒烈光,交相辉映,似乎融阴阳
昼夜一炉,登时奇象经空,炫人耳目。

秦伯悚然动容,喝道:“太初之气!”不假思索下,一掌拍出,犹如巨灵翻覆,已使出五成功力。气劲四溢,轰然炸开,波及到城头,当面士兵仰跌出去,堞垛间亦颇多损毁。一式之威,竟
至于此!

叶浩退出丈余,豪兴大发:“老贼,这招怎么样?”

秦伯脸色森然,问道:“你如何会太初之气?”方仙者间门户森严,身兼两技者绝无,而这少年除了星辰力,竟会太初气,令人委实惊讶。这可是仙宗镇派绝技!叶浩嘿笑道:“小爷天资绝
顶,打娘胎里就会了。”这倒非假话,听在秦伯耳中,愈发惊疑,半晌道:“原本还想放你一条活路,现在却饶你不得,见到你老爹时,跟他说声老夫对不住了。”

叶浩不在乎道:“人嘴两张皮,老贼你就吹吧!”秦伯不再话语,袍袖无风自动,幽光千匝,环绕身畔。空中烈阳倏地一暗,他身后墨云翻涌,好似暮色笼罩,在天地间划开沟壑,以此为界,
晨昏阴阳可判。他双掌缓缓推出,黑云随之向前,翻涌滚腾间,似乎主宰了天地晴暗。叶浩登觉无穷压力,一时呼吸也难。在这改天换日的力量前,他微如鸿羽,没有丝毫反抗可能。这时他
才明白差距之大,断难逾越。

随着墨色涌近,他几被压成碎粉,即便调动眉间、丹田两处真融,也无从出手。正当绝望之际,背心大穴一股清流涌入,汩汩不绝,瞬间流经眉心膻中,顿时周身压力一轻。他触手一摸,心
中狂喜,暗道:怎么忘了这宝贝,有它在,自己指不准反败为胜。

却是那柄后羿弓,他背负身后,一时忘了使用。神弓一阵鸣颤后,自动飞入手中,万千毫光绽放,氤氲出五彩霞雾,与黑云一触,竟能僵持不退。叶浩为之一振,拔出一根神矢,运用星辰之
力,一把拉弓满月,只觉翻江倒海之力在手,原来无比威压的秦伯,也渺小许多。不由叱喝一声,舌绽春雷:“老贼看箭!”无以形容这一箭之威,好似长虹经空,又像雷霆万钧,无边黑云
一时散尽,秦伯面容清晰可见,震惊与恐惧尽在明处,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

而叶浩则像断线风筝,再难翱翔空中,倒飞出几十丈后,重重跌落地面,脸上再无血色,煞白如若吞金。

秦伯冉冉飞至,连说几声“好”,扫了一眼黑黝黝的弓胎:“想不到神兵谱上三甲的后羿弓,也落到你手里,叶浩,你可真不简单。”

叶浩呼吸艰难,眼皮沉重,只觉全身骨骼散架,零割碎剐般疼痛,但倔强天性,仍自支撑着他,一寸寸、一丝丝,站了起来,以弓拄地才不摔倒,嘻嘻一笑:“老贼,你也不轻松吧!”

秦伯单刀直入问道:“羽妍是你什么人?”叶浩一愣:“什么羽妍?小爷今天败了,无话可说,你若是条汉子,就一刀杀了我。”

秦伯见他神色不似有假,又仔细端详一番:“若老夫观察没错,你一个月前根本不通方仙术。这星辰力、太初气都是这几天才会的。”

叶浩暗忖:输了里子,面子却不能再输了。遂大声道:“不错,小爷就是这几天学会的,老贼你练了一辈子吧,也就这德行,莫非年纪都活到狗头上去了。”秦伯不理挑衅,皱眉苦思:“你
是暗星之脉吧?嘿嘿,肯定是这样,暗星之脉十六岁后才解开,再加上仙宗传承之术,才能短短几日内,突破到周天境界。羽妍呀羽妍,你可真不简单!”

叶浩却不耐烦了,喝道:“老贼,你要杀便杀,嘀咕什么!”

秦伯哈哈大笑,状极欢畅:“你知道后羿弓上一任主人是谁么?”叶浩一翻白眼:“小爷不想知道。”

“不,你一定要知道!”秦伯笑容神秘,“上一任主人便是羽妍,十六年前的仙宗使者,身具暗星之脉,精通星辰、太初两脉绝学,二十岁前便到炼神境界,号称千年一出的奇才。”叶浩心
如擂鼓,剧烈跳动,一阵金星乱旋,险要再度晕倒。他隐隐察觉,秦伯所说的事与自己密切相关,心头却害怕之极,强笑道:“这关我什么事!”
“为人子者,孝道为先,若连母亲都不知道,与禽兽何异。”秦伯淡然说道。叶浩喉咙发干,吃力道:“你……你……你说什么?”

秦伯仰天笑道:“真是天道无私,十六年后,一切又归宿命。叶浩,你可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么?”叶浩瞪大双眼,耳边响起秦伯声音:“是被仙宗自己逼死的,哈哈,想不到现在你却为仙
宗卖命。”

叶浩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秦伯踱步上前,叹道:“你是羽妍之子,如何也不能留你性命了。一路走好吧,叶浩!可惜了,不世出的天才。老夫会让迂难营,还有那子苏,为你陪葬。”

第七章 情惑

此时,大战已近尾声,飞鹰三百断后骑兵,只剩下夜鹰满身负创,逃入城里。这一战为时虽短,但叶浩败亡却更快,子苏一直偷眼关注,见到叶浩三招之间败北,不由大惊失色,立时弃马掠
去。

她心中紊乱已极,一腔谋略,此时也想不出个计较。长久以来,她用计运筹,都算入颠毫,将人心世态体察入微,是以战无不胜,凭谋略之力,将幽门炼神高手逼入草原。

此次飞鹰城之战,她也稳持胜算,孰料叶浩为救老黄,竟违规使用方仙。一着算错,全盘皆墨。这少年天性桀骜,确不是好把握的人,但自己为何对他如此信任,难道就因为他是羽……羽师
叔之子?

太一初始之战本就是脆弱的赌约,好比江河洪流边的悬堤,经不起一丝冲击。现在猛虎出于兕,蛟龙潜入海,放出了一个炼神高手,自己如何能抵挡?她一时心乱如麻,明知最好的法子,是
立刻远遁,才能保住性命。但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却使她义无返顾,要去救那少年。

秦伯立掌如刀,就要往叶浩脖颈切下,此时子苏尚远,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幽光亮起,横里伸出一只纤手,托住他的掌刀。然后身形显现,弱不禁风的纤弱,一张煞白的脸盘,不胜苦痛的可
怜。她抬眼仰望秦伯,目光中全是恳求和怜悯。“隐遁之术虽好,你的功力却不适长用,否则要损耗元气。”秦伯眉宇间掠过微不可见的叹息。

“请您放过他!”思小姐笑容全无,从所未有的郑重。

秦伯摇头道:“老奴能答应的都会由着小姐。这次却不行!这少年不只是暗星之脉,还是上代仙使之子,手中更握有后羿弓。十六年前,羽妍的事情你也听说过,再出一个这样的高手,对幽
门而言更是灾难。”

思小姐低下头:“这么说……是真不行了?”

秦伯决然道:“不行!今天我不仅要杀叶浩,更要屠尽迂难营,一举赢得太一之战。”“那好,你动手吧!”思小姐木然退后。

秦伯独阳终老,哪能理解小女儿风情,还以为思小姐权衡大局,老怀甚慰,暗想这女孩儿终于长大,一边挥掌拍下。

然而,一声哧响先于此发出。秦伯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原来思小姐手持短匕,也径往自己咽喉割去。所幸秦伯见机快,一掌拍掉匕首,但脖颈上仍有一线红意,缓缓渗出,险些割断了喉管。
秦伯慌忙拿出药膏,想上前去。思小姐却厉喝一声,歇斯底里般:“别过来!”

秦伯急忙道:“我不过来,你先把药膏敷上。”惶急之中,已经将叶浩撇在一边。相对于圣女安危,太一之战似已无关重要。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秦伯对她的关切更胜于亲人。

“你放不放过他?”思小姐攥着匕首,毫不放松。秦伯进退维谷,道:“此子身系太一之战胜负,更与仙宗、星宿海关系密切,将来是我们的大敌。小姐是幽门未来之主,不可因一己之情,
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思小姐红着眼圈,泪水涟涟而下,不管不顾,便像个小女孩一般:“我不管,我……我只要他活着。人家就是要小耗子活着。”哇地一声哭出来,竟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秦伯瞧着心疼,哄道:“好,好,我不杀他,你随我回城去吧!”

思小姐一抹眼泪:“我一进城里,你就要溜出来,把小耗子和迂难营全部杀掉。”秦伯心事被说中,讪讪道:“我保证不杀他就是。”

思小姐摇头道:“我不信。我要护送小耗子回去,你如果敢妄动,我就……我就自爆真融。”秦伯倒抽口凉气,没想到这小女孩心思如此狠,自爆真融的后果,就是粉身碎骨,化为飞灰。但
想起小姐的任性,指不定一怒之下,真会如此干,一时茫然无措。

叶浩已悠然醒转片刻,苦于插不上话。他本就极爱面子,重伤于仇人手下,已全无尊严,更要受庇于女人,如何受得了,此时得了空,大声道:“老贼,你有种就杀了我!我不要她来求
情!”

秦伯心中一动,冷笑道:“好,有骨气!老夫站在这里不动,你来报仇如何?躲在女人背后,可对不起你手上那把弓,更辱了你老子的骨气,负了羽妍的英名。”叶浩热血上涌:“谁说老子
不敢!”挣扎着就要拄弓站起,蓦然两记耳光搧来,重重地、快快地,搧得他眼冒金星,直挺挺向后跌去,半晌也缓不过神。“你……你竟然打我!”他摸着红肿的脸,出离愤怒。他迂难营
都统、周天高手的脸,只有老爹打过,今天竟被个小女孩,迎面来了两记,真是奇耻大辱。

话音才落,又是一掌挥来,叶浩才仰起脸,又摔得七荤八素,正要破口大骂,思小姐疯了般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口:“你给我闭嘴!”
叶浩从没见过她这般严肃而疯狂,突然间,这小女孩好似护雏的母鸡,张开她稚嫩的双臂,要翼护心上人的性命。他住了口,不再言语,只是眼神复杂,盯着这小女孩。“小姐要怎样?”秦
伯无奈地看着他。

思小姐一字一字道:“我送他回迂难营,你不许跟来!”

秦伯彷徨犹豫,一时没答话。思小姐已将叶浩扶起,一步步向远处走去。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深秋的阳光中,别有一种静美。

秦伯目射奇光,明暗不定,双掌提了起来。若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杀叶浩,结果会如何呢?他按捺不下这诱人想法,左掌笼起一团幽光,凝聚成弹,迅如雷霆,偏又声息全无,击向叶浩后
背。思小姐回头一瞥,立时惊声尖叫,一把将叶浩推开,自己撞向那团幽光。秦伯不假思索,用手一招,生生将幽光移开数寸,仍有几分击中。思小姐身躯一颤,哇地喷出鲜血,回转过头,
脸色苍白如纸:“秦伯,你还是出手了!”

秦伯心神大乱,就要掠上前去,思小姐疯了般大喝:“别过来!”她不再拔出匕首,幽光荧荧渗出,脸上倏地血红一片,却是自爆真融之兆。

秦伯失声喊道:“小姐……我不过来!”思小姐一掠鬓发,咯咯笑道:“秦伯,你从小看着我长大,知道我从不说假话。”秦伯忙不迭道:“是,是,老奴莽撞,您快去迂难营吧!”慌乱之
下,他竟将圣女往敌营中推。

思小姐才散去功力,对叶浩道:“我们走!”她重伤之下,又强运真融,只觉周身虚软,眼皮重有千钧,随时可能晕厥。但为了她的小耗子,如何也不能现在昏迷,贝齿狠狠一咬舌头,勉强
清醒几分。

叶浩神色复杂,也不说话,两人相互扶持,慢慢朝迂难营走去。

秦伯呆立当地,心乱如麻,再不敢妄动,只看着小姐娇弱的背影慢慢远去。小姐的脾性,真可能言出法随呀!

红石在一条巷子中截住他。长巷空寂,只有两人。城中笼罩着失败阴影,仿佛黑云压来,人心惶惶。今日飞鹰城折损千五骁骑,面对迂难营攻城利器,再难抵挡。“城主不去安抚士气,拦住
老夫作甚?”秦伯身心皆疲,冷冷问道。红石从容一笑:“秦老力挫强敌,我特来祝贺。”

秦伯瞥他一眼:“你在挖苦我么?”往前迈出一步,不见任何动作,自有森然气势迫去。红石身负重荷,仍自笑道:“秦老是自责今日没斩草除根么?其实,迂难营已无关大局。”

秦伯面露奇色,松去气机,道:“你又有什么高论?”

“不仅迂难营,飞鹰城得失也已无关大局!”红石斩钉截铁道,“这场事关天下的博弈中,飞鹰城、迂难营都成了无关轻重的棋子。”

秦伯悚然一惊:“你是说……”

红石截声道:“上古之时,天下连年征战,民生不堪其苦,才有了太一初始之战。换而言之,就是将胜负押在两位使者身上。这本是脆弱已极的赌约,轻易可以打破。之所以维系千年,就是
战约始终限于两人。”

他负手于后,走了几步,竟有捭阖纵横的气势:“而此次赌斗,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异常。先是幽门圣女提前下山,仙宗占了极大优势,一路追杀,迫至北方草原,进而成了一城一营的攻防。
战约一被打破,就会连锁升级,人心和欲望就像放纵的野马,岂是轻易能收束得住的。”

秦伯目射奇光:“你是说上古一般的大战又将重演?”

“是,没人可以阻拦!”红石叹息道,“今时之飞鹰城、迂难营,就如两位使者一般,一旦打破战约,就微不足道了。在这场逐级递升的战争中,天下各大势力迟早要被卷入。”

秦伯默然半晌:“今天老夫出手,就是捅破最后一层纸么?”

红石颔首道:“秦老如能灭了迂难营,自然赢得此战,将滚动向前的战车停下。但现时这般,一旦报到幽门、仙宗,双方边界集结的就不是十万大军了。北狄控弦之族、中原冠带之室、南疆
崇山之国,无论大小多寡,一律要卷入进来。”

秦伯心绪紊乱,全然没了主意:“我们就坐待时势变化么?”

红石摇头道:“只怕有人不甘心,还要横加阻挠。圣女既在敌手,您老要出手,必受挟制。那仙宗使者不会放过绝大优势,定会在这几日内,集中所有力量攻破飞鹰城。我们只要挨过这几日,
待得两国大军开至,一切便将过去!“秦伯问道:“我又不能出手,如何护得住飞鹰城?”

红石飞快接口:“今日迂难营所用驭马之术,想是百二十年前,仙宗太一之战所创吧。幽门千年积累,总有奇门秘术吧!”

秦伯眼中一亮:“如此倒有一个法子了。”
伍汉掀帘而入,躬身禀道:“蓬莱山通过监天镜,已知今日战况,骁天骑跨过东海,驻扎在清蒙南方。宗主更亲自颁发圣战令,中原各国无论大小分歧,一律战争动员,清蒙更增加二十万步
骑,压在西北边境,随时准备进入草原。”子苏原本疲倦坐倒,闻言霍然站起:“这么快?”

伍汉笑道:“仙使大人不希望快些么?幽门圣骧卫也下了昆仑,草原各族、南疆黎人都有异动,上古大战即将重演,这方大地上又将燃起熊熊烽火。”子苏神情怪异,叹道:“你好像很期
盼?”伍汉肃然道:“卑下一身驯兽术,原是为战火而学。”他惭然一笑,“先师传授秘技时,屡屡训诲于我,大丈夫生不为五鼎食,死当为五鼎烹,卑下不敢一日或忘。”

“生不为五鼎食,死当为五鼎烹。”子苏喃喃重复,忽而笑道,“不只是你,许多人都这么想。这天下也沉寂太久了,英雄豪杰都不甘寂寞呀。”伍汉眼中闪过热切:“这仗能打起来么?”

子苏淡然道:“我会全力阻止它!”

伍汉一愣,呆呆道:“为什么?难道仙使大人不希望打败幽门,捍卫蓬莱山的荣耀么?”子苏避重就轻:“天下大势非一言两语能述清。我身为仙使,有一丝希望能赢太一之战,就决不会放
弃。”

伍汉讶道:“那秦伯已经出手,我们再去攻城,不是自寻死路么?”

“秦伯不会再出手了。圣女现在我营中,他岂敢出手?”子苏嫣然一笑,有了几分女儿家媚态。伍汉不敢正视:“仙使是要全力攻城么?可是……”子苏体察入微:“有什么难处么?”

伍汉答道:“卑下路过中军帐时,见迂难营几个头领正聚在外面,似与都统大人发生纠纷。眼下将士不一,只怕攻不了城。”

“哦?”子苏方才在盘算形势,没留意营中动静,“随我去看看!”

子苏来到中军帐时,双方已面红耳赤。以袁远为首,迂难营几大头领环成一圈,还有军中威望素著的长者,郑青、邓麻子赫然在列。而帐帘之前,重伤的少年支撑身躯,张开健壮的双臂,牢
牢挡住众人去路,似要尽生命所有,来翼护帐内之人。只听袁远怒喝道:“你父亲死在幽门手里,营长也死在幽门手里,更别提迂难营几千袍泽的血仇,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那小魔女交出
来,血债血偿!”

叶浩涨红了脸,病体更显羸弱:“今天如果没有她,我们全要完蛋!还狗屁迂难营,狗屁清蒙帝国!”强撑回营后,思小姐立告晕厥,他也好不到哪去,正要运功疗伤,孰料这帮王八蛋又来
逼营。

郑青神色严肃:“小浩,老叶死的时候,你发誓要报仇,现在这娘们儿小施恩惠,你就什么都忘了么?”叶浩冷笑:“小施恩惠?迂难营包括你都是她救的!”扫视周围,目光落定在邓麻子
身上,“邓叔,你也要来逼我么?”邓麻子只觉少年目光如刀,低头避开:“全营兄弟都知道那小娘们儿窝在你营里,不杀她如何对大伙儿交代?”

袁远大声道:“今天大家伙都是一条心!要说这小娘们儿救我,那都是你惹的祸。若你不出手,那老家伙也寻不到由头。”这太一之战虽秘而不宣,但迂难营人个个精明,结合前后,也猜出
了八九分。

叶浩气恼之极:“那还不是救老黄!若非他,老子要出手么?”

袁远嘿嘿笑道:“着呀!那早间是谁非要置营长于死地而后快呢?”

叶浩沉默了,忽然明白,思小姐不过是个由头,这群人真正的意图,是要清算老黄的死。包括邓麻子、郑青,迂难营人对老黄始终存有敬意。而自己早间做得太过,若老黄不死也还罢了,现
在已犯了众怒。

袁远上前一步:“没话说了吧!快些将那小魔女交出来。”言罢撸起袖子,就要往里闯。群情汹涌,大有要将小魔女零削碎剐的势头。

“谁敢!”叶浩蓦地一声暴喝,如惊蛰春雷般,震得众人头晕目眩。却见他掣出神弓,渊渟岳峙,气势咄咄,虽是重伤之身,也大有不怒而威之态。众人脚步一滞,少年日间神魔般一击,简
直不可一世,原以为他重伤,才敢如此逼迫,孰料他竟能拉弓。那黑黢黢的弓胎毫不打眼,但一箭却足令他们化为飞灰。神弓拉至一半,叶浩蓦然一声闷哼,肺腑痛如刀割,砰的一声,弦松
了回去,他捂住胸口,几乎跌倒在地。

“原来是庄稼把式!”袁远冷笑一声,从旁边掠过,竟往帐里冲去。

叶浩急怒攻心,帐中睡着自己的女人,她为了救自己,不惜背叛宗门,不惜身受重伤,而现在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仇家进去杀她,又是无力,又是不甘,更多却是愤懑。他怒目圆睁,以弓
拄地,站直身躯。神弓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愤怒,一时光华大放,嗡嗡嘶鸣。叶浩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仰天长啸一声,拉弓直至满月,也不用箭矢,一把松弦放去。

万千光芒凝聚成箭,如烈日般耀眼,直飞向营寨之外。眨眼之间,巨响轰鸣,辕门外的空地上,现出径长五丈的深坑,尘土飞扬,硝烟冲天,直如末世景象。袁远回头望去,冷汗泠泠而下,
再不敢妄动一步。早前大战秦伯时,叶浩身体无恙,全力一击也远不如此!难道他没负伤?还是突然吃了仙丹?众人滞在当地,呆若木鸡,一时愣愣望着少年。

叶浩一箭射出,陡觉体内异样,眉心处星辰力汩汩下流,汇至胸前膻中穴,不用冥思,竟开启内视之法,头一次他看清膻中穴异象:一轮烈日横亘在胸,光芒万丈,星辰力环绕四周,并行不
悖,受其滋润,片刻壮大数倍。烈日又分出一道光柱,与星辰力螺旋缠绕,不分彼此,贯至丹田穴中,而后循周天运转路线,温润四肢百骸。倏忽之间,他陷入玄玄杳渺之境,再睁开眼时,
重伤已不翼而飞,功力大有突破。
他未及细想,扫视眼前众人:“你们如此逼迫,无非是要我对老黄之死有个交代。现在,我就让你们满意。这迂难营都统,老子不干了,你们要另选他人,还是维持旧制,统统与我无关。”

一顿之后,他语气森然:“但有一条,帐内之人你们别想碰个指头,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众人只觉他目光如电,不能直视。袁远也挺光棍,知是以卵击石,遂一声不发,转头就走。其余
众人唇齿嗫嗫,终没说话,就此散去。子苏看完这一幕后,正想悄然退去,突听叶浩喝问道:“羽妍到底是什么人?”子苏身子一僵,慢慢转身:“你知道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休想瞒我。”这两句互相矛盾,但叶浩神色森然,自有威势。子苏神情怪异,叹道:“她是上一任仙使,后来叛出蓬莱山。她的名字在仙宗乃至天下,都是一个忌
讳。”

叶浩静等她下文,沉默得可怕,似乎随时可能爆发。

子苏面露沉湎,缓缓道:“十六年前,我才不过几岁,只知道有一位师叔天资横绝,二十岁前就到炼神境界,且随时可能突破返虚,成为绝代守护,为千古以来第一人也。她自然被选为仙使,
但此届太一之战是比拼机关消息之术,她来到稷下辟雍,找到当时最杰出的匠师……”

叶浩屏气凝息,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子苏叹息道:“那匠师也是天才横溢,被誉为云兴初之后最杰出的机关大师,两个不同领域的人杰,一旦相遇,不可避免要陷入情劫。此时,又发生一件大事,影响了这位师叔一生。原来她
竟通晓星辰力,为暗星之脉,星宿海将其幼时送到蓬莱山,要偷师仙宗不传之秘。

“这两件事先后揭露,举世震惊,令仙宗声誉跌到低谷。蓬莱山迫不得已,直接向幽门认输,并派出精锐骁天骑,满世界追杀两人。但这位师叔已臻炼神顶峰之境,加上匠师机关消息之术,
一次次击退强敌。也许是机缘巧合,抑或星宿海有意安排,后裔神弓也落入其手,这下更如虎添翼,宗门追兵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迫不得已,宗主亲率长老会渡海东来。这时,师叔已怀胎八月,接近临盆,匠师虽觅得隐秘之地,更布置重重机关,也不能却敌门外。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发生。但令人震惊的是,师叔以后
羿神弓,竟创出一门结合太初、星辰两大奇功的秘术,七大长老一一刹羽。更与返虚境界的宗主战成平手。

“就在这时,连番恶战惊动胎气,师叔败下阵来。护子心切的她,以自爆真融相挟,终迫得宗主罢手,条件是产子之后,她要自杀谢罪。蓬莱山一言九鼎,那孩子诞下之后,匠师便携其远遁,
从此音讯全无。”

子苏说完之后,长舒口气,眼含深意道:“只是宗主和长老会都没想到,那孩子竟同是暗星之脉,母亲也能忍受非人痛苦,使用传承秘术,将一身真融封印在孩子体内。”

叶浩双眼猩红,哑着嗓子问:“非人痛苦?是什么苦痛?”

子苏仰首望天:“世间极刑无过于凌迟,而传承之术更要痛苦百倍,更何况师叔是在生产之中。作为一个母亲,这是最伟大的壮举,遑论其他。”叶浩怒吼一声:“秦老贼说得没错,我母亲
果然是被你们害死的。”

子苏沉静地道:“天下间事本就分不清是非对错。仔细算起来,是师叔先负了仙宗。若无你父亲和暗星之事,师叔原可成为千古一人。只能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叶浩一脸森然:“狗屁时来运去,我只知道娘亲死在你们手里!”抱弓在怀,拉至满月,气机将子苏锁定。他乍然听到母亲消息,脑中一片空白,想着娘亲用传承之术的痛苦,恨不得杀尽所
有仙宗人,手指捏得苍白,微微发抖。子苏却毫不在意,留下浅浅一笑,转身自顾行去。“没有我,太一之战必败,迂难营全要砍头。”她洒然说道。

叶浩看着她远去,扣弦双指将松未松,迟疑不决。子苏算是把他看透了,迂难营就等于他的家,再有恶言相讦,也终归是归属寄托。他不可能无视。早间忍不住救老黄,也是这种心态。

子苏身影没入营帐后,叶浩无力松手,弓身垂了下来。

雪姨不知何时到他身后,爱怜地望着他。这孩子不过十六岁,却承受了如此种种。袍泽逼迫、母亲身世、父亲血仇,如今更加上感情的重荷,他那稚嫩的肩膀,不知能否承受得住。不由伸出
手去,爱怜地抚他脑袋。叶浩像火山爆发一般,痛哭出来,扑倒在她温和慈祥的怀中。

雪姨摸着他头,疼惜地道:“刚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论如何,雪姨始终支持你,我回头去找袁远算账。”自家的孩子被欺负了,作为家长的,怜惜之余,不由把怒火发在肇事者头上。叶
浩平复情绪:“这个都统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方才子苏说的,你都听到了么?”

雪姨颔首道:“无怪你爹在世时一直说,羽妍确实是个奇女子,我远不如她。为了丈夫和孩子,能忍受这般非人痛苦,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足以叫天下女人汗颜。”叶浩道:“你对老爹和
我都很好,未必比我娘亲差。”雪姨解颐一笑:“你这小家伙就嘴巴甜,也不枉雪姨宠你一场。你爹临终前给我一个锦囊,说关系你身世之秘,要到炼神境界才交给你。现在阴差阳错,你提
前知道了,我就先交给你。”

叶浩着急道:“什么锦囊?”雪姨从袖中取出锦囊,布料陈旧,虽有金丝描绘,也泛出岁月洗砺的黄晕。叶浩颤抖着手接过,拆开一看,别无他物,只是一方普通玉佩。反复检视,都毫无奇
特之处。

他看了雪姨一眼,也是惑然不解,遂高举在手,对着日光细看。“咦,竟然有字!”他惊呼出声。那字镂在玉内,表面平整光华,只有光线差异,才能辨别出来。雪姨眯眼道:“玉质易碎,
要透到里层刻字,这份功力委实惊世骇俗。除了绝世守护,也只有千古奇才的羽妍能办到。”
叶浩已看清玉内字迹,低声念道:“星辰为阴,太初为阳,阴阳既济,神弓逞威。”只有寥寥十六字,娟秀清晰,透过缕缕阳光,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什么意思?”叶浩大惑不解。与自己
身世有关?这显然搭不上边,倒更像一层神秘功法。

雪姨心念一动:“太初,星辰?莫不是与你修的两大奇功有关?”

叶浩皱眉苦思,像隐隐抓住什么,仔细去想又毫无头绪。不觉踱起步子,抓耳扰腮。雪姨笑道:“想不明白就别想。那女孩儿现在怎样了?”

叶浩更是愁容不展:“早间苏醒过一次,服了幽门的疗伤圣药,又昏昏睡去。”雪姨掀帘入内,见思小姐覆着被子,脸色苍白,像只泼野的小猫,突然收起爪子,分外惹人怜爱。仔细把脉后,
雪姨脸色一松:“那秦伯一击及时收手,思小姐底子又厚,眼下虽然伤重,休养一些时日,自然会好转起来。”

叶浩坐倒在地,双指插入发间:“我担心的倒不是这。雪姨,她……幽门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又是两军敌对,我……以后该怎么办?”

雪姨拍了拍他脑袋:“我们家小浩长大了,不仅想女孩儿,更懂得想以后。”叶浩窘着脸喊:“雪姨!”雪姨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只跟那秦伯有仇,与思小姐何干?至于眼下两军
对战,更不是问题,太一之战总有结束一天。那时以你身兼两大奇功,谁不想招攘,配幽门圣女也是绰绰有余。”叶浩痛苦道:“可是,幽门圣女一般是不嫁人的呀。”

雪姨摇头叹道:“真正的爱恋,与这些都是无关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老爹和娘亲,阻力何其之大,最终还是走到一起。虽然最后没有圆满的结果,但是曾经拥有过幸福,也就足够
了。”

叶浩傻傻点头,显然还是不明白。

少年时总是冀望爱情圆满,天造地设、郎才女貌,恨不能尽天下所有的好处,却不明白,在真实的世界里,缺憾才能锻造美丽。

思小姐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黑下,帐中点起蜡烛,温暖的灯光播下黄晕,别有一种温馨情态。叶浩正趴在桌上瞌睡,闻声醒转:“你醒了,我熬了粥,给你端来。”他脸上沾了黑灰,显为烟
炭所熏,颇是狼狈,急急忙忙站起,去端盆子时,又被烫了一下,好不容易盛好粥,又找不到汤匙,总之忙得一团糟。思小姐低低一笑:“真是个傻瓜!”

叶浩端到枕边,傻笑道:“之前都是雪姨做,我只管吃,想不到熬个粥这么麻烦。”思小姐见他毫无喂饭自觉,呆坐在那里,暗骂了声笨蛋,装得可怜兮兮:“人家受重伤,手都抬不起
来。”眸子亮晶晶的,盯着眼前的少年。叶浩哦了一声,凑勺过去,思小姐又是摇头:“太烫了,怎么吃嘛?”三番两次有意刁难,叶浩终于开了窍,舀起一勺,细心吹了吹,小捣蛋这才满
意,乖乖吞了下去。

足足喂了两碗,思小姐心满意足,拍了拍小肚皮:“饱了,不吃了。”她看着细心伺候的少年,只觉幸福得无以复加,什么太一之战、幽门仙宗,统统都不去想,只惦念着眼前的温存。

叶浩不合适宜地问道:“咦,你的手能动了?”其实,幽门圣药功效非凡,思小姐早手足能动,只是不行运功。女儿家心思被拆穿,她狠狠地剜了傻瓜一眼:“怎么,你不愿意伺候我吃饭
呀?”

叶浩察觉危险,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愿意,当然愿意!”

“哼,这还差不多!”思小姐伸了个懒腰,“本小姐要睡了,你讲个故事来听。”叶浩抓着脑袋:“还要听故事?我不会讲呀。”“哪有你这么笨的,不行,你非得讲一个。”思小姐嘟着嘴。

叶浩拍了拍她小脑袋:“好了,别胡闹!你这么出来,那老……秦伯那里怎么办?”思小姐神情一黯:“当时的情况,我别无选择。你这个负心人,以后若不对我好,我就死给你看!”说着
眼圈又红起来,泪水涟涟往下掉。叶浩目光坚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即便和整个幽门作对。”思小姐眼泛异彩:“我们要像你父亲、娘亲一样。”

叶浩一愣,目露迷惑之色,道:“你怎知我娘……”。思小姐浅浅一笑,低声道:“那天你和子苏在帐外吵吵嚷嚷的,我在里边早醒了……就都听了去。”她暗想当时情景,又回味后来雪姨
与叶浩的对话,不禁双颊微微泛红。叶浩抓住她的小手,眼中含泪,重复着那句话:“像父亲和娘亲一样……”,然后重重一点头,仿佛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迂难营一众头领被邀请到监军帐中。数盏铜鹤衔嘴灯照得明亮,地上铺着青色毡布,布置得并不奢华,但透着超出尘俗的雅致。众头领都是粗人,竟有几分局促。

子苏招呼众人坐下,伍汉奉上香茗,垂手一旁,俨然成了勤务兵。

中军帐一闹后,袁远成了众人领袖,端起茶一闻,但觉异香扑鼻:“好茶!”郑青官吏出身,见过些世面,仔细一品,叹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生清风。蓬莱山,在何处?玉川
子乘此轻风欲归去。果然是仙山所产白鸳茶,非是世间人所能饮。”

子苏微笑道:“郑头领好见识,这正是蓬莱山云雾缥缈之处,采集所得的白鸳茶。养气生津,培元固本,对练武之人有些好处。”

郑青打量她片刻:“岂只有些好处!此茶在帝都皇宫也是稀罕物,监军大人却如此大方,给我们这些粗人牛饮。”

“区区白鸳茶又算得什么,只要攻下飞鹰城,各位都能尽享富贵,福泽所及,荫袭子孙。”子苏朗声笑道。袁远摩挲着青花瓷茶盏,叹道:“要为监军卖命,大家总得知道底细,看大人是否
能出得起那份价钱。”

“以仙宗使者的身份,这承诺够不够分量?”子苏淡然笑道。
众头领震惊站起,手足无措,呆呆看着子苏。虽早猜到子苏身份不简单,却没人料到如此高贵。蓬莱仙宗,那可是凌驾中原皇室之上的存在。诸国皇帝见到仙使,也得行半臣之礼。

他的承诺岂只够分量!众人的心倏地灼热起来。迂难营劫余之徒,本以为此生再无出头之日,即使依五军都督府所言,能转为正规边军,依旧要受尽白眼。而仙使承诺便不同了,富贵唾手可
得!

“清蒙帝国制令森严,大家都已知道,此战不克飞鹰城,迂难营便无存在必要。早时战况仙宗、幽门已尽知悉,骁天骑出蓬莱,圣骧卫下昆仑,清蒙西北已增至二十万步骑,狂风骤雨随时压
来。两军阵前,先斩败将,这是清蒙军规,迂难营尽要斩首!”子苏平静说来。

众人心中一凛,即便近来攻城不遂,也一直以为期限尚远。此刻听子苏一说,顿觉火烧眉毛。一旦大军压来,不管敌我,迂难营首先要化为飞灰。

子苏一扬秀气的眉毛:“所以我们唯余一途,就是攻下飞鹰城,时间就是明天。”她戟手一指,仿佛就判定了飞鹰城的命运。

她又从桌案中掏出一叠文书,道:“这是清蒙帝国兵部委任状,攻下城池,我保举你们每人都做四品以上武官,且过往一切无人再提。”

众人呼吸粗重,盯着那叠文书,目光一瞬不瞬,仿佛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尽在子苏手中。子苏淡然一笑,世人天性如此,诱之以利,驱之以威,无不尽入彀中,概莫能外。她叹了口气,脑
中却浮现出那少年倔强的身影,此人又有什么能打动呢?

翌日清晨,迂难营再次攻城。除了叶浩、雪姨,其余人等包括伤员,都列队城下。众头领都已鼓足士气,只待一举破城,坐拥高官厚禄。

但奇怪的是,城墙上无有一人巡弋。偌大一个城池寂然无声,似乎一夜之间,守军撤尽。唯有一杆军旗在城头孤零零飘扬。迂难营动静很大,依旧没人理会。众人一时产生错觉,仿佛时光倥
偬,已过了好多年,这座城池已非昨日要塞。当下俱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郑青喃喃自语:“难道在唱‘空城计’?未免也太拙劣了。”

子苏一时也看不出究竟,只觉得古怪,这城池依旧是那砖墙,却有了森然气势,如何也攻不破似的,比之前重兵把守,更要……稳如泰山。她脑海中不由冒出这词,“稳如泰山”,奇#書*
網收集整理这城似蕴藏了神魔般力量,百万雄师也难攻破。“先用投石车轰击!”子苏沉吟片刻,采取稳妥方式。

工程兵迅速校准投石车,一颗石弹高高飞起,画出精准的弧线,没有任何阻隔,直接将军旗轰倒。旗杆倒下时,轰倒了角楼屋檐,尘埃飞扬。城中仍是一片阒寂,死水般平静。

子苏一挥手,决然道:“全军进攻,只携简易云梯!”

千匹骏马一齐冲出,骑士分成十数列,俱携带着长长的云梯。城头依旧没有动静,子苏用意是,敌人既要用空城计,我便将计就计,迅速挺进,不让其重新布防,一举冲上城头。马蹄声如惊
雷,敲响草原大地,城头依旧空无一人。子苏心中涌起强烈不安,却不明白症结所在。

冲在最前的兵士已到护城河边,正要策马跃过,蓦地幽光溶溶,绕城涌出,横亘在护城河前,形成一环光罩,切面圆整,只要踏入一步,就是幽冥鬼域。子苏芳心剧颤:“幽门绝锁大阵!”

数十骑控辔不及,直接冲将进去,只见幽光一绞,连人带马尽化为齑粉,倏忽没入虚无。只剩下兵器护甲委落于地,分毫无损,血肉之物竟活生生被吞噬了。一时战马嘶鸣奇--∧亡命奔离。
子苏呆若木鸡,怔怔看着前方城池。一没有生灵逼近,异象尽皆消失,飞鹰城又露出那伤痕累累的躯体。

“鸣金收兵,明日再战!”子苏喝道。

第八章 槌城

叶浩浑没理会军务,呆在营帐中,伺候着幽门的小捣蛋。思儿叽叽喳喳,原本就活泼的性子,在心上人面前,更是没了拘束。一上午工夫,却像弹指光阴,在两人由衷欣喜中,很快就流逝过
去。

“人家饿了嘛,去煮吃的!”思儿捶了小耗子一拳。

叶浩头痛道:“等会雪姨会送过来。我煮的又不好吃!”思儿嘟起嘴巴:“小耗子对人家不好了!我叛出幽门来从你,你却饿着人家。”

这招是杀手锏,叶浩无从抵挡,乖乖去生了炉子。思儿有幽门神药相助,已经好了大半,能下榻走动,便蹲在一旁,看叶浩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满是柔情蜜意。

深秋阳光温煦照下,两人依偎一起,明亮的火焰舐着铁锅,水汽哧哧蒸腾,泛起一片氤氲,远出看去,少男少女浑似神仙中人。

但不速之客到来,搅乱了这温馨。思小姐转头看去,却是郑青、邓麻子两人,不由霍地站起:“你的叔叔们又来了,我进帐子去。”

叶浩无法,任她使小性子,也知两方之间水火不容,便由得她避开。
郑青嘿嘿笑着:“这女娃儿有点脾气,小浩你未必驾驭得了她。”

叶浩一脸警惕:“你们来做什么?若还是昨天那般,我可不会客气。”

郑青哈哈笑道:“小浩你过虑了,昨天主要是袁远那王八蛋挑起来的,我们劝不过。我和你邓叔叔合计一番,这女孩儿是幽门圣女,也不算辱没咱迂难营。”

叶浩冷笑截断:“今天攻城不顺吧!”郑青尴尬一笑,道:“是有点不顺利!小浩呀,节骨眼上还是要你出手,挽救迂难营呀。你身为都统,这也是责无旁贷的。”叶浩嘿笑道:“昨天老子
就辞了这个都统,你别再陷害我。城里头只有几百残军,你们还攻不下,真是一群废物!”

郑青赔着笑脸:“那秦伯又设了奇门大阵,无论人畜,一近身就炸成灰。那子苏说了,现在能破阵的,只有叶都统了。”叶浩奇道:“那子苏功力比我深湛,他都无法,我能怎么样!更何况
攻城之时,禁用方仙之术。”邓麻子道:“监军大人说了,只要你肯出手,定能将大阵破了。”

郑青叹了口气,道:“小浩你还不知道吧!帝国军队已经出关,两日内便能赶到,此前还不能破城,迂难营仅剩的一千兄弟,统统都要斩首。你就忍看叔伯兄弟们枉作冤魂,迂难营从此灰飞
烟灭?”

叶浩身躯一颤,低头思索。他从小在迂难营长大,骨子里流淌着这支军队的荣耀和血液,无论今后如何,都刻上迂难营的烙印。他无法坐视袍泽们都被处决,更无法容忍迂难营就此烟消云散。
渐渐地,他紧攥起拳头,目光明亮。郑青一见有戏,忙道:“老叶若还活着,是决不会让兄弟们遭此大劫的……”

“更不会让叶浩为难的!”帐帘倏地掀开,女孩儿冷冷截断,“漫说他破不了绝锁大阵,就算真能破,也决不会出手的。”

她慢慢踱近,望向叶浩眼睛深处:“你说是不是?”灿烂的阳光下,她脸色苍白,秋风瑟瑟而过,单薄身子似不胜寒意,竟颤抖起来。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初识时的轻嗔薄怒,伤心处的淋漓痛哭,乃至昨日间的舍命相护,叶浩眼中涌上迷离,天地虽大,此刻却只容纳得下思儿身影。彼此之间,再也无法割离。

他轻一颔首:“我都听你的。”思儿展颜一笑,犹如鲜花绽放,叶浩看得心驰神曳,忘情握住她小手。两人痴痴对视,浑然忘了外人在旁。

郑青大摇其头,拖着邓麻子离开,叹道:“到底是老叶的儿子,一样的多情种子呀。我们回去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杀头吧。”

叶浩心中一颤,见两人落寞的背影,不由魂断神伤。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这种抉择,原就不该落在他那还嫌稚嫩的肩膀上。

雪姨送来午饭,顺便帮思儿看了伤势,用了一剂药后,女孩儿沉沉睡去。“这女孩儿是个美人坯子,对你也死心塌地,以后别负了人家。”雪姨爱怜地抚她头,俨然是看儿媳妇的架势。

叶浩一点头:“那是当然。雪姨,他们早间攻城不顺么?”雪姨颔首:“又折损了几十号兄弟,这城是攻不下来了。小浩,你要么带思小姐走吧?两方真要开战,迂难营首当其冲,难以幸免。
以你的功力资质,天下之大都可去得。”叶浩摇头,神色坚决:“我总归是迂难营的人,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心里很乱,老郑中午来劝我出手,被思儿拒绝了。”

一方是生死相许的恋人,一方是血火与共的袍泽,他心中挣扎不止,至今没想出一个计较。雪姨突然忆起一事:“方才路过监军帐时,那子苏托我传话,要你过去一谈,有解决目前危局的良
方。”

叶浩嗤笑道:“他能有什么良方?无非是撺掇我出手。”

雪姨劝道:“不妨去一听,说不准真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历代仙使都聪慧超人,这子苏更以智谋名世,去听听总不会有坏处。”

叶浩犹豫道:“那思儿……”“她服了药,总得睡两个时辰。我帮你守着,不让她知道就是。”雪姨笑着说道。

叶浩一路走去,不见巡弋士兵,偌大营寨显得分外冷清。绝望的营众都聚在帐里,闷头喝酒,攻不下城池,等待他们的,只能是阵前斩首的命运。往日的热闹喧嚣,都成了梦幻泡影。

叶浩艰难地前行,步子越来越沉重。往日种种情状,一一涌上心头。迂难营这三个字,已经烙在他骨子里。面对覆顶之灾,他岂能无动于衷?

来到监军帐前,出奇地,伍汉并没有守在外边。他犹豫片刻,正要掀帘而入,却听到一阵泼水声,哗哗不止,伴着销魂已极的呻吟。

叶浩一愣,那子苏在做什么,莫不成在洗浴?同为男人,倒没有太多顾忌。便掀帘而入,只见帐中水汽氤氲,模糊了视野,当中放了大红木桶,洁净的热水上漂浮花瓣,窈窕雪白的背影忽隐
忽现。帐中似燃了薰香,闻之欲醉。叶浩一皱眉头:“监军,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尖锐的叫声刺破宁静,浴桶中人霍地立起,美好裸露的背影呈现,纤秾合度,叫人几欲窒息。水声哗哗,
带着几瓣鲜花,溅出木桶,分外撩人情思。

叶浩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血脉贲张,目光再不能移开半分。那女子环臂于胸,转过头来,脸如芙蓉,冰肌玉骨,赫然有几分眼熟。只听她恼怒斥道:“你……你怎么进来?快出去!”她玉脸
羞红,更增几分妩媚。

叶浩瞪大眼睛:“你是监军……子苏,你是娘们儿?”
子苏见他目光灼热,忙蹲入桶中:“你……你快出去!”

薰香若有若无,丝丝渗入鼻端,叶浩只觉心弦猛然拨动,缀出奇怪尾音,一股热浪从丹田下涌下,倏忽遍布全身,不可遏制地朝浴桶走去。

子苏惊慌失措,缩到浴桶角落,什么方仙奇术,尽都忘却。帐中热浪熏腾,只剩下男人最原始的压迫。

叶浩已到桶边,蓦地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思儿的面容倏地出现,让他沸腾的情欲一冷。忙自闭上眼睛,道:“你别动……我这就出去!”他以绝强的毅力,转过身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否
则就要堕入香艳的地狱,势难再拔身出来。但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子却附上来,缠在他身后,温香软玉,带着湿漉漉的情欲,一下把他抱得死紧。

叶浩脑中一炸,一点清明也烟消云散,欲望炽热到极点,再也忍耐不住,就要去抱那绝美的身体。忽听身后那女子惊慌喊道:“小魔女!”

叶浩睁开眼,只见帐帘大开,思儿站在门口,弱小身子不断颤抖,眼睛殷红如血,戟指怒张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久病的身躯,怎堪这等打击,摇摇晃晃,险些摔倒在地。

叶浩如遭火淬,正要抢步上前,背后女子却像八爪鱼似的,怎么也甩不脱,更咬住他耳垂,委屈之极地道:“叶郎,你可不能抛下我!”

思小姐气极反笑:“好,好,都叶郎了!”掉头再也不顾,脚步踉跄,拼命向前疾行。叶浩将身后女子一推,急追了上去:“思儿,你听我说,这是她故意布的陷阱……”

思小姐脸色冰冷,毫无生气,像是一截枯木,只知往前走。她体力已虚,几步间跌倒在地,叶浩正要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也不知这孱弱的身体哪来的气力,虽似风中浮萍,但颤抖着,仍一步步向前。叶浩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思儿,真不是我的错……”

思小姐盯着他,像看陌生人一样,没有喜怒哀乐:“让开!”她背叛了宗门,罄尽了所有,来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却背着她,做出难以饶恕的事情。她无法原谅,疾步前行中,她听到了自
己心碎的声音,好像美丽的水晶坠地,碎成无数片,再也缝补不好。

叶浩双臂松下,默默让到一旁。他无法对视这纯洁而无情的目光,他感到胆怯心虚。思小姐走了几步,哇地喷出口鲜血,溅在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她连血迹也不擦,仍是颤抖着身躯,向
辕门口走去。温暖的秋日也暗淡下来,照得广袤草原一片血红。

叶浩手足冰凉,站在当地,一动不动。思儿的身影出了辕门,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那么柔弱而无助。他只觉自己的心刀剐一样痛,泪水盈满了眼眶,却一滴也掉不下来。

重回营帐时,子苏已换了件白袍,湿润的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慵懒中有分别致的美丽。她正坐在椅子中,见到叶浩,脸上掠过一丝羞涩。

叶浩浑没留心,铁青着脸:“你满意了么?”

子苏叹息一声,倒也坦白:“非常之事,必须用非常手段。那薰香是秘制的,有催情效果。想不到你对那小魔女用情颇深,这可不是好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叶浩铁青着脸。

“圣门骁天骑、幽门圣骧卫都已在路上,明日午时就能到达。”子苏淡然答道,肃手请叶浩坐。叶浩仍自站着:“那又如何?”

子苏霍地立起身,一脸激动:“在此之前,若不能攻下飞鹰城,上古大战便将重演。亿兆生民苦无宁日,天下汹汹尽是战火,你就忍看清蒙、看中原陷入如此大战?”叶浩抬眼望天:“那又
与我何干!我就奇怪了,你既如此悲天悯人,索性代表仙宗认输,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何苦逼人太甚!”子苏被呛得说不出话,这小子分明是歪理,却叫她无从反驳,只好道:“你母亲是蓬
莱山人,你难道一点不恋旧!”

叶浩冷哼道:“她可是死在你们手下,这仇我迟早要报!”

“那你父亲又是死于谁人之手!”子苏词锋尖锐。

叶浩被说到痛处,一时回答不上,半晌道:“仙宗幽门,我谁也不会放过!”“气魄倒是不小!”子苏一拂鬓发,“那你如何又与幽门圣女好上?更为了仇人,置迂难营袍泽于不顾。待得大
战引发,他们决无幸理,个个要阵前杀头,嘿,一千多颗人头,在草地上乱滚,其中有你的叔伯,有你的兄弟,甚至你的继母雪姨!”叶浩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场景,却生动异常地浮现脑
海。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感觉心中最柔弱的部分被击中了。子苏断喝一声:“你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原谅你么!”叶浩眉头紧蹙,似乎要扭结一起。一幕幕景象纷至沓来,时而思儿的薄怒轻嗔,
时而父亲的惨死情状。他痛苦地抱着头,却脱不开挣扎纠缠。

子苏换过口吻,柔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这并非没有解决之道。”叶浩倏地睁眼:“有什么办法?”

“你的难处无非两点:一是要保存迂难营;二是要不使那小魔女受伤害。其实这并非难以调和。”子苏循循善诱。

叶浩不住颔首,已经被主导了思维,只希望对方真能说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很简单!你攻下飞鹰城,迂难营就能幸存。至于那思小姐,我决不为难,任她离开!”子苏说得简单明了。

叶浩嘿笑道:“说到底,还是你想赢太一之战,我凭什么听你的。”
子苏望向他,哧地一笑:“天下战乱一起,圣女回归昆仑山,你们这辈子都无法相见,更不用说解释误会,破镜重圆。”

叶浩缄默不语了。子苏展开最后一击:“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你能杀死秦伯,为父雪仇!”叶浩呼吸粗重,脸色阴晴不定,好半晌才平静,问道:“太一之战到底是争夺什么?”

子苏露出沉思之色,声音缥缈,仿佛穿透了千年:“大陆之上仙法族群虽多,实则可归为四类,仙宗尚日曜之力,幽门取月华之精,星宿海感交恒河星辰,萨满团敬祀崇山峻岭。这四种力量
超脱于尘俗,原不该存于当世,究其缘由由,是为了制衡第五种力量。”

“第五种力量?”叶浩眼闪异彩。

子苏缓缓道:“不论草原歌谣、中土史书、南疆传说,最早的记载都始于一场洪水。一般的说法是,天神共工怒触不周山,由此地陷东南,洪水泛滥,各族的圣王率众疏通,然后有了大地、
山川、河流,民始得以安乐。其实这也不尽是传说,那场怀山襄陵、毁天灭地的洪水确实有过,便是第五种力量的肆虐。”叶浩听得入神:“是大海么?”“对,就是大海!”子苏负手于后,
“茫然无垠的大海,无远弗界,海鸣泛滥之时,山陵摧崩,天地变色,非是人力所能阻挡。而海族之众,更非人类可以比拟。洪荒之灾中,不论中土、南疆、草原尽皆淹没,所幸天道从来眷
顾弱小,有些人便被赋予了方仙术,更在河洛中获得远古奇书,因其谕旨,收集天下神铁,打造出九鼎,以镇河海六虚,由此洪水始退。”

“太一之战争夺的莫不是这九鼎?”叶浩问道。

子苏叹道:“皇权的象征是玉玺,这九鼎在仙道中,也是一样分量。上古之时,为防海鸣再来,谁保存九鼎,谁便有号令天下之权。随着时间流逝,洪灾渐为人忘却,而后只剩下虚名之争。
敝派与幽门由此争斗千年,因袭成法之下,却也无法扭转。”

叶浩皱眉道:“积怨千年,那便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非得分出胜负不可!”子苏目光凝定,“你若出手,先破城池,而后击杀秦伯,父仇、迂难营都可得了结。事了之时,你可携思小姐避往中原、南疆,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敝派可以
承诺,在中原各国,尽力保你周全!”叶浩听得心动,如此倒真是两全其美之策。转念一想,却苦笑道:“我不过周天境界,怎能破城?”

子苏见他意动,胸有成竹道:“羽妍师叔曾融合太初、星辰两大奇功,以神弓为媒,创出一项惊世绝技,炼神之境便可抵返虚。你若能施展,区区绝锁大阵,可以一箭破除!”

叶浩傻眼道:“我娘亲又没传下,我怎么会?”

“你不但会,而且用过!”子苏看他一眼,大有深意,“昨日在中军帐中,你那虚射一箭,威力之大,已非周天范畴。”

叶浩如醍醐灌顶,忆起昨日那一箭,的确是如有神助。当时体内真融运行似乎异于寻常,但具体路线却已忘记。他皱紧眉头,沉思半天,仍想不出一个头绪。索性掣弓在手,拉弦满月,也找
不到感觉。

子苏回忆道:“记得有一次宗主说过这项奇功,其诀窍与弓箭原理相通。弓胎刚强为阳,弦线柔韧为阴,阴阳相生互见,实则暗合天理。两大奇功在应用上,也是这般道理。”叶浩脑中划过
一道灵光,好像暗夜摸索前行的人,突然有一道闪电照彻天地。那玉佩上十六字,一一忆起:太初为阳,星辰为阴,阴阳既济,神功逞威。

他分心两用,星辰力绕弦,太初罡经胎,缓缓拉开神弓,两股真融竟阴阳相济,在机械之外,又叠上一层神力,继而两相合一,化在一起。与此同时,体内真融也生变化,重复上次的异象。

神弓嗡嗡鸣响,他已拉弓至满月,仿佛崇山峻岭一般,气势凛然如天神。子苏心中一颤,后退一步:“停下!你要将整座营寨都毁了么?”

叶浩松弦收弓,问道:“就是这样么?”

子苏大为振奋:“这一箭之力,即使秦伯也要辟易。好了,即刻传令下去,全军攻城,务必要在天黑之前拿下。”

叶浩颔首道:“今日定要射杀秦老贼!”

秦伯爱怜地看着思儿,半个时辰前,她晕厥在绝锁大阵外,脸色惨白如死。原来重伤之下,又遭沉重打击,心中枯槁如灰,全身真融乱窜,险致走火入魔。幸好秦伯及时救治,仍是元气大伤。

“那小子怎么对你了?”秦伯反复问了多遍,思小姐却总是不肯回答,眸子没有丝毫生气,木偶泥塑一样,躺倒在榻上。

秦伯心中大恸,多有灵气的女孩儿呀!那叶浩究竟造了什么孽,让她伤得这样?“小姐放心,明日我定将他碎尸万段!”秦伯一脸阴冷。

思小姐挣扎着道:“我的事不用你管!”秦伯又怜又怒:“事到如今,你还在袒护那小子。不行,我非杀他不可。”思小姐正要说话,秦伯却蓦地一震,动作僵滞:“好强的气势!哪来的炼
神高手?”

话音刚落,一声轰隆巨响传来,大地似也在震颤,桌椅蒲团尽皆跳起。院子中是绝锁大阵阵眼,最核心处以一件仙器驱动,巨响之后,突然光华闪耀,碎成了无数片。

绝锁大阵被破了!
秦伯神色剧变,匆忙交代道:“小姐你好好休息,我去去便来!”身形掠起,如长虹经空,倏忽不见踪影。

迂难营众瞠目结舌,难以相信那一箭之威。无以形容叶浩当时的威势,众人只见他控弦之时,全身都笼罩在光华中,好似初升旭日,又像茫茫星光,仿佛广袤草原就踩在他脚下。

那一箭刮起绝强罡风,与大阵幽光相撞,剧烈颤动后,幽光泯然无形。而神箭去势未止,城门轰然倒塌,砖石尘埃激扬如雨,仿佛鸿蒙初开景象。号称草原最坚固的要塞飞鹰,终于倒塌了。

叶浩长弓向前一挥,千骑应声而动,席卷过长草连天的平川,逆着浩荡的天风,向飞鹰城冲去。这一战蓄势了两月,耗尽了鲜血生命,激荡着豪情壮志,最终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迂难营众尽情嘶喊,落日余晖中,长刀卷裹着血光。这一次他们再不能胜,就是死!飞鹰战士匆促迎战,箭矢只发了两次,敌人已冲入城池。残酷的巷战即将展开。

红石来不及找秦伯,匆促组织了残军,在狭仄的主道上展开激战。城内一应是石屋,坚固高大,千余人的厮杀,只有丈许宽的战场,每前进一步,都是鲜血与残肢堆积。两方兵士不约而同选
择了弓箭高射,蝗雨一样的流矢划过天空,无情收割着生命。

飞鹰人不及骑马,徒步应战,以己之短去迎击沉重的马蹄、无情的长刀,很快败下阵来。冲在最前的战士陡觉压力一轻,却是冲出了长巷,抵达空旷的校场。飞鹰战士死伤殆尽,只剩十几名
羽威,在克勤的率领下,将城主红石护在中心。迂难营众骑绕成环形,围得水泄不通。

红石仰天无语,这个列祖列宗守卫百年的城堡,终于要在他手中沦陷。夕阳即将吞没最后一缕光辉,打在他缓缓拔出的长刀上,映出一泓如血的光芒。飞鹰人只能战死沙场,这是最终的宿命。
他与崇敬的英雄一般,迎来与城偕亡的机会。

秦伯像高高在上的神魔,飞临废墟城门的上空,俯视着策马冲来的叶浩、子苏。两方之间无须再说什么,唯一的结局,就是你死我活,容不得丝毫转圜。叶浩掣弓在手,融合星辰、太初两大
奇功,毁天灭地的一箭射出,直撞向不共戴天的仇人。秦伯目露奇光,全力一掌轰出,箭矢碎成齑粉,冲击余波四下翻腾,竟在地面上撞出丈许宽的深坑。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秦伯后退一丈,叶浩坐骑直接倒毙,摔入长草之中。“好,好!竟是羽妍当年秘技,叶浩,你终于有一战之力了。”秦伯仰天大笑,身形却不停,流星般袭来,一掌罩向
子苏。子苏只觉威压如山,竟毫无还手之力,忙弃马逃逸,还是受了冲击,哇地吐出口鲜血。

秦伯冷笑道:“你不是要战么?等会就取了你性命!现在是炼神境界的战斗,你一边呆着,不是能插上手的。”

子苏手足冰凉,她已将秦伯功力估计得够高,想不到竟是这般厉害!叶浩依靠神功秘技,能取胜么?她心中一颤,不敢去想。

叶浩蹲踞在地,取了两箭上弦,体内星辰、太初融合,似与天地交感一体,气机将秦伯飞袭的身形锁定。泛着冷芒的箭镞不断移动,终于脱弦飞出。与此同时,他展开光翅,向远处飞掠。这
两箭最多让秦伯受些小伤,而弓箭之要,在于与对手保持距离。

秦伯深谙三昧,不顾一切,要冲近前来。他望着呼啸而至的箭矢,抢身避开一箭,而后一掌击出,将另一箭拍飞数丈。

轰隆连声,两支箭尽撞中飞鹰城墙,又是一大片倒塌。只这一阻,两人距离拉开到三里远。叶浩扇动光翅,倏地一个回旋,向另一方向逸去,与此同时,又是两根箭矢射出,角度极为刁钻,
敌手只能硬挡。

秦伯一咬牙,尽力轰出一道光柱,两箭微微受阻,偏离原来目标,擦着双臂飞过,各带下一爿血肉。而身形几乎不受阻,紧紧追了上去。

最后一个羽威战死。鲜血飞溅,喷得克勤、夜鹰满脸。

两人向红石躬身一礼:“城主,我们先走一步!”

红石伸出两手,抚在他们头顶:“去吧,孩子们!鹰神的荣光永不陨落!”两人以刀互击,音质铿锵,大声应道:“永不陨落!”

如此又是十箭,秦伯或阻或避,不在乎小伤,已迫近到里许远。

叶浩一摸箭壶,只剩下四根,脸色不由一变。他一咬牙,抽出三根,呈品字形射出,施展全力,尽袭向秦伯要害。这一次,由不得他使花巧,只能停下硬挡。秦伯望着箭镞奔来,高深莫测地
一笑,空中幽光扭曲,身形竟平空消失,再现时只有十丈远。

但是,战局已定了。十丈远近,叶浩又只剩一箭,再无抗御之能!

子苏失去镇定,想要飞身助阵,但秦伯一击之下,已受重伤,况且这也不是她能插得了手的。

这时,废墟之上,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周遭刀枪如林,暮色中冷光闪烁。迂难营众迫近一丈,将红石拥在中间,一有异动,立即千刀齐上。
红石脸色平静,伸平双臂,如苍鹰展翅一般,桀骜地望着天空。

“不孝孙红石敬告列祖列宗,飞鹰城堡一百二十三年秋,清蒙迂难营槌城,五千铁甲尽数战死,百年城垣归于废墟。祖脉血胤由此断绝,皆红石一人之罪。念祖宗创业维艰,红石唯死战以报。
百年千年,红日东升,草原歌谣中传唱者,将是我飞鹰血烈之名。不孝孙再三叩首!”

他高举长刀,义无返顾,向前冲去。

血雨骤起,长刀坠落在地,铿锵声响久久不绝,应和着飞鹰城最后的悲号。

秦伯迫近十丈,弓箭无从出手,叶浩已成瓮中之鳖。他虽扇动光翅,拼命退却,但是速度不及对手,距离越拉越近。

秦伯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擎起巨灵凶掌,拍向对手后背大穴。这一击罄尽全力,只要击实,任是炼神高手,也要粉身碎骨。

子苏虽远远望去,也觉那一掌翻江倒海之力,叶浩根本无从躲闪,唯余身死一途。夜色四下笼罩,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那团幽光,溶溶泄泄,仿佛吞吐了日月,喷薄出神魔般力量。

废墟之上,思小姐惊叫一声,软软瘫倒在地,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这一掌的名堂,是秦伯压箱底绝技,师尊也要小心应付,更何况周天境界的叶浩。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沿着鼻翼滑
落。小耗子……她只觉芳心被一只大手攥住,狠狠捏在一起,痛得无以复加。

秦伯笃定地笑,忽见叶浩回头,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就像耐心的猎人,终于等到出手的机会。他警觉不对,却已经晚了。

后羿弓倏地拉开,在不可能的距离,不可能的角度,射出了最后一箭。秦伯想到了与叶护的战斗,最后时刻,也是这般不可思议的一箭。

哲别!又是哲别!无视距离与角度的神箭!

他瞪大眼睛,看着箭矢穿过幽光,胸膛被轰出透明大洞,而后幽光消散,身躯凝定在虚空中!“好,好!果然是羽妍的儿子,老夫输得心服口服!”秦伯哈哈大笑,这时鲜血才从伤口喷出,
漫天洒落。

叶浩殊无欣喜:“不过侥幸而已!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秦伯续住最后一口气:“你对思儿若有一分情义,就请护送她往突古王都!”叶浩沉重颔首,有几分茫然:“你放心,有我一口气在,决不会让她伤到分毫!”

秦伯欣慰地闭眼:“如此就好!如此……”最后真融散去,他笑容安详,身躯直挺挺往地面坠落。一代炼神高手,就此陨落!

瞬息之间,风云突变。子苏愣愣地望着,还没缓过神来,突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秦伯!”

思儿从废墟上挣起,在砖石瓦砾间飞跑,伤后身体虚弱,不时绊倒在地,但她不顾疼痛与伤痕,迅速又爬起来,最后手足并用,奔到秦伯遗体旁。直挺挺地跪倒,她没有哭泣和哀号。也许伤
到深处,心如死灰。秦伯从小就服侍她,与其说是仆主,不如说是祖孙。她总是淘气,而秦伯一次次地,只是无奈笑笑,继续惯她宠她。师尊总是高高在上,而身为圣女,与师姐妹们隔阂又
深,寂寞的昆仑山上,只有秦伯待她最好。

那已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是现在,秦伯死了,被她的恋人杀了。

她的心裂成两半,一半痛于亲人的死,一半恨恋人的无情。这该死的小耗子,他不仅与别的女人勾搭,更杀死了最亲的秦伯。

一只手搭上肩膀,有人温声道:“别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不用回头,她便知道这是叶浩。那只手上传来的温暖不变,但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她憎恶地拨开:“叶都统,要杀便杀吧!用我去向仙宗请功,像杀秦伯一样,往我胸膛射个洞!”

叶浩默然无言,半晌道:“要哭就哭出来,别憋坏身子!”

思小姐冷漠得像具石雕,在凄冷的夜风中,不言不语。叶浩立在她身后,耷拉着脑袋,不知如何劝解。两人一站一跪,镰刀般的新月升上东天,清冷的光芒洒下,将这对男女冷冻得冰霜也似。
此刻近在咫尺,但他们的心,却隔如参商。

不知何时,迂难营众聚拢上来,立在子苏身后,将他们围在中间。

天空中突然传来异响,将这冰封的宁静打破。好似雷霆经天,由远及近,一朵耀眼的白云诡异出现,散出东曦般光芒。幽幽月色比衬下去,草原上显得异常诡异。包括叶浩、奇#書*網收集
整理思小姐,所有人抬头仰望,看着那朵云彩电掣而来,倏忽间已到飞鹰城上空。

子苏又惊又喜,低声喝道:“骁天骑!”
云彩倏地敛去,空中落下十人,一色重装铁甲,身材高大,若有方仙者看见,定要震惊莫名,这些人都已达周天境界。为首者发须皆白,眼蕴闪电,见者不敢对视,竟是炼神高手。

子苏快步上前行礼:“参见二长老!飞鹰城已攻下,不知您还率骁天骑来……”二长老颔首道:“你做得不错!正是因为破了城,宗主才令我等赶来。”子苏讶异道:“这又是为何?”

二长老笑道:“城池虽破了,幽门未必服输!只有将圣女一起除掉,釜底抽薪,太一之战才算胜利。羽妍之子竟也精通太初、星辰绝学,留着是宗门祸害,也须除掉。”子苏咀嚼话中深意,
霍然一惊,脱口道:“我与那叶浩立过诺言,须放他与幽门魔女离去。飞鹰城既破,太一之战已胜,谅幽门腾不出风浪。这叶浩也不过周天境界……”

二长老脸色沉下来:“这是仙使该说的话么?二十年前羽妍一事,已丢尽宗门脸面,此次太一之战容不得一丝差错。”

子苏抗声道:“叶浩也是太初一脉,人才难得,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么?”二长老颔首道:“宗主也是一般想法,只要他肯立下誓约,重新效忠蓬莱山,可以留他一命。”

叶浩怒火腾地燃起:“放蓬莱山的臭屁!老子与你们杀母之仇,只有用血来洗刷,要我归降,白日做梦!”二长老嘿声冷笑:“年轻人不要贪图口舌之快!否则羽妍再世,也救你不得!”

叶浩转向子苏道:“蓬莱山的信诺就是这样的么?子苏,你可是承诺过的。”子苏面作难色,不知如何,芳心深处,竟不忍叶浩出事,遂出言劝解:“大丈夫趋利避害,因凶化吉,方为人杰。
叶浩,你不可逞一时意气,以你的资质,投入宗门,定受天大重用。”

叶浩正要说话,背后衣衫一扯,却是思小姐苍白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从所未有的郑重:“叶浩,你答应他们吧,我决不怪你!”

叶浩胸中一堵,只觉大石压在心头,连思儿……也这么想我!他四下一看,见射杀秦伯的血箭插在附近,遂凌空摄入手中,长声笑道:“老爹教导过我,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是重信诺,守情
义!我爹娘生死守护,不离不弃,老子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二长老放声大笑:“好个不离不弃,今天我就遂你的意!”子苏一旁急道:“叶浩,你可要想清楚呀!”迂难营众也纷纷出声,
劝解叶浩,唯有雪姨沉默不语。

“雪姨,老爹泉下有知,会支持我这么做么?”叶浩扬声问道。

雪姨霍然抬头,目光锐利:“老叶会引你为豪的。小浩,你真正是一个男子汉了。”“好!”叶浩豪气干云,掣弓在手,正要说话,思儿扳过他身子,眼中蓄满雾气:“小耗子,我不值得你
这样做!你投了仙宗,我决不会怪你。”叶浩一瞪眼睛:“男人决定的事情,女人少插嘴!”

思儿死灰的眸子一忽儿亮起来,又泛出所有的异彩,喃喃着道:“你真的愿意为我这样么?”叶浩胸中柔情翻涌,用力一点头:“小傻瓜,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只要你不再怪
我!”

思儿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满了白玉般脸盘,猛然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一亲:“好,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就像你爹娘一样。”

叶浩转过身来,将箭搭在弦上:“蓬莱山的鼠辈们,领教这一箭吧!”

身后是他的思儿,他的女人,以前的幽门圣女,现在身受重伤、柔弱无力的思儿,他如果战败,就要被杀死。他只能胜,不能败!

真融在体内狂涌,星辰力下十二重楼,狂卷着将膻中穴一抽而空,而后卷向神弓。万年寒铁的胎背,千年龙筋的弦丝,竟绷得咯咯作响,直要断摧。箭矢上更是奇光斑驳,狂风聚集,竟成了
漩涡状。

箭未射出,威压之大,已令迂难营众喘不过气,纷纷退后数百步,伏倒在地上。二长老脸色愈发沉重,难以思议的模样:“天!这已经超越炼神,直有返虚威力。骁天骑,合击之术!”

十人排成三棱镞形,倾尽十二成功力,向前劈出一剑!十道辉煌耀眼的光芒,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面巨大无匹的盾牌。

箭矢终于飞出,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了极至。

神弓砰的一声巨响,弦丝断成两截,流传千年的神兵毁灭了!叶浩像被抽光了所有的力量,一下子瘫坐在地,全身都渗出血迹。他苦笑着闭眼,就看这一箭之力了,全身十二奇经都已断裂,
再无战斗之能。

两股至刚至伟的力量撞击一起,光盾一下湮没无踪,而箭矢虽碎成粉末,但是劲风不断,仍朝前袭去。

百步方圆,地面被刮得沟壑重重,仿佛鸿蒙初开景象。尘埃落定,定睛再看时,骁天骑血肉残肢横飞。显然他们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叶浩松口气,全身剧痛不已,主脉俱已经断裂,他成了一个废人!不过这也值了,能保护住思儿,即便是凌迟碎剐,也毫无怨言。

他转头一笑,见到思儿哭得泪人也似,急切地将他扶住,想要说话,却无语凝咽。两人痴痴地对视,浑然忘了一切。

废墟之中,蓦地腾起股尘埃,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站起,却是二长老,他的右臂炸断了,一身铁甲碎成片缕,但功力却还在,只听他狞笑一声:“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叶浩,你现在筋脉寸
断,一身功力尽失,看你如何保护小魔女!”叶浩神色剧变,强要撑起,但挣至一半,又复倒入思儿怀中。他真的站不起来了,太累了。
思儿却一派宁静,揽腰抱住他:“小耗子,没关系的,我已无憾了。”

叶浩看着她安静的笑容,前所未有,绽放在白玉般的脸上,心中忽然安定下来:“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无憾了。”

二长老嘿笑道:“如此甚好!”正要踱步向前,忽听见一阵气旋嘶鸣,数百根劲矢飞来,齐齐落在身前,阻住他去路。

二长老吓得一身冷汗,若是身体无恙,千根劲矢也如蚊蚋。但功力大损之际,却万万抵挡不过。顾首望去,只见迂难营不知何时列成阵势,千把长弓一起对准自己,十数具投石机更张开肱臂,
装满了石弹。

冷汗泠泠而下,二长老不敢稍有动弹。

郑青破口大骂:“老家伙,你他妈的再敢嚣张,我迂难营的人,是你想动就动么?你个老王八,不给你点厉害,还以为老子们好欺负。”

这一轮怒骂大是解气,迂难营众大声喝彩,握弓的手更紧了几分。

二长老不动声色,冷然道:“蓬莱一怒,天下流血。你们就不怕么?”

郑青仰天笑道:“老家伙,你听过迂难营怕过谁!老子们杀过官、抢过粮、贪过银、造过反,就差没动仙宗!你如果不信,大可试试!”

迂难营众本是亡命之徒,此刻又杀红了眼,天下之大,的确没什么好怕的!他妈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二长老还真不敢动,转向子苏道:“子苏,你就这么袖手旁观么?宗主若是知道,定要重重罚你!”子苏望着一身血迹的叶浩,一咬牙道:“我仙宗要教化万民,岂可失信于人!二长老,恕
我爱莫能助!”

两方僵持住,二长老暗暗叫苦,迂难营众也不敢轻易动手。

叶浩胸中豪气翻涌,舍尽最后力量,大声喊道:“兄弟们好意,我叶浩心领,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连累大家!兄弟们就撤手吧,若有下辈子,我们再作袍泽!”

众头领抢着要说,还是袁远占了先:“小浩,你这是说什么鸟话!我们迂难营就是一家人,有难不帮,还算人么!你尽管走,天下之大,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不丢迂难营的脸,兄弟们今天
就算值了。”

一千营众目光齐齐投来,诚恳热烈,几乎要将叶浩熔化。

雪姨哽咽道:“小浩,你就走吧!不要辜负了大家苦心,迟则生变!”

叶浩不知哪来的力气,跪倒在地,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叔伯兄弟们,叶浩若再客气,就是看不起你们!大恩不言谢,我一辈子都是迂难营的人。”思儿也陪他跪倒,待叩完头,将他扶了起
来。两人身影摇晃,相互扶持,涉过连天长草,越走越远。

那轮新月洒下皎洁的银辉,将广袤的草原照得如覆霜雪。两人走得艰难却从容,仿佛一生一世,就尽在脚下。

子苏怅然遥望,发出无声的叹息。纷纷攘攘的天下,勾心斗角的争夺,不会因为离开,就停滞不前。摆在她眼前的,便是如何安抚二长老,尽力保住迂难营。

而太一之战,因为飞鹰城破,就真的结束了吗?也许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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