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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情作者相吾

《古装迷情》讲述了庶女沈不言在复杂的家庭和婚姻中挣扎求生的故事。她被迫成为男主祁纵的妾室,却在情感中逐渐获得了对方的关注与保护。小说探讨了身份、尊严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强调了相互理解和尊重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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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ny 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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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情作者相吾

《古装迷情》讲述了庶女沈不言在复杂的家庭和婚姻中挣扎求生的故事。她被迫成为男主祁纵的妾室,却在情感中逐渐获得了对方的关注与保护。小说探讨了身份、尊严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强调了相互理解和尊重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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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装迷情]《》: 相吾【完结】

晋江 VIP2023-03-26 完结
总书评数:405 当前被收藏数:3483 营养液数:413 文章积分:35,884,244

文案:
沈不言第一次见到祁纵,是在嫡亲姐姐的婚礼上。
他冷肃着脸,便是一身的喜色也挡不住满身煞气。
她再一次见到祁纵,却是在一年后,她跪在地上替他脱靴,他沉着眸色捏起她的下巴。
事后,沈不言被灌下一碗避子汤。
沈不言自来清楚身份,她是沈府最不值钱的庶女,是替姐姐固宠的卑微妾室,是替祁纵生儿育女的工具。
她的身份便如她的名字,不言不语,只需尽好她作为工具的本分。
没人知道每一次她匍匐在地上,被践踏尊严的时候,她都想要一了百了,因为那似乎是她解脱的唯一途径。
祁纵驰骋沙场多年,靠着累累白骨,积起赫赫战功,可于情之一字上,实属是个木头呆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沈不言长得顺眼,所以愿意与她亲近。
后来觉得她可怜,想要保护她。
再后来是觉得她可爱,想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可是他不知道缘何他的小姑娘要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
倾盆雨下,他沉默地看着跪在雨中,明明单薄的身子被寒意侵入地瑟瑟发抖,却还要惨白着脸色,把头磕出血的沈不言,走了过去。
他的手递过去,沈不言躲开,却被他握住手腕,整个人拽到怀中抱了起来。
娇软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他凑到她白嫩的耳边,告诉她:“你休想。”
注:双 C/先婚后爱/不是宅斗文,前期微量宅斗元素,主要是男主负责斗/男主自我攻略,女主负责没心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婚恋


┃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禁欲者沉沦
立意:学会相互理解和尊重

原文地址: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7478589

第一章
肃穆富丽的正堂内,沈不言被人翻检着身子。
她羞得眼泪都快要掉了出来,但仍旧没有办法,只能缩手缩脚地站着,似乎这样把身子佝偻起来,就能隔绝那两道挑剔的审判目光。
坐在上首的沈老太太支着单片西洋老花镜,道:“最要紧的是胯部与臀部,女人好不好生养,就是看这两处。”
底下的沈大太太道:“单论这个,三姑娘倒是赢了四姑娘,不如就直接定了她吧,姑爷也快回来了。”
沈老太太沉默了下去。
沈不言方才还兀自惊怯着,不明白往日老太太与大太太都对她视而不见,今日为何独独要把她叫来正堂,她来时的路上还担心着火炉上熬着的汤药,想着她离开了,厨房那帮人肯定
会把药吊子给撤了,那今日姨娘就喝不上药了。
可谁知道,等入了正堂,她才知晓还有一件远比姨娘吃不上药的大事等着她。
姑爷也快回来了。
沈家只有一位姑爷,那便是二姐姐沈镜予去岁嫁的祁纵。
那真是场风光大嫁,整个沈府连月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沈不言不懂官职,可听着家里下人与有荣焉的夸耀,她也模糊知道二姐夫祁纵是个青年才俊,沈镜予这一高嫁,连带整个沈家
都沾光起来,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
但这些和沈不言没什么关系,大太太不喜欢大老爷屋子里的妾室,连带看不惯她们这些庶子庶女,因此纵是大喜的日子,也没叫她们出屋沾点喜气,但那日的酒席宴菜做得又多又好
吃,大太太还是让人分赏了。
她们这些妾室庶女中,又因为沈不言的亲娘林姨娘患了痨病,早早被迁到院子西北角自生自灭去,平时连熬吊药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的,素日自然更难见荤腥。
林姨娘很久没有吃上一碗像样的菜了,为着这个,沈不言都愿意祝沈镜予夫妻百年好合。
可是今日所遇之事,倒让沈不言的心寒了起来,这又是看她好不好生养,又是提姑爷的,莫不成是叫她去做祁纵的妾室?
沈不言想通了这节,双膝一弯,噗通给老太太跪下去了。
沈老太太本还在思量,如今见沈不言这样一跪,眉头也皱了起来。
沈不言自知父亲花心,府外院内从不缺女人,林姨娘又不惯那些狐媚手段,因此不过是刚入府时服侍过沈大老爷几回,就再也没什么恩宠。
没有恩宠的女人在后院没有底气,连带着她的孩子也不该有脊骨,因此沈不言只能跪下来给老太太磕头。
沈不言边磕头边道:“老太太,因姨娘经久害病,孙女已经在佛前祷告,只要佛祖保佑姨娘久病得医,孙女愿意终生供奉佛祖,一辈子都不嫁人,还望老太太成全。”
沈老太太没即刻应声,只是看向了大太太,大太太微微摇头,沈老太太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三姑娘沈不言和四姑娘沈不渝都是妾室所生,可沈不言的母亲林姨娘是个不堪重用的,已经被扔在小院子里自生自灭三四年,这辈子都翻不起大浪了,何况她又有病,沈不言就是为
了让沈家继续医治她的亲娘,都不敢在祁府沈镜予做对。
而四姑娘沈不渝呢?不渝,不渝,忠贞不渝,光是听她的名字,就知道能把这两个字安进自己亲生女儿名字里的胡姨娘有多大的能耐,这几年沈大老爷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就她屹立
不倒,能和大太太打擂台这么多年,大太太自然不敢用沈不渝。
何况再说回两个姑娘,沈不渝与胡姨娘像了十足,小小年纪就妖媚十足,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胡姨娘仗着大老爷的宠爱,也没少在沈不渝的身上花费心思,隐隐有将她作为嫡女培
养的气势。
这样的女人入了后院,怕是能把姑爷的魂都给走,但大太太是想给女儿送个帮手,不是要给她找个敌人。
而反观沈不言,生得素净不说,从小就没得过什么重视,连字都不认识,那林姨娘也不会什么狐媚手段,她要学也没处学,怎么看,都是个好拿捏的,实在合适做个固宠的工具。
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不愿入祁纵的后宅。
沈老太太沉声问道:“怎么,觉得我们叫你去做妾室是委屈了你了?”
沈不言不敢言语,也不敢抬头,她知道老太太作为沈家的老封君,要收拾一个庶女实在太过易如反掌了,她身后无依无靠,根本不敢和老太太对抗。
沈老太太道:“你不愿,我也不强迫你,回去照顾你姨娘吧。”
大太太直起身:“母亲……”
沈老太太锐利的目光扫了过去,大太太不得不收声,沈不言震惊于老太太的好说话,喜出望外地给老太太又磕了个头,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后,大太太方才焦急道:“姑爷真的要回来了,母亲,你也要替镜予想想。”
沈家没落许久,能攀住祁纵,可以说是抓住了最后一阵扶摇直上的青云风的机会,沈家自然得牢牢咬住。
可是,大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这桩婚事会是这样的。
三日回门时,沈镜予就给她磕头,请求她允许和离,大太太大骇,在沈镜予嫁过去前她就打听过了,祁纵自十二岁时就去了陇西参军,不近女色,后宅里一个能给沈镜予添堵的女人
都没有,缘何才嫁出去三日,沈镜予就闹着要和离了?
大太太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祁纵家里那复杂的亲眷关系,还有那个难搞的婆婆。
她正要问,沈镜予却已经面露耻色,道:“他不肯碰我,连洞房花烛夜我都是一人过的。”
大太太惊得在椅子上坐不住:“什么?”
沈镜予话已说出口,那脸上的耻色便被愤色取代:“他不将我视作妻子,只把我当作婆母的人,对我很警惕,别说近身,他住的东厢房我是一步都不能踏进去。他明知我是女眷多有
不便,还派着几个亲信守着东厢房门口,娘,你说,天底下哪有夫君这样戒备妻子的?”
大太太也有了疑色:“他与他的嫡母当真到了这样的程度吗?当初为了让祁府认了这婚事,我们确实对亲家母多有奉承,姑爷恐怕就是因此才对你有了误会。”
沈镜予也不由抱怨起来:“祁纵再得圣心,立再多的战功,那也是个庶子,这天底下哪有庶子不孝敬嫡母的道理?我看有御史参他一本,他还敢不敢这般傲气。”
大太太警觉地看向她;“这样的蠢话,你还没和姑爷说吧?”
沈镜予摇了摇头。
大太太松了口气:“没说就好,他当初再不情愿娶你,你如今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了子嗣,他也不会晾你太久。日子还长呢,你只要小意温柔,总能让姑爷转圜过来的。”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沈镜予前脚三朝回门刚完毕,后脚祁纵就进了宫请旨去陇西巡防,这一去就去了一载,沈镜予独守空闺垂泪一年,好容易要将他盼回来了,祁太太又火速把自己
的表侄女送进了祁纵的院子里。
祁纵还没回来,沈镜予就被迫喝下了妾室敬的茶,心里膈应的不得了,转头就回了沈府说要和离。但沈家逐渐破落的门第没法给沈镜予任性的理由,因此,沈家老太太一锤定音。
在大老爷那些不值钱的庶女中挑一个听话好掌控的送去帮忙。
大太太也心疼女儿,可是再心疼女儿,也要考虑儿子的前程,因此只得尽心为女儿考虑人选,沈不言就是她第一个中意的人,今却见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把沈不言打发了回去,想到那
不好相与的婆母和虎视眈眈的妾室,自然急得嘴上燎泡。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不急不躁地道:“要我说还是四姑娘去更合适,斗鸡一样的人,又有些手段,刚好能跟那表外侄女打得有来有回,镜予只需坐山观虎斗,就能不费一兵一卒灭了
两个妾室,你送沈不言那样没用的东西去,和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这就罢了,沈不言还这般气性大,不愿做妾,那就是想做正妻,这种又没本事又有野心的人,最没有用,我也最瞧不
起。”
大太太讪讪道:“话不能这样说,镜予根本掌控不住两个厉害的妾室。”
老太太瞪她眼道:“这还要怪你,我早与你说了,男人总是免不了三妻四妾的,你该教她些后宅的手段,是你不舍得,又说未来的姑爷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自然会把后宅处理得干
干净净的,你看看现在又是个什么光景,镜予没本事也是你纵出来的。”
大太太站着听训,不敢多说话,可饶是如此,她要把沈不言送去到祁纵床上的想法越发坚定了起来。
毕竟自家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她太清楚了,所以绝对不能让老太太把沈不渝送去,她要先下手为强。
出了明松堂后,大太太便吩咐了下去:“从今日起告诉厨房,一律禁止沈不言给她姨娘熬药。”
沈不言不是不肯给祁纵做妾,想要做正妻吗?那她倒是要挫挫沈不言的傲气,看她有什么资格说要做正妻。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诱枝》,文案如下,求收:
有人告诉咬枝,其实她的爱人已经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咬枝不相信。
如果她的爱人已经死了,那个夜晚抱着她,会温柔地叫她“枝枝”的男人又是谁。
ps:女主有眼疾,后面会恢复。
男主替身&兄终弟及,女非男 c。

第二章
沈不言离开明松堂后便步履匆匆地赶向了厨房,尽管早有预料,可是看到自己熬了半个时辰的药被撤掉,改放了个砂锅炖煮骨头汤时,沈不言仍旧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可纵然再气她也没法子,在这个沈家,她的身份还不如掌勺的厨娘高贵,她根本没有资格发脾气。
沈不言只得攒起个笑,问一个向来和软的婆子:“婆婆,我的药吊子呢?”
那婆子面露为难,还不等她回答,就听一人高声道:“快到晌午了,各个还没精气神地在墙根坐着干什么?老太太的饭准备好了还是太太的饭准备好了?手头的差事不上心,你们还
能对什么上心?我原对你们说过,厨房间小,施展不开,用每样家伙什都得精打细算,偏偏又那等听不进人言的,还舍出个炉子给浪费了,耽误了正经事让所有人挨了骂不说,还叫老太太的
饭菜上染了药味那等晦气东西,依我说就是在犯贱讨骂!”
那婆子缩了缩脖子,沈不言的脸色难堪下来,可是姨娘还等着汤药,她不能让婆子走,那婆子没了法子,指了个方向,沈不言脸色一变,出了厨房,沿着墙溜走去,果然看到那被打
翻在地的药吊子和流了一地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沈不言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沈府不关心姨娘的病,沈不言为了给林姨娘请个大夫不知费了多少心神,求了多少人,后来为这药,也几乎把娘俩的体己银子花光了。
可是这被她视为珍宝,救命根子的东西,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晦气,随手就能丢在墙角。
沈不言好恨,可是她也只能蹲下来,把药吊子扶正,用双手捧着把药渣重新捧进药吊子里,然后迎着厨房内或不屑或嫌弃或复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从水缸里舀起一勺水来倒进药
吊子里,准备重新把药渣洗了,继续熬煮。
可即使如此,她仍旧不得安生,厨娘劈头夺过木瓢,那勺水直接往沈不言身上浇去,淋了个沈不言猝不及防。
那雨帘似的水从她头顶浇落,衣衫尽湿,除却被人泼水的愤怒,落汤鸡的难堪外,还有更多女儿家的羞愤,沈不言抱着药吊子想遮挡住自己展露曲线的身体,可是双手发抖,连药吊
子都捧不稳了。
厨娘拿着木瓢,一字一顿道:“太太不允许。”
她每说一个字,沈不言的脸色就往下白了一寸,最后成了个寒噤。
那厨娘把木瓢扔进水缸里,转身大声道:“从这餐开始,没有太太的吩咐,谁斗不能给清柳院送饭!”
沈不言闭上了眼。
沈府偏僻的西北角,寥落的清柳院。
林姨娘靠着个破旧的引枕在窗下缝补袜子,她精神憔悴,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很劳她心力,几乎每缝一会儿就要咳嗽一小阵。
但尽管如此,她也无暇顾忌自己的身体,今日阿言回来得有些迟了……
又过了片刻,淋成了落汤鸡的沈不言终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惊得林姨娘忙要下了炕,沈不言忙道:“姨娘歇着,我自己可以打理自己。”
林姨娘看她两手空空,又见她这副样子,哪里不明白,有些自责和痛心道:“这是又被厨房的人欺负了?”
沈不言摇摇头:“是太太的意思。”
林姨娘迟疑:“太太,怎么会?她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
沈不言用巾子擦头发的手一顿。
她无意让林姨娘为她担心,可大太太也是铁了心要她顺从,沈不言根本不觉得在大太太用林姨娘威胁她时,她还能扛多久,因此林姨娘总归要接受这个噩耗,认这个命的。
早认晚认,都得认。
沈不言握着巾子的手顺着散了的湿法落了下去,她轻声道:“太太想让我给二姐夫做妾室。”
“我不同意!”林姨娘几乎立刻爬了起来,那么虚弱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迸发出来的精气神,“阿言你别怕,姨娘去求太太,跪在她门前求她,一直跪到她同意为止。姨娘自
进府后便恪守本分,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更不曾对太太有过一分一毫的不敬,太太就是看在姨娘平日里的听话上,也不该这样逼你的。”
沈不言道:“姨娘可想过,正是姨娘的这份乖顺,才让太太铁了心要选我去做这个妾室?难道她敢让四姑娘去?家里庶女虽多,可适龄的只有我们二人,为着二姐姐,她一定要让我
去,这由不得我。”
林姨娘的腿一软,整个身子瘫到在炕上,俄而哭了起来:“当年我父亲为了救我那不争气的兄长,将我卖进了沈府,做了个玩物,我以为我的命不过如此了,想着我生的女儿虽是个
庶出,可好歹也是沈府正经的小姐,沈府再不看重为了脸面,不拘姑爷贫富,也该是个正妻,可还是这个命。”
沈不言听林姨娘哭,也不免落下眼泪来。
林姨娘道:“不行,只要此事未定下,就还有余地,我去求求老爷。”
她要下床,沈不言忙抱住她:“姨娘不必去了,他若是心里有我们母女,也不会任着太太把我们母女打发到这儿来自生自灭,本就是个薄情靠不住的,你又不喜他,身子还这般弱,
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况且我猜测太太应当还将此事瞒着,没叫胡姨娘知道,否则,府里哪还能这般太平,你若是真去求了老爷太太,把这件事闹出来,胡姨娘势必要生事,太太只会把所有
的账斗算在你头上,你的日子只会更苦。”
林姨娘滚下热泪道:“我知你是心疼我,难道为了我这没用的身躯,还要拖累你一世不成?”
沈不言抬手替她擦泪:“姨娘这说的什么话?没有姨娘,我哪能来这人间。”
林姨娘的眼泪却是越擦越多道:“可姨娘后悔了,当初不该因为膝下寂寞就把你生了下来,没叫你过上一天人的日子。”
林姨娘想到很早时,沈不言就与她立了志,这辈子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林姨娘见一个不大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只当她在顽笑,但幼年的沈不言却很认真道:“姨娘,我知道我的命,做姑子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能被当作人看待,而不是为奴为妾。”
那时候林姨娘就恨上了自己,为什么要把沈不言生下来?
沈不言见林姨娘眼泪有止不住的势头,忙宽慰道:“其实做了妾室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在沈府人面前,总是笨嘴拙舌好欺负的,到了国公府,我还是那个样,就算二姐姐要我去争宠,
见我实在没本事,恐怕也只会嫌弃地把我撇到一旁去,当所有人都忘了我,我的好日子才来了。”
然后呢?
沈不言就成了林姨娘,在国公府的‘清柳院’里病了连碗药都吃不起地聊此残生。
好好一个姑娘啊。
林姨娘哭得更凶了,沈不言眼眶酸涩,却还是努力把眼泪逼回去,轻声安慰林姨娘。
沈镜予看了眼徐烟月,尽管有嬷嬷的再三警告前,仍旧止不住地露出了嫌弃的目光。
今日是她一年未见的夫君回府的日子,按理来说这样的日子,应该先紧着他们夫妻叙情,可这徐烟月偏仗着是国公夫人李氏的表侄女,大剌剌地坐在她旁边一道等着祁纵。
这样的没规矩!
沈镜予想到家里的妾室——除去格外得宠的胡姨娘——非有大太太的命令都不得随意出院门,她就忍不住再抱怨一次,这样的没规矩!
就听此时,有丫鬟撩起猩红毡帘,道:“大公子来了。”
就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尽管沈镜予在母亲眼前对祁纵多有抱怨,可是想到她嫁的夫君,年纪轻轻,已握有赫赫战功,不靠家族荫庇,已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
都说妻凭夫贵,尽管沈镜予新婚时对祁纵颇有怨言,但这一年来,因她是云麾将军的夫人,无论出席什么聚会,都会受到款待,那样的礼遇,是她一个破落的寿山伯嫡长女平日里享
受不到的,因此,沈镜予对祁纵的怨言也渐渐消减。
何况,祁纵还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呢。
就见进来的男子乌发束带,发尾扫于脑后,眉骨凌然挺阔,眼眸冷若繁星,鼻梁高挺如锋刃,薄唇长而直,一身玄青色箭袖,一截帝释青腰带束出修长劲腰,配未解之宝剑,足瞪朝
天靴,越发衬得他肩宽腰细腿长,英气风发。
于是沈镜予连最后那点郁气都散了,乖乖巧巧站了起来,将一双含情柔目望了过去,只盼着夫君能注意到自己,却见祁纵目不斜视,从她眼前擦过,给李氏行了礼:“母亲。”
沈镜予的神色便僵住了。
李氏的神色也僵住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盼着祁纵能去死,李氏一定独占一大份。
怎么不去死呢?十二岁,多小的年纪,恐怕连长/枪都握不稳的年纪,他去了战场却没有死,不是都说刀剑无眼吗?
不对,刀剑确实无眼,但凡有些眼,都得替她戳死这个孽障!
可无论心里怎样恨着祁纵,想到皇帝对他的器重,国公爷对他的称赞,李氏都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了回去,改成了笑容:“都说你上午就进了京,怎么此时才回来?”
言下之意是在指责祁纵眼里没有长辈,不尊敬她这个嫡母。
祁纵声线极冷,他道:“进宫面圣,耽搁了。”
李氏的笑又僵住了。
瞧瞧这下马威给的,才回了京就与她炫耀起了他多得皇帝器重。
不过没关系,外头治不了你,难道还掌控不了你的后宅吗?
李氏重新找回自信,得意了起来,她招手,沈镜予以为是唤她,连脚步都抬了起来,却见李氏目光掠过了她,望向了她的表侄女。
“烟月,过来,见过你夫君。”
作者有话说:

第三章
夫君回来,不见正妻,先被引着见了妾室是个什么规矩?沈镜予竟不知晓国公府还有这样的规矩!
她眼睁睁瞧着徐烟月款款摆着袅娜的腰肢,走到了婆母身边。
徐烟月是与她截然不同的类型,沈镜予生得明艳大方,徐烟月则是媚态十足,与家里的胡姨娘一样,是个狐狸精投胎的。沈镜予当时被逼着喝下她的敬茶时,她那口气就不顺畅了,
此时见婆母亲亲热热道:“快,上前行礼。”
她更是堵得慌。
就见徐烟月徐徐落身,烟视媚行地给祁纵见了礼,那模样女人见了都要动心,何况男人?徐烟月忙看向祁纵,就见祁纵仍是冷着张脸,只是微微点头。
这是认了这个妾室?
沈镜予懵了下,不是说不近女色吗?
李氏却大喜:“你新婚一年还未有子嗣,我这个做嫡母的少不得为你打算,便做主为你纳了这个妾室,也幸得你媳妇贤惠,未有多言,只担心你不肯,如今见了,哪有什么不肯的,
烟月是再好不过的。”
李氏心里更是得意,对付男人最简单不过了,连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只要徐烟月能牢牢钩住祁纵的魂,就相当于她在祁纵的后宅里安插了最得力的暗桩,能替她监视祁纵的一切动向。
而沈镜予不过是一个破落寿山伯的女儿,娘家没有可靠的依仗,后宅里又有一个得宠的妾室,如此一来,她这个做正妻的站稳脚跟只能进一步依附她这个婆母。
等她把祁纵的正妻和妾室都牢牢掌控住了,以后祁纵连想要个孩子都得看她脸色,看他还能拿什么去傲。
却见祁纵皱了皱眉:“她不是沈氏?”
此言一出,整个荣禧堂都是鸦雀无声的,三个女人的神色一个比一个的精彩。
尤其是沈镜予,真是喜也不是,悲也不是。她想喜的是原来夫君方才不是认可了徐烟月这个妾室,而是误以为徐烟月这个妾室其实是正室,因此冷淡应对。
她想悲的是,成婚一载,也是别离一载,夫君根本记不得自己的模样。
但无论怎么样,祁纵只要对徐烟月没有兴趣就好了,沈镜予无视婆母阴沉的脸色,走上前来,道:“夫君,妾身一直在这儿。”
这话其实还暗含了几分委屈的控诉,我一直都在这儿看着你,你却瞧不见我。
祁纵侧脸,看了她一下,目光掠得匆忙,让沈镜予很怀疑只是这一眼,祁纵也根本记不住自己,下次他照样要认错。
就听祁纵道:“你觉得这个妾室好?”
沈镜予愣了一下,还不及她答,就听祁纵眼眉掠过一丝讥诮:“那便留着吧。”
如此大喜大悲下,沈镜予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娘,你说他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这是祁纵回京后的第三日了,夫妻之间的关系仍冷如寒冰,没有任何融化的痕迹。
唯一让沈镜予感到一丝平衡的是,祁纵冷落她的同时,也冷着徐烟月,这三日徐烟月可是变着法子的献殷勤,却连祁纵住的东厢房都进不去。
沈大太太眉心犯愁道:“姑爷与国公夫人的关系不佳,你又做主收了你婆母的表侄女做妾室,恐怕他以为你与你婆母才是一心的。”
沈镜予气呼呼道:“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他又不在,难道我还能违逆了婆母不成?”
沈大太太道:“这事说来也怪我们,没打听清楚。”
可是又该怎么打听呢?祁纵之前一直在陇西领军,若非年年有他捷报传来,上京都快要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李氏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当时大太太还道奇怪,祁纵虽然只是个庶子,但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庶长子,何况还有一身的战功,深得皇上器重,李氏为他挑选新妇时如何会看上门第相差许多的沈镜予?
但那时她们人人都沉浸于捡到大便宜终于可以傍上高枝的喜悦里,沈镜予更觉是她的优秀才招来李氏的青睐,因此都未多想,只是极尽巴结奉承李氏。
谁料到,前头还有这样一个大坑等着她们!
大太太一咬牙道:“镜予,听娘一句劝,不要再舍不得了,给祁纵送个妾室吧。”
沈镜予瞪大了眼睛:“娘,祁纵还未与我圆房,就已经被塞了一个妾室,我还要再给她塞一个,你让我怎么办啊?”
大太太道:“你让你婆母给祁纵塞人,祁纵对你自然更有误会,虽然也算不得什么误会……算了,都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和你婆母划清界限,让姑爷知道你站在他那边。”
沈镜予懵懵懂懂地问道:“可这为什么非要塞人呢?”
大太太道:“你婆母送来一个人,你又送去一个人,怎样看,你们都不像是一条心的,他自然是能领会。”
沈镜予听了也明白过来,可是心里还是很难受,扑到大太太怀里哭道:“可是我不想。”
大太太安慰道:“姑爷不近女色的美名在外,你与那徐烟月都是美人,他还能坐怀不乱,沈不言外貌不如你们,又是个木头呆子,姑爷怎么可能瞧得上她?不过是颗棋子罢了,等你
和姑爷的关系缓和了,把她处理了,就碍不着你的眼了。”
沈镜予一听也是,沈不言容颜一般,还是个二木头,能成什么事?于是即刻破涕为笑起来,又道:“她同意了?”
大太太道:“由不得她不同意。”
沈不言或许可以扛,但林姨娘的身体扛不住,断药断食才两天,沈不言就低了头。
大太太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的儿,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我这个做丈母娘的亲自去请姑爷来府里吃酒,他不能不来,来了之后就让他相看沈不言,你浅浅露出层意思来,不怕他不
明白,若他能意会过来,知道你的诚意,或许沈不言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用进了。就是沈不言的名声从此坏了,以后无法嫁娶了,不过也无妨,打发她到庄子里住着就好了。”
若是能这般称心如意,还有什么不好的?沈镜予猛点头。
于是沈大太太果然以她的名义给祁纵下了道帖子,请他过府来吃酒。
一大清早,就有大太太身边的青鸾带着一众丫鬟捧着妆镜衣裳来给沈不言梳妆打扮。
林姨娘在旁抹着眼泪,青鸾阴阳怪气:“姨娘这是怎么了?是大太太抬举三姑娘,三姑娘才有这等好日子,姨娘这擤鼻涕抹眼泪的做给谁看?只是不知姨娘是对大太太有意见,还是
看不上姑爷呢?”
林姨娘忙道:“青鸾姑娘误会了,妾身没有那等意思。”
青鸾哼了一声,嫌弃林姨娘身上的药味重,走到了边去。
就在此时,沈不言已经敛妆完毕,走了过来,青鸾只是瞧了一眼,就说不出话来。
从前沈不言过得清苦,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一概都是没有的,她也知道自家的处境,因此变了法子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每次出门都刻意往丑了妆扮,纵然最后还是没逃脱被送出去
的命运,可这阖府上下也确实没有人知道沈不言长得这样好看。
明明只是把她那厚重的头发帘掀了上去,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就见沈不言挽着惊鹄髻,簪着蛾扑花纹双头博鬓簪,额头饱满,双眼盈盈若水,娇盼温柔,嫩脸红唇,上身是蜻蜓纹浅碧春罗衫子,下穿团娇纹郁金色绫裙,肩披春水绿罗帔子,衬
得娉婷韵致,身段婀娜多姿。
有这等容貌的,自然也是个祸水了。
青鸾想到了自家二姑娘,脸色就不好看了,道:“快送去临水阁。”
沈不言甚至都来不及和林姨娘道别一句,就被丫鬟推搡出了清柳院,林姨娘只能快步跟了几步,只是她的身体受不住,只这几步,就喘不过来了,她只能扶着门框,高声喊道:“阿
言,不怕啊……”
沈不言匆匆回头,又被推了两步,那架势,仿佛是把她往刑场上送的。
何尝不是真的上刑场呢?
林姨娘自己就是妾室,明白得很。
正室才有尊重,妾室是没有任何尊严的,毕竟妾室存在的价值就是用来取悦男人,只要男人能高兴,什么下贱的事都得去做,倘若不愿意,还要被扇巴掌指着鼻子骂给你脸了。
她想到从前的事,更是痛苦地让身子倚着门框滑了下来,她现在就像恨着自己的父亲一样恨着自己。
她恨父亲,既然要为了儿子,把她卖掉了,何必又要用诗书教养她?只把她当作最粗鄙的女子养,或许此时还能做个宠妾给孩子求些恩典。
她也恨自己,虽刻意不让沈不言读书识字,但素日言行还是免不住要影响到她,所以当林姨娘第一次听到沈不言说想剃发做个姑子时,当真是惊心动魄。
那时候她也曾反省过自己,如果她能如胡姨娘般,沈不言是不是还能快活些。
可是沈不言告诉她:“姨娘,我不希望你变成胡姨娘那样,我不想看到你做个玩物还要沾沾自喜,那不是你。”
可是现在林姨娘情愿她真的像胡姨娘那般,至少,现在沈不言不会那么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阿言,不怕啊……”
这话迎着风送入了沈不言的耳朵里,差点把她的眼泪又激了出来。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但如果可以,她想她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清柳院,扑进林姨娘的怀里大哭一场。
她不想去,可是又不得不去。
总是这样的身不由己,仅是想回头再望一眼林姨娘,就被人推了一把,青鸾在旁冷冷地道:“三姑娘还是走快些吧,莫勿了太太的大事。”
沈不言低头吸了吸鼻子,只能跟着青鸾去了临水阁。
而现在的临水阁内,大太太已经避了开去,留着沈镜予把话跟祁纵说明白了。
母女俩打的好算盘,妄图几句话就向祁纵表了忠心,至于沈不言也只是预备着,最好是不见的。
沈镜予想到祁纵那冷淡的模样,心里有了信心。
但祁纵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这叫他很不悦。
无论是被逼着娶了沈镜予,还是不明不白就多了个妾室,这一个两个的女人,似乎都很有信心要爬到他头上动土,觉得可以把他拿捏住。
可是祁纵十二岁就离了家,去了陇西讨前程去了,他骨子里就是个不驯的人,如何愿意?
何况,若是他不给她们吃个挂落,还不知道她们又要闹得怎么样呢。
祁纵便道:“带进来看看。”
沈镜予面色一僵,不情不愿道:“青鸾,把人带进来。”
青鸾便把门推开了。
沈不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跨过台阶。裙摆太长,容易绊脚,沈不言穿不大习惯,只能小心注意,但这样的小心,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分散开那紧张与害怕。
她走了几步,看到了绣凳,就停了下来。
该行礼了,这点规矩沈不言还是懂的,可是落在身上的两道目光,一道灼热得快把她的肌肤烧穿,一道冷淡得让她透骨生凉,这一冷一热把她夹在中间煎熬着,倒让她喉咙里一个字
都挤不出来。
她知道今日若是事成,以后这就是她的处境了,既要伺候冷漠的夫君,又要跪在地上伺候刁难的主母,无论何时何地,脊背都得是弯着的。
因此沈不言的嘴唇颤了一颤,却总也叫不出口,好似只要不出声,她那可悲的命运就可以在此中止,不至于彻底滑落深渊。
临水阁里的气氛就这么僵住了。
沈镜予轻哼了声,道:“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她向祁纵侧过身去,“这就是我那三妹妹了,叫沈不言,今年十六。”
祁纵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闻言,掠眼一瞧,也能瞧出眼前这姑娘的不情不愿,她始终低着头,没想着来讨好谁,只是不停地用手指绞着裙边。
祁纵侧眼,望了望沈镜予,沈镜予见他主动望着自己,倒是欢喜地露出个笑来。
祁纵见着她这蠢样子,嘴边翘起个讥诮的笑,沈镜予见惯了他冷淡的样子,突见一张俊脸对着自己笑,一时没受住,心脏突突地乱跳。
还没等她缓过劲来,便听祁纵道:“也好,酒吃多了,正想睡一觉。”
那犹如小鹿乱撞的心脏突然就不动了,沈镜予脸色煞白,道:“夫君说什么?”
祁纵道:“你明白的。”
沈镜予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想把眼前桌子上的东西都砸了,可祁纵还在这儿,她不敢动手,只能那样站着,瞪着沈不言。
而沈不言在听到那一句话后,她的世界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只剩了一声从心底里发出的嘲笑。
认命吧。
她僵着腿,跟在祁纵身后上了楼,祁纵身高腿长,迈台阶迈得飞快,沈不言腿脚发软,几次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她走得发眩。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祁纵时,是在他的婚宴上。
厨娘奉命分赏吃不完的酒菜,她和仆妇们排着队领,隔着甬道是兄长背着新娘出门了,她好奇地看了眼,就见祁纵正好穿过那院子,一身不大合身的吉服,脚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
沾着湿泥的马靴,冷着脸,一身的肃气深深把满院的喜气都冲下去了一大截。
沈不言越发的好奇,但也知晓她的身份不该好奇这些,因此忙收回了探望的目光,扬起讨好的脸对厨娘道:“姨娘好久没吃肉了,妈妈赏个脸,能把那个蹄膀给我吗?”
原以为是一生只会见那一面的关系,哪里想到不过一载,又见了面,还是现下这等场景。
祁纵已经跨步走进了房内,沈不言咬着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门关上。
门关了,屋内就静了,沈不言的身子终于向快要被秋风扫下枝头的落叶般打起颤来。
她和软低头后,林姨娘也想教她些什么,可那种事对于林姨娘来说,除了煎熬与屈辱之外,没什么好说的了。
而沈不言只是个妾室,又不是正经出嫁,没人会想到给她准备避火图。
因此沈不言现在真的害怕极了,她脑子里只记得林姨娘的千叮咛万嘱咐。
“顺从些,你犟不过男人的,不如听话点,还能让自己少吃点苦头。”
逆来顺受,这大概是沈不言十六年来最擅长的事了,她走到祁纵身边,跪了下去:“爷,妾身给你脱靴。”
她的声音颤得慌,很涩,不见半点风情。
祁纵垂了眼,望着跪在脚边的身躯,娇弱,没有丝毫攻击能力,又这般顺从,即使怕得要命,也还记得先来尽心伺候他,似乎他当真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祁纵对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致的,他这人懂得欣赏汗血宝马的矫健,和各种兵器的锋利,但眼里是望不进也分辨不出女人的各色风情,就是徐烟月那样的美人在他面前脱光
了,他也懒得抬头瞥一眼。
但祁纵觉得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而在他的记忆里,他和女人少有接触的机会,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更是几乎没有。
除了一次。
十二岁的那一次。
祁纵退了一步,靴子从沈不言面前离开,沈不言的手僵住了,实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的那种僵法。
就听头上落下个声音来,又冷又沉,不容抗拒。
“抬起头来。”
沈不言舒了口气,祁纵愿意主导就好,真要她主动,她又羞又臊,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真要她抬起脸来,她也不免战战兢兢,同时又有种被人相看货物的羞耻感,于是那张脸在展现在祁纵面前时,已经红了大半。
祁纵看着沈不言,果真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随着年岁上去,当时才八岁的小丫头如今五官已经长开了,显得越发秀气妍丽。尤其是清眸含水,粉颊露羞,整齐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
下唇,血从唇瓣上染开,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艳色。
祁纵道:“你也是你父亲的女儿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沈不言听不明白。
祁纵道:“起来吧。”
沈不言才松了口气,就见祁纵往床榻那边走去了,沈不言愣了一下,自知是逃不过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祁纵看到懵懵懂懂的,完全没了章法的样子,只得先和她说:“把头发先拆了。”
沈不言下意识摸了摸发髻,她从前妆发简单,发带一解就好了,倒是忘了她现在束着惊鹄髻,还簪着发簪,确实很难睡。她依言去解头发,可是沈不言哪里懂这些,解得乱七八糟,
头发都被扯下了大把。
她不敢呼疼,好怕祁纵等急了说她,所以也不敢心疼头发,一声没吭地赶紧把头发结了,然后走了过去。
祁纵已经把靴子脱了,外面穿的曳撒也挂在了椅背上,确实不要她伺候,沈不言手有些发麻,赶紧低头去扯腰带。
长裙顺着她曼妙的曲线滑落,露出修长笔直的腿,在她纤细洁白的双足边落成了一朵花瓣。
沈不言双手护着自己,战战兢兢地跨过裙子走了出来,她弯腰想把裙子捡拾起来,可望了眼祁纵,犹豫着还是先上了床。
幸好她头发长,满肩满背的披了下来,还能替她遮挡些。她抬眼,小心地看了眼祁纵,祁纵还是那个姿势,也没法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沈不言犹犹豫豫地跪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祁纵叹了气,问她:“她们要你来做我的侍妾,就没有教过你吗?”
沈不言摇了摇头。
也对,沈镜予本来就不希望沈不言做她的妾室,若非明白这点,也认出了沈不言这张脸,这个人,祁纵是绝对不会要的。
他要沈不言的心思不单纯,也不想过多的为难她,就道:“那就按照我的来。”
他不近女色,可是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荤段子,所以理论知识祁纵还是有的,虽然他没尝试过,但也觉得不会出错。
沈不言一听要按着他来,就紧张,就怕他有什么花样,于是忙道:“姨娘教过一点。”
她顶着祁纵的目光,慢吞吞地伏跪了下去。
这是林姨娘所说的,最轻省的姿势了。
祁纵望着沈不言,有些疑惑,但既然她选了这个,祁纵也由着她去了。
他按住了沈不言。
当撕裂的疼痛传来时,沈不言还是咬着锦被哭了出来。
她那一刻方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辈子她都不会有什么洞房花烛夜了,在这个临水的小阁里,她就这般草率地被送给了一个只知道名字叫‘祁纵’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第五章
尽管沈不言很快就紧紧咬住被子,把哭声闷了回去,但祁纵仍旧听到了。
他沉默不语地将她翻了过去,果然见到沈不言的睫毛上挂满了泪水,鼻头红红的,抽抽嗒嗒地看着他,好不可怜。
他默了默。
祁纵生得冷,不言语时更显得整个人硬梆梆的,沈不言纵然难过,可见了他这副样子,也很担心自己没收住的哭声败坏了他的兴致,因此忙道:“没关系的,你继续吧。”
说着又想爬起来,这次祁纵没有再依着她了,把她按回被褥里去:“你听我的。”
沈不言僵了下,就不敢动了。
但很快她发现了,方才的跪趴虽则屈辱了些,也疼了些,可是比起现在还是好很多,至少,她看不到祁纵这张脸。
祁纵这个人真的太冷了,即使在做这样的事,目光也是冰冰冷冷的,仿佛他一辈子都不会被所有的东西打动,唯有嘴角抿得紧紧的,似乎漏了点情绪,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意的
样子。
沈不言被这样看着,觉得十分有压迫感,但她也实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伺候他才能让他满意,只能当鸵鸟:“还是刚才那样吧?”
祁纵掐住她的腿:“别动。”
沈不言没听明白,他没发话,她又怎么敢动呢。
祁纵见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只能叹息。
临水阁旁是水榭长廊,沈镜予不愿在临水阁听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便到了这儿。
只是气始终不顺,她坐不下来,每隔一会儿便叫云鸾看时间,看完了又各种怀疑:“才半个时辰吗?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吗?”
沈大太太见她在眼前走来走去,也被走得闹心,道:“小祖宗,你坐下歇歇罢,该出来时自然会出来。”
沈镜予急道:“那又是几时才会到该出来的时候?”
大太太叹气,起身,扶住女儿的肩膀道:“总有这样一天,你要习惯。”
沈镜予哭了:“不是说不近女色吗?怎的连我都不碰,偏生就碰了沈不言那个无盐女?”
大太太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在乎这点小事吗?最要紧的是姑爷收了你送去的妾室,你已经做出了牺牲,更紧要的是进一步向他表明你的忠心,让他相信你们夫
妇是一条心的。”
沈镜予抽泣着不吭声,就是不想应的意思了。
大太太不得不把语气放得更为严厉了:“听着,沈不言你不能动,也不要给她灌药,她要是有福能怀上孩子,这胎你就得让她生下来。”
沈镜予哑声道:“我都没有孩子,她作为妾室又如何能生养?”
大太太瞪她:“你怎么就说不通?沈不言是你交出去的投名状,你动了你动的投名状,就是心不诚。何况她生了便生了,又如何,林姨娘有什么本事?沈不言一个依靠都没有,只能
由你拿捏,等孩子都落了地,姑爷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怀疑,你再慢慢弄死沈不言,把孩子抱到你膝下养着,就跟你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沈镜予道:“真的没什么区别吗?婆母和夫君可是水火不容的。”
祁纵的生母出身低微,是李氏的陪嫁丫鬟,因李氏坐不住胎,四五年都没有生下一个孩子,公婆有了意见,方才把祁纵的生母开了脸放在了国公爷屋里头。
结果最后,那丫鬟难产而死。
更多的事,外面的人就不知道了,但想来这事也不会这样简单,大太太也是当家主母,懂得贵女们的手段,因此也能理解,只对女儿道:“就看你做事做得漂不漂亮了。”
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留在临水阁的丫鬟才出来要水。
确实是成了,沈镜予最后一点希望都灭了。
她要说点什么,就听那丫鬟道:“二姑娘,姑爷叫你过去。”
祁纵刚宠了个妾室就着人来叫她,把她当作了什么?沈镜予不想过去,但被大太太推了一把,也不得不去了。
祁纵已经穿戴好衣裳,坐在了楼下,看来那桶水是为了沈不言叫的,沈镜予想到他刚从沈不言的床上下来就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体贴一面,很是不自在,连带的神色都不好了。
祁纵淡淡扫了眼,冷声道:“后悔了?”
沈镜予当然想说她后悔了,但大太太的警告在先,她也只能勉强地摇了摇头。
祁纵道:“我喜欢做事有诚意的人,你既然诚心要送她来,就把这诚心落实到底,别在我眼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沈镜予一凛,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大太太说得没有错,沈不言是她的投名状,也是祁纵试她的试金石,她究竟忠心与否,祁纵看她对沈不言的态度就能瞧出来了。
可是,哪有这样试人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是愿意对祁纵忠心,但是夫君在不愿意与她圆房的情况下,先和妾室有了首尾,这如何让她咽得下这口气,又如何能真的好好待沈不言。
沈镜予的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祁纵嗤了声,漫声道:“记住现在的感受,要是下次还敢算计到我身上来,我保管你会会比现在难受一万倍。”
大太太在外面一听,就明白了,原来这祁纵虽则与她们都没见过几回,却把她们的心思摸得透透的,沈镜予才起了个头就知道她们在打什么算盘,因此才故意收了并且宠了沈不言,
让沈镜予狠狠记得这回的疼痛,警告她以后规矩点。
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大太太苦笑不已,就见祁纵走了出来,还要笑迎上去,仿佛对这临水阁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的模样。
而国公府那头,沈镜予人还未回去,祁纵在沈府收了人的消息就插着翅膀般传回了国公府,李氏差点把茶盏砸了。
“这祁纵,放着我给他选的两个女人都不要,偏要睡个不是我选的女人,这是在打我的脸呢。”
这是第一个念头。
“沈镜予这个小娼/妇,奉承我的时候,嘴巴跟浸了蜜一样的甜,连把生的亲儿子抱来给我养的事都满口答应,结果背过脸去,就给我做这种事。她这是看我给祁纵塞人不舒服,自
己也塞一个,是决意要跟我打擂台了,好啊,我不弄弄她,她倒是要忘了谁是婆母谁是儿媳,在这个国公府,她究竟该向谁表忠心!”
这是第二个念头。
“新纳的那个妾室,进了门就把她弄死,别叫祁纵以为挣点军功就可以给我蹬鼻子上脸了,当时我能逼着他娶了沈镜予,今时我一样能把那个妾室弄死,让他睁眼看看,国公府究竟
是谁在当家。”
这是第三个念头。
这一排骂下来,气却未解半分,李氏还觉不痛快,叫丫鬟端茶,那茶有些热了,李氏反手就泼了丫鬟一脸,直看到丫鬟跪在面前哭着求饶,心情才舒坦了点。
她摆摆手,发了善心,让那丫鬟退下了。
那边沈镜予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沈不言回了国公府,临行前大太太还拧着她的耳朵又与她强调了几遍,沈镜予自有主意,因此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厉害。
她上了马车,看到沈不言就烦心,踢了她一脚:“去门旁边坐着。”
沈不言的双腿酸软得厉害,但也不想招惹沈不言,因此慢慢地挪移过去了,沈镜予见她仿佛行动不便的样子,那股怒气又蹭蹭地往上涨。
“沈不言,你现在是得了夫君的喜爱,可是你别忘了,你娘还在沈府呢。”
迎着这声赤/裸裸的威胁,沈不言早有预料地苦笑道:“二姐姐放心,我自当会守本分,绝不僭越一步。”
面对沈不言怯懦的样子,沈镜予也不奇怪,因此冷哼一声,道:“你知道就好,回去就给我把避子药喝了,还有,不许到夫君面前胡说八道一句,否则,小心你姨娘。”
沈不言忙点头。
她心里的那颗石头也落了地。
她不想生孩子,一点都不想生。
有什么好生的呢?祁纵在楼下说话,她在楼上听着,每一句话都听得很清楚。
尽管她对自己的地位一清二楚,可祁纵在楼下把这个真相再血淋淋地撕开,还是让沈不言的心脏痛苦地蜷缩在了一起。
无论沈镜予把她送给祁纵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祁纵把她留下又是为了什么,在他们眼里,她沈不言都不是个人,而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一个工具有什么生孩子的必要呢?
尽管她知道,当他们希望一个工具发挥她的生育功能时,作为工具的她根本无法拒绝。
可是,从内心里说起,沈不言根本不想要生下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叫她娘亲的孩子。
何况那个孩子的命运想来也会艰难,若是个女孩,好点的出路就是嫁到小户人家做正妻,差点的就是重蹈她的覆辙,与外婆,母亲走同一条路,而是个男孩,身份也就尴尬起来了。
她了解沈镜予的性子,不觉得如果她真的生了男孩,沈镜予在有自己的嫡子的前提下,还能让庶子活下去。
沈不言赌不起,所以宁可不要生。
因此在猜到大太太一定会警告沈镜予规矩的情况下,沈不言故意在沈镜予的面前露出那副承恩难消的姿态,激怒沈镜予,为自己讨来一碗避子药。

第六章
沈镜予瞥了眼蜷缩在马车门口,像个鹌鹑似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沈不言,心里就来气。
其实那样一堆庶妹里,沈镜予平素最喜欢的还是沈不言,因为她总是不争不抢,不像沈不渝,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家嫡长女是她呢。
可是这种喜欢放到眼下就变了味,沈镜予得承认,如果此时坐在马车里的是沈不渝,她是真的会忌惮,但沈不言不一样,她心里只冒着酸泡想,凭什么?
沈不渝倒罢了,沈不言凭什么和她抢男人?
沈镜予盯着沈不言:“回了国公府,你就住到西厢房里去,西厢房里可不只你一个妾室,那个徐烟月是婆母的表侄女,你往日做事都仔细些,若是得罪了徐烟月,我可不会给你求
情。”
她是在警告沈不言别得意,祁纵可不只她一个妾室,那妾室来头还不小,沈不言最好夹紧了尾巴做人,别恃宠而骄。
沈不言听了,无动于衷,近乎麻木地点了点头。
不只她一个妾室就好,今天在床上也没见祁纵得了什么趣味,如果能就此把她抛开了手就更好了,她实在不喜欢和男人做那种事,她只觉得害臊和屈辱。
沈镜予见沈不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本来还憋着一堆话要奚落嘲讽她,现在也只感到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没意思极了。
于是车厢内,陷入了一时之间的安静。
马车行到国公府,沈镜予照例要给李氏请安,还要把沈不言带去给李氏瞧瞧,虽然妾室不重要,一般来说婆母也不大会过问儿子房里收了谁,但这种外头收进来的,还是要给李氏看
一眼。
沈镜予就带着沈不言去了,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李氏身边的大丫鬟香珠道:“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不见人,大奶奶还是明早来请安罢。”
沈镜予便带着沈不言走了。
香珠看着她的背影,冷下脸来,转身走进屋内,李氏半躺在榻上,枕着大红金钱蟒引枕,脸上露出大怒之后的疲惫。
香珠道:“大奶奶走了,那妾室一直低着头,没瞧见长什么样,但看着就怯,应当不足为惧。”
李氏道:“祁纵喜欢这样的?”她是有些疑惑,但也没多在意,而是哼了声,“沈镜予这个小蹄子,一向为我马首是瞻,现在仗着祁纵回来了,也不敬我了,听见婆母身子病了,也
不知道来侍疾。”
其实她哪里是病了,不过是想变着法子折磨沈镜予,让沈镜予看清楚究竟该尊谁。
香珠会意道:“我去请徐姨娘过来。”
沈镜予把沈不言安排在了西厢房的西稍间,随手给她拨了个刚留头的小丫鬟伺候她。
沈不言是做惯了活的,看那丫鬟年幼,也没叫她动手,自己手脚麻利地扫榻铺床。
徐烟月住东稍间,听着那头的动静,从妆奁盒子里挑了根素簪子走了过去。
李氏早把祁纵在外面收用了一个妾室的事告诉了她,她自然是要来看看这个妾室究竟是生得国色天香,能拿下她拿不下的男人。
及至到了西稍间,一眼看去,先是失望,沈不言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属实不像个妾室,而像个勤快的粗使丫鬟。
但等她捧着水盆,毫无防备地转过身来时,徐烟月瞬间哑然失语。
清水出芙蓉,浑然去雕饰,这是用来形容文字的诗句,可此时用来形容一个仿若从诗画里走出来的女孩,似乎也不违和。
沈不言的美不具有任何的攻击性,反而像是块温润的美玉,盈盈泛着柔和的光,即使身处陋室,身着素衣简服,也无法掩去她的美,反而让人更心生怜意。
美玉怎么能落入淤泥之中呢?应当好好放进宝匣里珍藏起来。
原来祁纵喜欢这样的,沈镜予可真会找人,一找就找了这么个劲敌。
徐烟月在心里直骂沈镜予蠢,面上仍旧亲亲热热地把素簪子给了沈不言,唤她妹妹:“我比你早进来些时日,便托大,叫你声妹妹了。”
沈不言知道她这是在趁机争身份,沈不言不在意这个,她瞧了眼那不值多少银子的簪子,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徐烟月心道,这声姐姐叫得可不得了,要是肯这么甜甜地叫男人哥哥,男人的骨头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酥。
徐烟月迅速改变了策略,她从头上取下方胜花钿,又塞进了沈不言的手里,笑眯眯道:“你叫我声姐姐,自然该给你些见面礼的。”
只字不提方才她塞过来的素簪子。
沈不言不敢收:“姐姐初次见面就给妹妹这么贵重的礼物,妹妹带过来的也只有一个旧包袱,里面只几身旧衣裳,也没什么好回礼的。”
其实从沈镜予只给她一个留头的丫鬟已经可见一斑了,但沈不言再主动说出来就很不一样了,这是一种求和的态度,主动暴露自己非沈镜予的人,是在暗示暗示自己不站队,也争不
起。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做法,因为她还不知道徐烟月的真实性格是什么样子,但沈镜予是正妻,徐烟月是李氏的人,她们两方打起来无异于神仙打架,沈不言这个小鬼只有躲得份,没有
招惹的份。
因此沈不言思索着,与其被徐烟月当作是沈镜予的人,两方打起来动不了正妻就先拿她祭旗,倒不如一早把自己摘出去,成了这院子里的第三方,一个看着就可怜可以随意拿捏的完
全构不成威胁的第三方。
徐烟月果然意会过来,沈不言有宠她不怕,男人总是好新鲜,祁纵愿意收用人就说明他和一般男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假以时日,她迟早也能上祁纵的床,到那时候能有沈不言什么事?
她怕的就是那种娘家有依靠的,对付起来还得忌手的,比如沈镜予。
现在有个沈不言在也很好,既能气沈镜予,跟她走得近了,还能在祁纵身边划开一道口子让自己钻进去。
因此徐烟月笑道:“我那还有几身旧衣裳,你要不嫌弃,我便让丫鬟拿了来给你穿。”
沈不言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在楼上听得分明,祁纵与李氏有嫌隙,徐烟月是李氏的表侄女,若她与徐烟月走近些,是不是连带着祁纵也会嫌弃她?
沈不言巴不得如此。
比起贫苦的生活,她更不愿意过那种为了个男人互相扯头花的日子,何况她不想伺候男人,不想喝苦苦的药汁,更不想生孩子。
正说着,香珠来唤徐烟月,沈不言终于得了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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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她让人熬了避子药端到沈不言面前,原本以为沈不言还会找借口不喝,谁想到沈不言二话不说就端了起来。
有眼力见,懂分寸,这让沈镜予很满意,可是沈不言抬脸端药的时候,沈镜予也看清了她的脸,一张没有被厚重刘海遮挡的脸,让沈镜予差点把手里的茶盏砸了。
她深吸了口气,瞧瞧娘亲给她选的人,还不如沈不渝呢!
她没了好心情,随便给了沈不言一个小丫鬟就把她打发走了。
沈镜予这边还闷闷不乐,就听见香珠来找徐烟月,两人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话,说李氏身子不舒服,要徐烟月过去伺候。
沈镜予就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李氏这是要敲打她了。
沈镜予有些气闷,她明白娘亲的意思,夫妇确实该一条心,可是李氏怎么说都是她的婆母,连祁纵都要敬着李氏,难道她就能忤逆李氏的意思了?
祁纵不想见李氏,就可以躲出去,但她除了后宅哪里都去不了,而李氏仗着以后国公府的家业都是要给二公子继承的,二公子又尚未娶妻,因此把着中馈未放,她还要仰仗李氏的鼻
息生活,轻意不能得罪李氏,祁纵凭什么就不能考虑到她的难处,一定要把这样的难题扔给她,为难她?
沈镜予越想越气,站起身来就打算走出去了。
云鸾忙拦着她:“大奶奶,你别忘了大太太说的话。”
沈镜予瞪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婆母都敲打到我面前了。”
云鸾道:“或许奶奶你可以把难处说给姑爷听。”
沈镜予道:“他都可以一年不回家,会在乎我?”她把云鸾推开,走了出去,一心一意要去给李氏侍疾。
沈镜予离开院子的时候,看到坐在自己屋子里做针线活的沈不言,生出了一些艳羡。
但沈镜予没想到,祁纵竟然会回来。
当时她正跪在榻边,给李氏捏腿,听到下人通报时,手没稳重,重了些,迎来李氏一记严厉的眼刀。
沈镜予便缩了缩脖子。
丫鬟打帘,祁纵走进来,恰好见到的就是沈镜予这副模样。
是真的不聪明。
祁纵想,他自也料到了李氏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也从来没指望过让沈镜予去独自面对李氏。
只是沈镜予太特殊了。
沈镜予奉承李氏得来这桩婚事,已经足够让祁纵不喜,新婚当夜,他在屋外还听得香珠在和沈镜予说话:“希望大奶奶能早生贵子,夫人膝下空虚,正想抱养个孩子呢。”
祁纵就知道这话是李氏下了命令,由香珠引头,故意说给祁纵听的,为的是敲打他。
便听沈镜予娇笑道:“自然,香珠姑娘放心,我早答应了婆母的,哪能出尔反尔呢。”
一个能为了自己在后宅立足把自己孩子舍出去的女人,祁纵不可能喜欢,何况沈镜予献媚的对象还是李氏,但凡沈镜予长点脑子,都能意识到祁纵和李氏之间的矛盾,也不至于巴结
婆母巴结到这个地步。
所以祁纵直接冷了她一年,想让她好好想明白,也是借此让她看清李氏的为人,好做出正确的选择。
有沈镜予这番前科在,所以今日祁纵才率先从沈府离开时,也是想看看沈镜予口口声声说夫妇一体,到底有几分真心在。
当然,他也不会真的让沈镜予陷入绝境,因此只故意离开几个时辰试她,该回来时还是要回来的。
结果,祁纵回来就见到了沈镜予这副蠢样子,竟是连几个时辰都撑不住,略微被威胁就麻溜地滚回去给李氏做奴才了,这样的忠心,不要也罢。

第七章
李氏惬意地伸了伸腿,沈镜予捶腿的手落了空,只能挪了挪位置,凑得更近些好让自己可以捶到。
李氏满意她现在的温顺,但是想到祁纵回来的理由,脸又放了下来,冷哼道:“也是你媳妇贤德,给你纳了个好妾室,才能让你着会子家。”
祁纵笑了,素日冷淡的脸有几分笑意就显得和以往不同,有几分温柔,而这样的温柔落在旁人眼里,只显得刺眼。
他道:“她确实不错。”
这夸赞过于模棱两可,沈镜予先入为主,觉得他是在称赞沈不言,又生了闷气。
而李氏觉得他是顺着自己的话夸赞沈镜予,也不知道沈镜予究竟如何尽心尽力搜来这样一个能打动祁纵的妾室,于是心里更不爽。
无论如何,就算现在沈镜予再奉承她,李氏都决意不再信任她了。
祁纵看着这对婆媳各自的脸色,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成了,也就无意在荣禧堂待下去了。
无论如何,祁纵收用沈不言就是这对婆媳之间的一根刺,依着李氏那种想要掌控他一切的心理,她是绝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不乖巧的儿媳在。
如此一来,当初这对联盟是怎么结的,今后就会怎么散掉了。
祁纵往望山院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娇滴滴的声音在叫自己,他站住了脚步,回头看,是那个什么表侄女。
徐烟月还怕他不理会自己,一路小跑着过来,今见他驻足了,忙放缓脚步,整顿了下仪容,方才款款而来。
这一番,其实已经足够让祁纵的耐心耗尽了,他只预备听徐烟月说一句话,若是句废话,他立刻掉转了头走。
徐烟月终于走到跟前,向他福礼,方道:“爷,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祁纵预备走了。
徐烟月忙道:“但妾身还是觉得当讲!”
祁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徐烟月被他盯得有些害怕,小小咽了口唾沫,方才道:“妾身是为了妹妹的事而来,妹妹是爷心尖上的人,夫人待妹妹却算不得尽心,妹妹到国公府来,只带了个旧包袱包了几件旧
衣裳,连个首饰都没有,妾身看不过去,给了妹妹一个花钿。”
祁纵道:“你给了她一个花钿,她收了?”
徐烟月忙道:“可怜见的,妹妹因为没有回礼,还不敢收呢,是妾身告诉她,妾身不在乎回礼,妹妹是伺候爷的人,妹妹能把爷伺候高兴了,妾身也跟着高兴。”
祁纵道:“知道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与徐烟月预料的反应很不同。
知道?知道什么?徐烟月看着祁纵离开的身影,拧着手,知道她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为他着想,祁纵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沈不言收拾好屋子后,就开始做针线活。她自力更生惯了,林姨娘和她身上的鞋袜都是自己做的,因此她也见不得自己手里有空闲的时候。
此时却听到窗扉下有个男人在叫:“沈姨娘,将军请你过去。”
沈不言唬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拽紧了针线,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外男进了后院。
倒是那小丫鬟在望山院久了,知道内情,于是忙道:“姨娘,是大爷请你过去,你快些去吧。”
沈不言这才反应过来这将军和大爷都是指祁纵。
她心下有几分纳罕,在回来的马车上,沈镜予为了让她乖,别招惹徐烟月,特意提过祁纵是庶出,但沈镜予说得并不多,因此沈不言一直以为祁纵至少不是长子。
庶长子嘛……
还是个年纪轻轻有了战功的庶长子……
沈不言一面计较着,一面开了门,就见外面立着一个身穿银色软甲,黑色劲装的男子,男子叉手背立,露出腰间挂着的配刃,全身上下都带着军人的肃穆。
沈不言有些紧张,那男子却没多话,只把沈不言引到东厢房,敲了敲门,里面一声冷淡的“进来”,男子便把身体让开了,这是让沈不言自己推门进去的意思。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不言给自己打了下劲,做了下心理准备,方才推开门。
及至进了门,就见雪洞一般的屋子,屋内只有几样必要的家具,一概装点的陈设都没有,就连一些私人物品都是少的。
祁纵背手而立,站在窗边,方才沈不言被那男子引来,只顾走路,不敢随处张望,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他方才就透过这扇窗一直看着自己,现在见到了,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
但不及她多想,沈不言忙先上去给祁纵请安,祁纵方才转了身,廊檐下挂着的灯烛明亮地照了进来,落在他半边的脸上,半暗半明的,把他的神色掩藏得很好,但沈不言仍从他自上
往下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极重的压迫感。
沈不言也怕沈大太太,因为她知道大太太可以拿捏林姨娘的生死,因此她不得不忌惮大太太。但她对祁纵的恐惧不是这样的浅薄,沈不言害怕祁纵,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祁纵而已。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沈不言仍旧会怕他。
祁纵没说话,沈不言就不敢起来,温顺地低着头,看着祁纵的黑靴走近又远去,过了会儿,方才听他道:“过来。”
沈不言走了过去。
祁纵手指点着桌子,道:“坐,在我面前,不必拘谨。”
沈不言并没有因这小小的优待而掉以轻心,道:“爷抬举妾身了。”
祁纵漫不经心,仿佛关心道:“到了国公府,一切都好?可还习惯?若有什么不称心的,你可是我的宠妾,尽管和你姐姐提。”
尽管祁纵的嗓子很冷,那话语里勉强有几分关心的意思,但落在沈不言的耳朵里,只剩了嘲讽,让她警铃大作。
她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道:“旁的事倒是没有,只是有件事,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望爷勿怪。”
祁纵挑了挑眉头,道:“你才来半日,就做了不好的事?”
沈不言道:“妾身收了徐姨娘送来的方胜花钿。”
祁纵顿了顿,半晌,嘴角方才挑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他道:“哦?只是一个花钿而已,收了便罢,后悔什么。”
沈不言的心脏砰砰地跳,她道:“可是,爷不喜欢国公夫人,徐姨娘是国公夫人的人,妾身既是爷的侍妾,自然也不该喜欢徐姨娘。”
她说完这话,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怕自己判断错误,到时候要吃祁纵挂落,可又怎么会呢……
祁纵却轻笑了声:“怎么看出来的,你姐姐和你说的?”
沈不言犹豫了下,道:“没有,夫人只与妾身说要敬着徐姨娘,那不是妾身招惹得起的人物,妾身是自己猜的。”
沈不言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她觉得一切都再明了不过了,因为光是这雪洞一样的屋子就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尽管这只是东厢房,但祁纵既然在这儿歇足,李氏于情于理都该送些陈设过来,但这儿一点都没有,不是李氏没送,就是送了又被祁纵拒了。
若是后者,还可以说是祁纵脾气的关系,但是这间厢房里,祁纵的东西少得可怜,甚至连饱受苛待的清柳院都不如,再联想到屋外那两个随着祁纵回来的穿着软甲的男人,一个答案
直接跳进了沈不言的脑海。
祁纵对这儿不仅没有任何的归属感,而且相当的戒备。
能让他如此戒备,显然他和李氏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让沈不言的冷汗直冒,开始后悔起下午的决定来,她当时收下徐烟月的东西,确实是想让祁纵厌弃自己,但那时,她只以为祁纵和李氏之间的矛盾只是普通的嫡母和庶子之间的矛
盾而已。
这样的矛盾其实并不怎么样要紧,就像沈大太太也很不待见家里的庶子,但是比起对付庶女的狠辣手段来说,她对庶子总是重拿轻放的,因为庶子是男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日后
没准还可以助力嫡子,所以大太太会为了自己的儿子留余地。
但可能因为祁纵不仅是庶长子,而且还是有战功的庶长子,总而言之,李氏显然没有做到一点,否则祁纵才不至于在自己家里还这般的防备。
既然如此,在他眼里,她接受徐烟月好意的行为算什么呢?
若是换个人,沈不言可能也就随意了,但是祁纵实在是太冷太凶了,她光是在他面前站着,就心惊胆战的,何况她还见过他对自己发妻无情的一面,沈不言更加赌不起。
她实在太轻贱了,就算把她弄死也不用担心会遭到报复的那种轻贱,所以沈不言赌不起。
而且,眼下的情况她也没得选。
今日沈镜予带她回来见李氏,李氏却直接闭门的态度,想来也是在为自己的表侄女撑腰吧,她本来就不会待见沈不言,沈不言想选她都选不了。
因此,沈不言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选择不抱祁纵的大腿,去赌在他知道自己向徐烟月示好后还能放过自己,要么选择抱祁纵的大腿,无论如何,能多求些时日的活路。
两条路都不是好路,但想到那两个软甲军人,沈不言直觉自己得选择第二种。
沈不言想着,就见祁纵从袖间取出个小药瓶来,将里面的一丸红药倒在掌心里,然后抬眼看她:“过来,把这个吃了。”
沈不言心脏突突地跳。
她这是猜错了,还是祁纵觉得被她揭穿家里的龃龉,恼羞成怒,打算把她直接药死了?

第八章
沈不言僵直着身子,看着那丸卧在祁纵掌心里的药。
那瞬间,沈不言想得并不算多,因为她惊讶又不是很惊讶的发现,除了担心林姨娘外,她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因着她没有动,祁纵道:“不肯吃?”
沈不言看着祁纵的神色,仍旧是冷淡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冷?纵使笑着,也没法让人从那笑里感受一丝的温暖,冰冰冷冷得像是彻骨寒风。
沈不言认了命,她赌过,这是她选择的路,自然要承受赌输了的代价。
她走过去,伸手要拿那丸药,祁纵却晃了手,让她的指尖掠过,沈不言有些不解,就见祁纵用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丸药,腕骨悬在空中。
沈不言不可思议地看着祁纵,祁纵眉骨沉沉,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分狎玩的逗趣,但偏偏他这行事里又充满了挑逗,仿佛沈不言只是他掌下的玩物。
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沈不言甚至没有资格拒绝这一丸药。
她垂了下眼眸,再抬起眼睫时,已经有了几分大无畏,她轻轻扶着祁纵的手臂,见他仍旧岿然不动,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对时,方才微松下巴,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去咬那丸红
药。
祁纵捏得紧,并没有留下太多的余地,因此沈不言再收回时,舌/尖从他的指尖细微舔过,湿/濡的触感让祁纵抬了抬眉骨,沈不言却想,是他好端端地非要这样作弄她的,自然没
有资格嫌弃她。
但下一刻,祁纵便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紧合的两瓣红唇捏开,吻了上来。
很凶的吻,可怜那丸药还含在唇里,却在祁纵的攻城掠地下逐渐化开,都是苦涩的味道,沈不言受不了这味道,想把他抵出去,却反而被他含住更失去了招架之力,同时,祁纵托住
了她的身体把她抱了起来。
单单一只手而已,沈不言被他圈抱起来,能感受到他衣料下绷紧的肌肉,很硬,像他的人,但他的吻却不像他,好矛盾。沈不言红着脸,不想多想,把脸扭开,目光胡乱地落在房间
的某处,做了鸵鸟。
祁纵瞥她眼,没说她什么,只是倒了盏冷茶,递了过来:“喝水。”
其实那丸药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连祁纵嘴里也都是那药的味道,还能剩点什么呢,沈不言早吞了,但有水总比没水好,沈不言抬起脸,接过茶盏。
祁纵看着她湿亮红肿的唇瓣,眸色微沉,道:“那药我也吃了。”
所以不是毒药。
沈不言捧着茶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他亲她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沈不言有些尴尬,也不知道方才在他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她讪讪的:“其实您说了,妾身也是信的。”
祁纵道:“我说了,你真能信?”
只是叫她吃丸药,小姑娘的神色就跟要上战场一样,祁纵瞟一眼都在怀疑那瞬间,她是不是把遗书都打好腹稿了。
沈不言就不吭声了。
此时她应该再说些什么奉承话,比如妾身是爷的人,自然是信任爷的,但沈不言没有那样的本事,在被戳穿后还能如此厚脸皮,何况她心底也刚经了一次起落,实在没这个精力。
因此索性就不说了。
真是不会花言巧语啊,祁纵把茶盏从沈不言手里抽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也没叫她落地,就这样抱着往床榻那边走去。
沈不言反应过来了,腿脚乱蹬:“爷,还没用晚膳吧?妾身先服侍你用晚膳。”
沈镜予和徐烟月都被叫去侍疾了,自然没人记得她这个刚进门的便宜妾室,沈不言其实已经饿了,她今天都没吃什么,只喝了碗避子药,又吃了那个奇怪的药丸,肚子已经有些难受
了。
伺候男人够难受了,还要空着肚子伺候男人,那就是双倍的难受。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祁纵,但她不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眼神。
祁纵确实不近女色,但他毕竟也是正常的男人,他从前禁欲,一是没有必要亲近,二来是没遇到合他眼缘的,如今沈不言误打误撞两个都合上了,祁纵也就没有必要再苛待自己。
他握着沈不言的腿,沉沉地道:“吃过了。”
沈不言依然受不住,她不知道别的男子是怎样的,是不是单只有祁纵如此。
他的一双黑眸总是沉得可怕,却偏偏一直盯着自己瞧,沈不言受不住了,拿手臂挡着自己的脸,还要被握开,两只腕骨叠在一起被祁纵的大掌一手掐住,动不了。
于是一切都是直接的、坦白的都落到了祁纵深沉的眼眸里,沈不言能看到汗水从他的鼻尖滑落滴到自己身上,也能看到他眼眸里自己的倒影,比之沈府时,他似乎终于有这些满意了,
满意在他的掌控下,沈不言能给出他想要的反应。
这简直让她臊得慌,更觉自己只是一个用来满足祁纵的物件罢了。
“爷,还是先前那样吧。”她吃力又细声道。
祁纵不肯:“你会痛。”
先前那样确实会痛,可好歹两人不用四目相接,沈不言想着,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忍忍罢。
等一切都完了后,沈不言窝在被褥里,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祁纵在她身后,没有动静,沈不言希望他一直躺着,最好睡过去了,这样便可以让她多歇歇,不用拖着乏累的身躯去伺
候他。
但没料到,她这个念头刚起,自己的肚子就响亮地叫了声,尽管她很快就扯了被子想遮掩一番,但是在安静的房间里,这与欲盖弥彰没有任何的区别。
沈不言想直接藏到床底下了。
偏偏祁纵的声音还慢条斯理的:“哦,原来没有用晚膳的是你。”
沈不言不得不爬起来,但不敢转身,只敢用后背对着祁纵,还聊胜于无地拉了拉被子:“妾身还没有用膳,怕打扰爷休息,便先退下了。”
水墨字画的绫帐子半掩着,拢住虚暗,但祁纵是习武的人,善夜视,因此能轻而易举能看清雪白后背上的掐痕,沈不言弯腰去拿扔在地上的衣物时,秀气的脊骨微微突起,两个浅浅
的腰窝露了形,在往下,圆润的弧线就被绫被掩住了。
其实最开始那样确实不错,但她也确实是疼得掉眼泪,何况比起这些,祁纵更爱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泛红含春,连眼眶都渐渐湿出润亮来,很有趣。
祁纵起身。
听到身后悉悉簌簌的声音,沈不言更是紧张,恨不得自己能生出八只手来替自己穿衣,紧接着,她感受到后腰窝处贴上了一片温热,一触即离,只让她的手指张开又蜷缩,整个人都
红了,浑身的雪肤都透着粉色,格外艳丽。
祁纵已经从床尾下了床:“歇着,我替你去要膳。”
沈不言哪里敢歇,反而把衣服穿得飞快,下床的时候差点没摔了,只能一边骂着祁纵,一变扶着床头站稳。
祁纵已经回来了,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不嫌脱下穿上的麻烦,也随你。”
这是不让她回去的意思了。
沈不言心里一沉,知道祁纵是享受到了,但明天白日她可就落不着好了,可她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就像那丸药,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祁纵也没有和她解释的意图,但她依
然不得不吃。
她坐在那儿,祁纵回头看她,灯火煌煌,沈不言乌发轻束绕出修长的脖颈,从纤薄的肩膀垂至胸前,她那么乖巧地坐着,身上的衣裙却是皱皱巴巴的,看着实在是叫人觉得好欺负。
祁纵惊讶自己的脑海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明明他是个不屑于欺负弱小的人。
他将食盒提了过去,食盒轻轻放在桌子上的声响让沈不言一个激灵,立刻坐直了身子,惺忪的眼眸睁开望过来时还有些懵懂憨态,等见着了他,一下子就把眼睛瞪圆了,神色就拘谨
起来。
她忙起身:“妾身还是回屋里吃去罢,在这儿打扰爷休息。”
原来她方才坐得那么乖,是因为要低着头打瞌睡,不过也难怪,她今天是被折腾狠了,困也是应当的。
“就在这儿吃。”
祁纵打开了食盒,沈不言哪里敢让他服侍自己,忙起身端碗拿箸。
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鳝丝面。
沈不言肚子不舒服,先拿勺子舀了汤,小口小口地喝着,祁纵就坐在一旁,也不干什么,单是看着她。
沈不言很饿了,要不是这汤面很烫,她感觉自己几口就能吞完,但是被祁纵这样看着,她也只能被迫秀气地一口一口地吃。
其实祁纵也只是无聊,他并不常住望山院,因此这儿他的一应东西都是缺的,连本打发时间的兵书都没有,因此他只能看沈不言。
他并不觉得吃饭有什么好看的,军营里大家都吃大锅饭,他看得也不算少了,不会觉得有什么意思。
但也不知道因为沈不言是女孩子,还是怎么的,祁纵觉得她的吃相特别好看,让他很有食欲。
就见沈不言在勺子里浅浅舀层汤汁,然后用筷子卷起汤面浸在汤汁里,再往上盖着一筷子鳝丝,这样她一口就能又喝到汤又吃到面条和鳝丝了。
那面大抵是好吃的,因为沈不言送了一勺子进嘴后,笑眼就忍不住地弯了起来,秀气地咀嚼时嘴角也是一翘一翘的,特别像是贪吃的猫儿沾了一胡须的小鱼干的香。
祁纵没忍住:“让我尝尝。”
沈不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九章
沈不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祁纵。
她一天只得这一碗面落肚,他还要和她来抢吗?
沈不言下意识地护起食来:“可这碗面妾身已经吃过了,爷还是新要一碗,不然就是在吃妾身的涎水了。”
她想,祁纵但凡是个要干净的,都不会对她这碗面生出不该有的兴趣了。
谁知祁纵淡淡的:“也不是没吃过。”
这话虽则平淡,但内涵的意思却丰富,沈不言想到那些画面,脸腾地就红了,整个人都臊得慌,她这一晃神,就没护着那碗鳝丝面,祁纵面色如常地把碗拖了过去,吃了一口。
好大一口!
这一口下去,面登时少了一半!
沈不言都快哭了,这天底下再没有祁纵这般黑心肝的人了,要人伺候他,还克扣人饮食,连周扒皮都不如。
祁纵尝了那口,眉头微微皱起,然后放了筷,对沈不言道:“也不是很好吃。”
不好吃你还吃那么多!
沈不言忍着,还得温温柔柔道:“兴许是爷吃不惯罢。”
祁纵却知道自己是从不挑嘴的,只是沈不言吃东西太香了,才叫他误以为是这食物香的缘故,因此才对这食物提高了期待,结果尝了才发现味道没什么惹人惊艳之处,自然失望了。
于是沈不言把面端回去后,他就歇了去想面条味道的念头,只专心地看着沈不言吃。
于是祁纵看得更香更饿了,他素来自律,口腹之欲更是各□□望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他从前一点也不觉得克制口腹之欲是件多艰难的事,可今夜就这会儿功夫就被沈不言接二连三
地挑了起来,竟然觉得有些难耐了。
得做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他想。
终于等沈不言落了筷,他问道:“吃好了?”
沈不言看着还剩了大半的汤,不舍得地点点头。
祁纵起身,把她抱了起来,沈不言被唬了一跳,慌张中软缎绣花鞋也被甩落在地,露着一只蜷缩脚趾的莹润雪足。
她察觉到祁纵是往床榻那走的,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祁纵是真的不会觉得累吗?
祁纵把她扔在床榻上,沈不言爬了起来,道:“爷,夜深了,还是让妾身服侍您休息吧?”
祁纵道:“不行。”他的目光落在沈不言露出为难神色的脸上,“你勾的欲念,你得负责。”
沈不言甚觉大冤。
望山院那边是被翻红浪,荣禧堂这边只剩凄苦寒灯。
已近子时,沈镜予瞧着李氏已经朦胧睡去好几回了,偏不肯去床榻上舒舒服服地睡着,就要倚着引枕,让她跪在地上用美人捶捶腿。
徐烟月也有些困,但她还好些,拿了把轻罗小扇坐在杌子上,给李氏摇着,那风轻轻一缕,若有似无的。
沈镜予瞥了她一眼,因为跪久捶久了,腿麻手酸的,更是羡慕徐烟月,恨上了李氏。
就在此时,香珠打起帘子进来,唤了声李氏,李氏瞥了沈镜予一眼,那一眼不知怎得,让沈镜予惶惶不安。
李氏道:“望山院怎么样了?”
香珠道:“大爷酉时便将沈姨娘唤去了东厢房,亥时大爷要了一次晚膳,衣衫不整的,但没要水,水直到方才才要的。”
李氏嗤笑:“睡下了?”
香珠道:“灭了灯烛,想来是睡下了。”
李氏方才懒懒地把腿伸了回去,问着沈镜予:“你感觉如何?”
沈镜予能感觉如何?
她现在恨不得杀了沈不言。
她半夜三更睡不着,跪在这儿伺候一个老妖婆,心里说不得的凄苦便罢了,沈不言在做什么?红帐香褥多惬意啊。
沈镜予想到祁纵几乎从不在望山院留宿,又想到大太太对她的警告,她忽然就生出了惶恐,沈不言不会当真在她前头生下孩子吧?难道她真的要替沈不言把孩子养大?
这万万不行。
万万不行的。
她绝对不要养别人的孩子。
李氏瞧着她的神色,满意了,给香珠使了个神色,香珠意会,去一个螺钿小柜里取出一包药来,递到了沈镜予手边。
沈镜予还有些不明白,徐烟月已经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微微垂了眼。
李氏道:“这个药,你慢慢下到你那好妹妹的饭食里,只消半年,她一定香消陨玉。”
沈镜予下意识道:“半年还是太久了。”
香珠颇为瞧不上她地道:“更加快速利落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如此一来,大公子很难不怀疑到奶奶身上去,夫人这也是为奶奶着想啊。”
沈镜予不甚在意地撇嘴:“婆母不知道,这沈不言像足了她那药罐子姨娘,身子向来不好,我说她是久疾害了命,沈府也不会有人驳我。”
也太蠢了,李氏看着沈镜予想,但话说回来,沈镜予若非这般蠢,当时她也不会选沈镜予。
李氏道:“沈府不驳你,祁纵不会查吗?她刚进府就死了,你是真不怕祁纵怀疑到你头上去啊。”
沈镜予想了想也是,就把那药收了。
李氏要她做事,见敲打到位,也就把沈镜予和徐烟月一起放回去了。
沈镜予揉着发麻的腿进了望山院,见到已经暗了灯没声息的东厢房,冷哼了声,回到正屋去。
到了正屋,她把那包药拿出来后,云鸾才知道李氏的主意,即刻小声劝道:“我的好姑娘,你可是忘了临走前大太太是如何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这不是和姑爷对着干吗?”
沈镜予瞪她:“我再顺着他,他真就让沈不言那个贱蹄子先把孩子生下来了,我能不和他对着干吗?”
云鸾道:“可是奶奶你已经在背着姑爷在喂沈姨娘喝避子药了,孩子的事不用着急,男人都是图一时的新鲜,日子久了,自然就抛开了,沈姨娘无依无靠的,还不是任你拿捏,你何
必急在这一时,犯下杀孽呢?就算再恨沈姨娘,也得为日后的小公子积德积福。”
沈镜予不语。
云鸾见她有些松动,忙劝道:“现在正是姑爷最上心的时候,沈姨娘冷不丁就死了,姑爷必然难抛开,一定会彻查到底,奶奶可是有十足的把握能不让姑爷查到?到时姑爷必然会记
恨上奶奶,如今奶奶你和姑爷的关系本身就很僵,姑爷翻脸更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难道奶奶你真要便宜了徐姨娘吗?”
沈镜予猛地看向云鸾。
云鸾指了指西厢房,低声道:“奶奶想,夫人只让奶奶脏手,却不叫徐姨娘沾一分,是为了什么?”
沈镜予醒悟,勃然大怒道:“原来我的好婆母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让我犯杀孽,给她的表侄女铺路,我偏不上这个当!”
可是看着眼前的药包也舍不得丢掉,只想着日后就算沈不言用不上,也该让徐烟月尝尝味道,因此把药包丢给了云鸾:“快快收起这脏东西。”
至于沈不言,她是正房夫人,收拾一个妾室,可有的是法子。
卯时,祁纵起床。
沈不言困得要命,浑身酸胀无力,可还要撑着眼皮,起身伺候祁纵。
祁纵低头,看她勉强打起精神来跪在地上给自己系腰带,但瞳孔里布满了血丝的模样,心底终于软了几分,他把沈不言扶起来,道:“我今晚会回来。”
沈不言困顿地看他一眼,没睡好,反应都是慢的,等她想起应该说点什么圆滑话时,就听祁纵道:“所以别怕。”
沈不言诧异,可是祁纵的腰带已经从她手里抽走了,她转身,祁纵已经大踏步往外走去,沈不言那想问出的话就这样被迫咽了回去。
几乎是祁纵离开的后脚,沈镜予那边的丫鬟就来了:“奶奶快要起身了,请沈姨娘过去伺候。”
沈不言依恋地看了眼还散着热气的床铺,微微叹气,道:“马上过去。”
她快速穿衣,因为她不会挽发,沈镜予给的也只是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因此沈不言只能用一根发带束着一把青丝,让青丝绕肩垂落胸前,雪白的发带点缀其中,样式虽简单,但也衬
得沈不言格外温婉。
她穿半旧的绿衫子,红黄间裙,踏着朝阳走在院落里,金灿的光落在她的裙下脚边,仿佛光迎她而灿。
徐烟月隔扇看着沈不言,生了几分我见犹怜之心,对丫鬟道:“都说自古红颜薄命,想来也是如此了。”
那丫鬟道:“大奶奶是个没成算的,可她身边的云鸾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大奶奶不一定真会上这个当。”
徐烟月道:“云鸾再有主意,也只是个丫鬟,丫鬟还能拦住主子行事不成?何况也并非要下药,磋磨人的手段可多的是,况且大奶奶占着位分的道理,只要她不把沈氏折磨死,传到
外头去,都不算理亏。”
她说着,有几分兔死狐悲起来。
丫鬟忙劝道:“姨娘何必自怜?奶奶请姨娘入府,是奔着让大爷把姨娘抬成正室去的,这院子里要香消玉殒的,怎样也轮不到姨娘。夫人要半年后再让沈姨娘死,就是盼着姨娘趁着
这半年赶紧有孕,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再把奶奶药死沈姨娘的事揭穿出来,大爷必然会把奶奶休弃,姨娘自然就可以上位了。”
徐烟月方有几分振作。

第十章
沈镜予叫了沈不言去伺候,自己却未起身,只有云鸾亲自捧了碗熬出来的避子药端给沈不言。
沈不言二话不说,空着腹将那碗避子药喝落了肚。
云鸾脸色稍霁,收了碗道:“姨娘稍等。”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人给沈不言端条矮凳来,她便只能一直站在沈镜予的房外,初夏的晨阳已经稍见酷热,沈不言晒了这大半个时辰,脸上已经腻出了点汗。
这时,沈镜予方才懒懒地起身,云鸾先进去,一个端水的丫鬟把手里的铜盆塞给了沈不言,沈不言垂眉顺眼地进了去。
与祁纵那雪洞般的东厢房比,沈镜予住着的正屋虽算不上富丽堂皇,但装点的陈设该有的也不少,只是沈不言瞧去,也很难从这些陈设中看出主人的喜好,想来这些也就是李氏开了
库房随便挑了几件送来,根本不在乎收的人的喜好,收的人也无法拒绝或者挑选。
可见昨夜她的判断没错,沈不言着实松了口气,想到那丸药,心情也不再只是沉重了。
云鸾伺候好沈镜予穿衣,便唤沈不言,沈不言进了内室,就见沈镜予懒懒地坐在绣凳上,对着镜子在看自己的脸上是否多了条纹路,她昨晚伺候李氏伺候得迟,实在怕熬夜毁颜。
沈不言只能把盛了热水的铜盆端到沈镜予身边,沈镜予一转眼就看到了她,纵然沈不言一身半旧的衣裙,但眉间仍难掩韵致,便是额上有点点香汗,也不过衬得她越发肌肤细腻。
真像个采阳补阴的狐狸精。
沈镜予心中暗骂,嘴上也不饶人:“怎么,在家里林姨娘没教过你做姨娘的规矩吗?”
沈不言有些不知所措,身旁云鸾提点她:“沈姨娘,你伺候奶奶盥洗时该跪下,双手把铜盆举过头顶,这样的高度,奶奶方才洗得衬手。”
沈不言抿了抿唇,跪了下去,只是那端着铜盆的手一直都在抖,眼眶微有酸涩,但更怕落了泪引得沈镜予的嘲笑斥骂,忙低下了眼。
沈不言习惯顺眉低眼,倒不是她真的有多喜欢这样的卑微,而是唯有如此,才能掩住她脸上的难堪神色。
云鸾帮沈镜予挽起袖子,褪去手上的镯子,沈镜予方才将手探进水里,慢条斯理地用水拂着手,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道:“奴妾,奴妾,为人妾者,就是为人婢。你再得宠,再能魅惑男人,也改变不了你得跪着伺候我的事实。”
沈不言没吭声。
她能不懂吗?
她若非懂这些,肯这样给沈镜予糟践吗?
莫说林姨娘还在沈大太太手里拿捏着,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又如何呢?妾室的地位便是如此,她若想反抗,反而会被骂‘乱了规矩,野心太大’,‘是诚心魅惑爷,要爷宠妾灭妻’,
而到了这地步,国公夫妇完全可以越过儿子儿媳,把她发卖了或者直接打死。
所以还能让她怎么办呢?
沈不言不知道,她只能跪在那里,尽力把自己放空,无视沈镜予的责骂,无视下跪的屈辱。
终于沈镜予洗净了手,沈不言也跪麻木了,还是靠小丫鬟搭了把手才爬了起来。
沈镜予已经预备用膳了,在那里叫她:“沈姨娘呢?快过来给我夹菜。”
沈不言只得饿着肚子服侍沈镜予用了早膳。
沈镜予胃口不佳,只把□□喝完了,还剩了半碗碧粳粥,和两个松瓤鹅油卷,用完了膳,她就该去伺候李氏了,沈镜予眼珠子一转,道:“也不浪费粮食了,不必给沈姨娘传膳了,
就把这些吃完吧。”
她也没问沈不言的意思,说完就吩咐沈不言:“听说你针线活不错,我要给爷纳几双鞋底,你今天就都纳了吧,等爷回来了,我要给他。”
沈不言麻木地点了点头。
沈镜予便带着云鸾去了,她房内的小丫鬟把半碗碧粳粥和松瓤鹅油卷收到了耳房,打发沈不言吃了,就立刻把针线篓拿过来了。
沈不言坐在那儿纳鞋底,想得却是林姨娘。
沈镜予的手段是跟着大太太学的,她今日所经历的,也是当年林姨娘所经历的。
不仅如此,当时林姨娘当时还怀了孕,却还要被百般刁难。
沈不言当时便不忍卒听,如今自己亲生经历了,才知道这到底有多难熬,如此她越发心疼起林姨娘了。
如果她在这受苦,能让沈大太太高抬贵手放过林姨娘,也算值得的吧,沈不言想。
好在接下来大半个白天都不算难过,李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只是爱睡懒觉,所以沈镜予早上才有些闲暇,但等去了荣禧堂自然是要伺候一整日的,于是在沈镜予拖着发麻的腿回
来前,沈不言好歹也是偷了几分空闲。
沈镜予在李氏那受了气,回来就要找沈不言的气受,她甫进门,就横眉冷对,道:“让你纳的鞋底纳了吗?”
沈不言便把三双鞋底都交了上去,清柳院没有丫鬟,针线活都是她和林姨娘分着做的,手脚自然利落,沈镜予见那针脚细密,确实难挑出错来,只得不情不愿地让云鸾收了。
这个茬子没找成,就换另一个,沈镜予道:“你过来给我捶腿。”
沈不言接了云鸾递过来的美人捶,跪在美人榻边给沈镜予捶,沈镜予要捶腿,又吃不了痛,非常难伺候,好在她可以骂沈不言,骂完看到沈不言难受的模样,沈镜予的心里也就舒坦
了不少。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云鸾忽然打了帘子进来道:“奶奶,大爷往这儿来了。”
沈镜予原本懒懒地躺着,实在打不起精神,一听这话,简直红光满面,唰地坐了起来,尤然不可思议:“真的吗?”
云鸾道:“好奶奶,你快起来吧,这鬓发都乱了,快让奴婢帮你理理。”
沈镜予就推开沈不言起了来,这时她想起还有个碍事的,于是瞪了沈不言:“还不赶紧滚,难道还打算留在这里勾引男人吗?”
沈不言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外走去了。
但还是迟了一步,她逃得太慌张,却恰恰好一头撞进祁纵的怀里,男人的身上带着夜风晚露的气息,很冷冽。
沈不言暗叫不好,正要退开致歉,却反而被祁纵握住了腰道:“怎么,见了我就跑,这样怕我?”
屋内就静了。
沈不言的心就沉了下去。
祁纵却像是毫无所觉,揽着沈不言的腰走了进去,也不看沈镜予,先亲昵地问沈不言:“我过来时,见你屋子里的灯都暗着,怎么,你这一日都在你姐姐这儿吗?姐妹俩在做什
么?”
察觉到那两道要把沈不言灼穿的目光,沈不言道:“聊天。”
祁纵方才看向沈镜予,沈镜予忙笑道:“是啊,就是聊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我与小沈氏年岁将近,所以在家里时我与她最要好。”
说完,沈镜予小心翼翼地问道:“爷可用过晚膳了?我让厨房传膳?”
祁纵点了点头。
于是沈镜予忙让人传膳摆饭,又憾不知祁纵今日要来用膳,没有好生准备。此时她望着沈不言的目光倒温和了些,果然,娘亲说得没有错,只要给男人送个女人,他就能知道你的心
意。
只要祁纵愿与她修好,那么圆房还难吗?只怕子嗣也是指日可待了。
沈镜予舒服了,就道:“小沈氏还没有用膳,我便不留你了。”
沈不言松了口大气,忙要告辞,祁纵却拉着她不放:“回去也是一个人吃,不如坐在这儿三个人一起吃了,也热闹。”
热闹……
他可真会说,沈不言都不用往沈镜予那里看,也知道沈镜予现在恨不得用目光把自己杀了,于是只得叹气:“那妾身就服侍爷和奶奶用膳吧。”
等饭摆放完毕,沈不言自觉立在桌边不落坐,只是布菜,沈镜予虽嫌她碍事,但见她还算有点眼力见,也没有恃宠而骄,所以还算能沉得住气。
沈镜予先夹起一筷子酒酿鹅脯给祁纵,祁纵瞟了眼,没用,只是对沈不言道:“这儿的丫鬟多,哪里用得着你来伺候,坐下一道用吧。”
他这样一说,沈不言更加惶恐了。
之前就说过,沈不言很怕祁纵,因为她仍记得很清楚,沈镜予说过祁纵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连徐烟月都没法近身。
徐烟月有多美,沈不言是见到过了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美过徐烟月,美到真的可以打动一个不近美色的人的程度,祁纵能这样对她,肯定是有他的目的在。
何况祁纵看似对她宠溺,可是他骨子里的冷淡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与她在一起时,也大多只得依着他来,他并不是很在乎沈不言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把她当作一个能满足自己欲望的
玩物,和他们夫妻俩打擂的工具罢了。
就像昨晚,他莫名其妙喂了她一丸药,他明知道她有多害怕,却也不屑和她解释那丸药究竟是做什么的,沈不言甚至怀疑祁纵能告诉她那不是毒药,都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善意了。
这很正常,当你拿起针线的时候,你也不会和针线解释你用它的目的。
那么今夜,祁纵忽然非要拉着她一起吃饭,肯定也有他的目的,但他连个暗示的眼神都没给沈不言,可见沈不言也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沈不言不关心祁纵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只是在忧心当目的轰然落成时,她作为风暴中心的人,还能不能有点活路的可能。

第十一章
祁纵这般说了,沈镜予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让丫鬟添双碗筷来。
沈不言战战兢兢地坐了,却坐不安稳。
祁纵见她坐下了,便不说话了,沈不言见他终于不折腾了,也就低头吃饭。
沈镜予见祁纵并没有和自己联络感情的意思,当真只是来用个饭,还是带着他的小妾一起吃她的饭,鼻子都快气歪了。
于是这顿饭也就祁纵吃得多了些,两姐妹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等祁纵一放下筷子,也都一起跟着放下了。
沈镜予忙让人撤下饭菜,端上茶来,只一门心思把祁纵留住,能把他多留些时候,最好整晚都不要走了。
但茶还没端上来,就听祁纵问沈不言:“你走不走?”
沈镜予脸色一僵。
沈不言的神色也不遑多让。
祁纵却不要她回答,只对沈镜予道:“既然用完了膳,我们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这话说得生分客气到了极点,仿佛他与沈不言才是一对夫妻,今日是来上她的门做客。
沈镜予忙道:“我给爷新纳了三双鞋垫,爷还是试一试合脚不合脚吧?”
她一面说,一面给沈不言暗示,叫她不要乱说话。
沈不言自然不会给自己讨嫌,因此就只是低着头,不参与,当没听到。
祁纵道:“你连我的身都没近过,自然不知道我的尺码,想来也不合适,不用试了。”
沈镜予的脸色僵住了,纵然这鞋垫不是她纳的,可好歹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就这么被祁纵当着沈不言的面驳了,她脸上真的很难挂住。
等祁纵带着沈不言走了,沈镜予方才回过神来,一下子就用袖子把迟上的茶盏都拂在了地上,茶盏四碎,端茶的丫鬟被泼了一扇裙的滚茶,想叫都不敢叫出声。
云鸾忙把丫鬟打发了,又怕被听到声,迅速把门窗都关上了。
她走到沈镜予身边,饱含担忧道:“奶奶。”
“用药。”沈镜予斩钉截铁道,“明日就用药,给我下双倍的药喂给沈不言那个贱种吃了。”
云鸾还要再劝,沈镜予直接把桌上硕果仅存的一个美人觚砸在她身上。
“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沈镜予恶狠狠地质问。
云鸾就不敢再说话了。
沈不言忐忑不安地跟着祁纵回了东厢房,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吩咐人再去要膳。
沈不言困惑不已。
祁纵道:“我看你晚间用得很少。”
沈不言忙道:“妾身今日胃口不佳,所以吃得少,但肚子已经饱了,爷实在不必再去要膳。”
笑话,今日祁纵带着她从沈镜予的屋里离开,明天她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这再去传膳,被沈镜予知道了,她还要不要活了?
因此沈不言的心情坠坠的,哪有什么胃口,只盼祁纵那把高悬的刀快快落下,是死是活,好给她个痛快。
祁纵道:“你就当陪我吃点。”
祁纵昨天看她吃得香,今日与同僚用膳时,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各位同僚的吃香,尽管诸位都是粗人,吃得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的,看着也很香,但祁纵总觉得比之沈不言,还是差了
点意思。
那些同是军营里出来的粗人,吃饭是因为饿了,要进足够多的食物,才能有力气进行操练。
不像沈不言,她用膳时有一种很奇异的温馨的幸福感,导致今天用膳时,祁纵老想到沈不言,可是抬头只能见到一群大老粗,就这么突然让他这个对食物要求不高的人觉得饭菜不香
了。
当时回了国公府,祁纵便想着得再看沈不言吃一次饭,只是没想到沈不言在沈镜予屋里吃得那么不香,吃饭跟数米粒似的,于是祁纵也没了什么胃口。
确实该再吃点。
今晚因为祁纵还要吃点,因此端上来的饭菜丰富了些,有陈皮兔肉,挂炉山鸡,酸笋鸡皮汤和如意卷。
祁纵要给沈不言盛饭,唬得沈不言忙下桌先伺候祁纵,然后才给自己打了小半碗的饭。
祁纵瞥了眼,皱起了眉头,沈不言不敢说自己胃口不佳,祁纵都说是陪他吃了,她再这样说,只会扫祁纵的兴。
于是她道:“夜深了,妾身再胡吃海喝,只怕要胖起来的,不好看。”
祁纵看了眼她纤薄的身材,并不是很认同,但也看出沈不言确实不愿多吃,就没说什么。
于是沈不言就坐下吃饭了,只是一口,她就觉得今日这厨子的手艺和昨日的鳝丝面、在沈镜予那用的膳的厨子的手艺完全不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把兔肉咽了下去,然后她看到祁纵也跟着她夹了筷兔肉。
等她再夹下一筷子兔肉时,祁纵却自然而然把筷子伸到她碗里了,把那块她已经咬过的兔肉夹走了,沈不言捏着筷子,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就见祁纵吃了那块兔肉,细细地品了会儿后,目光里似乎流露出一丝失望的意思。
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沈不言只想快把饭吃完,结束这莫名奇怪的尴尬,于是给自己碗里盛了点酸笋鸡皮汤泡饭,又压了筷兔肉下去。
祁纵也拿起汤勺舀了酸笋鸡皮汤在碗里,还问她:“这样吃饭会更好吃吗?”
他跟她用了几顿膳,已经发现了,沈不言在用膳上有自己的心得和讲究。
沈不言道:“妾身只是吃习惯了。”
祁纵道:“那为何不吃山鸡?”
沈不言瞥了眼那还是整只鸡的挂炉山鸡,祁纵突然有些意会:“你要吃,可以直接撕,或者嫌脏手,与我说,我撕给你吃。”
祁纵觉得沈不言抓这个大鸡腿,吃得满手油亮的样子,应当也是很有趣的。
沈不言摇摇头:“太不雅观了。”
她跟林姨娘在一起时,可以把整个蹄膀捧起来吃,但是跟祁纵在一起时她不行,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她没有资格在祁纵面前流露出一点坦率的一面。
因为那很容易会被认为没有规矩和样子。
祁纵却已经把鸡腿撕给她了:“吃吧。”
根本不在意她刚才的拒绝。
沈不言看了眼肥硕的鸡腿,目测是很难用筷子夹起来的,只能用手抓,所以很为难。
但看着祁纵的模样,并无通融的意思,他今天似乎非看沈不言吃鸡腿不可。
也罢。
她犟不过男人的,还是个做她主子的男人
于是沈不言不得不用手抓着鸡腿吃。
祁纵这次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沈不言吃,她确实吃得很香,突然让祁纵想起那年十二岁,他背着个行囊,带着个老仆赶去陇西时,身上所带的银子远远不够一路路费,他省吃俭用,
还是在距离陇西还有小半个月的路程时把银子花光了。
那时候他已经饿着肚皮赶了两日的路,为减少饥饿感,只能用腰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把腰扎得更紧些。
就在这时,他终于逮到了一只山兔,老仆兴高采烈地把兔子杀了拔毛,就地烤了,当时两个饿得眼冒金星的人一手一只野兔腿,就是吃得那么香的。
这种香,锦衣玉食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祁纵垂了眼,突然抬手把另外一只山鸡腿也撕了下来,吃了。
沈不言好容易煎熬地吃完了那只鸡腿,祁纵看她确实饱了,就把饭菜给撤了下去。
接下去无疑就是洗漱就寝的时候了,热水已经打好,沈不言老老实实地伺候完祁纵宽衣,便要退出去,反被祁纵握住了手,往浴桶那里带。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的。
祁纵给她一顿吃的,她总得把祁纵伺候高兴了,方才是尽了本份。
沈不言认命,乖乖巧巧地跟了过去。
次日,仍旧是那个流程,只是祁纵离开时,没有和她说晚间回不回来的事,沈不言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喜自然是祁纵不回来折腾她,也算是放她一条活路,忧的自然是因为仍旧吃不准祁纵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有些忧虑。
她快速梳妆打扮完毕,赶去伺候沈镜予。
今日沈镜予见她时脸色臭得很,但整个人都有些没劲,因此没说什么夹枪带棒的话嘲讽沈不言,用完早膳很快就走了。
这次,沈镜予没有让沈不言吃她剩下的饭菜,而是让丫鬟新端了早膳,虽然已经冷了,但总比吃人涎水强。
于是沈不言把早膳都吃了。
她用完了膳,沈镜予照例是要给她找活做,定然不能叫她清闲了去,今日是让她绣帕子,也亏得沈不言心静,拿起针线就绣了起来。
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才绣了大半炷香时间,沈不言忽然感觉自己肚子疼了起来,而且不是那种要去恭房的疼痛,是一种似乎要把她的肠胃撕裂开来的疼痛。
这疼痛翻江倒海似的来得极为猛烈,沈不言的身子都软了,只来得及把针线活往桌子上一抛,自己就疼得从凳子上滚了下来。
这头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在房里打瞌睡的丫鬟,赶紧跑进来一看,瞧见沈不言的模样,也吓了大跳:“沈姨娘,你怎么了?”
又忙要去回禀沈镜予。
徐烟月在西厢房里听到了动静,眉头一皱,道:“这个沈镜予不会蠢到把所有药都下了吧?”
但一想也不可能,那药若是少量地下着是无色无味的,但若是下多了,颜色自然就有了,那沈不言也不是蠢的,不可能看到了还会吃下去。
徐烟月想了想,还是打算让自己的丫鬟跑一趟荣禧堂,先把自己摘干净再说。

第十二章
消息一路递进了荣禧堂,沈镜予听后也大骇。
虽则她让云鸾加了双倍的份量,可是李氏最初给的剂量实在是少,便是双倍下到饭菜里也是无色无味的,若只是吃了这一点,也只是把毒素存留在沈不言的身体里,悄无声息地害着
她,完全不会发作到明面上去。
缘何她就忽然身体不适了起来?
沈镜予下意识看向李氏,她率先怀疑李氏没有将真实药效告诉她,但李氏听了也在皱眉。
其实沈不言何时死,对她都没有影响,只是半年后死,更利于她罢了。
但眼下,这事脱了轨,并未按照她预计的事态发展,这就让她有些恼火了,她道:“先请大夫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旧疾。”
同时她看着沈镜予,刚带回来没几日的妾室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沈镜予可落不着好。
莫不是祁纵……
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李氏就胆寒起来。
沈镜予可想不到这些,她急急忙忙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或许是心中有鬼,因此特意叮嘱一定要请沈府常请的胡大夫。
而此时的沈不言已经疼得没有知觉了,她蜷缩在床头,恍恍惚惚间以为瞧见了牛头马面来勾她的魂,她想到孤苦的林姨娘,不肯走,在梦里给牛头马面磕头。
“姨……姨娘……”
她先前因为疼痛难熬,下意识地咬住唇,因此虽然整张脸儿惨白,那唇也白得瘆人,却偏偏因为有血色所以反而显得有几分艳丽。
仿佛是枯骨里突然开出一朵彼岸花来。
那唤着姨娘的声音也是细细的,是快旱死的地里挣扎流出的细水支流。
祁纵看着,也不自觉地将手递了进去,纳进沈不言因为疼痛而蜷缩起来的掌心里,握住。
此时大夫还未到,沈镜予等人惴惴不安地候在外面,整个东厢房里只剩了祁纵坐在床榻边,他弯下腰,轻声对沈不言道:“我喂的那丸药是能保你命的药,放心,你不会死的。”
只是会疼些。
这话,因为祁纵感受到了沈不言掌心里的汗腻,以及即便昏睡着也疼到皱起的五官,所以说不出来了。
祁纵向来知道自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只是可利用的棋子罢了。
所以当沈不言出现的时候,他记起当时总角相遇,沈不言流露出来的对嫡母嫡姐的不喜与害怕,知晓她绝无可能与沈镜予同流合污,而可以被他利用时,他便很顺手地拿来用了。
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甚至于,如果那天晚上,沈不言没有及时表明她不与徐烟月为伍,即使祁纵早把药丸准备好了,他也不会给沈不言喂下去的。
死就死吧,或者说,对他来说,沈不言死了反而更有利于他达成目的。
但为何后来还是给了呢?
或许是因为她聪明,或许也是因为她是庶出,八岁的时候她对他说:“既然能离开,为什么不走出建一番自己的功业呢?也好过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若非我是女子,我也就走
了。”
于是十二岁的祁纵就想,那就走呗。然后他真的带着一个老仆,九死一生地到了陇西,又是九死一生地建立了功业。
虽然祁纵并不觉得他这番决定和沈不言有何关系,因为早在遇到了沈不言前,他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但他好歹也是在沈不言与他说了那番话后才正式下了决心,所以也勉勉强强算是承了沈不言的情吧。
为了这点情,祁纵愿意留沈不言一条生路。
只是疼点而已,熬过去后,祁纵还可以给她一个更为舒坦的生活,这是个很合算的买卖,所以祁纵从不觉得有何不对,也没有什么愧疚之情。
直到此时,他坐在了沈不言的床榻边,看到她的煞白的脸蛋窝在被褥间,哭着找姨娘。
都是庶出的孩子,祁纵知道其实沈不言是想唤声母亲的,可是这于礼法不符,因此哪怕疼糊涂了还记得要叫姨娘。
他那点冷硬的心终于在此时松软开了一个角落。
他取出止痛的药丸,用水化开后,用胳膊撑起沈不言的上半身,然后喂给她喝下。
沈不言吃了药后,果然舒服了些,大约觉得祁纵的怀里暖和,当真能让她回忆起还在林姨娘臂弯里做个孩子的光阴,因此她也不舍得离开了,在祁纵的怀里蹭了蹭,寻到了一个舒服
的位置,彻底地睡了去。
这时候,胡大夫到了。
祁纵并没有离开床榻,就这般抱着沈不言让胡大夫把脉,沈镜予因为心里有鬼,此时也不敢有什么意见,胆战心惊地打量着胡大夫的神色。
胡大夫把了脉,却因为祁纵在这儿,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闭着眼睛捻着胡须,做沉吟状,实则是盼着沈镜予机灵些,赶紧把祁纵调开。
就听祁纵冷声道:“若是大夫还未想好措辞,便不用想了,我去请御医也就明了了。”
胡大夫吓了一个激灵。
这样明显的中毒脉象,御医自然一把就把出来了,又能瞒到几时去,这事本来和他就没什么关系,别到时候因为要给沈镜予圆谎,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因此胡大夫不再管顾沈镜予如何给他使眼色,一下子就尽数交代了个底。
沈镜予脸色就白了,等看到祁纵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时,沈镜予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就要站不住了。
祁纵道:“母亲可真是偏爱这一种毒啊,这么多年了,还没换。”
还没等沈镜予反应过来,他厉声叫来那两个侍卫:“彻底搜查正房。”
那包药就在沈镜予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这一翻,一定会翻出个人赃俱获的,沈镜予如何敢让他们翻,立刻让云鸾等丫鬟去拦着,自己回头就给祁纵跪了下来。
“我知道爷素来看不惯我,可是此事当真与我无关啊,方才爷说的也是婆母,我实在不知爷为何会想到来翻我的屋子,要翻也该去翻婆母的,若当真叫两个外男翻了我的屋子,我以
后还要不要清誉了?爷,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也稍许替我考虑一二吧!”
祁纵冷道:“此时倒想起清誉了,这两个外男在望山院不只一日了,你怎么没说动你的好婆母把他们两个撤了?”
沈镜予动了动唇,她何尝没有去说过,只是一提起这个话头,李氏就岔开,她再要说,李氏就烦了,瞪着她道:“你男人都不在乎你的清誉,你还紧张什么?”
这话说得实在伤人心,沈镜予害怕再被戳人心肺,就不敢多说了。
可此时祁纵还要提这件事。
沈镜予便把叠起来的委屈都一股脑地抛了起来:“爷都不在乎我的清誉,我还在乎什么?”
祁纵点头:“那就让他们去翻。”
沈镜予:……
她迅速爬起来,去拉扯那两个侍卫。
她原本想着自己好歹是女子,女子去拉扯,那两个侍卫好歹会忌惮点,不敢下手,结果这两个侍卫也是和祁纵一个性子的,见她扑上来厮打,二话没多说,反手把她她交剪了胳膊。
沈镜予:……
她不服,要挣扎,那个侍卫就直接把她的胳膊卸了,沈镜予发出疼痛的嚎叫声,徐烟月闭着门窗,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很快,那包药就被侍卫翻了起来,云鸾也被抓出来和沈镜予丢在了一起。
祁纵一身玄衣,站在沈镜予面前,仿佛一座巍峨的黑山居高临下在俯瞰沈镜予。
沈镜予甚至不敢看祁纵的脸色,只是她也不甘心是这个结果,哭道:“爷,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等蠢事来,我至今都未曾杀过生,如何有这等胆子?都是婆母怂恿罢了!”
祁纵道:“母亲那,我自会过问,只是你善妒不贤德,已犯了七出之条,我稍晚些时候会赠你休书一封,你且回家去,从此我与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本朝民风虽开化,但被休弃实在不比和离,总要被人在背后指点,沈镜予若是真的领了休书回去,这辈子休想在上京抬起头来,因此听了这话,才悔不当初来。
她跪在地上道:“爷,还是等妹妹醒过来再说罢?妹妹不是没事吗?我与妹妹向来感情好,她不会舍得我抛下她家去的,更不忍心看我做个下堂妇,所以还是让我这几日尽心给妹妹
侍疾,弥补我的过错罢。”
祁纵垂眼看她。
沈镜予也是病急乱投医,只为了不让自己被休弃,立刻胡乱攀咬起来。
“还有徐姨娘,她也难逃干系,当时婆母给我药的时候,她也在场的。对,就是如此!我说怎么这般奇怪,我是按着婆母吩咐的剂量下药,按照婆母的推测,妹妹毒发也该是在半年
之后,缘何突然就发作得厉害了?一定是徐烟月这个贱货,看我动手了,意欲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意图趁机除掉我和妹妹,爷,你一定要查个清楚啊!”
徐烟月在房里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开了门,冲了出去:“放你娘的香屁,你屋里丫鬟不断,我如何进屋去偷你的药来害沈氏?”
沈镜予梗着脖子道:“婆母能给我一包,怎么就不能私下给你了?我看她要弄个毒药,轻易得很呢。”
徐烟月要被这话气得个仰倒:“好奶奶,你指认人时可得讲点证据,沈氏可只在你屋里和爷屋里吃过东西,我是能插手到你屋里还是爷的屋里去?”
沈镜予道:“可是厨房里都是婆母的人,焉知不会给你开后门行方便?”
徐烟月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祁纵瞧着她们吵作一团的模样,觉得极没意思极了,只露出讥讽一笑,便叫来长丰问道:“国公爷回来了吗?”
沈镜予和徐烟月立刻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她们原本以为这只是内宅的事,可眼下祁纵竟然要惊动国公爷了吗?
就为了一个沈不言?

第十三章
“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妾室,你便要分家?你对得起祖宗吗?还是想让我对不起祖宗?”
荣禧堂内,李氏也不敢似往常般半依半躺地靠在榻上,显摆自己身为嫡母的威仪。
而庶子祁纵,仍是那副冷硬的模样,仿佛感受不到父亲已经生了气,声音平稳得很:“儿子怕再住下去,也要没了命。”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了,但李氏不敢生气,还要给自己分辨:“瞧大郎说的这是什么话,只是一个妾室而已……”
祁纵目光如刀:“母亲今日敢指示沈镜予往我的妾室饭食里下药,明日自然也敢暗算起我来。”
祁纵冷笑:“毕竟母亲也不是没有做过。眼下母亲重操旧业先害我的枕边人,父亲真觉得她改过自新会放过我了?”
这下国公爷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氏嫁过来后,迟迟无法生育,国公府上下都急了,连当时的国公爷都几次与国公爷说要纳个妾室,国公爷其实对女色也没什么兴趣,可是他也不得不为子嗣着想,因此后来李氏提
议要把陪嫁丫鬟开脸,国公爷就答应了。
他很清楚那丫鬟纳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他繁衍子嗣,因此除了夜里去她屋里之外,余下时候都不大上心,再加上后来李氏也终于给国公府诞下了嫡子,他更加记不起这个难产而死的
丫鬟了。
但祁纵到底是他的孩子。
虽然一个庶子,比不上一个嫡子,国公爷也承认二郎生下来后,他在祁纵身上花的心思也一下子就淡了大半,但无论怎样,祁纵到底是他的孩子,因此国公爷并没有像忘了那个丫鬟
一样忘了祁纵。
只是他白日有公务和应酬,晚上有应酬和二郎,因此,确实没有办法腾出时间去关照祁纵。
等他再一次发现他需要照看祁纵,是一年冬季,他邀了同僚在院子里的湖心亭赏雪,当时才十一岁的祁纵突然冲了过来,像是头愤怒的小狼崽子。
国公爷觉得祁纵作为国公府的孩子这样没礼数,实在丢脸,可是同僚都在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好让下仆直接把祁纵叉出去,只能把他带到湖心亭。
他当时见了祁纵一眼就惊了,他依稀记得这个庶长子得有十岁了吧——他记得嫡子的生辰,但对于庶子的年龄也只有一个朦胧的大概——可怎么这般瘦小,像个猴子似的,偏那双眼
眸黑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丛丛焰火。
而当时的祁纵脸上手上都冻得通红,脚步都有些踉跄,据接他的仆从说:“大公子似乎在发高热。”
国公府更加困惑了:“发了高热就在屋里歇着,出来吹冷风做什么?去请大夫啊,我又不是大夫,还能给他开方治病不成?”
祁纵看了一眼他,一声不吭地拿起他们用来割鹿肉的小刀,把那件布料精致的衣服割开了口子,霎时里面的填充物迎风而飞,飞出的却不是棉花,而是轻飘飘的芦花。
宾客们立刻议论纷纷起来,大寒的天气,棉衣尚且能避寒,这芦花能顶什么事?而且看着这布料精致的,可见不是从哪个随便的衣坊买的棉衣,这种都能为国公府服务的衣坊面对国
公府的单子,得有多大胆才能以芦花代棉花?
若真是衣坊工作疏漏,入冬许久,缘何没有其他人发现,缘何只有这发起高热还要冲到湖心亭的祁纵发现了?
国公爷气到脸青,立刻命人请大夫来,亲自把祁纵送回屋里去医治,直到那时国公爷才知道流着他血液的孩子,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他把李氏叫过来,骂了一遍,李氏先前还推到下人不服管教上去,后来见他一直骂,也就不说了,只把二郎推了上来,二郎一抱住国公爷的腿,国公爷就清醒了。
无论如何,二郎都是嫡子,李氏是二郎的嫡母,为了嫡子着想,都不能轻易休妻。
祁纵说到底也只是个庶子而已,不如被他倾注了心血的二郎金贵。
于是国公爷就不骂了。
在床帐内静静躺着的祁纵什么都明白了。
但国公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李氏害死不管,因此他重新把祁纵带到身边去教养,李氏许是悔悟了,一改往日的情景,待祁纵越发好了起来,二郎有的,总少不了祁纵一
份。
于是国公爷越发觉得自己是知道该如何平衡后院,治理家庭的。
直到那日,他看着两个孩子练完了大字,厨房照例送来点心吃,做的是二郎喜欢的枣泥山药糕,二郎这孩子从小被宠惯了,也知道以后这国公府上下都是他的,和祁纵没有关系,因
此当他吃完碟子里的那两块后,就理直气壮地去要祁纵的糕点。
那阵子,大约是祁纵功课辛苦,消瘦了许多,论理该多吃点点心补补的,但国公爷觉得不是这样的,长幼有别,长子就该多照顾幼子,而从嫡庶来说,这世上难道还有庶子和嫡子抢
东西的道理吗?
因此他只当没看见,低头看孩子们刚练出来的大字。
祁纵便把糕点给了二郎。
二郎欢天喜地地吃了,但因为下午多吃了两块糕点,晚上就吃不下饭了,李氏问他,二郎就老老实实地说了,还撒娇问下次可不可以多给他做点枣泥山药糕,结果李氏脸色大变,等
国公爷走了后,想尽办法给二郎催吐,闹得第二天二郎上学时,嗓子彻底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察觉有异,终于开始正视长子近来不自然地消瘦,叫了御医来,这才诊出了毒来。
若说有脑子,李氏还算有点脑子,没用砒/霜那等剧毒,而只是用慢性毒药常年累月地害着祁纵,虽则这毒要等半年后才会毒发,但只要毒发就是个死字,再无回天之术。
何况,这毒会在半年内慢慢地伤了祁纵的身体,就像风雨侵蚀石像般,先是侵蚀出窟窿,后来便是整个石像的崩塌。
国公爷当真是气急了,好在李氏下毒的时间不算长,只有一个月,御医又是杏林高手,回去查了三天医书就配了药出来。
那药虽可清毒,但唯一样,清毒时身体会疼痛异常,体内毒素越多,就越疼。
祁纵疼得没法,又害怕真的疼起来自己会闹到自残自杀的地步,就让国公爷把自己捆起来,让自己没法动弹,可饶是如此,国公爷听到他疼得用头撞地板的声音时,还是于心不忍的。
他又想休弃李氏,这次又是二郎很坚定地站了起来,扬言:“若是父亲休了母亲,我也不要这世子之位了,我跟母亲回祖家去!”
李氏哭着喊‘我的儿啊’,与二郎抱头痛哭。
这对母子自然有底气和国公爷叫板,毕竟国公爷不好女色,唯一就纳了那么个小妾还死了,只留下了一个祁纵,其余的一子一女,都是李氏生的。
如果二郎走了,国公爷就没儿子继承爵位了。
何况,国公爷那么重视子嗣的人,怎么能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头?李氏还年轻,还能改嫁,如果她真的改嫁了,要让二郎叫别的男人爹,给别的男人继承香火吗?
这万万不可的,国公爷也丢不起这个脸。
就在国公爷犹犹豫豫着,既觉得不治李氏对不起国公爷的威仪,治了李氏又怕自己没了儿子时,祁纵体内的毒终于清完了。
国公爷觉得没脸见他,因此就找公务的借口避了出去,但祁纵没让他逃避太久,等自己能落地,行走自然了,就来见国公爷,开口就说他要去陇西。
国公爷张了张嘴,那满腹的话就咽了回去,过了好会儿才蹦出来一句:“陇西很远,又要上战场,太危险了。”
祁纵看得很开:“家里也很危险。”
国公爷憋了憋,道:“你母亲已经跪了很多天祠堂了,还抄了很多经书给你祈福。”
祁纵道:“有这些经书保佑,我相信到了战场上,我也可以逢凶化吉。”
国公爷:……
祁纵道:“我知道父亲为难,我不想父亲为难,所以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这话立刻把国公爷变扭的心态给捋顺了,他当时就对着祁纵老泪纵横,想着长子到底是长子,比二郎那个嫡子懂得老父亲的难处,也愿意为老父亲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用袖子抹着眼泪:“孩子,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
他哭得太动情,没注意到祁纵眼里的嘲讽。
于是祁纵就这样带着个老仆,背着个包袱去了陇西。
这一去就是八年,与国公府的联系唯有年节时分一封淡淡的平安信,连立战功这样的大事都是皇上高兴地拍着国公爷的肩膀说:“爱卿真是给朕生了个将才”时,他才知道的。
但没关系,国公爷要脸,于是他厚着脸皮道:“祁纵这孩子,打小就不骄不馁的,做了什么事都不喜欢和家里人邀功,陛下这般夸赞他,他恐怕都要不好意思很多天。”
于是连皇上都没发现国公府的问题,还以为祁纵和家里关系尚可。
等祁纵十九岁那年,皇上要把祁纵调回京。
国公爷看出了皇上对祁纵的重视,又怜惜祁纵一人在外漂泊太久,孤苦无依,太过可怜,于是他回去和李氏说,要给祁纵说门亲事,找个女人照顾他。

第十四章
从前的事,国公爷自然还是记在心头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男子,总不能让他去操持儿女婚事吧?
他对京中的宗妇贵女都不熟悉,就算要相看也无从相看起,而且只是说了让李氏相看,最后点头还得他来,他自信有他把控着,李氏是不敢胡来的。
因此他很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了李氏。
李氏果然不负所托,没过多久就相中了寿山伯的嫡长女。
国公爷听了就皱眉,寿山伯虽然也有个爵位在,但也只是有个爵位罢了,国公爷自己都有爵位,不必眼馋这个。
最要紧的是好几代寿山伯都未得陛下重用,所领的也不过是个没要紧的清闲差事,与没落无异,实在配不上国公府,也配不上得皇帝青睐的祁纵。
国公爷就不喜欢了。
李氏委屈道:“爷真是错怪了妾身,妾身为大公子选这个亲家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呢。爷只记得大郎得陛下亲睐,一门心思给他娶个好媳妇,却忘了大郎只是个庶子,若是真给他
高攀了一门亲事回来,二郎该怎么办?”
国公爷就不说话了。
二郎不算个完全的纨绔子弟,读书上还是有点天赋,可也只是有点而已,对上祁纵肯定是不够看了。
国公爷很知道他们的门第够攀上什么样的婚事,若是再好点的,那肯定是因为对方看上了祁纵这个人,国公爷倒是可以让李氏去把亲事议定回来,可将来二郎取的媳妇一定不如祁纵,
那二郎该怎么办?
就算两家门当户对也不行,二郎本来就不如祁纵了,娶个媳妇还是可以对着打的那种,祁纵会不会想要世子这个位置?二郎本来就不如祁纵了,若是再失去了爵位俸禄,他往后该怎
么办?
那瞬间,国公爷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父母为子女则计之深,真是手心手背两块肉,他都舍不得委屈。
这时李氏又道:“爷别看门第上虽差了些,可是大郎只是个庶子,那沈二姑娘可是嫡长女啊,何况妾身见那二姑娘人美嘴甜,举止有度,并不如一般破落门户的姑娘家没有见识,这
就悄悄补足了门第上的差距,怎样也委屈不了大公子的。”
国公爷细细一想,倒觉得这是个两全的法子,于是才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下来,应了这桩婚事。
于是祁纵人还在路上走着,上京已经敲锣打鼓开始准备他的婚事了。
所有人都在恭喜沈镜予得了个佳婿,让沈镜予越发奉承李氏。
可作为新郎的祁纵入了宫却是见了皇帝,才知道自己要成亲了。
他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桩婚事不说称心如意,但是要给他添堵绊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他沉得住气,面对皇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臣还不知情。”
皇帝并不意外,儿子在外面,家里给他相看好,就等儿子回来办酒的盲婚哑嫁实在太多了,都快成了一种习俗了。
因此皇帝只是笑眯眯的:“你家为了你的婚事极为上心,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罢,家里想来不会亏待你,一定为你挑选了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娇娘,朕便等着吃你的喜酒了。”
祁纵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李氏把这桩婚事弄得大张旗鼓,满城皆知,连皇帝都知道了,实在是让祁纵骑虎难下。
但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李氏那种稳坐钓鱼台的炫耀。
只要祁纵还是国公府的子嗣,只要他还得叫李氏一声母亲,李氏就能拿捏住他的妻子和孩子,继而像拿捏住年幼无力的他一样拿捏住现在这个看似可以天高鸟飞的他。
祁纵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脉的连累。
即使没有在婚房外,听到沈镜予蠢而不自知的发言,祁纵已经动了分家的念头,只是沈镜予到底是嫁给了他,如果她足够聪明听话,祁纵还是愿意保她一保。
可惜了,她是个蠢而不自知的,如若不然,李氏也不会挑上她去。那么相应的,祁纵在动手的时候,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沈镜予跪在屋外,听到祁纵的声音传来,每多听一分,血就往下冷一分。
祁纵道:“母亲在望山院里安插了多少人,母亲心里有数,连我的妻妾都是母亲的人,说着自己是从未杀过生的人,却能因为母亲的吩咐,就下手药死我宠着的妾室,这样听话勇敢
只怕有一日让她们药死我也下得去手吧。”
他看向国公爷:“还望父亲能理解,我几次被下毒,现在已是惊弓之雀,因此若是当真不能分家,也好歹让我搬出去。”
就算只是搬出去,老子还在呢,儿子就开府另住,这像什么话?这不是让所有人看他国公府的笑话吗?
国公爷拒绝。
祁纵道:“也是,国公府毕竟是我的家,没道理让主家躲出去的道理,如今既然人赃俱获,便把她们送到官府去,清了毒虫,我也安全了,不是?”
李氏喝道:“不行!”
沈镜予那个蠢东西,进了官府,只会攀咬的更厉害,她还要命了不要?
国公爷更不行。
若真让祁纵把李氏,沈镜予,徐烟月都带去了官府,国公府在上京可就彻底没了脸了,他走到哪儿都要抬不起头了!
这样一想,让祁纵搬出去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了,毕竟不是分家。
国公爷道:“既如此,那便搬出去吧,但是你媳妇……”
“一想到我枕边睡了一个母亲一样的人,我便害怕,所以不敢留。”祁纵道,“虽徐氏为自辩许久,但沈氏所提疑点也确实难以解答,徐氏既然不能自证清白,那便一道不要了。”
祁纵再次强调:“这都是为了保护我那颗脆弱不堪的心。”
国公爷:……说实话,他实在无法从祁纵那张冷硬的脸上看出任何一丝与脆弱可以挂钩的痕迹。
但祁纵话都说成这样了,他还能说点什么呢,只能道:“那就都不要了。”
祁纵得到这个答复,已经达成目的,便不再和国公爷多话,转身往外走。
猩红毡帘起了又落,就听外面哭嚎求情声一片,李氏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
国公爷看到她那副模样,就气得要砸东西:“你还有脸叹气!要不是大郎孝顺,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今日他分家分定了,这个家就散了!”
李氏拿准了他不敢和离的心思,也不怕他,就道:“爷这样看不起妾身,那就把妾身休了,妾身即刻带着二郎走,绝对不会在这儿碍爷的眼!”
国公爷顿时气焰就小了下去。
李氏越发得意,阴阳怪气起来:“瞧妾身这话说的,倒是忘了国公爷如今雄风不振,生不出儿子了,没了儿子,就没人继承香火了,国公这脉就得断了。”
打量她不知道呢,祁纵去了陇西这一年,国公爷偷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就是为了试自己还能不能生,如果他还能生,他可能真的会把李氏休了,再娶一个进来给他生个嫡子。
李氏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国公爷一个巴掌,扇得她发髻都乱了,李氏那得意劲又没了。
她不怕被休弃,因为她知道国公爷不敢,可她怕被打,因为国公爷敢。
国公爷指着她道:“就是我纵容你,方让你一次又一次胆大起来,至今不肯放过大郎,今日我若不家法伺候你,你越发要登天了。”
李氏捂着脸,哭道:“这就怪妾身了?你怎么不说大郎也是个手脏的,妾身能替自己和烟月发誓,绝没有额外再下剂量害那小沈氏,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他祁纵敢发这样的毒誓
吗?”
国公爷更是气得满地找棍棒:“那是不是你指示沈氏下毒的?你还有脸了?”
俄顷,荣禧堂内惨叫声一片,沈镜予与徐烟月并肩跪在外头,都因为害怕而发起抖来。
祁纵快步走回了望山院,长丰刚来告诉他,沈不言醒了。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率先给沈不言喂了解药,因此她在沈镜予那吃了毒药后,解药立刻起了效果,发作了起来,才那么痛苦。
偏巧沈镜予的胡大夫,对得起他的这个姓氏,医术稀里糊涂的,对这个毒药没有什么研究,于是那脉一搭,只感觉是中毒的症状,便立刻说了中毒。
却不知道其实是因为沈不言体内毒素没有清除干净的缘故,再加上他让亲信把住厢房的门,直接去找国公爷算账,于是唯二知道解毒症状是怎样的国公爷与李氏,也只知道沈不言肚
子疼得昏睡了过去,根本无从发现,还在那里怀疑是不是毒药下多的缘故。
不过就算胡大夫能诊断出来也不怕,毕竟沈不言中毒也是事实。
当然,如果他耐心等上半年,让沈不言真的被毒死了,那他就可以一步到位直接分家了,如今只讨来一个搬出去的结果,都得怪他心软了。
祁纵也不知道他这样做好还是不好。
他进得屋去。
两个亲信都是男子,进内室不便,祁纵又不让外人进屋,因此那个留头的小丫鬟也不能进来照顾沈不言。
于是反倒弄得沈不言口渴,那茶却放在千里之外的桌子上,没有人能端到床前给她喝。
于是她只得慢慢下床。
但今天浑身疼得像是骨头都被碾过了一遍般,早就疼得无力了,因此祁纵进了屋后,恰恰就看到了沈不言从床上摔下来的一幕。
祁纵一顿,把门掩上,走了过去:“要喝茶吗?”
他把沈不言扶抱了起来,放回床上,又去倒茶,递给沈不言。
沈不言默然不语地把茶盏接过,手捧着慢慢地喝着,清凉的水润过火烧般的喉咙,方才有几分活过来的意思。
沈不言把茶都喝完了。
祁纵问她:“想吃什么?”
沈不言又摇头,把茶盏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没有躺下,只是慢慢地把被子拉了起来。
这时,她方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爷现在想如何处置妾身?”

第十五章
祁纵没有与她讲任何的事,但这不妨碍沈不言能猜到。
虽则她向来体弱,但也只是体弱,并无旧疾,好端端的绝不可能骤然肚疼。
何况她醒来时是躺在东厢房的,祁纵不在时,东厢房一直都是用铁锁锁起来的,寻常人进不得,她如今却躺在东厢房的床榻上,只能说明祁纵回来了。
她未起身,看着阳光缕缕穿过窗扉,在地板上画出方正的格子,惨然一笑。
祁纵是有公务在身的,若无事,他是不会在白日里回府的,而一个小妾中毒这样的事,实在不算大事,府里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跑去通知祁纵的。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祁纵一直在注意府里的动静。
再准确点来说,是在注意她。
沈不言再把之前的疑点扯出来一串,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把被子扯高,藏住了自己在被子下紧攥起的拳头,看着祁纵侧身坐在床榻上,沉默的模样,她苍凉一笑:“妾身忘了,妾身该问一问爷,爷得到想要的了吗?”
祁纵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出任何的怨怼,反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平静,那种平静似乎在说,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祁纵不由地看向沈不言,沈不言却不看他,只是垂着眼,羽扇时的睫毛轻轻晒下,遮住了那双明眸里的一切神思,光瞧她那样子,仍旧是乖巧脆弱地倚着枕头坐躺着。
可若真是乖巧,若真是毫无怨怼,沈不言也不会问出那句话来。
祁纵道:“我那日喂你的是解药,可以解今日之毒。”
沈不言道:“爷果然算到了沈镜予会给妾身下药。”
她话接得太快,让祁纵一时失语,但那毕竟是事实,因此他轻微颔首。
沈不言道:“昨夜回来时,爷见妾身好生地坐在沈镜予屋子里,是失望的罢,所以非要拉着妾身坐下,在正屋里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晚膳。”
祁纵道:“我不针对你,换成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我都会这样做。”
沈不言道:“妾身明白。”
她再明白过什么是工具了,所以连生气都生麻木了,只是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想着一句话。
这就是你的命,这就是妾的命,认了吧,不认,你还能怎样呢?
沈不言的手指握得更紧了,手指几乎是掐进了掌心,为劈线而留的小指甲尖长,在掌心里掐出血来,但她依然无所觉。
因为那比之她心底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这般狠下手地掐着自己,即是逼着自己忍住眼泪,也是试图用肉/体上的疼痛去掩盖心里上的痛苦。
她道:“那么,爷得偿所愿了吗?”
祁纵道:“算是。”他看了眼沈不言,“我会休了沈镜予,带着你搬出去的。”
沈不言道:“这算是补偿?”
祁纵道:“不算,你可以另外提要求。”
她还以为他会彻底把她丢开了,毕竟她也没了用处。
沈不言睫毛微颤,抬起眼来,露出一双盈润水光的眼来,祁纵只看了眼,便挪开了视线。
沈不言有些明白了,祁纵无论怎样,都是利用了她,因此,他愿意补偿她,也算是一种等价交换,等条件谈妥后,此事便算了结,沈不言再不能提起这件事。
她抿嘴想了想,知道自己或许是有些异想天开,可若要问她有何愿景,她在病榻上晕迷糊,以为快要死去时,也只记得林姨娘一个牵挂而已。
因此,沈不言尝试着道:“妾身想把姨娘借出府,另外寻宅子住,可以吗?”
沈镜予被休弃回府,虽究其原因,是因为她下毒害了自己,可是大太太和沈镜予不会想,她们只记得沈镜予被赶回了家,沈不言却留在了祁纵身边,因此十有八九会迁怒到林姨娘身
上去。
林姨娘在沈府的处境本来就艰难,恐怕接下去只会雪上加霜,沈镜予实在担忧林姨娘的身体,因此才斗胆这样一提。
还未开口前,她想着,她总是被算计的那个,为了祁纵受了这诸多苦,还差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这样的要求应当不算过分。
可是等说出了第一个字后,沈不言就后悔了。
她提出的要求是很不合规矩的,所寄托的也不过是祁纵能看在她为他受了苦的份上,给她出个面借个势。
但需知,这样的寄托能成立的前提是祁纵认可了她的苦。
但听着祁纵方才的话里的意思,他也确实不过只是把沈不言当了个棋子罢了,棋子哪有受苦一说的?
既然如此,他愿意大发善心,愿意满足她的一个要求又如何,他的善心总是有限度的。
果然,就听祁纵道:“这不符合规矩,你换一个合适的。”
也算不上失望了。
就这样吧。
不要祈求身份之外的东西,她没有这个资格,除了林姨娘外,也不会有人真的心疼她痛了这么久。
沈不言静静思索了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符合她身份的请求:“和爷出去住后,妾身是和爷住在一个院子里吗?”
祁纵有些惊讶:“怎么会。”
他的宅子在去岁回京时买的,挺大的,两个人完全可以分了院子住。
祁纵利用沈不言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觉得两人根本没有必要再同床共枕。
沈不言觉得确实该如此,只听说过老爷和正房夫人住一起的,没听说过和妾室夜夜厮混的。
她道:“妾身喜静,想选个僻静的住所,可以吗?”
这不算一个很过分的要求,但祁纵听着也不大喜欢,他道:“僻静的院落离正房很远。”
沈不言道:“没关系,妾身喜静。”
祁纵便不说话了,既然她喜欢住,就由着她住吧。
下晌,沈镜予和徐烟月哭哭啼啼地回来收拾东西了。
她们和沈不言不一样,两人都是奔着做正房奶奶去的,因此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甚至于琴棋书画之类用来邀宠的东西,都备得很齐全,这要离开望山院了,打包收拾都要收拾很久。
沈不言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看着热闹却又气氛低沉的院落,不知道该不该羡慕。
沈镜予拿到休书后便差人回沈府说了,此时正又羞又悲地靠在桌上哭着。
她原本还想转圜一下,至少等沈不言醒来,她再用林姨娘威胁一下沈不言,沈不言这般得宠,有沈不言在祁纵面前说话,或许还不至于到下堂的地步。
但祁纵处理事情太干脆利落了,没给她争辩的余地,回了趟望山院就把休书给写好了,再回来时,国公夫妇也正好吵累了,没心情再管她,于是沈镜予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的,在三双
眼睛的瞪视下收下了休书。
新婚一年,守寡一年,见到夫君的日子算下来还不到十日,沈镜予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
她越想越羞愤,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要去找沈不言,云鸾根本拦她不及,就见她一路冲到了东厢房,就被长丰拦住了。
沈镜予对这个卸过她手臂的侍卫还是有些怕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就听沈不言道:“让她进来罢,左右黄昏时爷也要走了,也不在乎这厢房是否被他人踏足的。”
长丰方才松了手,撤开身子,让沈镜予进去了。
沈镜予就更加憋屈了,她看着沈不言,病了这一遭,沈不言神色有些恹,散着乌黑的长发站在那儿,泠泠如雪般的人,多了扶风细柳的弱颜,更让人觉得怜惜。
沈镜予道:“我嫁过来一年,都没摆过大奶奶的谱,却不想被你这个妾室摆上了,你很得意吧?”
沈不言神色很淡:“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倒了盏茶,递给沈镜予,沈镜予瞧着那盏茶,没敢吃,沈不言笑了下,自己拿过去,直接喝了一大口。
沈镜予脸色有些红,她害了沈不言,也怕沈不言报复她,想害她一回。
之前听李氏说那毒药半年才能毒死人,她还以为是个毒性不烈的,结果谁想沈不言竟受苦成那样,沈镜予怕死更怕疼,自然是要小心再小心了。
谁知这心思被沈不言看了穿去,还当着她的面喝了那么大口倒给她的茶,倒显得她格外的胆小怕事,沈镜予不愿在庶妹面前落了下乘,便道:“我渴了,你给我倒盏茶。”
说着,就不客气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同时,沈镜予看着这从未踏足过的东厢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地叹了口气。
祁纵与她成亲后,只要在上京,便住在这东厢房,不让别人进,得要两个侍卫守着,若是白天都不在了,就用铁锁锁起来。
沈镜予根本无从走进他的心。
而现在要离开了,她反倒是走了进来,却不想这厢房里是这样的,雪洞一般,空荡荡的,好无趣啊。
沈不言瞧着她的神色,倒了盏茶端到沈镜予手边,道:“此盏茶是妹妹恭喜姐姐脱离苦海。”
沈镜予道:“你恭喜我?你可知一个下堂妇要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你可别得意洋洋地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段委屈的姻缘就要结束了,妹妹自然要恭喜姐姐的。”沈不言道,“妹妹先预祝姐姐不日可觅得良婿,恩爱白头,公婆宽厚,家和事兴。”
沈镜予倒是被沈不言这话说得有些心动了。
她嫁给祁纵后,过上过一日的舒心日子吗?
显而易见是没有的。
祁纵在洞房花烛夜丢下她就足够让她抬不起头了,何况后来还彻底抛下她,让她守了一年的活寡,好容易回来又直接纳了妾室宠着,什么恩爱,她沈镜予的脸都被祁纵撕下来贴在地
上踩着了。
再说那李氏,平时磋磨起儿媳自有一套不说,还能随随便便掏出一包毒药怂恿儿媳下毒害人,怎么看都不是心术端正的人,再联想到西厢房里住着的徐烟月,沈镜予不禁都要怀疑起
李氏是不是也会怂恿徐烟月来害自己。
只要想到这个,沈镜予便后背发凉。
所以,沈不言说她脱离了苦海,也是没有错的。
沈镜予方才还羞怒的心思就这么被安抚了下去,转而轻松地看起了沈不言:“我与祁纵做了一年夫妻,最知道他是如何面冷心冷,妹妹可要好自为之啊。”
沈不言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心里却想,还用你说,她早领教过了。
不过无论怎样,只要沈镜予能重新认识到这并非是什么好姻缘,沈氏母女应该也不至于折腾狠林姨娘吧。
祁纵不愿帮她,沈不言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护一护林姨娘了。

第十六章
祁纵的东西简单,沈不言的东西更简单,因此只需一匹马,一辆车,便可以轻轻松松地载着他们往新宅邸去了。
离开前,国公爷来送祁纵,看到了立在祁纵身后一步的沈不言,于是道:“此后大郎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要尽心服侍好他,天冷督促他加衣,知道吗?”
沈不言忙道:“妾身记得。”
国公爷便不看他了,一副慈父模样,对祁纵道:“你就要去外面一个人生活了,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要什么了记得和身边人说,那些丫鬟小厮都是惫懒的人物,你不说,他们不知
道动。”
从前让十二岁的他带着个老仆去陇西不知道心疼,现在儿子建了功业回来了,反而把他当个小孩一样叮咛嘱咐,这是在做什么呢?
祁纵“嗯”了声,像是个敷衍的过场。
国公爷又道:“你身边虽然有女人,可也只是个妾室,只能伺候你,却不能帮助你什么,你如今也要在上京当差领职了,少不得要娶一个贤内助。家里会替你留心好的人选,你若是
有喜欢的,也尽管回来说,我替你去提亲。”
祁纵又是一声轻轻地“嗯”。
国公爷再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与祁纵之间到底是生疏话少的。
祁纵便道:“那我先走了。”
国公爷实在找不到话,只得放他走了,他看着跟在祁纵身后的沈不言,袅娜一细腰,由衷觉得沈不言实在过于体弱纤瘦了,恐怕伺候不好祁纵。
但他想到祁纵与李氏之间的嫌隙,却不好再开口让李氏给祁纵找几个女人送过去伺候祁纵,只得多花些心思在给祁纵相看新妇上。
祁纵买的这个宅邸,原主是一个致仕了高官,因此整个宅邸都布置得很典雅,绿池石桥,竹亭絮花,一样也不少,但正因为景致多,因此各处的院子分布得比较散,沈不言住的越音
阁离祁纵住着的回鹤庭有两盏茶的路。
但这于沈不言来说,简直是心满意足,她不怕路远,毕竟地越僻,生活就越静,若祁纵真能把她忘了,那就更趁她心,如她意了。
何况越音阁小巧精致,室内布置得也很舒适,已经比清柳院的环境不知道好少多少倍了,若是真的可以在这儿慢慢地老去,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沈不言放下布囊,满意地卷起袖子开始打扫。
祁纵是行军惯了的男人,不习惯丫鬟伺候,因此直到沈不言住进越音阁的两日后,管事才给沈不言送了一个刚买的丫鬟来。
那个丫鬟比沈不言大了一岁,因为家里兄长要娶媳妇,拿不出聘礼才把她卖了的,沈不言听了叹息,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留音,就把她留了下来。
沈不言是不习惯当主子的人,她在沈府时就没享受过主子的待遇,清柳院的活一应都是她和林姨娘分着做的,再加上后来给人做了妾室,受过些苦,因此她很不习惯差使人,给人气
受。
而留音也是头回做人奴婢,还不大懂奴婢该是什么样的,她又是自小跟着父母卖菜的,习惯张罗人,性子被养得相当爽利,坦荡,她见沈不言人美又和气,不是那种愿意刁难人的恶
主,何况身世也可怜,因此不自觉待她也亲厚了起来。
于是这两人凑在一起,倒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在越音阁相依为命的一对姐妹。
而祁纵呢,自从把沈不言带进新府后,两三个月都没有出现,更没有找沈不言去伺候,就像把她忘了似的。好在纵是如此,府里上下对沈不言也算宽厚,一日三餐未少她,换季的衣
裳也不短她。
但沈不言总是有些不安,她是过过苦日子的,因此总爱居安思危,便想着趁着府里的人还算待见她,把越音阁前面那块地给开了,她和留音两个人种些蔬菜,再顺便砌个灶台,添些
锅碗瓢盆,这样等日后府里有了其他女人,她也不至于被刁难到连吃口新鲜菜都还要去求厨娘的地步。
就像她在清柳院时一样。
沈不言有了这个念头,便和留音商议了,留音道:“姨娘放心,奴婢家里就是种地的,奴婢很小的时候就去地里帮忙了,因此这地该怎么开,怎么撒种、沃肥、浇水,奴婢都知道,
这地一定能种成。”
留音同意了,沈不言也放心了一半,因为她找不到祁纵,便去找管事,管事听了有些为难,说要先去问问祁纵。
毕竟是要开人家的地,还要在这么漂亮的越音阁搭个丑丑的灶台出来,因此管事说需要经过祁纵的同意,也是无可厚非。
沈不言点点头。
次日,管事就来见她,面色有些古怪,道:“爷说了,只要事情不出格,姨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特意去过问他,爷不会管束姨娘,更不会少姨娘一口吃的,只要姨娘别给他惹
麻烦就是了。”
沈不言理解了:“我确实不应该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爷。”
管事的神色就更古怪了。
祁纵把沈不言这个姨娘扔在了越音阁不管了,也没多加关照,只说别短了她的衣食,连买个丫鬟这样的小事都得管事自己想到了,才去办了的。
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姨娘。
所以当沈不言提出了要种菜砌灶台这样荒唐的请求时,管事并不觉得祁纵会答应。
但祁纵说了,只要不出格,沈不言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她。
祁纵说这话时,面色冷淡,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似乎还有些不耐烦,连这样的小事还要去过问他。
但随着‘随她’两个字跳出来,管事便觉得,他从前或许想错了,祁纵还是有些待见这个沈姨娘的。
出格,什么样的事在祁纵眼里才算是出格呢?
越音阁可是原主人用来听琴音的所在,盖因阁楼前面有个湖,湖中有个亭。原主人在休沐时,很愿意在此点香茗茶,听泠泠琴音自湖心亭踏水而来,如此,琴音更添几分别处难有的
清幽。
结果这样雅致的安排,落在这个沈姨娘眼里,就成了这里离湖近,好挑水,种地刚刚好这样庸俗的优点。
就算沈不言真想种点什么,祁纵真想哄她开心,也该让她种点西府海棠之类又能显主人品味又能展现财力的花种吧,种菜像什么样子?难道他们府里连点蔬菜都吃不起了吗?
在管事眼里,沈不言种菜的要求已经足够过分了,结果,她还想在这般玲珑小巧的越音阁搭个灶台出来,管事只要想到从前这般清雅的静处,日光会被锅铲戗盆的声音给笼罩,他都
能感觉到一丝的绝望。
但祁纵竟然这般轻巧地就同意了,他身为主子都同意了,管事又还能说点什么呢?
他安慰自己,古有烽火戏诸侯,现在祁纵也不过是为博美人一笑,糟蹋了一处亭台楼阁而已,算不上什么。
管事也只能庆幸越音阁地处僻静,少有人路过,还能保住这个府邸的品味。
管事如此复杂的心理路程,沈不言是无从得知了的,祁纵不来的这几个月,她每天都和留音忙着种地和砌灶台,过得又充实又开心。
留音是苦出身,干这种事简直是一把好手,她很快就教会了沈不言。而沈不言呢,无论是看绿苗一点点从地里钻出来,还是看灶台一点点成型,都带给了她一种少见的成就感。
原来她的手还能做这样多的事。
沈不言这样想着。
等到灶台搭成的那天,两人晚上都兴奋地迟迟睡不着。
按理来说,沈不言睡在床上,留音作为奴婢,该睡在外间的榻上,但两人既不分主仆,长夜又寂寞,索性晚上就睡在了一起,还可以说会子话。
就是在那个晚上,留音道:“他们都叫你姨娘,可奴婢总觉得你不像个姨娘。”
沈不言问她:“姨娘该是什么样子的?”
留音想了想,道:“天天缠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这些都是戏文里看来的,实际该是什么样的,留音也没见过。
沈不言笑了道:“我做不来,我是个没有野心的姨娘,因此日后你要跟着我过苦日子了,你愿不愿意?”
留音道:“姨娘说要开地时就问过奴婢了,若最开始奴婢还有些不信,可是这两个月来,那个所谓的老爷连脸都没露一下,也明白了。”
她以为沈不言是失了宠,所以才要这样给自己打算,一个失宠失到得自己种菜的姨娘以后过得是什么日子,她心里有数。
沈不言觉得留音这话说得对也不对。
她如今和失宠确实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一点,她其实从来没有得过宠,那些不过是祁纵为了设套让沈镜予来钻而做出的假象罢了。
因为沈不言沉默了,留音错以为了她的意思,忙道:“奴婢没有别的意思,老爷不来就不来吧,要看着姨娘伺候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奴婢也于心不忍。”
沈不言笑了,在黑暗里说:“好,我不伺候他。”

第十七章
祁纵这两个月来过得很是忙碌。
皇上千里迢迢将他从陇西召回上京,确有重用,这件事还要从太子之死说起。
靖文帝如今年逾六十,早在三十年前,便立了嫡子作为太子,悉心栽培。
早些年太子年幼还算好,可后来靖文帝一天天老去,太子却年富力壮起来。靖文帝便挑选出二皇子封为衡王,平衡朝政,也是借机敲打太子。
但谁想,这一敲打,过了猛,太子死了。
要说太子之死,三法司合力查了许久,都觉得是个意外。
因为太子是死于洪灾的。
他于代替靖文帝出巡的途中,听说江南一带连日暴雨,已经积雨成灾,心系百姓,想去查看官府救灾是否到位,结果倒霉得赶上了大坝倾塌,洪水迎面扑来,不只是太子,随行的一
百人,还有下游三十里地的村民全部遇难。
噩耗传到上京时,靖文帝差点没晕倒在龙椅上,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让三法司严查到底。
可三法司查来查去,都说是因为今年雨水过量,导致大坝过载不能,若非要说人祸之处,还是当时负责修建大坝的官员贪得太多,导致大坝的质量不行,碰上点洪水就塌了,而且这
个官员也死在了洪涝中。
也就是说,太子是枉死。
靖文帝不信,可是再不信,查出来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能无凭无据在朝廷上开刀杀人,否则这帮文官会帮他坐实暴君的名声,让他遗臭万年。
因此靖文帝做了两个决定。
撸掉衡王身上所有的官衔,让他在府邸里禁足,放期未定。
擢地方年轻官员进京,组建小凤阁鸾台,为年不过十二岁的小皇孙保驾护航。
就算太子的死只是一个意外,皇帝也不可能把它当作意外。
毕竟太子的死也放大了年老君王内心被篡位的恐惧。
太子是年富力壮,衡王难道就不是了吗?在靖文帝十几年的平衡术下,无意帮衡王树立起了威信,在太子活着的时候都能跟储君打的有来有回,如今太子一死,更是官心倒向。
这是靖文帝绝对不想看到的,因此他撸掉衡王的官职,将他禁足,也顺便清扫了一波向他靠拢的官员。
至于储君之位,靖文帝着意于年幼,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皇太孙。
但正是因为太孙年幼,还需要太子太傅的年纪,在靖文帝不想培养出一个权倾天下的大臣分去他们顾氏江山的情况下,靖文帝便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年轻的,在朝廷中耕耘没几年,无
甚根基但很有才干的年轻人。
祁纵便是其中之一。
祁纵被招回上京后,仍是云麾将军,也就是若发生战事,他照样可以统领兵权,然后再这之上又给他多添了两个官位。
一个是太子詹事,也就是新太子的老师,负责教导骑术武艺。
一个是指挥使,统领的却是一个新卫所,名叫金吾卫,是靖文帝意图建立的,专负责皇帝和太子安危的禁卫军,由祁纵全权组建统领。
如此一安排,祁纵可不就成了上京的红人。有为了单纯搭上太子去他面前凑趣的,有为了想进金吾卫去巴结祁纵的,这些人,在金吾卫的名单定下来之前,简直如过江之鲫,让祁纵
疲于应付。
再加上金吾卫刚建立,各处都要他拍板,他还需要腾出时间去教导太子,因此这两个月来,祁纵竟然每日都睡不到三个时辰,也亏得他体格好,撑得下来。
但也好在祁纵只是忙了两个月,等金吾卫的一切事务上了正轨,祁纵终于有了些空闲时候。
这一空闲下来,周疏丞便来找他喝酒。
祁纵让周疏丞点菜,自己照例点了份鳝丝面,周疏丞看到了,也照例嘲笑他一句:“你是鳝丝面成精了。”
祁纵没应这声,喝酒前先把面给吃了。
周疏丞也是詹事之一,但他情况更为特殊,因为他十七岁就中了状元,又因为唇红齿白,生得好看,就被靖文帝的小女儿安乐公主榜下捉了婿。
最开始周疏丞是千般万般不愿意做个驸马当个富贵闲人,但可巧赶上了这等好时候,靖文帝比起别人还是更相信一点亲缘关系,因此破例把周疏丞拎出来做了詹事兼吏部侍郎。
周疏丞因为是少年状元,自有一股傲气在,但祁纵是少年将军,与他不遑多让,因此满朝文武中,周疏丞对祁纵最青睐有加,两人虽一文一武,关系却不错。
周疏丞今日来吃酒,是来给祁纵说媒的。
祁纵听到这话,眉头深深地皱起,他实在无法将说媒二字与这个傲气的少年天才联系在一起。
过了会儿,祁纵道:“你被公主威胁了?”
周疏丞与安乐成婚几年,关系实在说不上好,只是因为安乐到底是公主,因此周疏丞不能耐她如何。
故而听祁纵这话,周疏丞嗤笑了声:“不是威胁,只是她说了几次,我听烦腻了而已。”
竟然真是安乐要给他说亲。
祁纵垂了眼,道:“公主要替我与哪位千金牵桥搭线?”
周疏丞道:“她没说,只说这毕竟是越俎代庖的事,需与你说一声,若是你愿意,就帮忙安排个宴会,让你们青年男女见一见。”
祁纵却生了些警惕,安乐是靖文帝最得宠的小女儿,只知享乐,不怎么过问世事,他与周疏丞虽是好友,但男女有别,安乐并未见过他几次,按理来说一个公主,不会这般心血来潮
要为他一个外男做媒。
只能说,靖文帝有这个意思。
祁纵便觉得隐隐不痛快了,他愿意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被人掌控他的生活,靖文帝要用婚姻给他的忠心再上道保障,祁纵却不愿意再娶一个别有目的的妻子。
他道:“可惜我有一个挺喜欢的妾室了。”
祁纵说这话时眼前浮现了一道倩影,正是当初沈不言臂弯里挎着她从沈府里带出的小小包袱头也不会走出回鹤庭,往越音阁走去的身影。
他低下眼,轻轻把玩着手里的酒盏,觉得这话说得委实有些违心了。
周疏丞惊讶地看着他:“真的假的?”
祁纵休弃沈镜予,退回徐烟月,只带着沈不言出府另住的消息在上京不是个小秘密,还有不少人动过走沈不言那边关系去祁纵面前露脸的心思,只是沈不言实在太深居简出了,要联
络上都是个极其困难的事,到了最后,很多人都在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沈姨娘。
毕竟这两个月来,祁纵白天黑日连轴转,最长一次在卫所一口气住了二十来天,实在不像是家里还藏着个美娇娘的样子。
周疏丞与祁纵走得近,更是不信。
周疏丞道:“你一点都不像是会喜欢人的样子。”
祁纵道:“有机会带你见见。”
周疏丞看了他几秒,笑了:“我明白,皇家的女婿不好做。我会回去告诉安乐公主,便说你甚宠一位妾室,舍不得她在正室手下吃苦,所以想迟几年成亲。可你也要知道,这消息但
凡放出去,你这名声可就不要了。”
休妻宠妾这桩桃色事,本就给祁纵带了些不大好的影响,只是他风头大盛便把这件事盖过去了,可是真有想与祁纵联姻的好人家一定会记得。
再加上这件事,他们一定会觉得祁纵未娶妻就有个受宠的妾室,将来女儿嫁过去肯定是要受苦的,因此会有所顾忌,如此一来,肯定会影响祁纵的姻缘。
祁纵无所谓一笑:“我觉得你该理解我。”
周疏丞道:“说得也是,若是我能事先知道会被安乐榜下捉婿,我怎么样也要在老家娶个媳妇再说。纵然小地方的女子比不得上京的贵女,可是她管不了我啊。”
祁纵深以为然。
酒吃毕,两人离席散去。
祁纵翻身上马,能一日驰八百里的汗血宝马在街上缓缓踏步,穿梭在人群中,街上店铺挑起的灯笼照下明亮的灯影,从祁纵的脸上掠过,光影变化下,衬得他眉深目邃,轮廓分明。
其实这两个月来,他不是没想过去找沈不言。
祁纵把这种心思归因为魔怔。
倘若他不是魔怔了,又何必在每次用膳的时候都想起沈不言吃东西的样子,又何必反反复复点来点去,都是鳝丝面,挂炉山鸡这几样。
可真是让祁纵回去见沈不言,他也是不大情愿的。
沈不言太有脾气了,他利用了沈不言确实不假,但手下留情保全了她的性命也是事实。
不仅如此,他本可以不管她的,却仍旧带她出了府,还允诺了她一个要求,很算仁至义尽了。
在祁纵眼里,他和沈不言之间已经是两清,既然如此,沈不言就不该这般甩脸色地要搬去越音阁住着。
但现在沈不言已经摆上了脸色,据管事说,她每天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有滋有味,一副把他忘了的模样,祁纵这样骄傲的人,自然更不肯去俯身屈就一个小小的妾室。
因此,这两个月里,祁纵宁可宿在卫所里,和一帮大老粗在一起,也不肯踏足越音阁半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预备换个更新时间,从晚九点改成早九点。

第十八章
但这是从前,眼下,祁纵似乎有了非去见一见沈不言的理由。
毕竟好歹已经放出去了宠妾的新闻,他总得把这个名声给坐实了。
祁纵想,他这算是为了大局而已,不算低头。
就这样想着,祁纵进了祁府,把缰绳扔给了小厮后,提步往越音阁走去。
他是吃了酒回来的,夜色已经很迟了,果然等走到越音阁去时,发现四寂灯灭,悄然无声的,仿佛建筑与人一起沉入了梦乡。
祁纵便想着悄悄进入卧室便好,也不必惊动任何人,左右他只是睡一觉次日就走。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进去,也亏得他擅于夜视,这样黑的夜色下,竟然不曾撞到桌椅,一路畅行无阻就到了床榻边。
他弯腰,摸到了一只带有人体温的手。
祁纵顿住了,虽则与沈不言的时日并不长,但他记得沈不言身上每一处的感觉,因此即使未有照面,他也能确定这只手明显不是沈不言的手。
在祁纵刚要收回手时,那只手的主人却惊醒了,猛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他看到两道身影同时坐了起来,里面那道身子侧过来,似乎抱了下外面那道身影,继而响起了祁纵熟悉的温
柔的声音:“留音,别怕,我在这儿。”
祁纵突然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退到桌边,在留音颤颤巍巍指出有个高大人影的声音中,把蜡烛点了起来。
沈不言在擦亮的烛火中认出了祁纵的侧脸,心一惊,下意识地握住了留音的肩膀,留音以为她也害怕,于是立刻抱住了沈不言,就在此时,她看到那个陌生的男子举着蜡烛看了过来,
面色有些冷:“这似乎是我的床。”
留音还是反应不过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
沈不言已经松开了留音,穿着亵衣,黑发如瀑散于柔肩薄背上,赤足从床榻内侧跨到外侧,然后跪到了祁纵面前。
留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了什么。
沈不言道:“妾身不知爷要来,是妾身失礼。留音之所以上床,是因为妾身夜里失眠多梦,睡不安稳,才让她陪着妾身,留音是奴婢,拒绝不了妾身的请求,因此,还请爷不要怪罪
留音,要罚便罚妾身吧。”
留音才听了一句话,便忙从床榻上滚下来挨着沈不言给祁纵跪下了,吓得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
祁纵看在眼里,很难形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在他孤寝独眠时,他的小妾却让丫鬟占了属于他的那半张床,两人亲密无间地拥睡在一起,瞧瞧方才你抱我,我抱你的姿势,亲密无间,若说两人只是主仆有谁能信。
反倒弄得他成了个外人。
祁纵再看了眼乱糟糟的床铺,上面只铺了一床被子,如今也凌乱地掀着,露出底下两人躺过的痕迹,只觉闹心。
他道:“我今晚睡在这儿,把铺褥都换了新的来。”
留音忙起身,她被祁纵吓得六神无主,竟然就这样想去铺被子,还是沈不言扯了她一把,小声道:“先穿好衣服。”
留音身上只穿了中衣和裤子,虽然并不露出什么,但也算是衣冠不整了。
沈不言有些为难,她看向祁纵,祁纵却坐在那儿,面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点什么,见她望过来了,反而笑了起来:“你还跪着做什么,好似我会虐待你一般。”
那笑让沈不言看得心惊胆战,忙爬了起来,走到祁纵身边,祁纵只道:“坐。”并无他话。
沈不言战战兢兢地坐了,却摸不透祁纵的想法。
论理让一个卑贱的奴婢睡脏了他的床榻,祁纵确实可以生气,可是他又不发火,只是面色不善地坐着,让沈不言有些猜不透他是不打算计较了还是预备攒着,等合适的时机再一起发
作起来。
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留音虽然只是个仆从,也没多让祁纵看去什么,可祁纵到底是见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若是祁纵想借机收了留音,似乎也很顺理成章。
可问题是,留音不愿做妾的,她说过很多回,希望攒够银两,给自己赎身,然后寻个老实勤快的男人,在外面安个家。
所以,倘若祁纵真的开口要了留音,她能挡得住吗?
但应当不会吧,沈镜予说了他是不近女色的人,可若当真不近女色,他已经利用完了她,为何还要来寻她?
沈不言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身边祁纵突然道:“家里被子很多吗?你铺两床。”
沈不言看去,就见留音抱着一床被子正向床榻走去,如今却被祁纵叫住指责她不会做事,因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而那床榻上已经铺了一床红绫子锦被了。
家里自然不会缺被子,但……
沈不言看了眼祁纵,忙对留音道:“就这样吧,夜深了,你快些去休息。”
留音扫了眼祁纵,见他没有反对,忙如得了赦令般抱着被子跑了。
祁纵方才起身:“我要沐浴。”
沈不言道:“那妾身给你去烧水。”
祁纵皱眉:“你去烧?”
沈不言道:“越音阁只有我与留音二人,现在夜已经深了,要水不方便,正好有个新砌的灶台,烧水很便宜的,就不去厨房要水了。”
祁纵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先睡吧,沐浴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
他往外头走去了,沈不言赤足站了会儿,不知该是跟着去伺候,还是听他的话先说了。
虽然祁纵是主子,听他的话是没错,可沈不言更怕他在正话反说,真等回来时看到她自顾自睡了,没准又要生气。
毕竟他今日的心情不算好。
但沈不言从内心讲真的不耐烦伺候祁纵,撇开前情不谈,越音阁这样远,都快到了子时,他却非要走过来折腾她。
如若不是他,明明她能和留音睡得舒舒服服的,却因为祁纵而把这儿弄得鸡飞狗跳,把好梦都吓跑了,沈不言肯待见他才怪。
因此沈不言想了下,还是打算上床歇息,不去管祁纵,左右他也说了让她先睡,她便听音只听表面,不去理会究竟有几层意思。
于是等祁纵沐浴回来,便见到沈不言面朝外睡着,巴掌大的小脸窝在柔软的被窝里,仿佛被云朵托起来似的。烛火倾泻下流光,从她光洁的额头一直淌至红润饱满的唇瓣,再下,便
是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
祁纵看了她一眼,没吹烛火,脱掉鞋子,上了床,睡到里侧去。
床是拔步床,空间富足,沈不言的身板根本占不了多少地,她偏要蹭着床沿睡,像只可怜巴巴的勉强可以上床的小猫,好生惹人怜爱。
——如果没有经过这两个月,以及今晚的事,祁纵当然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但是现在,祁纵知道了,沈不言可是有脾气得很呢!
祁纵瞥了眼沈不言‘贴心’地留给他的宽大床位,又想起那小丫鬟被惊醒后,沈不言柔软的手臂从丫鬟的身前绕过,缓缓地抱住,并无多少力气的双手,因为怀抱而多了几分强势的
温柔,她轻摆腰肢蹭靠了过去,衣服的下摆与小丫鬟的下摆亲昵地贴在了一起,长发从她的肩膀落到了小丫鬟的怀里。
多亲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小丫鬟才是她的主子,是她的男人。扆崋
她都能对一个小丫鬟这么上心,可这两个月来,是连一分关怀都舍不得丢给他,只顾自得其乐地在越音阁过她的好日子。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妾室?
祁纵骤然觉得有些不平,后悔自己真是对沈不言太好了,她不待见他,不耐烦伺候他,他就真能如她所愿,让她安安稳稳地在越音阁得偿所愿。
却不想想,她是谁的妾室,她的职责是什么,又是谁给了她这样好的生活。
没准,直到今日,她还在心底骂他呢。
祁纵这般想着,就更不高兴了,他伸手,把被子扯了过来。
祁纵没回来,沈不言敢往床上躺着,却始终不敢真的睡着,只是闭着眼,耳朵却很激灵地竖着,听祁纵的动静。
因此当绫被从她怀里滑走,暮夏夜里的凉爽贴上她的肌肤时,沈不言自然也感受到了。
她睁开了眼。
那边祁纵已经把被子卷到了自己的身上,只给沈不言留了半床的空气。
沈不言琢磨着自己究竟该继续装睡还是醒过来,毕竟暮夏的夜晚温度不低,她这儿是因为靠林近湖才比较凉爽,但毕竟还是不能和秋冬的温度比,因此就算不盖被子,也不用担心着
凉。
反正,她总不能和祁纵去抢被子吧,那就不盖好了,沈不言想着。
就在沈不言准备闭上眼睡觉时,祁纵冷声道:“你要是着凉了,我不会给你请大夫的。”
这绝对是警告,沈不言在心里叹气,慢慢把身子转了过去。
然后她僵住了。
祁纵把自己裹成了个蝉蛹,只露着一个脑袋。
这得怎么拿到被子啊……
祁纵看到她为难尴尬的模样,心里总算是痛快了点,闭上了眼。
沈不言:……
罢了,罢了。
沈不言只得慢慢地蹭过去,小声道:“爷可不可以分点被子给妾身?”
祁纵仍旧闭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你自己有手。”

第十九章
手,沈不言确实是有的,只是胆子似乎缺了些。
沈不言僵持了会儿,发现祁纵当真闭目睡去,一副懒得再理会她的模样,想着若果真如此,她躺回去似乎也不碍什么事。
只是她的这个念头才冒了个尖,祁纵似有感应般轻咳了声,沈不言立刻把这个念头按了回去。
罢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早死还能少受些心理上的罪呢。
沈不言这般安慰自己,索性眼一闭,快速伸手捏住被子的一角,唰地把被子拉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看上去祁纵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几个被角其实压得一点也不实,沈不言这般一扯,反而把被子都扯了回去,祁纵身上再也没有被子了。
沈不言就尴尬了,她忙轻手轻脚地给祁纵盖上被子,祁纵闭着眼,慢慢道:“我还以为你要冻死我。”
这话就有点无理取闹了,暮夏的夜晚能冻死谁?但因这话是祁纵说的,沈不言不敢反驳一句,只能憋着气柔顺地回答:“是妾室笨手笨脚,照顾不周。”
祁纵道:“你知道就好。”
他顺竿子爬了上来,沈不言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闷头帮祁纵把被子理好,然后下床去熄灯。
她夜视一般,回床上时撞了两回椅子,她都闷闷的,没发出什么声音,祁纵的眼睛反而在黑暗里睁开了,听着床下的动静,微微皱了眉头。
沈不言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然后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铱誮,那谨小慎微的模样,仿佛被叼回了陌生的猛兽洞穴,不安地睡着,却还不忘用肉垫探探周遭的环境,仿佛时机一转,
她就能掀被而跑。
祁纵盯着夜色,道:“我被你弄的身上有些冷。”
沈不言没想到这茬还未过去,祁纵还要变着法子来挑她的毛病,大半夜的不让她睡个安稳觉。
她有些不耐烦,口上却很温柔:“妾身给爷去点个汤婆子吧。”
不是冷吗?就让你大夏天抱个汤婆子热死你算了!
祁纵道:“热死我,你很高兴?”
沈不言气结。
原来你还分得清冷热啊?
沈不言道:“爷这是什么话?只是取暖不过汤婆子,手炉这些,爷不要汤婆子,妾身愚笨,一时之间还想不到其他的呢。”
祁纵道:“我看你取暖的方法多得很。”
沈不言道:“还请爷给妾身一个明示,实则妾身觉得暮夏的夜晚只是凉爽,很适宜人入睡,一时之间,妾身倒想不起该用什么取暖工具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完,谁知,祁纵比她还阴阳怪气:“哦,原来不冷啊,我看你和那丫鬟抱在一起,还以为你们冷得要命呢。”
他说完,就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
沈不言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也不算意外,刚才那种让丫鬟上主子床榻的僭越事,依着祁纵那样看重身份规矩的脾气,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呢,分明就是还在这儿等着她。
沈不言为着祁纵不处理留音,也只能把脾气放软了:“妾身知错了。”
祁纵不理她。
无言的权势在黑暗中蔓延,成了压迫沈不言心脏的一个巨石。
她握了握拳,道:“留音什么都不懂,是妾身让她上床的,她作为婢子,不能反抗妾身的命令,所以才犯下滔天之错。爷有气,妾身愿意代留音受过,承爷的怒气。”
她说着,便要下床。
祁纵终于有了动静:“你干什么去?”
沈不言道:“夜晚确实有些凉,妾身去外面跪着,直到爷消气为止。”
祁纵发誓,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能如沈不言般把他气到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拖住了沈不言的身子,可怜沈不言已经在弯腰穿鞋了,身子却忽然不清不楚地被拽上了床,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床锦被蒙到了头上。
糟糕,他不会打算蒙死自己吧?
这样的念头才刚划过,被子就被从脸上扯了下来,狠狠地塞在她脖子下。
即使夜色里,沈不言什么都看不到,也能感受到祁纵的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把她抽筋扒皮,啃骨啮肉。
沈不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那儿,只等祁纵进一步地发落。
但祁纵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只是又恶狠狠地躺回了她的身侧。
沈不言胆战心惊地等了好会儿,觉得这种头顶悬把刀的时候实在难熬,于是战战兢兢地开口:“爷……”
祁纵道:“闭嘴。”
沈不言就不敢说话了。
好不容易腰酸背疼,动也不敢动地躺到了天明,沈不言扭了扭躺酸的脖子,借着微微透过窗纱的蟹壳青的天光,看了眼躺在身侧的祁纵。
祁纵的五官偏冷硬,是那种棱角分明,非常锋利的长相,唯有在熟睡时,才会因为精神上的放松,展露出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柔软,像是猛兽收起了尖牙利爪。
可猛兽到底是猛兽,任何一个头脑冷静,想要活下去的人都不会因为猛兽一时的心平气和,而真的把他当作一个无害的人。
沈不言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换衣。
昨晚她做错了事,惹恼了祁纵,直到现在都没把祁纵哄好,她自然不能偷懒,就怕又被祁纵逮着错,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走到小厨房里,留音已经在那炖鸡汤了。
这倒不是特意为祁纵准备的,她们昨日就商量好了,明日要炖一只鸡,吊出来的高汤可以煮面吃,剩下的半只吃酱碟白斩,再半只红烧。
留音见她进来,忙起身,紧张道:“姨娘,昨夜将军没有为难你吧?”
她进府时,管事和她说过,因为国公爷还在,祁纵也没有分家,因此不能叫老爷,得叫将
军。
沈不言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留音也不能彻底放下心来,沈不言显然一夜没有好睡,神色憔悴得很,就算昨晚祁纵没罚沈不言,但也一定是折腾过她的。
留音就不开心地道:“他就不能当自己死了吗?没他的时候姨娘和我在一起多开心啊。”
沈不言忙道:“留音,话不要乱说!”
留音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掩住口。
她也是因为家里父母吵架时,经常互骂‘你怎么不去死啊’,听多了,因此都没过脑,就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但留音也只是知道这话说得不合适,不代表她觉得这想法是没错的。
昨天她跪在地上,看到祁纵一身玄色,腿长身高地站在面前,若一座巍峨大山倾压在面前时,那也是她第一次非常直白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主仆,什么叫被卖了。
她不怀疑她做错了事,祁纵就会毫不留情地处置她,他整个人就是这样给人冷冰冰的感觉,所以哪怕她昨日跪在了祁纵面前,祈求他原谅时,留音也不抱什么希望的。
但是最后,祁纵竟然没处置她,而只是让她滚蛋。
这让她留音有种逃出生天,劫后余生之感,直到回到屋子里,关上门后,她的手脚都是软的。
可能因为太害怕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拿起门锁去锁门,可是锁到一半,想到不能逃离还得面对祁纵的沈不言,她又觉得难过。
她现在是很能理解沈不言了,即使祁纵不是那种大腹便便的老爷,可是伺候他还不如伺候那种人呢。
那种人多少好哄啊,眼里只有美色,沈不言又长得那么好看,对他们笑一笑,撒个娇,天大的祸都能算了,不像祁纵,留音实在想不来他被美色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沈不言这一夜多难熬啊。
因此留音也睡不着了,想着她这个做丫鬟的,也该替主子分点忧,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厨房的那只鸡,便思索着天不亮爬起来吊个鸡汤,下碗面条送到祁纵面前,就说是沈不言
的心意,祁纵看在沈不言这样尽心伺候的份上,应当能稍微手下留情吧。
她倒是没想到竟然能遇上沈不言。
主仆两个抱着几乎一样的想法,在厨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是留音先回过神来:“将军若是醒了不见姨娘,恐怕会生气,这里有奴婢看着,姨娘还是先去看着将军吧。”
明知道祁纵恐怖,还要把沈不言推到祁纵那儿去,只为了让沈不言好受些,留音说着说着,就觉得好心酸。
沈不言道:“他作息规律,还有半个时辰才起床,赶紧趁着这时候干活吧。”
炖鸡汤需要时间,扯面也要时间。
留音会意:“那奴婢先去地里拔两根小青菜。”
沈不言点点头。
她去擦桌子,腾地方揉面团,结果就听留音刚开门出去就‘啊’了声,然后响起了她战战兢兢的声音:“给将军请安。”
沈不言忙看去,见本该在床上熟睡的祁纵此时却衣衫整齐地站在门口,如一座山峰般,把留音的去路挡住了,也挡住了照进厨房的点点阳光。
沈不言满脑子都是自己又失职了,恐怕祁纵追到厨房就是来找她算账的,眼下当真是讨好不成,又给自己添了笔新账,如此弄巧成拙的该如何是好。
她忙去请罪。
祁纵凉凉地开口道:“印象中我与你在一起也没几日,你如何敢信口开河,自以为知晓我的作息?”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被跳榜了,屑作者只能赶紧把存稿放到 7 万字,争取明天入 v。

第二十章
这话里指责的意味倒是不显,更多的反而是嘲讽。
说起来也确实如此,祁纵只在国公府时亲近了沈不言几日,后来到了新宅邸,就把她抛开了,只有那么几日,沈不言确实很难断言祁纵的作息。
毕竟那几日,祁纵都是作戏在给别人看,因此他稍微改变了起床的时辰也是情有可原。
是她太托大,太自以为是了。
沈不言低着头道:“妾身错了。”
祁纵见她乖顺地站在那儿低头道歉的模样,却没有任何被抚慰到的感觉。
错了?她真的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祁纵道:“说说看,你错在哪儿了?”
沈不言道:“妾身不应该先起身,应当随身伺候爷。”
果然如此。
祁纵的薄唇微微抿起,是一个不悦的弧度。
留音忙道:“爷,姨娘起身,其实是见昨日爷迟睡,因此想让爷多睡会儿,她悄悄地亲自下厨给爷做碗面条,这样正好等爷起身,就有热乎的面条好吃了,可以养胃。”
祁纵目光便转向了她,被他看着,留音最后的话也越说越小声:“毕竟昨夜爷喝了酒不是?”
祁纵道:“既是如此,昨夜为何不给我准备醒酒汤?”
这话问得主仆两人鸦雀无声,都很心虚。
昨日两人都心事重重的,确实闻到了酒味,但也没太当回事。
祁纵如何看不出来,冷笑一声,对留音道:“你的主子,还不如你能说会道。”
他提步进去,身上带着晨风的凌冽,让留音一个激灵,背后滴下汗来。
祁纵已经走到了沈不言的面前,道:“不是说要给我做面条吗?都还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当差迟到了,你们负责?”
沈不言如梦初醒,忙给留音递眼神,自己准备面粉和水。
等她舀了碗面粉到案边时,发现祁纵不仅没走,还找了把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他腿长,也不愿将就,便这么舒展着,直接挡去了大半的路。
沈不言婉言提醒:“厨房味重,怕沾染到爷的衣裳上,给爷添麻烦。”
祁纵道:“你尽管做你的便是。”
沈不言便不敢再说了,左右已经提醒过他,若真的沾了味也怪不到她头上去了,索性不管他。
于是沈不言熟练地揉起面团来。
祁纵静静地看着沈不言,她一身素净,发带束发,攀膊缚袖,远远看去,不像是宠妾,反而像个美厨娘。那面团在她手下也是乖觉,任着她搓圆捏瘪,没有任何的脾气,祁纵看了半
天,也不明白依着沈不言那细小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制服住这面团的。
他道:“这揉面的手艺,哪学来的?”
他冷不丁出声,沈不言干活干得认真,旁边有人递了话头过来,她自然而然就接了:“妾身还在家中时常去厨房看厨娘做饭,见得多了,就会了。”
祁纵道:“你好歹也是寿山伯的二千金,常去厨房做什么?”
厨房里总是乌烟瘴气的,各种味道都夹杂在一处,寻常的千金怎么可能有事没事去厨房?便是想吃点什么,吩咐丫鬟去传个话就是了。
事实上,沈不言答完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她不敢再乱回答了,就怕传出什么大太太不贤德的名声,连带着林姨娘遭罪。
沈不言想了下,预备糊弄过去:“妾身对厨艺有兴趣,姨娘也总说妾身以后是要出嫁的,该学会如何给未来夫君洗手做羹汤。”
但祁纵显然不吃她这套说辞,他淡淡的:“你在寿山伯府过得不好吧。”
沈不言扯面的手一顿,道:“没有的事,母亲为人宽厚,最是宅心忠厚了。”
祁纵道:“她若是个公正的仁善的正房太太,缘何你张口就想把你姨娘接出寿山伯府?更不该养出你姐姐那样能随随便便给庶妹下药的女儿。”
沈不言抬眼看他,祁纵的眼是丹凤眼,但眼尾弯翘的弧度却很凛冽,眼皮收窄处像是一把归鞘的利刃,微敛的锋芒从他幽深的眼眸里点点渗出来,仿佛连鞘壳也无法锁住的剑气。
沈不言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总觉得她在说一句谎话,结果必然会滑下深渊,没准直接就血溅当场了。
她沉下目光,重新扯起面条,算是默认了。
祁纵见她默认了,却也没什么成就感,毕竟他知道自己的本事,连大阿刺探的嘴他都能撬开,又遑论一个深宅里的小姑娘?
所以他若是有了成就感,反而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够稳重。
只是,祁纵感觉到了些许的不爽。
他以为至少沈不言会抓着这个机会向他大到苦水的,昨日他和周疏丞喝酒的时候,周疏丞便警告过了,若是真要捧个宠妾出来,可得时时刻刻应付妾室无时无刻变着法子向你邀宠,
卖惨也好,献艺也罢,乃至引/诱,都不在话下。
会很烦很烦的。
当时祁纵托着腮想了想,没想出沈不言这样做会是怎样的模样。她确实是有大胆的时候,所以遭了他的拒绝后,就敢消极怠工了,什么邀宠献媚是一概没有的,反而恨不得能把他撵
出十万八千里去。
因此,祁纵心里是隐隐有些期待看到沈不言邀宠献媚的模样,若是献艺色/诱这些,她害羞做不来的话,卖惨总行吧?她看上去,也是有很多故事的人。
何况,她不正心系她的姨娘吗?正该趁着这时候多多博取他的同情才是。
结果,沈不言再一次选择了闭嘴。
祁纵很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妾室。
他刚要开口说几句,就见沈不言已经扯好了面条,洗去手上的面粉后,用麻巾垫着手,打开了瓦罐盖子,鸡汤的香味争先恐后在这小小的厨房里散开。
祁纵注意到沈不言在看到鸡汤时,笑眼几乎立刻弯了起来,原本在他面前的局促神色都散了,兴致勃勃地拿了汤勺,汤勺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慢慢搅,搅出均匀规整的圆来,红色的枸
杞,黄色的天麻顺着汤水泛了上来。
她舀了一小勺鸡汤在瓷碗里,双手捧着尝了口,祁纵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这次鸡汤应当炖得很成功,不腻,咸淡适中。
祁纵刚才聚起来的气就这么散了。
再加上沈不言又用小碗盛了鸡汤端到他手边,祁纵彻底没了脾气。
沈不言给他送了鸡汤,又去准备把鸡给捞起来,刚才她用筷子试了,鸡也炖得刚刚好,把鸡捞出来后,她便可以下面条了。
就听祁纵猝不及防道了声:“你从前挨过饿吧。”
沈不言顿觉得捞鸡的漏勺沉甸甸的。
祁纵慢慢品尝鸡汤,慢慢道:“你经常挨饿,而且饿的时候总是很久。”
沈不言道:“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祁纵道:“因为我也挨过饿,而且饿得很久。”
沈不言吃惊地看向他,祁纵已经放下空了的瓷碗,起了身,往外走去。
沈不言下意识地问道:“爷不吃面条了?”
祁纵道:“晚上回来吃。”
这是还要再来越音阁的意思了。
祁纵一走,厨房里的气一下子就流动了起来,仿佛厨房就是个陶罐,之前有块鹅卵石压在灌口上,让陶罐里密不透风似的。
但沈不言的心情并没有任何的舒展,她还记得祁纵最后的那句话,她对祁纵的过去毫无兴趣,她只是在意祁纵为何会突然与她说那样一句剖肝沥胆的话。
论理来说,没有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愿意去揭开自己丑陋的伤疤,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保证,露出伤疤之后接受到的究竟是同情还是怪笑取乐。
而有的时候,同情也是很让人难受的,祁纵那样骄傲的人,又何必需要一个妾室的同情。
沈不言把鸡捞到了碗里,看着那只死不瞑目的鸡,她觉得她也快是这个下场了。
祁纵走了后,早饭就是她和留音一起吃了。
可怜留音被吓过一次,都不敢上桌吃饭,还是沈不言好说好歹面扯多了,不吃就是浪费,留音穷苦人家出身,最看不惯浪费粮食,因此才勉强上桌。
结果她才吃两口,就听掌事在外面笑问道:“沈姨娘在吗?”
吓得这丫头抱着碗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沈不言好容易才把她拉出来。
沈不言哄住了留音,方才出门去,就见管事一脸歉意加讨好地笑着,他身后是一字排开站着的丫头婆子。
沈不言困惑:“这是……”
管事道:“之前是我做事出了疏漏,昨天爷已经骂过我了,还望姨娘原谅。这些是我今早和牙婆子买的丫鬟婆子,有可以近身伺候的,也有专门干粗活的,姨娘看着安排。”
沈不言哪里经得了这个,忙摆手道:“客气了,我与留音两个人过得很好,是不需要丫鬟婆子伺候的。”
管事见她坚决拒绝,唯恐完不成任务又得被祁纵骂,于是他小声道:“昨晚爷在越音阁留宿,连叫个热水的粗使丫鬟都寻不到,还得让爷先回了回鹤庭洗完,再到越音阁来,这多折
腾啊。”
沈不言沉默了,原来昨晚祁纵洗个澡竟然这么折腾啊,可都这么折腾了,还要来越音阁折腾她,祁纵这是有多看不惯她。
但沈不言也明白过来了:“这些丫鬟婆子是来伺候爷的?”
怪不得她和留音能在这儿越音阁清清静静住两个月都没人打扰,祁纵一来管事就呼啦啦寻来这一大帮人呢,都是来照顾祁纵的,与她是一样的,如此,沈不言得有多大点脸才敢说不
收。
沈不言道:“那便留下吧。”

第二十一章
既然决定把人留下了,自然就不只是简单地把人安置下来就好了,重要的是得管教。
沈不言没有管教过人,也不曾有人教导过她该如何管教人。
为此,沈不言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等她的茶吃完了,也思考出了结果。
沈不言想到了从前在沈府厨房听到的那些谈话,大约也知道要底下的人服众必须得做到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只是得怎么做到这两点呢?
她继续想,要做到赏罚分明的前提是知道该赏何人,该罚何人,又该怎么赏,怎么罚,而要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得把何人司何职,在何职上犯了什么错得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定下来,
有规章制度遵循,赏罚起来自然会叫底下的人无话可说。
如此赏罚到位,恩与威也到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也不敢托大,让留音请管事来商议。
管事听到越音阁这样的小院子,就这么几个人,沈不言还要隆重地定出规章来,有些觉得好笑,但笑归笑,去还是要去的。
毕竟祁纵这样看重沈不言,她也郑重其事地来请了,管事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他进了越音阁,留音就送上茶盏来,沈不言坐在一旁还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能力不够,还要麻烦管事。”
管事忙道:“姨娘客气了。”
沈不言又道:“我怕这些规章今日说了,隔日那些仆从就敢说没定过,因此还想劳烦你把它们写下来。”说到这儿,她笑得有几分难为情和失落,她道,“我不认字,也写不来字,
不然我就自己写了。”
管事倒也不吃惊,毕竟现在认字的人确实也不多。
于是两人把规章制度议定,管事白纸黑字地记了下来,沈不言又把人叫齐后都教导了一遍,也快到了酉时。
沈不言问道:“爷一般什么时辰回府的?”
她还记得祁纵说要吃鸡汤面的事,他吩咐了,沈不言不敢不做。
管事道:“爷一般都不回来,一个月能有大半时间住在卫所里,实在是忙啊,近来才算清闲了点。”
沈不言愣了下,难道祁纵这两个月不见面,不是不待见她,而是被公务所累吗?
管事见她愣住了,以为失望了,马上道:“但既然爷和姨娘说了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我先去前头迎着爷。”
沈不言点点头,等管事走了,她转身进了厨房。
她很喜欢自己下厨,因此厨房里只安排了一个会做饭的婆子打打下手。而且早上祁纵是看着她进厨房做汤面的,沈不言怕他知道了这鸡汤面是婆子做的,又要说她,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沈不言觉得还是亲自下厨为妙。
那边管事已经去了前头,没等半个时辰,就见祁纵骑马进来,马还未停下,他便从马上翻身下来,把缰绳随意地抛给了小厮。
他大跨步往里面走,问道:“人给沈氏送去了?”
管事道:“送去了。”又把白日的事说了一遍,看见祁纵似乎有些听住了,脚步慢了些,便笑眯眯地拍起了马屁,“我总觉得姨娘这行事作风有些眼熟,想了一遍,才想起,这不是
像足了爷吗?爷当年在陇西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如今管理起了金吾卫,那十七律,五十四斩的禁律可是闻名上京,让陛下大夸特夸,令其他卫所都开始学习。”
祁纵道:“我管的是什么,她管的又是什么,能这么比?她小小的年纪,你不该这么夸,仔细还没个成绩就被你夸飘了,给我闯出祸事来。”
他说着指责的话,但管事细细一听,那语气里分明是含笑的,于是也笑道:“爷教训的是。”
祁纵又道:“她家里大概是没人教过她这些,你有时间,可以搭两把手。别让我在外面辛苦奔波,回了家还得处理那些有的没的事。”
管事忙应了下来。
越音阁内,沈不言正在往面条上浇汤汁便听祁纵回来了,她忙加快手上的动作,把鸡汤面和三碟小菜放进食盒里,手里提着往堂屋走去。
那里面留了两个丫鬟,可以伺候祁纵换衣,净手,吃茶,沈不言倒也不担心因她一时不在,就被祁纵指责伺候不周。
但等她进去,就见那两个丫鬟仍旧垂手站立着,堂屋内不见祁纵,她一惊忙问道:“爷呢?”
丫鬟道:“将军去了楼上卧房,姨娘既然来了,就上去伺候将军,奴婢们会摆饭的。”说着就走过来接过沈不言手的食盒。
沈不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只得提着裙边上去了。
祁纵正自己舀了水在净手,他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投射在地板上,沈不言看到了,便站住了,连踩他影子的勇气都没有。
祁纵是习武的人,耳朵自然尖,听到绣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时他便猜到了是沈不言,他便道:“给我拿块巾子,我要净脸。”
沈不言走到架子前,取下一块全新的没有用过的巾子递给了祁纵,祁纵的手劲是真的大,大手拧的巾子哗啦啦往下滴水,像是下了场小雨,等他拧完,整块巾子又跟干了似的。
沈不言有些悟了过来:“爷是觉得她们伺候不好,所以才不想要她们伺候的吗?”
可祁纵若是因为这个嫌弃那些丫鬟,沈不言又得去哪里找有那么大力气拧巾子的丫鬟呢?
她正想着,就察觉祁纵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我不习惯人伺候。”
沈不言道:“那爷还买了仆从来做什么?”
祁纵道:“难道我真让你伺候完我,还要大半夜起来给我烧热水?我敢这么干,你能在背后骂死我。”
沈不言脸一红,狡辩道:“妾身没有。”
祁纵道:“你用你姨娘发誓,我就信你。”
沈不言就不敢说话了。
祁纵瞪了她一眼,把巾子扔回脸盆里,‘啪’的一声,水花四溅,沈不言站得稍远,但也被这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就缩了下脖子,眼里只看到几滴水溅落到地板上。
然后是祁纵的鞋子转了身,在她视线范围内走近又走远。
沈不言不敢置信祁纵只是扔了块巾子,没把她怎么样。
就在这愣神之际,便听祁纵沉声道:“还不过来?”
沈不言方如梦初醒,忙提着裙边,跟着祁纵下楼。
丫鬟早把食盒里的面和小菜摆了出来,祁纵走过去一看,见是一碗黄澄澄的鸡汤里,卧着一把面和三枝挺廓细嫩的青菜,知道沈不言还是把他的话放在脸上的,面色方才稍霁。
他入了座,吃起了面条。
沈不言见状,心里方才舒了口气,但同时又一重不安跃上了心头。
昨天的事似乎还没过去,她又惹火了祁纵一回,这新账旧账算在一起,有的她好受的了。
而且祁纵方才话语里说得分明,他还需要她伺候他,这或许才是祁纵来寻她的真正目的,男人毕竟需要女人给她发泄欲望的,但沈不言真的不高兴做这样的事。
毕竟那些事对她来说还是太过亲密了,即使她做了不止一回,但也很难接受除她喜欢的人外碰她。
比如同样是拥抱,她无论是和林姨娘抱在一起,还是和留音抱在一起,都能感受到被喜欢与爱意包裹的温柔,那种舒服让她觉得如坠云巅。
但如果是祁纵抱她,沈不言便只觉得自己是个被摆弄的物件,连手脚该怎么摆都得听他的,摆完后她甚至连搔个脸都不敢,只能一动都不敢动地被禁锢拘束在祁纵的怀里,很难熬。
一想到晚上她又得经受那些,沈不言顿时觉得碗里的鸡汤面也不好吃了。
祁纵把她食不知味的模样看在眼里,顿时觉得这面条无滋无味起来。
他把筷子一放。
沈不言猛然惊醒,看到祁纵挥手屏退了丫鬟,有些紧张:“爷这是怎么了?”
祁纵的目光像一把刀,落在她的身上时与刀刃抵着她的喉间没有任何的差别,让沈不言顿时失语。
祁纵道:“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何况以我的身份条件,多的是愿意伺候我的女人,所以沈氏,若你当真不情愿伺候我,我明日便送你回寿山伯府也无妨。”
沈不言起初以为听差了,但瞧着祁纵的神色,又似乎不像是假的。
这样想着,她便又有些雀跃起来,毕竟寿山伯府里日子过得再艰苦,至少也是在林姨娘身边,不用受那些委屈了。
沈不言觉得她是想好的了,她这一回去,说明祁纵对她也是没心的,那么沈镜予母女更不会去为难林姨娘了,所以哪怕是为了姨娘,她都得回去过这个苦日子。
沈不言道:“妾身……”
“但是。”
一个转折凭空劈在沈不言的脑门上,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好像看到了祁纵阴沉的脸色,但沈不言也不确定是否是她看花了眼,因为她根本不敢多看。
祁纵慢条斯理地说着,那话语里蕴含的情绪仿佛是伸出来的一双手,能把沈不言的心都皱巴巴地揪成了一团,她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祁纵的手指每在桌面上点一下,都仿佛是公堂
上的惊堂木拍落,一同拍落的还有对沈不言的处决。
“但是,我现在很需要一位宠妾去替我应付没有必要的婚事,原本我还想着,宠妾该有宠妾的样子,你要是想回去看看你姨娘,给你姨娘请个大夫什么的,也不是不行。但既然你不
愿意,那就算了。”
沈不言终于从那晕乎的状态中惊醒,她呆呆愣愣地看着祁纵起身,离开,就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沈不言那如陶俑般毫无生机的身体突然迸发出了生命力,她猛然起身拦住了祁纵。
她的脸是红的,声音是颤抖的:“爷,妾身觉得……”
祁纵冷淡地拨开了她的手:“我不喜欢吃强扭的瓜,走开。”
然后,他真的走了。

第二十二章
沈不言觉得她干了一件错事。
林姨娘的身体需要一个大夫,而寿山伯府已经耽误了她好些年,再耽误不起了。
原本,她的女儿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替她请一个大夫,好好医治她的,却因为她的女儿蠢笨,硬生生把这个机会错了过去。
沈不言觉得她当真是对不起林姨娘。
她抬着雾蒙蒙的眼看着已经空了椅子,那碗鸡汤面还在冒着热气,像是祁纵留下的余怒。
沈不言不明白祁纵为何会突然生这样大的气。
她并没有把想要离开的话说出口,难道即使是如此,祁纵也一眼看穿了她的内心,并且因此而生了气吗?
也是,他自己都说了,他不缺愿意伺候他的女人,所以骤然被一个女人拒绝,他一定觉得很难堪吧。
所以发个火,似乎也不是很难理解。
沈不言想着,像是领悟了什么似的,也不去吃还未吃完的饭,转身就往外走去。
方才虽然祁纵退屏了诸人,但里面的动静不算小,留音在外听着都有些心惊胆战,再见祁纵怒气冲冲地走了,更是替沈不言悬了颗心,现在看她也出来了,忙迎上去关心道:“姨娘
还好吧?”
沈不言有些冷静下来了,道:“我无妨,你带着丫鬟们收拾了,便去睡吧。”
留音道:“姨娘要去做什么,奴婢陪着你去。”
沈不言摇摇头,道:“不用了。”
留音执意要去,沈不言长而卷的睫毛仿佛禁受不住似的,颤了颤,低垂的瞬间敛去一闪而过的苦笑,再抬起时,已然恢复素日的温柔,她道:“给我留些面子吧。”
她话未说完整,留音却明白了,沈不言要去向祁纵请罪,她怕在场的人太多,见了她的难堪,她的自尊本就薄脆如琉璃,恐怕更要粉碎落地,因此不想留音去。
留音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点什么,该做点什么,才能帮一帮沈不言,因此只能看着她提着玻璃球灯,形单影只地一步步往外走去。
留音突然想起自己被卖的那天,也是这样离开家的,她转过身,抹了把泪。
沈不言去回鹤庭寻祁纵,管事却告诉她,祁纵出去了。
沈不言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但在那瞬间,她松了口气确实又是个事实。
她人到了回鹤庭,心却还没有做好准备。
沈不言道:“爷什么时候会回来?”
管事为难地看着她:“这很难说。”
沈不言道:“我在这儿等他便是了。”
管事瞧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委实怕她夜里受了寒,忙道:“这夜深露重的,姨娘还是回越音阁罢,等爷回来了,我差人去说一声。”
沈不言笑着摇摇头:“我怕回去了后,我便再也不想来了,你便让我在这儿待着吧。”
管事听不懂沈不言的话,但也怕把沈不言劝回去后,她就真的不来了,到时候祁纵又得骂他,因此也不说了。
那边祁纵一铱誮路纵马急驰到了醉仙楼,绳子扔给酒楼的伙计,也不用人引路,径直上了二楼一间包厢,推门便进去。
周疏丞正自斟自饮得惬意,冷不防听到动静,转头去看,还未瞧清是谁,人影就到了跟前,颇为自来熟地入座,拿酒盏,又嫌酒盏太小,换了碗来,然后倒酒,一饮而尽。
细线般的酒水从他的唇边落到硬朗的下颌线,顺着脖颈,爬过性感的喉结,滴入衣领之中。
一件中规中矩的玄色衣袍,偏被祁纵流畅的肩线胛骨撑得格外直挺禁欲,如今又沾上些欲人倾醉的酒香,反而添了几分浪荡之味。
但他放下酒碗,露出了那张臭脸后,情形就不一样了。
周疏丞看得新奇:“这又是谁惹了你?”
祁纵眉眼未动:“你日日下衙后不回家,只在醉仙楼自斟自饮,又是谁惹了你?”
周疏丞明白了,又不是很明白:“我家那个是公主,得罪不起便罢了,你家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妾室而已,还能给你受闲气?你,不太行啊。”
祁纵抬起眉骨,眼光如刀割来,那凶恶的样子让周疏丞毫不怀疑祁纵当真想骂他的,但不知为何,他又不说话了,手拎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碗,一饮而尽后,郁闷地放下了酒碗。
就在周疏丞盘算着他每月当官做驸马的供奉加在一起,够不够祁纵这个喝法时,就听祁纵漫声道:“对,我确实不太行。”
惊得周疏丞把心里进行了一半的算术给停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祁纵。
祁纵却只是垂着眉眼,把高大的身躯陷在柔软的椅背里,酒楼斜吊在檐角的灯笼飘飘荡荡,连落在祁纵身上的光也是飘飘忽忽的,像是起起伏伏只能顺着风波水波四处飘转的柳絮浮
萍。
周疏丞瞧在眼里,心头便有了个诡异至极的猜测,他想,飘忽的不是烛火,而是祁纵的心。
他双手抱着胸,往椅背上靠去,道:“详细说说?”
祁纵无视了他那一脸的兴味,或许当真是病急乱投医,祁纵还是认真地想了一想,但想得越深,眉头也皱得越深,到了后面,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起来。
“我不确定。”
这位打过无数胜仗,运筹帷幄的云麾将军此时却皱着眉头犹豫了起来,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兴许是我未休息好,因此性子有些阴晴不定。”
“得了,”周疏丞不吃他这一套,“你当初深入草原追了大阿军队三天,日日食宿不安,也不见得你情绪失控,影响过战局一分。你是这样的人吗?”
祁纵沉默,道:“还是得请个大夫来把脉,兴许是脾胃不调……”
周疏丞道:“大夫就在你眼前,你还找谁?”他几乎是越过一整张桌子,握住了祁纵的手,强硬地把他的手摁在桌上,然后老神在在地用手指把着脉,“说说症候,让我为你诊
断。”
祁纵把他掀回座位上去:“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似乎被周疏丞碰了下就有些难受,又为了防止周疏丞再扑了过来。
他道:“是当真莫名其妙,我说了,你也无解。”
周疏丞不信。
祁纵道:“原本回府时我是高兴的。”
管事与他详细地形容了沈不言是如何打理越音阁上下的仆从时,祁纵起初确实是觉得很诧异,那才几个人,管起来容易得很,根本用不着这般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不言管的是
八十万禁军呢。
但后来,他脑海里不自觉地跳出沈不言板着张小脸,严肃地和管事探讨该怎么定规矩时,他又不自觉地笑了。
他就是不知道为何,光想想那个情状就觉得可爱。
像是干涸的河道里不知为何冒出了点细流,涓涓淌过,一点点滋润进干硬的土壤,那原本死了的河床,拼命地张开嘴吸吮着这清冽甘甜的溪水,那样美妙的滋味只是尝过一遍,就足
以让人上瘾。
彼时祁纵想的是,沈不言还小呢,又什么都不懂,却肯认认真真地打理越音阁,说明她还是喜欢在府里生活的。
但这样的高兴,在吃饭时察觉到沈不言的心不在焉全部打散了,她在国公府时尚且吃得香,到了他的宅邸却反而食不知味起来了。
那时候祁纵只觉得又怒又酸,他说不清楚那些酸与怒是从何而来的,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沈不言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离开国公府之前就说好了,两人两清,他是利用了她,但也保了她的命,还愿意给她另一种活法,试问她在寿山伯府和国公府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吗?
两个月来,他未曾苛待过沈不言一分,由着她随心所欲地生活不说,更不曾去追责她的冷落,她心里对此应当有些数,祁纵也不求她感恩戴德,但至少不要露出那样的神色。
好像多在他身边待一秒,就能让她无比痛苦。
祁纵心里所有的想法便都没了,只是想着,沈不言要离开便叫她离开就是了,等回到了寿山伯府重新过上那种叫天叫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她才能记起他的好来。
可他也不知道为何话出了口,还在句子里面放了饵,有什么意思呢?就算真把沈不言钓了过来,她也是为了她的姨娘来的,照样委委屈屈的,觉得自己是被强扭的那颗瓜,叫他瞧了
就觉得闹心得很。
祁纵为这一时的软和感到十分的愤怒,他不想见沈不言,更不想独自面对莫名其妙的自己,于是便离了府,来了这醉仙楼寻周疏丞。
倒也不为其他,只觉酒能解百忧,可不知此时却是举杯浇愁愁更愁。
祁纵语毕,问着周疏丞:“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莫名其妙?”
需知周疏丞也是个没有心上人,因此纵然在听祁纵开口前,有了几分猜测,可等他说完,思路倒是彻底被祁纵带沟里去了。
他咬着腌黄瓜道:“你这个小妾,委实有些不知好歹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妾室摆脸色的,又不是公主。”
祁纵听到周疏丞这样说,却丝毫没有观点得到认同的畅快,反而瞪了周疏丞一眼。
周疏丞挨了这莫名其妙地一瞪,更觉莫名,道:“你瞪我做什么?你说得并没有错,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好找?她这样惹你不开心,索性把她送回去算了。”
祁纵道:“你把她送回去了,你到哪儿再去找一个我看得入眼的?”
周疏丞方才察觉到他被祁纵带跑偏了,便握着酒杯,故意逗祁纵,道:“喜欢啊?”
祁纵道:“胡说八道。我纯粹觉得她长得还可以,人也聪明,却管不了我什么,更不会一天到晚想着狐媚手段缠着我,能给我省多少心,所以才愿意留她。”
周疏丞道:“可她也能把你气到大晚上有家不回,跑出来喝酒,明天是你给小太子讲课,你说耽不耽误?这还叫省心?”
祁纵沉默了,他倒是想反驳几句,但周疏丞的话说得太妙,叫他反驳不来。
周疏丞把祁纵的色厉内荏看在眼里,故意又激他:“依我说,不如送回去,等她过够了苦日子,自然又会念起你的好来,到时候你自然就痛快了。”
祁纵道:“然后再把她接回来?这般转三折四的,我没有闲心折腾。”
周疏丞却想,他可没有说要把人接回来,是祁纵自己,人还没送回去,就想着把人接回来的事了。
这个坑,祁纵看起来是要栽定了。
周疏丞这般腹诽着,就见祁纵抛过来一锭银子,周疏丞顺手接住了,就这会儿功夫,祁纵已经走到门口了。
瞧着他颀长的背影,周疏丞笑眯眯地道:“不喝酒了?这是被我说中了心思,想回去哄哄你那小妾。”
祁纵嘴硬道:“明天还要给小太子上课,回去睡觉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推迟更新。
下本开《诱枝》,文案如下,求收:
有人告诉咬枝,其实她的爱人已经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咬枝不相信。
如果她的爱人已经死了,那个夜晚抱着她,会温柔地叫她“枝枝”的男人又是谁。
ps:女主有眼疾,后面会恢复。
男主替身&兄终弟及,女非男 c。

第二十三章
沈不言提着玻璃球灯站在屋檐下, 夜风吹起她的袍袖与乌发,让她整个人仿佛是一片悬空颤落的孤叶,由风推挤搡弄着, 身不由己地飘着,落着。
她以为认错便得有个认错的样子,若祁纵回了来, 见她惬意地吃着热茶,舒舒服服地坐着, 恐怕只会怒上加怒。
因此,说她卖可怜也好,她便是要让祁纵知道, 她孤苦无依, 柔弱怯软,只能像根藤蔓牢牢地攀附着祁纵这棵参天大树。
故而, 即使管事劝了她几回, 沈不言都不愿进屋去。
管事见她不听, 也只能愁眉苦脸地陪着,好在, 半个时辰后, 祁纵便挟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他步履如风, 进了回鹤庭也停住了, 仿佛没想到沈不言会在。
沈不言露着被夜风吹得泛红的小脸,提着灯来福礼,祁纵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落到了管事上,凤眸微凝, 管事便忙不迭地上来:“姨娘, 现在爷也回来了, 跟我进屋去吧,热热
地喝碗姜汤。”
沈不言道:“可是……”
祁纵道:“好了,你把东西备好,便下去吧,这里有沈氏伺候便可。”
管事退了下去。
沈不言还未有任何求情的话,便听见祁纵态度松动,愿意让她伺候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全然放松,只想着趁热打铁,再多献些殷勤,便道:“爷,妾身替你宽衣。”
她探手而去,祁纵却躲开了她的手,沈不言心里小小一慌,怀疑是她会错了意,祁纵并非这般轻易地就肯原谅了她。
就在她惶惶思忖之际,祁纵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道:“手这样凉也来碰我?喝姜汤去。”
他的视线从沈不言握灯笼的细柔手腕上滑过,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沈不言便以为是祁纵嫌她手凉,忙道:“妾身忽视了。”
那碗姜汤就放在保温的食盒里,食盒就放在堂屋的梨花木桌上,沈不言要喝也是容易的,她放下灯,双手捧着把姜汤端出来,热气从碗里卷了出来,在她白净的脸上蒙出一层湿雾来。
祁纵在她身后道:“慢点喝,呛死了别说是我唬的。”
沈不言本打算大口灌下热汤,听了祁纵这话,下意识就小口抿起来,这食盒的保温效果很好,又是刚煮出来的,因此还很烫,正够人抿着慢慢地喝,沈不言若真是大口灌下,喉咙反
而会难受许久。
祁纵见她喝得认真,那无端的怒气又浮了起来。
沈不言做什么都是专注的,安排下人时是,喝姜汤吃饭时也是,唯独面对他时,总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那样聪明,不应当还需要人耳提面命地教导她,讨好夫君于她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可她偏只肯把十分的用心做到六分的敷衍,祁纵作为被厚此薄彼,敷衍对待的对象,自然觉得不
爽。
他冷哼了声,迈进耳房沐浴去了。
祁纵是军营里出身的,沐浴得快极了,沈不言才把瓷碗放下,用帕子捻擦去唇边的汤汁时,他便湿漉漉地散着发出来了。
沈不言只是一瞧,脸就不可遏制地飞了霞,目光羞臊地无可安放起来。
原因无他,祁纵只穿了件里衣。
便是这一件里衣,他也没有好生穿着,散敞着领口,露出蜜色的强健胸膛,柔软的棉布衣料松松地挎垂着,唯到腰间被束收紧,掐出劲瘦的腰来,衣料贴着他的身躯向下,便是挺翘
的臀,笔直的长腿。
沈不言与他是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因此她难以控制地想起了胸膛的肌肉是多么得硬,任她如何咬都不为所动,可臀部却偏偏弹软十足,她的足部交叠着蹭过,会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虽然那样做的下场并不算十分美好。
因这般无法克制,沈不言的耳尖也红了,薄薄的一片,在灯烛下,仿佛如蝴蝶张开的翅膀。
祁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喝了碗姜汤,便热成这样?”
沈不言难道真相,只能含糊其辞地‘唔’了声,又道:“爷,妾身给你拿件衣裳披着吧?”
祁纵道:“你热成那样子,还要我穿衣,是想害我不成?”
沈不言在他夹枪带棒的话语里逐渐冷静了下来,她看着祁纵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左腿搭着右膝,虽则仍旧面无表情,但好歹并没有丢下她不理会。
沈不言想了想,道:“妾身去拿块巾子给爷擦头发罢。”
祁纵道:“不需要。”
他眼眸低垂的时候,正如猛虎低头,无法让人思忖着他究竟是无所谓了,还是在考虑该如何一击扑杀咬断人的脖颈。
沈不言未及细想,三两步到祁纵的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腿屈膝跪了下来。
如此一来,祁纵坚硬的膝盖正好能抵住沈不言柔软的身躯,沈不言的手也可以顺势抱住他腿,抬眼时,能叫祁纵看清楚一双婉目里盈盈的情深。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祁纵在心底嘶了声,不明白无情无趣的沈不言,如何在他转了个背后就这般知情识趣起来。
总不能是管事教她的吧?
祁纵想到管事那张宛如橘子皮般皱巴巴的脸,在心里呸了声,赶紧把这个糟糕的形象赶出脑海。
然而,沈不言这一串动作下来,貌似做得行云流水,可心底却是忐忑不安。
祁纵说要个宠妾,沈不言倒也不是不知道宠妾该是何种模样,毕竟寿山伯府的胡姨娘就是个屹立不倒能和主母争一争的宠妾,可若是以她为模板,沈不言又实在学不来。
于是她只能另作她想,可是想来想去,也只想得到褒姒妲己之流,偏那几个故事都是林姨娘教她为人正直,不该如胡姨娘般狐媚的反面例子,沈不言学不下去不说,那些故事里也只
说褒姒妲己狐媚祸国,但究竟是怎么媚的,也不曾详细讲解,沈不言便是要学,也不知该如何学。
想来想去,还是得看胡姨娘,在怎么说,她也不曾倾了一城,祸了一国不是?学她,想来功德也能少减几分。
因此沈不言战战兢兢地学了,但事情太急,她也不曾对镜练习,就怕自己学得不伦不类,反而招祁纵耻笑。
她却不知道,人各有气质,胡姨娘是三分的媚色要做出七分来,自然显得夸张做作,可沈不言是十分的纯情,十分的哀婉,凑起来,倒比十分的媚色更叫人移不开眼。
何况那双清波般莹亮的眼眸里,满满地只放下祁纵一个身影,仿佛她婉伸香颈,不是求哀怜,而是誓与君相守,便是山无棱也不能与君决。
祁纵被这样一双眼看得惊心动魄,什么怒啊酸的,反而一下子就忘了个干净,沈不言还在说着求饶的话,但那已经成了顶不必要的事了,祁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在想,她是
真的不知道这副模样有多能让男人动心。
他道:“你说,你想做这个宠妾,你知道宠妾该是何种样子吗?”
沈不言原本说到口干舌燥,还不见祁纵动容,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却听到他这般问来,只觉是柳暗花明,忙自证能力道:“妾身家里有个胡姨娘很得父亲的喜爱,妾身从小旁观,大
约也知晓宠妾该是何种模样。”
祁纵却不信,道:“宠妾,先得占个宠字,你懂如何邀宠吗?”
这话能说出口,就证明祁纵其实已经全然忘了在醉仙楼时,他还说沈不言不会用狐媚手段邀宠,让他很得清净的话语来。
相反,他看着沈不言的目光,让沈不言觉得很炙热,本来就不曾冷却的面颊如今更是烫得能伤人了。
她如何不懂宠妾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只是因为祁纵说他需要一个宠妾,这话说得冷淡克制,她便下意识以为祁纵不过要立个典型,做挡人口舌的筏子罢了,只需做作戏,无需真刀
实枪。
可现在看来,事情不是这样的,祁纵是要把‘宠’字给淋漓尽致地坐实了,由不得沈不言有一分的退路。
沈不言想到床上那些事,有些为难地蜷了蜷手指,退缩之意已然泄露,可是双腿却固执地牢牢守在原地。
想想姨娘……
沈不言闭了闭眼,咬进牙关,站起身来,原本因她的跪姿而骤叠叠起的裙摆如瀑布般垂落,软软地搭在她的鞋边,尚且有衣蔽体的体面让沈不言小小打了个寒噤,但她很明白此时应
当做些什么,因此她不再犹豫,葱嫩的手轻轻搭上祁纵的肩,爬上了祁纵的膝盖。
她不敢抬眼,更不该与祁纵对视,只怕触及他的目光,就能让她骤然崩溃,好容易聚起的勇气成了打响退堂鼓的棒槌,下瞬直接夺门而逃。
所以,她只是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解着腰带,腰带的结并不复杂,她却解了许久,祁纵少见的没有说什么,因此沈不言只能听到夜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以及轻微的呼吸声。
那声声的呼吸,是比夜风更盛的狂风,吹卷得沈不言周身乱颤起来,她什么都不懂,祁纵偏由着她来,一动不动的,仿佛打定主意要看她唱完这场独角戏,因此沈不言只能一窍不通
地胡作非为着。
她扯下了祁纵的里衣,粉嫩的指甲掐进蜜色的肌肤里,她青涩地吻着祁纵。
在那一刻,祁纵似乎能原谅了沈不言的一切,就算明知她的讨好都是为了她的姨娘,不带任何一分对他的情感,祁纵也觉得无所谓了。
至少,她还是愿意做这个宠妾的,还不到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地步。

第二十四章
沈不言几乎是痴迷般地看着祁纵眼角的绯色, 那张素来冷硬的脸上此时已冰消雪融,春色四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莫说无情也动人, 明明最动人的还是无情之人为自己动情时的那一刻,那瞬间升起的掌控欲美妙到会让人产生一种唯我独尊的痛快。
沈不言便是在这般恍惚中,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过后, 祁纵汗淋淋地躺在身侧,哑着声道:“你做我的宠妾, 我帮衬你救治你姨娘,此事算是达成共识,我们做的是公平买卖, 你总不至于再记恨我了罢?”
沈不言困倦地蜷着身子, 但因为听到了祁纵肯救林姨娘,仍旧勉强挣扎出几分清醒, 摇了摇头, 发丝从枕上的绣线上摩梭过, 落下一蓬蓬的香,在这密闭的帐顶中混合着其
他的味道, 让祁纵的喉结不自觉又动了动。
他翻身, 手指搭上沈不言的雪肩, 她被激了一下, 道:“爷,还有事要吩咐吗?”
可见她已经困到口齿不清了。
祁纵沉默了会儿,道:“无事,你睡吧。”
次日, 当天光透过纱窗时, 沈不言拖着酸胀的身体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这儿是回鹤庭,没有她的换洗衣裳,她只能在房间里到处捡着破布烂衫对付着穿上。
不知何时醒来的祁纵支着手臂在被窝里看着她,只觉她青春好颜色,正该穿些鹅黄柳绿的衣服与春光争争颜色。
他既见沈不言的衣服不妥当了,自然而然,也挑剔起她简素的发饰,觉得她该与一般姑娘一样,也拣些珠花金钗戴着,平白将自己打扮得跟个姑子一样做什么。
明明那样好看。
因此祁纵道::“去裁几件鲜亮的衣裳,多打几套头面来。”
沈不言从前是没机会穿华衫美服,后来认清了自己的地位,也就知道自己没资格穿,因此渐渐地变成了不习惯穿,她往日做来的衣服也是偏素净的。
但沈不言知道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她既然答应要做祁纵的宠妾,自然该有宠妾的模样,这才叫尽心尽职。
于是沈不言“嗯”了声,一面又去扯裙摆,不明白昨夜还能遮住绣鞋的裙摆,怎么过了一晚,堪堪只能过膝了。
祁纵道:“别扯了,破布还在外头椅子上挂着,你难不成还要缝上去?”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不言的手更是无处安放地扯得更凶了。
祁纵:……行,算他多话。
他也起了床。
与沈不言的浑身酸胀不同,祁纵今日算是一扫两月阴霾,只觉神清气爽,连里衣都懒得披,勉强套条松垮的裤子,露着一腰的红痕和满背的抓迹,耀武扬威般从沈不言面前经过。
沈不言捂着脸几乎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偏祁纵还叫她:“过来帮我擦身,都是你弄出来的东西。”
沈不言扭扭捏捏地去了,祁纵已经舀了水站在那儿,铜盆架子设在窗边,天光倾泻进来落在他厚实的脊背上,至嶙峋肩胛骨处拉下几笔碳点的阴影,让那些印记在硬梆梆的肌肉上更
显暧昧。
沈不言看得有几分惊奇,她不记得昨天有这样对待过祁纵,也没想过即便对待了,她竟然会用这般大的力气,竟然能在祁纵的背上留下这么多她嚣张的证据。
可是反观祁纵的模样,似乎并没有生气。
唔,话说回来,她昨夜也算胆大妄为了,但祁纵也没有指责她以下犯上。
沈不言若有所思地拧干巾子,擦上红痕时,还有几分疑思,问祁纵:“爷不疼吗?”
祁纵昨夜已被安抚到位,吃饱肚了的他更像是懒洋洋趴着呼噜呼噜的大猫,因此他只是慵懒道:“小猫挠爪的力道,能伤得了谁?”
沈不言若有所思,自以为对宠妾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沈不言替祁纵擦完身,又去取衣裳,祁纵今日要去东宫教学,因此穿绣有五章纹的冕服,戴三梁进贤冠。
官服复杂,尤其是还要为男子束发,沈不言连给自己束发都不会,在帮祁纵束冠时自然更是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还把他的几缕发丝给扯了下来。
沈不言有些无措,不敢看镜中祁纵的神色,只能低头认错,希望在他的火气中为自己争到从轻发落。
祁纵动了动唇,沈不言的手还搭在他的后脖颈,柔软无骨,那么近地贴着,几乎能感受到几分颤意,祁纵叹了口气,指责的话便吞了回去,道:“让管事给你找个梳头婆子学学。”
沈不言还记得昨天送来的婆子里有擅长梳发的,忙道:“不用找了,管事昨日已经送来了。”
祁纵撩起眼皮,诧异地道:“那是专门给你梳头的,她会束什么男冠?”
沈不言微怔,她一直以为那些个丫鬟婆子来,不过是因为祁纵会宿在越音阁,管事怕她伺候不好祁纵才送来的,原来竟然还有为她准备的?
沈不言下意识地道:“爷也不用特意为妾身买个婆子来,妾身手还算巧,跟那婆子学几日,便也学会了,不必浪费这个银子。”
她是从小被怠慢惯了,所以思维也变得紧巴巴起来,祁纵给她买梳头的婆子,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浪费银子,也只有浪费银子。
祁纵道:“你当真知道什么是宠妾吗?”
沈不言有些惶恐,她都已经做了一夜的宠妾了,还爬到祁纵的头上动过土了,结果,她还会错了意,连宠妾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此一来,她岂不是得罪祁纵得罪大发了。
祁纵见她又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心里没来由觉得一阵好笑,他起身,捏了捏沈不言的脸颊,姑娘脸皮薄,经不起他的大掌作弄,三两下就粉了,跟个桃子似的,颇招人。
祁纵很是遗憾地按捺住咬她一口的冲动,道:“光有华服金饰,可算不得宠妾,你胆子再放大些。”
沈不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祁纵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时辰在那,他确实不能再浪费下去了,因此很快束好冠,走了出去,徒留沈不言还在苦思冥想。
宠妾么……
沈不言自以为她从胡姨娘身上已经足够能领悟到这个词的意思了,可祁纵还是有些不满意,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沈不言确实想不明白,她便去寻留音议论这件事。
留音晨起在厨房做了烧饼,吃不准沈不言会不会回来用饭,也就给她多留了一份。
眼下,主仆两人正好人手一个烧饼,愁眉对坐啃着。
留音比沈不言稍微有些主意,道:“姨娘你看,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能做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来,可见在男人眼里,国家大事比不上美人一笑,而褒姒呢,似乎也不曾推拒过,因此
将军恐怕觉得比之周幽王的荒唐,他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梳头婆子罢了,不算得什么,你应该若褒姒这般坦然收下,不然诚惶诚恐的模样,委实不像是受宠的。”
沈不言却不赞同这话:“褒姒是真的宠妃,我却是假的宠妾,她能坦然受之,我却得想这些额外的恩情日后得怎么还回去。这和华服金饰不一样,那些是必要的开销。何况那些华服
我置办几身就尽够了,平日不穿,要紧时翻出来应付一二便是了,金饰等我不用了,还能融了再打新的,实则不花什么,可是若其他的我也都收下,就有些超过了。”
毕竟祁纵与她的交换条件是给她母亲请大夫治病,这与沈不言来说已经是天大恩情了,而祁纵说要她扮宠妾,可沈不言也心知肚明,区区妾室,有哪个正头夫人会下帖子来请?
她就算有意要显摆,也没处显摆,不过顶多配合祁纵收几套金饰,再由着金铺掌柜把她受宠之事宣扬开来罢了。
沈不言又道:“何况那都是夏朝的事了,距今多远,都说褒姒是个宠妃,可私下怎么样,还不知道怎么着呢。胡姨娘却不同,是我眼前的人,我知道那宠妾不是好做的。”
都说胡姨娘进府这么多年了,还能跟大太太抗衡,实在是受宠。可同为后宅的女人,沈不言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宠,反而只有十二分的委屈。
寿山伯身边可不缺女人,今儿留恋这个,明儿看上那个,胡姨娘就能整宿睡不着,只觉年岁渐老,花容已逝,寿山伯有朝一日真要弃了她,可她还有个沈不渝没说上好人家呢。
因此胡姨娘日日夜夜都在想尽办法留住青春与美色,连根头发丝都不能放松,既知夜晚睡觉,脸上妆容也是一丝不苟,就怕卸下妆后,老夫看到她眼角的皱纹会厌弃了她。
除此之外,她还绞尽脑汁搜寻一些奇淫玩物,好能将寿山伯留在床榻上。
可寿山伯给她的回报是什么?
妾终究是妾,一个玩物而已,敌不过正妻的脸面,更比不过新人的美色。胡姨娘刚成型的男胎被大太太堕掉时,寿山伯躲在新人的屋子里寻欢作乐,三月不见。
这便是宠妾。
胡姨娘一个名正言顺的宠妾都过成这样了,沈不言这个假的难道还真能恃宠而骄不成?
留音听到后面,几乎被沈不言说动了,道:“可是这婆子和那些丫鬟就是将军买来给姨娘用的,难道姨娘还打算退回去不成?那岂不是拂了将军的脸面,保不齐又要生气呢。”
这话也有理,不然祁纵也不会说她。
可沈不言不明白,祁纵也知道是假的,一个假场面的事而已,他又何必做得那么认真呢。

第二十五章
无论沈不言怎样不明白, 那边管事已经把绣娘和金铺掌柜都带来了,要为沈不言量身制衣。
还不等沈不言说些什么,管事便把沈不言叫到一旁, 悄悄地道:“姨娘放心,爷还是有些家底的,要养一个女人还是很容易的事, 姨娘不必替他省银子。”
沈不言哭笑不得,祁纵竟然是这般错以为她的推拒, 但话已至此,再推辞下去,就显得她矫情又消极怠工了, 因此沈不言便顺从地让人量了身形去。
又因为她这几日要出门, 因此又买了几套成衣和几套金饰,沈不言在一旁看得咋舌。
那么好的料子, 她从前看到都是穿在沈镜予身上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有了。
沈不言的思绪复杂了起来。
管事把绣娘和掌柜请出去后, 又进来道:“姨娘今日还要家去,我便先去备马车了。”
沈不言忙把那些复杂心绪给撇开, 想到马上要见原本一辈子都见不着的林姨娘, 几乎立刻跳起来去换衣裳。
等坐到镜子前, 梳头婆子扶正她的头, 笑道:“请姨娘看着我的手艺,寻常人要学也是难的。”
沈不言正腹诽着,怎么连婆子都知道她这话,就见婆子的手灵巧地动了起来, 她还尚且未看明白, 一个团云髻便梳好了, 直把她看得愣愣的。
婆子笑道:“姨娘看看。”
就见沈不言头梳团云髻,戴掐丝嵌宝钿头金钗,一弯雪白修长的脖颈,穿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内衬一条葡萄石榴缬纹红裙,外罩浅绛色纱长裙,层叠的裙子不显繁复反而很是轻盈,
她娉婷而立着,雪肤黑眸,翠眉红唇,微微错愕的模样,像是第一次揽镜自照而不知己美的仙子。
婆子道:“姨娘选的这身衣裳颜色稍显厚重,不如鹅黄嫩绿等色活泼,我便大胆给姨娘梳个团云髻,既露出姨娘好看的脖子,显出优势来,又能显得仙气一些。姨娘看我选得怎
样?”
沈不言不由地点了点头。
婆子便笑道:“术业有专攻,有些事,姨娘还是让我们来做就是了。”
沈不言终于没忍住,问道:“可是爷和你说过些什么?”
可祁纵连早膳都不曾用,戴了进贤冠后便直接走了,他忙成那样,如何有闲心照顾这些。
沈不言是觉得不大可能,可先有管事后有梳头婆子,又委实不能不让她多心。
梳头婆子道:“我没见过将军,是管事说了,买了我们进来,就该让姨娘用我们用得踏实,否则,就把我们卖了,再另买过就是了。”
沈不言终于确定了,就是祁纵说得,他希望她能把这些仆从用踏实了。
这是在担心她再如早晨那般畏缩的模样,会被人看出了破绽,连累到自己吗?毕竟祁纵似乎很介意她会给他惹麻烦。
这样一想,沈不言倒是又把理由圆回来了,她顿觉踏实不少,叫上留音,便要出门去。
管事已准备好了一辆朱轮华盖车,见沈不言出来,还把一份礼单往她手里塞,道:“爷说了,姨娘回娘家不能不送礼。”
沈不言握着那份礼单,只觉手上坠得沉,不敢收,但管事已经退开半步,道:“姨娘还要去医馆延请大夫,快些上车吧。”
沈不言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最终还是林姨娘的安康为上,她咬牙上车,预备等晚间见了祁纵再聊。
她就算是个宠妾,可也只是个妾而已,回娘家送礼能送到开出一份礼单的地步,实在过分了。
就这样思索着,医馆到了,沈不言踌躇了会儿,还是请管事在外等着,自己带着留音进去,问了些话,便付了诊金,却不走,而是低着声道:“大夫这儿可有避子的药?最好是药丸,
吞吃便利些。”
她说这话时有些不安,紧张地舔着唇,也不敢看大夫,同时背后发着毛,总担心外头的管事听去了。
但好在大夫并未多问,把药给了她,沈不言紧张地把药瓶藏进衣袖里,方才带着大夫回了寿山伯府。
却说那日沈镜予被休弃回家,很是消沉了些时日,素日最爱的簪花品诗之宴,因觉得外头都是嘲笑自己的人,也不去了。
大太太光看着着急,问沈镜予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不肯说,到外头一打听,也不知详情,只知道祁纵休了妻子,弃了妾室,只带着沈不言一人搬了府。
大太太隐隐觉得是桩大事,可恨撬不开沈镜予的嘴,便让人把带病的沈姨娘从清柳院拖了出来,要她这个做母亲的为生了个狐媚女儿赔罪。
原本沈镜予把自己关在屋里是不知情的,偏沈不渝要看好戏,与她通风报信,激得沈镜予一推门就跑了出来。
“狐媚什么?论身份,论学识,她沈不言有哪点如我的?她能把我比下去?不过都是祁纵瞎了眼,只把鱼目当珠子宝贵,才挑了她!”
沈镜予是这般和大太太吵的。
她哭道:“祁纵就是个坏的,便是没有沈不言,我那一年过的又是个什么日子?国公府就是虎穴狼窝,他都不曾心疼我一分,可知并非我良人,今日能把我休弃,也是老天开眼,看
不下去我守活寡受苦才给我另觅出路。”
她这样说,显然是把沈不言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但大太太听了却不觉得有半分的违和,沈镜予就是这样的人,心高气傲,遇事从不自我反省,她之所以把林姨娘拖出来也是为了激一激沈镜予,让她说出实情罢了。
毕竟人被休弃也就罢了,但也不能到头来连怎么被休得还不知道。
如今看她肯说话,又咬死和沈不言没有关系,于是大太太才吩咐把已经在太阳底下跪了大半个时辰的林姨娘拖回去。
沈镜予方才把发生的一切事都说给大太太听,又强调道:“祁纵就是个臭王八蛋,他要是喜欢沈不言,还能给沈不言喂药?”
后来被休弃时,徐烟月再三赌咒发誓不是她下的药,沈镜予再看着李氏的神色,也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既然不是她们三,那便只有祁纵了,所以她才这么说。
大太太听了也是一惊,为达目的能给枕边人下药的人,算什么良人?好险沈镜予只是被休弃,没有伤及性命,这样想着,大太太倒是抱着沈镜予狠哭了一把,只叹女儿命苦,母女两
人再没想起还在受苦的沈不言和林姨娘。
这两月过来,沈镜予也渐渐收拾好了心情,即使没脸出门,但心思也活络起来,想给自己觅个良婿。
就在此时,沈不言回来了。
一个妾室,还能回娘家,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事了,何况门子还说沈不言归家,备足了礼物。
那礼单呈到大太太手里,她只是一瞧,脸色就青了,冷声道:“好大的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姑奶奶回来了呢。”
沈镜予好奇,也想看,劈手就把礼单拿去,看了两眼,牙齿就开始发酸。
寿山伯府已经没落许久,不过还有些家底让她们撑个场面罢了,这里面很多东西沈镜予都没见过,更遑论是用来送人了。
这沈不言日子过得竟然这般好了?
就这般想着,猩红毡帘被挑了起来,进来一个光彩夺目的人,肤白唇红,双眸盈水,款款一拜,声如乳燕归巢,不是沈不言,是哪一个?
大太太、沈镜予都有些不敢认。
昔日檐下借住的麻雀如今摇身成了金凤凰,有几个敢认的?
还是大太太见过些市面,先回过神来道:“见过老太太了吗?”
她心知肚明,沈不言只是个妾,于情于理都没资格见老太太,她这般问,不过是借机羞辱沈不言,叫她时刻记得自己身为妾室的身份,千万别傍上了高枝就敢回沈府作威作福。
沈不言听大太太问她话,心里其实有些不安的,她从小被欺负惯了,于过去的她来说,大太太确实有决定她生死的能力,这般积威,沈不言的气势自然免不了被压一头。
可她知道眼下绝不是她可以露怯的时候,她回来是为了医治林姨娘的。依照大太太的脾气如何肯,只会觉得沈不言在质疑她为人主母做事不公,又在外编排她,因此除了发怒外,绝
不肯同
意。
但沈不言今日的目的就是要撬开大太太严防死守的后院,击碎她的淫威,为姨娘求得生机。
所以绝对不能退缩。
她在心底想了一遍祁纵的模样,照样做出了生人勿近的神色,然后勇敢地抬起头,与大太太直接对视!
大太太被这目光逼得竟然下意识将身子往后仰去,等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时,心底只剩下了愤怒。
沈不言是什么身份?一个妾生女罢了,从前见她哪一次不是低眉顺眼连个头都不敢抬的东西,今天也敢与她对视了,谁给她的胆子?
还未等她开口,坐在一旁的沈镜予已经脱口骂道:“沈不言,你好没规矩,母亲问你话,你不回话,瞪着母亲做什么?”
她素日常听大太太发落妾室和庶女,偶尔也会帮着教训一二,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不言迎着两道曾劈她遍体鳞伤的凶雷,道:“姐姐莫要生气,我只是觉得与人说话时,能与人对视,方是礼节。母亲的问话,我听到了,现在便回——老夫人还未起身,但已留了
话,让我一起与太太和姐姐用午膳。”
大太太一惊。
老太太不想见沈不言是情理之中,可少见的是她还寻了个托词——虽然那托词寻得七零八落的,很是敷衍——并且她还要让沈不言和她们一起吃饭。
在大太太眼里,妾与奴婢没什么区别,从不让她们上桌吃饭,只能站在底下伺候。
妾是奴婢,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奴婢。
如今两个奴婢的身份沈不言都占齐了,老太太却让她爬上桌,和自己共桌而食,她也配?
大太太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回转过来后便笑道:“也好,你难得回来,也把林姨娘叫过来一起用膳。青鸾。”
你坐着吃饭,你姨娘却得在旁伺候着,我看你怎么吃得下去这顿饭的。
大太太眼里滑过一丝尽在掌握的冷嘲。

第二十六章
对于当下的处境, 沈不言是早已预料到了的。
因此只见她不慌不忙道:“女儿先谢过母亲美意,只是这午膳恐怕是不能一起吃了的。是这样的,女儿同将军说起母亲的腿到了阴湿天气总会发疼, 这些年求医问药,却总也不见
好转的事,将军便上了心, 帮母亲延请了一位大夫。那位大夫极善推拿和针灸,被他医治过的无一不说好, 只是一件,每次医治都得耗些时力。”
大太太原本剑拔弩张,与斗颈冲冠的公鸡般想与沈不言斗上一斗, 此时听了这话, 反而有些愣住了,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若沈不言是衣锦归家炫耀便罢了, 可偏偏人家得了好处, 还不忘孝敬嫡母,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有这份好意在, 大太太都不能太过分。
何况认真说来, 沈镜予被休一事怪不到沈不言的头上, 反而沈不言才是那个可怜人, 因此大太太本来就对她没有气,方才那些不痛快只是怀疑沈不言一朝得势要蹬鼻子上脸罢
了,如今见她没有这个意思,这气自然也就散了。
再加上大太太常年受风湿病所累, 每次都痛苦不堪, 因此听沈不言这般说, 便上了心,问道:“那大夫当真医术上佳?”
沈不言笑道:“母亲可以试试。”
大太太便命青鸾去做准备,吩咐完后,方才道:“你只带回来一个大夫?”
她素日是如何对待沈不言,大太太心里有数,自然不觉得沈不言会平白对她献殷勤,因此她等着沈不言图穷匕见。
沈不言道:“不瞒母亲,女儿还请了另一位大夫来替姨娘治病。”
沈镜予未及她说完,便连忙喝止,道:“沈不言,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怪罪母亲未好生给你姨娘治病吗?”
沈不言那话中并无这样的意思,沈镜予这样着急地吼出来,反而显出她们的心虚来,大太太皱眉道:“镜予,休要胡言。”
但她也不曾缓和一二,只是凝神静坐,端看沈不言如何把话圆漂亮。
她可不管沈不言心里怎么样想的,但如果沈不言敢在面上流露出一分对她的怨言,大太太就能跟她翻脸。
沈不言道:“姐姐真是误会我了。母亲这风湿的病也不止一两年了,难道在今日之前,母亲都不曾为自己好生治病吗?不过有时候求医问药也要讲究个缘字罢了,若是无缘只能任着
庸医糟蹋,若是有缘可能只需几帖药就治好了,只是庸医名医,没人敢妄断,只能亲身试个深浅,因此才会出现把病情耽搁的情况。”
这话着实圆得漂亮,大太太眼露惊艳。
沈不言从前在府里时,是个锯嘴的葫芦,连厨娘都可以欺负的卑者,如今跟了祁纵,却这般出挑了,无论行事说话都很周全,让人挑不出一分错来。
区区两个月不足以让人有这般进步,只能说沈不言很会审时度势,知道藏拙,大太太直到今时,才慢慢回过味来,为何老太太不见沈不言,却要她留沈不言用膳。
大太太再瞥了眼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沈镜予,更觉自己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只觉有些郁闷。
她想了想道:“你带大夫去看你姨娘吧,你与林姨娘许久未见,正是要说话的时候,午膳就不必过来吃了,我会让厨房给你们送菜的。”
沈不言脸上不见任何骄馁,恭顺道:“女儿谢过母亲。”
她退下后,大太太唤来青鸾:“你去明松堂问问,老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那边沈不言离开正房后,脚步便轻松了起来,若不是怕不够端庄,她当真要跑起来了!
姨娘啊。
当时一别,以为今生不会再见的姨娘。
等熟悉的破败小院出现在眼前时,沈不言终于没忍住,提起裙边跑了起来,绛红的裙摆在随着她双足的起落浮成雪浪,让她如一叶被浪花托起的小舟般,归到了故乡。
清柳院里,林姨娘正在扫地,她身子不好,做不来重活,这院子自沈不言走后也许久没清扫了,只是如此一来,风吹过就会拂起灰尘,让她咳得不得了。
今日是再也忍受不了,林姨娘方才挣扎下地,却也是一扫三停。
就在她支着扫帚休息时,一双梦里也难以忘却的双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她感受到后背被泪水浸湿,在一瞬间,林姨娘心里冒出了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却正因此,她久久出不了
声,只怕她会打破这一美妙梦境。
终于,沈不言哭道:“姨娘……”
那手里的扫帚方才砰地落地。
林姨娘猛然转身,未语泪先流:“我的阿言,受苦了。”
这世上也独有母亲能关怀她疼了还是饿了。
沈不言想念母亲的关心,想念林姨娘身上的味道,她像一只终于回到熟悉猫窝的猫,扒着沈姨娘不肯放,却也不敢叫她为自己担心,因此还要笑着摇头:“我没有受苦。”
她让林姨娘摸头上的金钗,身上锦绣的衣料,拼命地证明自己果真过得不错,林姨娘却只是一碰,双手就像触了雷电似的猛然缩了回去,那笑有几分了然,几分痛苦,还有更多地想
要遮掩过去的装聋作哑。
她装出笑意来道:“没有受苦就好。”
沈不言道:“姨娘,我此番回来是替你请了治病的大夫的。你还记得从前那个张大夫吗?他还在原来的同心医馆坐诊,我去请他时他还记得我们母女,我便把他请来了。”
林姨娘紧张地道:“你替我请大夫,太太那儿是如何交待的?你也不怕她为难你?你莫不要觉得有男人给你撑腰,你便可作威作福了,姨娘再三与你说过,男人的喜欢最是轻贱无用,
你怎能信他?”
沈不言忙道:“姨娘放心,我自是有数。”遂把前情一五一十告诉林姨娘,点明了她与祁纵不过是合作关系,又把敷衍大太太的话学来,林姨娘方才把心落了回肚子里。
沈不言就把张大夫请进来了。
清柳院这边看医问诊不在话下,却说祁纵那儿给小皇孙上着课,倒有几分神思飞到了沈不言那儿去。
他要沈不言有宠妾的模样,那份礼单便是陪着他做戏的道具,与沈不言请去医治林姨娘的大夫无甚差别。
可祁纵也知道寿山伯的后宅并不太平,沈不言又是惯被欺负的,人总是有那等劣根性,可以见别人好,却不能见往日不如自己的人好,因此他猜测,沈不言带着大夫和礼物回去,势
必要招来大太太与沈镜予的强烈反应。
至于究竟是呵斥还是辱骂,便不得而知了。
也不知道沈不言可否应付得来。
但这样的一丝担忧实在无足轻重,因此祁纵仍旧心无旁骛地替小皇孙上完了课,等午饭时离开,他坐在官轿里沉吟了一二,方才吩咐,要去寿山伯府。
左右卫所在城外,来回一路便要好些时候,他给皇孙上课时便不去卫所应卯,如今自然无事了,因此去一去寿山伯府,也算不得什么。
祁纵这般思量着,官轿就到了寿山伯府,惊得小厮慌张失措地奔去报信。
此时明松堂内,大太太与沈镜予正在听老太太教诲。
老太太道:“虽说嫡庶有别,可沈不言与你沈镜予仍旧是同胞姐妹,一荣俱荣。如今上京里谁不知道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当属祁纵,外头要巴结的人那么多,却苦于没有门路。我们沈
家呢,大丫头没有福分,被休弃回来倒也罢了,二丫头能得脸留下,正是要抓紧机会好好利用这关系,难不成,你要看着你夫君,你老子,做一辈子的闲散人?”
她枯枝般的手指从大太太那儿点到了沈镜予,沈镜予有些不服气道:“可是沈不言只是个妾室,能说得上什么话?”
老太太道:“妾室如何?只要能吹得上枕头风,便是通房丫鬟都要高人一等,你需得知道宰相门房七品官的道理。你瞧瞧那礼单,你说沈不言能不能吹得了祁纵的枕头风。”
沈镜予便不吭声了,只是那嘟起的嘴显得她仍旧不服气,老太太便不肯说了,心累地扫了眼大太太。
大太太忙道:“我的儿,祁纵平时结交的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沈不言肯上心,定能给你寻个佳婿来,你何须日日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沈镜予听到有自己的好处,心情方才舒坦了些,这会儿功夫,丫鬟却来报祁纵来了,顿时整个明松堂都人仰马翻起来。
老太太想到祁纵毕竟是个外男,年纪轻轻是三品官不说,还做了太子的储师,不敢怠慢不说,还有意让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在祁纵面前露个脸。
——虽然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要去求一个刚弱冠的青年实在丢脸,何况这中年人也称得上青年半个岳丈了,但谁叫寿山伯自己不争气,还比不过后辈呢。
因此老太太也舍了这老脸,一叠声叫儿子来,大太太面露难色,小声道:“母亲,老爷已经许久没归家了。”
不归家,自然又是宿在花柳巷子了。
老太太气得直用拐棍点地,但贵客上门不敢怠慢,因此又着急去请。
明松堂的三人忙活了半天,只当自己是主家要待客,反而把沈不言给忘了。
因此当祁纵掀帘进来时,只见明松堂内一片整肃,丫鬟都拘谨地躬身伺候,老太太也不斜躺了,正襟危坐着,大太太紧张地站在一侧,见到他忙笑了下,沈镜予倒是敢直视他,可也
只瞧了眼,就失落起来。
大太太说有沈不言的帮助,可以替她觅来佳婿,可若说起佳婿,谁又比得上祁纵呢?
纵然他这人心肠冷硬,不懂得体贴人,不是良人,可瞧他进来那样子,原本就生得不俗,冕服着身,更给他添了几分威严,他长身于立,行晚辈之礼时,身如青竹,叫人实在挪不开
眼。
何况,祁纵这样年轻,就是深得靖文帝信赖的金吾卫指挥使,是未来帝君的老师,这样的前程,整个朝堂都嫌有人能比得过。她
要找个佳婿,可有祁纵这等珠玉在前,她又如何能挑到符合她心中之佳的夫婿呢?
沈镜予出神地想着,她的肩膀便被大太太狠狠杵了下,她方知是自己走神,盯着祁纵太久,很失礼了。
沈镜予忙移开了视线,又听大太太道:“不言正陪着她姨娘问诊,此时怕是不得空,若将军不嫌弃,倒是可以在明松堂稍作休息,吃点茶果。”
沈镜予便知道,大太太是一心巴结祁纵好给她那没用的夫君谋个好差事,因此不希望沈不言过来,占掉祁纵的注意力。
沈镜予微有些出神,从前连家都懒得回的祁纵,竟然会为了个小妾,午膳时追到小妾的娘家,这还是她知道的那个祁纵吗?
这样一想,她的心就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胀与不甘心。

第二十七章
因此沈镜予道:“祁纵, 若你要见沈不言,我可带你去见。”
大太太剧烈咳嗽,都没能把这话给打断。
察觉到祁纵的视线, 大太太尴尬地笑道:“内宅深院,将军要进去,恐怕不妥当。”
除此之外, 她自然还有一层深思熟虑,如今沈不言正得祁纵喜爱, 若是见到了清柳院那破败模样,迁怒于寿山伯府该当如何,毕竟祁纵为沈不言破例得已经够多了。
因此她想尽办法打断沈镜予。
但沈镜予自有她的想法。
祁纵对沈不言的无情尚在眼前, 沈镜予并不觉得祁纵那般不懂情爱之人真会在短短的两个月内, 对沈不言动了真心。
至多,只是有几分基于肉/体产生的浅薄喜爱罢了。
沈镜予也是见惯寿山伯的后院, 知道男人宠女人时, 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摘了下来, 但也只限于女人能让他得趣时,否则他翻起脸时比谁都快。
寿山伯这样多情之人尚且如此, 又遑论祁纵这等无情之人。
因此沈镜予虽然坚信祁纵不会喜欢沈不言, 可看着曾经对自己冷言冷语的夫君, 这般宠爱庶妹, 她仍旧觉得不舒坦。
是以,她生出了一番作弄之心来,让祁纵看看,他当块宝宠着的东西, 不过是她们沈府不要的一块垃圾罢了, 也唯有祁纵这等分不出好坏的人, 才会弃了珍宝,把鱼目当珠。
因此尽管已经察觉了大太太的不喜,但自以为看穿了全局的沈镜予仍旧极力促成此事,道:“你要去看沈不言,不必从正院进去,清柳院偏僻,尽管往二门去,再向北绕厅穿堂过去
就是了,那里不从内宅走,又清净遇不上什么人,自然无碍。”
老太太绝望地闭上眼,大太太气得要拧烂了沈镜予的嘴。
祁纵适时道:“麻烦沈夫人了。”
大太太被气得没法,还想着不如把沈不言请出来算了,沈镜予却觑了个空,先她一步带着祁纵走了,大太太只能口道作孽,无奈随她去了。
尽管做过一回夫妻,但沈镜予对祁纵实在生疏,而且有前景在,她心底也不免怵得慌,因此那话说得磕磕绊绊的,只道:“沈不言是庶出,其实母亲对庶出的子女很好,不然,那沈
不渝也不至于日日与我打擂台,偏就这沈不言不争气,沉默寡言,木讷蠢笨,随随便便一个下人就能欺负了她去,一点主子的样子都没有,我说过她几回,可她就是学不会,母亲总说她没救
了,就连母亲屋里的一等丫鬟都比她大气体面,这辈子是绝对做不了主母了,当个给人提鞋的妾室正适合她。”
祁纵落了沈镜予一步,并未与她并肩走着,或许正是如此,她才敢说那么多。
他沉默地听着,黑曜石般的眼眸缓缓漾着不知名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捻着冕服袖边。
沈镜予又道:“她姨娘是个十足的病秧子,这也连累着沈不言很小就跟着住进了清柳院。那院子偏远些,确实个疗养的好去处,正是母亲一番苦心,偏沈不言是个多心的,她住进了
清柳院,心里就想进去了,以为是我们不喜欢她,因此都不肯出来玩。但依我看,这正趁她心意,她这个人笨就算了,还懒,不肯学字,这么大年纪了,好歹也是个小姐,她却大字不识一个,
说出去都丢人,你说是不是?”
她是越说越顺当,进而有些忘乎所以,竟然转了身去,若往常与人闲聊般,想和祁纵求个认可。
却没料到,她转眼看到的是一双无甚情绪的眼眸,祁纵仅仅撩起了眼皮,便仿佛透浸了不耐烦,好似她再多说一句,祁纵就能为了清净,把她给剐了。
沈镜予吓得头皮发麻,立刻噤言不语。
见她终于闭了嘴,祁纵方才沉了眼,想起八年前的那日来,雨滴从鳞次栉比的瓦楞上滴滴答答细线般落到地面,溅出雨丝来,他贴靠在墙根上,但即使如此,若斜风一吹,雨滴便密
密地往他脸上身上砸去了。
他岿然不动,看着在雨雾中奔波的人,知道这就是没有庇护所的人的命。
突然,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是那个解了衣扣,把药包塞进怀里避免淋湿的女童,在每一次风吹雨淋时,她都用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让自己的身躯弯折成盖子,认认真真
地护着药包。
祁纵对旁人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便是听到这声叹息,也不曾投去过一眼。
是女童主动道:“若是我能识字背诗,姨娘便不必一人对雨吟诗,而我也不再会因听不懂她念的诗句,分担不了她半分的苦闷与孤寂。”
她是自说自话,对着雨帘怅惘罢了。
祁纵却因‘姨娘’二字,终于肯看女童一眼,嘴里却道:“你是庶女?”
不知这话哪里惹到了女童,女童顿时涨红了脸:“庶出怎么了?庶出便活该低贱一等吗?是我生来要做庶女,还是我姨娘自愿做人妾室?”
她生得瘦小,脸上一点婴儿肥都没有,还因为不自然的瘦弱,而显得那双眼不正常地过大了,看着有些吓人,又因为过于激动,其实一点也不好看,但祁纵便这样奇异地记住了这张
激动的脸。
祁纵不由地道:“话说得这般有骨气,可你还不是睡人屋檐,吃人饭食?若你能走得出去,你肯放下当下还算稳当的生活?”
女童却不气了,反而红了眼眶,有几分不甘和委屈道:“既然能离开,为何不走出建一番自己的功业呢?也好过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若非我是女子,我也就走了。”
这是八岁时的沈不言说出的话,祁纵早在沈镜予出言诋毁她前,便认识了她,他很知道沈不言是什么样子,实在不用沈镜予这般白费心机。
因此等到了清柳院,祁纵便在沈镜予开门前,礼貌地请她离开了。
尽管,这只是他自以为的礼貌。
“沈小姐,马上便是一家人团聚了,你这个外人当真要留下碍人眼吗?”
一家人?
沈镜予听到这话,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她还是祁纵的娘子时,他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眼下如何就和一个妾室成了一家人了?
沈镜予不肯走,她奚落沈不言,糟践祁纵的事还没做完,若是这就走了,这趟就白费了,因此道:“我好歹是沈不言的姐姐,也是她的一家人,便是进去了,又如何算是碍人眼?”
祁纵道:“她为人大度,自然不会,可我小气,我会。”
他凉凉地看过来,那目光几乎让沈镜予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偏露出这样吓人的目光时,祁纵还笑了:“你大可一试。”
试什么试?她又不是猫,哪来九条命给祁纵折腾?沈镜予不敢再说什么,脚不沾地跑了。
祁纵见她走远了,方才整了整衣衫,推门而入。
林姨娘体弱,素日都是支个小几在床榻上用膳的,床又临窗,因此木门一开,沈不言也就听到了,她探头望去,原本以为是大太太差人过来了,结果见是祁纵,愣住了,低头揉了揉
眼,只当自己眼花,可再望去时,祁纵分明已走到檐廊下了。
沈不言方如梦初醒,赶紧出去接他,唯恐再迟一步,就要被祁纵指责伺候不周。
她这忽然跑出去,自然是惊动了林姨娘,林姨娘疑惑地越窗望去,看到站在女儿面前身影颀长的青年男子,也变了脸色,她不可置信地想起身,膝盖却先撞上了矮几,碰得碗碟相撞,
引的屋檐下的男女齐齐看过来。
在沈不言之前,祁纵先出声道:“姨娘坐着便是,该是晚辈来拜见你的。”
听了这话,沈不言怔愣之余,先松了口气。
她知道她与祁纵算不上夫妻,可真要见到林姨娘要给祁纵行礼,她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林姨娘已经一辈子低人一等,难道面对自己女儿的夫君还要如此吗?
规矩是规矩,沈不言也明白规矩,可情理让她心不平。
因此,她见祁纵肯给林姨娘留一点脸面,还是满怀感激地低声道:“多谢爷。”
祁纵瞥了她一眼,方才一见到她,他便观察过了,虽然眼眶微红,但大抵是激动所致,并没有受欺辱的痕迹。
虽然当日她凭借蛛丝马迹就看穿他的真实目的时,祁纵便知道她是个聪慧的,却不知道她聪慧得已经足以自保了,反而叫他白跑了一趟,祁纵这心里当真是放心又失落。
不过既然如此,当初怎么还傻乎乎地被下人欺负了去呢?
祁纵便垂下了眼,也是轻声:“回去再与你算帐。”
沈不言一听这话,困惑不已,再□□省,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处做得不妥当。
莫不成祁纵是不想她留在沈府用饭?
是了,他能穿着官服来寻她,说明政务已经结束了,要回府用膳,可巧府里缺了个伺候的人,这饭自然也就吃得不安稳,只能撂下筷子来寻她。
但若这也要怪她,实在大冤。
两人本就没怎么一起生活过,祁纵也好,管事也罢,都不曾提醒过她,她又要从何处得知祁纵今日是要回祁府用饭的。
尽管在心里为自己鸣不平,可沈不言却不敢在外泄露一分,相反,便是为着今日祁纵肯给林姨娘留几分面子,沈不言也觉得就是回去吃顿祁纵的挂落也无妨。
她边想着,边引祁纵进屋。
里面林姨娘已经很局促了,她一个姨娘,沈不言一个妾室,她又怎敢忝居为祁纵的正经岳母?如今又看他年轻有为,尤其是那身冕服,威严甚重,因此很不安,又怕给沈不言丢了面
地对祁纵笑了笑,极尽讨好。
沈不言见了,只觉心酸。

第二十八章
沈不言宁可自己卑微些, 也不愿看到林姨娘这般讨好的模样,因此她忙搬来椅子,请祁纵坐下, 又话语里带着歉意道:“姨娘身子孱弱,有些怠慢了。”
祁纵寂淡的眼眸微动,自然是看穿了林姨娘的局促与不自在。
女儿得宠归来, 饱受欺凌的林姨娘却未趁势借着女儿的东风作威作福,反而更端地住自己的身份, 因此显得越发诚惶诚恐了,这等朴素的心肠,说来也不是第一次见。
祁纵侧头看了眼沈不言, 终于明白她这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
他笑了笑, 素来冷硬的面庞些微带上稍许的笑意,便有春风化雨般的柔情, 那双湛黑眼眸也不再显得拒人千里之外, 他道:“是晚辈贸然上门, 打扰了姨娘,是晚辈该深感
抱歉才是。”
林姨娘不知祁纵脾性, 偷偷打量着沈不言的神色, 意图得个指示, 好不冒犯到祁纵。
沈不言也不知道祁纵忽然有这样好的脾气是意欲何为, 但为了叫林姨娘心安,当真相信她跟着祁纵未受什么苦,因此还是装出与祁纵很是熟稔的模样,对祁纵道:“爷说这话倒是
与姨娘见外了, 姨娘可从来没把爷当外人, 爷也不要见外才是。”
她背对着林姨娘, 在林姨娘看不到的地方,向祁纵面露哀求。
她是纸做的老虎,自己到底有几分恩宠,自己再清楚不过,她所求的不过是祁纵一时良心大发,只要能骗过林姨娘,事后要她如何补偿都可以。
祁纵被那双哀求的眼眸看得受不了,微微偏移了视线,沈不言以为他是预备拒绝自己了,失落之余又紧张起来,脑子也急剧地转动起来,想自己究竟该如何把这话圆回去,一时之间
手心都是汗。
却听祁纵淡笑道:“晚辈此番前来,不过是想看看沈……”他眼眸微垂,下意识将眼风扫到沈不言脸上,见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微微叹气,道,“她从前的生活罢了,若是姨娘
不嫌弃,肯为晚辈讲解一二,那便更好了。”
沈不言微怔,不可思议地看向祁纵,祁纵却不看她,他身子高大,便是坐在椅子上,也显得威仪万分,但似乎为了照顾林姨娘的感受,此时他微微佝住腰背,让自己稍微矮一些,降
些气势下来,尽管那副样子,很像猛兽被关进不合适的牢笼里,显得格外的局促。
沈不言心里一热,她此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沉默不语地挨着祁纵坐了下来。
林姨娘道:“这样吗?”她有几分欣喜,“若将军愿意听,妾……”她顿了顿,紧张地住了嘴,生硬地转换了自称,“我很愿意说给将军听。”
祁纵道:“姨娘不必拘谨,您是长辈,直呼晚辈姓名就是了。”
林姨娘忙点头,此时方才想起自己还未尽主家之仪,忙道:“将,祁纵还未用膳罢?若是不嫌弃,一起吃些?”
祁纵道:“晚辈才出东宫便来了,确实还未用膳,既然姨娘盛情邀请,晚辈便不客气了。”
沈不言忙起身,让留音去厨房里要双碗筷来,留音道:“大太太已经让人送了饭菜和碗筷,只是刚才见姨娘们正说话,不敢通传。”
沈不言忙让传菜,等她再进得屋内,祁纵已经和林姨娘聊得很好了,沈不言见了,眼眶有些发涩,低头用手捂了捂,方才若无其事地入了座。
这顿饭,用得有些久了。
等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是非离开不可的时候了。
祁纵留沈不言在屋里和林姨娘告别,自己叫了张大夫过问林姨娘的病情。
林姨娘的病已经被耽误太久了,张大夫也不能下保证,只说尽力调整,但首要就是林姨娘得休息好,吃好。
祁纵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近两个时辰的相处,听林姨娘说了这么久的话,祁纵自然明白清柳院里有的是怎样的清苦日子。
祁纵没说什么,只请大夫按时过来为林姨娘看诊。
那边沈不言终于出了门,祁纵看出她眼角湿润,当是刚哭过,到了他跟前,却又一句话都不曾多说,只是连连道谢。
祁纵知她内外分明,大约也只能在林姨娘跟前肆意发泄情绪,而他对她,终归还是膈了万水千山的一层。
因此祁纵只装没有看到,问道:“你到了寿山伯府,是如何面对你那难缠的嫡母和嫡姐的?”
沈不言以为他想问清楚,她有没有闯祸,因此赶紧事无巨细地把前情都与祁纵说了一遍。
祁纵惊异地挑了挑眉,道:“你嫡姐还说你蠢笨不堪,我看分明是她没有长眼睛。”
其实不长眼睛地何止是沈镜予,连他都有些担心沈不言办不下来,方才巴巴地赶来寿山伯府,以为可以做个救美的英雄,其实美人双手能舞剑,根本不用他救。
祁纵想到这个,觉得有些好笑。
沈不言呆了呆,道:“无缘无故,她与你说起妾身来做什么?”
沈不言有些担心沈镜予对她心生不满,从而连累林姨娘。
祁纵见她呆呆傻傻的,满心眼里只有林姨娘的模样,又有几分酸意,但这酸意在眼下时节看起来,未免有些过于小气了,祁纵觉得不好,因此刻意忽略。
他道:“你那嫡姐愚蠢至极,想着通过贬低你来贬低我的眼光,笑话,我的眼光,是她能置喙的?”
沈不言觉得自己该顺着祁纵的话夸一下他的眼光,顺个毛,可是夸他的眼光好,不就是在变相地夸自己好吗?沈不言觉得怪怪的,便没有接这话。
因此她只是道:“姐姐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没受过什么明枪冷箭,母亲又肯宠她,因此她看人待物总是天真了些,自我了些,说毛病也是个毛病,却是能让人艳羡的毛病。”
祁纵觉得她这话是错极了,可因听到她话语里不作假的、掩藏不住的羡慕,祁纵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时候讲做人的道理是没有用的,沈不言就挺能做人的,很多事她都明白,她羡慕沈镜予,也不是羡慕沈镜予被惯出来的毛病,她只是羡慕一个无忧无虑,有人依靠的人生罢了。
祁纵想到清柳院,想到沈不言孤身入国公府,又单枪匹马地闯回寿山伯府面对嫡母嫡姐,一直以来,沈不言都是没有退路,没有依靠的那一个。
沈镜予说她没主子的风范,是因为沈不言知道在寿山伯府,没人能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因此她默默咽下所有的苦,这不叫蠢笨,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如同今天她明做炫耀之事还能安抚住不待见她的大太太,祁纵相信,如果再给沈不言更多的机会历练,有朝一日,她一定可以独当一面的。
祁纵稍加思索后,便与沈不言道:“我见你们沈府的人,从老太太开始,到你那嫡姐,见了我的心思都活络得很。”
沈不言被这话吓得,差点举双手发誓道:“爷放心,妾身未曾许她们什么,绝没有给爷添半分的麻烦。”
祁纵被她的反应逗得当真是哭笑不得,他道:“我还不知道你了,连个梳头婆子都用不踏实的人,能生出这样的心?”
沈不言幽幽道:“果然是爷与人说了,方才连管事和婆子都来劝妾身,好像妾身真能将她赶出去似的。”
祁纵道:“那不过是怕你没个宠妾样,跑出去丢我脸罢了。”
沈不言想来祁纵也是为了这个理由,方才一定要她留下梳头婆子,便点点头:“爷放心,妾身省得的。”
她知道,她能知道什么?
祁纵便不信,只问她:“那你现下可知道宠妾该是什么样了?”
沈不言果然又被问住了,实则她眼前又浮现出了胡姨娘的身影,只是这毕竟不好说与祁纵听,免得叫他误以为她在指桑骂槐他,因此便抿了抿唇,索性装作苦思不得解的模样。
祁纵果然被蒙骗,他嗤笑了声:“你嫡姐既然说你没个主子样,你便做个主子样给她瞧了看看。”
沈不言下意识就要反驳,妾室地位摆在那儿,她装主子装得再像,也不过是纸做的老虎,一戳就破。
但祁纵没给她这个机会,在她说话前,祁纵便慢悠悠地道:“你还要不要治你姨娘了?”
沈不言的眼睛就亮了,终于肯用祁纵梦寐以求的目光看着他,那般专注,仿佛偌大天地间只剩了祁纵一个。
祁纵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那耳廓却悄悄地红了些许,他道:“方才说了,你家女眷见了我后,心思都很活络,可见个个都对我有所求。先说一件事,依着裙带关系,给几个酒囊饭
桶安排官职的事我不会做,但若是要给你那好姐姐钓个金龟婿,我倒是可以借关系给你一用,至于最后钓来的究竟是金龟婿还是个王八,随你高兴。”
沈不言听懂了祁纵的意思,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因此才更为不可思议:“爷是要帮妾身吗?”
祁纵冷哼道:“就看你愿不愿意领我的情了。”
沈不言怎么可能不想领?
这种事,祁纵出面肯定不合适,自然给沈镜予觅得佳婿的责任就落到了沈不言的头上,倘若大太太需要靠沈镜予牵线搭桥,自然不敢怠慢了林姨娘。
或许林姨娘还真有机会搬出清柳院,配上几个小丫鬟,过上轻松的日子。
沈不言一想到林姨娘的好日子,心里是禁不住的喜悦,这样的日子,在从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近在咫尺,似乎唾手可得了,而这一切,都得感谢祁纵。
这已经不是祁纵第一次帮她了,还有在清柳院时,祁纵肯照顾林姨娘脸面,既是全乎了林姨娘脆弱的自尊,更是能让她少为自己担忧,只这一件,就足够沈不言感激祁纵许久了,遑
论还有帮林姨娘搬出清柳院这样的救命事。
沈不言自觉无以为报,因此悄悄地凑到祁纵身旁,小声道:“爷,回去妾身亲自下厨,给你做桌菜吧。”
作者有话说:
我后悔了,我还是习惯晚上九点更新,那还是晚上九点更新吧。

第二十九章
祁纵微微挑眉, 薄唇抿出丝笑意来,但很快就收敛干净了,严肃地仿佛是认真和沈不言算清账的账房先生:“你会做什么?不是好菜, 我是不要吃的。”
他这般说,反而叫沈不言犯起难来,她会的不过都是偷学来的几道菜, 还有很多因为厨娘不耐烦见她,总赶她, 因此每次都是看不全乎整道程序,因此要认真说来沈不言会做的
菜,还真没几道。
沈不言的秀眉便纠结地皱了起来, 她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番茄炒鸡蛋, 鸡蛋羹,蒜苔炒肉丝, 紫菜蛋花汤……”
就没了。
沈不言越说越心虚, 这些菜实在过于家常, 哪能跟祁纵心目中的好菜沾个边啊。
祁纵有些奇怪:“你下了两个月的厨,还是只会这些?”
沈不言解释道:“留音出身贫苦, 妾身也……差不多, 许多好菜我们都是没有机会接触的, 而且灶台做饭, 需要人烧火,妾身不会做饭,就负责烧火,像红烧鸡肉这样硬一
点的菜, 都是留音负责的。”
说完, 又怕祁纵觉得自己敷衍, 沈不言忙保证:“但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去学的了。”
“嗯,那就好好学,这笔我先给你记上了。”祁纵声音沉沉的,“今日便罢了,好容易出来,便在外面吃罢。”
沈不言从幼时至今,所能踏足范围实在窄小,于井底之蛙并无太多区别,无论何时抬头,所能见的不过是一方小小天地,再要追溯到市井辽阔,还是七八岁时,偷偷跑出府给林姨娘
延医制药时。
因而沈不言下意识便有些愣住了,倒不是不想去,而是禁锢的篱笆在前方挡得太久了,即便有人帮她把篱笆挪移开,从前触碰惊荆棘而留下的一身伤痛爷足够沈不言徘徊许久。
沈不言因此道:“妾身这般抛头露面的,似乎不妥。”
毕竟在酒楼吃饭,与坐马车至沈府,还是不一样的两件事。
“有何不妥?京中女子乘车游街,或是簪花买酒都是寻常,你是被沈府禁锢太久,所以才觉不
妥。”祁纵懒散着语气道,“何况你是我的妾室,我要在外面吃饭,你焉有不伺候我的道理?”
沈不言抿了抿唇,她当然有再拒绝的理由,长丰随侍祁纵许久,论起伺候,他或许比沈不言这样的半吊子还要稳妥些,但因为沈不言心中始终有些隐秘的愿望,因此便不说了,只是
顺着祁纵的话笑眯眯道:“好,妾身去伺候爷。”
那笑眼弯成月牙儿,嵌在象牙白的小脸儿上,带着几分小女儿的憨态可掬。
祁纵瞧着心里泛起了些许的古怪之情,总觉得自己像是带着活泼好动的妹妹外出游玩的兄长,但这样的关系安在他与沈不言身上,未免显得过于违背人伦了。
因此他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看着高高的院墙,若无其事道:“也是带你去见个世面,免得日后除了西红柿炒鸡蛋外,什么都没见过,丢我的脸。”
祁纵带沈不言去的自然是醉仙楼。
周疏丞不在,他便占了周疏丞的包厢,那间包厢位置很好,临街,只需把窗户支起来,就能看到鳞次栉比的瓦片屋顶,一街的叫卖,与众生百相。
沈不言好奇地看着,一面又将眼前的街景与八年前的街景做对比,但春去冬来,许多店铺倒了又开,已经不是沈不言记忆中的模样了,她感叹时光匆匆,有些怅然若失。
祁纵点好了菜,回头就见她柳眉微耷的模样,问道:“这不和你心意?”
沈不言忙摇头:“妾身从前来过这条街,只是现在,许多旧景不在了。”她伸手,指了指街尾道,“从前那里有家包子铺,卖的牛肉包很香。”
祁纵道:“醉仙楼也卖牛肉包,你若要吃,点一笼便是了。”
沈不言道:“倒也不是想吃牛肉包,只是从前没有银子,每每路过时都馋得口水要流下来,那时候就想着,等妾身以后有了银子,一定要买个尝尝,但如今铺子没了,妾身还没吃
上。”
祁纵蹙眉道:“你每月有二十两月银,管事说你从未去取过,回去找个时间支了。”
沈不言道:“哦……”
“还有,牛肉包能香成这样不大正常,里面许是添了罂/粟壳,那东西吃了会上瘾,你没吃上正是你福大命大。”祁纵说完,叫来店小二,点了份牛肉包。
直到此时,沈不言才察觉祁纵点了许多的菜,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都放不下,只能碗堆碗,碟堆碟地委委屈屈凑合在一起,底下的菜根本下不了筷去夹。
沈不言是节俭惯的,尤其珍惜粮食,她苦皱着脸道:“爷,只有我们二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啊?”
祁纵睁眼说瞎话:“不多,你每样尝一点,也就没了。”
他抬手给沈不言夹了块水晶肴肉,唬得沈不言捧着碗坐立难安,祁纵道:“吃罢。”
沈不言道:“妾身还要伺候爷,爷吃完妾身再吃罢。”
祁纵道:“等我吃完,你还能吃什么?”
沈不言看着满桌的饭菜,觉得他这话说出口应当心虚,偏生祁纵说得理直气壮,见她不肯坐下,还瞪她,沈不言只得依着凳边坐了。
祁纵的神情方才舒展了些,和沈不言介绍起这水晶肴肉的做法,沈不言认认真真听,两人讨论着味道的层次,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倒确实是吃了不少。
但多吃几盘菜,沈不言的肚子就滚圆了,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祁纵瞧了眼她的动作,知道再吃下去就当真是强人所难了,不过今日也给沈不言介绍了七八道,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因此祁纵很满意地道:“吃不下,那便走罢。”
沈不言道:“这样多的菜就浪费了吗?爷,我们把它打包了吧。”
祁纵道:“打包?”
沈不言道:“对,打包。”
她说得这般肯定,祁纵便想着打包便打包吧,虽然很少有人这般干,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纵她一回也无防。
但祁纵没想到的是,沈不言敢让他吃两天的剩菜,回锅的饭菜风味总是差些,祁纵当年也挨过饿,因此现在对食物的口感十分挑剔,他在吃进第一口菜时,眉头就皱起来了,想斥一
句,但
对上沈不言期待的目光,那话又吞了回去。
沈不言小心翼翼道:“爷,菜的味道还可吧?管事取了冰鉴冷藏了这些菜,方才能放这样久。”
祁纵体量沈不言节俭的美德,但也真心想告诉她,拿冰鉴来藏剩菜属实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奢侈还是节俭,但瞧着沈不言期待的目光,祁纵终究只能长叹一句,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
的脚。
记住了,下次和沈不言出去吃饭,得少点些菜。
祁纵味同嚼蜡地把菜咽了下去,神色有些复杂。
沈不言见他吃了,长舒了口气,就怕祁纵觉得她用剩菜招待他,过于怠慢了。但管事告诉她,冰鉴也保鲜不了多久,这些菜还是要快点吃完,祁纵如今都是和她一起用晚膳的,沈不
言没
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给祁纵上了。
其实防止他吃不惯,她还是扯了面条在厨房里备着,但既然他已经吃了,那便不说了,反正面条可以留着明天当早餐吃。
沈不言也端起了碗,倒是吃得心满意足。
祁纵瞧着她那快乐的模样,倒也不觉得那饭菜有多差劲了,但总觉得有些不平。
被小妾招待了两天的剩菜还没发火,哪家老爷有这般大度的脾气?这事传出去,他祁纵也只有落得被人笑话的份。
因此祁纵阴恻恻道:“你还欠我一顿饭,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沈不言不好意思道:“妾身记得的,这些日子也在做,但水晶肴肉这些菜样式有些复杂,妾身手艺还不熟练,爷再给妾身缓些时日吧。”
她说着,目光还有些不自觉地瞟了几眼剩菜,祁纵顷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还有剩菜没吃完呢,你便想吃新菜了?
想得美。
祁纵:“……你略做几道便可,不要浪费粮食。”
等两人用完膳,丫鬟把碗筷都撤了下去,祁纵几乎迫不及待道:“快些去洗漱。”
饭桌上,沈不言没让他吃好,祁纵自然是要从别处找补回来了,因此这几日折腾得沈不言骨头都快散架了。
沈不言偶尔也会想念那日意外,祁纵让她在上方,她将祁纵纳入手中,操纵着,掌控着,却有几番奴隶翻身做主人的快乐,但也大多时候,她都只能蜷缩在祁纵的怀里,任他为所欲
为,一起赴海翻浪。
她听到祁纵的声音沙哑低沉中带着几分性/感,粘腻腻的,连同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耳边,祁纵问她:“不言,是哪几个字?”
沈不言恍惚间才想起,她跟了祁纵这几个月,他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名字,两人的关系就像人群中的陌路人偶然有了联结,并行一段路后,就要分别,因此通
晓姓名没有任何的意义。
从前原本是这样的关系,也该是这样的关系。
沈不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过要告诉祁纵关于她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名字,她不知道祁纵是哪里听来的名字,大约是去沈府找她那回吧,已经过去了两天,也难为他还记得。
她这一晃神的功夫,便显得心不在焉中还带着几分抗拒,这叫祁纵很不满地咬了她的耳朵,没用力,但也有尖细的疼痛,沈不言终于缓过来。
她抱着祁纵,声音有些散:“不言不语的不言。”
祁纵道:“这名字取得不好,把你性子都取沉闷了,以后我只叫你阿言,多叫叫,也能让你多说些话。”

第三十章
在阒静的黑暗里, 沈不言悄无声息地盯着夜色,身旁的祁纵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她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她摸黑走到外间,才点起蜡烛来,就着微弱的烛火找到早些时候买好的避子药丸, 就着冷茶服送了下去。
一瓶十丸药,按照如今的频次, 她很快需要再找借口出府去买些来了。
沈不言垂着眼睑,摩梭着瓶身,感受冷茶和药在胃里翻滚, 又凉又苦。
偏这时, 她听到祁纵翻了个身,叫她:“阿言, 你在做什么?”
阿言是林姨娘常唤的乳名, 猝不及防听到祁纵这样叫她, 让沈不言觉得陌生极了。
她顿了下,才想起之前在床上祁纵说的话, 当时她以为祁纵不过是与她调/情, 毕竟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并不可靠, 他一时兴起也是常理, 沈不言没当回事。
是以现在听到祁纵用还没完全醒来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唤她乳名,沈不言才有几分怪异。【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她把茶盏放下,那药瓶就藏进了袖中,如此之后, 她才若无其事地回道:“妾身在吃茶, 爷要来一盏吗?”
祁纵道:“不用了, 你喝完就赶紧回来睡吧。”
沈不言举着蜡烛走回了床边,往床帐内扫了眼,祁纵并没有清醒,长胳膊长腿尽兴舒展,倒是把她那边的床占去了大半,他那侧的空了许多,连被子都空了,都往她那边铺。
沈不言很想让祁纵往里面躺一躺,但祁纵人虽睡过去了,但手不自觉地拍着她那侧床铺的空位,似乎是在催促她快点躺下,沈不言犹豫了会,便没有说话,小心地躺上去后,还预备
觑个机会将药瓶塞在枕头底下,祁纵的手脚已经环绕过来,八爪鱼似的缠住她,把她往怀里扣去。
他小声嘟囔道:“你哪去了,还以为你死了呢。”
这话里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悲伤与脆弱,沈不言几乎以为是听错了,她僵着身子等了会儿,祁纵的呼吸又变得沉稳起来,看来他应当是睡着了。
沈不言重新躺好,她很想入睡,但祁纵锁在她腰腹的臂弯和那句话一起,成了一个秤砣,往沈不言的心里压去。
那不关她的事,沈不言告诉自己,可是她又难以控制地总会将思绪转到那上面去。
许是因为夜晚没睡安稳,第二日祁纵起身时,沈不言仍旧沉沉地睡着。
她睡觉有个不大好的习惯,等睡熟后就会不自觉地越睡越往下,直到钻进被窝里把整个头都蒙住了,祁纵总怀疑她会把自己给憋死,他伸手,帮她把被子往下扯了点。
睡梦中的沈不言眼皮动了动,似乎被外面的光线刺到了,不满地嘟了嘟嘴,祁纵便把那被子继续给她盖回去了。
罢了,她觉得怎样舒服,便怎样睡着罢。
祁纵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洗漱,束冠,整顿好了便出去了,留音见他都要出门了,便要去伺候沈不言,祁纵道:“别叫她,让阿言多睡会。”
留音习惯听祁纵叫沈不言姨娘,她自己也是叫惯了,故而听到‘阿言’这称呼,亦是愣了下,等回过神,祁纵已经走远了。
他今天要上朝,所以起早了些,初秋的清晨已经见凉,太阳也升迟了,天色尤为黯淡。
一众要上朝的文武百官守在宫门外闲聊着,祁纵不大爱闲谈,因此只是站着,直到周疏丞叫了他一声,祁纵方才懒懒抬起弧线流畅优美的眼皮看去。
周疏丞并非一人站着,他身旁还站了个刑部尚书,祁纵认得他,只因这方箬知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曾经有顶着被夫人砸出的脑袋包来上朝的壮举,私底下周疏丞还经常拿他做反面
例子取笑,祁纵想不知道也难。
祁纵打量了他一眼,便知道是何故了,方箬知的腿脚在发颤,若非周疏丞舍了一肩膀予他,他根本站不稳,可见昨夜肯定又遭了夫人的难,周疏丞叫祁纵,大约也是为了一同取笑。
祁纵没兴趣取笑人,但也知方箬知这样是殿前失仪,很容易被御史中丞记上一笔,因此他建议道:“方尚书,你今日还是告假为妙。”
周疏丞笑道:“告假不告假的,倒不是紧要的,反正方尚书家里的情况,陛下也是清楚,应当不会怪罪。”
方箬知苦笑。
周疏丞撺掇他:“依我说,不如找个机会,好好治治尊夫人,没得总是由她无法无天地管着,耽误尚书的正事不说,还把尚书的尊严置之何地?”
方箬知却摇摇头道:“驸马爷有所不知,贱内管我,也是为我好,大夫都说过我好几次,我年纪大了,不能贪杯,但总管不住这嘴,所以才每每惹得贱内发怒。”
周疏丞摇摇头,不甚理解:“夫君做得有不适的,做娘子的略劝几句便可,这样做就未免太过了些。反正我是不习惯有人这样管束我的,将军,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看向祁纵,很顺理成章地以为祁纵会认同他。
但这回祁纵什么也没说,目光闪烁着,不知在想点什么。
方箬知便以为祁纵是站在他那儿的,就道:“将军虽未娶妻,但也有美妾一房,大约也能理解我所言被人惦记照顾的幸福吧?”
照顾确实不假,只要他去越音阁,沈不言是样样以他为先,将他照顾得极为细致妥当。
但惦记,那是绝对没有的事。
只是这样的事说出来,总是有几分丢脸,好像他没什么魅力似的,因此祁纵含糊了两声。
周疏丞笑道:“尚书糊涂了,妾与妻哪能一样?尊夫人敢给尚书吃剩菜跪搓衣板,区区小妾敢吗?”
祁纵悚然。
沈不言不敢吗?她敢得很,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连吃两天剩菜,还有苦说不出。
沈不言现在尚且敢如此,日后她莫不是真要爬到他头上动土了?祁纵望着方箬知好全的脑袋陷入了沉思。
或许是夸张了些,但祁纵也察觉到了最近他确实对沈不言纵容了些,她脾气原本就不算软,假以时日,没准还真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祁纵只要想到日后是他顶着满头包来上朝,被满朝文武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着,就有些受不了。
因此为了面子,这日退朝后,祁纵去了城外的卫所,预备去那住几天,冷一冷沈不言。
他原本想一走了之,方显得他潇洒,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但想到沈不言或许会为了等他而漏夜不睡,到底于心不忍,因此还是派人回去说了声。
通报的人把话传进越音阁时,沈不言正在招待沈镜予。
如他们之前猜测那般,沈府安心就沈不言这条高枝,因此在他们离开后,便很快打扫出一个舒适的院落,将林姨娘挪了进去,将丫鬟仆妇配齐了不说,还将治病的事放在了心上。
这样做了许多,沈府既然想要沈不言知恩图报,自然是希望沈不言知道这些的,因此特意让沈镜予打着姐妹闲话的旗号,把这件事说给了沈不言听。
沈不言投桃报李,笑道:“难为母亲记挂姨娘,也难为姐姐肯来看我一趟,姐姐正该多出门些,连日只在家中闷着,人都憔悴了。”
沈镜予愁眉苦脸道:“你也知我的状况,我现在哪里还敢出去啊,母亲要为我相看,也找不到人家。”
无论她有没有和祁纵圆房,她都是二嫁之身,那些门第高的初婚的男子,自然不肯要她。
沈不言就等着她这一句,笑道:“姐姐莫急,将军人脉广,我托他打听打听,若有门第相配的人家,定然说给姐姐。”
沈镜予得了这句许诺,心里轻松了些,原本大太太让她来和沈不言卖好求情,她还有些不情愿,委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过去样样都不如自己的庶妹开口,如今听她主动要帮自己,
倒也算上道,因此沈镜予很满意。
她继续道:“我的婚事倒也不算急,只是父亲的差事总没个着落,母亲的意思是,总不能让他日日闲着在外头到处混吧?”
寿山伯领的是个闲职,已经清闲到不用点卯,可以直接吃空饷的地步,这听着似乎是寿山伯占了便宜,但闲职就意味着没有实权,这也是寿山伯府日渐没落的原因。
再者寿山伯连应卯都不用去了,更是自由,日日在外面闲逛败家,若非家底丰厚,他们这一大家子早喝西北风去了。家主不争气,于是老太太便想着靠几个儿女联姻抬抬门第。
儿子不行,儿子要高娶,基本都是要做赘婿的,寿山伯府不能没有承继香火的儿子,何况也丢脸,因此老太太和大太太都一门心思把几个女儿卖个好价钱。
这也是为什么会来巴结沈不言这个妾室。
沈不言对这些心知肚明,不慌不忙道:“这事我也早与将军说过了,将军的意思是,他如今身居要位,多少人盯着,就等他犯错将他拉下马来,因此他不能不慎重,何况现今陛下看
重太子,他也不好随意安排什么人。但若是父亲或者哥哥能考中个二甲进士,那就另说了。”
沈镜予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寿山伯得祖宗荫庇,能承个爵位,这辈子就没怎么摸过书,而嫡子沈镜史因为这爵位要收回去了,承袭不了,还是被逼着寒窗苦读过几年,怎奈天资不足,勉强中了个举后再不能了。
这情况,沈不言也是清楚的,因此她面露为难:“举人可胜任的官职有限,何况都是些地方上的芝麻大的小官,将军要安排,也难安排,毕竟他平素接触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何况,
若哥哥真以举人之身赴任,日后升迁也难,母亲应当也不甘愿就这样作罢吧?”
沈镜予就不吭声了,沈不言并没有明言拒绝,但这话说得比拒绝还叫沈镜予难受,还摘不出沈不言的错,不仅如此,她还把胡萝卜钓在了她们面前,为着沈镜史有朝一日能中进士还
得求祁纵,她们都得好好对待林姨娘。
她坐不下去了,告辞离开。
沈不言也不说留她吃饭,就送了客,通报的人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沈不言听到祁纵不回来,要去卫所住了几天,舒了口气,他不来,她便宜些不说,还能少吃点避子药,那药吃下去毕竟伤身体,又难受。
因此她点头:“我知道了。”
通报的人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姨娘不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吗?”
祁纵可还交待了人,若沈不言问起来,该如何回话才能让她舒坦些。
沈不言却高兴地道:“问什么呢,男儿就是该以事业为重,将军放心住在卫所罢,住个一年半载的,妾身也不会去打扰他。”

第三十一章
祁纵在练武场操练士兵, 长丰抱着个包袱跑进来,凑到祁纵耳边,道:“将军, 姨娘让人给你带了包衣服。”
祁纵的眉毛挑了挑,长丰的话虽不算重,但也足够叫他听清楚了, 但他还是抬了手,示意士兵们暂停操练, 而后他背手转过去,问长丰:“你有何要事?”
长丰:……
他只得把前话再复述了一遍,祁纵沉稳地点了点头, 方才转过头去, 对上满场羡慕的目光,悠然道:“你们先练着, 我去收拾番, 回来再检查你们操练结果。”
长丰的嘴角微抽, 但祁纵已经转背离开了,他也只能抱着包袱跟上去, 祁纵边走边问道:“阿言还说了什么?”
长丰想了想报信之人的话, 省去了对沈不言的神态描述, 把话说得委婉了些, 他道:“姨娘说公务要紧,家里有她,将军不必牵挂。”
祁纵眸光闪烁,微微颔首。
长丰见了, 在心底叹气。
他是在陇西就跟着祁纵的老人了, 因此他比寻常人清楚, 祁纵面上的冷硬冷情不过只是一层伪装罢了,还在陇西,他看着戍边的士兵收到跨越千山万水、家里寄来的包裹时,总
会默默地盯上许久。
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收到,因此索性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如此才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可怜。
时间一长,也就让祁纵养出一副狗脾气来,明明心上在意的要死,嘴巴却比蚌壳还要硬上几分,怎么也撬不开。
长丰记在心里,寻思着要隔三岔五地回去和沈不言说一声,给祁纵送点衣物吃食什么的,好能让他在卫所横着走,炫耀自己不再是孤儿,也是有家有舍,有人惦记的人了。
祁纵拎着包袱回了在卫所暂住的屋子,因为他之前在卫所常住了二十来天,其实衣物都是齐全的,何况眼下也才是初秋时间,天气不过刚刚转凉,他一个练武之人,还是扛得住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沈不言包来的衣服都收拾出来,郑重其事地放进衣柜内,进而便有些后悔起来了。
留在祁府抱温香软玉的阿言不好吗?非要大老远地跑到卫所来,和一帮臭老爷们混在一起,是嫌自己身上还不够臭吗?
此时祁纵已经想不起他是因为和沈不言置什么气才跑出来的,他只是想回去,可哪有刚说了要处理公务在外住着,却连一夜都没有住到就回去的道理。
他这么快就回去,不是明晃晃地低头认输,告诉沈不言他想念她吗?
这般丢人的举动,还是算了,至少得待到沈不言下一回给他送东西时,届时就算提前回去了,也有个现成的借口——不是我想你,而是你想我了,我才提前回去的。
祁纵打定了主意,但又想到沈不言的前科,不免觉得有些不稳妥。
这丫头看上去可还不到开窍的时候,叫她做个宠妾也做得毫无悟性,七零八落的,若是她当真以为送一次东西就足够应付差事了,接下去便能心安理得地把他忘记在卫所,整日只和
小丫鬟厮混在一起。
还睡一张床!
祁纵这般想着,心里更不痛快了,他给自己默默定了个期限,再熬个三日,就让人找个借口回祁府去见见沈不言,提醒一下她,该送东西了。
沈不言过了很快活的两日。
她和留音琢磨着预备围个围栏,养些鸡鸭,但这就意味着要再辟一块空地出来,需要和管事商量。
管事愁着一张脸,委实不想答应沈不言,但又怕惹她不高兴,去给祁纵告状,那他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因此管事采取了迂回战术,道:“光是围栏还不够,若是冬日到了,还得给鸡鸭搭个暖和的茅草屋子,这又得是一片地,越音阁旁边的花草长得已经很好了,拔掉可惜。姨娘你看,
前头的那片池子还空着,你不如养些鲫鱼?鲫鱼豆腐汤也很好吃的。”
沈不言眼睛亮了下,同意了。
因此这两天沈不言和船娘在学习划船,原本是为了洒鱼苗,日后捕捞做准备,但等上了船,沈不言倒是迷上了乘着一叶小舟在池上漫无目的飘荡的感觉,每回下船时都有些依依不舍。
但等第三日,她的小日子就来了。
沈不言在沈府时就缺衣少食的,身骨没有养好,每次来小日子都疼得满床打滚,后来喝了几次避子药,也就更严重了,几乎下不来床。
好在后来跟着祁纵来到祁府之后,所要遵守的规矩并不多,府里也不曾苛待她,每回她来小日子,一应的炭火,手炉,被褥,红糖姜茶都是齐全的,沈不言可以一边热得浑身都是汗,
一边把手炉往肚子上捂。
这日,也该是如此,只是到了响午,长丰回来了,说祁纵有件衣服寻不到,要沈不言帮忙找一找。
留音每次看到大夏天的,沈不言还得点炭火捂肚子,烫的肌肤上都是一块块的红,都替她心疼,因此留音便替沈不言把长丰拦在了外头。
“将军的衣裳都在回鹤庭,姨娘不常去那儿,并不熟悉,你要找衣服,我帮忙去找也是一样的。”
长丰听了,道:“姨娘可是有事在忙?”
留音犹豫了下,不知道该如何向长丰解释沈不言来小日子的事,因此没及时回答,但也只这一瞬,便叫长丰误会了。
他道:“衣服不要紧,若是姨娘出了事,你可别瞒着,倘或将军知道了,是要怪罪的。”
留音便含糊道:“姨娘身子不舒服,起不来床。”
长丰大惊:“可有请过大夫?”
留音道:“大夫来了也没用。”
长丰听了,更以为是沈不言身上有什么绝症,已经到了药石罔医的地步了。
他一面觉得难以置信,虽然沈不言的身子是孱弱了些,但也没见她吃过什么药,缘何就到了这地步?这究竟是什么病,病来如山倒,竟然倒成这样,硬生生要把一条鲜活的人命给折
腾没了。
他另一面又可怜祁纵,孤苦伶仃二十载,好容易有了半个家人,还没享受过几回温情,便又要孑然一身了。
长丰快马加鞭,赶回卫所,中间任谁与他招呼都当没瞧见,一路跑到祁纵的房间。
祁纵正用完大锅饭回来在休息,长丰猛地推开门,着急忙慌地进来,让祁纵的神色一变,几乎立刻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同时,他的手与目光未曾停过,目光才扫到长剑,他便佩上了——军机不等人,这都是陇西养出来的习惯。
就听长丰道:“将军不好了,姨娘病危了。”
祁纵愣住了。
长丰道:“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这才没几天,就病得下不来床,我让人去请大夫,那丫鬟却道,已经药石罔医,便是大夫来了也无济于事了。”
祁纵拧眉:“这是害了什么恶疾?府里怎么说?”
长丰摇摇头:“留音那丫头出来回的话,倒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姨娘病危这意思是说的真真的,属下保证没有听错。”
祁纵瞧了眼他的神色,道:“若阿言当真犯了恶疾,管事无论如何都会来通报一声,如今却没个响动,其次,若真到了病危的地步,大夫该守在床侧,丫鬟说不明白,你不能叫大夫
出来回话?你与丫鬟说话时,可闻到她身上有药味?”
长丰回想了番,摇了摇头。
祁纵道:“事情大约并非如你猜测般,你下次问清楚了再回话。”
他虽然猜到了沈不言大约无事,但解了佩剑后,仍旧往外走去了。长丰见状,知道他是想回去看沈不言,便去帮他把马牵了过来,祁纵翻身上马。
这一行大约需要半个时辰,祁纵奔马回府,径直便去了越音阁。
留音正在厨房里煮红糖姜茶,祁纵再三确认没有药味,那颗心方才真的落回了肚子里去,他几步便跨上了楼。
屋内静悄悄的,帘帐曼垂,依稀透出一个拱形的身影,祁纵的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床边掀开帘子一角,就见沈不言脸朝里躺着,乌黑的头发一把抓在脑后,脖子脸颊上是娇嫩的红,
晶莹的汗水腻在上面。
祁纵以为她是发了高热,伸手去探她额头,却不料沈不言只是闭目躺着,人并未睡着,他这般一弄,反倒将她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炉砸过来。
也幸亏两人反应都不算慢,祁纵伸手一挡,沈不言也就看到是他,便停了手,很是惊讶:“爷怎么回来了?公务都忙完了?”
祁纵没应她这声,眼睛盯着用布囊装起的物件,道:“这是什么?”
沈不言打开布囊的抽绳,从里面取出用绳子扎好的手炉道:“直接拿手炉,未免过热,因此妾身做了这个布囊,隔热又垫手,这绳子是为了防止炭火倒出来的。”
祁纵没见过这些,但看着这个,也就知道了沈不言满额头的汗从何而来:“天气还未转冷,你用手炉做什么?”
沈不言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这事不难解释,难的是该如何与祁纵讲明白。
她越表现的难以启齿,祁纵便越好奇,心里还有些不大舒服,两人最亲密的关系都有了,她
还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他的?
差点忘了,她是事事都不愿与他说,便是在醉仙楼,她的话都说到了牛肉包子铺,却依旧不肯提一句当初是为何出府,又为何一个小姐连买个包子的两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若非那日想到去清柳院坐坐,他又哪里能知道关于她的许多事。
纵然她身上的遭遇是睁眼就能看到的,但她自愿说出来,与祁纵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有极大的区别。
因此眼下祁纵见了沈不言又是一脸不愿说的表情,心里难免有些气,想着不愿说便不愿说
罢,难受得也不是他,再咬紧牙关强撑着,总会到撑不下去的时候,那时她总该会开口了。
祁纵这般想着,倒是真想一走了之,但目光触及沈不言与手炉接触的皮肤已经泛红,当是烫伤,他的神色就微微变了,那本该转头离去的步子就这般停了下来,转而行动的是他的手。
他取走了手炉,眼见着沈不言露出不舍的神色,他尽量好声好色地道:“阿言,我是你的夫君,你应当相信我。”

第三十二章
沈不言的睫毛微颤。
夫君二字对于她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 她与祁纵没有三书六聘,算不得什么夫妻,她也从来只把祁纵当能定她生死的主子看待, 而不是什么夫君。
因此祁纵这话说得叫她不自在,沈不言为了掩盖这样的不自在,笑了笑:“爷多想了,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女人的小日子罢了。”
她便看到祁纵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这倒不能怪祁纵, 他身边没什么可以亲近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与他谈论起小日子来,因此他听了沈不言的话, 除了困惑外, 也只有困惑。
“这是什么?”
沈不言道:“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要流血。”
祁纵不懂小日子,但知道流血, 也就更加困惑:“那你该找大夫止血, 抱着手炉做什么?”
沈不言道:“这血是止不住的, 等它流个五六日,就好了。只是有时候会疼, 大约是受凉的缘故, 所以才要用手炉暖一下肚子。”
祁纵抿住唇, 浓密长翘的睫毛下泄露出几分不解与担忧来, 他觉得这小日子实在不是个善类,每月都要来一遭,这不是叫人受罪么?
他目光又落在了沈不言烫红的肌肤上,不由伸手去碰了碰, 果然是滚烫一片, 他些微用了些力气, 沈不言就嘶了声。
祁纵再次凝望了沈不言一眼:“什么时候养出讳疾忌医的毛病来?”
沈不言以为她方才已经给祁纵说得很明白了,实在不知他怎么仍旧听不懂,还要解释时,祁纵已经大踏步走下楼,沈不言听着响动,发现他是叫请大夫,又让人去拿治烫伤的药膏来。
过了会儿,祁纵便果然拿着一小圆盒的药膏上来,瞧着沈不言仍旧维持着他下去前半跪的姿势,身上也只着一件单衣,单薄地被笼罩在洒满阳光的金帐里。
祁纵蹙了蹙眉头,道:“不是说因为受凉才要疼吗?也不晓得批件衣服,照顾自己。”
沈不言才回过神来,继续躺回被窝里,但又觉得有些不妥,刚要把身子直起来,祁纵就把她又重新按回去了。
他斜坐在床侧,旋开药盒,道:“先擦手。”
他的指尖捻起白色的膏状药,将手半举在空中,等着沈不言将手伸出来,看起来是安心要伺候沈不言了,但他的神色严肃,下颌线紧紧绷住,瞧着有几分吓人,实在不像是伺候人的
和颜悦色。
沈不言思量了会儿,也没想明白她又是如何招惹了祁纵,但为了不叫他的脸色更差下去,还是乖乖的把手伸了出去。
祁纵的神色吓人,但指尖动作轻柔,均匀涂抹开来,凉丝丝的往热热的肌肤浸润下去,缓和了些烫热带来的疼痛。
沈不言抿了抿唇,有些看不下去祁纵的轻柔涂抹,好像在呵护什么珍宝似的,她便抬起眼来,预备看祁纵可怕的神色冷静一番,但此时祁纵目光专注,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里只
剩下了沈不言的双手与手上的烫伤。
沈不言错愕了,她缓缓把视线移开,宁可盯着床边一角垂落的床帐看着。
祁纵道:“还好现在的烫伤不严重,涂了药膏便没事了,但你下次再这样没什么轻重的,皮被烫下来都是有可能的。”
他说着一顿,却没有听到沈不言的回答,抬眼见她心不在焉地发呆,有些被气笑了,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子:“成日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自个儿的身体也不知道爱惜些。”
沈不言被打懵了,睁着双惊讶无辜的眼睛看着祁纵,嘴角微微往下捺,一脸委屈。
祁纵见了更是来气,但还不及骂沈不言,大夫便到了,他只能把气先咽回肚子里去,瞪了沈不言一眼,意思是叫她等着。
沈不言被那一眼看得浑身激颤了下,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之前并没有十分注意到的事。
祁纵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习惯流露情绪了。
是因为两人终于有些熟悉了?
可她从前还一直以为祁纵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
沈不言耷着眼皮思索着,祁纵已经把大夫带了上来,隔着层帘帐让大夫给沈不言号脉。
沈不言大约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从小就缺衣少食,因此身骨孱弱,底子很差,又有宫寒,是以每每小日子时会疼得起不来身。
经痛从来不算病,没什么好诊断的,也就是祁纵不知内情,因此才把它当作一件大事。
祁纵去外面送完大夫后回来,看到沈不言躺在被褥里,轻得仿佛一片鹅毛,隔着床帐,几乎看不出床被下还卧了个人。
祁纵有些不是滋味,他将床帐钩上鎏金铜钩,复又坐回原处,道:“不想与我撒个娇?”
这问的是什么话?
沈不言方才还在琢磨着祁纵近来情绪外露的事儿,听到这话,更绝震惊,因她实在没法将小日子疼痛和撒娇两件事勾连在一起,是以也问得困惑:“为何要撒娇?”
祁纵有些许沉默。
虽说寻常女子疼了痛了,总习惯于夫君撒娇,博个同情,也是渴望得夫君垂怜。但沈不言定然没有这样的觉悟,不然他也不至于到了今天才知道这回事。
这也就罢了。
他方才问过大夫,女人为何会有宫寒。大夫解释,除了体质原因外,还有可能是平时没有保
养好,比如肚子吹了冷风,洗了冷水等等。
祁纵去过清柳院,也听林姨娘说过沈不言从前的日子,他便很快就想到了,这几样,沈不言
可是样样都占的。
厨房不会给清柳院热水,沈不言要清洗身子,只能用冷水,夏天尚可,秋冬时便只有冻得哆嗦的份了。热水尚且没有,炭火冬被棉衣这些御寒的东西就更不用想了,沈不言身体底子
本来就不算好,又这样长此以往地住着,可不是就养出了宫寒的毛病来。
偏她自个儿能忍,事到如今,还一声不吭的。
祁纵道:“大夫开了药,我叫厨房每日熬了看你喝下。宫寒这病不大不小,子嗣什么的暂且不论,你每月这样疼,也是伤你的身子,你自个儿的身子得自个儿上心记挂着,一日三餐
的药不要落下了,平日里也都注意着,冷水一概都不要碰了,有什么活计都让丫鬟们去做,我给你买这么多丫鬟是做什么的?我又不要人伺候。”
他说了一堆,越说越叫沈不言心沉,到了最后,只肯记得子嗣那句,她有些不自在道:“大夫是不是说了妾身子嗣艰难?”
祁纵以为她伤心,安慰她道:“你我都还年轻,也不必着急着意子嗣,好好调理些时日,也能调理回来,宫寒并非绝症。”
沈不言道:“但爷也是弱冠之龄,一般同龄人都有了子嗣,爷这般被妾身耽误了香火,反而不好,不如……”
祁纵飞来一记眼刀,沈不言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如同一盏烛火般熄灭了。
祁纵方才冷笑:“你也知道你耽误了我的子嗣,但凡敢漏一餐药叫我知道,我亲自回来扒你的皮。”
沈不言缩了缩脖子。
两人之间一时没有言语了。
其实祁纵与她,要这般相对无言坐着的日子迄今为止还是头一回,每次祁纵来寻她,不是要她伺候,就是有事要与她说,将她作为工具的用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因此沈不言总觉得祁纵不是会在她这儿浪费时间的人,她动了动脚,道:“爷,妾身无碍,你若有事,便忙去吧。”
祁纵道:“怎么,不想见到我,所以看完了大夫便迫不及待要赶我走?”
沈不言忙道:“爷这说的是什么话?这越音阁本来就是爷的地,爷高兴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妾身不过是担忧耽误了爷的正事罢了。”
祁纵‘唔’了声,掀起眼皮,意味深长道:“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才快马加鞭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回来的,你就是我的正事,不算耽搁。”
沈不言呆愣住了。
祁纵那耳朵却已经悄没声得红了,原本这就是实情,他也只说了个实情,但不知道为何这样的实情说出口,反而怪叫人难为情的。
祁纵找补道:“你差人包了衣物送来,我自然是要回礼,何况你生了病,我将你一人抛在家里不闻不问的,我心地善良,实在做不了这等没心肝的事。”
其实一个小妾的生死有什么要紧的,林姨娘也是妾室,还给寿山伯生了个女儿,最后还不是连女儿一起丢进清柳院,不闻不问的。
但祁纵既然这般说了,沈不言自然不会往深里去追究,那才叫没趣,因此她点点头。
祁纵见她不在意,也松了口气,复又拿起膏药来,道:“肚子上的,我还没有擦。”
沈不言下意识就捂住了肚子。
虽则两人之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但沈不言脸皮薄,还是禁不起在祁纵面前撩起衣服下摆,因此拼命想法子拒绝:“这药膏是凉的,涂抹在肚子上,有些不妥,爷还是先放着吧。对
了,爷今晚是要住在府里吗?”
祁纵听她说得确实有些道理,便暂且把药膏放下了,道:“嗯。”
沈不言见果真把他的注意力移转开了,松了口气,道:“那妾身便让人去回鹤庭给爷收拾下吧,爷也好久没住了。”
祁纵听了皱眉:“我在越音阁就住得很好,为何要孤零零一人回回鹤庭去?”
他看过来的眼神简直如同质问,仿佛在指责沈不言又一次消极怠工,想把他赶走。

第三十三章
沈不言实在不明白祁纵为何有这样的误会, 女人来了小日子是无法伺候人的,而且身上也脏,因此男人总会避开女人的小日子。
祁纵来寻她, 也都是为了那种事,难不成,他见她这样了, 还要叫她伺候?
沈不言的小脸就白了,道:“爷, 妾身没法伺候你……”
“我是没手还是没脚,离了你连吃饭洗漱都不会了?”祁纵道,“行了, 你身子不爽利, 安心躺着就是了,不要你瞎操心。”
沈不言惶惶地躺下。
祁纵下楼去了, 没过会儿留音端了碗当归煮蛋上来, 她中午便没有用膳, 离晚饭时间又还在,应当吃点垫垫肚子。
沈不言问留音:“爷呢?”
留音道:“将军大约有事要忙, 吩咐我们好声照顾姨娘, 特意说了晚上还要来越音阁睡, 方才出去了。”
沈不言懂了, 祁纵这是怕她趁他不在时,自作主张把回鹤庭收拾出来,赶他去住,因此特意嘱咐了丫鬟, 不要乱听从沈不言的命令。
留音道:“将军今日是要在越音阁住定了, 姨娘, 该怎么安排呢?”
沈不言有些心烦意乱,但不把祁纵安排好,又怕他搅得自己也不得安生。
她想了想:“在外面榻上给他收拾出铺盖来。”
留音点点头,又道:“姨娘,那避子药就先不吃了吧?”
沈不言犹豫了瞬,她吃避子药本来就是为了防着子嗣,但现下大夫都断言她子嗣艰难,那药确乎是暂时不必再吃了。
避子药本就苦,沈不言也不喜欢吃,因此道:“你先收起来罢。”
祁纵出去,是去约周疏丞。
他直到今日方才意识到男女身体有太多的不同,虽然之前就觉得女孩子身子娇贵,但经此一遭,方才知晓到底有多娇贵。
他便寻思着,该向成亲比他时日长的周疏丞多讨教一二,看平日里还需要注意点什么。
毕竟这样的事,真的无法指望沈不言主动告知,那丫头,是一向忍惯了的。
他知道周疏丞眼下还在当值,没有空,便托人带了个话,预备先去醉仙楼等他,但马在经过街角时,祁纵还是不由自主地扯住了缰绳,与边上的摊贩打听。
“七八年前,这儿开了家牛肉包子铺,你们可知掌柜的不做生意后去了哪儿?”
这儿的摊贩都是流动的,何况□□年的事,谁会记得,因此都摇了摇头。
这个结果不意外,但祁纵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但也因为这一耽搁,倒是让他看到了方箬知,他叫了声:“方大人。”
方箬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听到声音,小厮随他一起寻声往来,像是两座包裹大山艰难转向。
方箬知道:“祁将军。”他见祁纵奇怪地望着小厮手里的包,无奈笑道,“贱内这些日子不
方便,可巧家里有许多东西要添置,左右近日刑部没有案子,我在部堂也是无所事事,便出来偷个懒替贱内置办。”
祁纵寻周疏丞正是为了讨教女人身子的事,但瞧着周疏丞平时对安乐那般不上心的模样,祁纵也有所怀疑他究竟能否派上些许用场,但方箬知不同,他与夫人成亲二十余年,经历更
多,又是个妻管严,于夫妻之道上大约是个百晓生了,问他,兴许比问百个周疏丞还要好用。
因此祁纵道:“难得碰见方大人,若方大人不嫌弃,请与我到醉仙楼喝些薄酒,我有要事需请大人赐教。”
方箬知素日与祁纵交情不多,如此听他来相请,只以为是要谈要紧公务。可是祁纵能与他谈论什么呢?衡王被拘那段时间,刑部确实是通宵达旦的忙碌,近日倒是清闲得要长毛了,
难不成衡王人在府里关着,心却不安分地在外面滋事生非?
方箬知便让两个小厮先回家去,自己跟着祁纵进了醉仙楼,一路上又把衡王的案子梳理了一遍。
这案子是三法司审的,靖文帝亲自督办,审结时也是由靖文帝亲自点了头的,按理来说是挑不出错的。
于是方箬知有了几分信心,觉得无论祁纵得了靖文帝什么指示来询问,他都可以应付得当。
等两人分次落座后,方箬知扬起自信的一张脸,等着祁纵的问题。
祁纵道:“不知道方大人可有应付女人小日子时疼痛的土方妙招?”
方箬知:欸?
他不可思议地睁了睁眼。
祁纵有些不好意思:“家里人最近身子不舒坦,每日只能在床上躺着,我瞧着也不大痛快,也请过大夫,大夫只说需得慢慢调理,急不得,但她身骨弱,月月都要来这一遭,未免太
过痛苦,因此我有些急于求成了。”
方箬知方知误会了,但也很高兴地道:“说起这个,那可有的说了。”他叫店小二上壶好
茶,“得润润嗓子。”
祁纵故意道:“方才已经点了酒和一桌下酒菜了。”
方箬知忙摆摆手:“可不敢再喝了。”
两人相视之后,都笑了起来。
于是等周疏丞下了衙赶来后,推开门,见到的便是祁纵与方箬知把茶言欢的场景,这场面太过惊悚,周疏丞退出后又连开两次门,才敢确信方才所见并非是幻象,而是真真切切的现
实。
他摇头进入道:“这场面倒是罕见,你们再谈什么?”
祁纵扫了眼方箬知,道:“已经说到了孕妇生产后,该如何护理的事了。”
周疏丞道:“这也值得谈论?稳婆奶娘丫鬟,那么一大帮人是干什么吃的。”
方箬知道:“话不能这样讲,仆妇只能从身体上照顾孕妇,孕妇十月怀胎辛苦,更缺的是家人的关怀,此时夫君的体贴尤为重要。”
周疏丞撇了撇嘴,问祁纵:“你也这样想的?”
祁纵笑而不语。
周疏丞便道:“好你个叛徒。你与你那小妾的事如今可传遍上京了,连安乐都知道了,前儿还夹枪带棒嘲讽我,说同是朋友,我与你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你要真跟方大人般,做
个远近闻名的妻管严,那她更有话要说了,没得闹我的心。”
祁纵仔细思考了会儿,道:“尚没到那地步,谁又能管得了我?倘若我真做了妻管严,也是甘心让人管教,只是我仍旧难以想象我究竟得爱这个人到什么地步,才能心甘情愿给自己
套上紧箍咒。”
他说着,不由地看向了方箬知。
方箬知捻着胡须,笑道:“我与贱内早些年也是磕磕绊绊过来的,但是这二十几年风雨与共,衡王与先太子斗争时,我两次被贬,两次起用,都是她陪在我身边,替我操持家务,让
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第二次被贬时,我还曾问过她是否后悔,想不想与我和离。”
“那时我们正冒着大雨回乡,驴车陷在泥地里拉不动,她骂我,有时间像个酸腐文人一样感慨来感慨去,不如省点力气来推车。有这样的娘子,夫复何求?你们都嘲笑我怕她,没有
任何的大男子风范,你们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我信她,敬她,爱她,护她,难道在你们看来,非要闹得家宅不宁,怨气横生的,才是大男子了?”
周疏丞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祁纵。
祁纵微垂了眼,却没有接他的目光。
风雨与共么?若身侧当真有这样一个人肯与他患难与共,确实一辈子都可以圆满了。但沈不言显然不是那样一个人,她巴不得他远远地走开去。
可是想到那一包她送来的衣服,祁纵尽管知道那不过是她在履行宠妾之责罢了,但他仍旧不可避免地从那包衣服上久违地感受到几分温情。
只是沈不言的心如蚌壳般坚硬,就算再给他些时日,祁纵也难以保证他真能将她的心给撬开,而且那般花费心思得到的感情,当真是真情吗?
祁纵困惑不解。
桌宴散后,周疏丞叫住了祁纵:“安乐如今对你那小妾很感兴趣,想下张帖子来请她去公主府吃螃蟹喝黄酒,你应不应?”
祁纵道:“螃蟹性寒,阿言吃不了。”
周疏丞道:“那我便替你回了她。”
祁纵沉吟了会儿,道:“让安乐自己去问阿言,她若愿意去,去便是了,我不做她的主。”
周疏丞没答话,只是定眼看着祁纵笑。
祁纵道:“怎么了?”
周疏丞笑而不答,模样极是神秘,祁纵只当他犯了毛病,不理他,骑马回了府。
越音阁内此时灯火通明,沈不言仍在上头睡着没下来,厨房里只备了祁纵的饭菜,祁纵看留音在底下伺候,问道:“阿言用过膳了吗?”
留音道:“姨娘吃了碗面条,药也喝了,方才睡下。”
祁纵点点头,道:“我用过膳了,都撤了吧。”
他走了两步,又极速退了回来,压着声对留音道:“这饭菜你们分了吃了,若是吃不完,便连夜处理了,别叫阿言看到。”
他是真吃够了剩菜,再叫他吃,他宁可从阁楼上跳下去。
留音见了祁纵那后怕的模样,不由地笑了起来:“难怪姨娘今日还同奴婢说,觉得将军与从前比,很是不同了。”
祁纵听沈不言竟然在背后与丫鬟议论他,觉得新奇,问她:“阿言说我什么了?”
留音道:“将军从前神色严肃,像个煞神,姨娘与奴婢见了,都很是害怕,但如今将军却更像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有讨厌的东西,也会关心起人来,反倒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了。”
容易亲近吗?
祁纵默然。
他与沈不言的初遇与重逢都不算美妙,在当时的境地里,祁纵只一门心思想要摆脱国公府,确实难以顾及其他。
何况他与沈不言的前缘只有一面,中间又隔着八年的光阴,他并不能确定沈不言的脊骨是否在过去八年的磋磨中被打断,又如何肯花费一点心思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放弃的棋子身上。
也罢了,这事的责任在他,沈不言因此惧他,怕他,不愿与他亲近,都是情有可原。
祁纵想毕,往阁楼上走去。

第三十四章
阁楼上面并非漆黑一片, 沈不言给他留了盏灯,橘黄的烛光刚巧将那床崭新的铺盖照亮,等着祁纵眷顾。
有了方箬知的指导, 祁纵已经明白了沈不言给他准备铺盖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多想,但也不屑。
他脚步未停, 举起蜡烛就往里间走,撩起了珠帘, 珠子碰撞的脆响声惊动了本来就没有沉酣入睡的沈不言,她坐了起来:“爷怎么进来了?”
祁纵道:“你睡你的,别不披衣就坐起身, 也不怕受凉。”
他倾了手, 手中灯烛的烛火舔上了桌子上静置的半截蜡烛,滚烫的火焰热融了烛油, 汩汩沿着烛身滴落了下来。
祁纵方才拎起烛台, 将它放到了拔步床的床头, 烛火照亮了沈不言不安的目光,他一顿, 倒是不知道原来在沈不言心中, 他是可以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来的人, 所以才
要用这般提防的神色看着他。
原本是该生气的, 但因为留音那番安抚的话说在前,祁纵在上楼前也做了自我开解,知道尽管沈不言对他的印象不善,但至少在一点点的改进, 既是如此, 好好说开就是了。
祁纵道:“我并非什么好色之人, 与你共眠也并非是冲着那些事去的,不过是习惯身边睡了人,因此不愿再孤枕难眠罢了。”
他怕沈不言仍旧不信,又补充道:“你先睡罢,我当真不要你伺候。”
沈不言似信非信地看着祁纵,但也深知若祁纵当真想要,以两人之间的体格气力差距,她是没有可能拒绝祁纵的,既然如此,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的意思,不如躺下。
沈不言重新躺回被褥里,听着祁纵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他是去耳房洗漱休整了,隔着些距离,其实是不大能听到的,但无论是风声还是什么声,只要是些许的响动,都像是在黑暗里
想起的不知名的可怕响动,牵动着沈不言脆弱的神经。
她觉得她又回到了要被献给祁纵做妾室的那天,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算盘要打,有各自的利益要去争取,没有人在乎她这颗被献出的棋子的想法。
沈不言不喜欢这种感觉,可她知道自己前方无路,后方没有依靠,所能做的不过是逆来顺受。
她便如此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了虚无缥缈的命运,把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到祁纵是个稍许有些良心的人这点上。
现在,她再一次陷入了这样绝望的境地。
沈不言听到祁纵的脚步声近了,烛光就落在她的眼皮上,可是她不敢睁开眼,她尽力把自己的呼吸放得绵长,好做出她已经入睡了的假象,希望祁纵因此觉得没趣,彻底打消玩她的
念头。
然后她感觉到一片阴影覆盖在她的身上,那是祁纵站在床边看着她而落下的影子。
在这样的注视下,沈不言觉得越发煎熬了起来,祁纵在看什么呢?又有什么值得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见过这么多次的人?沈不言寻不到答案,因此她只能焦急地躺着。
过了漫长的一会儿,祁纵终于上了床,沈不言感受到身边的床铺微微塌陷,继而是被子掀开,一阵风溜了进来,紧接着这些许才刚流通的风就被掐断,她再感受到的便是一具滚烫的
身体。
沈不言能清晰的感受到冷水滚过肌肤后的丝丝凉意,但祁纵的身体确实是热的,像块正在燃烧的炭火,很奇怪。
就在这时,沈不言听到祁纵问她:“我的身子像不像暖炉?”
沈不言想到自己是个已经睡着的人了,因此没有回答,祁纵轻笑,他的声音从她的头顶落下,额外得慵懒缱绻:“既然睡着了,那就任我摆布了。”
沈不言心往下沉,知道祁纵没安好心,却不想他竟然可以没有人道至此,她忙睁眼出声,但已经迟了一步,准备好的话语被拉长成了一声惊叫,是祁纵抱着她的身体悬空后又翻了个
面,等落下时,正好趴在祁纵的身体上。
沈不言手脚并用地要爬起来,祁纵却只动了动手腕,就将她按回了自己的怀里,这样悬殊的力量,让沈不言觉得自己像是祁纵手下一只永远无法翻身的乌龟。
沈不言涨红了脸:“爷,这不合适……”
祁纵道:“有何不合适?再问你一句,我的身子像不像暖炉?”
沈不言沉默了,这话叫她该如何回答。
祁纵才不管她说没说话,径直道:“我是习武的人,常年身子都是热的,能给你烘,还不会烫伤你,比你那劳什子手炉好使多了,你捂手炉,不如来捂我。”
“但这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
沈不言却说不出话来,这样睡着,像什么话,况且祁纵的需求也不算小,若是不小心擦枪走火了该怎么办?她身体是这个情况,自然是不可能满足他的。
但这样的话,沈不言脸皮子薄,说不出来,因此憋了半天,方才说了句:“妾身太重了,会压着爷的。”
祁纵听说,忽然伸手过来掐沈不言的腰,沈不言没躲开,被他掐了个正着,实在被折腾得没脾气了,哭丧着脸道:“爷,这又是怎么了?”
祁纵道:“你捏捏你身上有几两肉?摸下去都是骨头,从前在家里就没吃好喝好,在最该长身子的时候饥两餐饱一顿的,你能长多少肉,还压着我,你对自己的身骨也忒没数了。”
沈不言抿了抿唇。
祁纵道:“我知道你没和我说过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些都是那日我在清柳院听你姨娘说的。”
沈不言闷闷地道:“妾身知道,妾身就坐在旁边,都听到了,都是些没要紧的事,爷听过就忘了罢。”
祁纵却没理会她,道:“还记得那日在厨房,我与你说过,我挨过饿吗?”
沈不言没接话,因为她在认真回想是否有这回事,祁纵牙齿都气得发酸了:“我说得话你都能忘,你成日里都在干什么吃的?”
沈不言又怕他忽然掐自己,整个人都扭起来,想护着自己,口里忙道:“记得,妾记得。”
祁纵这次没掐她,而是伸了手在她臀部上狠狠地拍了下,触感弹软,他又没忍住,再要拍时,沈不言已经跳了起来,她手脚并用爬下床:“妾身还是去外间睡罢。”
祁纵见她真要走,忙将她哄回来:“好了,好了,不打你了,外面被褥都是凉的,去哪里睡什么。”
沈不言就看着他。
祁纵皱眉:“要不你打回来?”
沈不言脸一红:“妾身才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祁纵疏朗一笑,又把她抱回怀里,沈不言努力地在他怀里找个舒适的位置睡着,但祁纵全身都是练出来的肌肉,硬邦邦的,并没有什么舒服的地儿。
但沈不言知道祁纵的脾气,他骨子里依然是独断专横的人,他要抱着她睡,她就不能拒绝,既然如此,她也不想浪费这个口舌了。
祁纵倒是抱沈不言抱得舒服,姑娘身上都是软的,连呼吸都是轻柔的,抱着她,仿佛抱着柔软无骨的猫。
祁纵道:“我从前经常挨饿。”
他一顿,沈不言赶紧‘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祁纵方才心满意足,预备讲下去。
可真要讲下去了,祁纵反而停顿住了,那些过往太过悲惨,乃至于哪怕只是讲述一点,都有向别人刻意卖惨的嫌疑,祁纵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做,因此他说不下去了。
沈不言见他许久没有动静,困惑地抬起头:“爷?”
祁纵方才略微回神,道:“……那些并不重要,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望着你时,时常会产生一些幻觉,觉得好像在看过去的自己,如果可以,我更愿意补偿年幼的自己。因为越长大,
我越
发现,我许多的习惯偏好,都是源于当时的没有得到,那些习惯偏好并不好,我很想改掉。但你也知道,这样与天方夜谭无异。”
沈不言点了点头,道:“妾身知道了,是妾身白捡了个便宜。”
祁纵道:“你讲话可以再不中听点。”
沈不言没吭声。
祁纵叹道:“你的理解其实也并无错。当时我看到你把一碗味道一般的鳝丝面吃得津津有味,把我的馋虫都勾起来时,倒是让我回想起了从前,饿了许多天肚子后,终于打到一只野
兔子烤了吃的香味。后来我逐渐身居高位,可以遍尝山珍海味,却怎么也找不好那日的味道,渐渐的,我对食物有了更高的要求,可再也没有吃香过一顿饭,除了和你一起时。那时我就在想,
你应当也是和我一样,挨过饿的人。”
沈不言小声道:“那你还浪费粮食。”
祁纵道:“我和你在这儿掏心掏肺的,你便只听进去这一件?”
沈不言道:“那妾身说得有没有道理嘛?”
祁纵气结,但更可气的是,沈不言说得确实有道理,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于挨过饿的人来说,更知晓每一口能盛到碗里的饭来得有艰难,因此他浪费粮食,确实可耻。
祁纵闷声道:“行,算你说得对。”
沈不言道:“那……”
祁纵道:“管好你的小厨房,让她们按着食量做饭,做多了,我亲自给她们塞进喉咙里,反正休想我再吃剩菜。”
沈不言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显然被祁纵凶残的形容给吓到了。
祁纵这才想起,厨房里下厨的只有三人,分别是厨娘,留音,与沈不言。
祁纵像是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恶狠狠地道:“正好给你增增肥。”
沈不言慢吞吞地道:“只要不是爷点菜,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但若爷点菜了,这菜就得塞到爷的肚子里去。”
祁纵道:“可以。”
沈不言笑了下。
祁纵警觉:“你别饿着我。”
沈不言道:“妾身哪敢饿着爷。”
祁纵道:“你胆子向来大得很,从前是暗地里反抗我,现在是敢当面顶我的嘴了,留音还说你怕我,我看你从来就没有怕过我。”
沈不言不肯承认,只是打了个哈欠,道:“爷,妾身困了,不聊了吧?”
祁纵也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多怪方箬知与他说,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第一要义是坦诚,他今日才与沈不言说了这样多,其实心里早不自在了,也对亏夜色浓郁,方才掩盖了他的臊
意。
沈不言说不聊了,也算是将他解脱了,因此祁纵便答应了。
然而沈不言说要睡,实则一点困意都没有,这与突然岔开指责祁纵浪费粮食是一个理由,她对于祁纵忽然与她说心里话这点感觉到了由衷的不安。
在沈不言看来,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剖析过去,正是他向对方坦诚自己的内心,希望对方可
以全心全意接纳自己的开始,但显然,她与祁纵的关系还不至于祁纵做到这一步。
因此她害怕祁纵的举动。
何况祁纵是个讲究公平的人,他算计了沈不言,便将沈不言带出国公府,后来她应了做他的宠妾,他就治林姨娘,甚至于连包衣服这样一件小事,他都要帮请大夫还回去。
祁纵既然这样如此的讲究公平,那么,当他决定向她坦诚内心时,必然也是希望沈不言可以同样把她的内心坦诚给他看。
但是这像什么话呢?
她只是一个妾而已,守着自己的心的妾还可以过没心没肺的快活日子,倘若真的把心交出去了,等着她的就只剩下了生不如死了。
所以她不要。

第三十五章
祁纵便这样抱着沈不言睡了一夜。
直到清晨他起身离去, 沈不言仍旧有几分难以置信,他当真只是这般单纯地抱着她睡了一晚。
不嫌她身上脏,不说她重, 也不要她伺候,反是他照料了她。。
这些本不是他该做的事,最初沈不言也为他另外铺了床, 给了他松快的理由,但他仍旧选择这般不舒坦地睡了一晚, 只是因为想要给她暖暖肚子。
这样的祁纵,与冷着心肠算计她的祁纵恍若不是两人,让她的心绪复杂了起来, 她该感激祁纵的, 可又不敢感激他。
但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了祁纵的情,与欠下人情旧债无异, 沈不言又觉得难安, 因此她琢磨着要给祁纵纳鞋垫。
祁纵在越音阁是留了换洗衣物的, 沈不言就让留音取了他的鞋子,帮忙量了尺寸, 她便坐在床上一针一线地纳了起来。
留音搬了个杌子坐在床下, 是帮沈不言, 更是在给她解闷。她笑道:“姨娘与将军这样正正好。”
沈不言道:“什么叫正正好?”
留音道:“有说有笑, 有情有义的,才像是一家人,不像从前,姨娘见了将军和见了避猫鼠儿似的。”
沈不言笑了, 她知道留音误会了, 以为她给祁纵纳鞋垫, 是为了表明情谊,其实不然,反而是为了两清。
她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也还怕他,虽然他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但因为如此,更叫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故而在他面前,我总有些不安,怕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让他不痛
快了。”
留音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机灵道:“姨娘,管事可是跟着将军的老人了,当初在陇西时,管事就在将军身边了,他肯定知道将军很多事,我替你向他打听一番将军的事,问起来
只说是你想知道将军的偏好,好在平日里伺候得更尽心点。”
殊不知留音这主意正好戳中了沈不言的心思,她挺身坐起忙道:“别去打听!”
留音不解地看着沈不言。
沈不言也知道自己方才反应有些激烈,又慢慢靠回了床头,道:“别叫爷误会了,以为我们是在盘查他的过去。”
留音道:“那哪能呢?”
她还要说,便听底下有人叫她,留音看了眼沈不言,沈不言点头道:“你先下去罢。”
留音便蹬蹬地下了楼,不一时,又蹬蹬地跑了上来,只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拿给沈不言一瞧,薄薄一片封口了的信笺,上面洒着金粉,散着浓郁的花香,一瞧就很金贵。
沈不言道:“这是谁送来的?”
留音激动道:“听说是永安公主递进来的请帖,邀请姨娘去公主府吃螃蟹喝黄酒的!”
沈不言闻言一怔。
永安公主是靖文帝最得宠的女儿,曾被陛下亲自打王鞭,只要是冒犯了永安公主的人,从王侯开始,她都能打得。
安乐如此受宠,惹得上京人人都说,若是可以选择重新投胎,宁可降生成为安乐公主,也不要做太子——这话流传开来时,先太子尚未薨亡。
如今,这样金贵的公主竟然给她一个小小的妾室,郑重其事地发来了请帖,沈不言捏着帖子的手微微颤抖,犹然不可思议道:“当真是公主送来的,你没有听错?”
留音拍着胸脯保证:“姨娘放心,我听得真真的,确实是公主送来的。”她又指着请帖道,“姨娘若不信,拆开来看了便知道了。”
沈不言抿住了唇线,脸上浮现几分愧色,她道:“我不识字。”
她把那封请帖收进了床头的小柜子里,留音好奇地问道:“姨娘会去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认得安乐,平白无故,公主也不会给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妾室发来请帖,这背后恐怕另有隐情。”沈不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道,“我等爷回来,先过问
他的意思罢。”
留音点点头。
沈不言给祁纵纳了三双鞋垫,方才停下。
而今日祁纵回来得也早,还未到掌灯时分,他就踩着楼梯上来,沈不言是知道卫所在城外的,但她刻意不去想祁纵这样来回一趟需要耗费多少精力。
左右是他自愿吃苦的,而且他吃这苦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去享她的乐,因此这一遭,算她已经还清乐。
沈不言暗自在心里给两人的人情来往做了加减,方才舒出口气来。
这会儿,祁纵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还没有脱去外出的衣裳,一身绛红色的圆领曳撒,没给祁纵添一丝的柔和,搭着他的气质,反而更像是一身鲜血淋到了头。
祁纵抬脚勾来留音用过的杌子,放稳了了后方才坐下:“管事说今日安乐给你下了请帖。”
沈不言点点头,忙从床头小柜取出请帖,要给祁纵看:“妾身还没打开过。”
祁纵没接,只是问道:“你想不想去?”
沈不言斟酌着回答:“爷觉得我该去,还是不该去。”
祁纵抬起眼皮,疑惑的目光在他的眼窝里浅浅流淌着:“安乐请的是你,又不是我,你问我做什么,该问你自己想不想去。”
沈不言咬唇思考了会儿,道:“那妾身还是不去了吧。”
祁纵也学着她的样思考了会儿,道:“虽然周疏丞总是说安乐是个神经病,但她也确实很会享受找乐子,你每日只在越音阁里待着,也不嫌闷,倒是很可以出去走走。”
沈不言听了这话,像是从未料想到般愣住了,整个人反应都慢了些许,方才傻愣愣地问道:“爷觉得妾身去了也无关系吗?”
“不过是女眷聚会,能要什么紧。何况你不出去多与她们走动走动,你的嫡母与嫡姐又如何可信你真有帮衬她们的能力?”祁纵道,“还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说过,当日便是安乐
要为我拉纤保媒,我猜测这背后可能有陛下的意思,我不喜欢。”
沈不言恍然大悟:“怪不得爷说需要一个宠妾。”
所以祁纵其实是希望她去的。
沈不言很快就有了这样的认知:“那妾身便去公主府涨涨见识。”
祁纵倒是很高兴看到沈不言愿意出去走走,她的天地向来是小的,祁纵也担心她在狭窄天地里待久了,每日只能想东想西,反而容易跟闺怨诗宫怨诗的主公人一样抑郁。
因此他赞许道:“正是呢,不然那些衣服首饰都白置办了。”
沈不言把这话当作祁纵对她积极上工的夸赞,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华服金饰,道:“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打扮,不给爷丢面子的。”
祁纵道:“你知道就好,出了门,千万要记得,你代表的便是我祁纵的面子,该知分寸是需要知分寸,但也不能平白叫人欺负了你去,否则就是在丢我的面子。”
他说这话的本意是看沈不言柔柔软软的,在家里就被沈镜予欺负得不成样子,担忧她在外面更被人欺负得找不到北,因此想让她有几分勇气反抗。
他这时倒是想不到从前他是很讨厌沈不言给他惹麻烦的,或许在他潜意识里,沈不言这般柔弱好欺负,又能给他惹来怎么样的麻烦呢?她若真有胆子惹来,他也有本事全部摆平。
沈不言听了直点头:“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尽好宠妾的本分,不让人看出任何的端倪来。”
祁纵满意点点头,觉得沈不言还算孺子可教。
沈不言用双手捧着,将请帖送到了祁纵面前,道:“爷,妾身不识字,还不知道公主要在何时宴请,能请你读给我听听吗?”
祁纵接帖子的手一顿,很是意外:“你竟然不识字吗?”
她可不像是个不识字的人啊。
沈不言脸上有几分困窘,还有些因为看不起自己而生出的羞色,她道:“妾身确实不识字的。”
“你嫡母确实不像是肯给你请西席的样子,但你姨娘学问不错,那日才与她谈了几个时辰,我便听出来,她竟然也没有教你认字吗?”
祁纵皱着眉头说完,显然并不认可林姨娘的做法。
沈不言神色更是局促,那瞬间喉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艰涩的苦意,是抽泣奔涌至喉头又被及时按下的后遗症,但沈不言知道,她的眼眶肯定红了,因为已经隐隐有了热意。
这不是她可以控制的,那些悲苦一下子就涌到了前方,因为有剧烈的情感覆盖过千言万语,而让她难以择一苦难从头说起,因此索性未语泪先流。
祁纵却被她吓了一跳,想了一下,小心地劝她:“我并非指责你姨娘的意思,你不要伤心了。”
沈不言摇摇头,却还是不说话。
祁纵有些急:“究竟怎么了?”
沈不言张了嘴,要说话,但崩溃的情绪冲垮了言语,她发出的是不成调的抽泣声,沈不言在听到自己第一声哭声时,就绝望地用手掩住了脸。
祁纵在旁呆呆地看着,原本奇怪,着急的神色反而一点点从他的脸上沉了下来,进而如冷霜般的沉默与隐忍覆盖贴合在了他的脸上,他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坐在那儿,身后明明还
有几缕斜沉的夕阳照着,可偏偏他就像是化不开的夜色凝固成了漆黑的雾,浓郁得连阳光都穿不透。
过了好一会儿,那抽泣声还没有停下,小姑娘的脸上不再只有悲伤,还有自责与慌乱,仿佛在她看来,她的悲伤是如此得不合时宜,只会惹人厌弃。
祁纵被她的神色惊醒,他沉默地起身,并没有说一句话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然后倾过身去,用他有力的双臂抱住了小姑娘。
他仍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轻柔的力道,熟悉的节奏,像是一个笨拙的母亲在哄一个无论怎样也止不住啼哭的婴孩。

第三十六章
沈不言下意识地推拒了祁纵一把。
她过往的经历告诉她, 若是孤立的处境,知道身后没有任何退路,那些苦难反而一点也不可怕, 熬一熬,忍一忍,就很容易过去了。
反而是当有温暖靠近, 哪怕只是一点,人的骨头就会软掉, 那些最无用的软弱,害怕,会撒娇一样侵占啃噬掉她的意志。
而现在, 难道她要荒唐到去依靠祁纵吗?
沈不言不愿如此,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想推开祁纵,就像昨夜她亲手把祁纵即将打开的心门合上一样。
但这次她没有成功, 祁纵的双臂仿佛铁打一般, 当他把她收拢在怀里后, 就意味着她上天遁地都不能,只能在他的怀里此心安处是吾乡。
但沈不言不肯认输, 她极力地睁大眼, 想把涌出来的眼泪重新憋回去, 而这根紧紧绷起的线很快就断在祁纵轻柔地在她的后背拍了第一下时。
泪简直如泉涌, 打湿了祁纵那件绛红色的曳撒,但祁纵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任由眼泪从布料浸透下去,贴到他的肌肤上。
那一刻, 他产生了些许的错觉, 以为沈不言的眼泪最终将会往他的心里流去, 尽管她还未曾开口说一个字,但他也要与她同尝苦涩。
这算不算是方箬知口中的共苦?
祁纵为他在这时候还能生出闲心来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惊奇。
而此时,在他怀里的沈不言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的双手不再像是紧抓着救命稻草般揪拽着他的衣裳,就在紧意松开时,祁纵心里没来由地多了阵失落。
沈不言低着头道:“多谢……爷。”她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妾身失礼了。”
祁纵用手指着他衣服上的大滩泪渍:“都是你哭出来的,若今日你不给个交待,解释清楚了,这衣服可是要你陪的。”
“妾身……”沈不言咬住了唇,打量着衣料,像是在猜测这衣服究竟价值多少。
事到如今了,沈不言还不肯与他交心。
祁纵难以形容这种感受,有烦闷,有失落,还有些扫兴,他道:“不用猜了,这是金吾卫的制服,你在外头是买不到的。”
沈不言‘啊’了声,方才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样的大祸,脸臊红了一片。
祁纵道:“便这样难以启齿,还是单单觉得对我难以启齿?”
沈不言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祁纵,祁纵便道:“那我们来做个交换罢,你把事情给我讲明白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很多事,你应当都不知道。”
沈不言想了想,目光又落到了祁纵的身上,她很确信她无法对这件曳撒负责,因此似乎也别无选择,她艰难地点头,想着祁纵大约会拿随便一件,诸如他爱吃什么来打发她。
但祁纵双目定定地看着他,唇角慢慢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庶出。”
他看了眼沈不言的脸色:“不是很意外的样子,看来你猜到了。”
沈不言道:“望山院的氛围太古怪了,妾身不免胡思乱想,继子母,或者庶出,都是妾身的猜测,不过若当真是继子母,以爷的年纪,应当是世子爷了,但他们都不叫你世子爷。”
祁纵短促一笑:“我忘了,你很聪明。那这个就不算数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故作轻松,“我的生母出身卑贱,当初只是李氏的一个陪房丫鬟,许给国公爷是为了生孩子的,但李氏
善妒,不肯放过她,想叫她一尸两命,但我命大,活下来了。”
这是沈不言没想到的事,她睁了睁眼,半晌方道:“何必。”
祁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确实可以不妒不嫉,但李氏毕竟对国公爷还是有期待的。好了,我的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了。”
沈不言没料到祁纵就这样把他的事匆匆掀过了,这反而让沈不言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她预料到了祁纵在国公府的身份地位的尴尬,却不想背后竟然有一桩弑亲血仇在,这样重份量的过往压在前头,都让沈不言难以开口了。
祁纵道:“打住,可别同情我,从前我再难过,如今也熬出头了,你同情我就没意思了。”
沈不言解释:“妾身没有想要同情爷,妾身只是在感慨,做妾的都好不容易……”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妾身不是在说妾身不容易,而是……”
祁纵微微点了下颌:“你接着说就是了,我没想吃了你,你慌里慌张什么。”
沈不言的身子松垮了些,慢吞吞道:“其实妾身的事,姨娘也都说了,左不过是怎么被欺负的事,不大新鲜。妾身只是想到了姨娘,姨娘出身书香门第,家里为了救她不成器的兄长
才被送给了父亲,因此姨娘平素最恨两件事,一件是被父兄送人,一件是外祖父曾教她读书识字。她与妾身说,若她注定了要做笼里的金丝雀,在最初时,就该剪断她的翅膀,只叫她如何以
歌声取悦人,而不是让她见识过辽阔天地后,却将她的后半生囚进牢笼里,只能卖笑。”
“姨娘以为,既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倒不如认命罢了。不教我识字,就是替妾身眼睛蒙上三尺白布,让妾身望不到深深庭院之外的风景,眼里心里只剩小小一宅院,然后和斗鸡
一样争上一辈子,也算有事可做了。”
她说到这儿,也嘲讽起来:“姨娘做事,有时候实在天真。”
祁纵看着她,眼前浮出了一道重影,是年幼的沈不言抱着药,佝着身子努力遮雨的身影。
他承认林姨娘最后失败得一塌糊涂。
但祁纵也很难说清楚这样的失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林姨娘成功了,或许沈不言不会如现在这般又拧巴又痛苦,可若是她成功了,沈不言还是沈不言吗?
祁纵说不清楚,他道:“但我很想听你讲讲,你从前的事。”
沈不言蹙了蹙眉,想回绝,但祁纵道:“你姨娘说的,是姨娘以为的,不是你想的,阿言,你也该和人人倒倒苦水了,再不倒,你的泪水就真的流不尽了。”
沈不言从小就懂事,知道林姨娘过得苦,不想再给林姨娘添麻烦,再听她一次次流着泪自责,因此沈不言很小就学会了闭嘴,沈大太太如何默许那些仆妇欺负她,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沈不言都是能遮掩就遮掩过去了。
她很不习惯说那些,渐渐的,那些苦楚就成了无法触碰到的伤口,平时尚可还能麻木地当作不存在,但要是不小心碰到了,眼泪一定会决堤,可正因为如此,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祁纵见她这样子,反而有些明白了她,毕竟他也是个出于各种原因,不屑于向外人言说苦难的人。
因此他想了想,道:“不如还是说这样,我先说一件被人欺负的事,你再说一件,我们比比从前谁被欺负得更惨些。”
沈不言几乎不信:“还有人敢欺负爷吗?”
祁纵笑她傻,道:“不然你以为我这凶巴巴的神情是怎么练出来的?最开始,不过是为了自保,因此狐假虎威地显示出自己不好惹的样子。你想想,我去陇西时是才十二岁,又从小
被李氏虐待,人长得瘦弱不堪,就像是个活体靶子,军营里风气不好,都愿意拿我取乐,当出气筒……”
厨房里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厨娘犯起愁来,问留音:“姑娘去催催?再热下去,这菜可吃不了了。”
留音不肯去,不仅她不愿去,还把楼下堂屋的门都锁了,把其余丫鬟都赶出去,只留她一人在守着等伺候。
“姨娘与将军之间有这样深聊的时候不容易,勿要打扰他们。”
留音的心思很朴素,她觉得一个女人跟了一个男人,就是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的事,沈不言就得给自己筹划,不能任性,从前祁纵吓人不好惹,沈不言远着他也是为小命着想,留
音是支持的。
但现在祁纵既然已经不是随时想要吃人的模样了,那留音以为,沈不言也得为自己着想,留个一儿半女的,老来好有人送终。
只是这务必要让沈不言先对祁纵放下戒心。
因此留音才要抓住这次机会,把别人都赶走,给他们二人腾出清净的地儿来。
但留音很快发现,楼上又安静了下来,她不安地站了起来,着急地支起耳朵,想知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楼上,沈不言的声音很轻:“那位老仆……”
“死了。”祁纵说这话时很平静,听不出任何的伤痛,“老弱病残在军营里最不值钱,所以常被拿去做饵,原本该是我去的,但他觉得我还年轻,路还很长,就把我捆起来,替了我
去。我一直在喊他,我让他回来,问他要去哪里,他是不是疯了。但他没有回答我,走得义无反顾。”
沈不言就想到了深夜里祁纵那句带着痛苦的呓语,她的心揪了起来。
祁纵却反而笑出了声:“感谢他吧,若没有他,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在我很小时就在身边照顾我,亲爹都没有他对我好,如若不是还有他能给我一点温暖,别的不说,光
是一个国公府就能被我杀得血流成河,我哪能如这般轻易放过他们?”
沈不言被他这话刺痛,小声道:“别说了。”
祁纵停了笑,看着她:“若我当真是那样子的,可能你也不用到我身边来了。”
李氏敢拿婚事羞辱他,显摆她作为嫡母的权威,昏聩的国公爷还能这般纵容她,助纣为虐,祁纵焉肯放过,必然在新婚之夜就把他们屠尽了,那么自然不会就有后面的事了。
祁纵这样告诉沈不言,又问沈不言:“你是希望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直接了当地杀了他们呢?”
沈不言道:“事实已如此,哪有什么如果。”
祁纵却执意要问:“若我非要向你求个如果呢?”

第三十七章
沈不言为难地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 她想不出结果来。
跟着祁纵说不上好,但也没到特别坏的地步,但如果不跟他, 她也不能完全确定最后大太太会如何安排她的婚事。
毕竟她完全不介意嫁到小门小户去,而那时她必然是个正妻,虽然日子艰难些, 但一定会更有尊严。
但也只是一个可能而已,或许她仍旧会被送人。
所以沈不言说不上来, 于是她不谈自己,只道:“爷这样,很好。”
简朴的语言让祁纵失笑, 他知道这个问题还是太为难沈不言了, 只是他是个希望付出必须得到回报的人,因此见不得沈不言还像个木头, 对他无动于衷, 方才有这一问。
但说到底还是心太急了。
祁纵道:“我知道了。”
想着方才交心的气氛, 祁纵这话说得就有些冷落了,氛围一下子就冷淡了下来, 沈不言有些紧张, 倒不是害怕祁纵生气, 而是觉得方才他肯拿自己的伤心事来安慰自己,
自己却没好好领这情,稍许显出了几分辜负之意。
这让沈不言觉得有些难安,好在她立刻想到了新纳的三双鞋垫,忙拿出来, 握在手里时还有些犹豫, 但祁纵扫过来的目光突然亮了, 那清润的眸色里溢出了些许的笑意。
“给我的?”
“嗯,”沈不言点点头,递给祁纵,“妾身自己纳的,可能纳得不大好,爷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祁纵拿在手里看那三双柔软,针脚密实的鞋垫,道:“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做东西。”
沈不言道:“爷若是喜欢,妾身再给爷做些吧,妾身的针线活不算差的。”
祁纵抬头,怔怔地看着沈不言。
沈不言说出话后就有些后悔了,看看管事给她找来什么样的绣娘做衣服,就能知道祁纵的绣娘不差了,她顶多只是会缝补衣服,那些实样见得少,更谈不上会什么绣法,又如何能给
祁纵做东西。
鞋垫还算可,穿在里面看不见,要是露在外头的,岂不是丢祁纵的脸。
沈不言想说还是算了,但就在她刚想把这建议收回去时,祁纵道:“那你能不能替我做件外衫?”
“外衫?”沈不言有些发懵。
祁纵道:“嗯。”
沈不言觉得有必要和祁纵说清楚:“妾身确实做过外衫,但没有做过男人的,而且样式大多普通,太复杂的可能都不会。”
祁纵道:“男人要什么花里胡哨,跟个花孔雀似的,像什么样子。”
他定定地盯着沈不言瞧着,目光灼灼的,暗含的期待让沈不言觉得自己再推拒就显得过于不像话了。
她想,从前没有人给祁纵做衣服,他的衣服破了,都得自己拿去镇上的铺子里找裁缝补,所以向来很羡慕同袍有家人寄来的换季新衣。这大约也成了他心底的悬念,所以听到沈不言
会做,才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件。
罢了,就替他做一件,等他满足了久来的愿望,他自然就会歇了想让她帮忙做衣服的心了。
也算是报答他了。
因此沈不言点了头。
祁纵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真乖。”
次日,祁纵出马,长丰照常跟随,突然,他看到祁纵在看他,长丰困惑地左看右看,仍然一头雾水,道:“怎么了?”
祁纵道:“你有没有察觉今日我有些不同。”
长丰便认真起来,从祁纵头顶的第一根头发丝,打量到他的脚边,摇了摇头。
祁纵道:“你便没有发现我今日走路特别轻盈,几乎没有声响?”
长丰道:“将军,你从前走路也没有声响的,你忘了这是你的规矩,这样在奇袭时方才不容易惊动敌……”
他瞧着祁纵面无表情的脸,说不下去了。
即使久在祁纵身边,已经很清楚了祁纵的为人,但长丰仍旧会被这张脸给吓到。
长丰咽了咽口水,改口道:“嗯,将军今天走路特别轻,是因为什么呢?”
祁纵脸上方才有了点笑意,道:“这还是阿言做的鞋垫的功劳,真是又软又轻,我穿着完全感觉不出来,直到踩在地上,才有种踩在云堆里的错觉。”
长丰嘴角微抽,但不得不跟着捧场:“姨娘的手艺这样好啊。”
祁纵原本的笑意收了些,道:“若是被人如玉如珠捧着的小姐,怎么可能有这样好的手艺,都是生活逼迫学出来的。”
长丰便跟着叹气。
这让祁纵对长丰很满意。
一天下来,长丰却对祁纵相当无语。
虽然祁纵常说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不要整天跟个花孔雀似的,到处显摆,但这一整天,祁纵显然忘了他曾经说过什么,反而一心一意跟个花孔雀似的显摆这双新鞋垫。
鞋垫不重要,谁亲手做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颗惦念他的心。
祁纵就像一个从来吃不到麦芽糖,只能对着麦芽糖流口水的孩童,忽然有一天得到了一块麦芽糖,因此忍不住要到处显摆手里的糖究竟有多香甜。
偏那些金吾卫们非常捧场,虽然他们家境都不俗,自有一堆仆妇帮忙打理鞋袜衣巾,但那毕竟不是媳妇做的,不一样。
所以每当祁纵走过,他们都会发出真心实意地带着羡慕的起哄声:“将军,媳妇做的鞋垫当真特别轻软吗?我们都没穿过,能不能让我们穿一下试试?”
祁纵笑骂道:“美得没边了,滚。”
长丰在后面瞅着祁纵的笑,倒替他由衷地高兴了起来。
安乐公主的螃蟹宴定在了六天后,刚好沈不言的小日子结束了,还能留她一天打理荒废的家务,与准备赴宴的新衣。
因为祁纵说过她穿鲜艳的颜色好看,因此沈不言这次就选了橙黄缘边的彩绘朱雀鸳鸯白领褙
子,里面一条彩绘云霞紫绮间裙,外罩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肩披敷金绘彩轻纱帔子,华贵中不失轻盈青春。她皮肤又白,更沉得她整个人如一尊浸水的玉观音,肌肤腻雪生香。
梳头的婆子给她挽了惊鸪髻,戴着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圆润的耳垂下挂着红翡翠滴水耳环,阳光下晶莹亮闪。
留音调整妆镜给沈不言看:“姨娘这样,说姨娘是神仙妃子,都有人信得。”
沈不言也瞧着镜中的自己发怔,有些不敢置信这竟然是小半年前还在荒凉院落里,为吃穿发出的小庶女。
她微垂了眼眸,道:“如此,倒也不担心给将军拖后腿了。”
留音道:“瞧姨娘这话说的,姨娘本来就是将军的宠妾,货真价实得很,又怎么会叫人怀疑?”
若是放在前几日,沈不言还可以笑留音年轻单纯,可经过前几日那一遭,祁纵肯剖肝沥胆地拿过去的伤疤来安慰她,倒让沈不言有些反驳不了了。
祁纵对她是好,又不好的。
沈不言不想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了,便对留音道:“我们走吧。”
宴席设在了公主府的花苑里。
沈不言递了请帖,便有穿着绿衫子的宫娥将她一路引至四周垂落红色轻纱的水榭,水榭当地设有两张大圆桌,中间放着几笼新蒸出来的大肥螃蟹,并一些瓜果酒菜,琳琅满目。
围着桌子一圈坐着的都是些穿红着绿的未出阁小姑娘,虽然她们的丫鬟已经用蟹八件把螃蟹打开了,但她们许是怕腥怕脏手,都没有吃,摇着青罗小扇在说闲话,见沈不言进来了,
都好奇地看了过来,然后发出一阵没来由地哄笑声。
沈不言从前被关在清柳院,见客基本是没有的,这还是她头一回被这样多的人盯着瞧,本就有些发窘,又听闻这一声哄笑,更让她有些局促起来。
但很快,沈不言就在她们的笑声里,在那些不停挤眉弄眼地对视中,突然反应过来,安乐与其说是请她来赴宴,倒不如说是给这个无趣的螃蟹宴添些乐趣的。
这些小姑娘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如传闻中新奇的物件,她们彼此在咬耳朵:“这就是那个宠妾吗?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还不如我爹爹的妾室呢。”
沈不言的脸庞微微有些发僵。
便听到有个穿红衣的姑娘道:“我见过祁将军,在那次马球比赛上,将军沉稳,不苟言笑,却极富判断能力,审时度势,巧用兵法,指挥着一群散将打赢了比惯了的马球队。那时候,
多少姑娘往内场里抛花,都是想扔给他的,他却没叫一朵花落在身上。”
她的目光看来,犀利,带着挑剔的审视:“那你这朵花究竟是靠什么黏在他身上不放的。”
沈不言脑子有些发懵,不明白现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在在质问她为什么能给祁纵做妾吗?
她又不是心甘情愿给祁纵做妾的。
沈不言简直是哭笑不得。
她道:“是家里父母做主的。”
沈不言老老实实的回答落在这些小姑娘的耳朵里,反而成了一句敷衍,她们纷纷说:“什么嘛?这算什么回答。”
先前的红衣小姑娘道:“你家的事我都知道,古有娥皇女英共嫁一夫,现在庶妹为嫡姐固宠做了媵妾的事也不算少,只是你姐姐既然被休弃,另一个姨娘也被赶出了国公府,你是如
何仍旧留在祁将军身边的?”
还有一个穿鸦青色衣服的小姑娘插了一句嘴:“你可知,祁将军从未和沈镜予圆房?”
沈不言被这惊雷一样的信息给迸炸地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没圆房?”
这绝不可能。
沈镜予可是嫁了祁纵一年的,祁纵也不是个禁欲的人,沈镜予那么美,他怎么可能不和沈镜予圆房。
鸦青色的小姑娘说了话后,被那红衣小姑娘瞪了眼,刚缩了脖子,现在看到沈镜予吃惊怔愣的模样不算作假,又来了精神道:“咦?你竟然不知道吗?全上京都知道这件事,沈镜予
可是被我们活生生嘲笑了一年啊。”
不,她确实不知道,没人会跟她说这些。
但是,为什么呢?
祁纵确实不喜欢沈镜予,可是男人要享用一个女人,并不是非要出于喜欢的。
可祁纵若?蒊是因为不喜欢一个女人,而不愿意去睡一个女人,那么为什么要睡她呢?
那时两人都还不相识,祁纵对她的认识也只在薄薄一层身份上,如果他已经厌恶沈镜予到连和她圆房都不肯,那么沈不言的这层身份也只会让他厌乌及屋起来。
但祁纵非但没有,还表现出了对她的极大的兴趣。
这让沈不言不能理解之余,心里又升起了纷杂的心绪。

第三十八章
那些原本还觉得沈不言装的小姑娘们, 见着沈不言的神色,也逐渐地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沈不言却没有在这份静默中感受到一丝的平和,反而陷入了另一种焦灼, 她们仍没有放弃等待沈不言给她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沈不言想到红衣小姑娘的问话,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但那些内幕,有损国公府和祁纵的名誉,沈不言自然是不能说的, 因此她只能回答不知道。
但这回答落在旁人耳朵里, 就显得十分敷衍了。
那红衣小姑娘盯着沈不言的目光更加锐利,并且还透着几分轻视, 她问道:“琴棋书画, 你会几样?又精通到什么地步?又或者你很会斗书点茶, 马球蹴鞠都玩得不错?”
她每说一样,沈不言就摇一次头, 那串红翡翠的滴水耳环映润的亮色在她精致的线颌处飞成花, 红衣小姑娘大失所望:“那你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废物吗?”
沈不言被这话说得有些脸红, 她小声而坚定地道:“我不是废物。”
红衣小姑娘不屑道:“琴棋书画都不会, 你还说你不是废物?”
沈不言道:“我会做饭,针线,打灶台,划船, 种菜……我会的很多, 又怎么是废物呢?”
这下不单单是红衣小姑娘了, 其他人也都怔住了,满脸都是‘我的天哪,我都听到了些什么’的震惊。
这时,骤然响起一声‘噗嗤’笑声,让沈不言惊住回头,水榭南侧设了一张十二折楠木雕山水花鸟的屏风,那笑声便是从屏风后头来的。
两个宫娥合力将那折屏风合起,慢慢露出一张美人榻来,穿着轻罗纱衣的美人侧躺着,肌肤欺霜赛雪,眼眸漆黑如星,鸦色的长发松挽坠于脑后,不着任何的金银首饰,唯有耳下垂
着银针一般的耳环,闪着璀璨银光。
而她边上也设着张短榻,上面正襟危坐一位三十几岁的妇人,生得倒不算美,只是气质十分干净历练,坐在那儿,不像是个内宅夫人,倒仿佛是可以镇守一方的女将军。
沈不言忙上去见礼:“妾身见过安乐公主,公主千岁。”
安乐懒洋洋道:“这是方箬知的夫人,我朝有名的悍妇,不久前刚打破了她夫君的脑袋。”
沈不言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亲昵,而这位方夫人被安乐当着面拆台打趣,也不见动气,大约两人平素关系还算不错,沈不言有了计较,也上前见过白氏。
白氏倒是和蔼,对沈不言招手道:“你来得迟,那边没你的位置了,不如和我一道坐。”
沈不言看了眼空间有限的短榻,有些犹豫,怕过去了会挤着白氏,何况身为主人的安乐都没有发话,她冒然上前不合适。
安乐道:“她在我这儿,和主人无异,你听她的便罢了。”说着,又看向了那红衣小姑娘,“清漪,问出满意的结果了吗?”
沈不言看看朱清漪,又看看安乐,有些明白过来,怪道这帮小姑娘敢这般肆无忌惮,原来有安乐的默许在前。
朱清漪道:“问到了,但我不服,她说得那些,算什么样子?”
安乐便看向沈不言:“她不服气呢。”
沈不言被安乐这明目张胆的看好戏语气有些激到了,她以为一个公主犯不着和一个不起眼的妾室过不去,却不想人家心安理得找她寻乐,请她来也分明不怀好意。
若是从前,沈不言或许就忍气吞声了,但祁纵说了,她在外面代表着他的脸面,不能被人随便踩了脸。
若是旁得倒也罢了,她也惹不起安乐,但这事说到底是因为祁纵而起的,所以他的面子借来用一用,应当还是可以的。
沈不言想毕,道:“这位姑娘,我与你素昧平生,不知道今日你再三针对我究竟是何意,我想来是没有得罪姑娘的,若姑娘实在好奇将军的喜好,不妨直言询问将军,而不是在此贬
低我,若是将军听见了会作何感想呢?他只会以为姑娘贬低了我,也是在贬低他的品味,想来他会很不快,很讨厌姑娘吧。”
“你……“朱清漪被沈不言这话一噎,反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魅惑了将军,否则,将军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没有本事的废物。”
沈不言惊讶道:“既然将军在姑娘眼里是个容易被美色蒙蔽双眼的蠢货,姑娘你又何必继续喜欢一个蠢货呢,这是不是会显得姑娘的眼神品味也很不好啊。”
朱清漪这下是真的被气到哑口无言。
她当然不甘心被人嘲笑品味不行,但如此,就得承认祁纵不是个只会贪恋美色的东西,继而也得承认沈不言才华横溢,很有可取之人,绝不是那等以色侍人的东西。
但这显然与朱清漪的初衷违背,因此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白氏道:“朱姑娘耳朵不好,年纪轻轻就聋了,没听到沈氏会做什么,就妄说人家是废物。”
她说话自带威仪,倒吓得那帮小姑娘一抖,不敢多说了。
白氏这时倒比方才更向沈不言显出几分亲热来,道:“好孩子,你会的那些很好。当年我陪我们家老方回了祖籍务农时,我还学会了该如何给牛钉铁掌。”
沈不言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尚书夫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朱清漪的脸色就红了,白氏是尚书夫人,又比她年长,她无论怎么样都不敢对沈不言一样,对白氏。
何况这儿是公主府,她之前敢撒野也是因为公主纵容,而白氏向来和安乐关系匪浅,她又如何敢对白氏不敬。
却偏偏遇上了一个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安乐,对沈不言道:“你不知道她?她父亲是羽林卫的指挥使,之前很看好祁纵,想让她嫁给祁纵。至于她自己么……”
安乐拖长了音调,朱清漪已经红了脸,难为情地快钻到地下去了。
但她知道没有办法,这都是请安乐帮忙要付出的代价。
果然就听安乐笑着往下道:“自从那次马球赛祁纵救了她一回,她便芳心暗许,知道沈镜予的处境,更是难以抑制觊觎祁纵之心,直到你横空出世,让祁纵一改往日不近女色的形象,
才叫她失落无比,想方设法打听你究竟有什么好处,方能让祁纵一再破戒。”
安乐说完,朱清漪的脸色已经从红转白,她知道安乐不会给她留面子,但也没料到会说得这般不客气,简直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日后她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沈镜予,在上京抬不起头
来。
安乐冷哼了一声,才不管朱清漪的想法,在祁纵还没休弃沈镜予时就能觊觎有妇之夫,这面子,朱清漪不要也罢。
于是安乐转头看向了沈不言:“你觉得如何?”
“回殿下,妾身没有什么想法。”沈不言几近本能地回答,“将军如今尚未娶妻,日后必然要娶一淑女主持中馈,延绵子嗣的。”
这下连白氏都不由地打量起沈不言的神色来,但无论她们二人怎样看,怎样自诩目光毒辣,都无法在沈不言的脸上看出一丝的不甘心,不舍,嫉妒来。
她平静地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安乐突然抚榻笑了起来,道:“原来真正的好戏在这儿呢,我之前可真是搭错戏台了,好了,撤了罢,这顿螃蟹宴吃得真是没趣。”
那些宫娥听说,竟然真的要送客了。
沈不言瞧着目瞪口呆,方知祁纵说安乐性情古怪没有说错。
“见谅。”安乐笑够了,方才说了句,而后侧头示意了下,便有一个宫娥退去,很快,就带了三个男人进来。
沈不言的目光有些发直,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后,忙躲开了视线。
那三个男人俱只穿一条中裤,露着精壮的上身,也不等人指挥,各自位置站定后,就扎起马步,打起拳来,一招一式之间,肌肉鼓胀得更为显眼了。
安乐道:“看啊,有什么看不得的?男人要享受,我们女人难道就不需要了吗?说实话,我最看不惯朱清漪那种为男人费尽心思的女人,所以我先结交方夫人,现在我也肯结交你,
男人对你上了心,你眼里却没有男人,这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沈不言回答了,觉得安乐误会了,这说明她戏做得足,没露出马脚来,这让她着实松了口气。
白氏也无奈道:“公主做事率性,总免不了冒犯人,我替她向你道歉。对了,你如今为了治宫寒,吃的是什么药,说来给我听听,我之前也是吃药吃好的,兴许能帮上你。”
沈不言怔道:“夫人如何知道我有宫寒?”
白氏道:“你家将军讨治疗宫寒的土方妙招都讨到了老方那儿,我自然知道。”她看了眼沈不言的脸色,笑道,“看来将军回去没和你说过,所以你还不知道。”
安乐笑道:“所以我才说她厉害呢,不声不响的,就让男人给她付出,我自来看书最爱读褒姒妲己之流,今日终于可以让我瞧见一个活妲己了。”
沈不言被她的评价吓住了,忙要解释,但安乐已经把她按回位置上,逼得让她睁眼看那三个赤膊的壮汉,道:“你虽是妾,却也要懂得这个道理。男人贱皮贱肉,万不能宠着,否则
就敢得寸进尺,一定要冷落他,与他若即若离,到了最后,他就会成为你手里一匹任你宰割的马,再也烈不起来,只能被你圈养起来,乖乖地做你的温顺小马驹。”
“美人若不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倾国倾城,那这美人做来也无趣。你说是不是?”

第三十九章
安乐的发言太过惊世骇俗, 对于沈不言来说更是离经叛道,与她过去十六年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合。
她一时有些呆住。
安乐已经从榻上起身,凤髓香的味道香甜绵长, 她抬手,绘着凤仙花捣出的鲜红艳色指甲的手抚上了沈不言的脸庞,同样是打量沈不言的姿色, 但她并不如大太太与老太太那般
让沈不言抬不起头来。
大约是安乐眼里的赞叹与欣赏都太为真挚,让沈不言一点都不觉得她是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安乐笑道:“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 果真是个美人坯子,等长到二十岁,长开了, 不知道还能美成什么样, 我都心动了,还有男人能不为你心动?”
沈不言被她说得脸红, 嗫嚅道:“殿下, 妾身不喜欢以色侍人……”
安乐笑了:“真是个老实孩子。什么叫以色侍人?难道你就没有嫖到他?你若一直以这样低贱的身份忖度自己, 那你真的一辈子都只能是个以色侍人的东西了。”
她竟然大剌剌就这样把‘嫖’这个字挂在嘴边,沈不言再一次被安乐的发言怔住, 天旋地转的晕眩了起来。
白氏见状, 适时道:“好了, 安乐, 一看不言就是个老实孩子,你说这些,没得吓住她。”
安乐冷哼道:“我这是为她着想,她这样年轻, 祁纵又没个正妻, 她不摆弄摆弄祁纵, 给自己谋个好前程,都对不起这天赐的好机会。你既然不喜欢做妾,难道真肯认了这一
辈子做妾的命吗?”
安乐这话,如一道霹雳,把沈不言雾蒙蒙的内心劈开,嚣张又不容拒绝地挤进一束亮光来。
但不知为何,沈不言先想到的却是那一次由她主导的房/事,祁纵眼中挣扎出的冷静理智几次被她赋予的昏沉欲/念吞没,明明已近极限,偏偏那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仿佛在讨
好地向沈不言索吻。
那是她第一次享受到了摆弄一个人,还是一个驾临她之上的男人的乐趣。
沈不言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手。
安乐见了她的神色,笑着拂了沈不言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道:“以后有时间,欢迎你常来公主府坐坐。”
沈不言回去的路上仍旧在想这件事。
她确实不情愿做妾室,林姨娘也多亏祁纵的照顾才有了生机,她并不想失去这些,可是,想要做正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婚嫁之事,从来结的都是两姓之好,求个门当户对。朱清漪那样的门第才配得上祁纵,祁纵也是成年人了,他想要自立门户,必然会考虑这些,而依着祁纵的条件,从方才那夸张的
螃蟹宴上就可以看出来,他要求个贵女并不难,所以沈不言要凭借什么扶正成功呢?
靠男人稀薄又易逝的情感吗?
安乐说要摆弄男人,也是因为她是受宠的公主,方才有这个底气,沈不言又有点什么?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好皮囊,年轻,还能生育,但这样的依仗再每个女人身上都能找到,她并不
未出挑到祁纵非要她不可的地步。
所以,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吧。
沈不言在心里叹气。
她一路进了越音阁,便自然而然褪去华服,换上平日里穿的简衣素衫,和留音商量起晚饭来。
她还记得她欠着祁纵一顿饭,于是她预备撸起袖子下厨了,厨娘看到却一路跑过来,要把她往外面请:“姨娘,你好好歇着吧,将军说了,不能让姨娘碰一点冷水。”
沈不言:?
沈不言觉得这等发言实在过于荒唐了:“只是洗个菜而已,能沾上多少的冷水?何况你帮着我处理了就是了,我也可以不沾水的。”
厨娘坚决把她推出门外:“不行,将军吩咐了,若是再让他知道姨娘下厨,他就要打我板子,姨娘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木门在沈不言面前坚定地关上了,让沈不言硬生生碰了个壁。
沈不言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留音:“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留音笑着搀住沈不言的胳膊,将她往里屋扶去:“我的好姨娘,既然有人伺候,你又何必下厨累着自个儿。这是将军的好意,你领了便是,真要回报将军,倒不如先想着如何把他的
外衫做起来吧。”
沈不言小声嘀咕道:“那不一样。”
她觉得大概还是因为很少有人对她好吧,因此祁纵对她越发友善,倒让她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反而更加不安起来。
不知道祁纵为何要对她好,不知道这个好的界限在哪里,更不知道何时他就会把这好收回去。
她不想再想这个,转而开始发愁该如何做外衫起来了。
晚间祁纵归家,却不是空手回来的,而是拎着个精美的小匣子。
沈不言没将这小匣子放在心上,吩咐留音摆放好后,便伺候祁纵换下官服,祁纵问她:“今天去公主府怎么样?”
沈不言自然不敢把安乐与她说的话告诉祁纵,因此含糊道:“挺好的。”
祁纵挑眉:“详细说一说。”
沈不言没了办法,只能把朱清漪的事说来给祁纵听,大约是心虚,她还隐去了安乐参与的那部分,但也够了,祁纵的眉头拧了起来,等沈不言说完,道:“我不记得这件事,也不记
得这个人。”
他低头看沈不言的神色,沈不言“嗯”了声,要替祁纵整理衣领,因此刚好抬起言,与祁纵深望的目光撞上,她犹豫了下,道:“妾身知道了。”
祁纵道:“不高兴要说出来。”
沈不言道:“妾身没有不高兴。”
祁纵不信。
沈不言想了想,又道:“那爷下次还是和她们说好,为什么不喜欢她们,她们各个都来问妾身,妾身也不是爷肚子里的蛔虫,回答不了她们的。”
祁纵便道:“这有什么不知道,比着你的样子形容便是了,琴棋书画这些我都不在意,也不懂,反而是会打灶台的,更中我意。”
沈不言只当他怕麻烦,连借口都懒得扯,道:“爷,你这样乱说,小心以后姻缘被堵了。”
祁纵道:“什么姻缘?娶个回来管着自己的人吗?我可不稀罕。”
沈不言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转。
祁纵道:“这事并不重要,你洗了手,吃饭完后,我有事要和你说。”
沈不言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便以为是要事,忙应了。
一时饭毕,祁纵牵着她往楼上走去,将那件才拜访好的小匣子又拿出来,对沈不言道:“你打开看看。”
沈不言方知这东西是给自己的。
她犹豫了下,还是在祁纵的注视下将匣子打开了,只见里面稳稳当当地放着文房四宝。
沈不言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有些意外地看着祁纵:“爷这是送给妾身的?”
祁纵点头,又问:“喜欢吗?”
喜欢,当然是喜欢得不得了。
沈不言多想即刻就把砚台笔墨拿出来把玩,但还是克制住了:“可是妾身不识字,爷给妾身了,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祁纵道:“你现在不识字,不代表以后不识字,你要是愿意,从今往后,我每日回来教你识字。”
沈不言霍然睁眼看着祁纵,满心满眼里都是喜悦,但就算是雀跃的喜色里也还藏着小心翼翼,她道:“爷白日里已经很辛苦了,回来还要教妾身认字,会累着的。”
祁纵揉揉她的头:“教你识字,能累着我什么?你男人又不是那等体弱的的书生,别小瞧了人。”
这事就这么被祁纵不容拒绝地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决定下来的还有另一件事,祁纵道:“越音阁还是太小了,要给你辟个看书识字的地方都辟不出来,不如索性搬到回鹤庭去住吧。”
沈不言脱口拒绝:“这万万不可。”
回鹤庭是祁府的正房,以后是要给正妻住的,她一个妾室搬进去住占了正妻的位置,以后等正妻嫁进来,又会怎么想?
祁纵目光沉了下来:“为何?我的地方就这样住不得?”
沈不言忙摇头道:“回鹤庭很好,只是妾身去住并不妥当。”
祁纵道:“怎么就不妥当了?当初若不是你执意选中了越音阁,你本来就该去住回鹤庭的。越音阁这样小,你觉得委屈我住着就很妥当了?”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偏偏沈不言又反驳不了。
祁纵道:“回鹤庭大,原本就给我设了间书房,我再让人给你辟个角落里,给你放上案桌和多宝阁,你读书写字会方便许多,我监督你也方便。”
他一锤定音:“明日白天就搬。”
沈不言终于忍不住问道:“妾身住进了正房,爷有没有想过,若是日后爷娶了新妇,让新妇作何感想?”
祁纵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被沈不言问得不明所以:“我为何要考虑一个不存在的女人的想法?”
沈不言道:“爷只是现在没有新妇,不代表以后就没有了,难道爷以后也不打算娶妻了?”
祁纵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不会让以后虚无缥缈的事,阻碍了我如今的舒坦。”
沈不言却想问祁纵这样不分妻妾尊卑的做法,就不怕渐渐把她的胃口养大,也生出不该有的
野心来,最后养虎为患吗?
人总是贪婪的,沈不言享受到了祁纵优待的好处,为了林姨娘更是想要把这好处巴结住,当她能为安乐的话心动时,沈不言便知道,她终究不是林姨娘所希望的骨子里本分的人。
连沈不言自己都不能保证到了最后她会不会变得贪婪无度,祁纵就没有担心过她会因为由奢入俭难,而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第四十章
但因为有祁纵的命令在, 沈不言到底还是搬进了回鹤庭。
回鹤庭与小巧精致的越音阁,奢华端庄之气是跃阶而上,处处都透露着象征祁府的体面。
除此之外祁纵还给了她布置书房的自由, 好像她当真能在回鹤庭长住似的。
沈不言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些古董摆件看,眉头细细地蹙了起来。
在她搬进回鹤庭的第二日,祁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安乐公主。
沈不言惊讶之余,忙亲自迎了出来, 她还没有接待过安乐这样的贵客,甚至都还不习惯差遣回鹤庭内的仆从,因此颇有几分不自在, 但幸好她打点起精神来应付, 倒也不曾出
一丝的差错。
本来安乐来看她,心就不在那些茶果之上, 她上下打量着回鹤庭, 冲着沈不言笑道:“你比我想得还要有本事。”
沈不言深知这误会是彻底没法澄清了, 尽管这些误会都是她所求的,但之前与祁纵说好的是做戏给旁人看, 而不是这样落到实处, 因此她不免显出几分惶恐来, 道:“大约
也住不长的。”
安乐笑道:“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再者, 你睡过的床,难道还要让第二个女人来睡吗?”
沈不言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安乐,仿佛在问,这难道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吗?
她这样的事, 让安乐看得越发有趣起来。
安乐是见过祁纵的, 就在那场名动整个上京贵女的马球赛上, 她亲眼看着各种各样的花从看席上抛弃,像是五颜六色的雨般朝场内满身肃气的男人身上落去,可男人仿佛无所觉,
挺着松柏一样的腰板往外走去,偶尔有几枝不长眼地往他脸上坠去,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开。
每一片花瓣背后都蕴藏着小女儿炽热的缱绻爱意,就这样盛情地不值钱般地给了一个不解丝毫风情的,冷若冰霜的男人,看棚下的安乐顿时生了几分好奇心,想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
人可以制服住这个男人,让他有一天也能跪在地上,祈求她肯把手里的花瓣落到他身上去。
然后,沈不言便出现了。
朱清漪好奇沈不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安乐就不好奇吗?因此她才设了螃蟹宴,同意朱清漪闹上一场,心里却定了个苛刻的标准。
若这沈不言是个没有趣味的,可见祁纵也与普通男人无异,不值得她继续好奇下去,可偏偏老天爷都要给安乐的生活添点乐趣,沈不言简直如她的期盼所生,或者说还要生得更好些。
沈不言手里根本没有象征情爱的花瓣。
她懵懵懂懂,虽然做了别人的妾室,可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爱,她对祁纵的一切的好,不过只是在履行一个妾室的本分罢了。
这简直有趣极了。
安乐很乐意再给祁纵添些堵。
安乐是这般与沈不言说的:“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海枯石烂的情爱,一切不过是为了那副皮囊,和那点快活,各取所需罢了。祁纵现在肯对你好,也是看中你年轻漂亮,既然他对你有
所求,所以肯好好待你。你又何必束手束脚,这府里又没什么正妻,何不趁机赶紧把想要的拽到手里,否则等以后分了尊卑,哪还有你的好处?眼前能握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往后都是虚
的。”
这想法正与沈不言最近有几分蠢蠢欲动的心思不谋而合,可林姨娘所灌输的教育让她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不知廉耻,沈不言难堪地咬了下唇。
安乐继续道:“命可都是在你手里攥着,若你自己不肯起来,那就当真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了。我就问一句,难道你不愿做,就可以不伺候祁纵,不做他的妾室了吗?”
沈不言摇了摇头。
安乐笑了,道:“就是这个道理,我不过是叫你做得再尽心点罢了。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你守着本心,只拿虚情假意应付糊弄他,等他要另娶旁人时,你只需把那些虚情假意收了,
与你
又无损失,就是个不会赔本的买卖。但你若是要真动心了,我就得骂你声傻子了。”
沈不言几乎立刻道:“妾身不会动心的。”
她根本没有动心的资格。
安乐满意地笑了,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的。这话本来该在公主府时就与你说了,可惜方夫人在那,我怕她说我带坏你,故猜今日特意来找你,正好送你一件好东西。”
她从袖间取出一卷书来,沈不言只看了封皮,脸皮子就涨得通红,她根本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不知廉耻的书。
安乐却毫不感到羞地翻开来看,道:“这春宫卷与旁的不同,这卷单画各色的男子,从武将书生到干体力的脚夫,不一而足,但各个都样貌清秀英俊,身材健壮,你瞧瞧,就知道了
男人也不过是那回事,你无需怕他,敬他,就把他当作能让你快活的物件。你只是想让自己快活点儿,又怎么算行狐媚子事呢?”
沈不言被安乐这番话说得有些懵,她直觉是有些不对的,但仔细琢磨,又诡异地发现了话里有道理之处,因此她握着书卷,犹犹豫豫看了两眼,最后道:“妾身有空会看的。”
安乐笑道:“你与祁纵之间相处时若有什么不解的,尽管来寻我,我拉着方夫人给你解惑。”
在祁纵回来之前,沈不言在回鹤庭寻了很久,终于寻到了一个妥当之处,把那卷春宫画卷藏了起来。
她虽被安乐说动了,但不敢信安乐,这个公主实在太怪了,她还是得和祁纵打听一番安乐。
沈不言就这样心绪不定地等到了祁纵过来,一听到帘栊响了,沈不言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祁纵回来这样多次,还是头回见沈不言这般积极地到门口来迎接他,不由地笑道:“可是想我了?”
沈不言瞧着他春风般的笑脸,想到,他喜欢我如此。于是在心里记了一笔,倒先不着急说安乐的事,先点头,道:“嗯,确实有些想爷了。”
她一直在等祁纵回来给她答疑解惑,所以这话不算撒谎,认真说来,甚至都不算调情,只是沈不言聪明地省掉了后半截,因此她还算说得出口。
沈不言正为她的进步而独自咋舌,祁纵的眼睛却亮了,他一步上前,搂着沈不言的腰就将她单手抱了起来,吓得沈不言忙搂住他的脖子。
自从祁纵去卫所至今,两人确实很久没有同房了,祁纵要是想要的话,也是难免的。沈不言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继续发颤,她回想了下春宫卷里的图画,鼓足勇气,小小地向
祁纵薄薄的耳朵吹了口气。
然后,她看到祁纵的耳朵若虾米般红了,她睁大眼,为这个新奇的发现而震惊不已,祁纵已经抬手打了她的臀部,声音有些粗:“你乱来做什么?”
他却没有如沈不言所想般,直接进里屋享用她,而是把她扔到椅子上,沈不言有些不知所措,她第一次大胆做这些事,大约没有做好,反而叫祁纵生了气。
正这般想着,就见祁纵瞪了她一眼:“晚上还想学认字,就老实点。”
所以不是她做得不好,而是因为祁纵还记挂着要教她识字,因此才选择先忍耐的吗?
这与她从前以为的,安乐所说的只是为了欲念很不同,其实认真说起来,祁纵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了,之前她小日子的时候,他不也是什么都不做的陪了她六天吗?
沈不言抿了抿唇。
祁纵见她那样子,以为她是被自己凶住了,觉得委屈,颇有些无奈,还有些别扭道:“不是诚心要说你的。”
沈不言轻声道:“妾身知道。”
祁纵道:“知道还不坐过来点?”
可明明是他把她扔在这儿的,怎么又成了她不肯坐过去呢?
沈不言虽这般想着,嘴上却没说话,起身挪到了祁纵的身边,而后她看到祁纵嘴角的弧度微妙地翘起了一点。
原来他是喜欢我主动靠近他。
沈不言又记下了一笔。
她记好后,方才问道:“爷,安乐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如何?”
安乐是梳妇人头的,因此沈不言知道她肯定已经成亲了,但能在府里养面首,沈不言实在拿捏不准这驸马究竟还在没在世。
祁纵道:“不算好,周疏丞天天在醉仙楼喝闷酒,觉得这桩婚事委屈了他,不肯回去,怎么了?”
沈不言为这个回答发愣:“是吗?妾身还以为驸马被公主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祁纵警觉:“你为何有这般的错觉?”
沈不言含糊其辞:“因为妾身感觉公主过得很快活。”
祁纵道:“她惯会找乐子的,哪能不快活。当初是她看中了周疏丞,硬将人榜下捉婿,周疏丞觉得驸马的身份有碍于他实现抱负,因此很不喜这桩婚事,后来安乐也渐渐放开了,任
他每天在外面吃酒,虽然周疏丞天天说最烦有人管束他,其实根本没有人管他,安乐只说要是在外面有女人,两人就和离,别的都随周疏丞。”
沈不言道:“既然驸马觉得这婚事委屈了他,为何不想办法和离呢?公主分明把和离的办法告诉他了。”
祁纵想了一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周疏丞为何只肯在醉仙楼喝闷酒,也不想办法和离的原因,终于在他脑子有病和惧怕公主之间,选择了后者。
“公主手里有打王鞭,他怕疼吧。”
这么一想,也是个怕娘子的,就他还敢嘲笑方箬知,祁纵冷笑一声,预备寻个机会好好问问周疏丞。
沈不言慢吞吞地应了声。
祁纵道:“究竟怎么了,不和我说明白,今日不教你识字。”
换做是之前,沈不言或许就被这威胁震住,立刻开口了。但现在她尝试着用另一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倾身凑了上去,靠得那样近,祁纵不用动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略微垂眼,两瓣饱满的红唇近在眼前,沈不言的小手指勾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指,慢吞吞地勾了一下。
“可是妾身真的很想学认字。”
祁纵脑子轰了一下,望着沈不言:“你是在和我撒娇吗?”

第四十一章
沈不言毕竟是头回做这样的事, 总是带着点羞赧,她低头点了点头,柔软的发丝摩挲着祁纵胸前的布料, 轻柔地仿佛打旋飘落的羽毛拨动了心弦。
偏她还不自知,小声道:“爷会不会觉得很怪?”
祁纵倒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 才道:“不会,你这样……很好。”
沈不言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继而弯起月牙般的笑眼,道:“妾身知道了,那爷可以教妾身去认字了吗?”
祁纵根本无法拒绝她, 但他为了不失为师的尊严, 还是故意板下了脸,道:“但学习时一定要认真, 我是个严师, 休想让我对你客气。”
沈不言忙点头:“妾身一定会好好学的。”
祁纵看了她眼, 没说话。
他没教过别人识字,但经常操练将士, 他的威名因此向来都传播得很广, 很多将士都很怕他, 沈不言大约没在他手里被训过, 所以才敢这般坦言。
等学了她就知道了,祁纵是这般想的。
但是等到祁纵真正开始教沈不言时,他又对沈不言的聪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十六岁才开始认字, 其实是件吃力的事, 但沈不言学起来时很快乐。
她与字之间, 有点像是两个十六年来,只通信却未曾谋面的好友,一朝得以相见,她眸光便亮了,那神色仿佛在说,我的朋友,原来你长这样。
因此她学得格外专注与兴致勃勃。
祁纵看着灯下的沈不言,橙橘色的烛光浅浅映在她的眼眸里,像是盛着两颗璀璨星辰,细碎的额发从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下来,她却顾不得,皱着秀气的眉头,认认真真地描摹着祁纵
给她写得大字,唇瓣因为认真而微微嘟起。
看上去很好亲。
祁纵慢慢把目光转开。
沈不言终于练完了两张大字,手上都是墨水,不像个学生,反而像是贪玩以致于玩得满手都是泥巴的孩子,她有些不好意思。
祁纵道:“走,带你去洗手。”
沈不言才想说洗手她会得很,连洗手都要祁纵带的话,那她真的就成了个孩子了,可是祁纵已经站起了身,见她一时之间没有跟上来,还侧回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非要等
把她勾过来为止。
沈不言只得起身,祁纵自然而然地把手递给她,沈不言看着那双骨节分明,方才还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写字的手,犹豫了会儿,还是迈着小碎步,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祁纵反
手一包,将用自己的大掌把她的手掌包了进去。
然后沈不言听他小声嘀咕了句:“跟养了个女儿似的。”
沈不言脸一红,下意识往回缩手,但祁纵仿佛料想到了般,没让她得逞。
耳房已经备着热水了,祁纵舀了两勺冷水在盆里,又舀了勺热的掺进去,自己用手试探了下温度,确信既冷不着沈不言也烫不着她时,方才牵着她的手要放进盆里。
沈不言忙道:“爷,妾身还没有挽袖子。”
祁纵松开了手,看沈不言细致地把袖子挽起,露出纤细的胳膊,空荡荡的,祁纵的手点在她的腕骨上,道:“什么都不戴,太空了,明天叫人跟你寻件首饰来。”
沈不言道:“上回爷送的都还在呢。”
祁纵把她的手放进水里,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缓解了沈不言握笔的疲劳,祁纵轻轻捏着她的手,道:“既然还有,为何不戴?”
沈不言道:“没要紧的事,就不想戴了。”
祁纵取了胰子,认认真真地替沈不言抹了整只手,连指缝都没有放过。两手之间变得滑腻无比,他却仍旧牢牢地握着,他道:“那就给你送对玉镯,玉可以挡灾辟邪,你年纪也轻,
戴玉不显老气。”
沈不言没说话,祁纵在搓揉着她的双手,两人的手掌贴合在一起,指间穿插交合又分离,体温却一点点靠近,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洗下来的墨水是从谁的手上流下来的。
直到此时,沈不言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祁纵已经超越了林姨娘,成为了与她最亲近的人。
至少,林姨娘已经许久没有想起给沈不言洗一次手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甚至能追溯到沈不言可以自己坐上凳子吃饭时,林姨娘就觉得沈不言该是个大人了,生活沉重地向这个不幸的女人倾轧下去,她迫切地需要有另一个人能替她一
起扛起这根倒下的巨大梁木,因此沈不言必须快速长大,必须懂事,必须自立。
从前沈不言并不觉得这样有多不好,但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心中还是隐隐地缺了块什么,就像是被凉风灌吹久了的人,会忘了自己其实渴望阳光直晒许久了。
原来,其实她也是渴望被人照顾的。
祁纵用巾帕给沈不言擦干净了手,沈不言在他抬眼前收敛了情绪,只是冲着祁纵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祁纵的手还搭在毛巾架子上,上本身却已经倾了过来,长臂微微舒展,像是掠起的巨翅要将沈不言拢入羽下。他俯身,吻在沈不言的唇上,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吻,沈不言在不知不觉
间抬起下颌,伸长脖子,随着祁纵而去,最后当真心甘情愿地走入了他的怀里。
等吻结束后,沈不言靠在祁纵的怀里,脑袋还晕乎乎的,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祁纵抱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勾着她方才散落下来的长发,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织成了一个人,他问道:“想要去打猎吗?”
沈不言困惑地‘唔’了声,祁纵道:“秋猎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带你去罢。”
沈不言道:“妾身可以去吗?”
祁纵道:“当然。”
沈不言为难道:“可是妾身不会骑马,不会拉弓,去了也没有意思。”
祁纵道:“没关系,我会教你的。你不曾拥有,被迫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慢慢补偿给你的。”
沈不言怔住了。
原来祁纵误会了。
他以为沈不言先前那大胆的撒娇,都是沈不言被逼急了而去‘咬’人,而这一切为的都是认字。
他不过是开了一句玩笑,沈不言却信以为真,甚至为了认字,做了以前不会做的事,彼时祁纵心里就多了点不知名的酸楚,何况之后看沈不言学字时那么认真,那么高兴,好像他真
的把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摘了下来送给了她。
见到了这一幕幕的祁纵在心里突然怪罪起了林姨娘,她因为她的遭遇而生出的浅薄理解,就这样粗浅草率地剥夺了一个女孩认字的权利。
沈不言可有告诉她,自己是多么渴望认字?她可有愧疚,还是一直无动于衷?
祁纵想不下去了,只是想着若是时光能倒流,他再一次在沈不言八岁时遇到她,他肯定不会再不把那一次的相遇不当回事了。
说他移情也罢,瞎同情也罢,祁纵都想对沈不言再好点。
难得的休沐,祁纵带着沈不言去买玉镯。
沈不言不懂玉,只觉手上这对镯子又润又滑,荡在她腕间,轻轻发出脆响。
很好看。
沈不言忽然道:“这是爷送给妾身的第一份礼物。”
祁纵挑眉:“我从前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都不算数吗?”
沈不言摇摇头:“不一样。”
那些都是依着规矩需要做给她的,目的是为了帮他圆一个宠妾的谎,唯有这对手镯是祁纵亲自选来送给她的,连寓意都那么动人,挡灾辟邪,她便自作多情一次,当祁纵真的希望她
好好的。
祁纵不懂这些,他的心思没有能细腻到这个程度,因此道:“不一样便不一样罢,以后多送送你,也就一样了。”
两人从玉石铺子出来,沈不言踩着矮凳上了马车,沈不言刚要上马时,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沈不言听出是男人的声音,猜测是祁纵的同僚,因此没有掀起帘子,而是把耳朵凑上去,紧紧地贴着听。
原来那些人真的是祁纵的同僚,因为难得的休沐,故而相约出来一道喝酒寻乐。
之前祁纵也是与他们一起的,他们见识过边疆出身的人的海量豪气,这些日子祁纵少出现了,他们便很是想念,因此在街上遇见他,就想勾着他走。
沈不言听了,却有些不高兴。
祁纵昨晚答应了,今日会多教她认两张大字,若是此时被人叫去吃酒了,今天还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
沈不言想到了寿山伯身上的前车之鉴,有些烦闷地盯着轿帘会儿,也不知道是想认字的欲望给了她勇气,还是这两天祁纵的纵容让她胆子大了,又或者单纯只是安乐的话引诱了她,
让她蠢蠢欲动起来。
总而言之,当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邀着祁纵时,密密地垂落着的轿帘下,轻轻透出来一声:“爷,你不想陪妾身了吗?”
声音又柔又甜,尾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含着些许的委屈,不说祁纵了,那在场的男子听了无一不都骨头一酥,继而都用打趣的目光看向祁纵。
都知道祁纵无妻,只有一房美妾,很是宠爱。同是男人不以为意,直到今日听到了小美妾的声音,方才知道,宠也有宠的道理。
但也仅此罢了,这些男人家中也不乏娇妻美妾,但从来不在乎她们的想法,只以自己玩乐为主,就是十日才一次的休沐,也宁可出来吃酒找别的女人,想不到陪她们。
他们觉得这最正常不过了,女人,哪有朋友和酒肉重要?因此他们反而用起哄的声音笑道:“爷不陪你了。”
祁纵却皱了皱眉头,伸手掸开搭过来的那条胳膊,道:“今日我便不去了。”
那被拂开胳膊的老兄瞪大眼:“不至于吧?”
祁纵扫了他一眼,用那把冷淡的嗓子,道:“很至于。”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二更了,别等,没午休+加班,现在好困,写不了了。

第四十二章
祁纵高大的身躯进入车厢时, 沈不言仍然有几分不可置信,她做梦似的想着,她竟然真的把祁纵留住了。
祁纵在她身侧落了座, 很顺理成章地用胳膊搂着她,他身上带着熟悉的胰子的干爽味道,不由地让沈不言想起昨夜祁纵是如何低垂着眼, 为她净手的。
祁纵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下手捏了捏她的脸, 道:“我回来陪你,怎么还不高兴?”
“妾身没有不高兴。”沈不言钻到祁纵的怀里,主动地用双手搂抱着他劲瘦的腰身, 长卷的睫毛垂了下来, 像是收起的蝶翅,“妾身只是担忧, 会不会误了爷的事。”
“现在才想到, 刚才干什么去了?”祁纵扯着沈不言的手臂, 带她重新调整了姿势,好让她抱得更紧些, 做完这一切后, 他才舒舒服服搂着沈不言, 道, “只是喝酒罢
了,能耽误我什么事,还不如陪你更有趣。”
沈不言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
祁纵也不骑马了,和沈不言一道乘车回了祁府。
但祁纵被小妾从同僚中叫走的事, 很快随着酒风传遍了上京, 不在场的男人夸张地道:“这不会又出来一个方箬知吧?当真是夫纲不振啊。”
在场的男人想了想沈不言那把能把人骨头酥掉半边的嗓子, 促狭一笑:“换你,也不一定乐意去吃酒呢。”
这消息自然也吹进了寿山伯府,一道吹进来的还有另一则消息,今年秋猎要开始了,与往年一样,靖文帝会带着一众公侯子爵一道围猎,女眷也能跟随。秋猎场上气氛松泛,又是在
围猎的自然环境中,以过往经验来说,极其容易促成好事,靖文帝也向来乐见其成。
大太太便动了脑筋,祁纵是金吾卫的指挥使,也是太子詹事,他是一定会去的。而依着这几日的传闻,他很有可能会把沈不言带上,届时沈镜予就可以作为沈不言的家姐随性,何愁
觅不得佳婿?
当然,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沈镜予、沈不言、祁纵三人之间关系尴尬,沈镜予常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大太太为了抱住祁纵的大腿,又不能把所有的责任推向沈不言,因此还不
如趁此次秋猎随性,澄清一番沈镜予与沈不言之间并无嫌隙,外界都是胡乱猜测的。
她想罢,便特意请人去祁府,把沈不言请来。
但这事被胡姨娘知道了,上回沈不言归家,她可巧陪着沈不渝去了山寺,说是拜佛祷祝,实则是为了私下相看。
她根本不信任大太太会给沈不渝找个好人家,好在她不如林姨娘般窝囊无能,还可以为沈不渝筹谋,因此她绕过大太太,私下在偷偷给沈不渝相看。
但她作为妾室的人脉有限,母女俩又都自负沈不渝貌美,因此都心安要嫁个高门第的,可这样一来,肯娶沈不渝的也大多是那种找续弦或者纳妾的,后宅基本乌烟瘴气。
若是没有沈不言这等珠玉在前,沈不渝可能也可以接受给几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人去当继母,可偏偏如今立了这么个标杆在前面,沈不渝就越发挑起来。
“同样是高攀,沈不言凭什么就能嫁个年轻英俊膝下无儿无女的?”
沈不渝不服气。
胡姨娘也跟着犯愁:“祁纵同龄的人,不是还在赶科考,就还是做个芝麻大的小官,你非要依着他的条件去找,满朝里姨娘也只能替你想到个周疏丞,但那可是驸马爷,娶得是安乐
公主,你有几条命给他去做妾啊?”
沈不渝便赌气地与胡姨娘撒起娇来:“姨娘,我不服气,若是沈镜予得了这好亲事,倒也罢了,她是嫡长女,高我一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偏偏是那个沈不言!”
她只要想到下人们形容上回沈不言归家的场景,想到摆了一个院子里的礼物,想到林姨娘搬进了暖阁呼奴唤婢,她就不服气。
人就是这样的,可以容忍别人过得比自己过得好,但不能容忍自己认识的人或者从前远不如自己的人过得好,而沈不言偏巧两个都占了,沈不渝的肝火就冒得更旺盛了。
沈不渝几乎发狠道:“姨娘,你也让我去秋猎,我不信我没法把祁纵抢过来。”
胡姨娘怔怔地看着沈不渝。
做妾不是条好出路,可是让沈不渝低嫁做个寒门小户的正妻,胡姨娘又觉得浪费了沈不渝的资质,何况也舍不得她受苦,因此胡姨娘就去寻寿山伯了。
故而这一趟回家,在松鹤堂等着沈不言的不仅有老太太,大太太,沈镜予,胡姨娘,沈不渝,还有寿山伯。
说句可笑的话,沈不言其实根本不记得她这位好父亲长什么模样,因此刚进到正堂,看到上方坐着个瘦削的男人时,她愣了好会儿,才慢慢猜出这个男人的身份。
她平静地走上前,与他请安行礼。
沈不言早已过了会期待父爱的年纪,这个男人唯一教会她的就是不信任,但也正是因为这份不信任,才能让她在祁纵给她打造的蜜罐里,仍旧保持着足够的理智去防守。
她请完安,就静静等着这帮人开口。
果然,寿山伯说话了,他仍旧把沈不言当作他的附属,一个不可能违背他意志的附属。
因此他连大太太那种虚情假意的托辞借口都懒得想,而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秋猎的时候,你把你两个姐姐都带上。”
完全没有去思考过沈不言作为一个妾室,是否真的可以跟去秋猎,她作为一个妾室,这样做逾矩不逾矩。
在他看来,他开口了,沈不言就必须得完成他吩咐的事。
沈不言在他颐指气使的命令之中,升起了浓重的厌烦与反叛的情绪,她抬眼,看着寿山伯那张凉薄的脸,想到的是这么多年清柳院里清苦与屈辱的日子,那些酸楚此时都化作了愤怒
让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沈不言的拳头在袖子下紧紧地握了起来。
她道:“女儿只是一个妾室,可能无法携带这样多的女眷。”
寿山伯用昏沉的目光看了眼沈不言,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女儿,以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而后,他笑了,这笑声因为带着一些轻浮,落在沈不言耳朵里更是充满了讥诮,血气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寿山伯是这么说的:“你都做了妾,难道还不懂那些事吗?男人么,床上求一求他,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这句话,比当众扒了沈不言还让她觉得羞耻与气愤。
他把她当作了什么,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前无数次,就是因为胡姨娘吹了一次又一次的枕头风,因此他才昏聩地做出一次又一次不公的事来,林姨娘做不来那些,在他眼里是个没用的人,因此心安理得地放弃掉她们母女,
只把沈不言当作一个能为沈不渝铺路的踏板。
尽管这只是寿山伯一人的发言,但沈不言的目光仍旧不敢往边上移一寸一分,她不敢看其他人的神色,尽管她知道,她们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今日才会特意把她请来,让她无论如何
都要做成这件事。
松鹤堂明亮的正堂,在沈不言的心底散发出阴暗腐朽的气息。
回去的马车上,沈不言面无表情地思考着这件事,最后她下了个决心,他们既然安心卖了她,吸着她的血,要她为寿山伯府谋福利,那她不如把这个家毁了算了。
反正她也从来没有在这个家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尊重与温暖,她如今这个处境,更不需要担心什么名声,做妾的,还能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沈不言回了回鹤庭,告诉留音,她晚膳不用了。
留音忧心忡忡地看了沈不言一眼。
她作为沈不言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跟着回了寿山伯府,因此对于松鹤堂里发生的一切,她都是知晓的。那些事就算是她一个外人听来都觉得过分,何况身处其中的沈不言。
沈不言惨白着一张脸,梦游般走出寿山伯府时,留音就一直用担忧的目光追随着她,此时看她不愿吃喝,走进内室,倒在美人榻上,用帕子遮住脸后,更是心疼。
她半跪在榻边,握着沈不言的手,道:“姨娘,我明白你的感受,当是当着我的面把牙婆子给的银子递给阿娘,让她给兄长去准备聘礼时,我对他们的心就死了。”
只是留音的父母只能卖她一次,而沈不言的父母却能反复卖她很多次,所以她会被反复折磨,因此留音更心疼她。
但沈不言知道不是如此的,她对寿山伯府自来只有恨,没有期待,从前很多事不放在明面上,各有体面,她有自持无力,因此才肯装聋作哑,但寿山伯作为她的父亲,当众扯下了这
块遮羞布,当着胡姨娘这些人的面,分明在说,这是块肥肉,不来咬的是傻子。
寿山伯做得这般贪婪,由他带头,底下人岂肯收手?在最初的愤怒平静之后,沈不言开始担忧,当他们的胃口被喂大后,她总有不能满足他们的那一天,整个寿山伯府都有可能翻脸
无情,
到那时候,林姨娘该怎么办?
因此倒不如毁了他们,让他们这辈子只能是夹紧尾巴做人。
沈不言得承认,安乐这一点是说得对的,不要去想以后会如何,最重要的是当下,她能抓住什么,利用什么,让她以后哪怕失宠也可以了无牵挂,安于一隅等死。
沈不言想罢,起身对留音道:“等将军回来了,我教你该如何对他说。”

第四十三章
晚间祁纵回来时, 沈不言便躺在那张稍近门的榻上,紧张地咬着唇,听外头的动静。
她知道她的依仗就这么点, 沈不渝生得又那么漂亮,从小被假作嫡女培养出来的,各方面都比她出挑很多, 她很怕最后自己是以卵击石。
但如果不这样做,她又无法甘心, 所以在考虑到林姨娘还在寿山伯府,她其实没有拒绝寿山伯余地,祁纵迟早会看到沈不渝的处境时, 沈不言仍旧觉得可以试一试。
因此她眼一闭, 心一横,只缩在榻上听外头留音与祁纵的对话。
留音只备了一双碗筷, 祁纵扫了眼, 三菜一汤, 色香味俱全,很符合沈不言的口味。
他道:“阿言呢?”
留音道:“姨娘没有胃口, 不用晚膳了。”
祁纵一顿, 道:“病了?”
留音欲言又止。
祁纵皱眉:“你但说无妨。”
留音方才道:“今日寿山伯府请姨娘回去了。”
祁纵道:“是她姨娘出事了?”
留音摇头:“姨娘并未见到她的母亲, 只是在松鹤堂见了寿山伯并老太太这些人, 他们是听说秋猎的事,想要姨娘跟将军开口,把大公子,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带上。”
让一个小妾拖家带口去秋猎, 听上去就非常得不像话, 真要如此, 也不知道背后会有人多少把沈不言当反面例子,骂她狐媚作态,乱了规矩,她家里人若有半分还顾忌她,也
提不出这荒唐的请求。
祁纵有些明白:“她必然是觉得不好与我开口,因此左右为难住了。”
留音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上回儿姑娘来,除了她的婚事,还跟姨娘求过大公子的前程,姨娘明言了大公子没有功名和本事,她是没脸和将军讨前程
的。这事大约叫寿山伯知道了,今日特意拿出来点了姨娘,说哥哥的前程与姐妹的婚事都系于姨娘一人之身,姨娘既然做了别人的妾室,就不该子矜,而当竭尽所能讨将军的欢心,好……”
祁纵的目光冷如刀,往留音身上剜了过去:“好什么?”
留音吓地止了声。
祁纵道:“我平日里是希望她能多讨好我一点,但与这能一样吗?”
祁纵面色铁青。
他希望沈不言能讨好他,是因为这样显得两人亲近,沈不言心里有他,而不是寿山伯这样的讨好。他这个做爹的是把女儿当作开门做生意,接八方客的娼/妓了吗?
寿山伯要沈不言做这个娼/妓,他可不情愿做这个恩客。
祁纵沉着神色,也没心思吃饭,进到里屋去,就见沈不言小小一个身躯,面朝里躺在美人榻上,他那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在她的身侧缓缓坐下。
沈不言察觉是他,侧身回来,帕子从她清秀的鼻梁上滑落,露出核桃一样肿的一双眼,眼睫下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睫毛仿佛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般,轻轻一颤,泪珠就成了脸上的泪
痕,晶莹滚落。
祁纵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唇边的叹息:“不要哭了,不值得。”
沈不言拿起帕子,想遮盖住那双眼泪,但泪珠并她的动作更快,何况抽泣声是无法遮挡的,沈不言哭道:“尽管多年他对我们母女不闻不问,但妾身以为,他好歹是妾身的父亲…
…”
祁纵受不住她的眼泪,更受不住她哭了,还想拼命藏起来。
他伸手把帕子从沈不言的脸上拿走,然后伸手把她抱坐起来,长臂将她揽在了怀里,方才用帕子一点点地替她抹去泪水。
沈不言的眼泪被他越擦越多,她揪住他的衣袖,哭得像个孩子道:“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肯对我好,我没有父亲……”
祁纵被她哭得不知所措,只觉整颗心都被她的泪水都被浸泡地发软,像是块漂浮在海绵的浮木,不知该从何处着力,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擦去眼泪:“没有父亲就没有父亲,还
有我呢,我会对你好的。”
沈不言闻言,怔怔地看着他。
祁纵开玩笑似地笑了一下,道:“怎么,不相信我?”
沈不言摇摇头,豆大的泪珠又开始往下掉,看得祁纵好不心疼。
她道:“不是不相信爷,只是妾身总是个拖累。为了姨娘,妾身只能想尽办法满足他们,可是欲壑难填,原先还只说要给二姐姐说亲,可是忽然又添了个四妹妹,她是庶出,但心高
气傲,即使做妾,非名门高官不嫁不可,如今又有妾身在前,因此定要妾身寻个比将军更好的归处,否则不依,要寿山伯给姨娘好果子吃。”
“这倒也罢了,最难的还是妾身的兄长,如今文不成武不就的,性子却像足了寿山伯,成日只会遛鸟斗狗,在青楼厮混,这样的人,却要将军给安排一个又事少,又有实权的美差,
妾身只说这是异想天开,况且将军与其他官宦子弟不同,背后没有家族依仗,只凭自己的本事才得了陛下的信任,若让将军贸然举荐兄长,将军在陛下面前又要如何自处。如此劝了两句,才
惹来寿山伯的……”
她轻咬下唇,显然是也无法形容自己亲生父亲的那几句言语。
祁纵摸了摸她的头。
他没有想到,原来这傻姑娘是为了他,才受了这个闲气,一时之间,倒是让祁纵又是心疼又是暖意横流。
他道:“你只管回去和府里说,这些人都可以带着去,其余的你不要管了。”
“这怎么可以!”沈不言猛地抓紧了祁纵的手,好像他即刻就会去做成这傻事,她一定要把他阻止下来不可,“这样不就连累爷了吗?寿山伯府整家子都是欲壑难填,你满足了一次,
还有一次,总有一天会狮子大开口,爷还是不要惯着他们比较好。”
“不惯着他们,你姨娘怎么办?”祁纵看着她笑,就见沈不言还挂着泪痕的小脸上露出犯难的神色,他只要想到沈不言是为了他着想而流这么多眼泪,他便很高兴。
他刚想叫沈不言放心,沈不言就悄悄地凑到祁纵耳边,小声道:“妾身有办法。”
祁纵惊讶地看着她,那眼里充满着连祁纵都还没有意识到的宠溺:“你说来听听。”
沈不言犯难:“可这样做,还是要连累爷的,毕竟带着妾室的家人大张旗鼓地去秋猎,爷也要被人说闲话的。”
祁纵嗤笑:“我还怕闲话?我从国公府里搬出来后,就被几个闲得蛋疼的御史大夫参了几本,说我不孝,你看我在乎过吗?”
沈不言方才道:“妾身的意思是,既然寿山伯希望兄长能去秋猎,自然也是希望可以让他去陛下面前露脸的,好看在将军的面子上给他派个美差。既然这样,倒不如让兄长在陛下面
前出次丑,让陛下认为他不堪重用,永不录用。”
她小心翼翼地说完,垂下了眼,掩饰住她的算计。
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什么德性,寿山伯与大太太都清楚,因此他们替沈镜予和沈不渝求了随行,却只字不提沈镜史,就怕他真的闯祸丢脸,寿山伯府可承担不起后果。
那么反其道而行之,沈不言就偏要把沈镜史带去不可。毕竟沈镜史是男人,是沈家的香火,他的重要性是一百个沈镜予都比不上,沈镜史废了,整个寿山伯府也就废了,什么府邸名
望,女儿高嫁,统统都不要想,沈府只会成为满上京的笑柄。
当他们与祁纵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就更不敢提出什么非分之想,祁纵还肯与他们保持联络,能从指缝里露出点小好处都能让他们雀跃无比,而到那时,她再想办法把林姨娘接
出来,就会比现在容易许多了。
祁纵听了笑起来,揉揉沈不言的头发,道:“你与我倒是想到一块去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同意了。
沈不言松了口气,乖乖地窝进祁纵的怀里,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道:“谢谢爷肯成全妾身。”
就在她要离开时,祁纵的掌心握住她的后脑勺,双唇寻觅而上,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之后,祁纵缓缓喘着气,方道:“谈不上成全,你那一大家子我瞧着也气,有机会了也很想收拾他们。”
沈不言“嗯”了声。
祁纵又道:“你回头把你那个嫡母也叫上,有个能主事的夫人在,猎场里发生点什么,你那好父亲好祖母,也不能怪到你头上去。”
沈不言在他怀里睁了睁眼,轻轻应了声。
祁纵道:“对了,还有你那个好妹妹,你打算怎么处理?”
沈不言垂下了眼眸,道:“妾身不知道,沈不渝样貌上乘,从小假充嫡女教养,不知比妾身强了几倍,她又一心一意要找个英雄,妾身觉得,要不爷也将她收用了吧。”
祁纵不由分说地赏给了她一个爆栗,道:“才说你有些长进,几句话又回去了,我要是见了谁都要,在陇西我早娶了妻,连妾都能有四五房了,还能等到现在让你来气我?”
沈不言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可是妾身觉得四妹妹会很喜欢爷呢。”
祁纵气笑了:“她亲口和你说了?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不成,你们沈家的姑娘都要嫁我。”
沈不言的脸就垮了下来,祁纵才反应过来这话说错了,忙哄她:“没说你,你跟她们又不一样。你那四妹妹说是心高气傲,不也上赶着要给人做妾,哪比得上你,你当初可不是心甘
情愿跟我的。”
沈不言方才破涕为笑,道:“她没有亲口跟妾身说,但妾身知道她和胡姨娘的性子,从前就看不起妾身和妾身的姨娘,陡然看到妾身能跟着将军,肯定不服。”
祁纵道:“不服就要来抢你男人?这什么道理,她有本事就嫁给陛下去,给太子做小娘
去。”
沈不言忙伸手掩住祁纵的嘴,道:“这可不能乱说的。”
祁纵笑着搂住她的腰,身子故意往后倒靠去,沈不言的身子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身子倒下去,身躯只能牢牢地贴着他的,柔软的曲线与硬朗的线条竟然也嵌合无比。
她小小惊呼了声,祁纵按着她的脑袋吻了上去,他倒也不嫌美人榻空间紧促,两条长腿屈起,顶着沈不言的后背,将她搂得更紧。
他边吻她,边道:“你四妹妹都觉得我不错,你是不是更要想办法把我看得紧些?”

第四十四章
沈不言顺从地承受着他的吻, 却是轻笑,并没有回答。
这是她第一次利用一个男人去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这其中有一半需要建立在祁纵对女色的抵抗上, 如若不然,她一定会输得很惨。
沈不言心底也有些犹豫与茫然,不知道该不该选择信任祁纵, 但……
她轻轻拥住祁纵,声音轻颤:“妾身只有爷了, 爷莫要负了妾身。”
祁纵没说话,只是吻她。
次日,沈不言让人把消息递回了寿山伯府, 并且提出了一个请求, 林姨娘身子孱弱,需要去绿水青山的庄子里静养, 因此要将她接出去。
大太太原先以为是要把林姨娘送到沈家的庄子上去, 因此满口答应, 但去接人的祁府管事轻轻把误会解开,原来是要把林姨娘接到祁纵自己的庄子上去。
大太太的神色就变了, 她深知只有林姨娘在手, 方才能拿捏住沈不言, 而沈不言所能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连秋猎这种场合,都能把逐渐破败的寿山伯府塞进去,以后
再想要什么,岂不是也容易。
但可恨这管事话没说清楚, 最开始只说送去庄子, 却没说送到谁家的庄子, 害得她满口答应,现在却有些下不来台了。
大太太讪讪道:“沈家也有好些庄子空置着,这不是打扰将军吗?”
管事皮笑肉不笑:“这是女婿对岳母的孝敬,是将军该做的,算不得打扰。”
大太太道:“但……”
管事道:“将军也说了,外人的闲言碎语不重要,要紧的是岳母的身子,这世上绝没有道理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耽搁了病人性命的事。将军相信太太宅心仁厚,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祁纵都把她给架起来了,大太太还能怎么说,何况祁纵刚给了沈镜史和沈镜予去秋猎的名额,她不答应下来,反而显得她很不上道。
因此大太太最后也只好点了头,命人去替林姨娘收拾,管事微微欠身道:“林姨娘什么都不用带,连丫鬟都不必,去了庄子上一切都是现成的。”
大太太微微攥紧了手,她现在开始怀疑闹出这场事的,根本不是祁纵,而是沈不言了,只有沈不言才会想到要一点点把沈家的掌控从林姨娘身上断开。
这小蹄子,自以为有出息了,就开始长出反骨了,想不听沈家的话了。
大太太眉头一皱,等管事把林姨娘接走后,命人去把沈镜予找来。
沈镜予只听大太太说了个开头,就惊讶地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母亲,你疯了,你想促成祁纵和沈不渝的美事?”
大太太说她:“你瞧瞧你,一点端庄样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沈镜予重新坐了下来,却有几分气急败坏:“母亲,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给祁纵送女人,你想送死吗?”
大太太反问:“她沈不言不是我给祁纵送去的?”
沈镜予道:“那不一样!”
大太太道:“能有什么不一样?是沈不言比旁人多长一只手了还是一张脸了?都和离过一次的人,该知道男人是个什么花花肠子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你看看你爹,你再看祁纵
那娇宠妾室的模样,他们有什么区别?”
沈镜予道:“可是我们好歹还能用林姨娘威胁住沈不言,沈不渝和胡姨娘可不是省油的灯,母亲这样做,不是白白再给胡姨娘做嫁妆吗?”
大太太斜了她一眼,道:“你当我是蠢的吗?她沈不渝能生出孩子来,我叫你娘。”
沈镜予浑身一凛。
大太太嘴角露出了个讥诮的弧度:“还有那个沈不言,我早着人去探过消息了,毕竟祁纵为了她小日子不舒服,从卫所赶回来的消息,也不是秘密。”
沈镜予道:“她也不能生?”
大太太道:“我是没给她下过药,但是她子嗣艰难也是事实,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贱蹄子私下买了避子药在吃。”
沈镜予喃喃道:“她疯了,子嗣对女人来说,多重要。”
大太太笑得胸有成竹,道:“她疯不疯,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是祁纵对她的好,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你说如果一个男人知道了自己的一腔真心错付,一切都不过是他剃头担子
一头热,他会如何?”
沈镜予目光凛然了起来。
秋猎渐进,随行名单也流传了开来。
每年一次的秋猎,除却为了展示国威之外,更多的是增进君臣之间的情感,因此靖文帝向来允许随行官员拖家带口的参加。
但饶是如此,也只见过带着正妻赴猎,没见过祁纵这般带着小妾一家去的。
周疏丞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沈氏是你的妻室呢。”
祁纵正在看太子骑马,闻言侧了侧头,道:“你说什么?”
周疏丞当以为他没有听清楚,便又说了一遍,祁纵的神色却严肃了起来,他低头思索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了仿佛揉碎了万片的春光。
“好像也不错。”
“什么还不错?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周疏丞道,“虽你无妻室,但这般宠妾,也过于无度了,早有御史大夫上奏参你,怀疑你私德有亏,不配为太子之师。”
“这帮老顽固管得也太多了,”祁纵看他,“他们爱参就参去,我的人生难道还得依着他们摆弄了?”
周疏丞道:“你便不怕陛下记在心里?上次也是幸亏被安乐遇见,陛下就问了安乐可有此事,安乐看了折子,笑言,你无妻室,就算不得颠倒尊卑,何况两个年轻儿女凑在一处,往
后还不定怎般发展,请陛下静静看着就是。这可算是把你架起来了,日后我倒要看你在陛下面前怎么下得了台。”
祁纵抬了抬眉骨,疑惑道:“我为何下不了台?话既然都到这儿了,我找个良辰吉日,把阿言扶正就是了。”
周疏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事情还不到这等要命的地步吧?”
祁纵道:“休要胡言乱语。从前没想过,是她待我总是生疏,二人之间隔阂较深,莫说携手一生,便是这头几年,我都不觉得可以撑过去。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待我虽然还有些小心
翼翼,但已经将我记挂在心上了,我觉得她不错,很好,再想不到除她之外,我还肯与谁白首一生了,既然如此,扶正罢。”
周疏丞沉默了会儿:“你可想好了,沈家破落,她又是庶出,见识有限,连字都要你一个个地教,在仕途上可帮不了你什么。”
祁纵不甚在意:“若是为了仕途,我早成婚了,还能等到现在?”
周疏丞道:“陇西虎贲大将军的女儿徐方薇,真正的将门虎女,当年与你在战场上配合得也算心有灵犀了,我从前当真以为你这样快休了沈镜予,是为了娶她。”
祁纵看了他一眼,道:“我若真想娶她,生得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李氏也就不会有算计我的机会了。”
周疏丞微垂了眼,道:“所以,你放着徐方薇不去,偏要徐氏,又是喜欢沈氏什么呢?恕我直言,我仍然无法理解你的决定。”
祁纵嘴角噙了点笑:“大约是喜欢八年一来,她为曾像生活低过一点头,还能保持住如初的模样吧。何况,我们又那么像,很多事,也只有我们能相互理解与体谅,我需要她,她也
需要我,我们都眷恋彼此带来的温暖,这就足够了。”
周疏丞的嘴角微微下沉,弧度弯下向,像是在思考,又是含着苦涩。
祁纵瞥了他一眼:“若真不喜欢安乐,趁早和离,别再把自己耽搁下去了。”
周疏丞没回答这话,只是轻轻地吁了口气。
在出发秋猎的前一夜,沈不言终于将那件外衫缝制完毕,忐忑不安地拿给祁纵看了。
祁纵素日爱穿深色的衣裳,沈不言虽也认同深色衬他,只是那颜色到底太阴沉,因此她大胆地换了藤紫色,倒也显得贵气,只是她担忧祁纵会不喜欢。
祁纵挑眉,捏了捏她的脸蛋,道:“给我穿上。”
沈不言便脱去他的外袍,将新的外衫给他穿上,或许是因为这件衣服出自她的一针一线,因此格外紧张,怕祁纵不满意,还给他小声介绍。
祁纵听着就笑起来了,道:“也就说是,你在缝制这件外衣时,满脑子都是我,对吗?”
沈不言道:“为了将衣服做得合身合意,原该如此的。”
祁纵道:“那你就给我多做几件吧。”
沈不言给他理下摆的手微顿,抬眼看他,祁纵问道:“怎么,不愿意?”
沈不言摇摇头,道:“这衣服没什么样式,也没有刺绣,不好穿出去,让妾身做,不过浪费新裁的料子,怪可惜的,还是算了罢。”
祁纵如今的后遗症是听她说浪费二字,头就要无可奈何地疼起来,他道:“几块料子不值什
么钱,何况你又怎知我不肯穿出去了?”
沈不言不信:“穿出去多丢脸。”
祁纵道:“你的手原本就巧,头一件不熟练也是有的,只是我活这二十年了,除了需要付银钱的绣娘和裁缝外,从来没有人给我做个衣裳。而且他们开估衣铺的,为了要把成衣卖出
去,想得是怎样讨好大多数人的眼光,不像你,做的时候满脑子只有我,只想讨好我一人,意义不同,价值也不同。”
沈不言垂了眼,看着那衣料上精致的暗纹,半晌方笑道:“爷亲口说的,可别糟蹋了妾身的心意。”
祁纵弯腰,吻了吻她的鬓角:“不糟蹋,等秋猎回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第四十五章
沈家毕竟是要借祁纵的名头去秋猎, 因此出发那天,她们是乘着祁府的马车去猎场的。
沈家三姐妹理所当然地坐了同一辆朱轮华盖车,沈不言在上马车前, 眼皮微微一抬,目光往老神在在往后一辆马车去的大太太那儿搭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
沈家三姐妹, 虽同父所生,但一点也不团结。
从前沈镜予与沈不渝未曾将沈不言放在眼里, 如今却要借她的东风,故而二者都有些别扭。
但沈镜予与沈不渝从小都看对方极其不顺眼,尽管对沈不言有别扭, 但去路漫漫, 她们无法干坐着,因此还是来寻沈不言说话, 就连谁和沈不言多说了几句, 都要比较,
实话说,沈不言一路下来, 还是累得慌。
沈不渝见了就道:“二姐姐说了这样久的话, 肯定累了, 等到了地方, 我给姐姐煮点新茶送来。”
沈镜予冷哼了声,对沈不言道:“祁纵对你上心,营地上的事一定为你安排好了,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的, 那些不知道哪儿来的茶, 你定然喝不惯。”
沈不渝冷笑道:“茶确实不是什么好茶,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安吉白茶了,父亲都只得了几罐,都给了我,我不敢藏着,所以才想请二姐姐尝尝。”
沈镜予一听寿山伯又把外头得的好东西都给了沈不渝,她这个嫡女倒是没了份,气得头一扭要找沈不渝理论,沈不言忙道:“这舟车劳顿的,大家都辛苦了,不如都去我那儿吃点茶
果罢。”
沈镜予不服气,还是咬了一嘴回来:“你那都是好东西,就怕有人山猪吃不了细糠,进了某些人的嘴,都是糟蹋了。”
沈不言在沈不渝还嘴之前,赶紧制止:“到了,到了。”
沈不渝怕再闹下去,被别人看到了,不好看,就不说话了。
等马车停稳了,沈不渝故意先沈镜予出去,车帘一掀,她的手自然而然升出去递给仆从,但没人来接,她愣了一下,看过去,发现在马车下站着的是一个身材挺拔,肩宽腰细腿长的
英俊男子,尽管只有一年前的一面,但那个名字还是迅速浮现了起来,并在瞬间抓住了她的心。
偏沈镜予在背后冷笑:“腿断了还是心被蛊了?都不知道动一下的?”
沈不渝瘪了瘪嘴,没有回敬沈镜予,反而做出一副委屈及为难的样子,道:“马车太高了,没有人扶着我,我下不去。”
沈不言在车厢里听说,掀起帘子,道:“该有……”
她看到了祁纵,微微一怔,祁纵双手背在身后,事不关己地站着,唯有在看到她掀帘望来时,微微一笑。
沈不言的心情五味杂陈。
沈不渝的丫鬟赶来扶沈不渝,紧接着沈镜予也下去了,轮到了沈不言,祁纵却走了上去,那两只在刚才看起来像断了的手此时却面对沈不言张了开来:“我抱你。”
沈不言不好意思道:“大家都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祁纵道,“坐了一路马车,累了罢,我抱你去营地。”
沈不言道:“爷不去陛下和太子那看着吗?”
祁纵看着为他担心来担心去,就是不好意思投入他怀抱的沈不言,无奈地一笑,道:“队伍多长啊,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尾部,就是为了安置完陛下和太子后能腾出时间来看看你,不
然陛下马上就要去猎场了,等到吃完晚饭前,我都没时间来见你。”
沈不言愣了一下:“要离开这样久吗?”
她已经很习惯和祁纵一起用晚膳了,从前哪怕要去卫所,祁纵也是会尽力赶回来用晚膳的,结果到了这陌生的营地,他反而不能陪她了。
沈不言小声道:“还不如不来。”
祁纵清朗一笑,道:“还不快下来,趁着还有时间,多陪陪我。”
沈不言点点头,祁纵便一把将沈不言抱了起来,毫不费力。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沈家人四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和沈不言,让他没得烦心。
祁纵对着沈镜史道:“迟一些,我派人来找你,你同我去见陛下。”
沈镜史生得不高,因为过得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因此年纪轻轻就开始发福,那模样差点把酒囊饭桶写在了脸上,祁纵看不起没本事的人,更看不起没本事还要借裙带关系,去
侵占本不该得的利益的人,因此对沈镜史说话更没有好声好气。
沈镜史怎么说也是寿山伯的儿子,何况他交友挤不进去更上层次的圈层,只能往下交友,交得朋友各个比他没本事,自然对他这头比马大的瘦死骆驼多加奉承,因此沈镜史冷不丁受
了祁纵的冷落,顿时不干了。
他嚷嚷起来:“摆什么脸色?只能把人安排在队伍末尾,看来在陛下面前也没怎么得脸,你……”
沈大太太“啪”地打了他的后脑勺。
沈镜史不干,原地和大太太跺起脚来。
祁纵走在前头都听到了这动静,对沈不言道:“女儿蠢便罢了,怎么养个儿子也这样?”
沈不言道:“上梁不正下梁又能正到哪儿去。母亲要教育兄长,寿山伯总说,他从前也是这样的,直到如今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吗?不必管。再加上祖母溺爱孙子,因此母亲更管不得
了。他也不是蠢这一天两天了,但至今还能横行霸道,或许正应了寿山伯那句话,蠢是蠢,但既然也吃不到苦,那聪明来做什么呢。”
沈不言有时候觉得也不公,寿山伯和沈镜史‘蠢’了一辈子,但也不妨碍他们逍遥快活,丝毫不用追求什么‘聪明’。
只有不幸的人,才要处处小心,察言观色,想尽办法挣出条活路来,但饶是如此,也活不过这些‘蠢’人。
祁纵亲了亲她:“别伤心了,出来玩机会难得,我可不想他们天天来烦你,今晚我便让他出事。”
沈不言点点头。
祁纵到底不能久待,把沈不言抱回去后,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吃,就走了。
他走了后来了没多久,大太太就进来了。
她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沈不言猜测她是为了儿女来的,因此并不在意,只道:“这才是第一日,太太未免太心急了。”
大太太道:“不是我心急,只是我生的儿子,我了解是个什么性子,就怕被你们算计,毁了他的前程,因此我是赶过来给他求一道平安符的。”
沈不言心里咯噔一下,道:“我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不言,你确实有几分聪明,但年纪轻,太沉不住气了,你不该将你姨娘这样急匆匆地接走,这只会暴露你的想法,也会让我很不安的。”
沈不言慢慢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点什么。”
大太太道:“春荣医馆,你还记得吗?你不仅在那里请了给你姨娘治病的大夫,还在那里买了避子药。”
沈不言眉头一跳,她立刻明白了大太太缘何是用摊牌的勇气和她说话,在失去林姨娘后,感到沈不言的逆骨的驯主找了新的能制约沈不言的工具,自然要迫不及待先用在了不听话的
小奴隶身上。
沈不言没有丝毫犹豫地道:“母亲说笑,我本来就有宫寒,子嗣艰难,何必多此一举再服用避子药?”
大太太道:“你从前不知道。”
沈不言道:“我每回小日子都不准,而且次次疼痛难忍,也足够让我怀疑了。”
大太太道:“沈不言,我今日敢来找你,自然也是有人证的,你知不知道你子嗣艰难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买了避子药能喂给谁吃的?祁府,除了你外,还有谁需要避孕,你说出来让
我听听,也让我去问问将军,事情究竟是不是这样的。”
“不行。”沈不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母亲要我做什么,你直言便是。”
大太太笑道:“很好,我喜欢听话的孩子。说实话,你我利益同体,毁了你,对我们沈家没什么好处,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将军那儿的常青树,沈不渝之流,我自然会替你收拾了。但
前提是,你能真诚的自愿的,帮助你的兄长和姐姐。今日将军就要带着你兄长面见陛下,无论如何,都请将军看着沈镜史,让他务必得体,聪慧,得陛下喜欢,而不是被你们的鬼把戏搞得乱
七八糟,前程尽毁。”
沈不言的手慢慢握紧,面上却仍旧镇定:“母亲多虑了,这样的事,我当然不会允许它发生了。”
大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乖孩子。”
她起身,扫到了祁纵早吩咐人给沈不言准备好的点心,他准备的,与营地里统一派送的,自然不一样,便道:“你一个人吃也吃不了这些,自觉点,送些瓜果茶点到我们那儿去。”
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沈不言毕竟也看了十来年,想不熟悉也没办法。
她忍着厌恶,轻轻一笑:“没问题。”
帘子掀起又落下,帐篷里亮了又暗下,沈不言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吩咐任何人,去做任何的事。
她很清楚,比起得到男人的宠爱,去维系现在的生活,沈不言更需要的是报复,让自己彻底从这个泥沼似的沈家里解脱起来。
她已经痛苦了十六年,她不想要接着痛苦下去了,她的人生不该如此的。
至于避子药的事暴露,祁纵会怎样看待她,沈不言的心真的太小了,只能放得下林姨娘和报复两件事,实在没有精力去思考。
反正……就算不是现在,祁纵也总要娶妻生子,和另一个女人白头偕老的,她在与否,都不重要。
所以,没有她,应该也没关系。

第四十六章
沈镜史当天下午就出了事。
靖文帝与太子围猎, 祁纵抬了手,将沈镜史也放了进去。
沈镜史其实是会骑射的,但他素日的骑射都只在草场上进行, 场地有限,至多跑跑圈,打打死靶子, 不像猎场,只有活蹦乱跳的猎物。
偏沈镜史并没有认识到这点, 只觉得机会难得,非要在陛下与太子面前露一手,打算去猎头野猪。
祁纵蛮可提醒他或者给他安排几个人手, 但他安心看好戏, 因此看到沈镜史跃跃欲试后,他拍马到了太子身侧, 细心教导太子如何射住草丛里那只白兔。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原本众人都安详地围在靖文帝身边奉承, 就见控不住马猎不住野猪,嚎得撕心裂肺的沈镜史被一只野猪猛然奔来, 野猪直冲得地动山摇的, 野草都被伏
地压倒。
沈镜史慌张失措, 只往人群肿跑, 大喊:“救我。”
人群也大惊失色:“护驾!护驾!”
祁纵越身而出,从容搭箭挽弓,在沈镜史的猪叫声中射出凌冽一箭,沈镜史看得挟着破军之势的羽箭对他射来, 变了脸色骂道:“祁纵小儿, 你害我……”
羽箭与他擦肩而过, 将野猪射翻在地。
祁纵不慌不忙,又搭上两箭,连珠似的补上,彻底让野猪失去了反抗能力。
沈镜史那吓得瘫软的身子方才从马上坠了下来,但无人理会他,大家都跑去请陛下与太子的安,祁纵也从马上下来,给陛下和太子谢罪。
无论如何,人都是他带进来的,沈镜史惊驾的罪,祁纵得分去一半。
靖文帝方才也被吓到了,但他坐久了九五至尊,比旁人沉得住气,因此面上看不出,而且他也不愿意让别人觉得堂堂陛下是个孬种,如今既然无事发生,倒乐得逞英雄。
他笑眯眯道:“祁爱卿好射术。”又转向看着小太子,“太子可被吓到了?”
小太子紧紧拎着缰绳,但目光闪闪发光:“回皇爷爷,孙儿没有。”
靖文帝大笑:“好,如此胆色,以后才肯保护这江山百姓。”
随行的大臣们忙跟着奉承。
靖文帝享受了会儿群臣的追捧,方才瞥了眼沈镜史,心里到底有几分对于这种敢把危险带到自己面前的该死蠢货的厌恶,面上却道:“这般不善骑射,还是不要参加秋猎的好。”
有人抬起眼瞥着祁纵,眼里幸灾乐祸,都知道这是祁纵带进来的人,靖文帝厌恶沈镜史,祁纵可也讨不着什么好处。
祁纵却没有丝毫沮丧懊恼,只道:“沈公子既然受了惊,臣安排人送他回上京求医。”
靖文帝听说,多问了句:“沈?这是哪家的公子?”
等着看祁纵好戏的人忙道:“寿山伯府的嫡子,是云麾将军那宠妾的娘家兄长。”
靖文帝诧异,看着祁纵道:“是吗?”
祁纵低头道:“是。”
靖文帝沉吟了下:“朕记得寿山伯的爵位到这一代寿山伯为止就没了,印象中寿山伯也是个闲散人,难堪大用。”
他没有说更多,但有这句话就足够了,至少在小太子驾崩前,整个寿山伯府的前程都被毁尽了。
祁纵低垂着眼眉,在心底慢慢一笑。
这消息,随着抬放在担架上的沈镜史一起送到了大太太的营帐里,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身子摇摇欲坠。
沈镜予还有些稀里糊涂,不明白这有什么,寿山伯本来就难堪大用,陛下这句话也不过说了个事实而已,为何大太太要露出一副沈家要完蛋的表情。
她却要问,就见大太太突然冲出营帐,跑到沈不言那儿,也不等人通报,直接掀帘进去,那架势仿佛恨不得把沈不言撕成碎片。
沈不言正在吃茶,看到大太太这副要活吞人的神色,痛快一笑,那明亮的神情刺痛了大太太,她骂道:“贱人,你竟然害你亲兄长,你……”
沈不言放下茶盏,道:“母亲在说什么?我一下午都没有离开过帐子,又怎么害得了兄长?母亲作为兄长的母亲,该知道兄长几斤几两,既然如此,怎么没有在他临行前,多劝他几
句,莫要犯蠢啊。”
大太太扬手,巴掌未扇下去,被留意捏住了手腕,沈不言起身,道:“兄长是因为将军才能来秋猎,兄长闯了祸事,很难不牵连到将军,太太可有想好如何赔礼道歉了,就来找我算

了?”
大太太盯着沈不言,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般,道:“好,好,沈不言,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你可别得意太久,我等着你被扫地出门那一日,届时你可别回来求我。”
她挣脱开留音的手,瞪了她一眼,气赳赳地拂袖而去。
留音注视着她的背影,担忧地问沈不言:“姨娘,她若是真把避子药的事告诉将军了该怎么办?”
沈不言道:“不怎么办。”她重新坐回了原位,阳光落在她的眼睫上,拉下墨碳勾出的寥落几笔,她道,“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碎了就碎了。”
她承认,祁纵这些日子对她的好,却是像一缕阳光一样,把她阴霾的内心照亮,照暖。
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让沈不言更加胆怯,不敢去触碰这束随时都可能消失的阳光,她怕碰了之后,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守住本心,忍耐阴凉夜色。
因为是她需要祁纵,不是祁纵需要她,她害怕这种不对等的需要,最后会扭曲她的内心,让
她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若是从前,她还觉得这不可能,但当迈出利用祁纵的第一步时,对着他虚情假意地笑时,沈不言就认清了自己,原来你也不是那般清高,原来你也能在没有理清本心之前,对一个男
人卖
笑。
因此沈不言越来越害怕,所以在越陷越深之前,还是就此打住罢。
若大太太真可以把避子药的事扬到祁纵脸上,沈不言还要谢她替自己悬崖勒马。
大太太回了营地,沈镜史已经醒了来,他坠马时摔伤了,但因为靖文帝那句话,哪有不识趣的大夫肯来给他医治,他又吃不了苦,熬不住痛,只能边哭边骂祁纵,沈镜予已经知道了
事情经过,气得骂起沈镜史来,于是渐渐发展成了兄妹对骂。
沈不渝也在,她听得脸色铁青。
沈家兄妹私下怎么互相不待见都是私下的事,但在外头是一损俱损的,沈镜史丢了前程,本就在逐渐破落的沈府只会更加破落,现在还有上了年纪的高官肯讨她去做继室,日后但凡
是有点仕途追求的都不可能与沈家产生瓜葛。
难道她沈不渝只配做商□□吗?
她不甘心。
此时正巧大太太进来了,对骂的两人都收了声,三人齐齐看向她,眼里都有稀薄的期待。
大太太摇了摇头。
沈镜史气到破口大骂:“沈不言这个小蹄子,如今麻雀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就可以狠下心肠来不管亲兄长了,这是什么白眼狼?”
以他的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就是沈不言的算计。
大太太凉凉地看他一眼:“你骂她又有什么用?如今祁纵就得意她一个,难道你还能原地变个狐狸精,把祁纵的魂从沈不言那里勾来,对你言听计从吗?”
沈镜史道:“我是男的,我可做不了狐狸精,但四妹妹不是在这儿吗?”
尽管沈镜予之前被大太太通了气,但听到这话还是没忍住锤了沈镜史一下,沈镜史冷笑:“你要是有本事,没被休弃,我能落到这个田地,母亲能还要看沈不言的脸色?”
沈镜予就说不出话来了。
大太太冷笑道:“你也甭说沈不渝了,你不知道胡姨娘心高气傲,背着我给沈不渝相看,就为了给她找个好人家进去做正妻,哪里肯屈尊将就做祁纵的妾室啊。”
沈不渝忙道:“母亲说什么话,如今重要的是该怎么化解当下的危机,若是让兄长这般回
去,我们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大太太没说话,沈镜予低声骂了句:“狐狸精。”
沈不渝跪了下去:“不渝也是沈家的女儿,愿为沈家分忧效力。”
只是她们想得再好,都需要时间去安排实施,而祁纵的速度实在太快太不留情面了,他人未露面,直接派了人来监督大太太等人收拾行囊,连夜滚回上京。
这等不客气的做法让大太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如今想好的计划无处实施也罢了,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脸往哪搁,这事还怎么补救。
但是人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她们,看得大太太心口难受,再赖下去,反而显得她们没皮没脸了。
大太太只能把一瓶没有开封的避子药取出来,递给了侍卫,道:“这是不言托我带给她的东西,麻烦你转交一下。”
沈不渝在旁着急了:“母亲。”
大太太一瞪她,道:“收拾行李去吧。”
沈不渝咬着唇,并不甘心,还想寻个借口留下来,那侍卫忽然开口:“哪位是四个姑娘?”
沈不渝眼前一亮,忙道:“是我。”
侍卫道:“将军吩咐了,尤其是四姑娘,一定要属下盯着,亲自送上车。”
沈不渝脸色一白。
她与祁纵算起来,加上婚礼,也不过见了两面,祁纵能这般针对她,说起来,肯定还是因为沈不言在背后说了什么坏话,才让祁纵这般不待见她。
沈不渝想去找沈不言算账,但侍卫铜墙铁壁似的站在她面前,让沈不渝无可奈何。
沈家,就这样连夜灰溜溜地离开了猎场。
与此同时,侍卫因为不好见沈不言,而把那瓶避子药交到了祁纵手里。
第四十七章
祁纵将药瓶打开, 将丸药倒在掌心里。
他并不知道沈不言私下还在吃什么药,以致于还要特意绕过祁府,去向大太太要。
祁纵思忖了会儿, 还是叫人请来随行的御医,看一眼这是什么药。
他不是不信任沈不言,只是沈不言的性子就是那样, 不会主动与他分享事情,跟个闷葫芦似的, 他想要了解她,得自己去看,自己去问, 自己去想。
很快, 御医便来了,用水研开药丸, 轻轻一嗅便确定了:“这样浓的麝香味, 避子药无疑了。”
祁纵一怔, 又问了句:“什么药?”
御医道:“避子药。”
祁纵的手慢慢攥了起来:“你确定吗?”
御医道:“确然是避子药,不会错的。”
祁纵的唇线紧紧地抿了起来, 阴郁的神色笼罩着他的面庞, 让人看得都心惊胆颤。
御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便听祁纵道:“宫寒的人, 还需要吃避子药吗?”
御医道:“宫寒之人本就难受孕,不必吃避子药,何况避子药吃多了,还会加重宫寒, 以后很可能不会怀孕。”
祁纵的眉头便锁了起来, 他虽沉着气, 但并未在说什么。
御医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祁纵复又扫了眼那药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叫人去扔了。
他回去见了沈不言。
祁纵直觉这是大太太的挑拨离间之策,沈不言与沈家关系这样差,她怎么可能托沈家买药?何况他平日里从不禁沈不言进出祁府,她要吃避子药,完全可以自己出去买,根本用不着
转三折四。
但若沈不言不吃这药,无缘无故的,大太太为何来了猎场还要带瓶避子药?
祁纵想到沈家对待沈不言的态度,先入为主地将这个故事的逻辑圆了起来。
必然是大太太逼沈不言吃的,她不希望沈不言生下孩子。
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想来,他只是听从沈不言的建议,废了沈镜史的前程似乎过于宽容了,回去后得想个法子,给寿山伯一些苦头吃吃,让这根‘顶梁柱’折断。
祁纵这般想着,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沈不言正在发呆,烛火照着象牙白洁白的脸庞,照得莹润,依稀之间,仿佛还有什么在闪烁。
祁纵一愣,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沈不言一怔,抬头看他时的神色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
祁纵以为是他骤然出声才吓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沈不言,殊不知沈不言如今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些害怕,好像那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在狂风暴雨中落下般。
但沈不言惊讶地发现,在祁纵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唯有深切的担忧。
难道大太太没有把避子药的事情告诉祁纵?
可是沈镜史被算计,自己又是这么不体面地被赶走,按照大太太的脾气,不会这么便宜地就放过她的。
可是祁纵怎么会不生气呢?难道是大太太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吗?
她怔怔地看着祁纵。
祁纵粗粝的指尖抹去了沈不言垂落的眼泪,温和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沈不言的身子都在发抖。
要不要告诉祁纵?
理智告诉她是应该的,这场温情的梦本就只是一个骗局,应该到此为止了,可是贪婪的心告诉她,她不想结束,她不想再回到清柳院那种没人关心,仿若草芥的日子。
可是,这就意味着她需要说一个又一个的谎,而有大太太在,这谎言总有圆不下去的那天,到那时,祁纵又会如何看待她呢?林姨娘又会如何想她呢?
沈不言下了决心,道:“母亲临走前,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什么?”
祁纵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瓶避子药,他看着沈不言泪盈于睫的模样,心仿佛被一只大手一点点地揪起来。
如果那瓶避子药真的是大太太逼沈不言吃的,她不会是这个反应。
祁纵垂了眼眸,错开她的目光:“没有,什么都没说。”
沈不言有些错愕,道:“竟然什么都没说吗?”
祁纵道:“沈家一窝蛇鼠,我不想与他们周旋浪费时间,往后也不会再见他们。”
这句话,也不知道沈不言听懂了没有。她聪慧,不可能不懂,可若真的懂了,为什么脸上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痕迹?
祁纵骤然起身,道:“我想起来还有些事,你今晚不必等我。”
沈不言的指间来不及抓住祁纵的衣摆,他便走了,如果沈不言可以抬头看看她,她一定能发现祁纵向来从容的背影,此时倒仿佛是落荒而逃。
但她没有,她只是怔怔地出神,眼睫下全是茫然与困惑。
祁纵并没有即刻离开营帐,他让人把留音叫来了。
尽管他自觉已经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人总是犯贱,不到彻底尘埃落地时,永远都保存着一丝不该有的希望。
他负着手,抬头望着那轮悬挂在夜色中的月亮,想到从前在陇西时,他也这样抬头看过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但他似乎与圆月总缺点缘分,每每抬头,看到的不是残月就是空无一物的夜色。
仿佛他的人生中,注定只有离悲,而无合欢。
留音被带了过来。
祁纵并未回身看她,一双眼仍旧望月,眼睛睁得发涩发酸,他用让留音听不出端倪的语气问道:“避子药的事,说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留音从这句话里听不出祁纵究竟知没知道,也不无法判断出他知道了多少,她只是震惊地想到,沈不言当真是全说了。
真是傻。
何必呢?既然明知是虚情假意,那就虚情假意到底好了,你要拿澄澈的真心去待人,因为一句谎言而自责不安,问题是,男人会在意吗?
他们要的本来就只是女人的奉承与爱慕,真要求真心,还会流连青楼花巷,逢场作戏吗?
留音咬住唇。
祁纵从她的反应中已经探知到了准信,毕竟若是真有苦衷,留音此时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倒苦水了,而不是这样,闭口不言。
是因为觉得很难开口吧。
可明知道难开口,当初为何又要轻易地去做呢?
祁纵的胸腔里满是愤怒,他冷笑:“不就是吃了避子药吗?这点小事就这般难以启齿?”
留音噗通跪下:“姨娘,姨娘是有苦衷的……”
她说着就卡壳了,那些苦衷,祁纵能理解吗?
倘若他能理解,沈不言就不会只是个妾室而已。
他只会愤怒,因为自己的妾室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对待自己,这样无异于是对他的背叛。
所以留音只能哆哆嗦嗦地说沈不言有苦衷,却没办法真的把苦衷详细到来,祁纵失望地闭上眼,道:“滚吧。”
留音软着腿从地上爬了起来,祁纵回身,只能看到她慌张的背影。
这样怕他。
奴婢随主,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祁纵抬起脚步,走了。
留音慌张地冲进营帐里,喊道:“姨娘,姨娘……”
她扑到沈不言的身边,双手扶住她的膝盖,恐惧地查看沈不言,但见沈不言只是发怔,身上并无什么伤痕,她松了口气。
在家里是父亲就总是打母亲,祁纵又是个凶的,她当真害怕祁纵气极了会打沈不言。
沈不言回神,看到留音慌张的模样,勉强一笑:“怎么了?”
留音哽咽难过道:“傻姨娘,你怎么真的把避子药的事告诉了将军啊。”
沈不言的笑容就僵住了,半晌,她缓缓摇头:“我没来得及说,他就走了。”
“那……”留音惊讶地捂住嘴。
“不是你的错。”沈不言察觉到她的悔意,忙解释道,“是沈家大太太说的,我们买避子药的事被她知道了。”
同时她又想到原来祁纵刚才是骗她的,他只是为了试探她是否能知错就改,所以才说大太太没有说,其实他都知道了。
刚才明明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证明自己品行的机会,她却白白错过了,还不知道这会儿祁纵会怎样想她呢。
沈不言心一颤,不愿再往下深想,只是扶起留音,道:“往后恐怕我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越音阁了。”
留音咽着泪意,道:“一辈子待在越音阁没什么不好,我们把越音阁布置得很宜居,就算往后只有我们两人,也能在那里住得很舒服。”
沈不言点点头,道:“好,从前是姨娘陪着我,现在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孤单了。”
接近子时,靖文帝预备安寝,伺候的妃子已经就绪,他却叫进来大太监问道:“外头巡逻的是谁?朕怎么依稀听到了祁纵的声音?”
大太监道:“正是云麾将军在巡逻呢。”
靖文帝惊讶:“他不是把他的妾室带来了吗?也舍得叫人独守空帐?莫不是那小妾为了她娘家的事,和祁纵置气了?”
他心底里还是不喜欢寿山伯府,因此对沈不言有些意见,深觉得这样不成体统的家族养不出一个成体统的女儿来,毕竟他不信,若非沈不言吹了枕头风,祁纵能把那一大家子都带来?
她给祁纵闯了祸,现在怎么还敢和祁纵发脾气的?
祁纵也是,这个美人关,怎么就过不去呢。
他让人把祁纵叫进来。
祁纵穿一身冰冷的锁子甲,眼眸深邃如星,像一块黑沉沉的铁站在了靖文帝面前。
靖文帝道:“怎么,你那小妾和你闹脾气了?”
祁纵下意识道:“没有。”
靖文帝显然不信。
祁纵顿了顿,道:“保卫陛下本就是臣的职责,白日里因臣的疏漏,险些置陛下于危险之地,臣心中有愧,只能更尽心竭力地保卫陛下。”
靖文帝听说不是因为沈不言,心里才稍微舒服了点,又道:“妾终归是妾,就算她是个知事理的,但有那样的一大家子在,终归还是给你拖后腿,等这趟回去,朕那御案上肯定少不
了参你的折子。依朕看来,你和离也有四个月了,可以让官媒上门,替你再说一门亲事了。”

第四十八章
祁纵一夜未归, 倒是安乐遣了人来请沈不言一道去射猎。
沈不言自认为‘戴罪之身’,不好外出活动,因此寻了个借口拒了。
等人去回话时, 安乐正在陪靖文帝用早膳,靖文帝抬眼看安乐:“你什么时候与一个小妾走得这般近了?”
安乐道:“父皇可不知道,那沈不言可是个妙人, 儿臣许久没有遇到这般有意思的人物了。”她吩咐宫娥,“去把祁纵叫进来, 一定是他不让不言出门,哪有到了猎场还关着人
家的道理。”
靖文帝听了,眯了眯眼。
不一时祁纵进来了, 他一宿未睡, 精神倒还算好,只是人的气压着实低沉, 锁子甲冷冰冰裹着身, 像是铁块包着心。
他向靖文帝与安乐请安。
安乐直截了当:“本宫今日要带不言出去骑射, 你依不依?”
祁纵那张脸过于不动神色,平静得不见任何的波澜, 即使是靖文帝也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他眼眸微微一动:“只要她愿意去。”
安乐对宫娥道:“去, 再去请。”
祁纵的眼眸垂下, 收敛了些微的嘲讽,道:“公主若无事,臣便先退下了。”
安乐摆摆手。
她一回头,就撞上了靖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朕若未记错, 你从小与徐方薇交好, 如今怎么倒抛下她, 与小妾走得近了?”
安乐撇了撇嘴:“父皇记得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儿臣和徐方薇吵了一架,早就不往来了。”
靖文帝听她提起这事,就皱起眉头:“你和驸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不喜欢你直接将他休了,父皇再给你找一个就是了,你们现在像什么话?”
安乐冷笑:“是儿臣不愿和离吗?明明是周疏丞自个儿脑子进水了,既然如此,就这么着吧,反正再找一个也这样,何必麻烦再婚。”
靖文帝一介九五至尊,遇上安乐这等叛逆儿女,也只能愁苦得和一般老父亲无异:“哪有女孩不好好成婚生子的,你再胡闹下去,那些老匹夫可都要编你坏话了,届时你的名声还要
不要了?”
安乐反问道:“儿臣不要这名声,又能如何?何况儿臣不过是做了每个男子都会做的事情,凭什么男人做得,儿臣就做不得?儿臣是没钱还是没权了?那些老匹夫不过是害怕儿臣的
行径给其他女人做了榜样,带坏了她们,再不想做个贤妻良母,因此要先下手为强给儿臣冠以骂名,让其他女人望而却步。既然如此,儿臣偏要如此,骂名也能青史留名,告诉将来与儿臣一
般反叛的女人,你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靖文帝被安乐这番话气得胡须都在抖,但安乐机灵,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自己逃不开一顿说教了,为了不影响今日的好心情,安乐脚底抹油先跑了。
把靖文帝气得直拍桌子:“把驸马给朕叫来!”
安乐今日预备要骑马,因此早穿好了骑装,侍卫牵来精养得膘肥体壮的汗血宝马,安乐摸摸马鬃,然后她看到周疏丞被宫娥引着往靖文帝的帐篷去了。
少年状元一如初见,一身月白的长袍,玉冠束发,风将黑发与袍袖一起吹拂起来,身姿挺拔如松,仿似谪仙。
但安乐望着他的目光,再不如雁塔初遇时,满是惊艳与钦慕,她只是勾起唇,冷淡一笑,便翻身上马,马鞭一抽马臀,宝马吃痛往前奔去,却因为缰绳被牢牢握在安乐手里而不得放
肆,只能听她指挥。
宫娥侍卫叫着‘公主殿下’呼啦啦地跟出去了一大堆。
周疏丞听到响动,脚步一顿,回神一望,只能见到慌张的人群追赶着马上活泼胆大的少女疾驰离去的背影。
他的唇线微微僵硬,引路的宫娥轻声问讯:“驸马?”
周疏丞眼里慢慢浮现出了点自嘲,他收回目光,板直腰板,重新提步往前走去。
左右无事,沈不言带着留音把行囊收拾了起来,倘若祁纵叫她滚,她也能立刻就走。
但偏偏此时安乐来了,沈不言知道就算连祁纵无法拒绝安乐的请求,让她这个‘罪人’去逍遥快活,但沈不言也知道安乐来寻她是为了什么。
安乐上回来时,还极力劝诫自己做个宠妾,可眨眼之间,自己就了失了宠,沈不言想想都有几分可笑。
她并不是能做宠妾的料子,安乐当真是错看了她。
沈不言想与安乐说清楚,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但安乐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干净到空荡的营帐和收拢整齐的包裹,她道:“好端端地怎么要离开了?”
沈不言不欲解释太多,只道:“妾身与将军起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恐怕将军此生都不愿再见到妾身了。”
“这么严重?”安乐从那些包裹望向沈不言,“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安乐的问话让沈不言有瞬间的滞涩,寿山伯府不是她的家,她回不去,可祁府也不是她的家,只是因为她还是祁纵的所有物,因此她还需要去那儿。
沈不言涩着嗓子,道:“大约还是要回祁府的。”
安乐道:“你都觉得他要一生不见你了,你还回去,回去守活寡啊?”
沈不言轻声道:“妾室与正妻不同,没有和离一说。”
安乐道:“那算什么,我与祁纵买了你就是了,把你买到公主府,你就自由了。”
沈不言为安乐荒唐的发言而震惊得睁大了眼睛,她结结巴巴道:“公主恐有所误会,妾身是良妾,不是……”
“不是可以交换买卖的奴妾?良妾与奴妾,只是些许名声差别罢了,一样的卑微低贱,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有区别吗?你知道这就是做公主的好处了,你瞧着荒唐,但是让一个任
性刁蛮的公主来做,一切就会显得特别合理。”
沈不言在安乐的话里品尝到了自己人生的到底有多苦涩,她面对安乐挑明一切,如长剑般直
接又狠心的语言,竟然觉得如果得以在祁府安稳地孤独终老,竟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那样她没有被卖来卖去。
安乐看着她的神色,轻轻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些莫名其妙,先前那样劝你,如今又这般替你擅做主张?”
沈不言忙摇头,道:“妾身并没有这般想。”
安乐道:“得了吧,也别骗我了,这样想我的,又不只你一个,你坐下,我与你详细说说。”
沈不言不明就里地坐下,她意识到安乐是要与她说得体己话,但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与之前莫名的亲近般,难以理解到让沈不言极为不安。
安乐却已经开始回忆了:“让我想想我要从哪儿开始与你说起吧。”
安乐从小便受靖文帝的宠爱,她也从小就明白自己有多受宠爱,并且因为这份宠爱,她可以成为除靖文帝与太子之外,天下最尊贵的人。
因此她在雁塔对周疏丞一见倾心后,便直接榜下捉婿,这件事闹得朝堂一阵轰动,因为自古以来,驸马都只能做个富贵闲人,而周疏丞乃少年状元,就因为安乐看上了他,这辈子都
只能屈于女人之下,无法为国效力,未免过于可惜了。
因此那段时间,告安乐的奏折雪花一样往靖文帝桌上飞去,里面的言辞严厉,让安乐看了脸都是一阵红一阵白。
她不明白。
“我与哥哥一样,也是父皇的孩子,是龙子龙孙,为何他们都以追随哥哥为荣耀,却以为我驸马而耻辱?”
“太子妃需敬重太子,尽心侍奉太子,理应被夸赞为贤内助,而驸马侍奉我,就得沦为笑话,为何?难道我这个拥有打王鞭的公主还不够尊贵,还不配被一个乡野出身的小子伺候?
难道我注定只能嫁一个碌碌无为,没有才华的男人吗?”
“可我,安乐,难道不是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吗?”
靖文帝被安乐闹得没办法,只得点头应允了这桩婚事,而安乐的问题只得到了一句敷衍的回答。
“周疏丞是男子,他有他的抱负。”
这桩婚事从开始就是个错误,但安乐并不后悔,她反而觉得若没有这桩亲事,她或许还不能如今后般看得透彻,以致于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放下那些枷锁。
周疏丞并不喜欢安乐,他不把安乐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是把她当作皇权压迫的一部分,阻挡他前程的一块搬不走的绊脚石,他强忍着厌恶敷衍安乐,尽所谓的驸马职责。
安乐受着周疏丞的冷淡敷衍,渐渐从新婚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她回去找靖文帝哭诉,靖文帝却帮着周疏丞说话,并且告诫安乐以为人妇,不能再任性。
她觉得怪异极了,从前她闯祸,靖文帝没有和她说过要有个端庄模样,甚至还怕她被欺负,赐了她打王鞭,这件事也惹得群臣议论了许久,靖文帝坐在龙椅上轻描淡写:“安乐是朕
最喜爱的孩子,她不该受到任何的委屈。”
靖文帝宠她宠到衡王与先太子争成什么样,两边都有意与她亲近,好博得一些靖文帝的喜爱。
那时靖文帝不与她说要有个公主样,有个皇妹样,却偏要等到她成亲了,说该有个人妇样。
人妇是什么样子的,安乐见过,也向来嗤之以鼻,她却没有想到,连衡王与先太子都要争相巴结的自己,有朝一日要对一个乡野出身就因为做了自己驸马的人有个恭敬模样。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他做这个驸马,某日狭路相逢,安乐倒要看看,周疏丞得有几个胆子让她敢有恭敬顺从的模样。
安乐冷着脸回去,问周疏丞:“你是不是也希望本宫跪在地上,把案桌举至眉毛,伺候你用膳?”
这是举案齐眉的典故,被世人赞颂的夫妻恩爱典范,却向来被安乐鄙视。
周疏丞毕竟是驸马,他不能得罪安乐,只道:“世人皆颂。”
安乐盯着他看了会儿,头一次觉得他的皮囊也不过如此,远不如当初在马车上匆匆掀帘一见时的惊艳,她冷笑:“你做梦。”
她知道周疏丞其实没什么事要做,一个闲差而已,他哪怕不去应卯,俸禄都会按月送到府上,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但他仍旧每天早出晚归,仿佛光是与她待在同一个府邸里就足够让
他窒
息了。
但其实安乐在新婚半个月后,除非有事,就很少召见周疏丞了,两人的居所隔着一片湖,他根本不用如此,他这般做,只是为了恶心安乐。
安乐也知道他在醉仙楼订了个位置,有事没事就在那吃酒,有人问起不需要回去伺候公主吗?
周疏丞回答,他最不耐烦被人管,安乐也管不了他。
安乐便知道,那些大臣里在折子里说的话,周疏丞每一字,每一句话都是认可的。
做她的驸马,要被一个女人骑在头上,让周疏丞深觉耻辱。
若周疏丞当真是为了抱负而不喜安乐,安乐也愿意为他去求求靖文帝,给他一个官阶不那么高,但可以干实事的官职。但周疏丞厌恶她,显然不是这样简单。
靖文帝察觉到女儿的亲事除了难以弥补的裂缝,他亡羊补牢般破例重用了周疏丞,这让大臣
们觉得靖文帝宠女太过,坏了规矩,因此颇有微词。
但安乐已经懒得理会这些了,因为周疏丞仍然宁可在外面吃酒也不用回来,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安乐不想见周疏丞,只着人告诉他。没有被休弃的公主,因此周疏丞唯有和离,或者被她休了,但如果周疏丞敢在外面找女人,休想让她给他留情面。
但周疏丞没有同意。
安乐已经懒得去理会周疏丞的想法了,她开始在府里蓄养面/首,不觉得羞耻,更没有偷偷摸摸的打算。
周疏丞第一次得知之后,气冲冲回来质问安乐,安乐直接让周疏丞滚蛋。
周疏丞脸色发青:“你虽为公主,却也是人/妻……”
安乐冷冷打断他:“本宫只是公主,你要那种以你为天,跪着伺候你,还能给你纳三妻四妾的娘子,请滚出公主府找。”
周疏丞僵住了神色。
安乐掰着手指头算:“从那以后也有十个月了,我没再见过周疏丞,懒得见他,有事都是着人去告诉他一声。”
沈不言听得有些发懵。
安乐笑:“你现在明白了吗?你当以为我是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可是一旦给人做了新妇,我与你没什么区别,都得低男人一等。我也不瞒你,我不喜欢祁纵,他太傲慢了,我看他
从花雨中走过,肆无忌惮地把一片片的花踩在地上,踩成花泥,然后把它们当作秽物在台阶上厌烦地蹭掉,那种冷漠劲,让我想当场看他栽个跟头。”
沈不言直到此时才隐隐听明白了,安乐对这桩亲事带给她的挫败感仍旧无比介怀,因此无论是亲近白氏,还是高看她这个小妾一样,都是为了寻求一个认可。
其实女人也可以在亲事里不那么卑微。
可是她对安乐把她纳入其中,觉得很怪异,很不能理解,她和祁纵,根本没有成亲啊。
安乐已经靠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道:“我要你去做宠妾,有我的恶趣味在,但我与你相识一场,这并不意味着我当真会冷血到对你的遭遇袖手旁观,因此,我给你时间,你想清
楚了,就到我这儿来,公主府还是养得起你,日后你就跟着我过逍遥快活的日子罢。”
沈不言微微睁眼。
安乐笑着把手收了回去:“好了,退路也替你找好了,你何必还要怕祁纵?况且有我先与祁纵说好,他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的,尽管与我去纵马驰骋,好好把这胸口的郁气给跑没
了。”
沈不言脑子乱糟糟的,她先前就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安乐,因此这会儿也是没有动任何脑子的,只是用脚跟着安乐走。
帘子撩起,照进来的却不是灿烂的天光,而是一片高大的阴影,像是巍峨高山般倾压下来,连安乐都在这样的压迫下吓了一跳。
沈不言忙将安乐护在身后,抬头一看,却是面无表情的祁纵,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微微眯着,像是把锋利的长剑,而长剑总因为冷情而让人心惊胆战。
沈不言不知道祁纵站在这儿多久了,又听去了多少,她下意识地缓和氛围,不想让安乐更加
恼恨祁纵,道:“爷……”
祁纵没理会她,只是对安乐道:“臣今日负责殿下的安危。”
安乐已经从惊吓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剩下的只有羞恼,道:“云麾将军何时养出听墙角这等偷鸡摸狗的行径了?”
祁纵唇线抿直,没理会安乐,但这样的无视足够让安乐生气了,她一把握住沈不言的手,凑到耳边,用并不小的声音道:“出去玩,才不要带个煞神,我们待会儿把他甩了。”
祁纵皱起了眉头。
沈不言看了眼祁纵,为难地对安乐道:“可是妾身骑术生疏……”
她会的那点,还是祁纵临时教她的,也没教太多,只说到了猎场上有他带她,不用多学,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安乐道:“这还难,到时候看我的。”
她故意挑衅似的看了眼祁纵,牵着沈不言走了。
沈不言的那匹马,还是祁纵给她准备的小马驹,还没长大,腿短得很,安乐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这马能骑?”
她想要换马,但沈不言坚定地拒绝了,小短腿的马有小短腿的好处,至少跑不快,马身也不高,摔下来伤势也会轻很多。
安乐便只好放她去了,自己上了那匹高头大马。
祁纵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像道影子一样附着她们,虽然骑马的感觉很舒畅,但因为他在,沈不言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一丝的兴奋。
安乐扫了她一眼,忽然扬起马鞭,往沈不言的小短腿马驹臀部上一抽,马疼得飞身而出,沈不言本来慢悠悠晃着的身子也突然快出了残影。
安乐的侍卫立刻跟上,以保证沈不言的安全。
但比侍卫更快的是祁纵。
安乐愣了一下,也狠狠抽了一鞭自己的宝马,做出了慌张的惊马状,那追去的侍卫立刻尽心尽职地回头看了眼安乐的状况,而那个方才还口齿清楚地说负责安乐今日安危的祁纵,不
仅没回头,还把马鞭抽得更快更响了。
这就是沈不言口中一辈子都不想见她的祁纵?
安乐坐在马上,眼里露出了些许玩味的目光。
而沈不言在经过最开始的慌张后,马上冷静下来了。
小短腿马驹是祁纵精心挑选的,性子温驯,只需要牢牢扯住它的缰绳,不要让自己掉下来,它自己很快就能恢复。
而马驹受短腿制约,也远不能如高头大马会折磨人,因此沈不言在它的马背上坐得还算安稳。
但依然有一道清晰的马蹄声在坚定地靠近她。
沈不言道:“我没有事,殿下……”
她的声音在她看清来人时就卡了壳。
祁纵已经纵马到她身边,游刃有余地扯住缰绳,道:“把马停下来,除非你想我就这样把你拎到我这儿来。”
沈不言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危险,于是她忙想办法安抚马驹,让它快点停下来,祁纵在旁听着她柔声细语地安慰马驹,只觉额头的青筋直跳。
他道:“算了。”
一手扯住缰绳,一手倾身过去,环住沈不言的腰身,他劲瘦的腰侧肌肉带动与强健的胸膛肌肉,健壮的胳膊肌肉一起,轻易地将沈不言抱了起来,冷冰冰的锁子甲贴着沈不言细瘦的
腰身,像是不断收紧的铁链,将她牢牢捆缚住。
她被放到了祁纵的怀里。
沈不言按着祁纵的肩膀,回身看小马驹,这匹突然被弃用了的小马已经停下了马蹄,一脸困惑地看着主人远去。
祁纵道:“坐好。”
沈不言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想要坐好,但身后就是祁纵宽阔的胸膛,她能感受到冷硬的锁子甲如何贴着她瘦削的脊背,这让她不自在地想要往前倾身子,意欲和祁纵拉开些距离。
这马却十分不长眼色地在平地颠簸了一下,把沈不言颠回了祁纵怀里,沈不言睁大了眼睛,头顶落下了祁纵的声音:“避子药都吃了,还投怀送抱做什么?”
沈不言忙解释:“爷误会了,妾身没有……”
“我误会你什么?是你没吃避子药,还是不想投怀送抱?”
祁纵的脸臭,语气也相当的冷硬,还带着几分嘲讽,那口吻让沈不言听来,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
沈不言有些难过,觉得这一定是她的报应,她做过勾引祁纵的事,自然在祁纵眼里,她就是那种女人了。
她鼓起勇气道:“妾身没有想要投……”
“沈不言。”祁纵道,“你若想我把你姨娘送回沈家,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

第四十九章
沈不言被掐住了七寸, 彻底没了声。
祁纵瞧着她那副忍气吞声的模样,都觉得好笑,明明自己还被人掣肘, 她是怎么敢阳奉阴违的。
哦,差点忘了,若不是大太太, 沈不言还能将他哄骗得团团转,可能真能骗过一辈子去。
祁纵一想到自己已经预备与沈不言共度白首, 她却在肆无忌惮地欺骗他,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沈不言究竟把自己当做了什么?
祁纵的舌尖抵了抵腮,突然加鞭纵马, 瞬间加快的速度让沈不言的身子都快晃了下去, 但祁纵并没有管她的意思,反而马跑得越来越快, 快到沈不言都认为祁纵实在太讨厌她
了, 以致于想要把自己直接摔死。
沈不言忍着害怕的眼泪, 只能牢牢地抓紧祁纵的胳膊,幸好祁纵并没有嫌恶地让她松手, 这样好歹让她在狂风暴雨中可以抱住一块残木漂浮。
不知道跑了多久, 沈不言的腰身都被颠簸得酸胀起来时, 祁纵终于勒住缰绳, 她的腿已经发软了,整个身子半伏在马背上轻微地发着抖。
祁纵也没有催促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在后面坐着,不知道究竟意欲何为。
沈不言擦了擦眼泪, 慢慢用手臂撑起身, 然后她看到了一片碧蓝的湖面, 金灿的阳光坠入清冷的湖蓝,泛起银白色的粼粼波光,几尾肥硕的鱼儿游在四周,鱼尾拍打,撩起的
水珠在阳光下映射出七彩的颜色。
沈不言被眼前这平和的画面吸引了注意,连积郁的胸膛也因为眼前这一幕,仿佛风吹散雾般,稍许轻松了些。
就在这时,祁纵在她身后冷冷地问道:“好看吗?”
沈不言诚实回答:“好看的。”
祁纵冷笑,道:“晚上会更好看,可惜你不配看到了。”
沈不言捺了捺嘴唇,垂下头去。
祁纵的胸膛里又蹿上一股无名怒火,他原本就想好了,这片湖因为距离猎场远,因此人很少,他想要等晚上时带沈不言来泛舟。
马系在湖边,孤舟上悬一盏灯,悠悠地在软泥上的青荇飘荡,他一槁撑开,孤舟入湖心,倒悬的星空坠下,一湖的斑斓星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们会在舟上度过不错的夜晚,祁纵也会用诚挚的姿态,告诉沈不言,他想与她共度余生。
但现在想起来他原本的打算,什么幸福梦幻统统都没了,只有无尽的讽刺,尖锐得像是把刺穿他胸膛的长/枪,祁纵只能感到冰冷的枪头如何在他脆弱柔软的心脏刺进刺出,流下一
地的血。
祁纵的手顺着沈不言的腰线,抚上了她的脊背,他能感受到手下单薄的身躯怎样在微微发抖,但他并不在乎,他问道:“治宫寒的药还在吃吗?”
沈不言道:“在吃的。”
她的神经随着祁纵的指尖探过,而一寸寸地紧绷起来,紧张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包裹住,让她的声音也随之发紧发颤。
祁纵轻轻‘嗯’了声,道:“我是该要一个孩子了。”
沈不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同时,祁纵把她扯下了马,混着泥腥气的芳草地的味道扑鼻而来,沈不言看到野花开在野草之间,因为风吹过,而轻轻地摆动细弱的枝条。
“你得给我生一个孩子。”
祁纵是这样告诉她的。
直到太阳收尽余晖,祁纵和沈不言都没有回来。
留音着急,甚至想方设法找到了安乐,安乐满意地看着她一下午的收获,方才分出了些精力对留音道:“你姨娘和你家将军,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呢,你且看着。”
留音急了,道:“可是姨娘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将军会不会欺负她啊。”
安乐从腰上扯了块羊脂玉佩递给了留音:“公主府的人都认得这块玉佩,若是沈不言当真觉得祁府待不下去了,她或者你,带着玉佩上门,本宫能带人打上门去把她救出来。至于现
在,你先看着。”
留音终于明白了安乐是个靠不住的,失望之余更是为沈不言着急,她握着玉佩出来,看着四处燃起的篝火,迷茫极了。
猎场太大,她不认得谁,又没有马,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沈不言。
就在这儿,祁府的长随,好像是那个叫长丰的,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你不在营帐里待着做什么?姨娘回来了,找不到人伺候,将军正发火呢。”
留音眼前一亮,道:“姨娘回来了?”
她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了营帐,但不停地脚步在看到祁纵坐在床榻边时,立刻止住了。
祁纵的锁子甲不知何时脱掉了,只穿着一身长袍,肃穆取代了冰冷,仍旧让他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不好招惹,就连那冷冷望过来的一眼,都让留音想起头回见祁纵时,他那副仿佛
要把她吃了的模样。
祁纵和颜悦色了一段时间,倒差点让她忘了他原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祁纵眉骨微抬,眼眸上贴着层讥诮:“有时间整行囊,没时间伺候主子。”
留音才后知后觉早晨沈不言带她理出来的行囊还光明正大地摆在案台上,像是一种耀武扬威。
留音忙上去认错,尽可能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去。
祁纵没理会她,锐利的目光盯着她握紧的手,道:“手里拿了什么?”
留音方才被沈不言回来的消息捕获了所有的注意力,倒是忘了把安乐给的玉佩藏了起来。
她缩了缩手:“公主赏给奴婢的玉佩。”
祁纵淡道:“长丰。”
长丰从外头进来,眼睛并未多看,只向着留音去,一句话都不曾多说,握惯了刀剑的手比女孩子的手有力太多,他只是握紧了留音的腕骨,留音就疼得惨叫一声,那块玉佩从她手里
掉了下来。
长丰俯身捡拾了起来。
祁纵对安乐送了什么不感兴趣,只道:“送回去。”
长丰便照样退了出去,如他来时一般,不发出一个字。
但留音已经知道了,若祁纵肯待沈不言好,长丰就是最无害的小厮,是能和她一起发愁怎么促进两个主子之间关系的好伙伴,但若祁纵翻脸,长丰就可以做最无情的人。
好与不好,都是祁纵赐的。
留音不敢为腕骨的疼痛有任何的怨言,只能忍出一额头的汗珠,哆嗦地俯跪了下来。
祁纵单手搭在膝盖上,轻描淡写道:“回去后,沈氏就住在回鹤庭,没我的准允,哪儿也不准去,直到给我生下孩子为止。”
留音的头皮紧贴地面,咬住了唇。
祁纵起身,长袍卷起的布料顺着他的身形垂直落了地,烛光拉出的阴影笼罩在整个床帐里。
他抬脚往外走去,路过留音时,脚步不曾慢一步,只丢下一句话:“若让我知道你们主仆生有异心,我就杀了你,换个忠心的来。”
帘子在身后落下。
留音身子一歪,腕骨的疼痛和绷紧的恐惧在瞬间把她击倒在地,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她缓了很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床榻边。
沈不言沉在睡梦中,她的唇破了,留了没擦去的血渍,留音看了会儿,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她转身出去了。
沈不言这觉睡得很沉,很长。
她再醒来时,脑子有些昏沉沉的,分不清今昔是何年,帐内空无一人,她的声音早就嘶哑了,她也没什么精力去叫一个人进来伺候她,她便自己下床去倒水。
茶水倒是热的,边上还放了个攒花什锦的食盒,里面放了粥菜,也是热的。沈不言饿得太久了,她拿起勺子就舀着粥吃,眼泪扑簌簌落到了粥碗里,一碗白粥有了咸味,她也不在意。
她还记得祁纵的话。
“你想做宠妾,不就是为了从我身上讨点好处吗?我给你好处,但你也不能不干活啊。对不起我说错了,你能干什么,你只能被我干……那就给我生个孩子吧,连个孩子都没有,我
宠你做什么。”
幕天席地的,祁纵就当真与她纠缠了一天,她担惊受怕,祁纵却越来越兴奋,一次又一次,还摸着她的肚子问她,他们的孩子现在会不会就在这儿了。
沈不言真想告诉他要是真有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她离流产也不远了,但她的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只能看着祁纵,祁纵的大掌盖着了她的眼睛。
他对她说:“我真讨厌你这双眼。”
沈不言觉得祁纵是真有病。
她喝完了一整碗粥,放下勺子,神色恹恹地要回床上继续抱着被子休息。
留音却进来了。
她看到沈不言醒来又吃了饭,很高兴,但这种高兴很快被克制下去了,她又马上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端进来一碗药。
沈不言一看那药就明白了,她不说话,只伸手。
祁纵没有因为避子药的事处理了留音,已经让她长松了一口气,现在她更不敢因为自己而连累了留音。
而且留音这样,肯定是在祁纵面前吃了警告的,她不想去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警告才能让留音开始忌惮与她闲话。
沈不言沉默地喝掉了一碗药,暖流汇进肚子里,让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她知道这药是有用的,自从开始吃这药后,她的手脚没有如之前般总是冷的,身子也开始会发汗,嘴巴总是馋起来想吃西瓜葡萄之类清凉的东西,但厨房总不给她准备。
也因此,沈不言仿佛被祁纵影响了般,也开始惊疑起自己会不会已经怀上了。
她知道她的身体还没有调理好全,不可能这么快有孕,但人总会杯弓蛇影。
留音收了碗,对沈不言道:“将军说晚上要带姨娘出去,让姨娘注意言行,尤其是在安乐公主面前,不要给将军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沈不言迟钝地点点头。
留音没再说什么,无声地退下了。
第五十章
晚上有篝火会。
沈不言有生以来, 还是头一次到了这般热闹的地方。
松木与膏油燃烧的焦味混在夜风里,却也盖不住女孩身上的胭脂香薰,明亮的篝火将她们鬓边的金钗银簪照得如星辰缀发, 长裙撒地,将流淌的火把光亮掖进了裙褶处,像是藏起
了星火。
沈不言看着她们言笑盈盈的每一张脸, 看她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身子亲密地倾靠着, 觉得自己像是个误入此处的外人。
她缓缓坐下,许久都没有人来理会她。
倒是安乐一来,便看到了沈不言, 她可不管别人, 直接着人把沈不言请到她身侧去坐了,沈不言推辞不得, 还被安乐促狭地看着问道:“你嗓子怎么哑了?”
沈不言还能哄骗别人, 但安乐是知晓些内幕的, 因此沈不言答不上来,窘迫地看着安乐, 安乐一笑, 让人给沈不言上了一份冰糖炖雪梨。
安乐又问道:“祁纵为难你了吗?”
沈不言用勺子挖着炖得软烂的梨子, 很轻易地刮下一勺梨肉来, 她方才摇了摇头。
“是吗?”安乐若有所思,“我看他的架势,很像要把你生吞活剥的样子。”
沈不言一顿。
她意识到她需要遵守祁纵的吩咐,解开安乐的误会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 用嘶哑的声音道:“将军没有为难妾身, 他让妾身还住在回鹤庭里。”
安乐望向她的目光里便多了层深意。
宫娥过来,给她们斟酒,沈不言见安乐没了话,四目便也无所事事地往周围一看,她才发现底下的那些姑娘们虽各自在说话,但其实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往她那儿斜了眼,那些妇人的
目光倒是坦率许多,察觉到她望过去时,不避开,还非要与她直视,像是诚心要压她一头,把她压退了似的。
沈不言不适地皱了皱眉。
紫色的葡萄酒入了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好看得像是璀璨的宝石,安乐递给沈不言一杯,轻声道:“父皇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要给祁纵娶个新妇的事,你知道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这些女人不会因为祁纵有你就望而却步,她们只会盘算该如何在嫁进祁府后,制住祁纵,摆弄你,让你懂得尊卑规矩。”
葡萄酒取出来前,放在冰鉴里镇冻过,因此凉意直渗到杯壁,握进了沈不言的掌心里。
她陪着安乐坐在高处,在此时却成了不知好歹的活靶,就这么天真地暴露在她们的面前,被她们当猎物打量,算计,该如何活撕了她。
沈不言委屈又心酸:“我只是想要简单地过完这一辈子而已,我并不想争什么。”
“可是祁纵的后院就这么点大。”安乐嗤笑了声,“所以我说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你丢一块肉进笼子里,就能看到两头猎豹在你面前厮杀得昏天黑地,因为肉就这么一块,所以哪
怕有仁义礼智信的规训在前,人依然撕开规训,成为动物。”
“这样的事,男男女女都一样,要我说,男的更丢人现眼点。就不提我府里那几个面首做的蠢事了,你看前朝,再看历史,为了讨好皇帝,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遇上喜欢修道的,
就写青词,吹捧明知是招摇撞骗的所谓国师,说着为国为民,却让皇帝搬空国库去修炼丹药,寻仙觅神。”
“遇上喜欢美女珠宝的,这时候也忘了自己头戴乌纱帽究竟是为了什么了,四处搜罗绑架无辜女儿,搜刮民膏民脂。遇上有特殊喜好的,譬如喜欢人/妻孕妇的,不也有人能把自己
的妻妾送进宫里?”
“只是他们能为自己开脱,却不能理解女人,所以女人献媚被他们嗤之以鼻,可真有几个能做到如陶渊明般不为五斗米折腰。可别说是因为当时环境如此,因此不得不为形势所迫了,
后宅的环境一向很好吗?反而他们自己特别喜欢把后宅弄得乌烟瘴气,怎么不见他们替女人说一句话。”
“因此我是想不明白你的心里负担为何就这样重。投进牢笼里的只有一块肉,你若能走出牢笼倒还罢了,问题是你出不去,你为了自己的名声品行,清高地不去争那块肉,怎么,是
想等着对方吃饱后,一口咬断虚弱的你的脖子吗?”
沈不言:“我……”
安乐道:“你先看看这些望着你的眼神,再说话。”
沈不言便不说话了,也不去看那些贵妇小姐,只是垂下了眼,如坐针毡。
安乐道:“当然,如果你为祁纵动了情,我照样要骂你蠢,女人一旦动了情,就会失去所有的生机活力,成了男人手里任他把玩的花,根本熬不过多久,就会死去。这世上只有无情
的女人才是最美的,也是活得最久的。不言,你可不要被男人投进来的野兽咬死啊。”
沈不言才要说话,忽听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顿时环佩声响,场内的人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要给靖文帝请安,安乐一把牵住沈不言的手,拉着她从案桌后面走出来,跪到了中央去。
靖文帝将安乐扶了起来,自然也注意到被女儿照顾的沈不言,他猜到了沈不言的身份,却还要问一句:“这是谁家的,朕竟然没见过。”
安乐笑嘻嘻地扶起沈不言道:“云麾将军家的。”她挽着沈不言的手,对祁纵道,“今日有不言在此,摔跤时将军若摘不到魁首,那可就是把脸丢尽了。”
沈不言方知祁纵许久不出现,是随侍了靖文帝,她没有抬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乐袖子上的刺绣,却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祁纵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只是短瞬的功夫,但仍旧无法让沈不言忽略。
祁纵说话了,他的声音温柔缱绻得不可思议:“我能不能夺魁首,还要看阿言为我加油时,努力了没有。”
沈不言愣住了。
若不是安乐掐了她一把,真实的疼痛直钻脑海,沈不言还要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她痴人说梦。
她慌张抬头,却没有勇气注视祁纵的双眼,只能看向安乐,安乐促狭地向她眨了眨眼,凑到她耳边:“你好生想想罢。”
沈不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祁纵的声音带了几分不悦,道:“殿下可否能把阿言还给臣了?”
沈不言下意识不想离开安乐,到祁纵身边去,因此她求助地看向了安乐,安乐却轻轻把沈不言推到了祁纵身边。
“好,本宫把她还给你。”
她嘴角含笑,但目光掠过祁纵时,还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祁纵揽住了沈不言,手托住她的脸颊,轻轻把她的脸按到自己的怀里,不让她看到安乐的目光。
祁纵望着安乐的眼神亦是冰冷:“臣多谢殿下照顾阿言。”
靖文帝意外地看到沈不言与安乐的关系确实深厚,安乐这孩子被他宠惯了,很少愿意亲近外人,她能这般看重沈不言,倒是让靖文帝对沈不言有了稍许的改观。
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只是让男人找到自己的家眷,各自入座。
祁纵的长臂搭在沈不言的肩上,嘴唇微动:“以后离安乐远点。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也少听。她是公主,有陛下在,可以任性妄为又锦衣玉食地过完一辈子,你能和她比
吗?”
沈不言垂了眼睫:“妾身确实不如殿下身份尊贵。”
祁纵道:“我们都不如她身份尊贵。”
说话间,安乐那边的宫娥给沈不言送来了一小瓶的葡萄酒,宫娥躬身道:“殿下说姨娘喜欢喝葡萄酒,拢共就这么一小瓶,都给了姨娘罢。”
祁纵替沈不言道了谢。
宫娥一走,身边几桌的人看沈不言的目光就很不同了,有羡慕的,也有嗤之以鼻的,毕竟安乐虽身份尊贵,但她行事过于胆大妄为,近来也招了些非议。
沈不言并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她只是盯着那瓶颜色漂亮的葡萄酒看。
她在安乐身边时一口葡萄酒都没喝过,安乐说她喜欢,只是她的独断妄论罢了。
其实经过几次相处,沈不言也能察觉到,安乐唯我独尊惯了,并不是那种可以轻易与人平等相处的人,她接近自己,很亲热地与自己说那些所谓体己话,为的其实也是她实现她的恶
趣味罢了。
沈不言不至于傻到真对安乐掏心掏肺,真被她的话带着走。
但是安乐有句话是没说错的,她离不开牢笼,沈府是不可能回去的,除了祁府外,天大地大,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可是,祁府也不是她的家啊……
许是她想得太出神,引来祁纵的些许不满,他揽着她的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俯身咬她的耳朵,牙尖撕磨着脆弱的耳尖,让沈不言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她小声地恳求道:“爷,
这是在外面,许多人看着呢……”
祁纵凝视她:“他们看着又怎么了?”
沈不言满脸羞恼:“他们会觉得妾身妖媚,勾引爷淫,□□……”
“□□?”祁纵嗤笑,“这也叫□□?还是你觉得他们那样很好?”
他指给沈不言看,沈不言觉得不礼貌,不肯看,祁纵就非要她看,沈不言不得不看去,就见一对年轻夫妻正襟危坐,中间隔着的距离,足够再塞进一个人了。
沈不言道:“在外人面前,确实该如此。”
“什么叫该如此?隔着这么老远,不像夫妻,倒像是陌生人了。”祁纵不屑,“你少听你姨娘讲些有的没的。”
沈不言替林姨娘鸣大冤:“这又和姨娘有什么关系?”
祁纵道:“怎么没关系了?没她,能有你这个榆木脑袋吗?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就敢和我讨价还价了,这么快就忘了你嗓子是怎么哑的了?还是忘了你还得做我
的宠妾,替你姨娘挣药钱?”
沈不言抿住了唇。
祁纵道:“等给我生了孩子了,你再来跟我谈条件。”
沈不言捏了捏手,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爷是不是要娶妻了?”

第五十一章
风静了, 只有喧嚣声争先恐后地入了耳,沈不言却没来由地觉得好安静,安静得让她快感到了窒息。
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裙边, 已经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直到此时,她才听到祁纵略带讥诮的问话:“你在乎吗?给别人做夫人,是要给别人生小孩的, 你会在乎?”
他松开了一直揽着沈不言肩膀的手,方才沈不言还嫌他在外面过于肆意妄为, 可真等他放了手,热源离开,只剩下凉凉的夜风光顾肩头, 沈不言又有些不舍得了。
她伸手碰了碰了肩头, 仿佛还能轻触到祁纵掌心的温热。
祁纵作为天子近臣,到哪儿都很招眼, 就这样一会儿功夫, 已经有不少人凑上来与他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
沈不言坐在他的身旁,看着满桌的热闹, 却深觉得热闹与自己无关, 她与祁纵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并没有与他并肩而立的资格。
沈不言拿起倾倒着葡萄酒的琉璃杯, 仰头,暖色的火把光亮将她温柔的颌线照得如玉般润亮,修长的脖颈下,卧着的是精致凹陷的锁骨, 她什么都没有察觉地放下琉璃杯, 紫
红色的酒液
沾在红唇上, 她快速地伸出舌尖一舔,像是灵活一现的美人蛇,勾缠诱人却不肯让人好好见一见风情。
于是那些给祁纵敬酒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胆子大的,趁着敬酒时,装出被人群挤出的无奈样,故意把身子往沈不言那侧挪移过去。
祁纵捺着火气,将酒盏重重地放到案桌上,瓷盏磕到楠木桌面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像是一记响钟敲在心猿意马的男人耳边,也让不停走神的沈不言惊愕回头。
祁纵道:“摔跤好像要开始了。”
他起身,高大的身形拔地而起,站在一群疏于锻炼的文官面前,有着体型上的压迫。
他轻描淡写地将每张脸看了过去,心虚的人不敢与他对视,祁纵淡淡冷笑,从案桌后走了出来,敬酒的人忙散去,祁纵走到中央,与靖文帝请命。
靖文帝道:“那就开始吧。”
祁纵拱手道:“臣不才,抛砖引玉,先守擂。”
靖文帝点点头。
人群开始兴奋地骚动了起来,尤其是女孩子们,一个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既好奇兴奋又不失礼数地盯着祁纵,只敢悄悄把脖子伸长些。
早前就听说猎场很容易给出年轻公子和姑娘凑对,如今沈不言看着这刻意在夜晚举办,还要当着一众女眷举办的摔跤比赛,总算明白了为何成功纪律这般高。
也因此,祁纵这般积极地守擂,也是为了展现个人魅力,好招来姑娘倾心吧。
沈不言胡思乱想着时,一件长袍兜头落下,她吓了一跳,但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她,仿佛她此时正身处祁纵的怀抱之中,沈不言那颗悬起的心,又慢慢落了下来。
她把长袍摘下,就见祁纵站在她面前,已经脱去上衣,露出赤精的一身腱子肉,但沈不言来不及欣赏或者吃味什么的,因为那一身健壮的肌肉上满是抓痕。
她抓的。
沈不言的脸色几变,从羞涩到恼意再到恨不得原地消失,她根本不敢抬头,只能徒劳地抱着祁纵丢过来的衣服,做贼心虚地把整张脸捂了进去。
绝不是她嫌丢脸,单纯只是祁纵衣服太多,她抱不住而已……
祁纵却是旁若无人,丝毫不觉丢脸,看到沈不言像仓鼠一样蜷缩起来,巴不得用他的衣服捂死自己时,还故意单手抵着案桌,微微弯腰,金灿灿的火光从他的劲瘦的腰线洒下,却又
狡猾地在裤腰上止步,只让人依稀看到挺翘的臀部,与修长的双腿,不能让人探以究竟。
他含笑道:“不给为夫加加油,助助威?”
沈不言的脚趾都在绣鞋里不停地蜷缩抓地,内心期盼祁纵赶紧走吧,但祁纵偏不走,仿佛得不到她的回答,就得把满场的目光都晾在这儿。
沈不言没了法子,从衣服堆上冒出红成苹果的脸儿,用细弱蚊讷的声音道:“那妾身祝爷旗
开得胜,夺得魁首。”
祁纵笑道:“没了?”
沈不言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你还想要什么?你赶紧走罢。
祁纵却俯身,宽大的掌心握住沈不言的后脑勺,将柔软的唇覆在她的额头,很轻的一个吻,但已经足够大胆到让场内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沈不言惊住了。
祁纵的手指刮过她的鼻尖,道:“等我赢给你看。”
沈不言眨了眨眼。
祁纵已经转身往场内去了,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很漂亮的倒三角身材,但此时欣赏的人已经不多了,许多女孩子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沈不言,那眼神里的敌意已经比最初少了太多
太多了。
沈不言不太明白,她只知道自己的脸颊是滚烫的,尽管她并不是参赛的人,尽管她只是坐在那儿,喝一盏盏的冰镇过的酒让自己的体温降下来,但她已然成为了焦点。
每当祁纵漂亮的赢下一局,就有若有似无的目光悄悄地看向她,那是很干净的艳羡,沈不言也没想到有一日她的人生也会被人所羡慕,酒让她醺醉,这些让她目光也让从她有些飘然,
她盯着祁纵,看到那身强健的肌肉是怎样把对手压制在地,明明是那么凶猛的存在,但祁纵只用他的肌肉来抱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纵站到了她面前,隔着一张案桌看着她。
“我赢了。”
一小瓶的葡萄酒都被沈不言一人喝干净了,喝得面酣耳热,人也迟钝了许多。
她抱着琉璃盏傻笑:“赢了好。”
祁纵看着她乐呵呵地露出了一脸憨笑,无奈地撇嘴,直把身子蹲下来,单膝着地,手肘轻轻支在膝盖上,与沈不言平视:“你喝醉了。”
沈不言摇摇头:“我没喝醉。”过了会儿,又改口,“我可能确实是喝醉了,要不然,祁纵为什么不欺负我了?”
他之前那么凶地对她,沈不言真的觉得要和祁纵完蛋了——她也想不到他不和她完蛋的理由,可是,今晚的祁纵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好像他们之间不仅没有发生什么龃龉,感情还又
近了一步似的。
沈不言想不明白,她在那些艳羡的目光里晕乎乎地想,所以今晚肯定是她做的一个梦罢,不然她们那些名门闺秀又何必来羡慕她。
她这般傻笑着,脑门上便突然挨了一嘣,她瘪着嘴委屈地护着脑门,听到祁纵用拿她没办法的语气道:“榆木脑袋,蠢货。”
他夺了魁,靖文帝给他赏赐,用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对他道:“你明知今晚朕有意替你赐婚,你把小妾带过来不说,还露着一身……”靖文帝后宫佳丽三千,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祁
纵身上的吻痕与抓痕,最末只好瞪他,“哪个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你,朕再要赐婚,他们一定会觉得朕对他们不好,要毒害他们女儿的人生。”
纵然之前早有祁纵宠妾的传闻,但听说与亲眼见到所呓桦给人的震撼是不一样的。
祁纵旁若无人的与沈不言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又露了那么一身吻痕与抓痕招摇过市,简直就像是替沈不言给所有人的一个下马威。
就算再有本事的主母在面对这等困难前也要犹豫退缩,何况是那些还期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年轻姑娘们。
当她们不再以未来主母的视角审视沈不言,自然便只剩下了艳羡,然后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青年才俊。
嗯,这个虽然输了,但能在祁纵手下过了十招,也算不错,就他吧。
于是瞬息之间,其他未婚青年饱受青睐,祁纵这个魁首反而门可罗雀了。
祁纵却不介意,笑笑,道:“陛下不知道在婚事上,臣与普通姑娘一样,也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停在了喝醉了,抱着酒瓶坐在角落里的沈不言,眼里散出几分落寞与不甘来:“臣还年轻,有时日可以耗,因此还不想放弃。”
靖文帝的目光随他一飞,一落,意味不明道:“情场也如战场,有人能胜,也有人输得连命都没了,你可要有分寸。”
他说完便走了。
祁纵并不着急走,因为他看到了安乐。
那日长丰将玉佩送回后,他去寻过安乐。
安乐与沈不言说的话,他在帐外一字不差地听完了,恼怒得很。
安乐怎样游戏人间,是她的事,祁纵没兴趣关心她如何看待爱情,可是她不应该这般轻贱别
人的真心,把真心当作她找的乐子。
沈不言在情爱一事上,本就迟钝,很难开窍,而且瞻前顾后的,安乐再这样胡言乱语,岂不是直接把沈不言往阴沟里带了?安乐是看了乐子,拍拍屁股就能走,那一地的鸡毛还不是
要他和沈不言去处理。
她但凡真把沈不言当朋友看待,都不会如此。
因而祁纵很愤怒,但他并没有蠢到直接去质问安乐,正如他对沈不言所说的那般,安乐是尊贵的公主,她拥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特权,这些特权可以纵容她任性一辈子,而不用去担
忧无法承担任性的后果。
但祁纵不行。
他害怕在他目光无法所见之处,安乐真就把沈不言拐跑了。
因此他对安乐道:“你不是安心要看我笑话吗?你把沈不言从我身边带走了,你去哪里看我的笑话?”
这是这一句话,就让安乐改变了主意,纵然她在沈不言面前口口声声也是为她着想,可是为了乐子,她能只字不提带沈不言走,反而很配合地在靖文帝面前帮祁纵演了这场戏,改变
了些靖文帝对沈不言的看法。
所以这样没心肝的人的话,到底能听几句呢?
祁纵收回了目光,在安乐站定时,道:“臣希望公主能记得自己的承诺,不要擅自来打扰阿言的生活。”
安乐嗤笑:“本宫今日可是替你劝了沈不言,让她好好留在你的后院,你就这般不领情?”
祁纵听得太阳穴青筋绽了起来:“公主少说一句话,比什么都强。”
安乐道:“祁纵,你不会以为沈不言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因为本宫吧?她是那等没有主意,会被人一味牵着鼻子走的人吗?少怪本宫,多在你身上找找原因。”
祁纵一愣。
安乐迄今不知两人矛盾的内情,但这句话却一棒喝醒了祁纵,若是没有记错,沈不言吃避子药可是在认识安乐之前的。
因此沈不言吃药与安乐没有关系,她就是单纯的自己不愿给他生孩子而已。
第五十二章
祁纵沉默地把喝醉了的沈不言背在身上, 她侧着脸枕在他的肩膀上,脸颊上的肉被挤得肉嘟嘟的,嘴巴微微张开, 看上去一派憨态天真。
祁纵慢慢把头扭了回去,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让沈不言可以稳稳当当地趴在背上板着手指玩。
她这副样子倒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让祁纵想质问她都没了脾气,只能认命地把她背回了营帐。
留音退出去准备热水, 沈不言没骨头似地倒在床上,两眼一闭,就要睡过去。
祁纵没坐, 抱着手臂, 倚在床头看着沈不言,他拿她没办法, 只能在沈不言喝醉了, 没有神智, 半梦半醒间,根本无法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 轻声问道:“沈不言,
你为什么不肯喜欢祁纵?”
他问了都觉得好笑, 喝醉了的沈不言能给他什么答案?他若真有勇气, 就该在她清醒的时候去问她,而不是在这儿,这时问。
像什么样子呢?
但原本眼睛都眯起来的沈不言忽然把眼睁开,睁得圆圆的, 猫一样看着他, 道:“我没有不喜欢祁纵啊。”
祁纵一愣, 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轻轻地捏了捏沈不言鼻子,道:“又骗人了。”
沈不言感觉到窒息,气得拍他的手,祁纵手一松,她就扑上去咬他,祁纵骨头软软的,一扑就倒,让沈不言更为嚣张地结结实实地咬了他一口,凶巴巴道:“我才没骗人,你才骗人
了,你全家都骗人了。”
祁纵捏着她的后脖颈,真跟拎着猫一样,道:“那你说,你喜欢祁纵,为什么不想给他生孩子?”
沈不言道:“祁纵对我好,我喜欢他,但是生孩子对我不好,我不想生。”
沈不言的目光停在那新鲜的牙印上,想凑上去看看,祁纵握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胸膛上,手指插入她柔软的头发里,慢慢捋着。
“是因为害怕生孩子吗?”
沈不言摇了摇头,道:“我喜欢孩子。”
祁纵的手一顿,嗤笑声:“小骗子,还说你喜欢祁纵。”
沈不言窝在他怀里,困顿道:“可是除了姨娘外,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为什么要不喜欢他?”
祁纵道:“你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你好,不是真的喜欢他这个人,换一个人对你好,你也会喜欢他的。”
“可是,除了姨娘和祁纵外,没有人对我好啊。”沈不言竖起手指,皱着眉头一个个数过去,
“祖母,父亲,母亲……都不喜欢我,可能我真的很讨人厌吧,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刚刚在宴会上的时候也是,大家也不喜欢我……我这么讨人厌吗?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喜欢我
呢?”
沈不言说着说着,情绪低落了下去,方才还很有活力掰着指头的手也像是开败的花恹恹地垂了下来,她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在她的情绪更为往下沉之前,她的脸颊被祁纵捧了起来,她看到了一双专注得只有她的眼眸。
“可是祁纵喜欢你。”
“祁纵只喜欢你。”
“所以别人都不重要,我们不要理会别人了,好不好?他们都不值得你伤心。”
沈不言是在祁纵环紧的臂弯里醒过来的,在清醒之前,她梦到了自己被一条巨蟒缠绕,几乎到了要窒息的地步,她挣扎着要从巨蟒的身躯中逃出来,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了,几乎要
死去,
她在绝望中清醒,方才看清了罪魁的模样。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里,祁纵带着一身的抓痕与吻痕,在满场暧昧的目光里,把一个个对手摔倒在地,然后迅速锁喉。
沈不言不清楚最后她是怎么回到了营帐里,两人又是怎么翻滚在一起,而祁纵又是怎么如何
肯留了下来。
秋猎至今已经四天了,这还是头一次他愿意与她同床共枕,说不上来的感觉,有高兴,但更多的还是怅惘与茫然。
沈不言轻轻叹息。
她的呼吸又柔又软地落在了祁纵的鬓角,他还没有完全清醒,黑发在枕头上蹭了蹭,便先凑上来找沈不言的唇,轻轻咬着含着,慢慢吮吸,一只手往下探去。
等到两人可以彻底起来,已经到了午膳时分,也亏得今日靖文帝没有遣人来找祁纵,否则春宵苦短日高起的,说出去都丢人。
沈不言其实一直都在等着祁纵跟她算账的。
从发现避子药到现在也有四日了,祁纵应当想好该如何发落了他,他也不是没有发过脾气,可是最生气的那天,也只是和沈不言说要她生一个孩子。在这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好像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并不觉得偷吃避子药的事就能这般轻易地揭过去,她害怕祁纵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和她算总账。
沈不言越想越不安,于是只身走到祁纵面前,给他跪下,道:“妾身有罪。”
祁纵凝了凝眼眸,道:“你有什么罪?”
沈不言道:“妾身未将偷吃避子药的事如实告知爷,可爷能否听妾身一句辩解,妾身偷吃避子药,只是因为妾身惶恐,在家事便常听姨娘说女人生孩子与半只脚踏入棺材无异,因此
才不敢生。”
她撒了谎,但额头轻微下点,让祁纵看不清她的神色,沈不言不觉得祁纵能看穿。
她想过了,安乐的话不能尽听,但有些话也是没有错的,她无处可去,而比起其他牢笼,祁纵这个牢笼要好上许多倍,至少这儿有丰足的生活条件,并且没有其他的野兽。
沈不言想要试着,让整个牢笼一直都干干净净的,不会有其他野兽进来。
那么,第一步,她需要消除祁纵对她的偏见,让他能从避子药这个坎迈过去。
祁纵垂着眼眸看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沈不言心如打鼓般紧张地齐奏着。
半晌,祁纵方弯腰将她扶了起来,道:“我喜欢听你自称‘我’,从今以后,便再自称‘妾身’了,你愿意叫我夫君也好,祁纵也罢,只不要再称呼为‘爷’了。”
沈不言愣了一下,想不起她何时在他面前自称过‘我’,但祁纵已经松开了手,披风从她的手背上缓缓擦过,他往外走去,对沈不言道:“出来,带你去骑射。”
他没说原谅沈不言,也没说不原谅她。
沈不言摸不准他的态度,但看他仍肯和颜悦色地理会自己,总觉得事情还不到最糟糕的时候,一切还有转机,因此也拔步跟上了。
长丰只牵来一匹高头大马,祁纵已经在上面了,捍腰束紧,手套扎稳,只露出修长的十指,他一手牵缰绳,一手摊开向上,邀请沈不言:“上来。”
沈不言望着他向上的掌心一会儿,突然有了勇气,把手递给他,然后踩着马镫把整个身子蹬上去,祁纵掌心有力,向上托了十足的力借给她,让她能轻易地坐上了马。
祁纵的双手从她身后环了上来,拉住缰绳,他在她耳边问道:“昨晚看我摔跤如何?”
沈不言道:“将军英勇无比。”
她仍旧不习惯叫祁纵夫君,若是直呼大名,又显得不够庄重,因此择中选了这样的称呼,祁纵虽然心里有稍许的不满,但也深知沈不言的脾气,并没有逼她。
祁纵只是从唇角牵出一个笑,道:“摔跤算什么,你夫君最擅长的还是骑射。”
他纵马飞奔,双臂却牢牢地环住沈不言,让她根本不用担心是否会被颠簸下马,只需要安心地窝在他怀里,欣赏沿途的风景。
今日靖文帝在帐内休息,把猎场交给了年轻人,因此沈不言一路上都看到举着弓箭射击的人,但这其中大半都是疏于骑射的文官,因此射猎的结果并不尽人意,沈不言看了都替他们
懊丧不已,竟然把小心翼翼盯了许久的猎物吓跑了。
祁纵笑道:“想抓那只小白兔吗?”
那是只成年的母兔,在草地里专心致志吃着草,却被一支射偏的羽箭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蹿进草丛里不见了。
沈不言讶异地挑了挑眉头:“兔子都不见了,将军还能射中吗?”
祁纵道:“谁说兔子不见了?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已。”
他向后伸手,从满当当的箭囊里勾出一把羽箭来,搭上弯弓,慢慢拉满,弓身撕开的声音响在沈不言的耳侧,让她头一回觉得这弓也是个活物,因为不情愿开工,而被祁纵驯着。
沈不言的目光在伏地的草堆里逡巡一周,无果,道:“猎物在哪儿?”
“先说好,若是我猎着了,你要怎么着。”
沈不言再三看了,很确信母兔已经跑远了,胆子也大了许多:“你说要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祁纵道:“那就大声喊三次‘沈不言喜欢祁纵’,如何?”
沈不言瞠目结舌,这算什么赌注?
她道:“不……”
祁纵挑眉:“你方才不是很自信母兔跑了吗?就这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不言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你似乎也胜券在握的模样,让我很是犹豫。”
祁纵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所谓兵不厌诈是也,你又要该如何做决断呢?先说好,若是你现在退出了,也当你认输了,一样要惩罚。”
沈不言面对祁纵的强赌,实在没有办法,瘪着嘴想了一下,方才灵机一动:“我信你可以射中母兔。”
祁纵道:“若我输了,我得大声喊三次‘祁纵喜欢沈不言’,你也得跟我一起,你可想好了。”
他作势要松手,沈不言忙抱住他的手臂,眉毛都拧在了一起,纠结得很了。
“罢了,我信我自己,我赌母兔已经跑了,你射不中的。”
她话音刚落,羽箭便离弦破空而射出,不过四射的距离,便将一只藏在草堆里的母兔给射翻在地。
沈不言看呆了,不自觉地松了抱着祁纵的手。
“还只肯信自己的判断吗?明明许多事与你想得不一样。”祁纵勾了勾她的下巴,快活地眯起了眼,在她面前竖起了三根手指,“沈不言喜欢祁纵,三次哦。”

第五十三章
祁纵抓起兔子的两只长耳朵, 扬着眉眼,放肆地笑着,阳光落在他的眉宇间, 让他整个人都光芒四射。
这儿不仅有他们在打猎,还有其余人,看到祁纵一箭射翻躲得无影无踪的母兔, 都带着崇敬围了过来,虚心讨教其中的秘诀。
祁纵的眉眼浸润着笑意, 嘴上回答着他们的话,目光却直直地看着沈不言,倒看得四五道目光也纷纷直射了过来, 让沈不言更觉难为情。
偏祁纵还逗她:“这儿人还是少的, 你若不愿意,等回了营地说也一样。”
沈不言脸憋得通红:“说就说。”
她气势汹汹地吐出三个字, 但很快所有的勇气又倾泻了个一干二净, 唇瓣咬了半晌, 方才吭哧吭哧地冒出轻得听不到的话:“沈不言喜、喜欢祁纵。”
祁纵抱臂看着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此时人越聚越多, 除了之前那四五个人外, 又多了好些人要围过来, 沈不言知道在僵持下去, 她的脸只会丢得更彻底,于是她心一横,眼一闭,嘴巴快得和倒豆子般, 语
句含糊到仿佛她的牙齿一夕之间全飞了。
沈不言脸红红地说完, 结果看到祁纵笑得弯了腰, 她恼怒道:“祁纵,你欺负人。”
祁纵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扯住缰绳,不让沈不言羞恼之下骑着马跑了,他的笑眼如星辰般璀璨,望进沈不言的眼里,像一眼难分深浅的清泉般,把她吸引进去。
祁纵道:“我错了,可是如果你不大声说出来,又要我怎样相信你喜欢我,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沈不言微微一怔,方才所有的羞恼被瞬间浇灭,反而让她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恼怒的话来。
唯有沉默。
祁纵已经从她手里把缰绳抽了过来,翻身上马,双臂环拢她,凑到她耳边道:“以后每天都要说,说得多了,我们之间总有一个能相信这个谎言吧。”
沈不言嗫嚅难言。
祁纵已经抽身坐直,对最开始围过来的四五个人道:“这兔子就给你们了,我去打只野鹿来,晚间吃烤鹿肉。”
他纵马跑远,宽大的身材遮挡住身前窄小瘦弱的姑娘,留下的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都有些咋舌。
“与云麾将军共事多月,倒也不曾发现他竟是这个性子的人。”
“我从前只觉他少年老成,原来私下也是有少年人该有的活泼样。”
“年轻真好。”
几个中年人说话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怅惘,大约是让他们想起曾经年少,也曾打马游街,有青梅凭栏羞笑,少年少女的眼里只有清湛纯粹的情谊,而不似如今权力浑浊双目,财帛鼓胀
了肚子,身子与心日渐臃肿,再也想不起从前的轻盈。
祁纵并不怎么费劲地猎到了一只鹿,长丰叫来人用绳子和木板将鹿捆起来,预备抬回去做烤鹿肉。
沈不言从马上下来,站在草丛上撷花,她编花环很有一手,当时在清柳院里没有首饰,林姨娘就教过她该如何编花入发,妆点云鬓。
她挑花色,往树林边缘多走了两步,就看见一角紫藤色的裙摆垂落在地,她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竟然是朱清漪。
朱清漪与她目光相撞,显然也发愣,有些羞恼地撇过头去,不想看到她,但也不曾离开,目光仍旧直勾勾地盯着祁纵看。
沈不言抿了抿唇,她弯腰将一朵紫色的小花采了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祁纵身边,祁纵正在看长丰如何把那头扎着他的羽箭的鹿如何五花大绑,察觉到沈不言不声不响地站在身侧,
便自然而然地倾身将她搂了过来。
“怎么了?”
沈不言把那朵紫色的小花递给祁纵,然后转身无声地指了指朱清漪,祁纵挑了挑眉,把那朵紫花丢在了地上,没看朱清漪,只道:“晚上给你单独割个鹿腿吃。”
沈不言侧身往朱清漪那儿看去,祁纵没回头,只是强硬地把沈不言的视线又拧了回去,沈不言道:“将军,朱姑娘等着你呢。”
祁纵道:“猫姑娘在那儿也不见,有什么好见的。”
长丰指挥人把鹿扛了起来,祁纵搂着沈不言后腿一步,空气中的血腥味散了开来。
沈不言盯着地上的草儿看,道:“我听公主殿下说,朱姑娘与你家事相当,又爱慕你,是很好的正妻人选呢。”
祁纵声音里都透着股无聊:“联姻吗?只看家事门第,不看性格人品,还没有进门,就开始算计如何掌控男人,摆弄后宅的亲事,你觉得很好吗?她们都当我是块肥得流油的猪肉,
绞尽脑汁扑上来咬一口,我真让她们得手了,岂不是显得我没用。”
沈不言道:“所以将军以后就算成了亲,也是要找与之情投意合的女子?”
祁纵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总算带点脑子了。”
沈不言笑了笑,心里却又浮现了另一层困惑,什么才是情投意合呢?反正总不该是她和祁纵这样的人,祁纵善骑射,在陇西长大,像是陇西山水养出的一只雄鹰,光是张开双翅就能
遮天蔽日,往后他一定会越飞越高,扶摇直上。
可是沈不言只是从小被圈养在宅院里的小麻雀,能扑棱翅膀站在树枝上已经是极限,九万里之上的风景究竟如何她今生都难以想象,她只能仰望,而不能共话,既然如此,又谈何情
投意合。
沈不言抬头望了眼蓝天,缓缓吐出口气。
等长丰等人走远后,朱清漪还是从树背后走了出来,拦住了祁纵。
其实沈不言很敬佩她的勇气,可以这般勇敢地表达爱意,争取自己的幸福。沈不言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的自卑与瞻前顾后,羡慕地想到,她定然是从小被家里宠爱着长大。
沈不言对祁纵道:“我离开会儿。”
祁纵还牵着她的手,被她轻轻挣开了,祁纵看了她一眼,重新握了回去,方才对朱清漪道:“没有什么话是阿言不能听的,你若真想讲,就这样讲罢。”
朱清漪咬了下唇,看了眼沈不言,在沈不言以为她会退却时开了口:“可能将军已经不记得在一年前的马球赛时,曾经救过小女了。”
祁纵道:“我记得。”
朱清漪的眼睛亮了起来,沈不言细微地皱了下眉头。
祁纵道:“因为这事,你父亲不只一次提议过两家结亲,我被他说得有些烦,所以忘不掉。”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不客气了,朱清漪的脸蹭地红了。
祁纵道:“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朱清漪缓了下,方才道:“我今日是来跟将军亲自道谢的,也是想把自己爱慕将军的心意亲口说给将军听。从一年前我就想做将军的娘子,若将军今日身边站着与可以比肩的爱人,
我大约也作罢,可偏偏只是一个妾……所以我想将军给个准话,将军究竟喜不喜欢沈不言,若是真的喜欢,为何她迄今还只是个妾室?”
沈不言被她大胆的发言惊呆了,继而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她问了个什么问题,便有些不自在。
祁纵和自己还能成为什么关系,就算祁纵不在乎家事,但两人也不相配,她根本不在祁纵的择偶范围内。
有些话,说多了,难堪的也只有她而已。
因此沈不言快速地插话道:“将军会娶妻的。”
这话不算错,如果不是避子药事发,祁纵确实想把沈不言扶正了,但可惜沈不言的神色告诉祁纵,她相信自己会娶妻,但不相信自己会娶她。
祁纵沉了沉脸色:“我确实会娶妻。”
朱清漪道:“那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徐家大小姐那样的吗?前些日子听陛下提起来,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与将军相衬的女子,怪不得将军回京这样久,对京中的女子不屑一顾,
原来是在陇西就订了情。”
沈不言有些茫然,什么徐家的大小姐,她是头一回听说,祁纵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他只是说过,如果他想成亲,在陇西早就成了,妾都能有四五房了。
这个徐家大小姐是在陇西吗?
沈不言的茫然渐渐变成了苦涩,因为朱清漪接着道:“将军这样快休弃沈氏,是为了徐大小姐吧。”
祁纵道:“你怎么不说我是为了阿言?”
朱清漪一时语塞,若是为了沈不言,她能直到现在还只是个妾室?朱清漪觉得祁纵的问题莫名其妙。
祁纵却觉得浪费时间听朱清漪瞎扯这些,简直是个错误。
别看沈不言平时很机灵,但放到他身上去,脑子就跟离家出走似的,总往他是个负心汉的牛角尖钻,他平日里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就信一句‘天下男人和寿山伯一样,喜新厌旧抛
弃自己是迟早的事’。
祁纵拿她这样的想法根本没办法。
因为这是她从小吃够了苦头才得出的金科玉律,祁纵真没办法强硬地剥夺一个被铁蒺藜扎得浑身都是伤痕的人,去停止害怕铁蒺藜的权利。
可他作为被怀疑的那一方也会委屈,也会迟疑。
他不知道同样的话要和沈不言说几次,她才会信,但他也只能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我是认识徐方薇不错,她在她父亲帐下挂帅,因此有过几次战场上的配合,但我仍旧是
那句话,若我真喜欢她,为了喜欢,为了前程,我早在陇西就与她完婚,又何必平白给李氏算计。”
他说得直白,一双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心勾出来握在手里看。
但沈不言没办法和他,和朱清漪一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转着祁纵和朱清漪的话。
“我确实会娶妻。”
“将军究竟喜不喜欢沈不言,若是真的喜欢,为何她迄今还只是个妾室?”
因此沈不言只是扬起笑脸,对祁纵道:“嗯,将军说的话,我都记得了。”

第五十四章
床帐遮蔽下来, 挡住了飘渺的月色。
沈不言趴在枕头上,咬着一角锦被,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床帐翕合间飘进来的月色, 她有些看入迷了,伸了手撩开床帐,想将那姣姣月色握入掌心中。
祁纵不满她的走神, 大掌随后追来,将她才自由了半瞬的手又捉回了帐中, 夜色铺天盖地而来,月色消失不见,沈不言合上了双眼。
次日晨起, 便是拔营返京, 沈不言整个人都恹恹的,上了马车就迅速入眠, 睡得昏天黑地。
等回了祁府, 沈不言方才知道祁纵并未将他自己的话当作没意义的风, 他说要禁沈不言的足,直到她生下孩子为止, 便果真如此。
沈不言看着回鹤庭的大门在自己的眼前慢慢合上, 狭窄的天空上是一排南去的大雁, 沈不言扶着门框一直看到它们飞远不见, 方才慢慢转身进屋。
在回鹤庭,她不是什么事都没有的,祁纵照旧会在下值后来教她识字,然后是一夜纠缠, 他的精力非常得好, 能把沈不言摇散架, 困倦到次日晌午才勉强醒过来。
起来便是用膳,懒懒发会呆,然后就是练字读书,这样过个两个时辰,祁纵就回来了,于是又是一日的周而复始。
沈不言从前还觉得自己是只能飞上枝头的麻雀,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麻雀尚且还有几分自在,可以飞,她根本没有资格与之相比,她只是笼中鸟罢了。
她只能瞧着树叶一日比一日掉得多,然后忽然一夜北风紧,就这么进入了隆冬。
祁纵更忙了,他连晚上教她识字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偶尔几夜回来时,身上还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酒味。
沈不言从不说什么,她安排热水,服侍祁纵沐浴,滚烫的水从蜜色的胸膛上滑过,肌理分明,祁纵乏累地半睁眼眸,环着沈不言的腰,吻她的肚子:“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
静?”
他抬头,笑着,眼底却有挥洒不去的阴霾,结实的双臂慢慢收紧,道:“你不会瞒着我又吃避子药罢?”
上次那没吃完的避子药都被祁纵翻了出来,当着她的面,全都扔了,药瓶也被砸了个粉碎。
但最瘆人的是,祁纵望着她把药瓶砸细碎,仿佛砸的不是药瓶而是她,可是等砸完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搂住她,吻她。
沈不言时常觉得看不明白祁纵,就因为如此了。
她敛了敛神思,没有应祁纵这声,这样的自白她这段时间也不知道说了几回了,说得几乎口干舌燥,表达的词都快用枯竭了,下一次,祁纵还是要问她。
沈不言知道,除非她真的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不会信的。
因此沈不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双手捧着祁纵的脸,唇凑上去,轻轻地吻他,道:“那将军多多宠幸我吧。”
小年夜的这一天,祁纵一宿未归,也没差人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沈不言秉着蜡烛等到子时,觉得也算仁至义尽,便熄了蜡烛上床睡觉。
回鹤庭里的火龙烧得很旺,沈不言却一直睁着眼,等到天光微微亮时,才浅浅地睡了过去。
她并没有睡得很踏实,房里有了稍许的动静就能从梦里惊醒,但她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因此留音并不知道她已经清醒,就这样隔着床帐的缝隙看她在箱笼里找出一
身祁纵的干净衣裳。
祁纵并没有回来。
沈不言盯着帐帘看了好久,久到她觉得此时起身,留音也不会起疑,方才把留音叫了进来:“帮我问一下管事,新年我可否与姨娘一起度过。”
她没有说自己是不是要去庄子上陪林姨娘,她只是觉得祁纵会给她这个答案的。
晚上祁纵就回来了,沈不言没出去迎他,而是在翻一本连环画,她识字日渐增多,看这些小人书已经没有压力了。
祁纵的脚步很轻,撩帘子也很轻,仿佛怕吵到她,但等走到了身边就不管了,沈不言刚察觉到头顶压下了一片乌云,祁纵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说:“我已经让人明天去把林姨娘接到府里来过年了。”
沈不言眨了眨眼。
从昨夜就开始揪起,发酸发涩的心,到了此时终于可以不用再瑟瑟蜷缩成团,而又可以肆意地张扬开来了。
她的指尖从纸页的缘边滑过,道:“多谢将军。”
祁纵挤她,把她挤到美人榻边缘,快要把她挤掉下去后,又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热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脸颊上,看她的肌肤飞出樱粉色。
他掀起眼皮盯着她看:“没有别的要与我说了?”
沈不言抱住差点被挤掉的连环画,重新翻到方才阅读的那页后,才不紧不慢道:“没有。”
祁纵的目光登时变得深邃起来,一字一句反问道:“真没有?”
沈不言确定:“没有。”
祁纵嗤笑:“你不是很听安乐的话?之前她叫你与我虚与委蛇,你听了,怎么,现在她叫你守住牢笼,不要再放野兽进来,你就不听了?”
沈不言小小吃了惊。
虽然她早就看出安乐不可信,迟早会为了乐子把她再卖一遍,但也实在没想到卖得这般彻底,而且卖的对象竟然是祁纵。
安乐可真是坑人不浅。
沈不言放下书,从祁纵的怀里起身,双膝紧紧贴着祁纵的腿弯曲着,祁纵松了手,但怕她摔下去,仍旧张开双臂虚拢着,就间沈不言转过身来,用一种仿佛冷笑的神情看着他,偏那
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的哀怨,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她指着祁纵的腿:“腿长在将军身上,心也在将军身上,是我能管得住吗?”
祁纵道:“腿随心走,你握住这颗心,就可以了。”
沈不言道:“将军说得倒是轻巧,都道故人心易变,谁真有法子能握住一个人的心。”她的指尖点在祁纵的胸膛上,慢慢地下勾上挑,笑道,“挖出来吗?”
祁纵灼热的目光盯着她,仿佛有实质般,火焰从她的脚心开始烧了起来,那是祁纵的手一寸寸地握了上来,而他的另一只手覆在沈不言的手背上,轻轻往下压,让自己的胸膛拢在沈
不言的掌心里。
他道:“可以挖。”
沈不言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的:“将军莫要欺我,挖心?怎么挖?便是能挖出来,将军也会很快把心偷回去吧,毕竟若是将军的心到我手里了,我一定把它好好地放在一个铜匣子里,
用滚烫的青铜汁液将锁孔浇凝实了,谁都碰不到,就算要拿出来,也要把匣子投进炼铁的火焰里,可是匣子变成了铜水,将军的心也灰飞烟灭了呢。”
她低声问道:“很恐怖吧?”
“没有。”
她惊呼声,被推倒,祁纵没有收好力气,两人都翻下了美人榻,但祁纵与从前比,又显然兴奋多了,给沈不言当肉垫的疼痛都没有办法让他停止动作。
他道:“你说得出来,也最好有本事做得到。”
沈不言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说出来的话,想不到竟然是这个回答。
她前十六年,是在不断失去与祈求中度过的,她自以为自己可拥有的东西太少,因此不敢奢求。
害怕求不到,反而要被人嘲笑自作多情。
也害怕求到了,又在一夕之间失去,而自己已经承受不住那种疼痛。
因此很多东西,她不敢求,可是求了之后就一定会牢牢地握在手里,野狗一样咬着不放。
但总是事与愿违。
沈不言这辈子,求的最多的是治疗林姨娘痨病的药方。她为了有个大夫能看林姨娘的病,能让姨娘喝上一口药,偷过沈家的东西去当,找上姨娘的娘家,无论是所谓的外祖父,还是
舅舅,
都给他们磕过头。
后来东窗事发,她被人捉住,身上是未干的雨水,怀里是想尽办法护着没有湿的药包,大太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旁站着她那所谓的舅舅,搓着手很不好意思地道:“那笔银子也
不是什么小数目……”
她被打了一顿,昏过去前手里还牢牢地抓着药包。
但明明抓得那么紧,醒来后她问姨娘药呢,姨娘也只是抹着眼泪让她不要回去找娘舅了。
沈不言静静地听了,双目无神地穿过窗棂看着院子里毫无生机的树木,苦笑了一下。
但沈不言这个人就是如此,要么对很多事不上心,一旦上了心就容易成为一种执念。
比如说药,她明知厨娘都是得了大太太的暗示,会欺负她,但她仍然丢了自尊给她们陪笑。
比如说认字,她从不在姨娘面前说她想认字,可是这事根本不能想,一想就要哭。
沈不言经历过太多这种卑微的愿望,想要的,要么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说,要么就要丢出尊严去求,所以后来她学会了克制自己,开始假装自己没有愿望。
没有愿望,就不会失望。
但祁纵是一个例外。
沈不言没有想要过祁纵,是祁纵自己钻到她眼前去诱惑她的,她在祁府生活的这几月所能保全的尊严,比过往的十六年都要多,她有些舍不得失去这个能照暖她的太阳了。
可是在她懂得情爱之前,先在心里滋生的依然是莫大的恐惧与嫉妒。她还没得到就先恐惧失去,望着祁纵宁静的睡颜时,也不止一次想过,祁纵不能再诱惑了她,把她胃口养大后,
就拍拍屁股走了。
他得为她负责。
祁纵现在还是干净的,索性趁他还是干净时就杀了他吧,这样他就能永远成为她心里的太阳。
她为她这个想法感到惊慌失措,但是这个念头一旦附着到她的脑海里就开始疯狂如草蔓般生长,吞噬她的理智。
祁纵将她囚于回鹤庭,却不知道沈不言也想把他囚在回鹤庭。
所以她不想问祁纵究竟去了哪里。
祁纵仍旧肯尊敬地对待林姨娘的态度已经给了沈不言一些勇气,她希望继续维持下去这种平静。
毕竟她之前已经用朱清漪去试探过祁纵了,再试探,只会让自己露出马脚。
祁纵不是连她想要把笼子清理干净的想法都知道了吗?
所以得好好隐藏自己。
沈不言用开玩笑的语气去说出心里话,也是要让祁纵放心戒心,但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祁纵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这样的话,只能让她把内心的野兽逐渐释放出来,然后总有一天会咬住他的脖子。
沈不言抬手,细细颤抖的手指从祁纵的眉宇摸过去。
祁纵轻微喘息,道:“昨夜我是在陪周疏丞,他喝得烂醉,我不好将他丢下。”
也是想要试探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结果等到酒楼打烊,都没等到你派人来寻我。
祁纵没把这句话说出去。
他只是俯下/身去看着她,张开的凤眸里燃着火:“你对我,可以再大胆一些。”

第五十五章
林姨娘踩着矮凳落地, 站在垂花门外时,沈不言仍倦怠地缩在被窝里睡着,留音替她招待了林姨娘。
一盏新砌的老君眉捧在林姨娘手中, 她用惊异又忐忑的目光打量着回鹤庭的陈设,看着丫鬟们屏息敛气地进出伺候,那双眼眸里便升起了浓重的不安, 她问留音:“这儿是正房
吗?”
她在留音那儿得到了一个确凿的答案,这让她大惊失色:“阿言只是个小小的妾室罢了, 如何能住进正房?日后等主母入了府,又该如何是好?”
留音困惑地看着她,道:“但这是将军的安排, 将军让姨娘住在回鹤庭, 姨娘也不能留在越音阁。”
林姨娘浅浅叹了口气。
沈不言如往常般直到响午才醒,她近来作息一向如此, 听说林姨娘已经吃了好几盏茶了, 也不能怪留音未进来叫醒她, 只得快速穿衣洗漱,稍许理了鬓发, 便匆匆出来见林
姨娘。
“姨娘。”
林姨娘双手垂在膝盖上, 拢着袖静坐着, 并无即将见到女儿的欣喜, 反而满脸的严肃,让她脸上细密的皱纹像树皮一样褶着,如根雕般一动不动。
沈不言已经到了跟前,她方才回神, 打量几月未见的女儿。
与之前相比, 沈不言显然丰腴了些, 白里透红的肌肤也暗示着她生活得很好,只是再见她慵懒地挽着并不端庄的发,脸上虽未着粉施黛,但蕴着的风情是怎么都无法叫人挪开的
眼。
林姨娘到底是经过事的,尽管她并不喜欢也很抗拒,但仍然从这些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女儿懒睡的原因,她脸恼怒地火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沈不言。
沈不言才刚想去握林姨娘的手敏感地收了回来。
林姨娘瞪了她一眼:“哪儿静些,你带我去。”
沈不言摆摆手,赶紧叫丫鬟退下,道:“姨娘要教训我,这儿便可。”
她一如之前般听话,却让林姨娘更是失望,道:“你还知道我会教训你,你给我跪下!”
沈不言没有辩解一句,跪了下去。
她这乖顺受罚的模样却更让林姨娘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跪下?”
沈不言道:“姨娘定是觉得我违背了姨娘的教诲,做了狐媚子的事,把将军蒙蔽地乱了尊卑。”
林姨娘道:“原来你也知道?当初将军请人将我接到外头的庄子上住着养病时,太太就在我耳边说了好些话,可恨我也知道这是从古就少有的事,以致于她说我假清高,背地里心机
地培养个苏妲己,我也没法澄清。今日到了这祁府,见了你这派头,我更是没脸见人了。沈不言,你只是个妾,你不会真将自己当成正头夫人了吧?你有没有脸跟我说,你为了得到这些东西,
是做了哪些下三滥的事?我从前是这样教你的吗?”
沈不言的脸色在她的指责中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沈不言自来知道林姨娘清高,以取悦男人为耻,她见了自己的模样,肯定有一番指责,自己也是明知如此,才要请她来一道过年守岁。
但没有想到,自己听了还是会伤心,难堪。
林姨娘道:“将军待你确实不错,他来清柳院时我便知道了,但正因为如此,你更该持身守正报答他,男人总有色令智昏时,你需得及时劝解,让他娶一贤德的妻子操持后宅,而不
是由你一个小妾,霸了自己不该霸的位置。阿言,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你真为一些金银财物,或者男人的好言好色而昏了头?”
沈不言道:“可是我喜欢祁纵。”
这声如晴天霹雳般在林姨娘脑门上炸开,她愣住了:“什么?”
沈不言嘴唇慢慢蠕动,声音带了几分哭腔:“我喜欢祁纵,我想跟他在一起,姨娘说我霸了不该霸的位置,我并不否认,可我也是不想的……”
林姨娘半蹲了下来,抓着沈不言的肩膀,又是急又是心疼道:“阿言,你真的昏头了,你喜欢男人,你……你让姨娘怎么说你才好。”
因为林姨娘要来,也因为周疏丞这几日终于不再来烦他了,祁纵今日倒是可以提前下值。
他在骑马回来的路上,看到沿街有卖冰糖葫芦的,想要买几串,但等小贩单独把糖葫芦取下来,他又觉得没了趣味,便抛了一锭银,连带着糖葫芦棍都买了。
只要想到沈不言看到糖葫芦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他便迫不及待地扯起缰绳,快马加鞭地回了府。
只是回鹤庭并没有他所想得那般热闹与温馨,反而到处冷冷清清的,尽管他知道沈不言被他禁足在回鹤庭,去不了哪儿,但他见了这门庭冷落的模样,仍旧心里咯噔一下,问粗使丫
鬟:“姨娘呢?”
丫鬟道:“姨娘在屋子里。”
祁纵那颗心才落回了腔子里。
他是真怕沈不言把安乐的话听进去了,不声不响地给他来个不辞而别。
他把糖葫芦棍扛在肩上,进了回鹤庭,没见到沈不言,先看到林姨娘在抹眼泪。
祁纵愣了一下,忙把糖葫芦棍取下来,端正地在脚边支好,但尽管如此,他一身官服扶着个糖葫芦棍的模样,仍旧十分得不搭,显得有几分滑稽,林姨娘看得都有些呆,半晌没有说
出话来。
最后还是祁纵不想让气氛再僵持下去,先给林姨娘行晚辈礼,林姨娘正被他弄得束手无措,就见他熟稔地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林姨娘。
去根洗净的山楂外裹着一层脆脆的糖衣,这般童趣的吃食,林姨娘许久不曾吃到,如今这年纪还接到了祁纵递过来的糖葫芦,倒让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搓了搓手,半晌方道:“将军怎么会想到买糖葫芦回来?”
祁纵道:“上次说起来我才知道阿言没吃过糖葫芦,所以想买回来给点尝尝。”
林姨娘愣了一下:“确,确实,阿言没吃过糖葫芦。”
沈不言岂止是没吃过糖葫芦,她很多东西都没吃过,没玩过,只是她从来没说过想吃,林姨娘便也不曾想到这上头去,毕竟她们条件也有限,想让沈不言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也是难
的,索性就不去勾沈不言的馋虫了。
正因为如此,林姨娘看着祁纵扛了这样一大根的糖葫芦棍回来,心里生出了万千感慨,她有些明白了沈不言为何会说喜欢祁纵,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为得警惕。
“将军。”她郑重地开口,“阿言的命就是这个命,你不要再盲目地对待她好了,让她生出不该有的期望来。”
祁纵凤眸微微眯起,方才和煦的微笑在脸上也找不到了,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他道:“什么意思?”
林姨娘道:“有句话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将军听说过吗?”
祁纵道:“你……”
就在他开口时,里屋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帘子打得劈里啪啦响,是沈不言慌忙来截住他:“将军回来了?”
这段时间沈不言从不来迎他,祁纵有时也觉得是沈不言因为被关起来,而在生他的气,因此也不说什么。
但是今天看到沈不言明显哭过的眼,祁纵握了握拳,看了眼林姨娘,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拎着他裹着冷风扛回来的冰糖葫芦棍,道:“给你买了糖葫芦,尝尝。”
“嗯。”
沈不言低着头,从冰糖葫芦棍的斜下方取了一串糖葫芦下来,却没有吃,而是看着林姨娘。
祁纵已经与她亲近惯了,靠近她时,总习惯往她身上蹭,不是懒洋洋地靠着她,就是揽着
她,好像离了他自己就没骨头似的站不稳,是以现在亦是如此,在走近她的瞬间,就下意识把她往怀里带。
平时还好,但沈不言知道这副模样在林姨娘看来,肯定极为伤风败俗,所以她一根小指头戳在祁纵的腰窝,企图将他的身子抵开些。
但她的手很快被祁纵握住了,他抬起眼皮,目光扫向了林姨娘,因为这是沈不言的母亲,他始终希望可以和颜悦色地对待,他也希望因为敬重林姨娘,而能让沈不言感受到他对她的
不同。
可是眼下,他真的无比讨厌林姨娘,开始后悔为何要把她接过来守岁过年。
祁纵道:“姨娘,如果我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一则美人计就足够让我在陇西死个四五遍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阿言也是从来不觉得她求得太多,反而总是担心她求得太少,
但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很多时候,我不能把她逼急了,否则兔子就真的咬人了。”
“我觉得我想得很明白,因此可以心平气和,但是今天听到了你对阿言说的话,我还是很难过,阿言被养出这个性子来,你功不可没。”
沈不言急了:“祁纵,你在说什么?”
她怕林姨娘多想,担忧地确认了林姨娘的神色,又用请求掺杂着指责的目光看着祁纵,想让他不要再说了。
林姨娘是个敏感纤弱的人,别人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想半天,何况祁纵这话显然不是随口说的。
祁纵按住沈不言的肩膀道:“唯独今天的话,我需得和她说明白。”
沈不言制止不了祁纵,只能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祁纵对林姨娘道:“我也是庶出,我能走到今日这地步,便说明了这世上从来没有命就如此的说法。你也可以去往外打听,为了能和国公府拉开距离,迄今为止还有御史大夫上书骂
我不孝,让陛下治罪。你看我在乎吗?你自觉清高自傲,殊不知守着这些没用道德的你,反而是掉入了别人的陷阱,你觉得下贱的事,在我看来,为了女儿去争一争,又怎么了。”
“至少若将我换到你的位置,哪怕不为自己的病,只是为了阿言,我都愿意舍掉不值钱的自尊,而不是现在这般,你守着你的尊严,却靠着女儿出卖的尊严换来的汤药一直续命至此。
若你真的这般有原则,当时就不该出府住进我的庄子,你现在又在这儿教训阿言什么呢?你这样子,和得了便宜又卖乖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六章
林姨娘被祁纵说得两眼都发了直, 木楞楞地看着他。
沈不言扑上去,哀求他:“祁纵,你不要说了……”
祁纵的唇线紧紧抿了起来, 没说话,堂屋里都没人说话了,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与轻微的抽泣声在回荡。
最后是祁纵做了妥协:“我说的话, 还请姨娘不要往心上去。”
那顿晚饭吃得无比沉闷,没有任何团圆的欣喜。
沈不言夹在祁纵和林姨娘之间左右为难, 一顿饭没吃多少,光顾着给这个夹完菜后又给另一个夹,那小心翼翼, 各自照应的姿态像极了这段时间的煎熬, 想要向祁纵迈出一步,
可又很快因为林姨娘而缩回脚去, 畏葸不前。
祁纵在旁看着,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落雨了, 沈不言没有叫留音跟着,而是自己撑着一把竹骨伞扶着林姨娘去了给她准备的院落。
雨水沾着泥土湿了沈不言的鞋袜, 林姨娘给抬头看到沈不言倾过来的大半伞面, 嘴唇微微蠕动后, 带着艰涩开口:“阿言, 你别怪姨娘多心,姨娘还是得劝你一句……”
“男人不能多信。”沈不言的声音夹在雨声中,也有了冬日的萧索,“我是在寿山伯府长大的, 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白。”
林姨娘一听, 心里就松了大半:“好,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将军那般说,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被迷了心窍,你……”
“但我想要被扶正。”
雨滴劈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有瞬间,让林姨娘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冰雹。
她望着沈不言,不相信这么有野心的话是出自向来文弱的女儿之口。
“你再说一次?”
她的声音激烈了起来。
“你疯了?”
沈不言道:“我为什么不可以?祁纵没有别的女人,他现在喜欢我,我也喜欢他,难道我要在他最喜欢我的时候,仍旧做个妾室吗?你难道希望我的孩子仍然是庶出,和我一样受苦
吗?”
林姨娘道:“男人的喜欢能撑到何时?哪怕他现在喜欢你,能把你扶正,等到将来他不喜欢了,自然会嫌弃你连个娘家都没有,把你抛弃,你……”
“那就等到那时候在说吧。”沈不言的目光与声音都很沉稳,这让林姨娘不得不怀疑沈不言有这样的念头其实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很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并且坚定不移地实施着。
沈不言道:“我已经被迫在祁纵面前展露太多,我的不堪,我的家族的不堪,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即使这样他还喜欢我,这让我相信,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一无是处,我依然是能被人
喜欢的。在这点上我便很感激他,何况他为了安慰我,也在我面前暴露了许多的不堪,虽然他可以汲取过往不堪的养分,让自己变成一只雄鹰,我不能,但我觉得只是暂且不能罢了,祁纵在
教我识字,他也经常夸我聪慧,一点就通,只要假以时日,我用心学,一样不会比那些嫡女差,我依然可以站在祁纵身边,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而且我觉得,有相似经历的我们,或许才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没有比祁纵更适合我的人了,难道我要去渴望那些尊贵的嫡子嫡女去理解我这个庶女的卑微吗?换做是他
们,在知道我这样大,还不认字的时候,早就拿我当笑话了,还会与祁纵一样悉心教导我吗?”
“在你眼里,你或许只能看到身份地位的悬殊,但在我眼里,我和祁纵之间,不是只有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面对沈不言从未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强硬一面,林姨娘的大脑有些空白,今日在祁府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有些跟不上。
怎么可以这样?
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问话,但面对沈不言坚定的神色,她依然颤颤巍巍地开口:“你喜欢祁纵,那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你了,抛弃你了,你该怎么办?你感受过被抛弃的滋味吗?你
没有,但我有过,我的父亲,我的兄长,都抛弃了我,没人比我更知道被抛弃是什么感觉。”
沈不言淡淡一笑:“姨娘不如问问,我可曾拥有过什么吧,抛弃的前提是拥有,我都不曾拥有,抛弃一词对我也是奢侈。就说那支糖葫芦吧,姨娘应当知道糖葫芦是什么滋味,可我
从来都没有吃过呢,很不容易省下的一文钱自然是要给姨娘去买药,我怎么敢吃需要两个铜板的糖葫芦””
林姨娘声音发苦:“说到底还是姨娘对不起你。”
沈不言摇摇头:“怎么能说对不起我呢。姨娘也是吃了很多苦,因此才从自己的人生中总结经验,告诫我不要轻信男人,姨娘也是为了我好。若今日我入的是别人的后院,我定然会
谨记姨娘的教诲,可偏偏遇上的是祁纵,他既然肯用真心待我,我也想试试用真心回馈他,一生一次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林姨娘垂眼,默了默:“如果他不肯将你扶正呢?”
沈不言就笑:“我对真心的要求很高的,若他不肯将我扶正,说明他需要别的女人,就算他冠冕堂皇告诉我是为了前程,我也不信他,人的心就这么点大,容不下太多人,我不信他
与别的女人朝夕相处间不会动心。如若他不同意,我便寻个机会去求安乐公主,让我远走高飞罢。”
她笑得坦然,有祁纵的指责在先,林姨娘也自知对沈不言的亏欠太多,尽管依然不认同她的做法,但也没法再说什么。
沈不言把林姨娘送回了院子里,看见看着她安顿下来后,便撑着伞一步步地走回了回鹤庭。
雨下得越来越大,密密地打在伞面上,仿佛砸在了沈不言的心头。尽管沈不言在林姨娘面前说得坦然,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自信,觉得祁纵当真愿意将她扶正。
尤其是避子药事发后,祁纵定然已经对她的品性有了怀疑,当初因为害怕被祁纵知晓而生出的犹豫,反而此时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沈不言也后悔过没法与祁纵坦诚,但若要说吃避
子药这一事上,她并不后悔。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再和她一样,是个可怜的庶出,因此,至少要在孩子出生前,向祁纵求来这个妻位。
但这话放在以前可以讲,到了现在确实万万开不了口,于是沈不言想到了林姨娘。
请林姨娘来守岁跨年,比起真的想她外,沈不言更多的是这两个目的:试探避子药事件后,祁纵是真心待她还是打算另觅她家,以及……
沈不言走进屋檐底下,收起伞,雨水从收拢的伞面滚落,沿着伞尖滴在了被雨水泼湿的地面上,丫鬟忙过来收伞,留音也备好了热水与干净的衣服,但沈不言都没有理会,而是跪了
下来。
留音大惊,要去扶起沈不言,沈不言却已经双手扶住地面,额头贴住地面,狠狠地磕了下去,那副绝决让留音看得心惊胆战,忙让人去找祁纵。
沈不言离开的这段时间,祁纵并未挪动身子半分,仍旧坐在原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皱着眉头思索着,他听到消息时思绪便随着方才的思路微妙一滑,以为是林姨娘又说了沈
不言什么,他快步走了出去。
就见大雨泼进了屋檐,淋在沈不言单薄的身子上,她却仿若无觉,脊背绷得很紧,跪在那儿。
祁纵看了眼,回了屋子,扯下一件干净暖和的兜帽披风,再快步出去,将披风裹在了沈不言的身上。
他的双臂插在沈不言的两腋下,将她扶了起来,沈不言的嘴唇都因为寒冷而冻得发白,更遑论额头上的青肿,还有淡淡的血丝。
祁纵只看了一眼,就喝斥她:“你以为自己的身骨很强健吗?”
沈不言垂下眼,不敢去看祁纵眼里真切的关心,道:“我自知对将军有愧,因此不敢进屋。”
祁纵道:“你有什么愧?若是为了避子药,那根本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
祁纵要气,也不过是气沈不言不相信他,而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他所有的骄傲在沈不言的面前都被碾得粉碎,散在风里,也不见得他有多在乎。
因为都是庶出,他能理解沈不言瞻前顾后,不敢轻易交付的性子。
但正是因为理解,反而让祁纵觉得非常无力,那是童年带给沈不言的创伤,而祁纵自己尚且没有力量治疗自己,只能在沈不言望向他时流露出来的专注目光里寻一份慰藉,他又有什
么资格去指责沈不言什么。
一个没有爱所以不敢爱,一个没有爱所以想要很多爱,两人都没有错,但祁纵不能因为自己更加大胆而去逼迫沈不言,毕竟他有退路,沈不言没有。
他今日亲眼看到了听到了林姨娘对沈不言的指责,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沈不言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避子药的事,我知道这件事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可是……我也不能辜负姨娘,我不想让姨娘失望,为我担心,我……”
但祁纵没有让她说得更多,他道:“明日我就请人择个好日子,把你扶正了罢。”
“什……什么?”
沈不言震惊地看着他,她原以为要达成扶正的目的,她需要说很多的话,在冷风冷雨中受足苦冻,最好再病上几日,给足祁纵思考与犹豫的时间,才有可能成功。
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这般容易。
沈不言一下子就忘了之前想的话,呆呆傻傻地看着祁纵:“你不怪我了?”
祁纵没好气地问道:“怪你什么?”
沈不言道:“避子药的事,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利益熏心,为钱财献媚的人吗?”
祁纵反问道:“你是吗?你要真的是的话,在国公府时你就可以往我身上扑了,你为什么不扑过来?你再看看我那越音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哪个利益熏心的人会这么安排自己
的未来?”
沈不言一时之间被问得语塞。
祁纵顿了顿,道:“而且,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面,你大约是忘了的,但我记得你那时说的每一个字,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心肠不好的人。”
沈不言喃喃道:“那我这些日子究竟在担心什么。”
因为害怕祁纵就此看轻了她,所以这些天来,无论祁纵怎么对待她,她都忍气吞声,就算被关在回鹤庭里,她也不敢说什么,只盼祁纵能消气,也盼他看到自己楚楚可怜的模样,还
能对自
己多一份怜惜。
她更害怕祁纵觉得她的品行难当主母之责,因此特意把林姨娘请过来,当着祁纵的面把那些更不堪的东西暴露在他的面前,她承认是一招险棋,因为祁纵很快就能发现她是个不安的,
不够大方的人,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的眼界,因此快速地放弃她,觉得她一辈子就做个姨娘,挺好的。
所以她一直拖到了年关,那根焦虑的不安的弦终于在祁纵的彻夜未归时绷断,她想,她不要在这样折磨自己了,她只要一个痛快话,祁纵愿意要她,皆大欢喜,不愿意,那她也受够
林姨娘的生活,她不会让自己和孩子重蹈覆辙,她就算死,也要死在祁府外头。
她决心铤而走险。
她翻看了所有的牌,发现自己能利用的仍然只有一张怜惜牌,她别无选择地装起可怜来,做足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然而,祁纵答应的速度比她预料得还要快上几百倍。
沈不言甚至做好了失败的准备的。
祁纵见她那副样子,简直被气笑了:“是啊,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沈不言,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怎么就是不肯承认。”
沈不言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几句,但眼下确实辩无可辩,于是她把嘴巴闭上了,反而问起来:“我们见过面吗?什么时候?”
祁纵没好气地看她眼:“想知道?跟我进屋。”
他话是这样说,却没有真让沈不言自己走进去,而是把她抱了起来,他吩咐人去请大夫,脚步并不停,进了耳房,把沈不言扔进备好的热水中,而后才去扯开她的湿衣。
沈不言握着他的手:“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祁纵瞥了她一眼,没理她。
沈不言钻到他怀里,仰起头去亲了亲他因为不高兴而紧紧绷起的下巴,道:“我知道错了,我是榆木脑袋,我下次一定不会再胡乱猜测了,有什么事先来问你。”
祁纵用手指把她的脑袋抵了回去,重新让她坐回热气腾腾的水里,他道:“沈不言,我骂你榆木脑袋,也不是非要逼你一下子开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即使现在你笑嘻嘻地来
亲我,你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你对我有几分爱,又有几分是审时度势后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沈不言下意识地想要解释,祁纵瞥了她一眼,道:“你不用解释,我并不是要指责你的意思,因为一见钟情的爱可遇不可求,但谁能因此说日久生情就不是好的?我最开始要你的目
的也不够纯粹,也曾对你不满过,但这不妨碍我最后还是喜欢上了你。人心是复杂的,人的情感也是,喜欢里面掺杂着其他情感不重要,我害怕的是你连喜欢都不敢喜欢。我更害怕自己没有
能力,把你的喜欢变得更纯粹一些。”
沈不言张了张嘴。
祁纵道:“听我说完,你们走后,我其实想过了,姨娘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错。尽管我愿意向你承诺,我会喜欢你一辈子,我会敬重你,不会让你沦落到你姨娘的处境,但一向都是
人死了,方能盖棺定论,我还活着,我就无法自我证明我没有变心的可能。所以你对我有所保留,有所警惕,也是好事,你不要因此而自责,我反而要感谢你能拥有足够理智的头脑,在将来
某个会让我自我唾弃的时刻,好好地保护住我的姑娘。”
沈不言摇摇头,不可思议似的,喃喃道:“你不会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吗?”
“没有什么不公啊,你又没有退路,可我有啊。”祁纵笑了一下,很淡的一个笑,“安乐的话,朱清漪的话,姨娘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尤其是姨娘的话,在你看来是骂你,其实在
我听来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我……如果有一天,有个人跟我说,我的亲生母亲喜欢我的父亲,林姨娘喜欢寿山伯,这很可怕吧,尽管你现在的处境比她们好很多,可是主动权和决定权都不在
你手里,金屋藏娇的陈皇后最后还不是只能形枯槁而独居长门,所以哪有什么不公?不必心疼我。你要是那种有坏心肠的人,我倒是还会防你,你既然没有,哪怕没有很纯粹的喜欢我,也能
好好地照顾我,我又有什么可以被心疼的?”
他伸出大掌,抚了抚沈不言的后脑勺,轻声道:“我知道现在还早,等到将来皇孙即位,我会自请卸甲,届时我带你去周游山水。”
沈不言猛地看向他。
即使祁纵并未明说他们在何时何地初遇,初遇时又是个什么光景,但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就足够让沈不言确定了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
因为哪怕是对林姨娘,她都没有倾述过不愿再被拘束在后院的愿望。
因为沈不言知道,这样的事说出来,也只会被觉得异想天开,而当作童言稚语,一笑了之。
所以她唯一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宣之于口,就是在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她知道一个路人,是不会关心她一个孩子究竟在想什么的,因此才能说得毫无心理负担。
但也只是把这个路人当作了一个倾述的对象,至于这个对象是狗还是木头,沈不言都不在意,因此她并没有在意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长什么模样,当初又是个什么语境。
而这样的不在乎,在面对祁纵的铭记时,显得过于随意了,在爱这件事上,沈不言比不过祁纵,连这样的事,她也要落于下乘,显得她过于没心没肺了。
她感到一些歉疚:“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祁纵摸摸她的头:“是我从你的话里汲取了勇气,而我根本没有帮上你,因此我记得你,你不记得我,是件多正常的事。”
祁纵也庆幸于她的不记得,否则从他们后面重逢的场景去论,沈不言若还记得他,只怕会对他更加失望罢。

第五十七章
祁纵替沈不言粗略地洗了一遍, 几个粗使婆子便抬着新煮出来的暖身汤水进了来,祁纵裹着沈不言,将她放进去泡。
尽管沈不言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但祁纵担心沈不言一下雨淋狠了,宫寒还未除又一下子回到老样子。
沈不言在滚烫的药水中被蒸得肌肤泛着一层层的樱色,白里透红的, 逐渐展露出健康来,但祁纵仍然不放心, 还是叫她泡足了时辰,才替她擦身,把她抱进地龙烧得旺盛的内室
里。
恭候多时的大夫很快替沈不言清理伤口, 上药包扎, 沈不言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总觉
得临近年过, 还受了伤, 有些不大吉利。
但一想到祁纵承诺了她什么, 沈不言又开始欢喜起来。
正妻,这是沈不言最开始想都没有想过的位置, 在国公府时, 她被沈镜予踩在脚下, 她曾绝望到想认命, 可是才小半年,她的地位得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之后,她将不再是卑微的妾室,她的孩子也不会是庶出, 等出了门前, 她将得到尊敬的目光, 而不是似有若无的轻视与对她的品性的猜忌。
沈不言得承认,因为这些而产生的喜悦已经压倒了她对祁纵的喜欢。
一想到祁纵对她做出的包容与退让,都让沈不言对他多了几分愧疚。
祁纵净完身,趿着鞋子走到床边,看到她双眼仍旧睁得像个铜铃一样看着他,他偏了偏头:“还不困?”
沈不言不好意思道:“你没回来,我不敢入睡。”
祁纵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道:“讨好我可没那么容易,既然还没睡,晚上便不要再睡了。”
吓得沈不言立刻用被子蒙住头。
祁纵嗤笑了声,是吓她的胆子和兔子般胆小,都睡了这么久,对床事仍旧放不开手脚。
他上床,将沈不言从她的被窝里剥出来,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把她的被子踢下床,一边道:“早说了别准备两床被子了,还准备。”
其实今日准备两床被子是因为沈不言怕祁纵生气,不让她上床,因此她才让留音先预备着。
只是一切都发展得太好了,好得让沈不言难以想象,所以那床被子才显得太多余累赘了。
她在祁纵的怀里,用手指勾了勾祁纵笔挺的鼻子,祁纵握住她作乱的手,将手指放在唇上,用尖细的牙齿轻轻地咬着。
床帐轻轻地落了下来,遮住了帐内的所有风景。
次日,沈不言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林姨娘,林姨娘还没有从昨日的接连打击中回过神来,闻言也是愣了好会儿,方才道:“这真是几世都休不来的福分,将军便是你的恩人,以后
你一定要尽心尽力照顾他。”
沈不言沉默不语。
尊严,对于她们这些妾室庶出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东西,林姨娘说得也没有错,祁纵将她扶正,就是给了她尊严,这和再给她一条命没有任何的区别。
沈不言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会记得将军的恩情。”
下午时,国公爷上门了。
沈不言正和林姨娘在写对联,听说时还愣了一下,因为国公爷是特地来见沈不言的。
管事便将小厅收拾了出来,国公爷见沈不言时,他也不曾退下,就站在沈不言的身后,看似是给沈不言壮胆,其实也是在警告国公爷。
国公爷岂敢乱来?
自从祁纵搬出府后,每月只有一次敷衍的请安,就算国公爷苦留他吃饭,他都不肯用,只说要回去陪沈不言吃饭。
一个妾室有什么好陪的?
起初国公爷是这般想的,后来也渐渐听说了些风言风语,让他着实害怕祁纵真要昏了头,在一个女人身上栽大跟头,因此他苦苦四方求索,终于叫他从一个西征回来的将军那儿打听
到了一些陇西的闲言碎语,便悄悄放出些话去,好让别人知道国公府根本没有身板软到肯把一个妾室抬正做庶长子的正妻,祁纵该娶的另有其人!
——这也是为何一夕之间突然上京许多人都知道了徐方薇的名字的原因。
但这件事做得显然并不好,因为向来只在月初出现的祁纵,突然在月中回了趟国公府,与他在书房里促膝短谈。
“父亲还想擅自给我安排亲事,是嫌沈氏的教训还不够大吗?”
这让国公府的老脸有些撑不住,他道:“你母亲是你母亲,我是我,我可是你的亲爹爹啊,难道愿意害了你不成?”
祁纵道:“你弱真不想害我,那我前面那桩婚事又是如何做成的?”
一句话问得国公哑口无言。
若是换成不争气的二郎这样质问他,国公爷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但面对的是祁纵,他毫无办法。
他曾向御史大夫诉过苦,并暗示过祁纵的不孝,希望递上折子参祁纵一本,能让他重新回到国公府去,但折子一本比一本骂得狠,祁纵却从未有过任何的动摇,到了最后还是国公自
己默默收手,害怕靖文帝真被折子说动要治祁纵的罪。
谁叫二子不争气,国公府的门楣暂时还要靠祁纵撑起来。
大约就是因为这两件事凑在一起,让祁纵一恨未平又一添一恨,国公原本想着平时再闹别扭也算了,年总要回府里过吧,结果一问,祁纵拒绝得更彻底了。
“接了林姨娘来,儿子要陪阿言母女守岁。”
听听这是什么话,就是对丈母娘都没有这样孝顺的,何况那林姨娘算什么正经丈母娘,需要祁纵这般毕恭毕敬?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是正经丈母娘,这天底下哪有丈母娘去女婿家里过年的道理?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不成体统的事!
国公爷越发觉得祁纵这般不听话是被沈不言这只狐狸精所魅惑,方才会做出这等可笑的事来,于是他专挑了祁纵不在时上门,要会会沈不言这个狐狸精。
但。
国公爷故作淡定地用盖碗浮了浮茶叶,眼睛轻微一瞟,就看到门神一样站立在沈不言身后的管事。
这未免也看得太紧了些,祁纵这是把他这个亲爹爹当作了什么洪水猛兽吗?
国公爷放下茶盏,将胸口中的浊气缓缓呼了出去,另外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望着沈不言:“大郎在外面小半年,身边也没别的女人,都是你在照顾,也是辛苦了。”
沈不言望着和颜悦色的国公爷,却心生了些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初在国公府见他,他只把她当作一个伺候男人的工具,打量的目光充满了对工具的审视意味,沈不言难
以相信,仅仅过了几个月,他眼里就能有了自己。
因此沈不言保持着警惕,客气道:“都是妾身应该做的,国公爷客气了。”
国公爷道:“你跟在大郎身边有几个月了吧,大郎待你如何?”
沈不言微笑:“将军对妾身是再体贴不过的了。”
“是吗?”国公爷诧异道,“他对你这样好,就没有与你提起过来年他要与徐家大小姐成婚的消息?”
沈不言一怔,只觉这话听起来莫名其妙,越发不明白国公爷跑到她面前和她说这些意欲何为,因此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国公爷看着她沉默不语的模样,反而误解以为了,于是更有精神地说了下去:“哎呀,看来是没和你说过了,那大小姐心高气傲的,虽远在陇西,但也听说过你,于是特地来信说如
果大郎要与她成亲,必须得先把你送走。大郎还瞒着你,看来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了。”
他说着,真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封信,展开,还招呼管事过去:“你是跟着大郎从陇西回来的,看一看,这字迹认得不认得。”
若是寻常闺秀倒罢了,但徐方薇是在军营里长大,真枪实弹地上过战场,因此管事倒还真的认得这字迹。
但国公爷也只是让他认了个字迹,并没有将整封信给他看,而叫他认字的那行字,正好就是徐方薇写到让祁纵送走沈不言的话,管事看了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国公爷见了他那样,心里一阵舒坦,对沈不言道:“你不信我,倒是可以问问管事,这封信是真是假。”
管事不好当众说国公爷的坏话,因此没回答,沈不言见状,心沉了下去。
国公爷道:“我倒是很欣慰我儿是个聪明人,妻与妾,向来分得清楚,绝不会颠倒尊卑,倒
是你可怜了,昔日宠妾一夕之间就被抛弃,以后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
沈不言面无表情道:“国公爷屈尊来见妾身,究竟意欲何为?”
她的神色一派冷静,全然没有国公爷预想得激动奔溃,他瞄了眼手里的信纸:“你不信么?”
“妾身倒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想不通罢了,若是一切都已成了定局,妾身的意愿便不重要,哪怕将军狠不下心,也不必让您出面,由您吩咐,叫几个小厮把妾身蒙了头带出上京就
是了。妾
身是这般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解决掉的人,又何须劳动您大驾光临,屈尊来见妾身?”
沈不言的目光停留在那信上,只轻轻点了一瞬,便笑道:“要么,将军根本就没有答应这桩
婚事,要么,国公爷上门来根本是为了其他事。”
国公爷被沈不言猜中了心事,有些恼怒道:“为何就不能是大郎肖想这门婚事,却不舍得送你走,因此还在犹豫,我这个老父亲为了他,不得不上门做说客,让你主动放弃他,不要
耽误他的前程?”
沈不言道:“将军与妾身说过,若他有心成亲,早在陇西成了,而不至于要等到现在。”
国公爷道:“你不知道徐大小姐有她的骄傲,两人虽为战场上的知音,但在亲事上却免不了有些摩擦,大小姐不肯成亲后卸甲,相夫教子,因此大郎才与她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打
算将她彻底忘却。谁知由我出面,几次去信劝说,大小姐也逐渐认识到对大郎的爱慕,所以心思慢慢转了过来,只说把你送走,她就肯嫁。”
“你只知大郎没有成亲,却不知道没有成亲,不代表不曾对人情根深种,不信,你问管事有没有这回事。”
“确有这次争吵,”管事慢吞吞道,“但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军喜欢徐大小姐,反而只在姨娘这儿,见识到了将军喜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国公爷道:“你又不是日日夜夜跟在大郎身边的,你又知道什么?”他反驳完管事,又转头看向沈不言,“你现在信了?”
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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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不言僵直地坐在哪儿,看着国公爷惬意地靠在椅背上,重新端起茶水,丝毫不在乎眼前有
一个被打击得脑子开始混乱的人。
不对,不对。
沈不言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被国公爷的话牵着鼻子走。
如若祁纵当初与徐方薇分开,真是因为徐方薇的心高气傲,那在徐方薇低头的节骨眼上,他为何又要主动许诺要将她扶正?明明她的意思表露得足够外向,只要等她说完,就有一个
完美的台阶让祁纵可以踩着往下走,他根本不需要再胡乱承诺给自己增添烦恼。
而且祁纵当真是一个娶了徐方薇,就想让她卸甲,只做贤妻良母的人吗?
如若真是如此,沈不言八岁那年说的话野心也不算小,祁纵不该记了这样久,还直言从她的话语里获得了勇气,甚至于还向她做出承诺,等到皇孙登基,他便陪她去看万水千山。
这分明是在赞许她作为一个女子拥有属于自己的野心。
沈不言从混乱中清醒了过来,她问管事:“当时真有这回事吗?”
管事为难道:“确有这样一次的争吵,但我并未在院子里头,只是依稀听得几句话,来龙去脉并不情况,因此或被人掐头去尾地去理解,也为未可知。姨娘还是等将军回来问个明白
罢,属下虽然并不在军营里日日夜夜跟着将军,知道所有事情,但也当真是不觉得将军喜欢过徐大小姐,不然,她也不至于进将军的府邸,还需要一层层通报进来。”
他意有所指道:“姨娘应当知道将军喜欢起一个人是‘不知轻重’的,连尊卑都可以没有,哪里还会记得这些繁文缛节呢。将军要真是在乎这些的人,越音阁的菜也不会长得这么好
了。”
沈不言被他说得脸一红。
她慢吞吞道:“好,我知道了。”
国公爷眼睁睁瞧着沈不言恢复了平静,不可思议地把信展得化哗哗作响:“信都在这儿,你不相信吗?”
沈不言道:“妾身没有不信,只是妾身觉得,这是将军的婚事,不容妾身置喙,国公爷还是等将军回来亲自劝将军罢。”
国公爷的神色就凝重了。
他今日来见沈不言,一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叫她有点自知之明不要阻碍祁纵的前程,二来也是为了给她一颗甜枣,在她为岌岌可危的地位而惶恐时,再许她一些好处,好借着她
的枕头风,将祁纵吹回国公府祭祖守岁。
结果,他这里力用了十层力,鱼儿却怎么也不肯咬钩。
这没道理。
难不成祁纵这昏了头的蠢货,真在私下把妻位许给了沈不言,所以才让她一个小小的妾室把腰杆挺得板硬。
这不可,这万万不可。
在二郎无能,又与他不是一心的情况下,国公爷可是把所有的心都挂在了祁纵的身上,他怎么能容许祁纵自毁前程去扶正沈不言。
也不看看寿山伯府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国公爷面色铁青:“我还真就在这儿等着他了。”
不孝乃是重罪,他从前是考虑祁纵的前程,方才百般忍让他,结果这孽畜还真当是拿他没办法,越发蹬鼻子上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老子。
今天就得给他一个教训,有胆量他就真动手,把自己打得横着出去,明天自己保管去跪金銮殿,让靖文帝管管这个眼里没有爹的狗东西。
国公爷面色不善,看着沈不言也不耐烦了:“你退下,别在我面前碍眼。”
沈不言瞧着国公爷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不孝之罪就是重大山,能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去,祁纵再得靖文帝看重有什么用,只要被咬死了是不孝,靖文帝不想治他罪都得治。
她叫来管事:“你让人快些去找驸马爷,请他帮个忙,把将军请去吃酒,一晚上都不能放他回来。”
管事道:“姨娘,这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啊。”
沈不言道:“躲不了一世,也比现在毫无准备地直面国公爷的怒火好,等时间宽裕了,再细细想个解决的法子出来。”
虽然国公爷并没有说明白他来此的目的,但沈不言也隐隐才出来,大约还是因为祁纵的婚事。
她不能妄加揣测国公爷生气的原因,但从寿山伯的经验上来说,确实有一类人,无法容许卑贱者自我决定命运,并且为此不惜违抗了他的命令。
如果国公爷不幸与寿山伯是同一类人,祁纵要娶她,非脱一层皮不可,而无论是祁纵受到伤害,还是与妻位擦肩而过,都是她不想看到的,因此她一定要竭尽所能,保住祁纵,保住
妻位。
管事的人快马加鞭地赶去,过了小半个时辰方回,隆冬的天气,可以看得他跑得累极了,额头上都是汗水,他道:“安乐公主在府上宴客,请姨娘也一道过去。”
沈不言一愣:“我吗?”
她下意识想到了祁纵的禁令,传话的人忙道:“将军也会去。”
那就是祁纵的意思了,他不想让她独自面对国公爷,因此想办法把她也捞出去。
也好,两人在一起,还能商量该如何解决这个老顽固。
沈不言便吩咐人和国公爷说一声,公主相请,不敢辞,若国公爷还要在此等候祁纵,便一切请自便。
这人一来一去的传话递消息,国公爷也不是死的,自然察觉了,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安乐公主最受靖文帝宠爱,有尊卑在前,哪怕他不情不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不言坐上轿子离
开了。
这一走,祁府里越发没人了,只剩个他更不看上眼的林姨娘,国公爷纵然有满腔的怒火要发,有掏心掏肺的话要和祁纵讲,还有满地的尊严要在祁纵面前捡回来,此时也被穿堂风吹
得索然没趣起来了。

第五十八章
马车滚滚至公主府邸前, 祁纵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风雪中等她,长眉入鬓,凤眸含笑, 长身玉立。
方才因为国公爷而积攒出的郁气就这样随着风雪都被吹散了,沈不言从马车上下来,油纸伞的伞面与展开的披风一起接住了她, 替她将风雪阻挡在外面,沈不言不由自主地环住了
祁纵的腰, 将脸贴上被风吹冷的胸膛。
“等很久了吗?我到了自有仆人引路,你何必在外吹风受冻。”
祁纵用展开披风的手裹住了沈不言的肩膀,道:“我也才到, 并未等太久, 倒是辛苦你应付我那父亲许久。”
他的声音在提到国公爷时异常得冷漠。
怎么能不厌恶呢。
在他弱小无助,最需要被照顾的年纪, 因为嫡庶之别, 国公爷选择了放弃他, 而在等他即将求得圆满的时候,偏又要跳出来扮演一出好父亲。
前面十二年, 他对他不闻不问, 后面八年, 是祁纵主动抛弃了他, 他又凭什么擅作主张替祁纵决定幸福。
祁纵得到消息的时候,冷汗都落了下来,第一个反应是幸好,老天终归还是待他不薄, 阴差阳错的让他提前一日与沈不言坦诚了心意, 否则按照沈不言那性子, 也不知又要花
费多少的精力才能让她多信他一分。
但他也知道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沈不言的安全感稀薄,比刚冻上的湖面还要脆弱,经不起人几次折腾,因此他必须要及时清楚掉隐患。
也是幸好,沈不言误打误撞又帮了他一次。
沈不言并不知晓祁纵素日交际的有谁,也就知道一个周疏丞,但祁纵并没有来得及与沈不言说近日永安铁了心要与周疏丞和离,于是仍旧信递给了周疏丞,想借公主府的名头压一压
国公
爷。
而恰巧周疏丞深知靖文帝对永安的宠爱,若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永安和离,必然会遭到靖文帝的冷落,他的前程依然要完蛋,因此正在想尽办法修补与永安的关系,而沈不言与永安
走得近,因此他乐意借此事与永安缓和一二,于是马不停蹄地告诉了祁纵。
祁纵立刻想到了永安与徐方薇也算半个手帕交,于是便想请永安做这个证明。
沈不言道:“公主一直在上京,又如何知道你与徐方薇的事?”
祁纵道:“公主的性子,你想来是清楚了,喜欢一切与众不同的女子。徐方薇是女儿身,却能上战场杀敌,还建了不少战功,公主以她为女豪杰,故而特别另眼相待,主动去信与她
相交,请她讲些边陲趣事。”
沈不言若有所思:“因此是徐方薇主动与公主说起你与她的事?”
祁纵道:“陛下突然要用我,将我调回上京,若无意外,我再要去往陇西将过了婚嫁的年纪,徐方薇与公主打听我家中的情况,公主多心,问她意欲何为,她说想卸甲嫁与我,将公
主气极了,立刻写了封绝交书。那时我快要启程,徐方薇与我陈情,我拒绝,她大约没想到我会拒绝她,一气之下说了许多话。”
他说到这儿,露出了些许的讽刺:“她承认我确实有将才,这些年她一直视我为死敌,要与我一较高下,却每每不如我。其实我倒不觉得她当真不如我,只是我打仗不怕死,她还有
抛不下的家人与荣华,所以不如我舍得出去罢了。可是她想不明白,到了之后,反而开始承认我的才干,觉得唯我才能配得上她。但那又如何,也不妨碍她瞧不起我的出身,家事门第不如她
就算了,还是庶子,哪怕是主动开口来表白,也是鼻孔朝天,一副便宜我了的神情。”
“她还与我说,公主也是在信中这般斥骂她,竟然肯这般嫁得门不当户对,当真是昏了头。她想用这些来证明我的不知好歹,反而叫我越想离她远远的。”
沈不言听得一呆,原以为她揭不掉庶出的身份便罢了,原来祁纵功成名就,离开国公府这样久,还是得被人在背后鄙视一声庶子。
沈不言义愤填膺,道:“又不是我们生来要做庶子庶女的,若有得选,我投胎做猫做狗都是好的,才不要做这个人。纳妾迎通房时说要多子多福,当真多子了,又要分出高低贵贱来,
仿佛嫡子是人,庶子不是,而是鼠,既然如此,当时又何必要纳,要生,一个人,生出鼠来,难道不觉得可悲可笑吗?”
这话,她原先是藏在心里,不敢乱说的,可大约是昨夜两人开诚布公到了底,祁纵连不介意她保留真心的话都说了出来,沈不言反而没了什么顾及。
她一向不愿以姨娘的身份生下孩子,就是因为她吃够了庶出的苦。而她有这个念头,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她难以要求男人做什么,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反抗这些不公而已。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说到底还不是要怪男人,男人管不住自己,要纳妾,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延续香火,可是又怕正妻生气,因此又将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来,把正妻和嫡
子抬得高高的,承诺家产都给了他们,绝不让妾室庶子沾染一分,同时又给正妻套七出之一的紧箍咒,如此彻底堵住正妻与嫡子的嘴,就由着他们玩乐了。
至于妾室庶子的死活,他们才不会管呢,或许他们还十分享受为了所谓的宠爱,而被妾室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
也是因为看明白了这点,所以她很高兴林姨娘不是胡姨娘那种人,否则十几年出卖尊严的结果,除了把胃口养太大,等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接受不了外,不会有第二种。
寿山伯绝不可能让沈不渝越过沈镜予去的,看看胡姨娘背着大太太绞尽脑汁给沈不渝相看的模样就知道了。
她说完,脸颊因为生气而鼓囊囊的,像只小仓鼠,祁纵看着就笑了,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招来沈不言的一个大眼白。
她在这儿替他鸣不平,也是在叹息自己的命运,他又在做什么。
祁纵挨了她一记白眼,倒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亲昵地用手揉了揉她的脸颊,方才道:“我是庶子出身,知道庶出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又怎么忍心能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吃这个苦
呢?”
“那你还……”沈不言本是下意识还嘴,但说到一半反而卡了壳,她愣愣地看着祁纵含笑的模样,突然意识到自上了个大当。
原本,她是不需要胆战心惊,殚精竭虑的。
在沈不言变了脸色前,祁纵忙道:“这可不能怪我,避子药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不好受,哪里乐意看你在旁边高兴。再说了,你起初什么都不肯与我说,都不跟我交心,我又从哪
儿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沈不言郁闷道:“那之后你又是怎么想通了?”
祁纵道:“消了气后,慢慢回想,就想起了你姨娘曾经与我说过一件事,说你小时候一次高热不退,都烧糊涂了,嘴巴一直在喃喃‘快带我走,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才有些想明
白。”
祁纵说的这件事,哪怕她就坐旁边听,她也早忘了,因为林姨娘说起这事时,只当一件趣事说,毕竟当时沈不言退烧清醒后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她,哭着说想姨娘了,她又从未与林姨
娘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林姨娘根本不可能想到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祁纵偏要往这事上扯,是否有些过于牵强了?
沈不言迟疑了下,就是这个迟疑,招来祁纵的刮鼻子:“又开始多想了是不是?”他收回手,目光直视前方,轻描淡写道,“大约每个庶出的孩子,都至少有一刻想要从这个世上离
开罢。”
沈不言心头一颤,她抬起眼睫看着祁纵,祁纵仍旧望着前方,没有回望她,但他的耳尖悄悄红了。
他道:“所以沈不言,你应该明白刚才那句话其实是一个表态,我不愿我的亲生骨肉有朝一日也痛恨自己的出生,因此我永远都不会有庶出的孩子,也就是说,我永不纳妾。”
沈不言发愣,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祁纵如今当真是把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就在沈不言自然蹙眉的刹那——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是多年的没有安全感,让她下意识开始抗拒并且质疑一切的承诺——他开了
口。
“别说就算纳了妾也可以不让她生孩子这种话。我若不是在谨慎思考下,郑重地做出了决定,而不是直把它当作随时推翻掉也无妨的闲话,我不需要在你面前自揭伤疤。”
有几个人能和别人坦诚自己所受到的歧视,以及自己曾经也想去死的?
“沈不言,每一次我想让你向我打开一点心扉,对我没那么戒备,我都在和你自揭伤疤,想告诉你,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世上只有我们最相配。”
因为祁纵突然地表白,让脚下的路变得格外得漫长。
安乐等到了他们时,抱着手炉都开始打盹了,一瞧她那懒懒的模样便知道她昨夜顾着享受去了,并未歇息好。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疏丞,他也没有休息好,只是眉眼里俱是疲倦、乏累与忧愁,望着并肩出现的沈不言与祁纵,眼眸里甚至闪过了一丝的羡慕。
那羡慕实在是太淡太浅了,连周疏丞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站起身,刚想以公主府主人之一的姿态迎接祁纵与沈不言,便听安乐在他面前懒洋洋地开口:“坐罢,二位倒是有兴致,谈
情说爱
这样久,倒让本宫好等。”
安乐在不待见的人面前,总是自称本宫的,沈不言以为她现在也该是安乐不待见的一份子了,毕竟她也与祁纵谈上了情,却没有给安乐一出好戏看。
于是她请安福礼后,谨慎地未开口,听祁纵与安乐说,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其他,而是请安乐证明在徐方薇的事上,他并未撒谎。
安乐听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沈不言,眼睛微微眯起,那副姿态像是置身事外,只顾看好戏的小狐狸。
“本宫现在倒是好奇了,徐方薇出身、样貌、能力样样都比不言好,你怎么反而看不上她?是害怕娶了徐方薇后,自己便宛如徐家赘婿,有碍于你男子尊严吗?”
她每说一个字,周疏丞的脸色就往下白一分,身子如秋风拂落叶般微微颤抖,但他毕竟只是失态而非失智,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便用手摸着椅子坐下了,只是那模样失魂落魄
的。
但此时屋内的人并没有精力去注意他。
祁纵正色道:“许是殿下从未爱过人,因此不知道爱人是无法比较的,不是说此人比那人更优秀,我就得爱此人。何况,你说阿言不如徐方薇好,我倒并不如此觉得,徐方薇占尽了
出身的优势,而阿言吃尽了出身的苦头,若二者对调或者身份齐平,究竟谁比谁出色,还为未可知。”
安乐听了就笑:“这话说得倒漂亮,本宫还以为你不是那种花言巧语之徒,所以方才能将不言哄得团团转吗?”
祁纵眉头都拧起来,太阳穴暴起青筋:“请殿下尊重我的感情。”
安乐嗤笑:“你难道没有花言巧语?徐方薇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若非你当时轻视她,认为她一介女子难当领军之将,而几次请求换掉她,好给自己挣军功的机会,否则依着徐方薇
的地位,怎么可能会在意你这个无名小将?你现在话倒是说得漂亮,但你把徐方薇和不言这般比较,还不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徐方薇?”
这下祁纵是真正地生气了,安乐说这样的话,分明就是看不上沈不言,所以才觉得这样比较是对徐方薇的侮辱。
但要说句公道话,安乐的比较虽然功利了些,但其实没有错的,徐方薇毕竟是立过军功的,军功难立,徐方薇光是敢上阵杀敌这一点,就超过了无数的男人与女人,而沈不言的表现
向来谨慎小心,不如徐方薇光彩照人,因此安乐尽管与徐方薇绝交,但还是打心眼里觉得徐方薇胜沈不言无数筹,也是人之常情。
只可惜,这样的人之常情,在祁纵听来就是不公,对沈不言极大的不公。
他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觉得徐方薇难当将军,是因为她不能与将士共苦。虽然军营里阶级分明,但军营不必其他,将军是要和将士一起冲锋陷阵的,等级森严是为了让士兵服从军令,而不是真的让她
把人命当草芥,是可以为她从陷阱踏出一条活路,事后只需要恤金打发掉的棋子。”
“尽管战场上免不了有死士,有牺牲,但我们对于那些死士,都是抱有崇敬之情,而不是像她这般。何况她又做得这么分明,平时是将军,到了让人去送死的时候,就对人和颜悦色,
嘘寒问暖,军营里哪个不知道,如果有一日徐方薇能正眼看你了,说明你离死也不远了。她领的那一营士兵到了最后为何人心浮动,甚至做出在溃散逃命的时候,故意刺杀她的战马,让她滚
下马背的事来?因此我才看不上她。”
“再与公主说一声,她说要卸甲嫁我,是因为在那一次马蹄踩伤了她的手,她的手根本提不起重物,她无法披甲上阵,才退而求其次要嫁我。她不敢向公主提这些,只说因为爱我,
不过是她羞于承认自己已经成了废人便罢了,还被废得这般不光彩。”
永安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以前也不曾设想过的事,愣住了,过了会儿,竟然问沈不言:“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沈不言诚实地回答:“妾身不认识这位徐大小姐,因此不敢妄加评论。可若不是真事,将军又何必要撒这种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她这话里已经有了倾向,安乐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思,半晌后,突然笑了:“那本宫把徐方薇从陇西叫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她既然半废,恐怕清闲得很。”
安乐做事当真是不怎么在乎旁人,明知道祁纵与国公府还一团乱麻,她还要把徐方薇叫回来添堵。
她能用什么法子叫徐方薇来京?
若徐方薇真是祁纵说的那种性子,他方才的每一句话就足够让她难受了,安乐再把沈不言与祁纵的事添油加醋一说,难保不会让徐方薇这个天之娇女怒上心头。
沈不言一阵头疼。
她可真是后悔搬谁出来不好,偏偏搬出了周疏丞,现在倒好,事情没解决,反而把自己的脚该砸了。
祁纵又怎么会觉得安乐能帮上忙,解决国公爷呢?她分明在捣乱……
沈不言想到这儿,不由地觑了眼祁纵的神色,他一派沉稳,并没有自己的好日子要被安乐搅成浑水的头疼与恼怒。
难道……
就在沈不言控制不住又要怀疑什么时,祁纵突然望了过来,分明用警告的眼神瞪了眼沈不言。
于是那还来不及发言的念头立刻又缩了回去。
罢了,总不能再让祁纵再揭一次伤疤,他就是个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被这么折腾啊。

第五十九章
安乐纵然和周疏丞已经到了非和离不可的地步, 但也不介意收留祁纵和沈不言一晚。
引他们二人去下榻的院子的是周疏丞,尽管沈不言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大约遇到了不大好的事, 因此很快就让开位置,让关系更紧密的两人聊天。
周疏丞没有进屋子,两人都站在廊檐下, 迎着粗粒的雪子,周疏丞疲惫的神色下是快被逼疯的麻木, 他的视线停留在廊檐下被撞得叮铃作响的铁马。
祁纵道:“公主是没有心的,你何必与她僵持下去,最后结果还不是要趁她心愿?”
周疏丞的牙关都在发紧:“我本就因这段并非因为我所愿开始的亲事, 而颇受陛下微词, 如今两人就这般和离,安乐态度如此坚决, 陛下护女心切, 恐怕一切都要怪罪到我
的头上来, 我前程该怎么办?”
侍郎且不论,太子詹事, 未来的肱骨大臣, 离帝国中枢只差一步, 要在周疏丞在此刻放弃他得到的一切, 他根本不甘心。
祁纵道:“公主豢养面首之事并非秘密,陛下也有所耳闻,他不可能直接将你一竿子打死,有些迁怒在气头之上是有所难免, 你避开就是了。”
周疏丞冷笑:“说得倒是轻松, 去穷乡僻壤做官, 你愿意?”
祁纵道:“你忘了,我是从小兵九死一生地做上来,比穷乡僻壤做官更难。”
周疏丞面色一滞。
“读书是为什么?经世致用是为什么?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都是做实事的,去哪儿不是造福一方百姓。”祁纵淡淡的,“若你贪恋荣华富贵,驸马是真正的皇族贵戚,你
当时就不该以前程抱负为借口给安乐甩脸色,她是公主,焉能不记你一笔,她拖到现在才与你和离,也难保不准是她的报复,你心里要有计较,若是再贪心,可什么都没有。”
祁纵的声音如卷起雪子的长风,扑在脸上,跟刀刮一样疼。
“不要既想占着驸马的便宜,还想给安乐摆丈夫的款色,她不可能惯你这个毛病。”
周疏丞心上的遮羞布被祁纵揭开,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又是窘迫又想不甘回补,但祁纵说完这话,只朝他略微一拱手,便推门进了屋内。
屋内烧了地龙,暖意外泄,裹了周疏丞半身,倒衬得他直面风雪的那侧被冻得冰冷僵硬起来,他麻木地转身,离开了。
沈不言正在对镜拆头饰,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高大身躯走了进来,有些惊讶:“这么快就进来了?”
“之前陪他整宿吃过酒,该说的都说过了,只是今日再帮他择一下要点,若他再听不进去,也不是我能劝的,便罢了。”
祁纵没有立刻靠近沈不言,他受了风雪,身上冷,雪子在热气下都融化了,把披风黏得湿哒哒的,他脱下披风搭在椅背上,自己坐在兽形暖炉旁烤火。
很快,有宫娥送来晚膳,两人简单用过后便分开洗漱,很快就一起上了床。
此时祁纵身上已经滚烫了,他舒舒服服地把沈不言抱进怀里,道:“原本今日就请了人算过了,正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可惜被这事一搅和,只得暂且延后了。”
沈不言料到了,也能理解,只是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只要还没有被扶正,就难免夜长梦多,她会有些不安。
祁纵有所察觉,道:“但三月有个好日子,我们不会错过那个好日子的。”
沈不言眼睛一亮,脑袋从祁纵的胸前拱了起来,道:“你是已经有办法了吗?”
祁纵道:“嗯。”
沈不言翻身,她如今倒是越发不把祁纵当回事了,好像他和下面的那块床板无异,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地翻身滚来,倒把祁纵憋得够呛。
沈不言道:“你有什么法子?”
祁纵嘶过一回,见沈不言一副事不关己只问正事的模样,恼她没有良心,拍了下她臀部,
道:“哄哄我,哄好了就告诉你。”
沈不言蒙了下。
祁纵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上,灭了灯的床帐内,黑暗将彼此的呼吸都压得有些沉重。
最后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主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喘/息一片了。
等最后云收雨歇,已经快到五更天了,沈不言累得手指都懒得抬一下,身后的祁纵却仍旧龙精虎猛在咬她耳朵,她想睡又没法好好休息,就在烦得要一巴掌拍过去时,祁纵开了口:
“让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出事便可。”
沈不言一下子就醒了。
她道:“我以为你是不忍心下手的。”
之前在国公府时,李氏把手伸到了望山院,控制了沈镜予与徐烟月,意图通过除掉沈不言来震慑祁纵,都这般过分了,祁纵也轻拿轻放,只要了个出府别住结果,沈不言还以为他是
终究会对亲人收下留情的人。
但现在看来不是了。
祁纵听她说起来,嗤笑了声:“我不过是不想和国公府牵扯上多余的关系罢了。”
就如同沈不言对付寿山伯府的思路一样,严格来说,血脉无法斩断,一个家族如果覆灭得太难堪,哪怕律法上不追究,从人情社会上来说,都要牵扯到己身。
因此若要避免殃及自己,还不被抓到把柄,最好的办法就是断掉家族的前程。
这个法子,用在寿山伯府和国公府上都太简单了,毕竟两个嫡子都是酒囊饭桶。
祁纵不是没有动过举刀的念头,可是二郎被废,国公爷自己也没了生育能力,阖府就剩了祁纵一个独苗苗,最后肯定要把他这个庶长子充作世子了,所以祁纵不愿意。
他不愿用自己的本事给国公府添一点荣耀。
但即使从前百般不愿意,甚至为此可以放过仇人,如今为了能和沈不言在一起,这种坚持反而显得不重要了。
废掉二郎,只剩了他一个继承人,国公爷又不是那种肯过继别人的儿子的人,因此到了最后,哪怕祁纵真的蹬鼻子上脸了,他也会选择忍气吞声。
他把家族看得太重要,又养尊处忧多年,并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至于徐方薇,更加无足挂齿了。
且不论上京去信陇西要多久,如今已是年关,风雪封路,等来年冰雪消融,马队可以上路,起码要等到三月了,再算上赶路的时日,等徐方薇赶到上京恐怕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
那时他肯定已经和沈不言做了夫妻。
何况徐方薇心高气傲的,也不一定会来。
祁纵抱着沈不言一一给她解释:“之所以今日要来公主府,是因为我知道以公主的脾气,一定会给徐方薇写信,我只是想借这个安抚住我父亲,否则他闹下去,我们这年还过不过
了?”
沈不言听明白了,一呆,道:“你这样快就做了决定,若真要回去做世子,你当真受得住?”
祁纵认真思考了会儿,道:“从心情来说,确实受不住,所以阿言你要尽快为我排忧解难啊。”
沈不言道:“我?我有什么办法帮你,难道我还能给你父亲凭空变出个继承人来?这与我们的目的也相悖。”
“谁说不信的。”祁纵亲她,声音也变得含糊了,“你生一个,让小兔崽子替老子坐了这位置,他老子不就解放了吗?”
又是一阵被子摩擦的声响。
到底是在别人家里做客,即使夜里闹得再疯狂,也不敢睡懒觉,于是沈不言索性不睡了,等天一亮就把罪魁祸首一起揪了起来。
偏罪魁祸首一脸无辜,不懂自省,又把她压在被子上狠狠亲了一顿,差点又来一回。
他们去和安乐告辞,安乐的目光就变得玩味多了,问祁纵:“是不是将士的腰和体力都比较好?”
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沈不言再矜持也是爱干净的,因此叫过两回水,也就瞒不住安乐了。
但她也委实不在乎旁人的感受了,周疏丞还在旁,她就明目张胆地问了。
但没办法,谁叫她是公主,太平公主都可以杀掉正妻夺来驸马,她安乐说起来也不过是轻视了些驸马,也不算嚣张跋扈了。
祁纵瞥了眼周疏丞,周疏丞微微错开眼。
在公主府邸门口,祁纵与沈不言分开,祁纵要回去质问国公爷,还要把安乐写信让徐方薇来京的消息透露给他,只要隐去真实,他又接触不到安乐,自然而然会误会安乐让徐方薇来,
是为了将她与祁纵凑在一起。
祁纵为这事与国公爷发了脾气,国公爷对他有所愧疚和忌惮,不敢把他逼得太狠,又怕李氏事先得知而骂他嫡庶不分,二郎的婚事还没着落,就把这么好的给了祁纵,因此在尘埃落
定前,国公爷鸡贼地选择保持了沉默。
于是他也不逼祁纵一定要回来祭祖守岁了。
虽然这非常不符合祖制,但国公爷也不想整个正月都在李氏的怒骂争吵中度过,所以祖制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这一切,正在祁纵的算计中。
最后一日当值,祁纵神清气爽,提前给了属下假,让大家回去过年,这里他吩咐完长丰,也高高兴兴地回祁府去找沈不言了。
而沈不言在半真半假的和林姨娘讲完昨夜去了哪儿后,就坐下来和她一起给祁纵做新衣。
林姨娘此时已经把女儿即将被扶正的消息给消化了,于是她道:“我看府里忙上忙下的都是管事,你以后若做了正妻是要主中馈的,你没选过看账本,也没管过人,可以吗?”
沈不言道:“这种事,不可以也要可以,否则,不就是德不配位了。”
沈不言很清楚地知道正妻之位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从不避及承担责任,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做好。
林姨娘点点头,她也发现了,沈不言现在的神色姿态都比从前平和从容许多,同样是与她一起坐在针线活,也少了许多无意识的叹气,和发呆时寂寥的目光,反而眉眼舒展,更多的
是宁静。
女儿现在的生活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林姨娘眼眶有些湿润,就在此时,留音跑了进来:“姨娘,外头有几个自称是寿山伯府的人在拍门,扬言要见姨娘,否则就去状告姨娘不孝。”
林姨娘还不知道寿山伯府发生了什么事,疑惑道:“阿言可没少给府里送东西,告什么都不能告阿言不孝啊。”
沈不言安抚住林姨娘:“这件衣裳我答应了将军,要给他做新衣的,眼下就只剩了一截袖子,还请姨娘替我缝好,我去见见他们。”
林姨娘意识到自己出面不好,于是落了座,不安地拿起针线。
沈不言换好见客的衣服,抱着手炉,由留音撑伞往前厅去了。
来者是寿山伯、老太太、大太太,这三个过往在府邸里说一不二的人物,需要沈不言跪着仰视的人,因为日子越发难过,而在年关时跑到了祁府来闹事,这事做得相当有破落户的风
范,但他们也顾不得体面了。
只要想到沈镜史在靖文帝面前丢了脸,竟然牵连的寿山伯连一个小小闲职都保不住了,阖府上下所有的辉煌都只剩下了一个伯位,这三位就每一个人坐得住。
寿山伯到处打点人脉,可是他大半生都在吃喝玩乐,所积累的人脉吃喝有一套,问起实权,个个都是二世祖,何况有靖文帝表达不喜在前,又怎么可能给寿山伯卖力。
于是这几个月过来,寿山伯是银子没少花,礼没少送,可起用的希望仍远在天边。
又恰逢年关将近,到处都是开销,府里都是习惯了排场,要节省是不可能的,何况开年走动也还要银子,毕竟寿山伯没差事就没了罢,沈镜史还那么年轻,就这么一个嫡子,是不能
被他就这么放弃了的。
于是寿山伯先想到了那一窝庶女,他清点了下人数,惊讶地发现他生的几个庶女姿色都不错,绝对是他当下最富足的资源,因此他开始用庶女给自己打通关节,其中最惨的是沈不渝。
往日她最得宠,养得最好,胡姨娘为了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也没少经营她的名声,因此她是被最先挑走的。
被一个老太监。
大太太就这么冷眼看着寿山伯把沈不渝卖了,转头就抱紧了沈镜予,她着了急,要给沈镜予找个好人家,此时门第都不重要了,最要紧的家风清正,可惜寿山伯不同意。
大太太护女心切,竟然就跟寿山伯吵上了:“你卖得最值钱的闺女就在眼前,你但凡求得动他,至于让全家跟你低声下气吗?”
就这样吵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竟然达成了个诡异的同盟,一切罪魁都是沈不言,一定要找她算账,不孝可是重罪,她敢不听,就直接去官府告她。
他们出府的事被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沉吟了下,竟然说要一起来。
于是变成了当下这荒唐的场景。
老太太守着自己的嫁妆,没让寿山伯动一下,因此此时还有暖和的绒衣穿,不像寿山伯与大太太,一路过来已经冻得面庞发紫了,只能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这祁府的待客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都不知道点个暖炉。
他们望着冷清清的暖炉,眼睛都快望穿了。
就在此时,沈不言进了来,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内里是一条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搭一条翡翠撒花洋绉裙,手里捧着烧得暖融融的手炉,一路经过时还能闻到她
身上的暖香。
看她面色红润的模样,再想到自己冻得鼻涕都要留下来了,寿山伯心里就充满了不满,又见沈不言径直往上座去了,只恨刚才自己冷得不像话只能靠踱步暖和自己而没把位置占住,
于是刚要开口训斥沈不言不懂规矩,就听沈不言道:“既然诸位是客,我是主,这主位,我便忝脸占了。”
她说忝脸,坐得却利落,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
饶是如今落魄,但寿山伯也从不在女儿面前受这嫌气,他刚要开口,就见他的老母亲突然起身:“阿言,今日祖母来,是为了求你一件事。”
她脑子比儿子要灵光许多,知道要沈不言帮沈家是很难了,但真心实意难,虚情假意不难,她占据了辈分和年龄的优势,不怕胁迫不动沈不言。
可就在她要跪下时,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根本跪不下去。
老太太惊讶,下意识看向沈不言,沈不言微微一笑,转脸就训斥起了寿山伯,道:“父亲是怎么回事?明知祖母年纪大,身体不好,不宜出远门,还叫她风雪天出门,方才她体力不
支,都差点站不起来,就在你面前,你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连扶一把都不肯,如此不孝,真叫女儿看了寒心啊。”
她倒打一耙太快,寿山伯的脑子都还没拐过弯来,没明白老太太为何突然要给沈不言下跪,于是下意识就以为沈不言说的是实情。
毕竟在他的脑海里,绝对不可能存在长辈给晚辈行礼的可能。
因此他磕巴了一下,道:“究竟是谁不孝?沈不言,我们做长辈的来看你,你连个暖炉都不肯点,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反了天了。”
就听老太太惨叫了声,寿山伯还要再骂的话也卡壳了,就见沈不言已经到了老太太面前,道:“快叫大夫,父亲把祖母气晕了过去。”
寿山伯大惊:“什么?”
他走上前要去查看母亲,但很快被不知道从哪儿涌出来的仆人格挡开来,让他根本近不了身,沈不言隔着人墙,看了他一眼,忽然大哭起来:“祖母,你一定要好好的,若你有三长

短,我一定去官府状告父亲不孝,这儿的丫鬟都可以给我作证!”
大太太首先惊慌起来,这里的都是沈不言的人,祁纵又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到时候还不是沈不言说什么是什么,还状告沈不言不孝干什么,先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告罢。
她忙道:“这哪里就这么严重了,二姑娘……”
沈不言并不理会她,等大夫到了,便收拾了个厢房给老太太去扎针。
其实老太太晕过去,也是被人摁了穴,祁纵的人都是行伍出身,懂这个的不少,因此被扎了针马上就清醒了。
她一醒来,就看到沈不言面无表情坐在床边。
她几乎从来不正视庶出的孙女,何况又是沈不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当初沈不言衣锦还府,她都不屑于见她,此时看见沈不言正庄严肃穆,宛如掌权太太的模样,倒有几分恍惚。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能在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丫头身上看到了威严。
沈不言见她醒了,毫无波澜地抬起眼皮,道:“比起我那不争气的父亲,和眼界只限于后宅的嫡母,老太太也算是经历过些风雨,因此更能明事理,因此这话我只与老太太说一
次。”
“是陛下亲口御言沈镜史和父亲不中用,若你们沈家决意要觉得我不帮衬你们,而把我告个不孝之罪,到时候别怪我反咬你们一口大不逆,我是出嫁的女儿,九族可诛不到我头上,
我姨娘也自有法子保全,你倒不如算算,砍完你儿孙的头,需要浪费多少时间吧。”
老太太瞳孔微缩。
沈不言道:“把那两个人带进来,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如果你说服不了他们两个榆木脑袋,我就去陛下面前陈情,什么叫忠孝两难全。”
老太太忙从床上爬起来:“不,我能说服得了他们。”
沈不言多看寿山伯一眼都嫌他污秽自己的双眼,便从后面离开,到了后院,由着他们三人嘀咕去。
她能听到些争吵声,但没精力去理会,问留音:“打听到了沈府怎么样了吗?”
留音便把庶女被卖的事说了遍,又说起沈镜史:“比从前还不如,滥赌滥饮,多说几句,就撒泼不想活了。听说先前被寿山伯打了一顿,差点命都留了,因此老太太和大太太宝贵着
呢,寿山伯也是个上梁不正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管了,就姑且这么着了。”
沈不言冷笑:“当初出这一招,等的就不是现在吗?当时他们怎么对我和姨娘,我可记在心里,就算不是主谋,也都是帮凶,现在到了我一一回报的时候了。”
“将军快回来了,尽快解决吧。”
厢房内已经安静许久了,寿山伯颓然坐在椅子上:“难道就这么算了,寿山伯府以后可就要没了。”
老太太恨恨地拍着床榻:“早年你老子管着你,让你读书明理的时候,你想不到今天,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但凡你往日对沈不言好些,她如今也不会这么狠心。”
寿山伯茫然,又不服:“我往日做错,父亲好歹还会管教我,若母亲觉得我不该这样对沈不言,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这句话逼得老太太哑口无言。
寿山伯转过头去:“而且做得最过分的不是我,而是太太吧。”
大太太没看他,只是胸膛前起伏得厉害,显然憋着口气。
只听脚步声与衣料摩擦声响动,寿山伯转头看到光鲜亮丽的沈不言,再想到自己的处境与她的冷漠,又来了气,无论怎么样,不孝都是事实,如今皇权压着,他告不得,骂几句还是
可以的。
他张嘴:“你还有脸……”
“寿山伯怎么有脸登我家门的?我可不记得我邀请过你上门。”
说这话的是已经回来的祁纵。
沈不言一愣,寿山伯也是一愣,大家都呆呆地看着祁纵,寿山伯也是一惧,专挑祁纵不在的时候上门就是因为怕他,可他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了?
祁纵微微一笑:“寿山伯是那条腿踏进我祁府大门的?”
寿山伯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大腿。
祁纵道:“哦,差点忘了,是两条腿。”
他勾起一旁的凳子,凳子悬上空,他猛地一踢,那凳子便如离弦之箭,弹射到寿山伯的膝盖上,就听‘嗷’地一声猪叫,寿山伯双腿一软,倒下了。
大太太变了脸色:“祁纵,这天下还是有王法的,你……”
祁纵淡淡的:“令郎这些日子赌输了多少银子,太太可能不清楚,但府里向来关心,所以还报得出这个数字。他们目前还没有打上门来,是因为忌惮我这层姻亲关系,等着人先出头
探探路,若是等他们知道了我和阿言一点都不待见你们,你们该怎么办?”
沈不言此时也把话接了过去:“当然是还银子了。瞧我,差点忘了,若是早几个月,沈家还还得出来,可是连月的走动疏通关节,让你们连年都过得难起来了,恐怕根本拿不出这笔
银子罢。劝你们一句,沈镜史在外面多待一日,就多给你们制造一把砍过来的大刀,你们还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上京的赌坊背地里可不干净,寿山伯也是知道的,但他从前还有些银子,这种不干净能让他获得快乐,所以他喜欢这种不干净,但是现在位置颠倒,他再也不会这么想了。
他顾不得伤腿,发出了猪叫声:“我这次一定要把他亲手打死,你们都不能拦我,拦我的跟他一起死……啊!”
这是牵扯到伤腿,疼得龇牙咧嘴了。

第六十章
然而沈家的情形显然已经不容寿山伯回去慢慢教育那个不孝子了。
当晚, 几家赌坊都找上了门,把寿山伯的门拍得震天响,门子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那些人竟然直接就冲了进去,气势汹汹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被朝廷的人来抄家了。
家仆们吓得不敢拦, 纷纷逃散开来,只敢在背后探头探脑地看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 寿山伯和大太太愁到这个时辰还没睡,身上衣服都未脱,因此面对这些不速之客都还能保持些体面。
但也仅此罢了, 那些个打手看到他们, 一点情面都不肯留,一句话不多说, 就开始搬值钱的古董字画与摆件, 大太太想要去拦, 反而被抽走了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
抽走金钗的打手颠了颠钗子的重量,指挥人道:“来个人把这女人头上的首饰都拆下来了, 其余人跟我去正房搜去。”
大太太尖叫, 叫寿山伯, 可怜寿山伯拖着条伤腿拦这个拦不住, 拦那个反而被掀倒在地,那些打手唯恐自己迟了一步,抢不到值钱的玩意交差,都蜂拥进内宅, 完全顾不上
倒在地上的守山伯, 个个都往他的伤腿上踩过去, 疼得他在地上干嚎着,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发妻被人拆了发簪,满头长发乱得像个疯婆子。
都到了这个时候,大太太仍然护财心切,要与打手搏斗,抢首饰的打手也没什么耐心,拆耳环的时候直接上手扯,硬生生把耳朵都扯破了,大太太疼得尖叫。
等到了这时候,老太太终于穿好衣服,颤颤巍巍地赶到,看到儿子伤腿都是血,疼得在地上抽搐,儿媳捂着耳朵尖叫,拄着拐杖连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
但没办法,如果她倒下了,这个家就真的完蛋了。老太太用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卑微对抢了儿媳首饰的打手道:“老身那儿还有些金银,麻烦小兄弟与诸位说声,来前厅分了,也不用
这样辛苦去抢。”
打手看了她一眼:“老太太,你孙子欠的可不止一家赌坊,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出发前我们给你们算过账,你们不把地契房契拿出来,这账可能还赔不了了。”
听到这话,大太太直接晕了过去,寿山伯都说不准是腿更疼还是心更疼,嘶声喊道:“不孝子!”
老太太摇摇欲坠,全靠丫鬟扶着身子,她道:“怎么可能欠那么多银子,你们赌坊的账有问题。”
打手道:“老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家孙子滥赌,怎么反而怪到我们赌坊上去了,我们赌坊的账可是禁得起官府查的,是不是啊,寿山伯?”
寿山伯不敢说话。
打手哼了声,进了内宅。
寿山伯身子都在发抖:“肯定是沈不言和祁纵,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大太太已经扑到他身上厮打起来:“要不是你带着儿子进赌坊,他能烂赌成性?”
沈不言是在除夕的白天知道沈家人已经搬离了上京,留音说起来时可解气了,说沈家被卖的一点都不剩,从古董金银到下人马驹,都卖了,要不是灰尘不值钱,可能连灰尘也要卖了。
“挑了刚开城门的时候走的,连辆驴车都雇不起,一家老小靠双腿出的城,老太太年纪大,走几步就喘,更可怜的是寿山伯,好巧不巧,一条腿废了,连个棍拐都买不起,只能拄着
个树枝,蹦着走,三步滑倒两步的,守城的士兵看了很久的笑话。”
沈不言心里有些诧异,祁纵说了不会对沈府手软,可她确实没想到能把他们折腾到这个地
步。
这也是因为她没进过赌坊,不知道赌坊里的手段可以让人一夜赔掉一座城池,所以才会这般诧异。
但年节下的,林姨娘又在,沈不言还真不愿意讨论沈家的事,她诧异了会儿,就去看小丫鬟贴对联和窗花了。
祁纵没回去祭祖,他对于祁家的祖宗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拜只拜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那位老仆。
他让沈不言一起去祭拜的时候,沈不言下意识拒绝:“哪有妾室去祭拜的道理。”
祁纵道:“如今你我还不是夫妻,都是因为形势所迫,可我心底里早就把你当作了娘子,你便有资格去见他们。”
沈不言心底里流过一股暖流,点点头。
祁纵的祭拜比不上世家的排场,但更为真诚,供品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摆放好了,剩余的时间,便是祁纵与沈不言并排跪在蒲团上,听祁纵轻言漫语,交待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事
无巨细,像是在弥补两位长辈无法陪伴自己的年岁。
沈不言静静地听着,直到祁纵说到了自己,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点也未变,好似不在意,但其实一颗心已经悬了起来。
尽管她知道本人就在眼前,祁纵无论如何都说不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但她依然带着几分忐忑,想知道祁纵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一个合适的娘子,还是……
“她应当是你们在天上看着我,觉得我过于可怜时,所以和菩萨请求的馈赠吧。”
沈不言瞳孔微缩,即使早已料到祁纵不会说坏话,可是她也未曾想到竟然能好成这样,她愣住了,手臂有些麻,更加麻乱的是她的心。
祁纵道:“我想我会与她白头到老的。”
祁纵这样说完,又转过头来:“阿言,你会与我白头到老吗?”
沈不言预想自己的神色已经失态到难以见人了,一边脸庞发热,一边又在埋怨祁纵这般不解风情,不给她一些缓和的时间,非要在这时候让她说话。
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发出正常的声音?
沈不言只能低着头,点点头。
祁纵轻笑:“她害羞了,你们不要怪我逼她,不在你们面前让她做个承诺,我总有些不安。”
他侧过脸:“我的母亲和叔叔都在天上看着,你要是敢不遵从诺言,偷偷跑了,他们会让神佛惩罚你的。”
沈不言摇摇头。
祁纵得了她的承诺,终于肯放过她了,继续回去说着自己过往的一年,那手却递到了沈不言的膝盖上。
祭祖的时候要严肃,但与家人团聚时不需要。
沈不言明白这个意思,因此把手递给了祁纵,两人的十指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场祭祖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祁纵到了最后喉咙都有些哑,两人一起磕了三个响头,让沈不言产生了一些错觉,以为他们此时在拜高堂。
其实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即使被扶正,沈不言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穿嫁衣的机会,有这样一拜,也算聊以慰藉。
她替祁纵将已经准备好的莲经拿过来。
祁纵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把厚厚的两沓莲经给点了,因为太厚了,光是点着就花了不少的时间,想来未来一年,他们可以在天上过得很富足了。
结束一切,祁纵将门锁上,沈不言打开了伞,祁纵自然而然地把伞接到了手上,然后把大半的伞面撑在沈不言的头顶,两人走入雪地中,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
沈不言道:“祁纵,你母亲的牌位上为什么没有名字?”
这是她看到牌位第一眼就想问的事了,只是在里面问不好,因此到此时才问。
祁纵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名真姓是什么,国公府能给我的只有她做丫鬟时候的名字,但那不是她的真名真姓。”
沈不言愣了一下道:“抱歉,我不该问的。”
祁纵看了她一眼,道:“为什么要感到抱歉?我的事,有什么是你不该问的。”
他的不堪,早在为了打开沈不言的心扉时已经暴露得足够多了,也没什么是向沈不言难以启齿的了。
祁纵腾出手捏捏她的鼻子:“你应该学会与我少客气些了。”
沈不言见他愿意玩笑,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松了口气,道:“等吃年夜饭时,你看我客不客气。”
祁纵准备的年夜饭是热气腾腾的火锅,是因为有次说起来,祁纵发现沈不言没吃过火锅,于是特意在除夕夜安排了,毕竟除夕夜要守岁,火锅吃完,身子就暖烘烘的,守岁也不会特
别辛苦了。
沈不言果然吃得开心,一张脸吃得红扑扑的,嫩得像是刚结果的水蜜桃,要不是因为林姨娘在,祁纵能当场抱着啃两口。
吃完年夜饭,林姨娘找了借口自觉退了,剩着祁纵和沈不言两个人看戏。
祁纵出于男人的小心眼,没请都是男子的京剧班子,而是请了都是女子的越剧戏班。
他看戏少,没研究过戏文,连戏都是由着班主定的,只说讨不讨彩头都是其次的,主要是能让夫人看得高兴,班主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越剧的每一出戏,夫人们都很喜欢。
祁纵便放了心,很有兴致地剥了福橘喂给沈不言吃,还与她邀功:“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挑了你们女子喜欢的戏班子。”
沈不言听戏都是少的,只听说过京剧班子,没听说过越剧班子,吃着凉丝丝甜蜜蜜的福橘,倒是好奇起来了什么样的戏班子女子都会喜欢,难道里面的小生个个都长得很俊?
等诸位妆扮起来,登台唱戏后,沈不言发现戏剧班子的小生真的个个都很俊,举止行动之间还自带风流,瞧着青衣的眼眸里都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沈不言一下子看住了,连祁纵剥好的板栗都忘了吃了。
而祁纵早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不是说越剧班子里的都是姑娘吗?
这一个个姑娘的,怎么都这么俊?真当自己是男子吗?
还有这些戏本子是怎么写的,这些男的是不谈情说爱就活不下去了吗?
祁纵眼看着沈不言的婚都要给台上的梁玉书给勾走了,脸都快青了,为了娘子连父母都不要的,算什么……倒也算个男人。
祁纵实在看不惯沈不言那副样子,特意剥了块大的核桃,塞进沈不言的嘴里,堵上你的嘴吧。
山核桃入口,沈不言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祁纵凑过去:“要不要喝点热汤,我让厨房做。”
戏文正唱至梁母与梁妹要加害谢云霞之时,正处关键时,沈不言下意识就把头给扭开了,祁纵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沈不言!”
他咬牙切齿。
他明显不对劲的语气终于惊醒了沈不言,她转过头看到祁纵的神色,方才一点点回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忙把刚扭开的身子凑了上去,手上还摸到一个橘……是祁纵剥下来的橘皮,
她更
加愧疚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躲蚊子,没听清。”
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祁纵被这理由气笑了:“沈不言你好样的,都说七年之痒,我们头年都还没满,你就开始嫌弃我了?等七年到了,你是不是要谋杀亲夫给你的梁玉书腾地方了?”
沈不言只觉祁纵这话说得毫无道理,但刚才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对,不敢反驳祁纵,只好哄他:“什么梁玉书,都是戏里演的,是假的,哪有活生生的你重要?”
祁纵哼了声道:“是假的,你还看得那么入迷?”
沈不言赶紧解释:“我是看情节看入迷了的。”
祁纵不信:“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看。”他瞥了眼台上玉树临风的梁玉书,道,“阿言,梁玉书是女子妆扮的。”
“什么?”
方才还满口保证自己是为情节着迷的沈不言宛如晴天遭霹雳地看着祁纵。
祁纵一下子就来气了:“你还说你不是为了梁玉书?欣赏情节便是欣赏情节,梁玉书是男是女,重要吗?”
祁纵可算是体会到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想沈不言的目光停留在男子身上,便请了都是女子的戏班子,结果……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沈不言此时哪顾得上什么梁玉书,只得变着法子哄祁纵,往他怀里钻,饶是祁纵赌气要推开她,沈不言也扒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此时倒是没什么害羞矜持可言了,只记得要好好哄他。
“我当真是觉得惊奇,梁玉书明明这般……”
祁纵斜了她一眼:“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沈不言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原来你也是这般认为,看来我与你有相同感受也不算奇怪,因此为这样的小生是女子扮的感到惊讶,也不为过吧。”
祁纵一噎。
“既然梁玉书是女子扮的,女子看女子天经地义,将军不要生气了嘛。”
她的尾音转得娇憨无比,沈不言少与他撒娇,但每次都能让祁纵的气消掉大半,只觉再和她置气都是自己犯浑,因此说是药到病除都不为过。
今次也不例外,只是纵然祁纵知道自己向来在沈不言面前没有原则,但仍旧免不了装模做样:“到底是除夕,我暂且放你一马,若有下次,我一定……”
沈不言的吻轻柔地落在了他的唇角,祁纵的声音便停了。
沈不言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就如何?”
祁纵静默了会儿,手扶住了沈不言的肩膀,问出了在方才便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
“这岁,是非守不可吗?”

第六十一章
年初五, 大雪骤停,整个上京都是银装素裹,银蛇龙游。
红袖阁在经过一夜的如滚沸水泡般的热闹繁华后, 继续重归宁静,祁二郎沉得快滴出阴水的脸在红纱后出现,他双手抱起枕头, 狠命地往地上砸去:“都给老子滚。”
那地上跪着一群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女子, 一听这话,都像得了赦令,蜂拥出了这间厢房。
方才明明是祁二郎让她们滚, 此刻当真见她们滚了, 又像是被戳中了心肝脾肺,心头的火烧了起来。
“贱女人, 都给老子滚!滚!”
随着他的打摔责骂, 祁家二郎突然不举的消息在红袖阁疯狂传开, 等到了晚上升起灯烛时,在上京都不算是秘密了。
李氏急得抹眼泪, 可是她不敢劝, 也不敢斥责儿子去多了花柳巷子才害了这脏病, 盖因祁二郎在屋里已经与发疯无异, 每个给他问诊的大夫都要被他举着刀威胁。
“能治好我的病吗?治不好的话,杀了你,反正你出去,也只会多嘴多舌!”
候在廊檐下等待问诊的大夫听到这隔着门窗, 还无法杜绝毒狠的话, 脸都快皱成了菊花。
可是国公府不比寿山伯府, 庶长子祁纵正如日中天,大夫们又怎敢得罪国公府,只能缩着脖子等着。
这一番问诊已经持续到了四更天,大夫们的回答如出一辙。
没救了,真不行就嘎干净算了,少些闲言碎语,进宫做太监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李氏一听,两眼一白,身子软了过去。
祁二郎的身子有些问题是国公爷能预料的,因为他喜好女色,日日在花柳巷子厮混,但正值青壮的年纪,竟然直到现在连条人命都没闹出来,国公爷早怀疑他了。
但这事,他不能明说,男子对此类事情大多敏感,他装着提醒祁二郎便在外面弄出什么不检点的长子来,祁二郎还笑他多心:“我能让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生下我们国公府未来的小世

吗?”
国公爷便自我安慰,大约是祁二郎机敏,懂得监督女子喝避孕药。
但此刻,他是再也骗不住自己了,这种病是渐渐从里面往外烂的,祁二郎不是机敏,而是他身子早就不能生了。
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身子就坏了,这个嫡子还有什么用?
国公爷生气的同时,偏又荒诞地感受到了一些松快,他想起前几年母子两人同仇敌忾的场景,想起这些年他受他们胁迫,不得不做出忍让,甚至只能让祁纵流落陇西的苦楚,国公爷
心里升起了隐秘的快乐。
报应不爽这话,可真是不错。
国公爷心里舒坦了不少,竟然就这般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了,也没想到去看一眼祁二郎。
第二日,国公爷便起了个大早,去拜会诸位宗亲,意图废二郎而立祁纵为世子。
宗亲面面相觑。
祁纵占个长字,二郎却是嫡子,若二郎死了,立祁纵也是情有可原的,问题是,还没到这地步。
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李氏气势汹汹地赶来,昔日名门贵妇,竟然也与市井泼妇般,啐到了祁纵脸上,手指着国公爷道:“你是不是早就想把二郎赶出去了。”
她身后是迟到一步的祁二郎,没说话,只把母亲充作马前卒,自己在身后冷眼瞪着国公爷,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善。
国公爷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二郎抱着李氏,怒瞪着他,说要和李氏走,而把他这个父亲抛下的场景。
他抬手,不留情面地把李氏推开,道:“我要改立祁纵。”
“此事还不到改立的地步,”李氏紧咬着不放,“二郎可以从宗亲里挑一个孩子过继的。”
国公爷冷笑:“祁纵可以为我国公府延续香火,我又何苦要听别人的孩子叫我祖父,做这个冤大头?”
李氏不依:“让一个贱婢身下的孩子承了爵,你说出去也不怕丢脸?”
宗亲们纷纷变了脸色:“慎言!祁纵如今是太子詹事,你拿这等话羞辱他,可把陛下放在眼里?”
尽管李氏心中就是这般想,也巴不得天天跑到祁纵面前这般羞辱他,可是一句陛下压死人,李氏没有法子,只能咽了回去,瞪着国公爷。
国公府这次另立世子的斗争旷日持久地坚持到了正月结束,上京人也跟着在后面捡了一箩筐的笑话。
但这与沈不言、祁纵都没有关系,他们像是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踏雪景赏红梅,观山寺听林风,日子怡然自得,倒让几个安心看好消息的妇人见了都有些讪讪,要出言嘲讽,在对
上沈不言的笑眼后,也都开不了口。
这已经不是今日的第几波了,沈不言的好心情却丝毫不受打搅,折下红梅,插进抱在留音怀里的美人耸肩瓶里,将积在树干上的雪子捻起,细致地洒在了水灵红艳的花瓣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迟疑地叫唤:“小沈氏?”
沈不言并不熟悉这声音,但能这般叫她的也没有几日,她转过身,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女子娇
艳的脸庞,想起了她是谁:“徐烟月。”
沈不言的手放了下来,垂落的长袖拢住了她的手。
徐烟月梳着妇人的发型,露出了些许尴尬,沈不言与她并无话可说,见状便也轻轻颔首,打算避她而过,徐烟月却慌了起来,急急忙忙叫住了沈不言。
好似一旦沈不言走了,她的希望也就散了。
徐烟月脸带难为情:“我有话想与你说。”
沈不言的目光从她施着厚重粉黛的脸,慢慢移向遮住她脖颈的高领,最后当她的目光即将看向徐烟月的双手时,徐烟月的手却迅速藏进了袖子。
沈不言的目光便如蜻蜓点水般地挪开了:“请徐姑娘移步斋房。”
她大约能猜到徐烟月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她和祁纵为了躲清静,一直住在这山寺里,
三人的恩怨摆在眼前,徐烟月若无事,绝不会不长眼色地出现。
徐烟月来,许是被逼狠了。
沈不言不喜欢徐烟月,但想到国公府,还是得见见她。
斋房内炭火烧得旺,即使主人不在,也尽职地维护住房间的温暖。沈不言指点留音摆好美人耸肩瓶时,有丫鬟送上热茶,徐烟月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下裙摆。
沈不言等所有丫鬟都退下了,慢慢开口道:“论理我不该见你,见了你后,无论国公府上发生了什么,都将与我和祁纵逃不开关系了。”
徐烟月听到这话,却微微出神,道:“你现在已经可以直呼他的名姓了,便是寻常夫妻关系也没有你们好,我真是羡慕你,小沈氏,你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不言。”
徐烟月愣了一下。
“我有名有姓,你记得,下次别叫错了。”
沈不言说得淡,但徐烟月却从她这淡然的语调中感受到了从前没有的,那种腰板挺直的感觉,好像本该属于她的脊骨终于长到了她的脊背,让她的面容在天光下也变得清晰深刻无比。
徐烟月抿了抿唇,她直到沈不言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变化,也都是因为祁纵,祁纵愿意将她当作个人,而不是一只狗。
不像她……
徐烟月的手有些抖,道:“沈不言,你放心,我还盼着你替我脱离苦海,我不害你。”
她将袖子撩起,露出青青紫紫的瘀伤还有痂皮,尽管沈不言早有猜测,但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仍旧倒吸了一口气。
徐烟月哭道:“你大约也听说了吧,李氏为了保住儿子的位置,一口咬定那十几个大夫的诊断都是错的,二郎仍有生育能力,然后将我匆匆给了二郎,要我们同房……其实二郎到底
还行不行,她是清楚的,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我假怀孕,好堵住国公爷的嘴罢了。”
“可是二郎根本不行啊……他只能拿我出气撒野,因为我之前跟过将军,所以他骂我是破鞋,下手更是从不知道怜惜,若不是留我还有用,我真的觉得他会打死我的。”
“沈不言,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徐烟月哭着就给沈不言跪下了,沈不言忙想将扶他起来,但沈不言不答应,她就不起,用全身的力量让自己的双腿黏在地上。
就这般僵持了会儿,祁纵回来了。
祁纵早起是下山给沈不言买午膳了,山寺忌荤腥,但一点油腥不沾也不好,因此祁纵给她去买了一食盒的吃食,让她偷偷地吃,结果就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尽管他已经忘了徐烟月长什么模样,但光是瞧着她的举止,他也猜出了徐烟月的身份,因此唤来留音,把食盒交给了她,又吩咐她退下,方才关上了门,走了进来。
沈不言之前不敢乱承诺徐烟月,完全是因为不知道祁纵是如何安排的,现在见他进来了,自然也退开了,但祁纵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并肩站着。
真是一对璧人。
徐烟月眼神一黯,嫉妒与自怜交织在心头。
但她知道此生她都没有机会享受到沈不言的幸福,因此只能垂下眼来,只求脱离苦海。
祁纵道:“没人能帮你脱离苦海,除非你自己。”
他并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说出这句显然只有知情者才说得出来的话,沈不言意识
到或许祁纵早有利用徐烟月的打算了。
他比李氏更加知道李氏会出什么样的蠢招,因此之前可以提前给沈不言喂药,这时可以先一步算计徐烟月。
沈不言想到这儿,心情有些许低落,祁纵突然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沈不言忙露出了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无碍,祁纵捏了捏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徐烟月没注意到两人细微的举动,只是道:“妾身该如何自救脱离出苦海,还望将军指点一二。”
祁纵吐出了冷酷的两个字:“下毒。”
徐烟月惊慌失措地看着祁纵,仿佛他说出了一句多么要命的话一样,道:“妾身做不到杀人。”
“做不到吗?当初你们合计起来,密谋算计阿言的时候,我可不见你身上有任何的惧怕。”
随口吐出的话,却是每一个字都在为沈不言鸣不平,那种冷嘲热讽让心虚的徐烟月抬不起头来。
祁纵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做不到就算。”
他是真的会袖手旁观。
徐烟月脑子里划过这句话,几乎不经过任何的思考,脱口而出:“妾身可以去试试,只要将军可以在事后为妾身脱罪。”
祁纵并未应承下来,但杀了二郎的念头就是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便很能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剔出。
“用当初李氏害阿言的药。”
徐烟月离开了。
祁纵迫不及待地让留音把食盒拿来,虽则食盒里面做了保温,但架不住现在天气严寒,食物冷得快,影响口感,因此他希望沈不言可以快些吃上。
沈不言却没有心情,道:“祁纵,你真要杀了二郎?我还以为你会像对待沈镜史一样对待他。”
“嗯。”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沈不言知道一切都不会变了,她起身道:“我得给你去去求几道平安符来,一定要开过光的。”
祁纵笑着拉住了沈不言道:“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你只需要安安心心等着做新娘就好了。”
“做新娘?”沈不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祁纵不了解,以为扶正也要经过拜堂仪式,“扶正最多办一桌酒席,唯一要紧的只是开宗祠,上族谱。”
祁纵道:“难道你没有拜过堂,我也要没有?我不管,我可是要做新郎的。”
沈不言道:“你又不是没有拜过堂,什么叫没有经过,这也要怪我?”
她说这话时是不带任何情绪的,但祁纵本就是心怀愧疚,因此每次沈不言提及从前,纵然并无指责之意,但他仍然感到万分的难过。
“对不起。”他抱着沈不言,“从前是我混账,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但从此往后,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委屈了,我保证。”

第六十二章
毒药并不难找, 只是剂量难定。
徐烟月知道这毒药的特性,但她又害怕自己在二郎手里活不了多久,就算没被欺辱死, 估计自己也要撑不住去寻短见,因此思虑再三后,她选择了在二郎喝醉酒后, 把足量的毒
药一口气喂给他。
她也是头回做这件事,战战兢兢地喂完药后, 匆忙将包药的黄纸往身上一藏,在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巴掌,把自己扇得头发都乱了, 然后推门出去。
夫妻私下的样子都不堪, 因此夜里徐烟月是不要丫鬟们伺候的,此时丫鬟们自然都在屋里待着, 她出去后, 方才迎了出来。
“爷叫我去买点吃的。”徐烟月说这话时侧过脸, 让丫鬟们看清脸上的巴掌,“他正喝在兴头上, 虽然不叫你们伺候, 但也要听着点动静, 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些丫鬟也省得厉害, 便都应了。
徐烟月只带了一个娘家带过来的丫鬟,出了国公府就直奔了祁府而去,把祁府府门拍得震天响。
可怜祁纵正抱着沈不言卿卿我我,也只能黑着脸起来了, 沈不言亲了亲他下巴, 撸了他一把毛, 祁纵的心情方才舒缓了些。
祁纵道:“我去去就来。”
沈不言道:“我与你一道去。”
有些事,她并不希望祁纵独自面对,她也有糟糕的家庭,尽管早已对家族失望,也自以为可以做到冷漠,但面对那些伤害过自己并且仍旧把一切当作顺理成章、并且想要继续伤害自
己的恶人还是会感到愤怒,委屈,与孤立无援的悲伤,在那个时候的陪伴无异于是一种勇气,可以与过往断绝,昂首迈步向未来的勇气。
因此沈不言希望她可以陪着祁纵一起去,娘子本就要与夫君同甘共苦,她也在努力试着做一个合格的娘子。
祁纵听说,深深看她一眼,眼底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伸手将沈不言散落的额发拂到她耳边,道:“好。”
两人换好衣服,携着手并肩走向了前厅。
这一路上,祁纵都有些恍惚,似乎两人一直走下去,便可以一直走到永远。
徐烟月搓着手在前厅等着,看到两人进来,立刻进来,噗通跪下。
沈不言皱着眉。
虽则徐烟月趁夜跑来,沈不言便猜到她已经毒杀了二郎,但徐烟月此事做得不干净,而且她手脚不干净,不是能力不行,而是依仗着祁纵,因此不想追求干净。
不仅如此,她担心祁纵不肯帮她,还故意跑过来,就差把祁纵指示写在了头顶,恐怕她已经做好了若祁纵将她视为弃子,便立刻反咬祁纵一口的准备。
确实是有些小聪明,但也仅此而已。
沈不言刚想出来主意,便听祁纵道:“你倒是有胆子过来,你便不怕我把你教给国公爷?”
徐烟月还是不明白:“届时妾身定然会把将军供出来,妾身也不怕将军此时灭口,国公夫人爱子心切,她一定会查到妾身今夜至此。”
祁纵冷笑:“你供出来又如何?国公爷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他必须得有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在承嗣的诱惑前,李氏算什么东西?”
徐烟月被他说得脊背一凉,祁纵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左腿垫着右腿,很闲适放松的姿
势:“我是与你合作,但你想要威胁我,我便不高兴了。”
徐烟月冷汗都冒了下来,她下意识看向了沈不言,想与她求证,沈不言温柔地说道:“徐小姐莫怕,你不是威胁不了国公爷的。”
徐烟月愣了:“我杀了他的儿子,能怎么威胁他?”
沈不言道:“你一身的伤。”
徐烟月目光微闪,下意识要拒绝,毕竟这事关姑娘的名声,她并不希望这种房中私事被外人知道。
沈不言看在眼里,道:“你们院子里的丫鬟都得受到李氏的管束,李氏知道了,国公爷又如何不知?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何况国公爷其人,好面子,最爱虚名,二郎的事丢尽了他
的脸面,他明知二郎不举,却还由着李氏这般胡作非为,把你匆忙迎娶进府,又对……这些,你们房里显然不是恩爱的动静而视若无睹,你道是为了什么?”
沈不言不直接告诉她结论,只让徐烟月去,反而让她听进去了:“夫人要我入府时便说好了,不要我生,只是借个肚子。我母亲正因为我被……”她看了眼祁纵,咽了回去,“家境
又不算好,听说不用我生孩子,就能当世子妃,便喜不自矜地同意了。我虽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夫君不举,我此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还要养别人的孩子,这样的代价已经足够大,
完全可以支付这个代价,因此也同意了。但没有想到……”
她掩面哭泣了声,方才道:“国公爷若非认准了二郎不能生,也不至于去宗亲那儿说要改立世子,因此对于这些他很难猜不到,却仍旧任由夫人做了,说明他也乐见其成。可是他看
重子嗣,不可能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因此他是为了国公府的名声。他需要我‘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以此证明二郎并未害脏病,国公府的家风清正,然后等时机到了,便把孩子和二郎
都害了,让能生孩子的将军承袭?”
她说完,求证地看看沈不言,又看看祁纵。
祁纵没理会她,沈不言温和道:“若我是你,我便与国公爷去做交易,为了血脉干净,左右二郎都得死,你先下手,国公爷反而不用遭受虎毒不食子的心理谴责,也算是为他排忧解
难了。因此,若他肯放过你,你便配合把他澄清二郎的名声,但若不肯,你便把窗户纸捅破,用满身的伤去衙门状告二郎,把国公府的丑事曝光在朗朗乾坤之下。”
徐烟月闻之一振,原本的惨境,被沈不言一分析,真如柳暗花明般豁然开朗。
沈不言见她有些松动,笑道:“此事你当然不能独身去,李氏刚经历丧子之痛,不会轻饶你,国公爷此人,耳根子是有些软的,因此要祁纵陪你去。”
祁纵听这话,方才懒懒地抬起眼皮。
他方才一声不响,徐烟月还以为他已经懒得理会她了,就等着她走上他陈述过的死路。
可是现在沈不言只是这般一说,他便凝神望过来,原来也未走神,而是一直在听沈不言说话。
徐烟月当真是羡慕沈不言。
偏生祁纵还不肯好好答应,要与沈不言卖乖:“我不想回国公府,若是我去了,你不许我些好处吗?”
沈不言挑眉:“你要什么好处?”
祁纵没明说,就是笑:“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亲热得旁若无人,感情是当真好啊,徐烟月轻轻叹气,当初祁纵身边三个女人,也唯有沈不言有这般的福气。
她胡思乱想着,倒也没误了正事:“妾身此命便系于将军之身,还望将军能成全妾身。”
祁纵没应她,只是看向沈不言。
夫妻二人方才在房里相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安抚住了徐烟月。
祁纵先前承诺徐烟月会保她性命不假,但她自作聪明反而误了事,祁纵是不会要一个会背叛自己的同伴,若沈不言这招没让徐烟月脑子清醒过来,他不会对徐烟月手软。
他起身:“回国公府。”
这个时辰。
徐烟月有些慌张,她还未从毒杀二郎的心悸中缓过神来,就要回去直面二郎的尸首和李氏的恨意,她便害怕得想要逃。
沈不言像是看出来了,温言道:“徐小姐若信得过我与祁纵,可以留在祁府,喝完安神汤,养些精神。”
徐烟月巴不得这声,忙点头应了。
祁纵便不管她,带着沈不言回了国公府。
这里他们刚走,立刻有丫鬟给徐烟月准备了厢房,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门外监视的人却一个都没少。
整个国公府还沉在梦乡之中,祁纵叩开府门,将一府的灯火惊亮,国公爷和李氏都没往二郎出事那儿想,李氏翻了个身,骂了句祁府幺蛾子多就睡了。
她可不想理祁纵。
国公爷担忧祁纵这个时辰来是有要事,因此赶紧穿好衣服去见了祁纵。
看到沈不言在时,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但他向来不把沈不言放在眼里,因此只将她视如空气,两眼只盯着祁纵。
他等着祁纵请安,上回父子之间闹得不欢而散,他以为祁纵能主动回来国公府,总有低头的意思,因此他等着祁纵向他请安,这是父亲的尊严。
但祁纵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站得纹丝不动,嘴巴轻轻一张:“二郎被徐烟月毒死了。”
一个雷就这么轻易地从他嘴里滚了出来,让国公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什么?谁死了?”
“二郎。”
“谁杀的?”
“徐烟月。”
国公爷的声调骤然高了起来:“徐烟月杀了二郎,你如何得知?”
祁纵道:“她跑到祁府来告诉我。”
国公爷道:“她杀了人,她为何要告诉你,难道你们私下有苟且?”
他想到了徐烟月与祁纵的关系,立刻想歪了,尽管祁纵早知道国公爷并不怎么在乎二郎生死,可以说现在的二郎还不如死了,但他也没料到国公爷竟然这般不在乎,还能有闲心关注
起苟且来。
祁纵无奈道:“没有。”
“既然没有,她如何会在那种情况下寻你……”至此,国公爷的脑子才转了些过来,“是你让徐烟月杀了二郎,你怎么敢的!”
他暴怒不已。
他不在乎二郎的生死,可能还有计划想自己动手杀了二郎,但这不代表他乐见祁纵动手。
祁纵今日能杀弟弟,明日就能杀他这个亲爹,他以后的安危还要不要了?
何况,好端端的,祁纵为何要杀二郎,难道他也觊觎世子之位?
也不怪国公爷多想,只是前朝今时都太多皇子夺嫡,最后犯了老子的例子,因此疑心病犯了起来,看着祁纵的目光宛如再看一个向自己举刀的仇人,一个不能被原谅的逆子。
“畜生。”他这样说,“我今日便要大义灭亲,将你扭送衙门!”

第六十三章
国公爷气喘吁吁地说完, 却见祁纵与沈不言二人并未流露出任何的惧怕或者慌张,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拳头打到了棉花上。
国公爷道:“怎么, 你们都不信吗?”
祁纵道:“我自然相信父亲会大义灭亲,只是徐烟月是带着一身伤来祁府向阿言求助,父亲要去衙门告发我, 我少不得要请徐烟月说一说,二郎是怎么虐待她的。”
国公爷的气焰便被灭了好几丈下去, 他在意识到自己心虚,被祁纵威胁了的时候,又立刻强撑起气魄道:“那也不是你毒杀二郎的理由。”
祁纵道:“谁说是我毒杀的。动手的是徐烟月, 毒药是李氏唆使前儿媳杀阿言时买来的, 被当时还是我妾室的徐烟月偷了去,与我何干。”
国公爷的太阳穴因为听完整了祁纵的话, 而突突直跳。
国公府的后宅乱得一团糟, 祁纵不明不白离府后就在上京传出了许多的谣言, 还好祁纵始终不声不响,饶是御史大夫上折子骂他不孝, 他也不曾说什么, 这才让国公爷保住
了点脸面。
但饶是如此, 国公爷听到了那些风言碎语还是觉得很不满, 以为那些话侮辱在侮辱他,好像他这个家主做得有多不称职,多失败似的。
可如果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地被外人知道了,用脚趾头想, 外头的闲话只会越来越难听。
就在国公爷变了脸色, 不想让祁纵真去胡说八道, 但自己刚好呵斥过他,实在拉不下脸来说他坏话时,沈不言道:“妾身斗胆说一句,与其说二爷是死在徐烟月的手下,不如说
二爷是死在自己手里,若非他不听国公爷的管教,要出入花柳巷子,染了病,也不至于后来不能生育。二爷不能生育,还能娶徐烟月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已经是大幸,他却仍旧不知足,而
要去虐待徐烟月,徐烟月也是有爹娘生养的,如何能忍受得了这等非人待遇,何况也是保命的无奈之举。因此,依妾身看来,都是二爷自己害了自己。”
国公爷豁然开朗。
没错,就是二郎的错。
男人不能生育,是多丢脸的事,李氏已经想尽办法给他弄来了掉进钱眼里的徐烟月,愿意陪他演这场戏,那他好好待人家,等孩子‘生’下来后,他好看,国公府的脸面也好看。
结果,偏要节外生枝,莫说他不能生育的事了,整个后宅的丑事都要瞒不住了。
真是死了都要拉整个国公府下水!
国公爷本就厌恶二郎,此时想明白了,也就更加厌恶。
沈不言看了眼祁纵,道:“只是二爷意外去世,国公夫人想必伤心不已,国公爷还是要多多宽慰夫人才是。”
沈不言才刚说到二郎,又说李氏,自然叫国公爷想起二郎活着时为了李氏不要他的情形,他冷哼道:“若非这个李氏,这个后宅哪里会这般乱,又如何会养出二郎这个不肖子孙。”
实则他心底想得是这件事不宜闹大,否则祁纵不会给他留脸面,因此万万不能让李氏捣乱,一定要将她管束好。
如此一来,这府里可不就只剩下了他与祁纵二人,到了这境地,祁纵还要说他与此事毫无干系。国公爷是绝对不会信的,若不是他不能生,他高低都得……
“其实今夜来寻父亲还有第二件事。”
祁纵的声音牵扯回了国公爷的思绪。
“二弟突然死亡,若由我承袭世子之位,难保外人不会多说什么,这实在伤害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因此,哪怕父亲决意要将我逐出家门也罢,这世子之位,我是肯定不要的。”
国公爷脑子一乱:“你不要?”
祁纵道:“是,我不要。”
方才还看不惯祁纵的国公爷,此时竟然也有了些许的慌乱:“你怎么可以不要,我没有别的儿子了。”
祁纵道:“父亲可以从宗亲里挑个合适的孩子过继过来。”
国公爷立刻反驳道:“怎么可以!”
前朝‘大议礼’的纷争尚在眼前,继承皇位前,皇子承诺将先帝作为亲生父亲供养,等登基了,不惜梃仗百位大臣,甚至杖杀了肱骨大臣,也要把生身父母做太上皇、太后供养,而
不把先帝放在眼里。
皇帝尚有臣子以命进谏都是如此,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过继过来的子侄不是白眼狼?
因此万万不可。
但祁纵显然不在乎老父亲的担忧,他只是握住了沈不言的手,道:“我与阿言预备在三月成亲,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来阻挠我。”
国公爷觉得十指相扣的那双手无比刺眼:“这就是你拒绝承袭世子之位的原因?”
“是。”
国公爷失声。
他想到了年前父子之间的争吵,祁纵几乎不和他争吵过,无论是十三年只身前往陇西,还是去岁搬离国公府,祁纵都是默默忍受委屈,连在外说一句他的不是都没有。
只有那次,为了沈不言,祁纵与他吵了一架,嫌他多事。
尽管国公爷至今仍旧耿耿于怀,也很看不惯祁纵男女情长的模样,但同时,他心底里的戒备也放下了稍许。
祁纵看上去,似乎并不在乎世子之位,否则为了讨好他,也不至于在这样好的时机,当面刺
激他,说要娶一个他看不上的女人。
国公爷这么想,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你先别冲动,回去好好冷静,我也好好冷静。”
国公爷送走了祁纵,便立刻叫来几个心腹,两个人把已经死了的二郎穿戴好衣服,运出去——二郎死了不假,但他需要给二郎找一个体面些的理由,因此他预备让二郎外出游玩几个
月,然后寻个时机,让二郎为救人而不小心丧命,死得像个英雄。
其余两人,则是把李氏捆起来,让她染了重疾,送去庄子休养。
那李氏还在睡梦中,就被人拖拽了起来,睡得朦胧,还以为遇到了强盗,叫了两声,就被堵住了嘴。
一院的夜色,只亮了两盏灯,能勉强照出几十年枕边人的面庞,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国公爷就这般看着她被人抬了出去,立刻癫狂了起来。
国公爷突然抓过灯笼,三两步追上来,给了她两个清脆的巴掌,顷刻之间两边脸肿得一样高了。
国公爷恶狠狠地说:“你做了多少坏事,你早给遭报应了,再闹,就把你沉井了!”
李氏因为被打蒙了,这次反而很轻易地被带出了府,一辆简陋的马车带着她偷偷地离开了国公府。
而在巷尾处,还停留着另一辆马车。
车轮碾滚的声音远去后,沈不言把帘子放了下来,祁纵正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道:“送走了?”
沈不言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嗯,好快的速度。”
祁纵讥诮一笑:“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感情。明明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却非要把坏事都往对方身上推去。”
沈不言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若国公爷当真不赞同李氏的做法,在面对那些不公的时候早有作为,祁纵不会与他离心,甚至二郎都可能不会是一个把自己的命都害没了的纨绔。
沈不言从窗边离开,到了祁纵的身边,身体的热源给了祁纵无尽的力量,仿佛黑暗里最亮的烛火,他俯身抱住了沈不言。
沈不言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没有说什么话,在宽敞的车厢内,像一团抱在一起取暖的绒团。
最黑暗的夜晚即将过去,迎接他们的将只有黎明。
徐烟月也是一夜未睡,提心吊胆地等着最终判决。她后来便后悔了,若是她去了,还有机会辩驳,现在这般躲了起来,岂不是祁纵和沈不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真的把杀人的罪名
都安在她身上,她都无话可说。
抱着这样的担忧,听到祁纵和沈不言回来了,要请她过去,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
传话的丫鬟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道:“若徐小姐不愿去见将军和姨娘,将军也交待了,其实他没有话要特意说给徐小姐,只是徐小姐切记要活命,之后便不要再回到上京。除此之
外,他还要准备和姨娘的婚礼,没有时间管徐小姐。”
徐烟月愣了一下,她此时倒没有心思关心起自己的安危了,道:“婚礼?什么婚礼?”
她不意外祁纵会把沈不言扶正,可是只是把一个姨娘扶正而已,竟然还有婚礼,这是不是过于夸张了?
但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还在人家的家里,小命都还要看对方眼色,因此说得很克制。
丫鬟明白无误地又说了一遍:“是将军与姨娘的婚礼。”
徐烟月想,她的声音应该充满了酸味:“沈不言真是好福气。”
尽管还没有出二月,但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祁纵即将举行婚礼的事,也直到此时,认识祁纵的人才有些恍惚,并且怀疑自己,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知道今天才发现祁纵是个大嘴巴
的人。
祁纵最叫他们服气的一点是,无论他们谈论什么事,都会被他扯到三月二十日的婚礼上。
比如他们在一起闲聊,桌上放了几个圆滚滚的苹果,祁纵会忽然掂起一个苹果打量一番,道:“你们说,吉服也有这般红吗?我是喜欢更红些的,阿言肌肤白得欺霜赛雪,火红的嫁
衣衬她。”
再比如说他们坐在一起吃酒,祁纵也会问:“你们喜欢这酒吗?我要不要在婚礼上也放几坛?”
再再比如,他如今和方箬知的关系无比得好,常凑在一起交流一些与夫人的相处之道,说着说着,他也会叹气感慨:“真想明早起来就是三月二十日了,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叫
阿言夫人了。”
这样次数一多,连方箬知都嫌他烦起来了。
祁纵刚一出现,还未开口,方箬知便迅速道:“我已经知道三月二十日是你的好日子,还有贵干吗?”
祁纵道:“……陛下请你过去。”
方箬知:“……哦。”

第六十四章
三月二十日, 诸事皆宜。
尽管御史大夫们对祁纵兴师动众地抬一个妾室,实在有违礼制,但祁纵仍旧排除了一切非议妄论, 安排了这一次的婚礼。
一生一次的东西,别人有的,没道理就他和沈不言不能有。
为此, 祁纵还费了番精力把沈府买了回来,把正室修葺了下, 让林姨娘与沈不言住了进去,专做备嫁之用。
囿于时间,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得飞快, 沈不言倒是觉得东西抬来抬去的过于麻烦了, 聘礼什么的还是算了,但祁纵仍旧抬得不亦乐乎。
沈不言劝说无效, 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林姨娘在旁很欣慰, 道:“将军能对你这般上心, 姨娘也就心安了。”
若说沈不言如今唯一不平,大约还是林姨娘的身份, 她是极不愿意做寿山伯的正妻的, 又不愿意与娘家牵扯上瓜葛, 因此尽管沈不言提议过很多次, 林姨娘还是打算保留这
个身份。
她道:“你是不知道,自从知道我住到了祁府,你也即将成了将军夫人,我那个兄长是想尽办法来与我修复关系, 眼见着你父亲一家败落, 仓皇出逃上京, 他不是没和我提过
说让我恢复自由身,住到他家去。他这安的是什么心,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初将我送人时,与我说女儿不过是家里的客人,当初上门要还借你的银两时,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
然如此,就让我这盆水在外自身自灭好了,让我回去,一辈子都没可能。”
至于那些身后事,林姨娘看得开极了,生前被这个嫌那个厌的,也不想身后能享什么香火了。姨娘这个身份刚刚好,让她生前受不了娘家的打扰,死后也不至于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受
沈家的欺负。
因此在这件事上,反而是她来劝沈不言。
这夜又是一次母女之间的推心置腹,深谈完后,沈不言本预备和林姨娘一道睡了的,谁知听到院墙那里传来了响动,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会儿,一开始都以为是悍匪入院,但等了会
儿,祁纵安排的护院都没有一声响动,沈不言方有些反应过来。
林姨娘笑着推了推她:“若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此时我肯定要拿个棍子打出去的,现在么,快去吧。”
被姨娘捉了个当场,沈不言的脸都丢干净了,她赶紧穿好衣服起身。
在外间伺候的留音也起来了,手里提着盏灯笼,看到她后什么都没说,直把手里的灯笼塞给沈不言,然后默默后退了两步,道:“姨娘有事叫我,我在外面。”
沈不言脸一红:“你睡吧,已经很迟了。”
半夜三更的来,祁纵都没有想过有多打扰别人吗?
沈不言提着灯笼,进了东边的厢房,里面黢黑一片,沈不言好歹还有手里一盏灯可以照明,她关上门,就听身后多了一道呼吸声,还没等她转身过去,细弱的腰身就先被圈进了有力
的臂弯中。
祁纵的下巴抵近了她的肩窝里,还有些凉的夜风从窗户送进了室内,这是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只有沈不言手里的灯照出了祁纵的身影。
“阿言,你去哪了?我在房里找了你很久,还以为记错厢房了。”
祁纵竟然还有些委屈,好像沈不言是那个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他抛下的坏女人。
沈不言叹了口气,道:“我在母亲那儿说闲话,想着离出嫁也没几天了,想与她一起睡,反而是你,你怎么来了?”
那后半句话,听到了祁纵耳里反而成为了对他的指责,好像很嫌他半夜跑来多事,扰了沈不言和林姨娘的二人时光似的。
——尽管事实确实如此,但显然祁纵难以有这样的自觉。
他道:“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见了,你便不想我吗?”
沈不言沉默了下。
祁纵固然人前寡言,但与他相熟后,便知道他私下非常黏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失去过亲人,因此总有些不安,就是还在祁府时,他也喜欢用藤蔓缠树的姿势抱着沈不言睡觉,
何况他们这次又分开了这么久。
这其中还有祁纵没和沈不言说的另一个原因,因为沈家出事时,祁纵选择了冷眼旁观,这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为了让沈不言在娘家出嫁,又把沈府买了回来,因此有些大臣趁机攻
击祁纵冷血。
那些御史大夫立刻振作了起来,一起骂祁纵这人情理不通。
尽管靖文帝并未说他什么,那些奏折向来都是一笑置之,懒得理会的,但祁纵仍旧感觉到了夜长梦谈,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冷了半张被子的床上时,恨不得醒来就是正日子,已经光明
正大地把沈不言娶进了家。
但纵然祁纵什么也没说,沈不言仍旧从他紧紧圈住自己腰身的手臂里感觉到了些不安,她抬手摸了摸他靠在自己脖颈处的头发,道:“傻瓜。”
三月二十日,如期而至。
碧空如洗,风和日丽,是一个绝妙的好日子。
祁纵请来给沈不言绞面的全福人是方箬知的夫人白氏,其实方箬知的官阶地位都不算高,祁纵完全可以请来公侯子爵的夫人做全福人,但这便与他和沈不言的初衷违背了。
毕竟虽然那些公侯子爵的门第高,但要论夫妻幸福,放眼满上京,都没有一家能比得过白氏
与方箬知。
现在祁纵立志要做第二家,与方家争一争高低。
对于他这个野心,方箬知冷哼一声,相当不屑一顾,毕竟他和白氏风雨二十载,感情之深
厚,两人之间的默契,都不是新婚夫妇可以比较的。
尽管方箬知嘴上很嫌弃祁纵,但心里确实很欣赏祁纵顾家爱媳妇的做派,于是在三月初,他便让白氏拉着沈不言认了他们夫妻做干女儿,等到了婚礼当日,名正言顺把几个儿子赶去
拦门了。
沈不言上轿时,是□□长兄背上轿的。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沈不言不是没有兄长和姐妹,但长到十七岁,她竟然还是因为几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人感受到了手足之情。
她坐在轿子上感慨万千,有几分想要落泪,恰此时唢呐与鞭炮声齐响,沈不言忙忙掏出帕
子,将湿润的泪水洇在帕子上。
婚礼是安排在国公府的。
到了最后,国公爷如祁纵所料的那般做了妥协,毕竟小子在外面娶妻,老子不到场,肯定会有许多闲话的。
或许换做别家会不在乎,毕竟这个时代大家都会更加维护父母,但是因为二郎的事,国公府的名声已经不大好听了,再加上祁纵十二岁参军,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这一个没有办
法扭曲
的事实,已经很容易让人猜到了某些内情,因此早有人在嘲笑国公爷自作自受,若再让祁纵自己在外成亲,恐怕只会进一步坐实他的不公与无能。佚?
这对于死要面子的国公爷是万万不行的,因此他只好做了让步,把沈不言当作新妇迎娶进国公府,并且也准备在三拜之后,打开宗祠,把沈不言的名字写进族谱。
等他‘说服’祁纵承袭了世子之位,沈不言就是说一不二的世子夫人。
至于那位远在天边,听说已经启程前往上京的徐方薇,国公爷早已被迫忘到了爪洼国去了。
这些都是祁纵为沈不言争来的,但他只觉得这是沈不言应得的待遇,因此告诉她时神态显得非常轻描淡写,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利用舆论给国公爷造成了心理上的压迫,让他妥
协。
简而言之,他只希望沈不言做一个快乐的新妇,其余一切路上的障碍,他会替她扫平,她不必烦忧多思。
喜轿行至国公府,沈不言在喜娘的搀扶下落了轿。
她手握一把却扇,只露出双眼来,能看清在鞭炮和喜乐的震天响中,观礼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真心的祝福,没有半分对这个不同常规的婚礼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与挑剔。
她的心放下了一半,同时眼眶又有些发酸,尽管祁纵从未和她说起过什么,但她也能猜到,把抬正姨娘的事搞得这般兴师动众,又怎么可能会招不来闲话,何况要让国公爷妥协让步,
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但不管外面怎么想怎么看,至少在这里,他们是被祝福的,有人愿意衷心祝愿他们白头偕老,而不是用一些污言秽语去给他们的关系泼脏水,这就够了。
就在她落轿后,祁纵很快就走到了身边,把一只手递给了她。
“牵着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跨过火盆,是洗去两人一路行来的污秽,愿两人从今往后脱离泥潭,并肩走过千山万水。
上拜天地,是敬告皇天后土,此地有一对新人结合,希望各位神佛降福泽,护佑新人百年好合。
夫妻对拜,是夫妻之间互相敬重,唯此方能有爱,方能共携一生,白首不相离。
终于礼成,青庐外的喜乐有快活了起来。
在走出青庐前,祁纵快速地在沈不言的脸上亲了下,道:“等我回来。”
沈不言含笑:“好。”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预估还有两个番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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