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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齐之姜

本书《必齐之姜》讲述了一个关于历史、爱情和女性命运的故事,主角姜姓王女在权力与爱情之间的挣扎。尽管她拥有显赫的地位和美貌,但在历史的记载中,她的身份常常被简化为他人的附属。作者通过对角色内心的描绘,探讨了女性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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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齐之姜

本书《必齐之姜》讲述了一个关于历史、爱情和女性命运的故事,主角姜姓王女在权力与爱情之间的挣扎。尽管她拥有显赫的地位和美貌,但在历史的记载中,她的身份常常被简化为他人的附属。作者通过对角色内心的描绘,探讨了女性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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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书名:必齐之姜

作者:六月禾未秀

文案:

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已无从了解。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史书的记载还是难免落入成王败寇的窠臼。

男主在位十二年,灭纪服鲁、匡郑卫、兵宗周,可谓尽皆功劳。但后世似乎只记住了他乱妹一项,极尽挞伐之能势。

女主备受争议。乱世里,尊贵如公主,也只是父兄纵横的工具。在烽火狼烟中,爱情是一种奢侈,更何况那是于千百年中难得一遇的君王之爱。可以爱到不计成败,不顾身前身后名。

《》 8 几句,足见其魅力无穷。

六月禾未秀,无意为谁翻案,只不过在故纸堆中断章取义,做些 yy 罢了。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结局: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边缘恋歌

┃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齐姜

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这是世人对我们齐国公主的恭维,而为我们姜姓王女赢得这一美誉的是我的姑母,“庄”是世人对她最高的褒扬。

她的身上集结了女子怀揣的所有梦想:齐侯之女,卫候之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既贵且妍,人们对她的追捧几近疯狂。

然,美而无子,是她最后的结局。

我继承了家族女性的显赫地位和倾城美貌,甚至于姑母的洋溢才华。继她之后,我成了齐国最有身价的女子,“文”便是世人给予的肯定。

我的父亲是国君,我的兄弟将会继承;我的丈夫是国君,我的儿子将会继承。我有着这个时代的女子最尊贵的出身,以及连男子都自叹弗如的作为,但即便这样,还是不能逃脱史官
们的吝啬和挞伐。在这个时代里,对女子而言,不会有董狐之笔的存在。我只会被记载成某人的女儿、姊妹、妻子、母亲以及情人。而“文”,将成为我区别于冰冷青史中其他女子的代号。

也许这个代号会跟随我父亲、兄弟、丈夫以及儿子的英名流传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但我并不为此感到荣耀和亲切。

相形之下,我更喜欢我的闺名:桃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出生在烟花三月的临淄,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母亲堂前的五株桃树都没有开花。父亲来看她,我被奶娘抱到院子里遛弯。
春天的风也很凛冽,把我的脸吹得皴红。

诸儿跑进院子来,见我笑道:“庭前六株桃,一株先作华。”

父亲在屋里听见他的歪诗,还赞他机敏。桃华便成了我的名字。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关心我的姓,胜过我的名。

姜姓给了我姑母卫国后宫里无可比拟的尊崇地位,这虽不是她无子的因,但也无助于改变她无子的果。她一辈子都顶着这个姓庄重地活着,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辱没过她的父亲、兄
弟以及丈夫的英名。

人们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用姑母的德行教导我和半夏,所有人都希望齐国的姜姓王族里会再出现两位庄姜一样贤明的君夫人。

半夏是我的姐姐,出生在夏至,恰是这个酷热季节的中点。接生她的稳婆说:“大公主出生的时候天气异常烦闷,闷到连气也透不过来。到了晌午,天空里乌云密布,黑得要塌下来
一样。外面雷声震天,盖过了夫人阵痛的尖叫。一直折腾到夜里,孩子方才生下来,但那场救世的雷雨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来。民间有谚,夏至有雷三伏热,那一年夏天,热得异乎寻常。”

我的姐姐也是一个美人,在父亲的宫殿里,只有她的美貌才能和我匹敌。

不同与我的是,她永远容止可观,进退有度,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成为君夫人的潜质。

但我不喜欢她,她的性子就像她出生时候的天气一样令人烦闷。

我总是扬着尖细的下巴在她的寝殿里巡视,借此批评一切可以批评的东西。有一次,我倚在她最喜欢的一株玉树琼花旁,摆出自以为最撩人的姿势,用我所能掌握的最挑衅的声音对
她说:

“姐姐知道吗,半夏其实是一种草,有毒的。”

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心尖上的人,她的手里始终没有放下卫国世子姬急送来的缣帛,上面写着悱恻的情诗。她甚至没有抬眼看我一下。

“妹妹知道吗,半夏虽毒,姜可解。我虽名半夏,却有姜姓。

姜半夏,是味良药。”

她的尾音拖得委婉悠扬,让我顿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那一年我八岁。我把这场失败归结于,她得到了爱情的力量,而我没有。

其实,她的骄傲应该在于,她名半夏,而非姜姓。没有半夏,姜就只是一块姜,一块又老又丑的姜。

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可惜当时没有急智,已经失去了抢白的先机。

同年冬天,我的父亲将我许给了郑国世子姬忽,那一年我收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份求爱的缣帛。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半夏生,木槿荣。舜是和半夏共生共荣的花,姬忽将我比作舜华,我迫不及待地拿到半夏那里向她炫耀。

她只微笑,说了句:“恭喜妹妹。”

不温不火,不急不徐,是她惯有的性子。

我本想向她挥记重拳,却又挥空了。

第 2 章 连枝

半夏是我唯一的姊妹,可惜我们方枘圆凿,总是合不到一块儿。好在,和兄弟们还算热络,二哥纠、三哥小白,我们年纪相仿,又气义相投。
尤其小白,为人伶俐,大约因为幼年丧母,少了谆谆不倦的人,做起事来就不像纠和半夏一样循规蹈矩。这点和我一拍即合,我便引以为友。

但我以为机灵的,别人却说顽劣。

父亲殿上有个朝臣管夷吾,听说是个饱学之士,便想请来与小白为师。可他死活不允,到处放话说小白朽木难彫,非要去教二哥纠。那人在市井里做过几年皮毛贩子,自有奸商的头
脑,在我看来,小白顽劣是假,纠的母亲尊贵却是真的。

可是再尊贵又有什么用?诸儿才是嫡长子!

我自己也有先生,教的是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成天吟月弄花,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只有半夏学得好,我却不喜欢,常常借故跑去纠的书房。

管夷吾对纠这个呆愣子青赏有加,却不肯待见我。我也不理他的白眼,自顾找个角落安静地坐着。就算这样,他还是要找父亲说项,赶我出去。

后来父亲命朝臣鲍叔牙与小白为师,那人和管夷吾是沆瀣一气的,嫌小白顽劣,也不肯来。请了几次,都称病在家。我很看不上这样的伎俩,早几年为了逃避学刺绣,我就常用偶染
微恙的借口。可病能病几时,难不成病到死?

鲍叔牙最终没有病故的本事,倒叫管夷吾给劝来了。听说他们以前合伙做皮毛生意,管夷吾本钱少,却常常分大头。如今他自己不肯来也便罢了,还要叫这个冤大头来攒凑,小白遇
师如此,我也只能为他一长叹了。

鲍叔牙来的这天,我大清早就去了小白的书房,两人枯等到隅中,那人才慢吞吞进来。照说年纪不大,行动却像个迟暮老叟,身上靛青的深衣都磨得发白了,松松垮垮也不合身。乱
头粗服、毫无师表的一个人,我对他本就没有多大期待,如今一见,还是忍不住要失望一番。

小白上前行拜师礼,一躬到地,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免了免了,公子也不是俗人,日后,这些虚礼都免了吧。”

我跪坐一旁,抬眼偷觑。大礼也受了,体面话也说了,倒是没见他吃亏。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叫人恨不得踢上一脚。

小白从我手里接过一盏茶,毕恭毕敬捧上,“听闻先生好茶,俗礼可免,这敬师茶是断不能免的。”

鲍叔牙抱恙在家的几个月,我向人打听了他的喜好:一为食盾鱼,二为饮玲珑,被他引为人生两大乐事。

这季节正是新茶上市,我特意命人去楚地采选了玲珑茶叶的嫩尖,又从母亲堂前的桃花树下挖出一坛去年冬天存下的梅花雪水。煮雪烹茶,满室盈芳。鲍叔牙不愧是茶道里手,一进
屋子就叫他闻见了味儿,眯着眼睛一通猛嗅,一脸的称心快意。

他略略欠身,双手接过,捂着茶杯放在鼻尖下细细地闻,又抿了一小口,咂咂嘴,对我笑道:“形奇,色秀,香馥,味醇,真乃神品!如此好茶,鲍叔牙谢过公主!”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侍女服,倒叫他一眼戳穿了。

小白抢道:“先生面前只有学生,哪里来的公主?这里也没有公子。”

小白替我解围,我立刻接了他的话柄:“学生杯茗之敬,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若能定下师徒名份,日后他就不好再赶我了。

未等鲍叔牙开口,就有内侍通报。管夷吾这人就最懂得伺机而动,我才煮了好茶,他就不请自来。鲍叔牙上任第一天,他来捧个人场,大礼见过小白,两人便对坐寒暄起来。他虽认
得我,因我穿了下人的衣服,故自始自终也没搭理我。

我本不想拿这么好的茶喂他,但不给他,倒显得我小器了。我总归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斟了一杯茶汤,托盘奉上。他侧身一躬,算是给我见了礼。

管夷吾也算是个美人坯,面若傅粉,身如修竹,这两个人在一道,蒹葭倚玉,胜负立现。可我第一眼虽以貌取人,日后也知道鲍叔牙是个藏锋敛锷的人物。不像管夷吾,美则美矣,
那点小聪明就全都写在脸上。

――――――――――――――――――――

父亲对儿子们的管教甚严,上午礼乐书数,下午就学御射,严寒酷暑,一天也不能耽搁。

我每天都厚着脸皮赖在小白的书房里听先生传道授业,御射却再没人教我了。我是公主,身份尊贵,磕磕碰碰的谁也不能担待。再者,底下的男人是碰我一下都不敢的,又如何教我?

小白和纠玩得畅快,我也只好眼巴巴看着。

小白让内侍用布条把箭头裹成团,用它射纠。这箭打在身上虽疼,却不会伤人。纠挨了打,照本画葫芦,命人制了同样的箭,和小白互射。
纠为人憨厚,一旦中箭就会作势倒下,还会扮出各种痛苦的表情,以娱弟妹。他装死的样子很滑稽,我和小白总是捧腹大笑,然后举手加额以庆胜利。

小白就狡猾得多,除非纠证据确凿,不然他忍着痛,也是断然不会认输的。

因我和小白要好,就会偏袒他,由我做人证,纠也没有办法。我只凭喜好做事,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任性的一面,是非正义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鲍叔牙总是拢着袖管,倚在一旁呵呵傻笑。若教管夷吾看见,定要摇着头斥责一声:“熏莸无辨,泾渭不分!”他也不对着我骂,我就笑得更欢,权当他在骂自己。

――――――――――――――――――――

大哥诸儿长我七岁,当我们还在用假弓假箭胡闹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出去狩猎了。

他打了猎物回来,也不会忘记和我们分享。栖梧宫里的夜宴,居于正座的少年,华衣玉冠、俊朗非凡,举手投足已有王者气象。纠和小白在他面前,总是显得稚齿。

烤箅子上炙着腌好的肉,等肉熟了,会由诸儿分给我们。我总是从自己的位子上挪到他身边,我喜欢跟着他,能不离左右,仿佛就是一种荣耀,足够让其他弟妹羡慕了。

他用薄刀劈了最好的一块肉放在我面前。我伸手去拿他的醴酒,被他挡下了,只给我柘浆。

我悄悄说:“你看彭生长得真丑,又黑又胖,就像你猎回来的豕。”

彭生是父亲最小的儿子,还在襁褓里,吃不动肉,我很高兴不用再分他一份。其实我们也吃不完,但我总是想从诸儿那里分到更多。希望多得一些兄长的眷顾,是年幼孩子的天性。

诸儿笑道:“婴儿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小的时候一遭风吹,脸就红得像猴子屁股,现在长成美人了,却说弟弟像豕?”

我嘟着嘴不说话,要是小白这样说我,我早拿铜觞砸他的头了。可他是诸儿,威望素著的大哥,我能在其他兄弟们面前撒欢地胡闹,和小白还有纠打到头破血流,偏在他面前不行,
我总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举止娴雅的妹妹,有姑母一样的林下风致。

他见我不吭声,又道:“我今天还猎到狐狸,毛色极好,本想送去匠人那里制一件狐裘给你的,你若不理我,我就给别人了。”

我吮了吮手指,道:“我自然要的,半夏有吗?”

他用薄刀将我面前的肉分成小块,附耳说道:“你可别和他们说是我给的,再没第二件了。”

我高兴起来,抿着嘴笑。

诸儿切了同样好的一块肉叫纠拿去给半夏,半夏蹙眉道:“我不吃炙豕,怪脏的,你们自己吃吧。”

但凡这样的宴会,她只□□食细脍,断不会像我们一样用刀割肉吃。我很看不惯她的矫情,斜她一眼,又大啖了几口。

半夏不吃,这块好肉就便宜了纠。小白想去抢,两个人又抱作一团。要是平时,我也和他们一起疯,可珠玉在侧,我就不会。我只安静地坐着,歪着头靠在诸儿的臂膀上,听他对我
切切细语。

第 3 章 瑞香

隔天夜里,我就去诸儿的寝宫拿我的狐裘。

诸儿笑我心急,“哪里有这么快就好的,等做好了就差人送来。”

我也知道不会这么快,不过假借托辞罢了。

我小的时候生得娇俏,又甜嘴乖舌,很会说话。诸儿见了喜欢,常抱我到他的寝殿里睡。母亲也乐见我和世子相好,并不阻拦。我在栖梧宫里一住就是三五载,睡惯了他的漆木榻,
听惯了他哼唱的绵软小调。大抵从去年开始,父亲和郑国商议联姻的事,诸儿就不许我在他的宫里睡了。可我偏是个恋旧的人,换了个地方,换了张榻,倒生出失眠的疾来,看了不少巫医方
士也不见好。

偏偏诸儿又不许我在他这里睡。

除非……我耍赖。

我从腰带上解下个荷包,倒出一小团乳白色的油脂,献宝似的拿给他看:“狐裘我倒不急,瞧我今天得了什么好东西?”
“龙涎香吗?”他答。

我点头,取过诸儿腰间的匕首,想把它劈成薄片。诸儿怕我手拙,反弄伤自己,便把刀接了过去。见他食指抵着龙涎,执刀熟捻地将它劈成蝉翼般的薄片,我暗自欣赏他优雅的手型。
手起刀落,那些龙涎雪花似地纷落进红木案上的鎏金兽炉里,被炉里窜出的火舌轻轻舔噬着,白蜡一样化成油滴。

须臾之间,暖烟轻袅,瑞香渐浓。

我喜欢佩兰薰香,这么多香味里,瑞脑之香最得我的心意。我深吸一口气,解开玉带,脱下深衣,爬上他的榻,才要掀被子就被诸儿捉将下来。他取过我的深衣把我裹在里面,我挣
扎了两下,动弹不得。“你又要干什么?”诸儿攥眉道,语气颇有无奈。

“漏静更阑,又有这么好的凝神香,我自然是要睡觉。”我答得理所当然。

他叹了口气,紧了紧我的深衣,让我抬头看他,“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在我这里睡。”

“可我的香在这里,龙涎难得,我央了杨夫人半天才得着一小块。”杨夫人是彭生的母亲,近来很受父亲嬖幸,三天两头有些希罕的赏赐。这香也不是我去要的,杨夫人得宠自有她
的道理,此人好行小惠,四处打点的时候自然少不得我的。

“你想要什么,问我便是,何必去央别人。”诸儿喊内侍拿了个漆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大大小小的龙涎,细若凝脂,全是上好的货色。

他把盒子交到我手上,“你若喜欢,这些都给你,我送你回宫去。”

我本来也不短这些东西,不过就是一个幌儿。我挣了几下,诸儿用深衣把我包得死紧,我挣脱不开,只好佯装吃痛,他立刻就把手松开了。我见几而作,一把推开他钻进被子里,蒙
着脸耍赖道:“我就偏要我这块龙涎,我就偏要睡你这张榻!”

“我把这香炉也搬去你屋里,你别在我这里闹。”诸儿又想来捉我。

我扒住榻沿不放,擤了擤鼻子,泫然欲泣,“你不允,我就哭!”放刁把滥这招我练得最为纯熟,就是吃定诸儿见不得我哭。

“那你睡在这里吧,我到别处睡去。”诸儿甩手欲走。

我连忙从被子里钻出来拖住他,哀求道:“多好的龙涎,一个人也是熏,两个人也是熏,你可不要浪费了,你还是不要走了。”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摆弄他的手指,自小跟着他,
当然知道耍赖不行就要撒娇,软硬兼施,不怕他不就范。

他看着我,从我的手心里抽出指头,用手掌抵着我的天灵盖,半晌也不肯点头。见他没计奈何喟叹一声,我其实也很想为自己一叹,以前诸儿对我有求必应,如今我要他允我一件事,
是越来越费劲了。“那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总行吧?等我睡着了你再走,你也知道我有疾,总是睡不好。”我一向识实务,以退求进,方为上策。

诸儿终于颔首,替我盖好被子,坐在榻边轻拢我的头发,“怎么吃了这么久汤药也不见好?不行就再换个疾医瞧瞧。”

“换个疾医也是这些苦汤,是药三分毒,沉疴不见好,倒又添新疾。明明我在你这里就能不药而医,你却忍心看我受这些罪。”我掀开被子想把他裹进来,被他挡下了。我不依,挪
过去把头枕在他腿上。

“桃华,开了春半夏就要和卫国世子成亲了,再过几年就轮到你和郑国世子。你现在是大姑娘,不能老在我这里胡闹,你明白吗?”

“开了春半夏就要走了,以后父亲就能和卫国交好。卫国世子总算是个美人,是半夏看得上眼的。我呢,再过几年也要走了,谁知道郑国世子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是个癞头呢?”

“郑国世子自然也是个美人,不然怎么配得上我的桃华呢?”诸儿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把我搔得酥酥痒痒的,我半坐起来,偎进他怀里。

“能有人美得过你吗?”我捧起他的脸端瞧,“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天下诸侯,美人多出齐姜,诸儿面目如画,仪态出尘,更是美得无可比拟。

诸儿扬起嘴角,笑道:“郑国世子自然会适你的愿。”

我恼他不知道我在赞美谁,只好叹气:“要我说齐国姜姓多出美人,父亲就该多生些女儿,要你们这些漂亮儿子顶什么用,还不如送我们去结二姓之好,倒能换个天下太平。”

“你不要胡说,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怎好说是父王利用?你也就会在我这里胡闹!”他用宽大的手掌覆住我的眼睛,想让我安静下来。常年跃马弯弓,他的手掌上有一层薄薄
的茧子,我总是喜欢用脸去磨蹭。

“就算我胡闹,还能和你闹几时?我纵有眷眷之心也总是要走的。你倒是舍得我,说赶就赶。”乘着说话,我动了动身子,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专心汲取温暖。
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轻搂我的臂弯又施了几分力道,我被他箍得有些紧,却不肯呼痛。我说:“我还不想睡,你唱个曲子吧,和以前一样。”

“好啊,你想听什么?”

既然要和以前一样,就自然要做到一样。我探手去摸他的玉带,替他解开,拉他上榻。他也没有再推拒,乖乖脱了靴子,放下帷幔。我分了一半被子给他,凑进他怀里,道:“就唱
《》”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闭着眼睛,听他浅吟低唱,林籁泉韵,洋洋盈耳。他抱着我,隔着被子在我的背上轻轻击节,我被拍得惬意,片刻就睡沉了……

这一觉睡得酣畅,醒来已过朝食。诸儿清晨的时候就出门了,我摸了摸他睡的半边衾枕,早就凉透。瑞脑烟残,沉香火冷,只留浅浅遗香袅绕鼻尖。我不是爱悲花悯月的人,可才伸
了个懒腰,却生出惆怅了。

第 4 章 荷华

我去诸儿那里催了几次狐裘,变着方子在栖梧宫里赖了几夜。诸儿当我心急,便催人赶制,没多久就差人送来了。

我也不是不识货的,这裘集腋而成,绝非一狐之皮,倒不知诸儿打的那头缝在哪里了?匠人们虽赶得紧,却也不失精致,这裘既轻且暖,寒冬腊月里恰需这样一件。我将它帔在身上,
揽镜自照,白衣胜雪,更衬得我唇红黛绿。走起路来,毛尖一根根颖穗似的竖着,随风摆动,摇曳生姿。

我穿着新得的狐裘,走得委委佗佗,领着果儿去半夏的寝宫。

路过书房前的院子,小白和纠穿着鹿皮袄,正举着弓箭打闹。因我今天穿了新衣,无意加入他们的战局,就绕道走开了。

半夏和芙蓉在屋里做女工。她的嫁妆已经快堆成山了,还是没有罢手的意思。

芙蓉是半夏的侍女,和她一样,一板一眼的,叫人生厌。原先半夏给她起名荷华,她第一次给我请安,我就拿砚台砸破了她的额头。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犯本公主的讳。”
后来半夏就给她改了名字。

无论怎么看,都是我的果儿好。

果儿比我大一些,原是在彭生那里伺候的。我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她正插着腰在院子里骂人,斥责那些内侍们偷懒不上心。小小年纪,凶起来活像个泼妇。我以为只有这样的丫头
才能护着主子,心里喜欢,便向杨夫人讨人。杨夫人平素里也没注意过她,见她横眉立目的样子,有些看不惯,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她跟我走了。

得了果儿第一天我就跑去半夏那里招摇了一番,我说:“你看我的果儿长得像个大桃子,多喜气。你的芙蓉成天愁眉泪眼的,活像个嫠妇。她面相不好,当心克死你。”因我的这句
话,半夏借故打了果儿,果儿跟着我第一天,就平白挨了芙蓉一顿掌掴。

我走近半夏,兀自转了一圈,芒尖似的狐毛因风而起,翻了一层白浪。我道:“姐姐看我新得的狐裘,好看吗?”

半夏停下针线抬头看我,蛾眉宛转,秋波盈盈,嫣然笑道:“妹妹是个美人,穿什么都好看。”连话音儿都比平素里亲切。

我是美人,我自己当然知道。只是半夏从来不会夸我,被她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窘了。“这狐裘穿在我身上还略有些大,姐姐穿着大约正合身,应该比我好看。”

“妹妹还小,过几年再穿就合身了。等你再大些,定是美得不可方物。”

我贝齿微露,笑得有些害羞。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来找茬的,她若和善些,我自然也会收敛。我腼腆地挪到她身边,摸了摸绣架上的鸳鸯荷花图。菡萏花开鸳并立,确是一幅吉祥画儿。

我真心叹道:“姐姐绣得真好,可惜姐姐就要出嫁了,不然我也央你在我出嫁的时候绣幅桃花呢。瞧我笨手笨脚的,教女工的师傅倒叫我气走好几个,以后定是绣不出这么好的
来。”

半夏笑答:“妹妹若是喜欢,在你出嫁的时候我必定送上一幅桃花绣品。”

“那样甚好,我们就说定了。”

“过几年你也要出嫁了,日后世子做了国君,妹妹就是君夫人,你这孩子脾性可要改改。女孩儿长大了,也不要总是缠着兄长,近来我也听到一些谣传,对你,对大哥,总归不好…
…”半夏手上并没有闲着,说得状似无意。
我低着头,用脚尖碾了碾地上金箔镶嵌的莲花图样,不屑道:“姐姐既然晓得是谣传,那就不要听啊。”我很看不惯她这样,才想和她亲热一回,又贴上她的冷臀。什么君夫人,也
就只有她希罕吧,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我起身想走,见榻上放了一件鹿皮袄,倒和小白他们今日里穿的很像。哼,他们私底下分好东西,却背着我。

我拾起那件袄左右看看,“我瞧这件袄甚好,姐姐哪里得来的?”袄下露出一卷竹简,是姑母的诗集。这书我也有,别人抄来给我,我读了一回,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哦,刚才大哥的内侍送来的,就是他前些日子和父亲出去猎的鹿,做了几件袄给我们分。彭生也有,妹妹怎会没有?我反正也不穿这个,怪难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姐姐嫌丑,我自然也不要。”我用两指捏着那袄,拎到果儿面前晃了晃,轻蔑道:“果儿要吗?”

果儿吓得摆手,“奴婢不敢要。”

“瞧,连丫头也看不上。”

半夏见我又要使性子,也不愿再搭理我,“既然看不上,就放下吧。我这里忙,不能好好招待,妹妹去别处玩吧。”

半夏要赶人,我也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再次走到她的绣架面前,用指甲扣了扣她的花样,果然绣得细密,连半根丝都挑不出来。“姐姐绣的荷花倒是真不错,妹妹给你这幅画儿配个
诗就更好了。”

半夏不理我,我自顾吟了起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姬急,乃见狂且……姐姐觉得可好?”

见她脸上已有薄怒,我自觉占了便宜,就领着果儿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半夏。父亲诺大的宫里,只有我们两个王女,只有半夏是和我最接近的人,看着她,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她心里永远端坐着一个庄姜。姑母是卫国人人称颂的君夫人,如今她也要去卫国了,世济其美,继承姑母的德言工容,做个贤明的君夫人,受举国臣民的膜拜。

膜拜受得多了,是要折福的。我从来都不觉得姑母是个幸福的女子,只是因为需要被拱上了神位,从此更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我若说给半夏听,她一定不以为然。我不希望自己走
姑母的路,我常常挑衅半夏,是因为也不想让她走。

那诗也是我胡诌的,并非真要咒她。若是知道一语成谶,我是断不会说的。

第 5 章 轻裘

诸儿有事出门,整天都不在栖梧宫里。我用了晚膳,命果儿去他的宫门口守着,等他一回来就报我。我一人斜倚榻上,手里虽捧着简,心思却不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窗外一弯新月,
银勾似地撩起了夜幕。直到定昏,果儿才急急回来。

我也没顾得外面天寒地冻,只穿了件单衣就冲到诸儿的寝宫,将狐裘重重摔在他面前,艴然不悦道:“说疼我都是假的,就你最偏心!”

诸儿一整日车尘马足,面上的灰土还未擦尽,睫毛上也结了白霜。阿苏想要上前答我的话,被诸儿的眼神制止。他挥开伺候梳洗的内侍,捡起地上的狐裘,掸了掸,温言道:“桃华,
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然是你!为何他们都有鹿皮袄,我却没有?”

他笑,“我当什么事,你不是得了更好的吗?”诸儿将狐裘帔在我身上,“你向来喜欢与众不同,鹿皮袄人人都有,我自然当你看不上。”

诸儿弯着眉眼,两道纤长的白睫羽毛似地上下翕动,煞是好看。只见他笑,我的气倒消了一半,我嘟着嘴说:“小小皮袄我当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看不上是一回事,人人都有,独缺
我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倒是我不好了,桃华要我如何赔罪呢?”诸儿笑言,解开身上的玄狐大氅交给内侍。

这样的机会我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你轻忽我,自然是要给我赔罪的。好东西我见得多了,也不希罕。我有睡疾,你也是知道的。我可不要再喝那么多烂草根炖的苦汤,喝得手脚冰
凉,病没医好,倒先去了半条命。嗯……我今天就在你这里睡好了。”

诸儿听我终于进入正题,无奈摇头轻笑,“唉……你这小泼皮!”
我继续耍横,“不,可不止今天,我要你一辈子陪着我睡,唱曲给我听!”

“一辈子啊?这恐怕不行。”诸儿状似无奈,笑道:“桃华不用嫁人了吗?”

我想,那时候我对一辈子的含义还不甚了了,只当一辈子就是很久,我便要一个最长久的。我和郑国世子虽有婚约,但从头到尾也没人和我商量,不过就是前些日子,父亲派人知会
过一声。我从未见过他,也没有见他的兴趣,那个人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若不是有人时时说起,还真是要把他忘干净了。

我叹了口气,“诸儿怎么就不能娶桃华?”我当然知道是不能的,那话说了也是白说,只能退而求次,“那……你就陪到我出嫁好了。”

诸儿抚着我的头,“陪到半夏出嫁。”

我急道:“可是再过几个月半夏就要出嫁了!”

“只能到半夏出嫁,再不能多了,以后也不会再陪你了。”诸儿脸上虽笑,但语气肃然,不容我再置疑。

等到明年开春,我九岁,在诸儿心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好——吧——。”我眨眨眼睛,爽快答应,爽快到诸儿有片刻目怔。他大约已经做好了晓之以理的准备,我却没有让他的大道理派上用场。我虽有胡搅蛮缠的时候,但尺蠖求伸的
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眼前既得的好处我是不会往外推的,至于日后的好处,我自会慢慢争取。

六、七岁开始,诸儿就赶我一个人睡,我便发现失眠的疾,即便睡着了,也很警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以后就再难入睡。父亲请了很多巫医方士,都瞧不出端倪。后来一
个疾医说,这是心病,药石罔效。我成天嘻嘻闹闹的,年纪又小,父亲自然不会觉得我能有什么寤寐思服的心病,只当那人是庸医,就打发了。

其实,诸儿就是我的心病。从小就是他带着我,少成若性,安于习故,这么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突然有一天诸儿不再陪我,我要独自一人睡回自己的寝宫,自然就会失眠。

诸儿是我的心病,自然也是我的心药。我若不想受那些苦汤残害,就只好找机会粘着他,只要他在,我便能安枕而卧。

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我也抱过果儿,但她终归不是我的那贴药。

我蜷在诸儿的怀里,把手伸进他的中衣,熨贴着他温暖的皮肤。诸儿的身子冬暖夏凉,睡相好,曲子也唱得好,不可胜言的好处。他每次都会等我睡着了才入睡,不像果儿,沾床就
着。我若推醒她,叫她唱个曲儿,她就会耍赖:“奴婢在您鞍前马后忙了一天,公主就心疼心疼奴婢,让奴婢睡觉吧。”说得我好像不近人情似的,其实在这宫里,哪还找得出比我更好说话
的主子,比她还没规矩的奴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诸儿把我搂得更紧些,掖了掖我身后的褥子。

“到了秋冬就会这样,我身子偏凉,一个人总是悟不热被子,屋里生几个火盆都没用。果儿的体质也偏凉,夏天里抱着她睡倒也还好,冬天里我们两个就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也不
知道谁在给谁取暖了。天一凉我也不要她陪我,她也落得清静。我又不爱别人上我的榻,总是一个人挨到天亮。”

“你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这几年身子越养越孱弱了?倒是我没注意,明天把那些脓包疾医都撤了,再给你换好的。”

“你就饶了我吧。我都说是药三分毒了,分明就是这些药落下的病,你要真心疼我,就别让我再喝那些药汤了。我在你这,一向都睡得好,他们一百贴药,都不及你唱一个曲子灵
验。”

他轻笑,拍着我哼起了曲。戛玉之声,惊落梁尘。

我常说果儿:“人倒长得挺机灵,却独缺副黄莺嗓子,许是以前口出恶言的次数太多,老天爷把你这项好处收回去了。”什么事都怕比较,果儿虽好,但再好的人也是要被诸儿比下
去的。

我扯开诸儿的衣襟,埋首进去,触碰到他滑腻的皮肤。今天他沐浴的汤里加了安神的草药,闻起来很是沁心。

我在他香培玉琢般的胸膛上吐气,他被我弄得痒了,便推开我的头。我不依,两个人在床上打闹起来。我只攻不守,他只守不攻,却还是赢不了他,大冷的天,倒闹出了一身薄汗。

诸儿取过汗巾叫我擦干了再睡,我闹得乏了,困意来袭,一点也不想动弹。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说:“你这样睡要着凉,快起来擦干再睡。”他轻拍我的脸,我便学纠装死,诸儿
无奈,只好亲自帮我擦身。我任他解开我的衣带,摆弄我的手脚,最后额头上被他印了浅浅一吻,我本想回吻他,可再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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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儿是个夙兴夜寐的忙人,一清早就要出门。他不想惊动我,轻手轻脚往外侧挪,我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走。
他见我醒了,便安抚道:“桃华,我今日有要事,可不能迟了,你再睡一会儿。”

“天色还早,你这么勤勉做什么?”我加了把力抱紧他,整个人都窝进了他的身子。

他要掰开我的手,又怕弄疼我,不敢再施力,只哄我道:“你听外头,鸡都叫了。”

“哪里有鸡鸣?分明就是苍蝇在薨薨叫嘛。”我作势挥了一下手,像是在赶苍蝇,又怕他逃走了,连忙抱紧他。

“天都亮了啊?”诸儿挑开帷幔一角,透进一缕晨光。

我嫌刺眼,忙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哪里亮了?分明就是月光嘛。”我把被子拉过头,把他也裹进来,不叫他见着光。

诸儿失笑,“桃华,你别再耍赖了。我要迟了,父王又该教训我。”

父亲看中诸儿,对他格外严苛,我也不舍得他挨骂,只好嘟着嘴松开手。

“你再睡一会儿,我尽早回来。”说完,抚着我的长发,在我额头上轻啄了一下。他起身替我掖好被角,又把帷幔拉严实,才唤内侍进来。

我听他梳洗更衣走出寝室,又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等他留下的余热散尽,方才起来。昨天夜里睡得酣甜,今早心情也好。

果儿进来为我更衣,我吩咐她,等会领几个内侍把我寝宫里吃的用的玩的尽数搬来。果儿提醒我:“宫里人多眼杂,公主这样大张旗鼓的,万一惹来闲言碎语,对两位主子都不
好。”

重垣迭锁,最是蜚短流长的地方。可我偏就是个不恤人言的。我笑着咯吱她,“算你知道心疼主子,可你什么时候见我在乎别人说什么?”

摊上这样的主子,她就只好认命,老老实实照我的话办。我把果儿留下来照看,省得那些内侍粗手粗脚的,碰坏我的东西。

――――――――――――――――――――

我随手绾了个发髻,换了侍女的衣服,独自溜达到小白的书房去了。在那里呆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诸儿已经回来了。屋子里堆满了我平素里要用的东西,这些没用的奴才也不归置
好。许是还没来得及归置,诸儿就回来了。我只见他的背影,僵僵地杵在那里,就知道他在生气。面前跪了一地人,果儿跪在正中,见我回来,朝我一个劲地使眼色。

“谁叫你们都堆在这里的?果儿,你领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归整干净。”我怕他迁怒果儿,朝内侍们呵斥了一声,诸儿回过头来挑眉看我。

我忙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谄笑,“我在这总要住些日子,那些东西我都用惯了。”

诸儿慢慢放下两道剑眉,眯起狭长的凤眼,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每次想教训我都是这个样子,我只需稍稍卖个乖,他就舍不得,只能靠叹气来排遣。

诸儿越来越受父亲的器重,什么事都要带着他。他是齐国的世子,未来的国君,日后要干父之蛊,开国承家。除了父亲之外,他就是这个宫里最属人耳目的人了。一个世子成天和胞
妹同吃同住,厮混在一块儿,传出去总是不太像话。我是散漫惯了,可以不顾忌别人的啧啧之言,可诸儿是我最敬爱的大哥,若害他受人弄舌,心里倒愧疚起来。

“嗯……是我没想周到,明天我再叫人搬回去就是了。”我摇着他的手,“你别再生我的气了。”

“别搬了,来来回回的,你还要闹多大动静出来?”他说得很不耐烦,我知道他还负着气。等内侍把东西归整干净,诸儿就吩咐传膳进来。

我因为做错了事,心里不好过,低着头坐在案前,摆弄裙裾上的皱褶。侍女们布好菜,果儿在我的碗里夹了好多东西,我也不吃,拿筷子在碗里杵,捣得稀烂。

诸儿看了我一眼,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碗筷,把我抱到他腿上:“还在生气?个子不大,脾气还不小。”

我扁扁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只好努力睁大眼睛,不想让它们掉出来,“我哪有生气,我是怕你生我的气。”

“你什么时候见我生过你的气了?你在我这里,就要乖乖吃饭,不然也别等到半夏出嫁,我现在就赶你走。”诸儿的语气已有和缓,伸手抹了把我脸上的泪珠子,夹了口菜给我。

我接下那口菜,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诸儿身上的味道安祥骀荡,让人不知不觉地想要接近。“我……我自然听你的话。” 我抽抽嗒嗒地说着,顺便把眼泪鼻涕全数
回报给他。

“厄……”整个人被诸儿拎出老远,见他皱着鼻子掳了把湿漉漉的脖子,我终于破涕而笑。他接过果儿手里的碗筷喂我,他肯哄我,我立刻又欢喜起来。
――――――――――――――――――――

接下来的几个月,只要诸儿在栖梧宫里,我就和他形影不离。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缠着他教我下棋投壶。我一直想学御射,若不是外面天寒,我就央他教我了。他夜里看书,我也
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上,和他一起读。十冬腊月,我畏寒得紧,不管屋子里生了多少火盆,依然手脚冰凉。诸儿常把我抱在身上,用他的狐皮大氅裹着我,我就把手揣进他怀里,用他的体温
熨贴着。一面受着诸儿的呵护,一面做个寻章摘句的书蠹,我便引为我的人生乐事了。

这岁暮季节虽然令人讨厌,但这几个月里有诸儿相伴,我倒希望春天永远也不要来了。

第 6 章 夭桃

三月初三如期而至。

暖风细雨,触手生春,一夕之间,便是莺歌燕舞,柳绿花红。天气逐渐回暖,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无需借助诸儿的体温。但还是仰赖他春风拂面的气息,上瘾似的,片刻不能离开。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半夏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再过几天,她就要去卫国和世子姬急成嘉礼了。

我的一生经历的离别太多,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让果儿去疾医那里讨了些白芷,又去园子里采了些初放的桃花,浸了五坛子桃花白芷酒,埋在母亲堂前的五株桃下。这方子是卷医书上抄来的,外敷内服,养颜驻色。我年纪尚小,
还用不着它,只是诸儿爱喝。他说这酒喝了齿颊生香,嘴里像含了朵桃花似的。我偷喝过一回,开盖的时候确有花香袭人,但吃起来并没有他说得那般美味,倒是辣得够呛,也断了我日后喝
酒的念头。

别处的桃树都开花了,就这五株桃任性,每年都迟放。我拿着犁头在每棵树下刨出一个坑来,分别埋上一坛封好的酒。什么事都有人代劳,就这件事我非得亲历亲为,已经作下了习
惯。

忙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路过园子,半夏正领着芙蓉在河畔流杯祈福。

近来我很少去半夏那里滋事,有时候路过她的宫,才抬脚要进去,又不知道进去以后要说些什么,便作罢了。想来已经很久没见着她了,日后也不见得有再见的机会,离别在即,反
倒念起她的好来。

半夏求得很虔诚,她心里想要什么,不必说出来我也知道。我向来不屑她所求所想的,但她若觉得好,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吧。

我走近她,从芙蓉的托盘里捻起一只玉觞,里面盛着一些醴酒,撒了三两瓣桃花。沿着河岸已有不少流杯祈福的女眷宫娥,水里浮满了各色盛花盛酒的杯子,密如天上的繁星。女儿
节年年如是,也不知其中几个是心想事成的。每每见到这番景象,都让我想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来。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将流杯托放进水里,合十双手,静默祷祝。样子虽学得好,可心同止水,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求,只眼巴巴看着盛酒的玉杯随波逐流,漂到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化为乌有。我估摸着它的去处,许是顺着这汪春水漂到宫墙外头去了,那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半夏见我求了半天,好奇问道:“妹妹求的什么?这么出神。”

我笑道:“民有谚:三月三,生轩辕。今天是个求嗣的好日子,姐姐就要出嫁,自然是为姐姐求的。姐姐嫁的世子,日后定成国君;姐姐生的孩子,日后也会成为国君。”

这些话倒不是我平白想出来的。

前一阵子和小白溜出宫去玩耍,见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几个钱。他说自己是个占卦的相士,既收了我的钱便要为我卜上一卦。我哂笑,“你既算得准,就该算
算你自己,又何以落魄至此?”

他嘿嘿笑了两声,堆了一脸褶子,道:“这些都是命里定下的,我虽能窥得一二,却无力回天。人啊,就只能顺命而为。你家祖先就很懂这个道理,发迹的时候不到,再怎样殚精竭
力也是没有用的,不如找处好风好水,安心垂钓,钓到鸡皮鹤发,自有负命者上钩。”

“先生倒连我家祖先都算出来了。但,你既无法改变,我也不想知道。”我想拉着小白走,他却不肯走了。

小白就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先生既算得准,知道也无妨嘛。”

那老头又是嘿嘿两声,褶子里都要挤出油来了。他席地摆了卦摊,撒了一把蓍草组成个卦象,道:“你们兄弟四人,姊妹两人,可是?”

我用袖子掩着鼻,遮住些他身上的酸臭,退了几步,不耐道:“你既知道我们是谁,这还用你算,天下人都知道了。”

“莫急嘛,我还没有说完呢。照这卦象,你们兄弟四人同命,姊妹二人同命。”
“如何同命法?”小白兴趣盎然。

“一枝半夏,一朵舜华,共生共荣,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极显赫的命呢。父亲是一国之君,兄弟是一国之君,丈夫是一国之君,儿子是一国之君……”算卦的说得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说到得意处,却被我打断:“我们与邻国世子早有婚约,尽人皆知,这卦换谁都会算。”

“可你们谁也嫁不成。”算卦的抬脸看我,露出狡黠的笑。

我只当他故意气我,拉着小白欲走。小白却愈发兴致,蹲在地上不肯走,追问道:“那兄弟们的命呢?”

那相士笑得越发吊诡,凑近小白嘀咕了一句:“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虽是耳语,也被我听见了。小白似乎还在回味他的话,已被我拉得老远,我忿然道:“这疯子的话你也信?”

我虽不信那相士所言,但半夏若是此命,对她也算好事。

半夏听了我的话,两颊微酡,含笑应道:“此番远嫁,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妹妹。妹妹今日生辰,你央我出嫁时候绣的桃花,我就提前送你吧。”

当日我也是信口说说,没料想到她当真了。我随半夏回了她的宫,芙蓉和果儿展了一大幅绢帛在我面前。帛上一株桃花开得轰轰烈烈,树下站着一个窈窕佳人。头上金爵钗,腰佩翠
琅玕,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粉面露春色,顾盼生光彩。那美人和我有几分肖像,却要年长几岁,想那正是我出嫁的年纪。

绢帛上绣了几个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对出嫁女子最美好的祝愿。

我抚着细细密密的针角,这幅桃花美人图,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像我要出嫁了,我却没什么好的回礼送给姐姐。”我谢过半夏,接过绣品,吩咐果儿收妥。

回宫的时候,看见郑使送来几箱贺礼,我接过礼单略略扫了一眼,无非是些珍珠玛瑙,绢帛玉器,末尾署了姬忽的名字。未等我开盖细看,就有人送来宴客的帖子,我随手指了个箱
子,上面绘了五男二女的七子图样,吩咐内侍送到半夏那里去。

父亲为我的生辰办了个家宴,和其他钟鸣鼎食的宴会也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乘兴而至,尽兴而归,我也得了不少馈赠。杨夫人热心操办,又得了父亲的赏赐。

想来,那已经是最后一个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宴会了,只是当时我并不专注于那场宴会。当幸福近在眼前、又唾手可得,往往就被视为理所应当。

等宴散了,我急急找到诸儿,一手抱着他送我的玉枕,一手拉着他,问道:“你送我的礼呢?”

那枕头是整块上好的白玉透雕而成,雕的是灼灼夭桃的图样,枕头中间可放凝神的草药,香味会从玉石的镂空里弥散出来。八只角上都有黄金镶边,样式不算繁复,却古朴脱俗。是
诸儿方才宴会上送我的礼物。

他指着我的枕头笑道:“不就在你手里拿着吗?”

我也笑,“诸儿送我的不会只是这个吧?”

“那你还想要什么?这玉枕已是千金难得了,你可不要贪得无厌。走,我们回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不往寝宫的方向走。我就知道还有好东西,也不问他,紧走两步,挽住他的
手臂乖乖跟着。

他领我到马厩里,里面拴着一匹黑毛白蹄的小马驹,虽未长成,也看得出日后是匹体态匀称、骨骼精奇的良驹。周王好马,也不知哪个狗头军师出的主意,连马骨都炒到了千金。马
贩子们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普通马都能卖出大价钱,这样一匹千里马也不知道要几个玉枕才能换来。

我想起诸儿的“墨骓”,是他的坐骑,烈得很,被他驯服以后就只肯买他的账。我喜欢得紧,可是想靠近一些他都不允。但凡好马,都有些脾气。我回头看他,诸儿朝我点头,我才
敢过去。

月光之下,小马翦水般的眸子尤其耀眼,如同黑缎上的宝石,闪着动人的光泽。我小心走上前去抚它的黑鬃,它回过头来嗅我的手,亲亲热热的,仿佛久别的故友。

诸儿见我未露喜色,问道:“怎么,这马我千挑万选,你不喜欢?”

我拍拍它的背,为它添了把草料,叹道:“倒是好马,可惜了,日后也只有给我拉车的命。”

“我早知道你想学骑马,这马温良,给你骑正合适。你若想学,我可以抽空教你。”
我欣然回头,扑到诸儿怀里,“你可说真的?”

诸儿舒展手臂接住我,笑道:“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不过,也只等没人的时候我才教你。为你,我已经挨了不少训,可别再叫父王知道了。”

“是,是!诸儿送我肥马轻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欢天喜地地应他,挣脱诸儿的怀抱,围着小马转了好几个圈方才停下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此刻的欢喜。

如今我也有自己马了,我道:“这马可有名字?”

“由你起吧。”

小马周身毛色漆黑如夜,与四只马蹄上的白色浑然天成,我思忖片刻,道:“就叫踏雪吧。”

第 7 章 送嫁

三月初九,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黄沙铺道,净水泼街,半夏的随嫁队伍浩浩汤汤地从临淄城最宽的街道上经过,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道路两旁人头攒动、车马辐辏,挤得水泄不通。

从前几天起,半夏身边就没断过人,哭的笑的,喜怒哀乐,声色俱全。

我去看过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斗了这么些年的嘴,这时候再说句肉麻话,倒又说不出口了。我在她的屋里呆了会儿就走了,她应酬不过来,有那么多人在,我坐在角落里,也许
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去过。

我和果儿出门的时候碰见芙蓉端茶进来,我叫住她,她屈身向我行了个礼。这几年跟在半夏身边也不是白跟的,这一礼行得弱柳扶风,原来这么好看,以前倒真没注意过。

我上前摸了摸她额面上的疤,淡了,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我道:“姐姐,以前是我年幼不懂事,有得罪的地方,你也别放在心里记恨。日后就烦你好好照顾半夏。”

我这样一说,她倒有点受宠若惊,腼腆道:“奴婢怎敢记恨。公主请放心,照顾主子是奴婢应当应分的事。公主也请希自珍重。”

我朝她点了点头,继续往外走。果儿和她擦肩而过,也互行一礼。

出门的时候,我对果儿说:“以前芙蓉给你的一顿掌掴,你权当是替我挨的,也别放在心里了。”

果儿捂着脸道:“本来就是替公主挨的,原来公主都没领我的情啊?”

我笑骂她,一路上嬉闹回去。面上愉悦,心里却像堵了什么,掏不出来。

半夏要走了,我和诸儿的约定也要结束了。半夏出阁由他送嫁,一去就是一月。他让我把栖梧宫里的东西都收走,等他回来,我就要回自己的桐月宫了。

诸儿这几日也很反常,总是一个人神游,下人和他报事,他也不理。我总能见着在他面前跪了许久的倒霉鬼,不敢唤他,又不敢擅自离开,一脸的凄凄哀哀。

诸儿是最重情意的兄长,对每个弟妹都护爱有加。我不禁自私地想,他的不舍是因为半夏的离去多些,还是因为我的离去多些?

昨天夜里我又失眠,即使躺在诸儿的臂弯里,熨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我毫无遗漏地数着他的心跳,他也没有睡着,我一数便知。

我屈着手指去叩他精实的胸膛,我道:“你记得早点回来,我浸了桃花白芷酒,等你回来就能喝了。”

他捉下我的手指,反扣住我的臂膀,将我牢牢固定在他的怀里,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这些话都不知道说了几回了,无非是当心饮食起居、注意身体;夜里读书的时候要把灯点
得亮些;他不在身边就不许去骑马,诸如此类。

还有,就是搬回自己的宫去。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搬,他再这样不厌其烦地念叨下去,我倒觉得他不是在赶我,而是在给自己下决心了。

我不愿听下去,插嘴道:“你上次答应带我去街上玩的,你是不是忘记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诸儿叹气。

“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
“我记得带你去过了。”

“那是上上次答应的,后来你肯定还答应过。”

“我不记得还答应过你。”

“你是想说话不算数吗?”

“我哪回说话不算数了?”

“那你就带我去。”

……

――――――――――――――――――――

以往失眠总嫌更漏太长,今夜却不愿见太白东升,然,每每事与愿违。天光渐亮,虽是诸儿陪我的最后一夜,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拖着他不许他离开。今天是半夏的大日子,
我可以让她一次。

我大早就去了半夏的宫,内侍宫娥往来蹀躞,前来送别的女眷更是挤得摩肩接踵。我还是没有上前和她说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我的心里却在哀悼,我怕话一
出口,又要让她难堪。

我还是在一旁默默看她,她看见我,朝我微笑,露出瓠犀般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想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难过。

我舔了舔嘴唇,“姐姐今天真漂亮。”慢了半拍,终于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这好像是我能说出的发自肺腑的唯一赞美。她今天真的很漂亮,比我见到得任何时候都光彩夺目,像朵
盛极的舜华。

可惜,盛极必衰。这就是姑母走的路。

半夏没有答我,只朝我点头示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我终究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低头暗笑,半夏都要走了,我怎么还是这副恶劣的脾气,任性的
像个孩子。

半夏随嫁的队伍蜿蜒数里,每一辆马车上都镀着黄金,每一只马鞍上都镶着宝石,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官道上铺了细沙,又撒了清水,但庞大的车马队还是扬起了漫天的尘沙。
奢华的队伍穿梭其中,如同一条在云中潜游的金龙。这样极致隆重的队伍,半夏仿佛要带走她留在这里的所有世界。

诸儿玉冠黼黻,按辔徐行,气宇昂藏,领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赢得无数女子的翘盼目光。

我已不能看不见马车里半夏的身影,目光只能追随着诸儿远去。有一天诸儿也要这样把我送去郑国,我一定笑不出来。

不知道在宫门口站了多久,果儿来拽我的袖子,“公主,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您的桐月宫已经收拾好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觉得日头有些晒人。

我说:“我今天还睡在诸儿那里,改天再搬吧。”

――――――――――――――――――――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在小白的书房里混日子。我问他:“最近宫里怎么特别安静?”

他说:“还不是老样子。”

我以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他说是老样子,果儿也说是老样子,大概真是老样子吧。一个世子,一个公主,原来在这个宫里还是一样的无足轻重。

只有我,每天夜里捶床捣枕,好像塌了半边天。

第 8 章 纳媳

本想等诸儿回来的时候出城迎他,顺道让他带我去市井游玩。东街铺子的炮豚,西街铺子的捣珍,只听他说说,就叫人垂涎了,这次是非要让他带我去尝尝的。可诸儿却比我预计的
早了几天回来,等我得着消息,他已经在父亲的殿上了。我还赖在栖梧宫里没有走,想着一会儿见到他就只好继续耍赖,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诸儿回宫,只能派个内侍前去打探。那人回来报我,诸儿去殿上和父亲复命,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有个下人挡了他的道,还挨了他几马鞭,
现下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谁也不敢过去招惹他。

我一惊,直觉出了大事,赶紧让果儿再去打听。

谁知这丫头一去不返,我等得久了不免胡乱猜测,本想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可风平浪静的,什么预兆也没有,这打算根本无从做起。我一个人在屋里急得搓手顿足,左等右等果儿
也不回来,我决定先不管她。才要往诸儿的书房去,那丫头就飞奔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她跑得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终于理出个大概:

诸儿送半夏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半夏的公公姬晋亲自出城迎接,将她接进新台,礼遇有加。世子姬急有要事出使宋国,姬晋说等儿子回来立刻就行嘉礼,便打发诸儿回国了。诸
儿才回来的时候还是春风满面,可卫国派来的使臣后脚就跟到父亲的殿上,却说是卫国国君迎娶了半夏。那姬晋年过半百,且早有君夫人,半夏嫁去只封了个夫人,说穿了不过是个妾。还是
个禁脔在城外新台的妾,连宫门都没踏进半步。

“那分明就是算计好的!”果儿涨红着脸,将别人的揣测一块说来给我听。

我也知道是算计好的,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世子突然被打发去出使宋国?又为何不迎半夏入宫,却在城外另建新台?叫诸儿提前回去,留下半夏一人,她纵想反抗,也无回击之力。
那老色坯早有前科,世子姬急的母亲原本是他的庶母,背着他父亲生下姬急,偷养在民间多年。如今又打起了儿媳的主意。我怒不可遏,咬牙骂道:“那老癞□□,上烝下报,枉顾人伦,彘
犬不如!父亲知道,定要出兵灭他!”

果儿从没见我怒到目眦欲裂,吓得不敢出声。我推开她,急急往诸儿的书房跑。诸儿最疼弟妹,一定会把这次的过错全都揽到自己头上。

果儿在后头紧追着我,我跑到书房,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东西散乱了一地。出门的时候撞见阿苏,他说世子去殿上了,向国君请战。

我愣怔在书房前良久,在果儿怯怯的轻唤中回过神来。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对果儿说:“走,我们去小白那儿,看看鲍先生在不在。”

我也不知道找鲍叔牙有什么用,父亲殿上的臣子我不认得几个,最熟的就是他。我每天穿着侍女的衣服赖在小白的书房里给他斟茶递水,偷听了几堂课,他也不赶我,我就拿他当先
生了。

鲍叔牙反问我:“公主觉这仗该不该打呢?”

我犹豫不决,只好如实作答:“我不想诸儿上战场,也不想半夏受委屈。”

“公主对同胞有仁有义,那么对天下人呢?”

“先生认为不该吗?都有人欺到我父亲头上来了!”

“怎么是欺呢?婚嫁之事,不是好事吗?两国联姻本就是为了综合国力,世子没登上王位终究是世子,日后还没个准呢。国君却是现成的国君。只要对齐国有利,大公主嫁谁不是嫁
呢?”鲍叔牙抿了口茶,说得优游自若,那腔调活像在茶肆酒楼里谈生意,最后又补上一句:“反正主上是断不会出兵的。”

我拍案而起,骂道:“我就不信父亲是这样想的!等这事过去了,我定要父亲撤了你和管夷吾的职,你们两个一对奸商,主子们迟早都要变成你们的买卖!”

我摔门回了桐月宫,呆坐在窗前,神思恍惚。

窗框里横出一枝桃花,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我讷讷地看了许久,看到天色渐晚,那树枝慢慢失去了颜色,变成黑暗里一条枯瘦如鬼魅的手臂,无助地战栗。一阵急风吹过,那手臂
扑面而来,似要锁我咽喉。我吓了一跳,才醒转过来。

果儿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跑,为我打探消息。鲍叔牙是对的,父亲不会出兵,他的国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我和半夏只是齐国联姻的工具,嫁谁不是嫁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看见真凭实据。这就是姑母走的路,和半夏憧憬并不一样。

我问果儿:“世子呢?”

“从殿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大半天了。公主要去看看吗?”

“不去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我起身挪到里屋,看见半夏出嫁前送我的桃花绣品,我叫人制了屏风,立在床前。那花开得轰轰烈烈,半夏最喜欢这样激烈的色彩,她一向觉得,
只有最繁华、最鼎盛、最极致的才能配得起她。
桃树底下站了一个我,粉面含春,顾盼生姿。和半夏一般年纪的一个我,正是女子韶华最盛的时光。

可惜,盛极必衰。

我和半夏在这个宫里,谁都逃不脱。

我对果儿说:“去找疾医,从今天起照常熬药。”

――――――――――――――――――――

药真的很苦,我连喝了三天,依然无效。

第四天晚上,果儿又端着药碗进来。我闻到味道,干呕了一下,掩鼻让她端得远些。

过了一会儿,果儿又来催:“公主,药凉了就不好了。”

我问:“世子呢?”

果儿道:“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过。”

我叹了口气,“把药端来吧,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我总不能一辈子赖着诸儿。算卦的说我和半夏同命,若真叫他说准了,以后要和个糟老头子同床共枕,我总先把我失眠的
疾治好。免得日后睡不着,还要日日夜夜对着他。”

“公主,您别多想了。那算卦的分明就是个疯子,您都说不要信的。”

我苦笑一下,端起药来喝,才碰到唇,就被人抢下碗盏,黑稠稠的药汤撒了一身。面前站着诸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也顾不得身上烫,只是讷讷地看着他。

他把药碗往案上一搁,将我横抱起来,转身就往外走,“这药没用就别喝了,我不会让你和半夏同命的。”

果儿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追出来,跟在后头嚷:“世子……公主……”

诸儿头也没回,说道:“去把公主要用的东西搬来我宫里,以后都不用喝这老什子的药了。”

我仓促地不知作何反应,任他抱着我往他的宫走。

进屋的时候门框撞到了我的脚,我说:“我的鞋子掉了。”

他大约没听清,愣了一下。我又说:“我的鞋子掉了。”

他将我放在地毡上,转身找到我的鞋,蹲下身子为我穿上。他抬头的时候撞上了我的目光,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诸儿从来没有这样吻过我,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他说:“你喝的这药还真是苦。”

我抚着他的脸说:“才几天,你怎么瘦成这样?还长胡子了,真丑。”

我以为我在笑,诸儿却说:“我丑我的,你哭什么?”

在这宫里,即便死了人,也不会有太多的哀伤。何况,半夏又没有死。

第 9 章 非偶

第二年,卫国传来了半夏的消息,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公子寿。

第三年,她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公子朔。

第四年,卫国国君曾经的庶母,后来的君夫人,世子急的母亲病死了。半夏在姬晋后宫的三千弱水中颖脱而出,被册封为君夫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她高兴。我曾经以为很了解她,直到这几年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了解她。有些事,她从来都知道,而且,深藏不露。

这一年,我十二岁。我和鲍先生似乎都忘记了当日的不快,对那件事只字不提。我煮茶的技艺也已经炉火纯青,没有下人可以替代。除了日常的课业,我对父亲的国政也有了自己的
见解,常常在小白的一方斗室,师徒三人席地而坐,一壶清茶,搜肠润吻,畅谈古今,月旦春秋。这几年我都照着一个公子的样子学习,连父亲都叹我错投了女胎,不然定是个出色的儿子。

踏雪已经到了最好的年纪,我的御射也大有长进。诸儿亲自教我,我不愿让他觉得我资质鲁钝,学起来也特别上心。

我常常骑着踏雪奔驰在父亲的猎场,与诸儿的墨骓并驾齐驱。即使在多年以后的梦境里,还总是出现这样的片段:

一只狡兔从我们面前飞奔而过,诸儿引弓便射,可还是叫它逃脱了。我驱马追赶,抽箭搭弓,兔子应声倒地。我挥舞着手臂向诸儿宣示胜利,见他脸上浮现出如明媚春日般的浅笑。
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笑容里直至清醒,比起父亲的赞许,我更愿意看到他如此宠溺的表情。

我喜欢猎场上的速度和杀戮,在风中肆意奔跑的时候,我能感觉我已绽放到了极致。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种盛极之后的衰败,原来我的那种最简单。我想那个相士终究是个骗子,他的预言根本无法实现,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几日牝下血流不止,腹痛难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再这样流下去,必死无疑。

我没有去找疾医,前几年的药已经让我吃足了苦头,如果要死,我也不想再受多余的罪。

我更不敢告诉诸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明年开春我就要远嫁郑国,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诸儿似乎比我还要紧张。我知道,这个时候会让他想起半夏。

近来我常常梦见诸儿骑着墨骓送嫁的背影,我想如果能够熬到出嫁,让我死在郑国的城楼上,目送这个背影愈行愈远,对我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我只想成为诸儿心里永远的
桃华,曾经绽放,从未凋敝。

只是诸儿回父亲殿上复命的一刻,又要收到郑国信使送来的噩耗,不知他又会把自己关在书房多久。我并不怕死,怕的只是离别,更怕诸儿难过。每每想到这里,更是痛得锥心刺骨。

诸儿搂着我,停下哼唱的曲子,问道:“还没睡着吗?大冷的天,怎么出了一身的汗?”

“我嫁出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是嫁了,还是死了,对你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你都不要太难过。”

诸儿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你说什么胡话?不会再发生一次的,你可以信我。”

我勉强扯了个笑,“我自然是信你的。果儿我不想带走,让她跟着你吧。”一个丫头身在异乡,又失去主子庇护,日子不会太好过。不如留下来,看在我的面子上,诸儿总不会亏待
她。

“你用惯的丫头你当然要带走,我留她做什么?”诸儿探手摸了摸我的后背,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找疾医来看。”

我忙拉住他:“是你身上太热捂出来的汗,今天不要你抱了。”我推了推他,他撤出被我枕着的手臂,我便翻身过去,蜷得像个虾子。

没一会,诸儿就将我的身子硬扳过来,拢眉道:“说!到底哪里不舒服?”

“哪有不舒服?”我就势窝进他怀里,环住他精实的腰身,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这几天已经毫无血色了。

他轻推开我,退出衾被,又将我捂了个结实。朝屋外喊道:“来人,传疾医!”

我叹了口气,也不必再装,干脆拧起眉头缩成一团。

疾医搭脉,道:“公主初潮,由于体质偏寒,故有疼痛。喝些药暖暖便好,并无大碍。”

原来只是月信。母亲走得早,也没人教过我。听疾医这样说,是不必死的,我只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果儿由于疏忽职守,当夜就被诸儿叫进来挨了一顿骂,哭得眼睛都肿了。我想劝下来,诸儿也不给我面子,殊不知他逞了口舌之快,最后还不是要我赔点好处安抚这个丫头。

――――――――――――――――――――

隔天,喝了汤药已有好转。我给了果儿一对珍珠耳饰,她却耍起了性子:“奴婢不要,别说是无功不受禄,如今没伺候好主子,一身的罪过,哪还担得起主子的赏赐?”
“是我没告诉你,也不能怪你。世子训你,你听过就算了,怎么还记在心上?”

果儿又哭了起来,呜咽道:“自是我的疏忽,又怎敢怨世子?公主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和奴婢说,奴婢对主子忠心,定当竭尽所能。公主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连这样的事也不肯说,
是不信任奴婢吗?……”越说到后面越是泣不成声。

我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罢罢,你说到后来还不是怪我?”

果儿急了,期期艾艾地要表她的忠心,我自是知道她的忠心,打发她道:“你还要在我面前跪多久?收好你的耳饰,给我生个火盆去!”

月信过去的几日,我还是怕冷,片刻不能离开火盆。成日里萎靡不振,连小白的书房也不能去了。我知道这是重病的前兆,许是前一阵子操心过了头。

果儿这几天寸步不离我,在我身边细心打点。我对她说:“你也不必这么担心,我倒希望这病早点发出来,像这样子隐忍不发,反倒不是件好事。”

她避开我的眼睛,应了一声。

我又说:“这几天我不能出房门,你要是在外面听见什么,只管报我。”

她又应了一声,也没下文。

我叹了口气,骂道:“还说我不信你,你这样子瞒得了谁?快说!”

果儿红着眼睛跪到我面前,哭道:“这事公主迟早也会知道的,郑国派人来退婚……公主,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嗯……”果儿大概想安慰我几句,却又没了说辞,顿在那里。

“这又是为了什么?”我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

“郑国世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配偶,齐国太强大,他们小国配不起。他们……定是他们觉得配不上公主。”果儿从中为我开脱。

我笑。齐大非偶?齐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初联姻就是看中我们齐大,如今倒成了退婚的理由。不过,能编排出这个理由的,也着实让人欣赏。大不大的,都是父亲的买卖,
我非但没有难过,反倒有些暗自庆幸。

“诸儿也知道吧?”我又问。

“世子知道,吩咐奴婢们不能传到公主耳朵里,怕您听了伤心。”

才几天,果儿就在我面前哭了好几回,哭得我心烦,“把眼泪收起来,我又没死,由你哭得这么伤心?你倒要好好学学,诸儿若不想让我知道,我是断不能从他那里看出什么的,当
心回头他又罚你。”

――――――――――――――――――――

当天夜里,我的病就爆发出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烧得难受。我只感觉有个人一直抱着我,只要我有半刻清醒,他就在我身边。我知道是诸儿,他的气息我最熟悉不过。周围一
直有人进进出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然不知。

事后我才知道我病得多重,疾医已经暗示父亲为我料理后事。所有人都以为我大病一场是因为被郑国退了婚,堂堂大国公主,被个小国世子挑三拣四的,自是心有不甘。只有我自己
知道,我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

果儿这个传话的又挨了训,诸儿威胁说,若我活不过来,就要杀她殉葬。最后罚了一顿仗责,因我身边还需要她照料,就暂且存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时,还是浑身无力。诸儿坐在榻沿,斜靠着闭目养神。我看不见自己,倒觉得他像大病一场,枯瘦不少。

我一动,惊醒了他。他面露喜色,将我小心纳进怀里。

“几日了?”我问。

“七日。”良久,他才发出嘶哑的声音。

果儿蜷在床尾瞌睡,听到声音赶忙爬了过来,“公主!”

这一声唤又是泪流满面,我最见不得有人扒住我的床头哭,吊丧一样。我略一皱眉,撇过脸去。诸儿当我不愿见她,也怪她当日多嘴,抬腿就是一脚,直中心窝。果儿被踢飞出去,
捂着胸口半天也没爬起来。我知道诸儿的力气,亏我还在他怀里,他不能使出全力,但这下也着实不轻。
我才要出声,诸儿先我一步,朝她低吼一声:“滚出去!自己去刑房把仗责领了。”

“等等。”我总算聚了口气,喊出声来,嗓子撕裂般疼痛。我缓了缓,问道:“什么仗责?打狗倒要看主人,我这主子病着,我的奴才就任人欺负了?”

果儿连哭带爬到我跟前,本就长得粉面桃腮,如今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倒像大桃子上又结了两个小桃子。“公主,是奴婢的罪过,不该多嘴多舌的。奴婢现在就去领罚,只求公
主能够宽心,早日将病养好。”

我病我的,又干她何事?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当真是个笨蛋。我当她是个能护着主子的,病得快要死了,醒过来第一件事却要先护着她。我也没力气和她争辩,只说:“我饿
了,去弄点吃的来。这几日缺不了你,仗责先存着。”

果儿还是不敢离开,看了眼诸儿,讨他示下。诸儿还绷着面皮,暗自生气。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他争辩,只好轻轻推他的手臂,他才道:“没听见公主说的吗?还不快去!把疾
医叫进来。”

果儿得令退了出去,我轻吁一口气。诸儿低头磨蹭怀里的我,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疾医们陆续进来,又为我做了诊治。带头的说:“公主的病已无大碍,多加调理,慢慢就会好起来的。”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倒像自己劫后余生。我示意他们退下,眼前这么多人晃
来晃去的,看着都头晕。

本想多睡一下,果儿端着肉粥进来,香气四溢,顿时就有了食欲。果儿要来喂我,却被诸儿抢去了碗勺。自我醒来,就在他怀里,片刻都未松手,这副胸膛是我从小倚赖的,我自有
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欢。

一碗热粥下肚,身上已有暖意。我扭了扭身子,在诸儿怀里调整个舒服的位置。抬头看见他长满胡茬的下巴,他低头看我,两眼深陷,红丝密布。

果儿一直站在边上不敢出声,我看了她一眼,也是一副熬了夜又受了惊吓的狼狈样子。

我道:“我想再睡会儿,你们也都去休息吧。”

谁也不肯离开,果儿还是被赶了出去,诸儿道:“你睡吧,我陪着你。”好像他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

我说:“其实我心里是感激郑国世子的,他若不愿娶我,还是早早退婚的好,免得……”我想说免得和姑母一样,成为后宫无人问津的摆设,又觉得这样随意品评一个长辈不太妥当,
便改口道:“我若因此丢了颜面,再无人向父亲提亲,便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们身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诸儿压下我的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我闻到熟悉的气味,便安心睡去,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摩娑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之宝。

――――――――――――――――――――

这一觉睡得通体舒畅,前几日烈火焚身、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之后,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半个月后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诸儿每回出门都要再三关照,临走还不忘威胁果儿一遍。果儿就一直惦记着那顿仗责,我说:“我都不提了,你干吗还要自讨苦吃。世子吓吓你的,你也不必怕他。”

果儿却心有余悸,回我道:“公主您不知道,您病着的几天,世子有多吓人。胆小些的下人连这宫门都不敢踏进半步,疾医们都把自己的后事料理好了才来的。世子那样子,真是会
大开杀戒的。”果儿拍了拍胸脯,像是受了惊吓,继续道:“奴婢那几日,都不敢正眼看他,魂都要吓散了。若不是惦记着公主,真想早早领了那顿仗责回去养伤,也好过天天在世子的眼皮
底下受煎熬。”

我的身子渐好,果儿也恢复了活泼。我笑,“我倒从没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样子。”

“世子对公主当然不会这么凶啦。他这几日没出过屋子半步,天天就在公主身边守着,不吃不喝也不睡,看着都揪人心。”

看他那日的脸色,我也能猜出大概。心里百味陈杂,不知是喜是忧。

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又每日往小白的书房去。小白恐我劳累,也不让我再做添茶倒水的事。每个人都小心待我,在我面前只字不提退婚的事。可越是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背地里就
传得越盛,我即使听不见,也知道这事已经闹得沸反盈天,都议论到其他诸侯国里去了。公主的婚事向来不是私事,这件事上有人失了利益,有人得了好处,有人惋惜,有人快活,不必亲闻,
也知道不外乎如是。

只是人人都当我面子上挂不住,才病得要死要活。我又不好逢人就解释,便默认下来。若是能因此让郑国觉得理亏,也算对我父亲的买卖出了点绵力。

对郑国的世子,还真是说不上好恶。那人和我父亲联盟,打过几次山戎,据说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已有威名在外。以前也有不少人在我面前说过他的好处,大抵都是才貌双全的话,
可我还是无从想像,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连个眼睛鼻子都没处安放。
老天爷就偏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放个谪仙般的诸儿在我身边,好让其他男子都相形见绌。

第 10 章 不婚

冬去春来,霜凋夏绿。议论了一整个季节,我被退婚的事情总算消停下去。这是个诸侯分封的乱世,总有比这件事更让人心潮澎湃的话题。

云过天空,我的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春风一度,又是浸桃花白芷酒的时候了,诸儿最爱这酒。

我送酒去他书房的时候,看见他正盯着一块缣帛出神,见我进来,慌忙把它塞进袖袋。我没有究诘,诸儿这样的人才相貌,收到几幅缣帛,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随即而来的是一
丝失落,我撇过头,深吸一口气,给他一点时间把缣帛藏好,我不能让这种失落在心底发酵开来,那不是我可以企及的东西。

我将酒放在他的案上,岔开话题道:“过些日子彭生就要生辰,我也不知送他什么好。”顿了一下,又道:“你以前说婴孩都是丑丑的样子,如今他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副丑样子。
姜姓多出美人,就算笨成纠这样的,都是个美男子呢。”

他笑,“纠哪里笨了?还不是你和小白合伙欺负他。”

“我们哪有欺负他?你看管夷吾像好欺负的吗?他有军师在,我们哪里是对手!”一说到纠,就让我想起管夷吾。一说起管夷吾,我就非要饶舌几句才肯罢休。

诸儿最会转移话题,原本我们是要讨论彭生的,却被他引到了别处。这件事诸儿恐怕早就知道,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包括我。我也是后来听小白说起的。

诸儿的政务日益繁忙,我也没有久坐,嘱咐他这酒烈,小酌慢喝,不要贪杯误事。他笑我罗嗦,倒像个管家婆了。

我道:“父亲已经为你张罗婚事了,你是世子,少不得三妻四妾。我一个人不过一张嘴,才说一句你就嫌麻烦,以后自然有厉害的来管你。”

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大约是笑。我低下头,再次告辞。诸儿将我送到门口,我抬头道:“我已经让果儿收拾东西了,妹妹也不是不识趣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你的栖梧宫自有
凤凰来栖,可别叫未来的嫂嫂怨我。”本想说句玩笑话,话出口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只是脸上已经摆好了十足的表情,一下子也收不回来。

“婚事尚早,你也不必这么着急。”诸儿低着头,并不看我。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种尴尬,我不想再呆下去,转身就走。走出好远,才想起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拢回来。

这次是我主动要搬走的,人大了,总要识时务。

早上才吩咐果儿,她倒利索,我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办妥当了。见我回来,忙不迭地上前邀功:“公主,照您的吩咐,东西都搬回您的宫了,今天起就回吗?”

我苦笑,这丫头的手脚也太俐落,倒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连个能赖下的借口都不给我留。

“公主……嗯……”见我并不高兴,她又紧张起来。

“办得很好。看你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奴才,手比嘴快。既然都搬好了,今天就回吧。”能搬离诸儿的视线,果儿当然最高兴,出了栖梧宫,再没人能骂她了。

――――――――――――――――――――

用过晚膳,我坐在案前读书,偶烛施明,我被烧得烦闷,便放下竹简到院子里吹风。假山旁有谭活水,我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水里。冰凉的池水抚过脚面,顿时觉得通体顺畅,暑意全
消。我摆动双腿,像两只白玉桨打起水花,又招呼果儿去取些冰镇的果子来吃。

我向来不喜欢前呼后拥,人一多就手杂嘴杂,净添些闹心的事。平日里我只留果儿一个人近身伺候,其他的人都支得远远的。她一离开,便独留我一个。果子易得,取冰却要费番功
夫,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我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天,棋布星陈,热闹得紧。倒是我这桐月宫,活脱脱一个人间广寒了。

低头叹了口气,想到诸儿,正要生出些哀怨来。倏然从背后被人拦腰抱起,未等我看清来人,才要惊呼,那人倒先开口了:“乱来!谁准你把脚浸在凉水里的?肚子再疼可没人管你。
果儿呢?不仔细看着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奴才少不得一顿打。”

有下人听见这里的动静陆续从四面汇集过来,我摆了摆手,表示没事了,让他们都退下。

我因久服庸医的汤药,身子偏寒,一到月信就疼得死去活来。这本是女孩家的私秘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却上心,替我当心着。我窝在诸儿怀里磨蹭他,甚是得意。

我道:“你怎么来了?”
“不许我来吗?好由着你一个人胡闹。”诸儿将我放到榻上,取了干布替我擦脚,又帮我穿上鞋袜。“我怕你睡不好,特地过来看看。”

我笑。这话我问得俗,他答得更俗,我和诸儿偏就是一对俗人,超脱不得。我甚至想不起今天早上为了什么才要搬出诸儿的宫,任性惯了,难得一回明理知事,都没坚持过半天。

诸儿凑过来,歪躺在我身边。半夏送我的桃花绣品横在榻前,我指着上面的美人道:“像我吗?”

“像。前几年还看不出来,如今越看越像了。”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念着上面的字,嗤笑起来。我和半夏互赠一诗,却是好的不应,坏的应。

果儿捧着冰镇的果子进来,诸儿不许我吃这么凉的东西,又呵斥了她一顿。我也替她冤枉,自己又吃不成,只好赏她。

眼看着好东西从嘴边溜走,只能另寻补偿。我留宿诸儿,他没有推拒。失之果儿,收之诸儿,我也不算太吃亏。

我环着诸儿的腰,还是平素睡惯的姿势。但今天,总觉得有所不同。若不是父亲为他选夫人,我也不会注意诸儿已经到了弱冠之年。照说我也有了月事,如果不是郑国退婚,也早就
嫁作新妇了。如今榻上躺着的是两具长大成熟的身子,再不是骄儿騃女、竹马之友了。

我以前只当自己恋旧,睡惯了诸儿宫里的那张榻,其实我恋的是诸儿这个人,只要他在,就算累块积苏,也照样会有一夜好眠。

――――――――――――――――――――

次日一早诸儿就离开了,我慢腾腾爬起来梳洗,正要往小白的书房去,果儿跑来递给我一块缣帛。“公主,这好像是世子身上掉下来的。我……我也没敢问,先拿来您看看。” 果
儿三天两头挨他的训,见他就像老鼠见猫似的,避君三舍。

我看了一眼,似乎就是昨日书房里的那块,我道:“自是他的,我现在哪来这种东西。我要去小白那里,没功夫看,你还他便是。”

这一日,我身在小白的书房,心却不知在哪儿,滚烫的茶水撒了鲍叔牙一身,疼得他龇牙乱叫。近来我有什么失常也不会有人责难,倒是托了郑国世子的福。

这阵子山戎举兵再犯,郑国世子又领军来帮父亲平乱。父亲实在喜欢这人,旧事重提,却遭他再次婉拒。推说以前没帮过忙的时候尚不敢娶,如今解了齐国之难,才讨了夫人回去,
不是摆明了拿国家的军队、将士的性命换一己之私吗?

初听这话的时候,我抚掌大笑。以前他送缣帛珠宝讨好我的时候,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可他退了两次婚,我倒是越来越欣赏这人了。即便是做戏,能作出这等官样文章的,委实是
个人才。

先前的事才平息不久,平白又被刺激了一回,我笑得前仰后合,别人当我犯了痴癫。我也不会和他们多费唇舌,身在宫廷,又尊为王女,自然就要有点被人无故揣测的度量。

鲍叔牙换了衣服,小白婉言劝我回去休息。我笑道:“昨夜睡得好,无需再休息。既扰了先生授业,我也不在这儿呆了。嗯……不如去女娲娘娘的庙上烧个香,磕个头,给自己求个
好姻缘。”

我并非想去求什么姻缘,不过顺着他们的意思说罢了。才起身推门,忽然想到一事,转头问道:“鲍先生,为何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绝同姓之娶?”

鲍叔牙愣了一下,遂答:“天地之化,专则不生,两则生。同姓而婚,惧不殖也。”

“仅此而已?”

“公主以为不够吗?”

我又笑,“惧不殖也?鲍先生,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女娲伏羲就是亲兄妹成婚,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非女娲娘娘和伏羲氏的子孙!”

第 11 章 裂帛

我回了桐月宫,果儿还捧着那块缣帛来回踱步,这点小事,倒叫她赴汤蹈火一样。

我道:“你又拿了什么炙手的山芋?不过是块缣帛,还他就是了,你还怕他什么?”

果儿见我回来,喜道:“公主,您在我就不怕了。您可千万别差我一个人去送,还是等世子自个儿来拿吧。”

我嗔怒,“他是老虎,吃了你不成?没用的奴才,拿来给我吧!”果儿也不怕我生气,赶紧交到我手上,一脸虎口余生的窃喜。
我接过缣帛,又想放刁,双手各捏一半,卯足了劲往两旁一扯,只听“嘶啦”一声,缣帛在我手中裂成两半。果儿吓了一跳,瞠目看我。我诡笑一声,“怪不得有人喜欢听,这响儿
着实悦耳!”

还想再撕,余光觑到上面的字迹,不由愣了一下。我还当是他未过门的夫人托寄的锦书,却原来是诸儿的手笔。将两片碎帛拼在一处细看,果然是他的亲书: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我将两片帛拼在案上,托腮看了半晌。果儿鬼头鬼脑地凑过来,涎着脸问:“公主,上面写了什么?您一整日都唬着脸,怎么一下子又高兴成这样?”

我在高兴吗?果儿不说,我倒不自觉。我正了正神色,道:“写了首桃花诗啊,家里有株桃花开得盛,可惜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啊!”

“能看不能折,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果儿歪着头,嘴里喃喃重复我的话,想想没个结果,又来看我的缣帛。她也不认得字,倒看了半天,好像我骗她似的。“公主,
就这几句话啊,也值得您笑成这样?自家的桃花干吗不能折啊,夫人堂前的五株桃,我们不是年年去折吗?呦,我们浸的那些桃花酒倒叫世子喝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去浸些啊?再不折,过
些日子花倒要谢了。”

“自然要折!去,给我拿笔墨来。”我拍开她的脑袋,将缣帛翻过来铺在案上。写道: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复叮咛!

果儿见我搁下笔,又凑上前看:“公主,您这又写什么啊?”

我笑道:“果儿刚才说得对,我便是照你的话叮嘱那人,再不折,过些日子花倒要谢了。……走吧,我们再去折些桃花来。”

果儿往案上觑了一眼,问:“公主,那缣帛……世子……”

“哦,收起来。又撕又画的,弄成这样,别再叫世子看见了,仔细他扒了你的皮。”

果儿撅着嘴,一脸的哀怨,也不敢强辩。我上前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心里好笑,诸儿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她也能吓成这样。

我领着果儿去折桃花,一路上没有言语,她大概还在想怎么藏那块缣帛呢。我也没有说话的心情,暗自理了理头绪。诸儿的心意,我从来不敢揆度,不管是什么,对我来说无非是两
个结果:失望,或者更深的失望。可没料想,初见那诗的一刻,我的心里竟是窃喜。我不假思索写下的便是我的心意,可还是不敢拿给他看,我们是同姓兄妹,对他来说,我就永远是朵能看
不能折的桃花。

――――――――――――――――――――

过了晚膳诸儿还没有来,我想他今日不会来了,便支开果儿,拿了卷竹简翻看。这简是管夷吾写的,我串通了纠从书房里偷渡出来,反正也睡不着,借此打发些时间。

夜深人静,我正沉浸其中,突然诸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进来多久了。“你你你……吓死我了,我当你今天不来。”

“有些事,办得晚了。也不知你睡着没有,过来看看。”他面目肃然,直直地盯着我。

“你来多久了,也没个声。”我已察觉他不同以往的表情,心里一虚,只能低下头佯装看书。

“才一会儿,看你读书,不想吵你。”

“我不过打发时间,反正也睡不着。”我的眼光一直落在书上,不敢看他。

诸儿的手覆上我的天灵盖,我的身子一颤,还是不敢抬头。只感觉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落下来,经过我的脸庞,然后停在我的颈项上。手掌上的薄茧磨蹭着我细嫩的皮肤,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随之绷直起来。

他的沉默里有一股飓风欲来的气势,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的手指会突然施力,折断我的脖子。

“今兹不折,证无来者?”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

我越是试图镇静下来,越是抖得像凛冽寒风里的枯枝,不可自已。“什么?”我别无言辞,只好装傻,企图蒙混过去。但他既然想戳穿,我这样做也太过徒劳。

“是你的心里话?”他追问。

“是不是的有什么重要?”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但下一刻我就后悔了,他眸子里射出的光像把利剑,游移在我的要害。“我们是兄妹。”我的勇气一瞬间就消耗殆尽,那句话卡在我
的喉咙里,囫囵不清,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我慢慢垂下眼皮,但还是能感觉他灼人的眼光,我在那光里无所遁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的手慢慢撤离我的脖子,我顿感一阵轻松,但随即而来的是失落,一种庞大的失落,几乎让我不堪承受。

我再次抬眼,见他转身欲走。我只觉得离开既是永别,他若一走便不会回头。那种失落更大地漫延开来,随着他渐远的步子,我沉沦下去,灵魂和呼吸开始从身体里抽离,我感觉自
己就要溺毙其中。

“诸儿!你不要走!”我大叫,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

他停下步子,僵直着背影,没有回头。

我扑过去环住他的腰,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我贴着他的背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像个不知节制的孩子,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的深衣被我浸湿了一大片。

诸儿转过身来搂着我,轻拍我的背,柔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桃华,桃华……”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得到了他的回应,我便哭得更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诸儿被我哭得没辙,只好哼起《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我带着哭腔,和着他唱了起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诸儿俊美的脸印着月光的清辉,宛若天人。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他,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眼前这人便是我愿与之偕臧之人啊!我不自觉得凑上脸去,吻上他的唇……

管夷吾说得对,我就是熏莸无辨,泾渭不分,我只凭我的喜好做事,是非正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我不想考虑我的未来,郑国退了婚,姬忽看不上齐大,但总有人看得上。有一
天我也会和半夏一样,坐着金丝鸟笼一样的马车,像礼物一样被人送走。我虽贵为公主,终究是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我不愿信命,可这就是我的命,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

但,我可以摧毁。

既然老天要和我开一个玩笑,那我就把这个玩笑开得再大一些。最好,最好再没人敢要我。

我不顾一切地加深那个吻,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诸儿愣怔了一下,便用他更大的热情回吻我。我被他一把抱起,放到榻上,他欺身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我们
迫不及待地轻吻、爱抚,撕扯对方的衣服……

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如同辙乱旗靡的疆场。

一阵剧痛贯穿了我的身体,我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了诸儿的肩头。但,即使这样深刻的疼痛也无法拉回我的理智。或者,再有没有什么疼痛可以抵过我的心痛了。

诸儿停顿下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熨平了我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我开始回吻他,和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笨拙地回应他。他仿佛得到了犒赏,重振旗鼓,欲罢不能……

当一切归于平静,我依偎在他怀里大声喘息,就像刚从父亲的猎场上策马归来。只是不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气息,鼻尖萦绕的是瑞脑散发出来的淫糜味道。

我从身下摸出半块缣帛,是我上午叫果儿藏起来的,上面被火烫坏了一个角。我说:“我叫果儿收起来了,你又从哪里得来的?”

“我来的时候看那丫头在院子里烧。”

我笑,她想了一天,原来是个毁尸灭迹的法子。我道:“你又为难她了?”

他不答反问:“你既要叮咛我,为何不给我看就撕了呢?”

我没有告诉他原因,只道:“我不过听个响儿,诸儿可知妹喜?”

“妹喜好闻裂缯之声。”

“妹喜闻裂帛声而笑,夏桀便撕了成千上万的帛给她听,我不过撕你一块,你就舍不得了?”

诸儿笑,附在我耳边呢喃:“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恶趣味,你要爱听,我也舍得。”

“妹喜可是红颜倾国,我若是这样的祸水,你也舍得吗?”

“倾国又算什么?桃华想要,我便倾其所有。天道人伦都可以枉顾……”诸儿的唇又压上我的唇,后面的声音便消失在我们热切的亲吻里。我再次失去理智,也许,我从未有过片刻
理智。我并不需要诸儿的倾其所有,就算他肯,我也不允。我所求不多,镜花水月,片刻足矣。
第 12 章 逾窗

我醒来的时候已不见诸儿,一个人蜷缩在榻上,衾枕狼藉,发乱钗脱,昨夜之事恍如隔梦,并不真实。手里还捏着半块缣帛,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凭证,却遍寻不到另外半块。

我朝屋外喊了一声,果儿闻声进屋,看到这副凌乱样子,吓了一跳。我才意识到自己青丝之下未着寸缕,身上烙满了诸儿留下的赤红印迹,昨夜之事,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

好在我身边的人还算可靠,并不会害我。

我随意整了整被褥,没有看见落红。

果儿不敢直视我,低着头替我梳洗更衣,支支吾吾地和我说昨日烧缣帛的事。她正要烧掉,被世子撞见,怕又惹了什么祸,担心了一夜。我说:“这缣帛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都过去
了,世子不会为难你。你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小白那里。”

果儿道:“公主,都晌午了,书房的课已经结束了。”

我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天,果然已经日高三丈,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睡得不知道时辰了。我道:“这么晚了,你也不来叫醒我。”

“是世子出门的时候吩咐的,公主不唤,谁也不准进去。”

草草用了午膳,还是觉得骨软筋酥、浑身乏力,只得回去补个回笼觉。果儿当我旧病重犯,紧张得半死,赖着不肯走。我便叫她打个地铺陪我休息,这张榻上满是诸儿的味道,我是
断不会让别人上来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尽黑,却不见果儿,倒见诸儿坐在身边,痴痴看我。他朝我笑,我也笑,伸了个懒腰,起来搂他的脖子。没有再见时的尴尬,倒像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一
对,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兽炉里的香已经烧净,我掀开衾被,想下榻添一些。

“地上砖凉,怎么又赤足?”诸儿抱起我,我的两只脚落在他的羊皮靴子上,绵绵软软的,我淘气起来,加力踩了几下。却被他拎到半空中,挨了一顿狼吻,以示惩戒。直到哀告连
连,才得以平安落地。

我取了一些龙涎放进香炉,诸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了些麝香出来,混杂在里面。又道:“我这里还有颗整的,你放到玉枕里头去吧。”

我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这味儿比龙涎差了点,但还不算讨厌。我绯红着脸,嗔骂一句:“你倒想得周到。”

诸儿但笑不语。平素是个惠风和畅的翩翩佳公子,今日里举手投足都尽显妖娆。我任他横抱而起,用我的脚尖挑开垂珠挂玉的金绡帐,双双没入其中,如坠云雾,不可自拔……

我从枕下摸出半块缣帛,问他:“还有半块呢?”

他道:“我收起来了,我们一人一半。”

――――――――――――――――――――

诸儿开始夜夜留宿。

一日更深,我当他不会再来,便闩了房门。谁知他竟然爬窗进来,亏我还在读书,要是睡梦里惊醒,吓出尖叫,世子翻窗的一幕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看去。

我已不若儿时的嚣张,开始懂得掩过饰非。

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快乐得不必考虑未来。

可未来终究要来。

父亲给诸儿选定了新夫人,不日成婚。诸儿在我面前表现得一如既往,从不提他的婚事。他不提,我也不问。我身边有果儿这个包打听,宫里的犄角旮旯,我若想知道便能知道,也
无需从他嘴里套话。

但我并不会叫果儿打听这些。

我站在一个旷古未闻的尴尬位置上,既不能像妻子,也不能像妹妹,不知作何表态。我一直想看上去淡定些,若是任凭心意在诸儿面前说出一两句酸话,倒像是个妒妇了,这种没有
立场的话说出来,自己也会觉得可笑。而在外人看来,我的淡定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被退了婚,如今又乏人问津的公主,面对别人的婚事,自然不需要多少笑容。

新夫人是朝臣连称的妹妹,在宫里见过几回,算得上漂亮,仅此而已。半夏走后,这个宫里再没有什么样的美貌可以入我的眼了。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宫里又开始忙碌起来,比半夏出嫁那会儿更甚。我天天往小白那里跑,大概只有他的书房还能躲躲清静。

小白这几年抽高不少,稚气已脱,同样继承了姜姓王族的俊美容貌,日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那里。只是这几年,他的性子越发得桀骜不逊,鲍叔牙这个温吞水,多少要
担些责任。

不过,他再怎样难驯,我是不怕的。有时真觉得,我们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专门来这俗世破坏规矩。

小白好服紫衣,今天又是一袭深紫长袍,玉带拦腰,极衬他白皙的皮肤和华贵中略带妖冶的气质。不过我心情欠佳的时候,嘴里是不会有好话的。我白他一眼,道:“你也不会换身
衣服,天天见你都像个长条的茄子。”

小白也不恼,问我诸儿的婚事:“桃华可备好贺礼?我倒不知送什么好,说来我听听,叫我做个参详。”

我道:“还没备下呢,不过就是这些东西,我回头去问问纠和彭生他们,照他们的样子备一份就是了。”

他笑:“大哥倒是白疼你了!他哪回不是拣最好的给你,我们这些做弟弟的看了都要妒忌呢。他大婚,你倒这样草率。”

我自顾翻着堆在案上的简,随口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东西可送,说与我听听?”

小白讪讪笑道:“大哥也不缺什么,我又想送个别致的,正发愁呢。”他探身过来,凑近我耳边道:“以前大哥总是猎野味和我们分享,你道大哥吃过人肉没有?炙道人肉羹放在宴
上,一定别出新裁。”

什么话从小白嘴里说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漫不经心地回道:“好啊,彭生像野地里来的,还有点肉,你宰他正合适。”彭生长得丑,我有意无意总会调侃他几句,并没有别
的意思。

小白倒愣了一下,小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看他话中有话,我便警觉起来。

他原还有些吃惊,听我这么一说,又露出无赖的表情,垮下身子斜靠在案上,道:“原来你不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杨夫人和内侍暗通款曲,好些年了。彭生
这模样,和我撞见那人倒有几分相像……也真是的,好找不找,找个丑八怪……”

“你不去揭发?”我问。

小白撇了我一眼,一副你还不了解我的模样,道:“与我何干?如今你也晓得了,你会去揭发吗?”

我有些好笑,自己做下的事情已是千夫所指,哪还有立场去揭发别人。杨夫人这些年都备受父亲嬖宠,我虽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宫里的女人自有不为人道的辛酸。我撇过脸去,道:
“又与我何干?”

――――――――――――――――――――

诸儿以不愿靡费为由向父亲请求把婚礼的规格和用度降为最简,父亲大肆褒扬了一番。但这场婚礼还是奢华至极,其实一样都没有减下来。

昨夜他还在我的榻上缠绵缱绻,余温尚未散尽,天一亮却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一整日的繁文缛节,我全程观礼,光是看看都觉得累人。

新夫人凤冠霞帔,团扇遮面,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儿身侧,走得袅袅婷婷。我虽看不到团扇下的面容,但也可以想见,就算描眉画眼,至多清秀而已。可那女子的身形着实出众,肩若
削成、腰如约素,每一步都走得婉转娉婷,如画中姗姗而来。和诸儿一前一后的走,看着倒是极和衬的。

果儿附耳说道:“新夫人这身形还真好,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倒有几分像公主呢。”

我没理她自说自话,目光一直追随着诸儿。他今日也是一袭红袍,我从未见他穿着如此明亮的颜色,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因离得有些距离,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反正,我是笑
不出来的。有时还真是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郑国世子,省了我不少麻烦。

未等筵席落幕,我就回宫了,就算一会儿小白要献人肉羹,我也没有看好戏的心情。一路上只有我和果儿作伴,下人都去凑热闹了,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闪着
清冷的光。
我的住处原本就安静,今夜尤甚。

我坐在那潭活水边上泡脚,水刚碰到皮肤的时候还有些凛冽,冻得一哆嗦,不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去给我端盘冰镇的果子来!”我冲果儿喊道。

“公主,别吃这么凉的东西,对您不好。”

“你去拿就是了,今个儿骂你的人不会来了。”我捧了一掬水,撒在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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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还想说什么,嗫嚅了半天。“还不快去!磨蹭什么!”我怒道,溅起一地水花。

吃完了一整盘郁李也没半个人来和我抢,我叹了口气,抹抹嘴,抹了一手的红。从泉水里把脚撤出来,用裙摆擦了擦,混同刚才的果汁,湿湿红红的,全都印在裙子上。我走回屋子,
对果儿说:“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吧。”我支走她,顺手带上门闩。

坐在案前,也没看书的心情。脸上热热的,风一吹又是一阵凉,我知道那是眼泪。从听说父亲为诸儿选妃到今日成婚,少说半年有余,我从未主动提及,更不会对他施加什么压力,
就算心里难过也是强压着,未曾露出半点不快。可事已至此,我终究是忍不住的,索性灭了眼前一对烛火,一个人伏在案上哭个痛快,省得那光把我的影子印在墙上。形影相吊,最是凄凉。

果儿敲了几次门,我也不理。哭到没了力气,只能哽咽着抽泣。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家具摆设渐渐清晰起来。只听果儿在门外尖叫一声,便被人捣住了嘴。然后窗户发出嘎
嘎的响声,被人慢慢推开,我也不知道害怕,抹了抹眼泪,放眼望去。

一袭雪白长袍的男子撩起衣襟翻窗而入,带着月亮的清辉,如梦似幻,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诸儿,俊朗风姿,如一树梨花。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游移,带
着煦日的温度,用一如往昔的宠溺语气道:“我今日有些事办得晚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锁门,还哭成这样?”

第 13 章 事发

我泪眼婆娑,却带着笑,哭笑不得,扑进诸儿怀里。

诸儿点了灯,看见我裙摆上了污渍,略一皱眉,叹道:“怎么就不听话呢?”

他将我放在榻上,我任他用手掌搓暖我的双脚,嘻笑道:“每次贪凉都会被你逮到,还当你生了通天眼,我不过试试这次灵不灵验。”

“哦,那这次可灵验?”诸儿在我鼻尖落了一吻。

我笑:“通天眼还行,就是脚程慢了,下回需练练风火轮,不然还是看得到逮不到。”

诸儿大笑,抱起我:“你今天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不累吗?我倒是累死了,快休息吧。”我被他放上床,乖乖钻进被子里,给了他一个你放心回去吧的安慰笑容,打算目送他离
开。他却宽衣解带,推了推我,“你霸着我的地方了,睡过去点。”

“你不回去?新夫人怎么办?”我当他只是过来看看。

诸儿并未停手,脱得只剩中衣,“你要我回去?”他挑眉反问,眼里几分狡黠。

我往里侧挪了挪,让他上榻。“真不回去了?你让她新婚之夜独守空闺,也太可怜了。”我又问,心里多少有愧。但心里不愿他走,也问得没什么底气。

诸儿托起我的下巴,眯着凤眸,认真道:“桃华,谁要你这么贤惠了?你肯把我让给别人,还要看我愿不愿意。倒是你刚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还可爱一些。”

我本来也没那么大方,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爬藤似地缠绕上去。这一日三茶六礼下来,诸儿是累得够呛,片刻功夫就响起轻酣。我抚着他俊美的睡颜,心说,我又怎么舍得把你让给
别人?

那个新夫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许还认得,叫我凭空再想,却已想不起她的模样。这宫中恐怕又要平添一笔白华之怨……

――――――――――――――――――――

是日,又是欢宴。小时候喜欢的,如今却避恐不及。

诸儿领着新妇拜见父母弟妹。在那些滴粉搓酥的女子面前,她真的不算出众,但自有璞玉的淳粹。可惜好好的女孩儿,被父母兄长断送进宫里来了。

诸儿和她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他走到我面前,招呼新妇:“连妹,这是桃华,我最小的妹妹。”
连妹是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好名字。就算诸儿的语调里没有任何温度,唤起来也别有一番亲切的味道。

我想这就叫做,名正言顺。

连妹朝我颔首一福,柔声道了句:“见过公主。”然后抬起头,朝我露了个中规中矩的笑脸。她一整天都是这样的笑容,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有看向诸儿的时候,眼底分明是一种尴
尬,还有不解。

我挤了个笑,扶起她的胳膊,亲切道:“嫂嫂不必客气,叫我桃华就是。”对这女子,说不出的百端交集,我决定不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形同陌路,将来对谁都好。

我瞧了诸儿一眼,他立在连妹身后,热切地看我。我心里一颤,连忙撇开目光。

诸儿领走了连妹,姜无止大摇大摆走进来。哪里都少不了他!他是我亲叔叔的儿子,比诸儿略小一些。父亲和这位叔叔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故尤其疼爱他,什么都拣好的给他,
吃穿用度,几乎要和世子平起平坐了。这人品性不正,由于父亲的偏袒,就更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明里暗里的和诸儿较劲。

姜无止上前向父亲问了安,便走到诸儿和连妹面前,一躬到地,涎皮赖脸地喊了声“嫂嫂”,脸都要贴上去了。但凡和诸儿有关的,他都想染指一番,诸儿也知道他的脾性,拽过连
妹的手臂,拉到自己身后。

我低下头,掳了掳裙子。

诸儿不愿理他,应付了几句就带着连妹往别处去了。他见使不出什么伎俩,就晃悠到我眼前来了。 “桃华妹妹,几日不见越发美貌了。” 我很看不惯他的流气样子,白白辜负了


姜家遗传的一副好皮囊。

这样的人,若是虚应他几句,他就会变本加利,越发的纠缠不清。若是恼了,又正中他的下怀。故我不愿理他,随他自说自话。

“那郑国世子真真是个没福份的,像妹妹这样天仙下凡的美相貌都不要。听说妹妹前阵子为了退婚的事心情不佳,还大病了一场,哥哥我心疼得紧啊。若是妹妹不嫌弃,到哥哥府上
小住几日,散散心,让我好好招待你啊。”说着那龌龊手便伸了上来,摸到我的胳膊上。我只觉得身边爬了条毒蛇,说不出的反胃,又碍于大庭广众不好发作,只能暗自使劲想把手抽出来。

我使出一份力,他便加一份力,我终究比不过他的力气,被他的手指掐得生疼。只能大叫:“果儿,你还愣着做什么?给公孙倒酒!”

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引来周围人的注意,他才松手。诸儿的目光也跟了过来,我一脸的忿懑和委屈,与他对视一眼。姜无止还赖在边上不肯离开,诸儿已有怒容,欲往我这厢走。

眼前飘来一片紫云,亲亲热热地搭上姜无止的肩头,笑道:“堂兄,好久不见啊!”小白挑起凤眸,掠过姜无止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转而又附到姜无止耳边,小声勾引道:
“我这里新来一批舞伎,天生尤物,堂兄可有兴趣见识一下。”说着朝姜无止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揽着他的肩头引他离开。

一样的膏粱子弟,小白一行一止就是倜傥风流,姜无止却是越看越下流。我目送小白离开,回头看见诸儿还望着我,我朝他扯扯嘴角,再次转移视线。

眼前转杯换盏,飞觥走斝,即使滴酒不沾,也会醉人。我嫌憋闷,一个人走出大殿透气。殿外云淡风清,月朗星稀,别有一番天地。我深深做了几次吐纳,排出胸中恶气,才略感顺
畅。

倏地,有人从背后执起我的手,我一惊,直觉挥开,怒目相视。

“是我。”

诸儿站在我面前,掳起我的衣袖查看,姜无止掐下的红印尚未消退,他暗骂一声:“该死!”我也不是这么矫情的女子,可一想到诸儿护住连妹的一幕,心里莫名地酸楚起来,眼睛
倒湿了。

诸儿把我纳进怀里,叹息着亲吻我。我有了安全的栖身,脑后的觥筹之声渐远,只觉风月无边,流连难返。

和诸儿在一起,便什么都忘了。果儿来寻,我慌忙从他的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底,掳了掳鬓角。道:“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有人寻你。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休息。”我想问他
今天还来不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他擦干净嘴角的胭脂。

桐月宫的“月”字不好,当初应该一并改掉。月宫里只有一个嫦娥,多年以后,桐月宫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和无尽的等待叠加在一起,让人不堪回顾。那是一种无助的等待,漫长得不
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好在今夜,诸儿没有让我久等。

――――――――――――――――――――
大婚以后,诸儿还是夜夜来我的桐月宫,只是来得晚些。我开始深居简出,除了小白的书房,也不再四处乱跑。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长久,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我开始珍惜和诸儿
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珍惜到吝啬,每天都过得末日一样。有时,床笫间的欢愉过后,我更是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歇斯底里,直哭到诸儿手足无措。

这阵子诸儿常对我说:“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就算我们被拆散一段时日,我保证,只是一段时日,我们一定看得到未来。”他常常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信
我,你要答应我!”直摇到我点头为止。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在他坚定的眼神和承诺下,我无法表现出自己的怯懦。我只能告诉我自己,我从来不是会胆怯的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我和诸儿都有这样的觉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以何种形式。

几个月后,我从小白的书房回宫又碰上了姜无止。小白的书房离我的宫并没有几步路,我常常身着侍女服,只身一人往来。遇见他的时候我没有像其他侍女一样福身问安,他“咦”
了一声,认出我来。

“这位姐姐好面熟啊?”他也不揭穿我的身份,轻浮道:“姐姐那里当差?是否辛苦?不如我替你在伯父面前说个情,你和我回府享清福,如何?”说着又动起手脚来。

我怒道:“姜无止,你不要太过分!”

“怎么?亲哥哥亲得,堂哥哥亲不得?你若应了我,那日在后花园里,你和姜诸儿的事……”

我未等他吐出污言秽语,就扇了一巴掌过去。这虽是第一次动手,但每次见他我都想赏他一顿耳光,这一巴掌早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打起来得心应手。我顾不得手疼,大喊:
“来人!”有几个人认出我是公主,召集侍卫宫女汇集过来。

姜无止见得不着什么便宜,放了句狠话,悻悻地走开了。

没几日,我和诸儿的事情便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父亲。

第 14 章 囹圄

父亲雷霆大怒,我和诸儿被押去了偏殿。父亲虽好面子,但也没有私下解决,这件事已被姜无止闹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实在无从隐瞒。

父亲暴跳如雷,抽出腰间佩剑,砍断了案角,怒道:“你们两个祸水,就非要闹些事情出来!……”他嘴里的两个祸水,一个是我,一个是半夏。

我垂首跪在父亲的殿上,听他大声地喘息,断断续续地咒骂,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怒不可遏。“……枉顾人伦,彘犬不如!……”我没有记下别的说辞,只有这两句似曾相识,依稀记
得自己也这么骂过谁。

最后,诸儿被罚了一顿仗责。我虽没挨皮肉之苦,但被禁足在桐月宫里,从此不许踏出半步。

我不作声,也没有哭。这是我料想过的结局,甚至是我希望过的结局。诸儿至始至终都没有强辩半句,直到有侍卫拉他出去的时候,他深切地看着我,嘲我做了一个口形:你要信我!

我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决提,洪水般四溢出来。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因为他每次都要说到我点头为止,在我觉得那一眼已是永别的时候,实在无法拒绝他,哪怕只是对彼此的一种
慰藉。

诸儿看着我,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浅到我无法确定。

我被人押回宫的时候,一切看似照旧,却又异样的陌生。从此,宫墙四周守卫森严,侍女们也被遣散去了别处,身边只留下一个果儿照料衣食。果儿不用禁足,成了我和外界唯一的
联系,但是她的自由也受了限制,走到哪里都有侍卫形影不离的跟随。

桐月宫里没有梧桐,只有一座高台,可以望穿秋月。这宫原叫“望月”,为了和诸儿的“栖梧”凑成一对,才改了“桐”字。不求鸳鸯双死,但求梧桐共老。但这,也只是一个不切
实际的梦想而已。

我一个人枯坐榻上,绝望如蔓草般蓬勃而生,我害怕独自一人的夜晚,仿佛身边每样死物都会突然活动起来。只好让果儿搬来,在我身边打个地铺。

我半倚榻上,问道:“果儿,你有喜欢的人吗?”空空荡荡的桐月宫里,声音都变得虚无缥缈。

“公主就是我喜欢的人。”

“傻瓜,我是说男子。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果儿答得毫不犹豫。

“你正直韶华,怎会没有怀春之心?我以前倒没好好注意你,你也不要骗我。你现在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处的。”
“没有就是没有,公主不用想着法子赶我了,我不会走的。”

今天连果儿都对我特别强硬,我却变得异乎寻常的软弱。我叹道:“不走就不走吧,路都是自己选的,后悔了也莫要怨我。”

良久,果儿道:“公主后悔了吗?”

“没有。”屋里沉静了片刻,似乎都在回味刚才这句话。我又道:“果儿觉得我错了吗?”

“错不错的我不敢说,只觉得公主太累了。若是喜欢一个人要这么累,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喜欢别人。”

“原来我给你做了这样的示范。我若有你一半慧根也好,可惜……让我重选一次,我还是要喜欢的。”

……

回音散尽,屋子里安静下来,等我再次唤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夜里有些凉,我取过诸儿的玄狐大氅帔在身上,他留在我宫里的,还没来得及带走。这大氅上有他的味道,怀抱
般拥着我,熬过没有诸儿的第一个夜晚。

等果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半倚在榻上的姿势,她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心疼地看着我,问我可有什么需要。

我道:“你替我去看看诸儿好不好?我知道父亲要断了我和他的联系,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冒险,只要打听一下就好。”

“好吧,公主吃了饭我才去。”

我勉强勾了勾嘴角,笑不出来。这丫头也是个买卖人,以后的日子都是用我的正常作息来换她打听到的消息。我晓得她是为我好,也多亏身边有这么一个体己的人。我对她说:“我
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但有一样,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瞒着我。”她应了。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昨天挨了打,直打到皮开肉绽,公子夫人都来劝,主上才罢手。主上问他知错了没有,世子死活也不吭声。又罚跪了一夜祖宗牌位,今天早上已经虚脱了,
刚叫人抬回去。”

我“哎”了一声,又是泪流满面,如今除了无谓的哭泣,已经束手无策。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难眠,那种疼痛无边无际地放大开来,如同利刃剜心,苦不堪言。果儿常常被我的哭声吵醒,见我一人蜷缩墙隅,捧心而泣。

我虽照着果儿的话,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但味同嚼蜡,夜不能寐,几天下来已经形同枯槁。

果儿偷偷收走了屋子里所有可以寻短见的东西,我说:“你不必这么麻烦,我若想死,总有死的法子,谁也拦不住。可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诸儿。诸儿叫我信他,我虽不能尽信我
们还有未来,但诸儿不止一次这样说了,我便要等等看的。”

果儿是个机灵的丫头,父亲派的人看管的严格,她也不会硬碰硬,只乘着为我取膳的时候在厨房里打听诸儿的吃食。先前几天还喝着伤药,吃着流食,慢慢的药就停了,但胃口还不
见好。

我对她说:“你明日为我取膳的时候,若见到世子的人,便大声说,公主要杏,开胃。”杏、信同音,我不知这话能不能传到诸儿那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乱投
医,再蠢的法子也要试试。

果儿在厨房连喊了几日,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报我:“阿苏今天见到我,说世子吃了杏,胃口好多了。今天世子那里送去了好多酒菜呢。”

我莞尔一笑,这是几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想到诸儿也会打听我的饮食,更不敢怠慢,即便没有胃口,也要把饭菜全数塞进肚里。

――――――――――――――――――――

我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苦苦挨过了一个冬天。漆盒里的龙涎已经所剩无几,父亲虽不会在用度上克扣我,但这样珍贵的赏赐也不会再有。我不再奢侈地焚烧它们,而是常常拿出来
把玩。我对气味的记忆尤为深刻,这熟悉的味道陪伴了我和诸儿韶华最盛的时光,现在我便要在这烙印着温暖回忆的香气里渐渐枯萎了。

眼泪已经干涸,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看书,这是父亲仁慈的地方,他不会禁止果儿带书给我,只要不是出自诸儿那里。

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卷遗失已久的竹简,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拿袖子擦拭干净,才发现是姑母的诗集。禁脔后宫,是一个君夫人的本份,也是一个诗人的悲哀。

我开始细细品读她的诗:……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的时候我也读过,只读出她斐然文采下的辛酸,我不愿平白受她的阴影,便不再读。如今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每读一回,便要想起诸儿,想起他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那卷简我常常拿在手上,到了开春,韦绳就断了。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清静,如今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园丁们不再进来修剪,但花草依然茁壮,一夜春雨,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生得杂乱无章,却别有一番天然的韵味,仿佛
此处从来无人问津。

我很少走出屋子,果儿说,墙外伸进来一枝桃花,开得浓烈。

又是喝桃花酒的季节了,我浸了一坛,只是再无知己可赠。开盖的时候依旧香气扑鼻,我浅尝一口,却没有儿时呛人的味道。我疑惑道:“不对,不该是这个味儿。”

果儿说:“公主,这一样的酒,一样的桃花白芷,怎会浸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点头:“是喝的人不一样了。儿时什么都是甜的,心也是甜的,自然受不了这样的辛辣。如今,心已麻木,何况舌头。”

我开始喝酒,我只是想试试诸儿所说的口含桃花的滋味,但酒液滑过唇舌的时候,却想起了他的热吻。很多次,我在他嘴里尝到的都是这个味道。我并不想酗酒,但就是一口接着一
口停不下来,喝到醺然耳热,便越发身临其境。

好在我醉酒后也不闹事,只是抱着诸儿的玄狐大氅昏睡。喝过这么多苦药都不管用,没想到酒是良方。

果儿开始断我的酒,她说喝酒伤身。我道:“喝药也伤身,还不都是一样的,喝酒还有些用处。”如今也算虎落平阳,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仰仗这个丫头,只好连哄带骗,她才肯给我
一些。

大半年都相安无事,父亲渐渐放松了守卫。但我依然不能出去,更不能得到诸儿的只字片语。只是果儿能够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拿到更多的书。

接下来是接二连三的喜事。

到了夏末的时候,郑国世子娶了一位小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这是国政还是爱情,或者兼而有之。我和他虽未谋面,也算半个熟人。我们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总算还有一个是幸运的,
不然又是一场悲剧。

秋天的时候,诸儿连娶了两房夫人。果儿传话给我的时候毫不掩其愤怒:“主上依旧器重世子,世子对主上也是惟命是从,如今他重兵在握、在朝堂上讲话也有分量。主上不但给他
娶了那么多夫人,还送了很多美女。世子他……他都照单全收。……只有公主您还被关在这里。”

我递给果儿一把篦子,她接过,替我梳起头发来。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只着素衣青裙,头发也常年披散着,只是保持干净而已。我摆弄着匣子里蒙了尘的首饰,取出一只坠着流苏
的簪子,当空画圈。良久,缓缓道:“若是凤协鸾和,又何必娶个没完没了。”

我不太注意日子,直到身子明显畏寒,才发现已是冬季。果儿说,外面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了。我想了想,道:“去存些干净雪水,明年我们煮茶喝。我若等死,还需一段时日,总
要找些事做。”

原来已经一年了,我好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可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却又恍如昨日。

第 15 章 嫁杏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间在我这座宫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果儿端了一碗长寿面在我面前,我挑起一根绕在箸上,问道:“谁的生辰?”

“公主,今天是三月初三。”

我“哦”了一声,看了看筷上细长的面条,又道:“我若是月娥,一定会后悔吃了那颗不死药。终年关在这里,我倒不愿意活那么长。”

“公主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我拿一样好东西给您开胃。”说着塞了个小陶罐在我手里,诱道:“今天早上,阿苏偷偷塞到我食盒里的。”

打开陶罐,里面是一些橙黄的杏脯,我捻起一颗,牵连起绵绵的糖丝。我的嘴里常年无味,刚入口时酸汁四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才品出其中甘甜。

诸儿给我杏脯,是还不愿放弃吗?

我露了个笑脸,果儿又凑过来,道:“公主,我还有个好消息。您就要出去了,外面海阔天空,您自然要活得长长的,快把面吃了吧。”
“出去?”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喜道:“果儿快说。”

“鲁国国君派人向公主求婚,主上已经答应了。”果儿说得喜笑颜开,她当一桩好事,我却收敛起笑容,拢了拢眉头。

鲁国与我们齐国相邻,国力不昌,国君姬允又刚继位不久,羽翼未丰。这样的地方,最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我和诸儿的事早在诸侯国间闹得沸反盈天,姬允又怎会不知,他愿娶我,
也只是因为“齐大可荫”吧。殊不知他错打算盘,父亲会这么爽快答应他,是弃我如蔽履,不过早早送走我这个祸水,又怎会去庇荫他。

只是,我若嫁去,便与诸儿再无未来。

“世子知道吗?”我问。

“主上召告天下,举国皆知。世子应该知道,我打听的已经晚了。”

我端起陶罐捂在胸前,诸儿何意?从此以后鲽离鹣背,千山暮雪,隔如参商,他既知道,又叫我如何信他?

虽有婚约,我还是不能出去。桐月宫里又多了内侍宫娥,为我准备婚嫁的事宜。父亲怕我闹事,已经加强了守卫。

果儿报我:“世子向主上请求送嫁,主上没答应。这阵子连他也被禁足宫中了。”

“那是小白,还是纠?”公主出嫁,必有同姓王侯送嫁、主婚。

“主上说,他要亲自送嫁。”

我笑笑,“倒是好大的面子。”

近来我一直捧着那只陶罐,那罐杏脯过后,就再没有收到任何东西。诸儿究竟何意?是要我信他,还是只想告诉我,嫁杏已至?

我的婚事不比半夏,时间仓促,一切从简。嫁妆也没有多少,我已是父亲蚀本的买卖,他就不会再往里赔钱。我在贴身的箱子里放了诸儿送给我的东西,他留给我的每一样礼物都弥
足珍贵,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念着旧情的人也都送了贺礼。小白和鲍叔牙送了整整三十车竹简,这三十车也算为我出嫁的队伍充了门面。我无以回报,只让果儿送去我们冬天里存下的雪水。

果儿回来的时候说:“世子禁足宫中,准备的礼都被主上扣下了,连句话也传不出来。小白公子派人过去,好不容易才混进去,带了句话出来……”

这个时候了,也只有小白有心,倒不枉我们知己一场。我道:“什么话,果儿快说!”

“世子说,不论相隔多远,不论时隔多久,不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信他。”

我松了一口气,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诸儿不曾放弃,我便不能颓丧。虽然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诸儿从不骗我,他既这样说了,我便要好好等下去的。

果儿犹豫了一下,又道:“主上下了令,公主出嫁以后终身不许回省。包括大公主。”

我和半夏并没有多少姐妹之谊,却处处带累她。父亲不许我回省还有道理,不许她回省,是怕她从那老家伙手里逃回来吗?我道:“父亲这个时候了还要讲究公平?这么多年,他还
不了解半夏吗?半夏根本不会回来,依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走回头路的。”

两个女儿,他一个也不曾了解。

――――――――――――――――――――

三月初九,我和半夏共生共荣,连出阁都是同一天。

果儿捧来鲜红的嫁衣为我换上,我很久没有揽镜自照,铜鉴里的我有些陌生。因终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皙得近乎苍凉,如今又穿着这么突兀的颜色,越发显得病态。这颜色诸儿也穿
过一回,我们都不怎么合身。侍女捧上胭脂花粉,我推开了,只点了朱唇,像偷吃郁李后留下的罪证。果儿见我这副扮相,皱了皱眉,虽周身喜服,却悲怆得如同即将走上祭台的童女。

果儿领了一个手巧的侍女来为我梳头,我挑了个最简单的样式。片刻功夫,发髻就绾成了。她取过凤冠,上面坠着一排珍珠帘子,用来代替遮面的团扇。我挥了挥手,道:“这东西
太沉,我不带。”

有人想上前劝说几句,被领头的拦下了。这场婚礼,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我一个离经叛道的新娘,也没有什么可以钳制,无需和我起多余的争执。
领头的侍女递来一把团扇,我加重了语气,道:“就这样,我什么也不要!”她僵了片刻,就退下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这些下人,只是团扇遮面,起源女娲伏羲,后人连这等小事
都要沿袭下来,却不许兄妹成婚!

走出桐月宫的时候已是正午,赤乌之光太过耀眼,我用手遮了一下,还是抵挡不住一阵目眩。

宫门口围着为我饯行的人,兄弟们都在,却不见诸儿。父亲不会允许他来,不然,我又如何肯走?我环顾四周,前尘影事,历历在目,多少有些恋栈之情。但,除了诸儿,也没有什
么割舍不掉的人事。我故作轻松,朝他们挥手笑笑,转身往马车去了。

这一转身,就再不能回头,因为我已泪流满面。

踏雪和其他三匹马拴在一起,为我拉车。它一见到我,就举蹄嘶鸣,可是受到其它三匹马的牵连,根本施展不开,只能摇头摆尾,显得焦躁不安。我过去抚了抚它的鬃毛,道:“好
久没见你了,你倒还记得我。委屈你替我拉车。到了鲁国,我就给你自由。”这话是说给它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踏雪安静下来,用头磨蹭我的手掌,宛如初见时的亲切。

我的队伍离奢华还差得很远,但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却丝毫不比半夏出嫁时候的逊色,他们倒不是来看皇家的威仪排场的,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这个□后宫的公主吧。我也不能叫
他们失望,大大方方地拉开帘子,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百姓的身上有一种毫无遮拦的世故,但这市井百态对我又别有一种亲切。假如我和诸儿不是生在皇家,便可以隐匿于市,又何故受这生离死别的痛苦。

以前我和诸儿常常在城里策马巡游,有时甚至共乘一骑,无所忌惮地接受人们的目光。诸儿曾说,也许是因为我绝世独立的容貌,让我的身上有一种矫矫不群的自信和豁达。我不知
道这种大度是否源于我的美貌,但现在,我确实需要这样的力量来让我坚守和诸儿之间的承诺。

出了临淄城,一路无话。以前关在屋子里,现在关在马车里,我每天翻看竹简,也并没有什么不自在。队伍日夜跋涉,我频频回顾,万水千山已经阻隔了视线。再回忆起昔日种种,
竟如前尘往事,只有诸儿摇着我的肩头说:“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言犹在耳,德音不忘。

如果这一次也是以退为进,我们都已经退得太远。

……

――――――――――――――――――――

半个月后,我们的队伍到达鲁国,曲阜城下,国君姬允亲自来迎。

这里也许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这味道阔别已久,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的猎场。

我踏下马车的时候溅起了一道湿泥,弄脏了我的丝鞋。很久没有这样亲近土地,我深深地吸气,四肢百骸都充斥着自由,好像一颗沉默已久的草籽,就要破土重生。

虹消雨霁,云过天青。这一年,我十六岁。

姬允上前搀扶,我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臂,朝他冁然一笑,竟笑得理所当然。

第 16 章 插花一 取名

“桃华,谁又惹你了?”

“半夏!”

“哦?”

“她打我的果儿!”

“什么果儿?”

“我新得的丫头,杨夫人那里讨来的。”

“就是刚才那个桃子脸的丫头?”

“嗯。”
“你又去半夏那里生事了吧?”

“谁生事了?半夏是记恨我以前打过她的丫头。”

“那你又做什么打她的丫头?”

“她的丫头叫荷华,我叫桃华,她犯了我的讳,还不该打?”

“是该打。阿苏,带那个桃子脸的丫头去刑房领一顿杖责。”

“阿苏,等等!你为什么要打她?”

“这丫头犯了我的讳,还不该打?”

“咦,我倒没注意。果儿果儿,怪不得叫着那么亲呢。你别打她了,荷华和果儿不一样的嘛。”

“哪里不一样了?”

“嗯,半夏是存心的。我是因为喜欢诸儿,喜欢得不得了,老是想着你。所以一看到她的桃子脸,就想到果儿这个名字了。”

“喜欢?上回楚国送来一只犀兕,你也喜欢?竟然给它取名‘猪儿’,这帐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算呢,今天这丫头你是别想保下来了。”

“啊呀,谁那么多嘴,这事也让你知道。你别气,下次还有这么丑的东西,我就叫它彭生,好看的才叫诸儿。”

“还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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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要做什么?”

“我想骑一下墨骓。”

“不许。”

“摸一下。”

“不行。”

“小白都有自己的马了,叫小白兔。”

“又是你起的名字吧?”

“嗯,动如脱兔嘛!”

“你总是有理。”

“我也想要一匹马。”

“哼,你的马又要叫什么倒霉名字?”

“嗯,这就要看它好看不好看了。”

第 17 章 嘉礼
鲁国国君姬允,也算是个美人。大我十岁,却有一种超乎岁月的老态,这恐怕是多年宫廷斗争留下的印迹。姬允本是顺理成章的嫡子,可上一任国君薨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故大权
旁落,由庶长子姬息把持朝政多年。

姬允的王位源于弑兄。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又辗转于太多的口舌,其中曲直,恐怕已无人能辩。宫廷向来是个人情冷漠的地方,只问生死,不问是非。父亲将我从一个宫廷送来另
一个宫廷,只要知道执子之手的是鲁国国君,究竟是姬允,还是姬息,又有什么重要的?

姬允温声道:“公主,您休息的驿馆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就是佳期,您的宫也收拾好了。公主若住不惯驿馆,提前搬来也是可以的。”

我想回他的话,转过脸去看他的眼睛,他却垂下眼睑,道:“公主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笑道:“君侯的好意桃华心领了,鲁国是周公封地,向来以周礼治国,我也不好坏了规矩。”

他点头称是,想扶我回马车进城。我反握住他的手,道:“君侯,桃华有一请。”

他略略弯腰,侧身恭听。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马被绑了太久,我想骑马进城,不想坐车。”

他微有吃惊,“公主会骑马啊?”随即就笑着应下了。

父亲面有不悦,嫌我多事。我扬起下巴,朝他大方一笑,他敛了敛神色,也不再作声。这鲁国将是我桃华母仪的天下,就不容他人置喙。

侍卫牵来踏雪,姬允想扶我上马,我婉拒了他的好意,上前拍拍马背,踏雪温顺地伏跪下来,引来周围一片唏嘘。我翻身上马,掳了掳它的鬃毛,它便以最矫健的身姿站立起来,凤
臆龙鬐,蓄势待发。我勒紧缰绳,踏雪高举前蹄,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长嘶。当空立马,即便是男子,也很难做到。我和踏雪长久的沉默,已经聚集了太多一触即发的力量。

我俯视四周,每个人都仰头看我。我对身边的姬允说:“君侯,桃华为您开道,在城门口等着您。”他微笑颔首,我随即挥鞭,踏雪应声而动,如出弦之箭,绝尘而去。我一路以雷
电之势狂奔,耳边只有春风烈烈,马蹄特特。事到如今,唯有抛却前尘,一往直前。

我在马上反复默念着诸儿的名字,从今往后我会把你珍藏在内心最柔软的所在,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等待你来和我践约。

……

踏雪飞奔到城门之下,姬允骑着他的白马追赶上来。曲阜城里已是万人空巷,皇家队伍路经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我让出一个马头的位置,与他一前一后,毫无掩饰地走在
大街之上,共同接受民众的欢呼。相比故国百姓的冷眼,我想我也是担得起如此盛情的,对他们来说,我是能为之带来和平与富庶的大国公主,他们也只有先填饱肚子,才会有力气在茶余饭
后谈论我的操守。

大街上骈肩叠迹,即使在侍卫的驱赶之下,两匹马依然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行至驿馆,一干人等才安顿下来。

踏雪在城外一路狂奔,溅起的泥尘染黑了白蹄,我的鞋袜也失去了本色。果儿拿来换洗的衣物伺候我沐浴,一入温水,我长吁一口,浑身酸痛才略有缓解,动了动胳膊,竟有“咯
咯”的响声。

果儿上前为我舒展筋骨,笑道:“公主今日的上马威真是厉害,策马飞奔的时候更是英姿飒爽,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瞠目其后呢!”

风光背后,多有隐痛。我笑道:“好久没有活动了,实在颠得厉害,一上马我就后悔了。只是那么多人看着,已经骑虎难下,我还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呢。”一脚踏进鲁国,就有重获
新生之感,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我和果儿相视而笑,仿佛童年时候,发现一脸正色的半夏,脸上画着浓淡不匀的胭脂。

沐浴完毕,重着华冠丽服,镜前的我焕然一新。我道:“果儿,我饿了,开膳吧。”

果儿喜道:“公主倒是知道饿了。”

――――――――――――――――――――

翌日,便是我与姬允的嘉礼。我没有再拒绝宫娥呈上来的凤冠,好像夙夕之间,我已经老得没了半点脾气。

凤冠霞帔,犹如重甲。一大清早,我就全副武装,和姬允并坐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贺。

领头的是太宰羽父,鲁国宗亲,百官之首,长着一对狭长而精明的眼睛,每次见他,都会让我想起管夷吾。他的太宰之位源于弑君,劝说姬息杀弟不成,就来游说姬允弑兄。一山难
容二虎,今日高居庙堂的不管是姬息还是姬允,我都认为无可厚非。但墙头草,就让人深恶痛绝。

可我不会把嫌恶写在脸上,生在宫廷,这是必须的城府。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对我的几句溢美之词,听着也着实受用。我和蔼笑道:“有劳太宰大人了。我初来贵国,有什么
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人提点。”
“不敢不敢,君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下官定当竭尽所能。”

又客气了几句,他才恋恋不舍,长揖退去。

百官之中,有一个小个子,相貌平平,泯然于众。他自称大夫申繻,这名字倒是如雷贯耳。我示意他免礼,真诚道:“申繻贤名,我在齐国就有耳闻。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日
后有机会,倒想向先生学习,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我这脾气始终没改,只要碰上有识之士,便想从师,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都以先生相称。

“君夫人谬赞,申繻不敢当。”只撂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就躬身退去了。耿直的人,戏就做得差。申繻对我的不屑,溢于言表。我只朝他无所谓地笑笑,高帽子戴得,这点白眼,我
也挨得。

亘古以来,君侯王者身边总有这么两种人,各司其职,相互制约,一个也不能少。

朝臣们鱼贯而来,官阶高些的,拜再前面,我还能记得。越到后面,越是力不从心,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快要折断下来。

好不容易结束了朝堂之上的冗长仪式,我被安排在偏殿休息。才跨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摘了凤冠,这东西带在头上,犹如千斤压顶,着实让人受不了。姬允上前,柔声道:“夫人,
辛苦了。”他和我说话,眼睛总是不看我,倒像个下人。

我揉揉脖子,客气道:“君侯哪里话。嗯……这死沉的东西,一会还要带着吗?”

他取过,掂了掂,笑道:“是挺沉的,夫人嫌累,不带也罢。”

“多谢君侯。” 果儿端来茶点,我奉了一盏过去,对他笑笑。姬允对我总是柔声细语,礼数周到,这样的人我也没法讨厌。他对我客气,我就还他和气,以后的日子,若能相敬如
宾,就再好不过了。

姬允接过茶杯,道:“夫人用些点心,小憩片刻吧,一会儿还有一场喜宴。”

我点头,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有一场喜宴,除了记得七七八八的朝臣,应该还有后宫。在我之前,姬允已经纳了好几房夫人,我虽为正室,也总是新人。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难以预料,总要养足精神,才好去应对。

我睡得迷糊的时候,果儿唤醒我,捧来一身罗裙。我对镜描眉,瞥见身后的姬允一直凝神看我。镜中四目相对,他才反映过来,仓惶地收敛起眼神。

我装点妥当,携着姬允的手步入宴会。

开筵之前,同样少不得一番虚礼。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跪在我面前,脆生生地喊了声:“孩儿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若是长我几岁的夫人喊我一声姐姐,我尚且受下了,可这一声母亲大人,唤得我着实有些无措,我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孩童无心,这官话多是大人教的,就不知道教自己的孩
子喊别人母亲,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的视线越过眼前的孩子,看向他身后的艳妇,长相尚可,就是妆化得忒浓,想遮掩岁数,却欲盖弥彰。那妇人朝我和姬允一福,婉转道:“妾夕君拜见
君侯、君夫人。”

姬允指着那孩子向我介绍:“这是庶子庆父。”他加重了“庶”字,像是要宽我的心。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的脸上像是傅了一层红粉,竟有几分少年般的羞却。

为人嫡母,总要有些风范。我招呼庆父过来,给他一盘鲜果,让他在我身边坐下。

再打量一番眼前艳妇,含笑道:“原来是夕君姐姐,桃华初来乍到,以后请姐姐关照。”

“妾不敢。”夕君一脸恭顺,我一时也难辨真伪。

其余有名分的夫人也一一上前拜见,我都含笑答礼。我一直以为,父亲的宫里,只有半夏的美貌才能和我匹敌,原来姬允的宫,也是一样的。

孩子总归是孩子,刚才还彬彬有礼,一会儿就露了本性。庆父并不安份,拿我给他的鲜果掷台上的舞伎,夕君怕他扰到我,就让人抱走了,我也由着他去。

酒过三巡,人声渐渐嘈杂起来,长袖也舞得越发缭乱。笙歌鼎沸,对我这个害怕落单的人来说总是好的,我试着融会其中,直到姬允夺下我手里的酒觞,这场盛宴才终告结束。

我派人把父亲送回驿馆,明日他就要启程回国了。临行前,他又交代了几句话,看他的神色,许是什么要紧的话,我也没有听进去,不过一直点头应承。我低着头,视线落在他握着
剑柄的右手上,那只无数次持剑冲锋的手,已经老态毕露。我站在宫门口,目送他的马车远去,隐约感觉这一别就是生死之别,却不敢多作深想。

回到后宫,已经累得瘫软无力,整个身子都埋在浴盆里,不愿再动。昨日马不停蹄,今日又疲于奔命,我不是怕身体上的负荷,怕只怕这种喧嚣之后的沉寂,一旦停下手脚,就有相
思蚀骨。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天,又叫我如何消受?
“公主,水凉了,您出来吧,别又冻着了。”果儿来劝。

“那就添些热水。”

“您已经洗的够久了,手都泡白了。”

果儿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我转身看去,姬允站在屏风处,眼神混沌。

华衣底下,谦恭背后,也是食色之性。我被姬允从水里捞出来,横陈榻上……一觉醒来,已是覆水难收。

一大早,又是一番耳鬓厮磨,姬允才肯上朝。

果儿进来伺候,身后紧跟一人,她道:“公主,您看谁来了?”

我循声望去,惊道:“阿苏!你怎么会来?”

第 18 章 同缘

我脸上潮红未退,妆乱钗脱。一见阿苏,心弦一颤,仓惶四顾,倒像做了什么暗昧之事被人撞破。

“公主,只有我一人。”阿苏垂首道破。

“哦”,我心里一阵凉,又道:“你不在世子身边,怎么跑来这里?”

“您一离开,世子就解禁了。他曾快马加鞭追上您的队伍,但不敢上前,只能一路目送至烁水。世子还要前行,属下等力劝,方才作罢。遂命我一路保护公主,到了鲁国,就留在公
主身边,听候差遣。”

“你是世子身边的老人了,来我这里,他怎么办?”

“还有阿费。”

我点头不语,挥退阿苏,示意果儿进来伺候。我吩咐果儿:“他若愿走,我也不留。他若愿留,你就好好安顿他,让他暗地里保护吧我。”我不愿这人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省得睹人
思人。

我换妥了衣衫,就命人把早膳送到花园里去用。我的自由是一场交易所换,得来不易,故再不愿意时刻困在六面墙中。

才吃几口,就见庆父追着蝴蝶跑来我这厢。我给了他一块甜糕,问道:“这个时辰了,怎么不在书房里?”

他咬着甜糕,囫囵道:“那里没意思,我不愿去。”

“你不去,倒没人管你?”

他听我这话,警觉看我,倔道:“我君父和母亲都不管,你要管我吗?”

“哦,你昨夜不是唤我母亲的吗?”我终究没有长大,竟和个孩子计较起来。

他的话和糕一起噎在嘴里,白我一眼,小声道:“才不是你!”

宫里豢养的几只白鹤款步走进亭子,啄食地上的甜糕碎屑。庆父一脚踢开靠近的一只,惊得其余几只四散奔逃,扑扇起翅膀,落了一地白羽毛。

果儿上前护住我,几个宫娥赶来,朝身后招呼:“夕夫人,公子在这里。”

夕君急急跑来,一见到我,略有错愕,复又神色如常,恭敬道:“君夫人在这里,夕君给君夫人请安了。”她一把拽过庆父藏在身后,又道:“小孩子不懂事,若扰了君夫人,请君
夫人见谅。”

我笑道:“姐姐哪里话,庆父在我这里很好。只是……这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倒没有请先生吗?”这本不关我的事,只是我自己在书房里长大,深知里头的好处,就希望其他孩子
也能知道。庆父这孩子顽劣,与小白不同的是,他的顽劣里头有一种粗鄙,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
“先生是有的,我这正要捉他去呢,让君夫人见笑了。”她观察了一下我的神色,继续说道:“庆父是君侯的长子,故对他有些溺爱,都是被惯坏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夕君在这
个“长”字音上费了番功夫,她的言下之意,我也不是听不出来。

“既这样,你就带他去吧,不要让先生久等了。”

夕君拉过身后的孩子,道:“还不快拜别嫡母大人。”

庆父极不情愿地给我磕了头,我也心安理得的受了,含笑看着这对母子离开。果儿斜了他们一眼,想要对我说什么,却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

自我嫁到鲁国,才渐渐发现桐月宫里那段幽闭的日子对我潜移默化的濡染,我的棱角已经被岁月打磨光滑,有的时候甚至发现自己的身上有了半夏的影子。听说半夏被姬晋强娶的那
天,我还为她大哭一场,自以为感同身受。原来我一直都低估了女子的韧性,你不爱他,就只会对他笑,却不会为他流眼泪。

姬允不再去别的夫人那里。我虽掌管后宫,但如今正室专宠,侧室们就闹不起来,我只需维持台面上的一片祥和,私底下的事也不去费心。国政我是不理的,他肯同我说,我便听着。
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会瞒我,军国之事我是知道的不少,利弊得失也有论断在胸。只是我从不多言,不是什么亡国灭顶的大事,我也不愿为他操这样的闲心。

姬允待我的好,我其实看在眼里,可除了保持夫妻间的一团和气,我也实在拿不出更多。

――――――――――――――――――――

无事弄花草,闲来吟风月,若是撇得开前尘往事,我在鲁国的生活也算优游自适。橙黄桔绿,桂子飘香,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收获季节。这年秋天,我爱上了甜柑和桂花糖水,总是吃
个没完,却不思茶饭。

果儿看出我的异样,找来疾医把脉。疾医把出喜脉,姬允乐得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孩子。而我,也有发自内心的安慰,至此安胎成了生活的重心。

到了小腹微凸的时候,我劝说姬允分房。

果儿对我的决定提出过异议,我示意她无需多言。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已经让我付出了内心最天然和纯粹的感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母亲,可能才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所扮
演的最伟大的角色。未来有太多的无常,他可能才会成为我最后的寄托,即便不是诸儿的孩子,我也将视如珍宝,竭尽所能为之争取世间最好的一切。

分房几个月之后,侧夫人容容也怀了身孕。果儿报我这件事的时候,对我还有嗔怪。

我只抚着肚皮,淡淡道了句:“无妨。”

“公主,您倒是大方!”果儿不依不饶,又顶了我一句。

我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一直护着我,我是知道的。我这作主子的也当关心关心你了,你年纪不小,也该把你许人了。”

“果儿陪着公主,不嫁人。”

“啊呀,你若不肯,我也没有法子。可是诸儿把阿苏交给我,我总要替他打算,这宫里可有你相好的姊妹,拣个模样好又温顺的,让我许给阿苏。”

“哦,我会注意的。”果儿不看我,闷闷地说。

我戏谑她:“死丫头,你就硬撑着吧,我就拖到你来求我。”

果儿哀怨地看我,道:“公主,您又不愿见阿苏……”

“我不见他,又不是不许你嫁他。你只管说你喜不喜欢,我自会给你做主。”

果儿害羞地点头,一张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桃子。

乘着年节,我就把果儿的婚事办了。她跟了我许多年,在我心里,倒比半夏还亲近几分。如今看她出嫁,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金童玉女般站在我面前。这是我来鲁国以后第二次看见阿苏,看见他,果然会想起诸儿。阿苏是诸儿的人,果儿是我的人,这一对璧人站在一处,怎么看都是
天作之合。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热衷于媒婆的角色。不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为了能在别人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

果儿的婚礼很简单,他们来拜见我的时候,我给了些赏赐,准了几天假,还在我的宫里替他们办了几桌喜宴。因她是君夫人的贴身侍女,在后宫里多少有些分量,故得了不少馈赠,
连几位侧夫人也争相巴结。

容容也在邀请之列,穿了件素色的宽大深衣遮掩住微凸的小腹,怯怯地给我问安。

我和气道:“姐姐有孕就不必拘礼了,我如今身子沉,不能来扶你,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我示意她的侍女扶她起来,又关照了几句体己的话。本想叫她在我的身边入席,但不管
我表现得多么宽宏大量,也不会松懈这个胆小女人的心防。我不愿给她这样的不自在,就让她坐到别处去了。

我其实并不会害她,我说“无妨”,就自有道理。往远处说,鲁国是周公封地,子孙最惜姬旦扶立幼主的圣名。往近处说,姬允本身就是在嫡庶相争,兄弟阋墙中幸存下来的,他在
一日,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容容的孩子,即便是个男孩,非嫡非长的,又拿什么来和我的孩子争。

齐姜女子,个个都是后宫典范。不同于姑母的是,我的不骄不妒,源于不爱。

――――――――――――――――――――

次年夏天,热得异乎寻常,好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我的产期就在这几日里,所以格外小心,也不再出去乱走,只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放个漆木榻,斜躺在上面翻翻书简。果儿就
在一旁陪着我,替我摇摇扇子。

大暑那天,正看得兴起,只觉竹简上盖过一层阴影,抬头一瞧,原来是天边一团乌云滚滚而来,挡住了光线。我道:“回屋去吧,要下雨了。”才一动身子,惊觉一阵腹痛,我捂着
肚子,咬牙道:“果儿,我要生了。”

我的宫里忙碌起来。我被按在榻上,疼得死去活来。我知道会疼,却不知道是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法。

“果儿,果儿……”她的手臂被我抓出了血印,我哀叫道:“是不是天黑了,怎么还没有生出来?”

“公主,现在才是晌午,外头是乌云。您再使把力气,很快就好了。”

稳婆也一个劲地催促我,我被催得心慌意乱,只觉得时间漫长得像凝固了一样,这场灾难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我拼命地喊叫着,叫声混合着窗外隆隆的雷鸣,再传进耳朵的时候已
经混杂不清。

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在随即而来的雷鸣声中清晰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周围有片刻的寂静,我慢慢松懈身体,仿佛得到了救赎。慢慢的,才注意到自己已
经被汗水浸透,就像一个刚被人解救上岸的溺水之人。

“是个公子。”稳婆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我面前,在昏黄的烛火中,我看见了诸儿的眼睛。

“天黑了?”我又问。

“才过未时。”

“那是下雨了吧。”

“还没有下下来,估计是不会下了。”

我抿了个笑花,娓娓道:“我有一个故人,也是生在这种天气,光打雷不下雨。这孩子可别和她一样,也是个别扭的性子。”

稳婆笑道:“君夫人有所不知,妾的家乡有个传说,光打雷不下雨也分两种:若是没有闪电,那是上天在发怒;若是雷电齐鸣,就是上天在笑。公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天笑,就不知
君夫人的故人是哪一种呢?”

我合上眼睛想了想,轻声道:“这我倒不清楚了。”

――――――――――――――――――――

孩子刚满月,姬允就带着我大宴群臣。

我当着满朝文武,向姬允请求:“孩子至今没有名字。妾闻申繻大夫博学,想请他为公子取个名字。”

“寡人也正有此意。”姬允点头,示意我过去。

我抱着孩子走到申繻面前,道了句:“有劳先生。”
申繻躬身道:“不敢”,掐着指头略略想了一会儿,便说:“起名有五法:信、义、象、假、类。公子与主上是同一天生辰,可取‘类’法,取名:同。主上,意下如何?”

“姬同。这个名字甚好,甚好!”姬允觉得好,我也满意。我看着孩子酣睡的模样,和诸儿,着实有太多相同的地方。我朝申繻一福,恭敬称谢,抱着姬同回了主座。

只见姬允起身,大声道:“寡人还有一事,要当众宣布:今日起,嫡子姬同立为鲁国世子!天下大赦,举国同庆!”他端起酒杯,底下众臣一饮而尽、皆额手称颂。

我低头拍着怀里的孩子,缓缓露出了笑靥。

几个月后,容容也诞下一子,排行第三,姬允为他取名:叔牙。

每当有人唤起这个名字,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好茶的老头。仿佛天意如此,过去,还真是无法摆脱。

第 19 章 信约

外甥长得像舅舅,本来也无可厚非,但坊间还是有不少关于同儿出身的质疑。姬允知道以后,出面压了下去。他夜夜来我宫里纠缠,是谁的孩子,他心里清楚。

这就是女子的悲哀,不管你爱不爱他,都会怀孕。

半夏出嫁以后,我常常想,如果让我和她遭遇同样的命运,我宁可选择冷宫,或者死亡。而禁足在桐月宫里的那段荒芜岁月,才让我渐渐明白自由的可贵,偏激的行为和过分的执着
只会扼杀希望。而在我孕育生命的那段日子里,才开始真正了解半夏,不管曾经对她有多少鄙夷,我们最后的结局,恐怕就是,殊途同归。

我的身子复元以后,姬允又搬回我的宫里。美貌不啻为一种武器,我已经学会了虚与委蛇,只要我愿意,就能得到。我不会再回冷宫,更不能死,现在,我非但要保住后宫里无法超
越的地位,更需要占据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因为鲁国不再是我的蛰伏之地,而是我的儿子即将君临的天下。

鲁国单凭周礼立于天下,别人敬你的时候,可以称你是诸侯典范,一旦翻脸,铁蹄踏处,哪还有道理可讲?作为国君,姬允的性格太过优柔,照他的不作为,守成几年,或还可以。
但当今天下,适逢乱世,有多少诸侯蠢蠢欲动。以姬允的手段,等到同儿继位,恐已满目疮痍。

周礼固不可废,管夷吾的书里曾提过“尊王攘夷”的国策,无非是扯着正义凛然的旗帜,行着称霸天下的勾当。那么行周礼,奉王道,也可以成为鲁国立身的大纛。有了周礼这块遮
羞布,强国的关键,其实还是买卖。

姬允和我说国政的时候,我不再是个甘于沉默的聆听者。不得不承认,鲍叔牙是个不错的老师,而管夷吾的买卖委实做得精彩,说起来我也算从师二人,不敢说名师出高徒,起码也
不会辱没他们。

我是不能直接上朝听政的,羽父这样的人喜欢阿谀奉承,申繻这样的人习惯直言死谏,但无论他们怎样费尽心机,也远不及我在姬允身下宛转承欢的时候,吹一两句枕头风的效果来
得实在。

我不是要和朝臣作对,相反,这两种人都要为我所用。申繻的忠诚敢言,可补我的策略不足;而羽父这样的马屁精,执行起我的意志,也可算是雷厉风行。如果这样下去,不消几年,
鲁国便会有百废待兴的景象。离开诸儿以后,同儿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必要留给他最好的江山。

生子以后,父亲大概对我有所松懈。次年生辰,阿苏转交给我一罐杏脯,那罐杏脯用了特别的方法腌制,我来到鲁国以后曾经派人四处搜寻,都没有找到过桐月宫里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种独一无二的味道,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我捻了一颗放在嘴里,又沾了一手糖丝。同儿坐在榻上玩耍,好奇看我,嘴里咿咿呀呀叫着“娘娘”。同儿现在只会说“娘娘”二字,而且据我观察,多半是在叫她的乳母,丽娘。
在一群待选的奶娘中,我一下子就挑中了她,只因她是唯一一个唤我“公主”的人,带着纯正的齐国乡音。

丽娘是不敢应的,笑着说:“君夫人,世子又叫您呢。”

我将沾了糖丝的手指塞进同儿嘴里,他满意地吮吸着,发出啧啧的声响。我开心地哄道:“同儿,我是娘娘,娘娘在这里。舅舅腌的杏脯,好不好吃啊?好不好吃啊?”

“什么好吃的东西啊?”姬允应声进来,见我手里拿着杏脯,伸手来取。我一把护住罐子,娇声嗔道:“女人家吃的东西,你抢什么?”果儿不露声色地接走我递去的罐子,藏了起
来。

我起身去接他的大氅,问道:“君侯,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姬允也没在意,笑道:“贤惠如夫人,我也省了不少事。夫人今日生辰,我也放自己半天假,夜里为你办了个寿宴。”

果儿给丽娘使了个眼色,丽娘抱着同儿随她出去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同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转身服侍姬允上榻休息,他半枕着我的腿,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
他的额头,片刻之后,他的手滑进了我的袖管,像一条滑腻的蛇蜿蜒而上。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我依然不能习惯其他男人的触碰,但不得不说,能够在宫廷里生存下去的女人,才是这个世界
上最杰出的伶人。
我被他拽到身边,褪去衣服的时候又听见了裂帛的声响。姬允带着粗重的喘息在我耳边倾诉:“桃华桃华……我下了朝便想往你这里赶,管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大白天关在屋子里,
被人知道了倒要笑话,那个申繻八成又要在朝堂之上给我难堪了……”

我轻噬着他的胸膛,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巧,可以掩盖我的心不在焉。我喉咙里发出的酥软音调,粘腻到连自己也无法辨识,“你我是夫妻,你想来便来,管别人做什么?”

他憨憨地笑:“夫人怀同儿的时候,不知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管住自己呢。”他用了一种邀功的语气,而我也不会责问姬叔牙的来历。我没有爱情可以给他,故也无所谓他的忠诚。
姬允的吻混着湿漉漉的汗水和唾液,雨点般落在我的颈项上。“桃华桃华……美貌如你,聪慧如你,向你父亲求婚的时候我还有所犹豫,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了……”姬
同自顾喃喃地说着。我被他压在身下,抻着脖子,瞪着两眼,虚空地望着天。如果他肯抬一下头,就能看见我死不瞑目的表情。

可是他没有,兀自发动了进攻,这是他衣冠之下的另外一面,疯狂得像个野兽。我开始发出断断续续地嘤咛,带着魅惑人心的哭腔,连我自己都为之迷惘。

等一切偃旗息鼓,重着黼黻的姬允,又会恢复一个胆小而文弱的男人该有的样子。他的身上,有一种过气的美貌。他又开始和我温和地说话:“今天纪国派来使臣,想要和我们结
盟。”

我拢了拢衣服,从刚才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君侯怎么说?”

“我本也觉得是好事,但羽父说不妥,他说纪国和你娘家是世仇……我既已和你父亲结盟……我想,还是罢了。”

纪国和齐国的世仇恐怕要追溯到八世之前,纪国国君向周天子谗言,周天子信了他的话,便活烹了齐国国君。他的谥号便是“哀”字,想来也很挺惨烈。但这笔陈年旧帐,父亲恐怕
早就忘了,也不见齐国有人提起。我道:“君侯已经回绝纪国了?”

“还没有。申繻力劝结盟,今天在朝堂之上笼络了一伙人,言辞凿凿,分明不给我台阶下。我一生气,就甩袖退朝了。”

我把衣服穿戴妥当,坐在镜前,一面梳头,一面暗忖:鲁国和纪国都不算强大,但都处于咽喉要塞,如果有人想要扩张,这两国是兵家必争之地。打起仗来,鲁纪两国能够结盟抵抗,
才有胜面。如果各自为政,非但不能自保,最后还要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我转头朝姬允笑道:“君侯,我倒觉应该结盟,唇亡齿寒,这道理想必申繻大夫也说过了。”

姬允低头思量,“这个……”他现在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事实证明,我提出的建议多半可行。“可是,你父亲那里……”

姬允一直觉得娶到我便算与大齐结盟,殊不知我和半夏是不一样的,父亲嫁我纯粹为了丢卒保车,鲁国真要有难,他是决计不会派出一兵一马来接济他的。但这话我不会与他说,因
为我同样需要大齐这块金字招牌来保住我在鲁国后宫里至高无上的地位。我笑道:“纪齐两国的世仇,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之间有八世国君,以齐国之力,若想报仇,这仇早就报了,哪会
拖到今日?我在齐国长大,从未听人把这件事放在嘴上,可见父亲是不在意的。”我见姬允还有犹豫,起身上前,窝进他的胸膛,娇声道:“结盟的好处你也知道,你不过担心我父亲那里,
我不是与你做了保票?如今我身在鲁国,丈夫儿子都在这里,我的家便在这里,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明摆着的好处,姬允也不傻。我见他不作声,似在思考,知道他已有所动摇,便笑着从他怀里退出来,“君侯,我也是妇人之见,随便说说,不作数的。您快去处理正事吧,真在我
屋子里呆一个下午,倒又要叫那个申繻编派我的罪名了。”

姬允又把我搂回去,亲昵道:“谁敢编派你的不是?我看你姑母美名天下,都不及你旺夫宜子。”

姬允的怀抱如同沼泽,潮湿而烦闷。我虚应得不耐烦,只好把他推出屋子,娇嗔道:“你快去吧,夜里还有寿宴,你容我打扮一下,免得给你几个夫人比下去了。”

“哦,哦”他好像恍然大悟,摆手笑道:“好,好,夜里再来陪你。”语毕,老叟似的迈步走了。

我敛去笑容,回屋找我的陶罐,也不知道果儿藏到哪里去了,连陪嫁的箱子都被我拖了出来。那是我出嫁时候的贴身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卷散乱的竹简,我不记得有这样东西。看了
一眼,原来是姑母的诗集。

竹简被我扔了一地,我最终还是失去寻找的耐心,大叫:“果儿,果儿……”果儿应声进来,我像个疯妇一样朝她大吼:“杏脯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果儿打开我的梳妆台,从里面拿出陶罐,交到我手上。这是最容易寻到的地方,我却舍近求远。果儿把地上散乱的竹简一片片捡起来,喃喃道:“公主,我也不认识字,以前见你总
拿着它,连韦绳都读断了,我当你喜欢才自己作主替你收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上面写得什么,不是故意给你添堵……”

果儿捡完最后一片,用裙摆兜着,想要出去。我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我是喜欢,去寻根韦绳来,把它们穿起来。”

我一个下午都在穿这些竹简,每一片都经过了细细地摩娑和诵读。

齐姜女子个个宜男,生子皆秀美。姑母终生未育,在我看来只有一个解释。失宠可能不是一个后宫女子最惨痛的境遇,最悲哀的莫过于,还要时刻顶着幸福的名义。
等到果儿来催我梳妆赴宴,我才不得不放下还未穿好的竹简。我其实并不需要精心的装扮,在姬允的后宫,就算荆钗布裙也足够艳惊四座了。我略略搽了胭脂,以示隆重,便往紫辰
殿去了。

本以为只是后宫家宴,却原来还有满朝文武。姬允对我,也算上心。

良宵好景,具食与乐。

申繻举杯上前,一躬到地,“下官敬君夫人一杯,多谢夫人深明大义!”

别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驻色益寿,千秋万载,他却来谢我深明大义。若没有记错,申繻还是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我笑道:“先生哪里话,桃华倒不知做了什么能承先生的谢呢?只有一事,先生若应我,我倒是要好好答谢先生的。”申繻略有警惕,疑惑看我。我继续道:“哦,这事我已和君侯
提过,但我总想亲自和先生说,先生若亲口应我,我心里才放心。同儿是世子,教育之事不敢耽搁,等他再大些,桃华想请先生为世子启蒙。”

申繻微愣,不敢接我的话。我推了推身边姬允,由他开口,申繻才道:“臣,定当竭尽所能!”

夕君和容容也来拜我,近来她们两个倒是走得很近。这也算是一种联盟吧,可惜太弱,我并不放在眼里。这俩人如同鲁纪,一旦强兵压境,难保不会败盟。当下要务,就是把自己变
得更强,然后联合更多的盟国……

我尚在思忖,姬允又来搂我,道:“夫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你饮了不少酒,也该回宫了。”

我随他回宫,步子已有些踉跄,他见我妆台上的陶罐,对我道:“夫人爱吃杏,但也不要多食。桃养人,杏伤人。” 听他“伤人”二字说得意犹未尽,心里一惊,酒醒了大半。复
又想,许是我心里藏着事,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倒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我微微笑着,将杏脯收了起来。

第 20 章 出兵

由于注重友好邦交,这些年都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得到了乱世中难得休养生息的机会。又经一番励精图治,鲁国开始强盛。前来结盟的诸侯国也逐渐多了起来,其中就有郑国。

我被郑国世子退婚的事再一次被人搬上台面。

“夫人觉得不妥,我们也不是非要和郑国结盟的。”姬允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有底气了。

“君侯打算怎么回绝人家?”

“这个……”

我挺着滚圆的肚子,亲昵地挨到姬允身边,“妾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年轻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还有人提?小不小器。”

他眉开眼笑地看着我,轻抚我的肚皮:“夫人说的是,说的是。是姬忽那小子没福气,我其实该好好谢他,把你这个稀世宝贝留给我。”姬允又来亲我,我觑见门外人影,急急把他
推开。

“是同儿啊。”我向他伸手,他摆着两条小腿,颠颠地向我跑来。

我不愿他在我面前拘谨,就免了他很多虚礼。他看见姬允也在,倒是没有忘记规矩,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唤了声:“君父,母亲。”这孩子虚龄五岁,小小年纪,礼数却很周到。说
起来,也是个和半夏一样循规蹈矩的人,可我却喜欢得紧。

姬允拉起他,一脸的慈眉善目,“同儿不在先生那里,过来这里做什么啊?”

“母亲答应给孩儿一张弓,孩儿来取。”

我把预备好的弓递给同儿,姬允伸手接过去把玩了一番,对我道:“好精致的弓,镶了这么多宝石……可这种花样给同儿用,却有些女气。”

我解释道:“是妾小时候的玩意儿,我九岁学御射,这弓对同儿有些大,怕他还拉不开呢。”这张弓也是诸儿的馈赠,我珍藏至今,也算有了可以继承的后人。

姬允把弓交给同儿,笑道:“好儿子,拉给你母亲看看。”

同儿尚小,拉弓的姿势也不得当,小脸憋得通红,还是枉然。姬允笑着过去纠正他的姿势,手把手地教他,我扶腰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这对父子。
果儿送茶点进来,笑眯眯地看了我们一眼,似有欣慰。我想,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吧。

腹内的孩子踢了我一下,我摸着肚皮安抚。想起曲阜城外不远,依山傍水建了座极华丽的宅子,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处皇家产业的,派人前去查看,据说雕梁绣柱,画栋飞甍,一砖
一瓦都极具巧思。可明明是费了番功夫建下的,却在建成的时候就废置了。离开桐月宫后,我依旧是只笼鸟,姬允只不过给我换了个大些的笼子。我被那人说动了心,遂想借着生子出宫去透
透气,便道:“君侯,妾有一事相请。妾闻曲阜城外有座新宅,那里山清水秀,适合静养,妾想搬去那里生子。”

姬允顿了一下,也没看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同儿手里的弓,“你搬出去,我也不放心,夫人嫌此处吵闹,我另盖一座宫给你。”

“我只是不愿暴殄天物,君侯又何必为我另盖。君侯不愿给我,我不要就是了。”我无限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起身挪到别处去了。

姬允过来陪笑,“夫人有所不知,那里风水不好,我是担心冲撞你们母子,你也莫要多心。”

我默默点头,也不强求。心忖其中必有隐情,以姬允对我的盛宠,我倒连座废宅也要不来了。遂向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在我身边久了,心领神会,拿着空茶盘悄悄退了出去。

这事打听起来倒也容易,姬允前脚出我的屋子,果儿后脚就进来报我:“公主,也怪不得主上不愿给您那座宅子,那宅子原是公子姬息所建,才建成就被主上派去的刺客杀死在里头
了,之后宅子就被封了。主上不愿您去,也是怕不干净的东西冲撞您和小公子吧。”

我托腮点头,暗想,姬息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建一座豪宅,多半也是为了归位养老,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篡位之心吧。可惜姬允此人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我哼笑,姬允对我的隆宠,尽人皆知,但他这些年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耳目,我也不是全然不晓。

――――――――――――――――――――

鲁国和郑国终于缔结同盟,郑国世子姬忽亲自来曲阜签订盟约。可惜我们两个终究没有见面的缘份,他来的那一日,恰逢我在生产。

果儿说:“其实郑国世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看我们主上的相貌也不输他。倒是听他们几个侍卫说,郑国坊间流传了许多歌谣,后悔他们的世子没有娶到您,不然以您的才干,定
能帮助他们郑国强大。”

果儿面有得色,我只“嗯”了一声,专心看着怀里的婴儿。这段陈年旧事,我已经不想再提了,却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我的第二个儿子,排行第四,掌纹里有个“友”字,故取名“季友”。他出生的那天,鲁国又多了一个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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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嫁到鲁国,一晃已经十年。夫妻相敬,兄弟和睦,我在鲁国后宫的地位稳若磐石,两个儿子也生得极好。季友肖像父亲,似乎更得姬允偏爱。但他的偏爱是有分寸
的,并不会影响到同儿的地位,这一点很让我宽心。其实当初我并不愿意为他多养一个孩子,好在季友是个品性不错的孩子,并没有让我失望。

每年三月初三,果儿都会不声不响地在我的梳妆台上放上一罐杏脯。我的窗台上已经存满了十个陶罐,春桃夏舜,秋菊冬梅,用清水浸养着各色应节的花卉。果儿的桃子脸也褪去了
少女的稚气,百代过客,物是人非,只有她还始终如一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让苏平给季友当了伴读,他是果儿和阿苏的孩子。平民的后代,能够识字都是一种奢侈,但我总想许给他更好的未来。

我还是喜欢狩猎,感受速度和杀戮的刺激。踏雪已经老得不再适合奔跑,我给它安排的了最好的马厩和饲料,让它颐养天年。我现在的坐骑是踏雪的儿子,和它生得一摸一样,只是
额头多了一道白线,如同划破夜空的光华,“流星”是它的名字。

不同于其他安闲的后宫女子,几乎每天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事情等我去做。我享受这种忙碌,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案牍劳形
非但没有让我苍老,每每揽镜自照,都愈加容光焕发。

姬允真的为我建了一座宫殿,还仿着桐月宫的样子设了一座高台。每每凭栏远眺,不见梦里故国,只有江山如画,日月如梭。

诸儿,你还要让我等待多久?我怕有一天,终于会忘记等待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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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上下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和平,在这一年秋天,终于被我父亲的一篇讨纪檄文毁于一旦。齐国本就强大,又经过十年秣马厉兵,已经具备了向外扩张的实力。开疆拓土一直是他的
心愿,而现在,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经不起等待。

父亲的矛头首先指向了纪国,八世之仇是战争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复仇绝对不是最终的目的,灭纪之后,鲁国就会变成一座孤岛。而鲁国之后,周天子的半壁江山都会暴露在父亲
的铁蹄之下。

如今纪国派人来讨救兵,朝堂上一半主张联合出战,一半主张按兵不动,争得难分胜负。姬允无法决断,退了朝躲进书房,焦躁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我得着信,急急赶去,轻扣门扉,唤了声:“君侯。”

“进来吧。”他的声音越显苍老。我推门进去,见他眼神涣散地望着我,喃喃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并不介意以前的过节吗?怎么还要出兵?” 我看了他一眼,不敢露出鄙夷的神
色,心中暗骂:真是个不作为的男人!

我走上前,柔声安抚:“君侯其实也知道我父亲出兵为了什么,世仇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如今你叫我如何是好?纪鲁联盟,他们来讨人,我也没有不出兵的道理。可是一旦出兵,他连我一块讨伐了,不是正中下怀。”

“君侯不出兵,我父亲要讨伐你,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吗?”

“集纪鲁两国之兵,也许勉强平手。但你父亲那里可是四国联军,光是你姐姐所在的卫国,实力就不容小觑。”

“说是四国联军,不过虚张声势。卫国也许还有点实力,宋、燕小国,完全就是摆设了。再者,他们有盟军,我们就没有吗?”

姬允拢眉想了想,又道:“可你总是鲁国的君夫人啊?有你在,你父亲总不至于对我们刀兵相向。”

我暗自咬牙,原来这男人只想在我裙子底下偷生。我道:“我的父亲绝对不会因为我在鲁国而网开一面的,相反,我可能成为他出兵的最佳理由和最好内应。他的目的就是扩张,纪
国之后,鲁国会成为他扩张版图最大的障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侵略的野心。不反抗就只有等死!”我凑近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逼迫这个男人和我直视,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恐惧。
我父亲的动机,姬允其实明白,我继续道:“为今之计,只有联合更多的盟国,出兵!”

“夫人,依你之见,胜算多少?”

“一半一半。”姬允又犹豫了,我道:“你不出兵,就只有死路一条!”

“又要打仗,又要打仗,不知又要打多久……”姬允碎碎地念着。

我暗自叹息,要他出兵,就必须让他看到胜利的希望,我道:“战争时间拖得越长,实际上是对我们有力。齐卫宋燕是长途征战,运到前线的一份粮饷,起码要花五份的代价。再无
敌的军队,断粮都是死穴。其实长期作战,我们在物资供给方面有更大的优势。再者宋燕是小国,不会出太多兵力,不过摄于大国淫威,前来凑数的。其实,齐卫两国的国君都已经老了,万
一哪个……只要拖长战时,一旦群龙无首,他们随时都有撤兵和败盟的可能。”“况且……”我继续诱惑道:“君侯以为这四国中最适合带兵打仗,最骁勇善战的人是谁?”

姬允沉默片刻,说出了他的名字:“姜—诸—儿—。”

“君侯如果同意我与哥哥书信往来,我可以保证他不出现在战场上。”我适时地接上了话。

我和诸儿的事,他从来不提,但不会不知。他犹疑地看着我,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我哂笑道:“君侯在担心什么?我来鲁国十年,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战场那头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因为你的天下就是同儿的天下,我不会容许他抢走我儿
子的一寸土地!”

姬允沉思良久,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生子之后,父亲那边已有松懈,但姬允从未真正信任过我,每年一罐杏脯已经来之不易,更不敢有只字片语。这信最后会装在署名姬允的锦囊里送去,竹片是我亲书的,并没用多
少内容。事隔十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必须一试,好下定姬允出兵的决心。反抗才是唯一的出路,一旦纪国被灭,离鲁国国破也就不远了。

第 21 章 半夏

郑国答应出战,由世子姬忽统兵,此人战功赫赫,在军中素有威望。为了鼓舞自家士气,朝中有几名大臣建议姬允御驾亲征,姬允犹豫再三,才挑了精兵强将答应出战。在这件事上
我不敢多话,由国君亲自统兵确实可以增加胜面,但做妻子的催促着丈夫远征,似有悖常理。姬允自小在宫廷里摸爬滚打,养成了他多疑的性子,他若多宠爱我一分,对我的警惕也会随之增
加一分。之前冒然要求与诸儿书信联络,已经让他有所怀疑,如今脸面上总要表现出几分恋恋不舍,方为妥当。

写给诸儿的书信,至今没有回音,也不知是没有收到,还是没有回信,许是被姬允私藏了,不叫我知道。我写的信姬允逐字逐句地看了,若说我想和诸儿重叙旧情,也委实冤枉。自
同儿出生以后,我的一门心思都花在鲁国社稷上,朝野内外,有目共睹。

姬允出征之前,把朝中之事交给太宰羽父。此人我是不放心的,好在我一向笼络他,他又一向巴结我,大小事情都会知会我一声,讨我示下。姬允走后,我等于在幕后一手掌控大权。
他在的时候,我出谋划策尚有顾及,这段时间我便可以放手大干。为了不延误军情,我搬去了姬允的书房,时刻等待前方战报。

羽父向我呈上作战的对策。由于姬允的拖沓,等联合郑国出兵的时候,纪国已被团团围困,危在旦夕。鲁郑两国就势在他们外围扎营布兵,这样一来,齐国带头的四国联军等于腹背
受敌。但四国联军到底不弱,我军若靠强攻,一时还不能取胜,只能拖延战时,耗光他们的士气和物资。

对策这是公子溺提出的,此人身经百战,手下又有秦子、梁子两员猛将,我反复研究过他的部署,也觉得不会有差。

我摆弄着案上的沙盘,问道:“齐国除了国君亲征,领军的大将是谁?”

羽父上前一揖,“回君夫人话,是姜彭生。”

我离开齐国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黑黑胖胖的孩子,如今倒可以统兵打仗了。我道:“他资历尚浅,我父亲那么多儿子,怎么会用他?”

“君夫人有所不知,姜彭生天生神力,打起仗来骁勇的很。”

“打仗不是光靠力气的,他年纪尚轻,缺乏历练和应对的智谋,总会成为齐军的破绽。齐国世子……他没有出战吗?”

“没有。”

“可知道为了什么?”

“听说留在临淄监国。”

长途作战,粮草供应至关重要,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做后援。但,真的只是监国吗?若是诸儿带兵奇袭,破了鲁郑两军包围之势,届时阵脚一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至今也没有收到诸儿任何音信,即便有,兵者,诡道,我也不敢轻易信他。十年,太长。只有每年一罐杏脯支撑着我日渐脆弱的信心。假如我不生同儿,也许还是他的桃华,永远
可以信他的桃华。

我在羽父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放下抚在胸口的手,衣领已经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皱。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便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叫上果儿去书房看看同儿。不管怎样繁忙,我都
要抽些时间出来关心他的功课。

七国交兵,天下大乱,人人自危。同儿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身为王子,他已经有了超越同龄孩子的见识和勇气。他不会来问我“为什么父亲和外公要刀兵相向”的傻气话,他只问:
“外公是不是觉得江山一统,才会有天下太平?”

我道:“也许会有一时太平。但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长久的太平。”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母亲,孩儿不才,不敢有外公一统天下的志向。但若有朝一日为王,一定保全鲁国土地,为百姓争一时太平。”

我摸着他的额头,道:“同儿有这样的志向,也很不容易。母亲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来夺我同儿的土地和子民。”

从同儿的书房出来,我便在齐国到纪国的必经之路上布了探子,时刻汇报他们运送粮饷的情况,顺便监视是否有输送战场的援兵。

在父亲和儿子之间,我已经做出了残酷的选择。我只希望在这场抉择中诸儿不要出现,假如我的矛头失去进攻的方向,最后就只能戳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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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战争旷日持久,所幸生辰的时候还能收到杏脯,而不是诸儿发兵的消息。一年之后,父亲率领的四国联军已经疲惫不堪,宋燕小国的战争军费已经拖垮了他们的半壁江山,两
个小国率先败盟。

如我所料,战争越拖到后面,对我们越是有利。一日更深,政务处理的晚了,我就和衣睡在了书房的榻上。才合眼不久,就听门外喧哗。我知道这个时候敢来扰我的,绝对不是等闲
的事情,就叫人在榻前挡了个屏风,宣吵闹的人进来。

来人是我派在外头的探子颛孙生,我道:“大呼小叫的,有什么要紧的事?”

颛孙生跪报:“君夫人,卫国国君姬晋薨了。”

半夏的丈夫死了?我翻身坐起来,贴近屏风问道:“怎么回事?快说!”

“病逝的。小人刚探到消息,未等卫国发丧,就快马回来报您。”
我嗫嚅一句:“世子姬急继位,倒不知怎么安置半夏呢?”

颛孙生却说:“不是世子姬急继位,是如今的君夫人,姜氏的儿子。”

“姬寿?”我暗叹一句,半夏果然本事。

“是小公子姬朔。”

“怎么会?”

“卫国国君听信谗言,以为世子念当初夺妻之恨要杀他篡位,故假意派世子出使齐国,命人见乘舟持白旄者杀之。谁知公子寿与世子急感情甚笃,得知父亲要杀大哥,便连夜赶去为
他送行,用酒灌醉世子后,自己乘着船,手持白旄,以身代死。世子急赶去的时候,姬寿已经被杀,姬急痛苦万分,表明身份,以求同死。卫君一夜之间连失两子,后悔莫及,没几日就郁结
而亡了。”

颛孙生的影子被昏黄的烛火映在屏风之上,像个皮影人儿,微微颤着。我越看越恍惚,听他说的那些话,也好像是戏词。我沉默半晌,细细咀嚼他的话……豁然大悟。

我哼哼笑了两声,道:“那进谗言的人,莫非是……”

“正是姜氏。”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

我拢了拢衣服,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大声道:“卫国姬朔年纪尚小,一时担不起大任。现在他们群龙无首,败盟是迟早的事情,再不用多久,战场上就只有齐国孤军作战,真是天助
我也!速速将此事报与前线国君,这仗,就快打完了!”

这事迅速传播开来,天还没有亮,宫廷里就忙碌起来了。他们有事做,我也可以回宫偷个清闲。果儿来为我梳头,这几日我都在书房不曾回来,陶罐里的几枝花她倒是替我打点得很
好。

我其实并不愿有太多的空闲,一有闲情,就忍不住去回忆过往,十年不改。

姑母因为善待庶出的公子,留下了既善且美的贤名。那恐怕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为了同儿,与自己的父亲兵戎相见;而半夏,也不惜对曾经的情人痛下杀手。这恐怕才是齐
姜女子真正的面目。

我下意识地抚着胸口,仿佛要确定诸儿依然在我内心最柔软的所在。

陶罐里一朵木槿花开得正艳,好像半夏出嫁时候明媚的笑靥。我上前掐碎一朵,诡笑道:“半夏,你失去了姜姓,就只是一颗毒草!”

第 22 章 议和

父亲的联军纷纷败盟,撤出纪国的战场。最后一场战役中,姬允的箭射穿了彭生的右肋,彭生重创几死,齐军失去将领,顷刻之间,兵败如山倒。父亲只得带着所剩无几的残部逃回
临淄。

我率领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得胜回朝的姬允,远远看见他坐在马上,骄傲得像一只孔雀。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最伟大的胜利,终于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纵马驰骋,杀敌于疆场,而不
是躲在阴暗的角落,以暗箭伤人。

父亲铩羽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齐国就传来了他薨逝的消息。他谋划了大半辈子的霸业,间接毁在了我和半夏这两个祸水手里。其实,男人有的时候比想像中的还要脆弱,他们
总是身披坚甲,是因为坚甲之内,不堪一击。而女人,就只消一袭罗裙。

姬允让我去偏殿见报丧的齐使。我很想为他落几滴眼泪,还他教养之恩,但是哭不出来,也就不再勉强自己。我问齐使:“君父薨逝之前,还留了什么话?”

使臣道:“嫡长子姜诸儿继位。继位之后为父报仇,不灭纪国,死后不得入祖庙。善待公孙姜无止,用度礼仪,一如生前,不得有所减少。两位公主,不必前往吊丧,终生不能回
省。”

我仰天而笑,冷冷道:“知道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七国之战,连薨了三个国君。郑国世子姬忽,半夏的小儿子姬朔,还有诸儿先后登上王位。看似贞元会合,新旧交更,但越是新鲜的血液,越是蕴藏了无限的潜能和欲望。只怕纪国
狼烟未灭,天下又要再燃烽火。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诸儿率先派使臣向鲁国示好。姬允因打了胜仗,自得意满,竟充起和事佬来,妄想调停齐纪两国的世仇。三国国君在黄地签订了休战的盟约,姬允主持大局,
出尽了风头。

回来的时候对我说:“我看姜诸儿也不过如此,世人传他是刑天再世,我还当他有三头六臂呢,竟然漂亮得跟个娘们似的。”姬允身着华服,向来谦恭有礼,从来不会说这样粗鲁的
话。我接过他的大氅,微愣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自顾说着:“一个男人,拉不开弓,投不进壶,倒连酒也不会喝,才几杯,就醉得像滩烂泥。竟然身着女装,扮起舞伎来了……可见,
坊间传说也不尽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们的同儿长相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可别和他一样,这种窝囊性子,早晚亡国败家……”

姬允越说兴致越高昂,这么些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正面谈论过诸儿。诸儿十几岁的时候就随父征战,早有煊赫威名,姬允心中多少有些戚戚。此番谋面,发现自己谬采虚声,故又
自得起来。今天这话,多一半是说给我听的。

我若无其事地应和着,仿佛他在谈论天气,心中却多了一份惕励。

诸儿容貌,与洛神无二,恐两军阵前难以立威,故每每征战,都以一副鬼面具示人。但他战神的名号却是凭着本事在疆场上一步步厮杀出来的。射箭投壶,是诸儿教我,他的能耐我
当然清楚。至于酒量,诸儿自小嗜酒,更是千杯不醉。如今他肯在纪鲁两国的国君面前示弱,应是已谋定对手,使出的骄兵之计。

果不出我所料,诸儿一面在黄地立约,一面在纪国边境驻扎重兵,对其耽耽而视,三国局势再一度紧张起来。姬允觉得自己难得当了回和事佬,还当得颜面扫地,又经朝堂之上众臣
鼓吹,便想出兵围剿。

我初闻此信,劝他:“齐国不过驻兵边界,对纪国秋毫无犯,君侯此时出师,师出无名,再叫他反咬一口,倒说您率先毁约。”

姬允摆手,傲慢道:“姜诸儿灭纪之心,昭然若揭。他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我此刻不派兵,让他得着间隙,岂不叫他得逞了?”

“可七国战事才歇,我们虽然得胜,但也劳民伤财。国库未丰,君侯,这时候恐不宜再战!”我伏跪过去,枕着他的腿,妄图软化他发兵的决心。

他却将我推开,肃然道:“鲁国需要休养生息,难道齐国才战败,就不需要了?寡人这是乘胜追击,夫人不必多言了!”他从榻上起来,半蹲在我身边,阴森森道了句:“姜诸儿此
番必死!夫人,你既嫁来鲁国,生是我姬允的人,死是我姬允的鬼,其他的,就不要多做妄想了!”

姬允甩袖而去,我目送着他决绝的背影离开,终于咽下了嘴里的话。地上的砖凉凉的,一直凉到心里。我劝他不要出兵,实在不是怕他会杀死诸儿,我只是怕他会在失败之后赔上属
于我儿子的土地。可惜他不会信我。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一片主战之声,连向来远见的申繻也未提出异议。不过就是一次侥幸的胜利,已经让所有人都冲昏了头脑。眼看大战在即,我已经无能为力。

两个和我休戚相关的男人挑起了一场战争,我却被彻底排除在外。战场就在鲁国的奚地,我曾经反对过,但事关诸儿,姬允就摆出了十足男人的架势,不准我再多置一词。

这场战争比我预期的要快,不论是开始还是结束。姬允师出无名,没能拉拢到任何盟军,就连纪国也不肯派兵。

三个月后,诸儿所过之处,皆弃甲倒戈,溃不成军。鲁国几年的积累毁于一旦不说,还几近覆国。沿途驿站,不断有快马将战报送进宫里。齐军铁蹄踏处,横尸遍野,诸儿不但活坑
已经缴械的士兵,就连城中的老弱妇孺也全数诛尽。那个带着厉鬼面具的男人,横行在鲁国的土地上,杀人越货,几近疯狂。我看着眼前的战报,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恶魔,
会是诸儿。

鲁军连连溃退,已无还手之力。诸儿四处张贴檄文,“姬允不义,背盟败约,鲁国不降,杀伐不已。”情势如此,姬允不得不派使臣前去求和。若求和不成,只怕难逃灭顶。

几日后,已经被吓破胆子的使臣终于从诸儿的中军大帐里带回他的亲笔书信。寥寥几字,叫姬允前去齐国议和。

顺道带上君夫人归宁。

自开战以来,姬允的脾气变得越发莫测。时而暴躁,时而亲和;时而扔下我几天不理,时而又没日没夜,流连不去。他总是在一番温存之后,对我恶语相向;又总是在我遍体鳞伤之
后,百般抚慰。那封书信更是激起了他所有的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朝中开始准备议和的事项,申繻上疏,反对我去。姬允没有理他,他竟直闯后宫,当着我的面对姬允义正严词:“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礼无相渎,渎则有乱。女子出嫁,父
母若在,每岁一归宁。今夫人父母俱亡,无以妹宁兄之理。鲁以秉礼为国,岂可行此非礼之事!”

我听完,冷笑一声,扯了扯衣襟,盖住曝露在外的一片雪白肩头,自顾描眉。血还是从衣服里面渗了出来,在丝帛上印出一个鲜红的牙印。

姬允从榻上爬起来,绕出屏风,衣衫不整,蓬头乱发,指着我对申繻大吼:“她是归宁吗?她是归宁吗?她是去议和!议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写作是孤独的分泌物。

如果愿意给个评,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第 23 章 南山

我终于登上重返故国的马车,这种感觉并不好,身为一国之母,在战败的时候,比牛羊也高贵不了多少。

同儿留了下来,有几位大臣辅佐监国。他送我到宫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不置一词。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远没有如此沉重的背负。我不忍看他黯淡的眼神,转身上了马车。

“母亲!”我听见季友唤我,挑开帘子寻声而去。他牵着苏平的手,站在马车边上仰头看我。“母亲,路上小心,记得早点回来。”每个人都一脸阴霾,只有他还扬着不谙世事的笑
脸,像乱葬岗上一朵绝世的白花。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心里一阵抽痛。季友,你还只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生在宫廷,就已经过早的学会了藏匿声色。

“出发!”姬允粗喝一声,若崩厥角。纵华裳蔽体,也难掩其怯,喊得这么大声,更让人感觉穷途末路。

马车缓缓前行,两个孩子落寞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里,我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该生下他们,一个不贞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当母亲的。我本来只想捣毁自己
的命盘,却连坐了亲生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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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后,重蹈覆辙,一路之上,城社荒落,满目荆榛。初到鲁国的时候,沿途算不上富庶,但也不至破败于此。十几年含辛茹苦,我本想留给同儿最好的土地,却还是难逃倾国祸
水的宿命。流民四散,哀鸿遍地,我不忍卒睹,一路之上都龟缩帘后,不闻不问。

车行数日,已至齐鲁边界,我也浑然不觉。直到前方车队停滞多时,我才探身寻找果儿。

只见关山起伏,连绵叠嶂。我问果儿:“我们路经何处,为何止步不前?”

果儿道:“此处名曰南山,已是鲁国边境,翻过此山,便是齐国故土。山道阻长,前方车轮深陷,恐要耽搁半日。公主,车里憋闷,要不要出来走走?”

我颔首,由果儿搀扶而出。仰之高山,目不可及。

我低声吟唱:“南山有台,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有桑,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我问果儿:“还记得这首曲子吗?”果儿点点头,这曲子诸儿曾在生辰宴上为我吟唱,我道:“诸儿祝我寿比南山,原来此处就是南山。那年他送我肥马轻裘,如今踏雪已死,我这
株桃花,怕也凋零得差不多了。南山巍峨千年,又怎是你我可以与之相比的?”

果儿恐我近乡情怯,安慰道:“公主容貌,十年如一日,并没有多少改变。”

“只怕变得不是容貌。” 我抚了抚心口,当年将诸儿深藏于此,怕是藏得太深了。

果儿在路边石头上铺了块布帛,扶我坐下休息,有仆从端来肉干果酪。姬允也从前面的马车上下来,远远看了我一眼,就扭头离去。

此处也许没有多少猎户,山中野兽并不怕人,一只狐狸闻见肉香,探头探脑想要靠近。我扔了一片肉干过去,它窥伺良久,终于一路小跑,过来取食。小兽叼起肉干,回过身才跑几
步,就有一支冷箭凭空飞来,直中后心。狐狸应声倒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死在血泊之中。

我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姬允持弓的左手还未放下,僵直地停在半空,冷冷地与我对视。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空谷之声,高遏行云,不知何处山民讽咏新曲。

姬允闻此唱词,积羞成怒,指天长啸:“谁唱此曲?谁唱此曲?给我滚出来!”

“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

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歌声始终萦绕不去,姬允忿然举弓,却无的放矢。他大吼一声,当空三箭,折弓而去。

我慢慢收回眼神,寻着狐狸死去的方向,看见草垛之中几只幼仔,正嗷嗷待哺。

狐死首丘,果有其事。

身在齐鲁之交,进退惟咎,就不知我死后,要面朝何方?

自我离开齐国,十几年来,早已不记得眼泪为何物,如今目眢心忳,也只有继续维持着一脸漠然。我轻哼一声,起身掸了掸裙上尘土,钻进马车。这一路之上,都不愿再露面。

――――――――――――――――――――

几日后,行至烁水,正是我与诸儿离别之所,车队再次停步。

“公主”,果儿敲我车窗,声有哽咽。

我挑开窗帘,眼前是一字排开的浩浩车马,黄旗紫盖,绣着齐国的皇家图腾和硕大“姜”字。

姬允率先下车,所带使臣仆从也陆续列队,我才从车里出来,默默站到姬允身后。我抓着果儿潮湿的手心,也不知道是谁冒出来的汗。

面前一支马队扬尘而来,领头一匹黑马,形似墨骓。马上端坐一人,英姿勃发,正是诸儿。我心头撞鹿,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其势难挡。

诸儿翻身下马,环顾一眼,率先抓起姬允的手,热切道:“原来是妹夫啊,此番长途跋涉,想必辛苦。啧啧,几月不见,怎么老了这许多?”

姬允怔愣于他的亲昵态度,缓缓抽出手,拱拳道:“怎敢劳齐侯十里出迎,实不敢当。”

诸儿轻笑,再次执起他的手,“妹妹、妹夫难得来一趟,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诸儿夹着他的臂膀,领他前行,边走边说:“此番请鲁侯来,一是为了共结盟好,二来嘛,也是请
你喝杯喜酒。周天子欲将女儿下嫁于我。我这几年忙于政事,一直疏懒后宫。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是一无所出,说起来也很惭愧。如今能娶到天子的女儿,立为正室,为我打点幕后,添续
香火,也算是桩美事。公主出嫁,必有同姓王侯主婚,我想妹夫你为我主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知鲁侯意下如何啊?”

姬允被他拽着前行,想必心里也很疑惑,明明来签城下之盟,却被待如上宾。除了点头应承,也别无他辞。

诸儿较十几年前已成熟不少,越显风标不凡。他对姬允,始终彬彬有礼,又一脸坦诚笑容,却没有和我说话。下马的时候,他曾向我点头致意,但面似秋水,波澜不惊。还未等我读
懂他眼底深意,他就转过头去,再不看我了。

“公主”,果儿的手加了一把力,我极力掩饰心中忐忑,低头跟在两人身后。

行至前方,眼前一辆鎏金鸾舆,宝马香车,珠围翠绕。两名侍女挑开帘珑,里头端坐一名绰约女子,螓首蛾眉,皓齿明眸。传闻王姬容姿,美艳倾城,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妄言。

“公主,”诸儿对她柔声道:“这是我妹妹、妹夫,来为你我主婚。”

王姬并未出车,也不言语,只是点头浅笑,梨颊微涡,美不胜言。我撇开头去,诸儿示意侍女放下帘子,一对人马,继续往临淄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用前世五百次回眸,换你今生擦肩而过。

亲,擦肩而过的时候,请留个评。

让我攒够五百个评,好换来世执子之手。

第 24 章 践约

诸儿始终以上礼待姬允,一不要土地,二不要赔款,只是平等结盟,仿佛两国之间从未有过嫌隙。盟约之后,便是他和王姬的嘉礼。姬允为诸儿殷勤主婚,宴上两人分席而坐,推杯
换盏,相交甚欢。酒宴过半,又携手结了昆弟之好。

我坐在一侧,蹙眉不语。长乐未央,难道这一路之上,颓垣败井只是幻象?诸儿大动干戈把我弄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他新婚燕尔?指骨捏得发白,这十几年来,我早已磨练得外
宽内深,不会轻易显露声色,难道就偏要在诸儿面前功亏一篑?

我死死盯着自己的指节,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覆了上来,柔软如荑。我乍以为是名女子,抬头一看,却是小白,正朝我笑。
“桃华,这许多年未见,你倒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和气地笑笑,本想戏谑他,怎么还穿得像个长条的茄子,话到嘴边,却没有说笑的心情。

他拉我起身,道:“鲍先生在那里,你不去见见?这老头子教书育人实在失败,这几年还念念不忘你读书时候的聪慧,好像他这辈子,就教出你一个像样的。”

我低头苦笑,“怕那老头子念念不忘的,是我泡的茶。”我借着小白的臂力起身,回头看了眼已有醉态的诸儿和姬允,便随他去了。

长得老态的人就有这点好处,年轻时候是这副模样,上了年纪还是这副模样,反倒显得后生。我上前一福,喊了声“先生”。从烁水一路至此,只觉事过境迁,唯有这两人,还能让
我感到些许亲切。

“不敢不敢。”鲍叔牙示意我起身,三人又坐在一处。几句寒暄过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先生,奚地之战,鲁国虽败,但齐国怕也战得惨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不要钱,又不要地,到底要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死谏了三个朝臣,劝也劝不听。”小白撇过脸去,悠悠道来,好像事不关己。

“我?”我回头看了眼主座上的诸儿,见他醉眼迷离,刚从王姬的颈窝里退出来,又拉着姬允豪饮。我嗤笑一声:“为我?三哥怕是高看我了,这搅乱天下的罪过,我桃华,背不
起。”

“你以为大哥娶王姬为了什么?”

小白也从诸儿那里收回视线,还想往下说,却被鲍叔牙打断:“公主,您要愿听老叟一句劝,还是和鲁侯回国去吧,从今往后再别见主上的面了。只怕这场杀戮还没有完结呢,现在
离开,为时未晚。”

我不明就里,想继续追问。果儿急急跑来,冲着前方女子唤道:“公主,公主……”那姽婳女子转过身来,却是连妹,朝果儿尴尬一笑。果儿吐了吐舌头,躬身万福,“是连夫人啊,
果儿认错人了。” 连妹轻掀嘴角,还是难掩一脸愁云,想必这几年过得也不适意。

我唤道:“果儿,你找我吗?”

果儿闻声过来,俯身道:“公主在此处啊,那连夫人身形还真是像您。宴要散了,主上找您回驿馆呢。”

我应了一声,起身告别小白和鲍叔牙,又往主坐去。

诸儿整个人跌靠在王姬身上,拉着姬允的手,道:“大哥,小弟洞房花烛,就不多留你了。”“连妹,连妹!”他又大喊,连妹碎步跑来,跪在诸儿面前,“君侯,妾在此。”

“你不是说和公主姐妹情深,央我留他一晚叙旧吗?你自己和鲁侯说吧。”

连妹低着头,并不吭声。诸儿又贴近姬允小声嗫嚅了一句,像是后宫争宠之类的话。姬允已醉得不轻,含糊道:“那就让桃华留下陪陪连夫人吧。”

诸儿对身边阿费道:“带公主回昔日守闺之所吧。”复又揽着姬允的肩头,一手收紧王姬的腰枝,笑道:“大哥放心,明日我就将夫人送回。今日良辰好景,小弟已有美人在怀,又
岂敢忘记大哥。”

诸儿击掌,适才献舞的八名美女齐刷刷跪在姬允面前,娇声唤了句:“君侯。”

阿费伸手引路,我不再看他们,扬着下巴,随阿费走下台阶。看见远处小白朝我摇头,我佯装不见,径直往殿外走去。不管诸儿想干什么,我只听他亲口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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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我最熟悉,也无需他人指引,果儿和阿费紧紧跟在我身后。出了正殿,路越走越荒凉,整个后宫,就只有通往桐月宫的方向还点着稀疏的灯火。我并未在意,昔日幽闭其中,
父王后宫的花锦世界早就模糊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这里本该如此。我捏着汗湿的拳头站在宫门前,直到此刻,才有回乡的怯意。

两柄长矛挡住了我的去路,守门的侍卫道:“主上寝宫,岂能乱闯?”

阿费喝道:“大胆,主上吩咐公主来此等候。”

我步入桐月宫,本以为此处早已荒废,却见院中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一汪活水,汨汨地流淌着,一如儿时。屋子里纤尘不染,兽炉里燃着龙涎,案上茶水尚有余温,榻前立的屏风,
正是半夏所赠的桃花美人图。
我缓步其中,用指尖触碰所到之处。榻上放着诸儿的月白长衫,我还记得那天,也是他大婚,穿着这件衣服,在深夜里爬我的窗户。深埋心田的诸儿再次鲜活起来,我置身其中,仿
佛从未离开。

果儿和阿费不知何时退去,我闻见身后淡淡酒味,糅杂着安神草的香气,却不敢回头。一双结实的臂弯将我紧紧缠住,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桃华,你终于回来了。”

温热的唇覆上我的唇,我接过他嘴里的杏脯,带着酸酸甜甜的味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本想质问他究竟要做什么,却再没有开口的勇气。

那一夜,我一直伏在诸儿的怀里,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诸儿问我:“这十几年,你到底是攒了多少眼泪?”

――――――――――――――――――――

仿佛过了一世,又仿佛只是一刻。只听殿外雄鸡司晨,生生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悲凉地叹了口气:“鸡既鸣矣。”诸儿已和我践约,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我的头被他压进怀里,听他柔柔道:“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我愣了一下,小声试探:“东方明矣。”

诸儿把我箍得更紧,叹道:“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哭了一整晚,终于为如此细小的幸福破涕而笑,儿时赖着诸儿,总是这么应对他。

可任我百般无赖,诸儿终究是要走的。

我道:“你是不是要走了,我也要走了,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

诸儿没有放开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里即将蓬勃而出的力量,声音也随之凛冽:“桃华,我隐忍了这么多年,今日要你回来,难道只为一夜?”

我突然想起鲍叔牙说的“杀戮未结”,蓦地翻身而起,也不顾牵扯长发,掰过诸儿的脸,肃然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我之事牵扯诸国,早已不是儿女私事,你可千万不要乱
来!”

诸儿温和地笑着,解开枕边缠绕在一起的长发,轻柔道:“桃华,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见他说到一半,却又咽下了嘴里的半句,只摸着我的脸颊,安慰道:“桃华,你只管
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子曾经曰过:留评是一种美德。

第 25 章 弑鲁

作者有话要说: 开场之前,请允许我废几句话。

首先感谢各位亲的留言,我没有一一回复,是我德行不够,在此深表歉意。

希望各位不计前嫌,继续砸花、收藏、支持。

实在有意见的,也可以拍砖。只要意见诚恳,鲜花受得,板砖我也挨得。

至于更新,一周二更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我这个人性子急,手脚慢,木办法啊……

问结局的亲们,算命的已经提前预告过了。

当然,也不排除他业务不精,只算了个皮毛。

史官们惜字如金,才会给后人杜纂野史的机会。

如果单看结局,小白也算不上得道。

是不是悲剧,端看亲们怎么想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结果,其实可以不重要。

好了,各位久等,大幕拉开,这一章终于要,见血了……

诸儿将我送上马车,我恋恋不舍牵着他的手,想着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能见。他却言笑如常,好像儿时将我送到宫门口,只是白天出去游玩一遭,夜里就要回来的。

我一路上都在思忖,诸儿究竟要做什么?鲍叔牙所说的“杀戮未结”,难道又要开战?他明明已经打了胜仗,况且,以两国如今的情势,根本不容再战。再打下去,两败俱伤,岂不
是让他国坐收渔利……我轻轻揉着眼角,从小到大,诸儿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就是想破脑袋也不能从他那里看出什么。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驿馆。

才进门,姬允就喝退左右,冷冷道:“国母回来了?”听他口气,就知道来者不善,我点头应了一声。他又道:“夜里共谁叙旧?”

“连夫人。”

“都做了什么?”

“摆了席,聊聊家常而已。”

“几时散的?”

“久别话长,直到粉墙月上。”

“你兄可来陪饮?”

“不曾来。”

姬允冷笑,“难道兄妹之情,不来相陪?”

我按耐心绪,答他:“曾来相劝一杯,即刻离去了。”

“席散了,也不回来?”

“夜深不便。”

“那你在何处安置啊?”

我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君侯,你又何必盘问至此!宫里这么多空房,还会少了我下榻的地方?我就住在桐月宫,昔日守闺之所!”

姬允并不理我的怒气,继续阴阳怪气地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啊?”

我哼笑出声,他亲自送我这个战利品回齐国,难道不知道送我回来干什么?既然他要演下去,我也不愿驳他的面子。“夜来饮酒劳倦,今早梳妆,不觉过时。”

“宿处谁人相伴?”

还真是没完没了,我好脾气地应道:“果儿。”

“你哥哥何处睡啊?”

“君侯这话倒问得好笑了,我做妹妹的,还管哥哥睡在何处?哥哥新婚,你倒可以去问问王姬。”

“只怕哥哥倒要管妹子的睡处吧?”

“君侯此话何意啊?”

姬允终于爆发,怒喝:“姜诸儿三十多岁了,才娶正室,后宫至今只有连夫人一个妻妾,又向来失宠。要不是她是连称的妹妹,一时还开罪不得,怕早就和其他几位夫人一样,贬的
贬,废的废了。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旧情未断,你和姜诸儿那档子事,天下尽知。昨天夜里兄妹同宿,你当寡人真的不知道吗?”

我哂笑,“君侯当初就知道了,还上赶着娶我。如今又知道了一回,这是要废我吗?”我晓得他并没有这样的胆子,顶多在我面前逞逞威风,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诸儿。

即便这样,我还是挨了掌掴。姬允的手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我撞到几案上,摔倒在地,只觉得耳鸣目眩,脸上火辣辣地疼痛。

姬允追过来,还想动手,门外来人报:“主上,齐侯派使臣送帖,请主上同游,以便饯行。”

姬允随即恢复常色,整了整衣冠,平静道:“知道了,转告齐使,寡人随后就到。”

门外的人退去,姬允狠戾地看了我一眼,甩下一句话:“等回了鲁国,我再同你这□□计较!”语毕,便摔门而去。

果儿冲进来扶我,替我擦干净嘴角的血渍,扶我坐下。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皮肉苦,许是被打懵了,呆坐良久。思绪如麻,乱发般纠缠在一起,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今天早上诸
儿怎么如此轻易就解开了?他说:“桃华,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那没有出口的半句话究竟是什么?似乎只要想得起来,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的脸肿了半边,果儿取药来敷,我抽痛一声,顿时清明起来。“天呀!”我惊呼,推开果儿,大叫:“备车,备车!我要进宫!”

跌跌撞撞要出驿馆,却遭侍卫阻拦。“夫人,主上有命,您不能出去!”

“我不出去,他哪里还有命?滚开!”我要用强,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情急之下,只能大呼:“阿苏!阿苏!快出来!”

阿苏一直在暗地里保护我,此刻不知何处现身,三两下就制服了眼前侍卫,套车护送我上路。

我不停地策马驱车,一路颠簸,扬起仆仆风尘。我好像大半辈子都在赶路,永远的颠沛流离,永远的疲于奔命,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容身之所?

马车行至宫门,我拉缰勒马,才发现手上已经拽出了血印。阿费已经率人等候多时,我问:“鲁侯呢?”

他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回道:“鲁侯和主上同游牛山去了。”

是牛山,我掉转马头想要赶去,却又遭侍卫阻拦。一名仆从伏跪在我脚边,阿费上前,欲伸手搀扶我下车,恭敬道:“公主,主上有命,公主若是赶来,就请您在宫里休息,他稍后
就回。桐月宫里已经预备了公主爱吃的茶点。”

我还想挣扎,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我只能被他们“请”到桐月宫里暂歇。

才进内室,就听见门外落闩,我隔着门缝大喊:“阿费,阿费,你放我去牛山。诸儿要做什么,想必也没有瞒你。万一两国开战,又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说不定还要牵动其他诸
侯国……齐鲁两国交兵已久,早就没有再战的能力。周天子对齐国一直心存忌惮,这是给他讨伐齐国最好的借口呀……阿费!我知道诸儿对我用情至深,但这事绝不是儿戏,你不能看着你们
主子做出这样的亡国之举来啊……”

但任凭我费尽唇舌,门缝那头的阿费始终不辱不惊,客客气气地回着我同一句话:“公主,主上要做什么事情,我做奴才的,实不知情。公主您稍安毋躁,休息片刻,等主上回来再
说吧。”

我不停地捶门叫嚷,忧心如捣,终于盼来诸儿回宫的消息。

阿费这才放我出去,告知诸儿此刻正在偏殿。我急急跑去,远远就听见众人呼天抢地的哀号,心里一沉,步子也跟着紊乱了。诸儿立在大殿之上,扶棺恸哭,如玉山倾颓。底下站着
两国大臣,也跟着他大放悲声。眼前黑漆漆一具棺椁,我心一紧,直觉此番大势已去!

我踉跄着往前迈步,阿费上前搀扶,诸儿见我过来,紧了紧瞳子,眼底却没有丝毫伤痛之色。我咬牙瞠目,恨他怎会用情至深,又糊涂至此!

我被阿费搀扶到棺木旁,才要往里看,却被诸儿一把揽过去,将我的头压在他肩上,附耳说道:“你不要看,这事只管交给我。……你的脸还疼吗?”

我轻轻摇头。诸儿扬手,我只觉后颈一热,便昏厥过去。

――――――――――――――――――――

等再次醒来,已是夜深。果儿背对着我,托腮坐在门槛上。看她的背影,还有几分少女时候的模样,我一时竟有错觉,觉得时光逆流,我还是桐月宫里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只是
一场恶梦,一梦十年。

“果儿。”我轻唤。
果儿转身的刹那,我也从梦中惊醒。张嘴第一句话便是:“姬允,死了?”

“嗯,主上在牛山游玩,宴上酒醉,公子彭生送他回驿馆的时候,在车上暴毙。”

“暴毙?如何暴毙法?”我认真看着她,拽紧她的手臂,道:“果儿,事到如今,你千万不要瞒我。”

果儿点头,“彭生公子,天生力大无穷,活生生扯出了主上两侧肋骨,血溅得满车,死状凄惨……”

“彭生弑杀鲁侯,是不要命了?可知道为了什么?”我情绪激动,诸儿要杀姬允,有的是手段,又为何要牵扯彭生进来?

“听说是为报纪国战场上的一箭之仇,那箭差点要了彭生公子的命。”

这理由倒是极合理的,彭生年轻气盛,容易受人挑唆,干出这等送命的傻事。可诸儿,却不像是会谋害自家兄弟的人。自家兄弟?我轻压额头,稍稍理了理头绪,又问:“杨夫人何
处?我回来这么久,也不见她。”

“杨夫人早没了,先王去世的时候,就殉葬了。”

“殉葬?”不该啊,杨夫人有子嗣,按理不会给父亲殉葬。

果儿又答:“是国君亲自下令的,说杨夫人是先王最后宠爱的夫人,理应陪葬。”

我又细想一番,抽丝剥茧,豁然确斯。

诸儿不戳破,不代表他不知道;诸儿不作为,也不代表他没有手段。从黄地之盟开始,这就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一面借刀杀人,除掉姬允;一面又不声不响地肃清了姜氏血统。我倒
吸一口冷气,真真是一箭双雕啊!

我和诸儿,永远也不可能名正言顺,想要在一起,就只有不断扫除眼前障碍。以诸儿的缜密心思,他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我不禁战栗起来,难道,是我的两个儿子?

我不敢再想。兽炉里断断续续冒着白烟,我被熏得失了神智,诸儿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倾国又算什么?桃华想要,我便倾其所有。天道人伦都可以枉顾……”

第 26 章 子归

诸儿的背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是父亲盛怒之下的狰狞印记。我不敢去碰,生怕触到他的痛处。

“害怕?”他问。

我摇头轻叹,“我的,你只是看不见罢了。……你还疼吗?”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

诸儿一颤,回身把我纳进怀中,绵延不绝的吻终于夺去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

桐月宫里的烛火昼夜长明,我们不分晨昏,抵死缠绵。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日了,外面早就乱作一团了吧。即便现在有乱军逼宫,冲进来取我性命,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诸儿在我熟睡的时候离开过几次,没有让我知道。他以公主伤心过度,需要单独静养为由,将我隔离在整件事外。

姬允被厚殓,诸儿派人报鲁迎丧。鲁国那头,庆父主战,请领戎车三百伐齐,并大肆宣扬齐候□□,祸及君父。庆父的心思,我也摸得着一二,为父亲报仇只是借口,他一来是为了
给自己立威,二来也是借着我打压同儿。同儿尚且年幼,我一直担心在继位的问题上会横生枝节,好在这十几年,我已为他在朝堂之中建起一支人脉,有申繻等人的扶持,庆父一时也不敢造
次。

同儿继位后,申繻暂掌大权。他在伐齐的问题上也有所犹豫,大夫施伯进谏,此等暧昧的事情,不宜宣扬。齐强鲁弱,伐未必胜,反彰其丑。不如趁此除掉彭生,等他日后羽翼丰满,
也是齐国一位悍将,届时要在战场上扳倒他,怕就难了。申繻接受了他的意见,派人来齐国迎回姬允的尸首,并修书信一封:

外臣申繻等,拜上齐侯殿下:寡君来议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纷纷,皆以车中之变为言。无所归咎,耻辱播于诸候,请以彭生正罪。

我一直以为此等大事,必招战祸,没想到最后只用彭生一命便可了结。想来,诸儿是蓄谋已久,又步步为营,早就对这样的结果有了十足的把握。

我一个人倚在窗台,思绪飘得远了。

记得小的时候,下人都怕诸儿,只有我不怕。父亲重用他,我还怨他没有时间来陪伴我。我只当他是个温柔宽厚的男子,却从没来有注意过他冷血铁腕的一面。
肩上多了件袍子,我转身对上诸儿含情脉脉的目光。“这里凉,你不要在这里吹风。”他道。

这样的男人,为何总是注意我身边的琐事?“彭生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我脱口问道。

“已经斩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还想再问,却被他打断:“桃华,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即便有什么报应,也是我的。”

报应在他身上的,就是报应在我心里,如果真有什么报应,我又如何置身事外?

“你在心疼我?”诸儿捧起我的脸,笑弯了眉眼。

“诸儿,”我看着他的眼睛,肃然道:“同儿和季友虽是姬允的孩子,也是我的。我要是在你面前玩弄心机,一定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愿意这样。如今我把话摊开来和你说,只求
你不要伤害他们!”

诸儿顿在那里,慢慢收紧眸子,眼瞳里逐渐失去了流转的光彩,化为一片漆黑而死寂的寒潭。他并没有收回脸上的笑容,只是看着我,幽幽地说了一句:“好啊,只要桃华想要…
…”声音里再感觉不出任何温度。

――――――――――――――――――――

我后来得知,彭生被抓的时候在殿上破口大骂,指责诸儿乱伦嫁祸,又对天赌咒,即便死了,也要化成厉鬼找他算帐。

诸儿命人堵了他的嘴,拖去市曹斩首。

可惜诸儿只能堵住彭生一人的嘴,又怎能堵住悠悠众口。

自姬允死后,我一直呆在桐月宫里,未曾踏出半步。以前是不能,现在是不愿,也不敢。忍尤负诟,都由诸儿一人在外支撑着。同儿次年改元,我依然滞留在齐国。

强求的幸福,要背负太多的不幸。我只知道我的桐月宫里,诸儿离去,既是白日漫漫;诸儿回来,又是春宵苦短。至于宫门外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力所不及,也无心过问。

直到有一天果儿对我说:“大公主回来了。”

我慵懒地篦着发稍,问道:“半夏又回来干什么?如今她万万人之上,这是要衣锦还乡吗?可惜君父薨了,有谁来看?”语毕,又觉得自己幼齿,明明不是真的讨厌半夏,就这张嘴,
始终不肯饶人。我心说,好在半夏过得不坏,还经得起我这些酸话。

果儿弯腰贴近我,小声道:“卫国宗室公子内乱,国君被赶下台,立了他的庶兄姬黔牟。大公主和卫侯是逃回来避祸的。同行的还有大公主的庶子姬顽。”我心一震,果儿又道:
“主上在偏殿给大公主洗尘,差人来问,公主姐妹多年未见,要不要去见见?”

我半天才从半夏的境遇里缓过来,轻叹一声:“那就见吧。”

我顺手将披散的长发绾起,随意选了支桃木钗子。果儿为我捧来赴宴的礼服,我道:“不用了,只是姐妹相见,不必这么隆重。”宫里能和我媲美的,只有半夏,以前去见她,总是
盛装,生怕有半点落了下风。

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驻足殿外,见诸儿位于正坐。左侧坐着一名辨不清年纪的华贵妇人,披罗带翠,遍插珠玉。我细端详,正是半夏。见她行止妖娆,又谈笑风生,这一脸的神采飞扬,若说已经失势,
还真是让人无法相信。

右侧王姬,与初见时的尊荣不同,脱下那身金灿灿的行头,也就只是一个凡间女子。真正美丽的女人是无需凭借外物的,她的自信由内而外,任何珠宝都会在她面前失色,就好像半
夏。王姬的美,犹如飘萍,太轻,在这乱世里,随时都会被风吹雨打去。

王姬的手始终护着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我紧了紧两侧拳头,暗暗告诫自己:诸儿是国君,必须要有自己的子嗣。

我把视线转向半夏,半夏身边两名俊俏的男子,小一些的是国君姬朔,另一个就是姬顽吧。姬顽虽是半夏庶子,但年纪应该长她一些。

“怎么立在这里,不进去吗?”身后响起小白的声音。

我回身,笑道:“不进去了,我和半夏素来不和,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她已落魄至此,我又何必进去再给她难堪?”我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想,以半夏的骄傲,并不需要我的同
情。我若以如此随意的着装入席,反而轻蔑了她。

又或者,是我自己不愿意见到王姬吧。
小白轻挑嘴角,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信囊,道:“你的书信,今天早上鲁国送来的,一散朝就叫大哥扔到枯井里了。”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同儿亲笔,命我返鲁:

……国有三耻:先君虽已成服,恶名在口,一耻也;君夫人留齐未归,引人议论,二耻也;齐为仇国,不敢伐,三耻也。……

措辞如此激烈,想来同儿有母如是,在鲁国的王位也不好坐。

“还有被大哥掷在水里的,我捞不上来。”小白皮皮地说着,眼神却很认真。“你不进去,我先进去了。……桃华,你可以躲在桐月宫里不出来,难道真要大哥在外面替你顶一辈子。
你还是回去吧,对谁都好……”小白边走边说,头也不回,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

诸儿回来的时候问我:“今日怎么站在殿外不进去呢?”

“我不愿见她。”

诸儿笑道:“小时候胡闹,你还挺记仇的。过几天半夏喜宴,你来不来?”喜宴?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又道:“和姬顽,我看他倒和昔日的世子急有几分相像,半夏在卫国已和他互
生情愫。”

“姬顽是她庶子……”

“那又如何?”诸儿吻上我,含糊道:“这是我欠半夏的,我替她补上。”顿了顿,又道:“这样也好,日后半夏回到卫国,也有个人可以依恃。”

“诸儿,你不欠谁的。”酝酿许久,我才说:“诸儿,我想回去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去哪里?”诸儿把我推出怀抱,见案上信囊,怒喝:“是哪个多事的拿这东西给你?”

“诸儿,你我之事……”我咬牙道:“总归不合纲常。你身为国君,强留我下来,恐难以服众。我儿子身为鲁侯,母亲却在齐国,你叫他情何以堪?”

“你儿子,你儿子!那小子更本就不该在这世上出现!我叫你信我,你也口口声声应了,离开才一年,就生了那孽种。你为姬允,生完一个又一个,我一人在齐国苦苦经营,也不知
道为了谁?你叫我情何以堪!”

诸儿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大声,我也起了脾气:“你现在不是也有儿子!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一时怒起,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自己也愣了一下。自今天见到王姬,我就一直在
心里念叨:无妨,无妨。只恨当初对容容那句“无妨”,怎么就那么轻易出口,对王姬却不行。

诸儿缓和下来,把我抱回去,小声道:“你今天不进去,是为了王姬吧?”我不作声,听他继续说:“我现在必须笼络周室,争取一些时间。假使王姬诞下男孩,我立她儿子之日,
就是杀母之时。我的后宫,始终为你空着。”

这样的话,说不动人是假的,可我要是放得下自己的儿子,便是真的疯魔了。我叹息着,“诸儿,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大约就能明白我了。我们已经等了十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
刻,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拽着他的衣袖,字字恳切,想着他终归是能体谅我的。

诸儿搂着我,无奈道:“你以前不管不顾的性子哪里去了?我将你护得好好的,你却要走。”

“就是你将我护得好好的,我才要走。我也知道,这事情不但在你我的朝堂上,就连诸侯国里都是非议。若是我一个人受,也就认了,偏偏是你一个人在外支撑,我又于心何忍。诸
儿,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回来归省,也是一样的。”

诸儿抱紧我,掐碎揉烂一般,迟迟不肯出声。久久才道:“好吧,你先回去也好,等我办完这里的事,再接你回来。”

“什么事?”我警觉道,欲推开他问个清楚。

他却不肯松手,只在我耳边道:“桃华,你只管顾好自己,下次回来,我还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桃华。”

――――――――――――――――――――

还未等到半夏的喜宴,鲁国就派颛孙生来接我回去了。颛孙生曾是我的探子,当年我就看好他,如今已经升迁,做了同儿身边的戎右。知子莫若母,在诸侯王里,同儿的能力并不出
众,但他任人唯贤,也算是明主的作为。
诸儿又是十里相送,将我送至烁水,再难分难舍,也终须一别。他探了半个身子进我的马车,在我手上放了个陶罐,两人相顾无语,唯有含泪于睫。

我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吧,他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我咬牙喊道:“颛将军,我们走吧。”马车缓缓催动,我躲在帘后,终于啜泣出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姑母的诗,原来如是。

车行数日,这条路,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却始终找不到立锥之所。我已精疲力竭,恐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奔波。

我问:“颛将军,此地何处?”

他答:“已至禚地。”

我命人停下车马,不愿再走。此地不齐不鲁,才是我的家。

第 27 章 祝邱

禚地原有姬允的行宫,略略修葺,我便住下了,遣颛孙生回去复命。满朝文武见我已经离开齐国,堵了天下人的嘴,也就不再强求。

没几日,遥遥相望的祝邱开始大兴土木,我派人去探,才知道是诸儿新建猎场。

我在禚地行宫,闭门不出,但还是有好事者将郑国国君遇刺的消息当成头等大事报告给我。只是因为十多年前一个莫明其妙的婚约,人人都以为我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姬忽死
活,与我何尤?这消息本来如过耳之风,我听过便罢,可之后传来的消息就让我不敢再掉以轻心。

高渠弥刺杀姬忽后,另立其弟姬子亹。姬子亹一继位,诸儿便至书欲与郑国结盟,将两人骗至首止,以弑君谋逆之罪杀死姬子亹,车裂高渠弥,扶立姬忽的儿子为新主。

我和诸儿之事,议犹未歇。郑国内乱,诸儿插手其间,世人只当他欲行义举,以服天下。但我总觉得,凭齐国的实力足以威慑四方,又何需多此一举。我揣测诸儿这样做,意在收服
郑国,继而……破坏纪鲁郑的三国同盟。

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那么接下来呢?伐纪?!

诸儿的猎场已完工多时,却不见他前来围猎。我开始慌乱,急于见诸儿一面。纪鲁两国,辅车相依,纪国若破,鲁国危矣。诸儿如果发兵,我又岂能坐视不理,我只怕他日相见,要
在身不由己的战场。

我派阿苏送密信给诸儿,不久,便有马车接我去他的祝邱行宫。我披上黑色大氅,遮了大半张脸,只身前去。

进了宫门,出来迎我的是阿费,我被带进一处寝殿,阿费道:“公主,主上在里面恭候多时了,您请进去吧。”语毕,便弯腰退去。

我绕进内室,看见诸儿半裸的背影,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在他披散下来的微湿长发下若隐若现。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向我伸手,我把手递给他,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解开我身上的大氅,沐汤里安神草的香味扑面而来,然后便是他唇齿的气息,霸道地不给我留半分思考的余地。“桃华……是……是想我了吗?”

我被堵住了嘴,没法回答他,是,或者不是。在被抱上软榻的一刻,我终于开口:“诸儿,你……不要伐纪!”

诸儿的手停在我的玉带上,屋子里有片刻寂静,我看着他轻轻挑起的眼角和逐渐转淡的眸子,第一次对他产生了畏惧的感觉。

“啪”的一声,玉带被他扯断,我一震,诸儿没有回答,再次俯身过来,堵住了我的嘴。

“诸儿……”,我在他怀里又挣扎了两下,他不会对我用强,终于退开。

他拾起一旁的袍子穿上,背对着我坐在榻边,即便是背影,也难掩其姿傲慢。他冷冷道:“你叫我来,就和我说这个?”

“诸儿……”
“齐纪两国是世仇,我不该伐吗?我是要伐纪,我插手郑国内乱也是为了将来战场上少一个敌人。”

“你我都清楚,世仇只是借口,你伐纪就是为了扩张版图,图霸天下。纪国之后呢?阻碍你的就是鲁国!那是我儿子的土地!”

诸儿回过身,玩味地笑着,“桃华,我称霸天下难道不好吗?届时,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碍我们。你要愿意,也可以改名换姓,主掌我的后宫。若是……若是我们有儿子,我就让
他继承我的王位。你要为之尽心尽力的,应该是我们的孩子!至于姬同,他若臣服于我,我也可以考虑封块地给他。你也清楚,这小子其实平庸的很,有我保他平平顺顺过一辈子,总好过与
我为敌吧?”诸儿的唇一翕一合,我被他的话迷惑了,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已欺身过来,离我近在咫尺。“桃华,让你的儿子不要出兵!即使出兵也没有用,你知道后果的。”

我猛地甩甩头,拉住他的衣领,恳求道:“当初父亲伐纪,你就可以出兵。你若奇袭,郑鲁联军必乱,纪国必亡。你……你当初肯依我一次,如今……就再放我儿子一马。”

“桃华”,诸儿抚着我的头发,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当时我就劝君父,灭纪时机未到,不宜轻率。他不听,还带走了齐国大部分的兵力。剩下的一些既要负责前线军粮,又要守住
自家城门。当时山戎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驻扎,等着坐收渔利。要说临淄是座空城,其实也不为过。若不是我坐镇其中,只怕君父出师未捷,齐国倒先叫那些北方蛮夷攻破了。你以为是我不
想出兵吗?我是实在无兵可出。……你的信我收到了,放在署名姬允的信囊里,你以为那是我放他一马?父王在外作战,我要是能离开,又怎么会放过他?”

他继续说着:“君父战败以后,齐国元气大伤。奚地之战我为什么要亲征,为什么坑杀俘虏,又为什么屠城?我手里只剩这些纪国战场上逃回来的败军了,想要赢,就必须速战速决,
一时半刻也不能拖延……才能把你从他手里要回来。”

“为我……真的为我?”我喃喃道,只觉得胸口憋闷。我儿子的土地上兵连祸结,就是因为我?诸儿用情如此,又叫我如何承受得起?“你当时驻军在纪国边界……”

“那是为了引姬允上钩,你们以为我要伐纪?当时的兵力根本不足以伐纪,灭了鲁国几座城池,就算侥幸了。”

“你……你疯了吗?这是在豪赌!赌你的身家性命!”

“为你就值得。”诸儿温柔地对我笑,却带着凌厉的眼神,“桃华,今时不同往日。姬同要是出兵,就是给纪国陪葬。他肯臣服我,我就可以保他平安,这也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你可要让他想清楚了。而你,你不要忘记齐国才是你的家乡,你本该是我姜诸儿的!”

我无言以对,诸儿的话根本不容辩驳。弱肉强食,就是乱世里的王道。同儿有母如是,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诸儿的手穿过我半敞的衣襟,触碰到肌肤的霎那,我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即使我穷尽全力也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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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祝邱小住了数日,诸儿终于被一封书信拉回了临淄。临行前只说:“王姬难产死了,诞下一女。我需回去料理后事,你在禚地等我回来。”

我后来听闻,王姬死前,竭力而呼:“所嫁匪人,所嫁匪人,是吾命也!”气绝时也不肯闭眼。

离,是她留给那个孩子的名字。

而诸儿所谓后事,意指安抚周天子。于他来说,王姬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第 28 章 插花二 改名

八岁。

桃华兴冲冲跑进诸儿的书房。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

“都是‘墨骓’惹得祸,你应该给他改个名字!”

“墨骓又怎么惹到你了?”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和某位霸王的马很像吗?”

“那又怎样?”

“所以咯,人家都是来看霸王文的,又怎么会给你留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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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正在缓缓推近……

祝邱行宫,诸儿寝殿,内室,绕过屏风……马赛克。

“只要我想要,你真的能倾其所有,枉顾天道人伦吗?”

“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那……替我杀了小白!”

“为什么?你不是和他很要好?”

“要好又怎样?反正我的文里不能有霸王!”

第 29 章 伐纪

王姬的丧礼过后,诸儿频繁来往临淄和祝邱两地。朝欢暮乐,日子过得放浪不羁。我几乎要沉湎其中,可诸儿还是没有放下他图霸天下的执念。临淄城里,始终没有停止对战争的运
作,诸儿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桃华,我要开战了。”

在此之前,我已回鲁国召集大臣商量如何应对。可强弱悬殊,哪里还找得出万全之策?如今之计,唯有自保。

同儿与我,始终以礼相待,但恭顺背后,已是疏离。于情,我是他的生身母亲;于义,我是杀他父亲的帮凶。我一心护着他,最后还是要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同儿何辜?我违天逆
命,他竟成为最大的牺牲。我曾耗费十年心力,如今的鲁国,也只剩季友还愿意同我亲近。

此番归鲁,除了通风报信,实在没有更多可做。我自觉仁至义尽,也未多作逗留,就回了禚地。

诸儿来和我辞行,嘱咐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叫我顾好自己的身体,丝毫也不像一个即将出征的人。他不会来向我打听鲁国的动向,这是他的骄傲,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管鲁国
出兵与否都不会改变战争的结果。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亲手缝制的战袍给他,但最终没有拿出手。女工不是我所擅长,我想他也不缺我这件袍子,就好像我不必对他说“愿君旗开得胜”之类的话,那些对他来说都
是多余的。传说里,他的身上流淌着上古战神的血液,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击败他,我和坊间的百姓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我说:“我浸了桃华白芷酒,在禚地等你班师。”

“好。”诸儿笑,齿牙春色,尽显揽月之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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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战争却没有我预想得那么顺利。诸儿曾在奚地大肆坑俘屠城,已失民心。纪国百姓以为,齐侯暴虐,战败和投降都不会有活路,唯有拼死反抗。结果,边境三邑久攻不下,战事
已经拖了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里,纪国战场到禚地行宫,快马传书,从未中断。可诸儿只诉离觞,却丝毫不提前线战事。我开始惶惶不安,修书追问,他只说,灭纪是迟早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禚地行宫来了齐使,他见我便道:“主上让我给公主传个话,请您看好自己的儿子,刀枪无眼,伤了他就不好和您交代了。”

我一心都放在齐纪战场上,鲁国有一班贤臣辅佐同儿,奚地之战以后,百业待举,我从未担心他会淌这趟浑水。

只因诸儿久战未捷,鲁国有些大臣开始蠢蠢欲动,欲联络郑国重演当年的戏码。可惜郑国受了诸儿的好处,以“内乱未平,国家不稳”为由推拒了。

原本想就此作罢,但纪侯的夫人伯姬,正是当年的鲁国公主,遣使求救。同儿心肠软,见不得宗亲受难,便派兵驻扎在两国战场之外。

我闻讯,日夜兼程赶往曲阜,回到宫里的时候,正值深夜。

同儿一人坐在大殿上,企图用黑暗掩护自己。我慢慢走近他,点燃了两旁烛火,纵然满室生辉,还是无法照亮他晦暗的眸子。

“同儿”,我唤他。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惘。这些年,他越来越肖像诸儿,可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诸儿正是意气风发。“你派兵了?”我问得小声,生怕惊碎眼前的玉人儿。
“嗯。”

“我们还没有与齐国为敌的能力。”我走过去,见案上书信:速退兵,救纪者,寡人先移师伐之。那是诸儿的笔迹,却不像两国国君之间的对话,倒像在吓唬一个小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退兵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本想安慰几句,却发现什么话自我的嘴里说出来都不合适。“他灭纪之后,就会攻打鲁国吧?”同儿问。

“不会,我想他不会。”

“因为你?”

“同儿,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什么,你说,若有朝一日为王,一定保全鲁国土地,为百姓争一时太平。这里再经不起任何一场战争了,我知道你不愿臣服,更不愿认他这个舅舅。
可慷慨赴义,是莽夫所为,你是王,就要学会忍。”

“母亲。”他看了我许久,终于趴在我膝头,哽咽道:“您说得我都明白,我是王,我就只哭这么一次,您就允我这么一次吧。”泪水浸湿了我的罗裙,我开始恼恨自己,当初好不
容易逃出父亲的樊笼,为何转眼又将他生在君王之家。

我只能拍着他的背轻哄,等他一哭完,我就要走了,我的存在只会让他在鲁国陷于更尴尬的境地。

冥昼未分,更漏犹滴,梦里一场梨花雨,那个愿意依偎着我哭泣的惨绿少年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情。我已身在回禚地的马车,怀里空空荡荡,如梦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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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退兵以后,诸儿终于攻克了郱、鄑、郚三邑,并迁徙了城中百姓。之后连战连捷,一路打到纪国国都部城。

兵临城下,诸儿曾遣使臣告纪侯:“速写降书,免至灭绝!”纪侯不从,告之来使:“齐吾世仇。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

于是,部城又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破城之日,纪侯将城邦妻儿交与其弟姜赢季,独自一人星夜潜逃。诸儿派人搜遍全城,也未将其寻获,史官们无从落笔,只能写个“不知所终”。

姜赢季无计可施,只能献上降书,并土地户口之数,愿为齐侯外臣。诸儿也没再赶尽杀绝,在纪国宗庙旁拨了三十户给他,封了个庙主。

伯姬在国破当夜就死了,剩下一个妹妹叔姬,也是鲁国公主,当年从嫁过来。诸儿欲送她返鲁,回去继续享她的富贵,她却道:“出嫁从夫,是女子之义,只请留守宗庙,为夫君守
节。”诸儿感念姐妹俩的节烈,允了叔姬的要求,又以夫人礼厚葬了伯姬。

我知道诸儿其实并没有世人传言得那样酷戾,只要此事无关乎我。他伐纪三年,我在禚地行宫,深居简出,几近遁世。可是,史官们始终不肯放过我,叔姬一事,我又成众怨之的。

“世衰俗敝,淫风相袭。齐公乱妹,禽行兽心。泱泱大国,不及小邦妾媵,矢节从一,宁守故庙,不归宗国。卓哉叔姬!”世人口诛笔伐,在我身后,恐也只有恶名留于竹帛。

历朝祸国的女子们,承受着于千秋万世中难得一遇的君王之爱,这就是她们最为深重的罪孽。

作者有话要说: 更多收藏,虚席以待。

第 30 章 禚地

人生朝露,会少离多。诸儿出征三年,我在禚地行宫,盼得眼欲穿、肠欲断。终于收到他即将凯旋的消息,难掩心中雀跃,决定去半路亲迎,送他回祝邱行宫。许是兴奋过了头,竟
然未觉出行仪仗之奢华,已经僭越了国君之礼。

诸儿见到我的队伍,瞠目看我,复又抚掌大笑。眼前是身着金甲的绝美男子,昔日白玉而砌的皮肤已经晒成了黝暗的麦色,更是把编贝般的牙齿衬得雪亮。我看得失神,他下马向我
行了个国君会见时的大礼,吓得我连连后退,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在我耳边笑道:“桃华迎我,好生隆重啊!”

我连忙从他怀里逃出来,面红耳赤,却又被他揽回去,“你怕什么?你就是要当鲁国的女君主,还有人敢多嘴?”

“那么多人,你……我是一时不察,又不是故意的。”我急于强辩,诸儿又是大笑,笑得我手足无措。

“我不骑马了,和你挤一辆车好不好?”这男人,越发张狂,不等我应声,也不管周围多少双眼睛,就把我横抱起来塞进马车去了……

队伍至祝邱,椎牛飨士,大犒齐军。一连三日,卜昼卜夜地狂欢,诸儿都将我带在身边,丝毫也不肯避人耳目。我曾婉言提醒他,他却道:“自古成王败寇,我若称霸天下,那些没
德性的文人自会把你我之事写成佳话;哪日我若失势,即便没有此事,也少不得后世讨伐,又有什么好避讳的?你当我还年轻吗?经得起再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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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后,诸儿遣将士先回临淄,只带了几名近身侍卫和我去往禚地。离别三年,我的行宫里又是莺俦燕侣,蝶乱蜂狂,夜夜纵酒笙歌,只怕四周高墙也难以抵挡满园春光外泄。

一日近午,金绡帐内,意甚缱绻。果儿在门外轻唤数声“公主”,又惹得诸儿不快。我小声安抚:“应是急事,我出去瞧瞧。”便披了外衣起来。

果儿附耳道:“公主,主上人马以离宫门不远,快要到了。”我应了一声,折返回去。

“诸儿,起来吧!”我推搡他,“同儿来了。”

“这小子又来做什么?”诸儿不耐道。

“我叫他来的,你们舅甥,还未曾见过面呢。”我拉他起来,要替他束发。

诸儿别过头,掐住我的下巴,叹道:“桃华,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啊?”说着,大喝一声“来人”,仆从们纷纷进屋替他更衣梳
洗。他不愿假我之手,我被晾在一边,心说,即便你们两个都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总还是要把事情办成的。

我和诸儿进大殿的时候,同儿已和几位朝臣等候多时了。他见我,行礼唤了声“母亲”,还是一如往昔的漠然神情。然后慢慢转向诸儿,堆起一脸虚情假意的笑,不凉不酸地喊了声:
“舅舅”。

诸儿挑眉,莞尔,也看不出喜怒,携着我的手径自往主座去。同儿本是他的小辈,如今鲁国又臣服大齐,诸儿自然有他的架子。待他落座,才缓缓开口:“是外甥啊?来这里给你母
亲问安吗?”

同儿又是一礼,手上青筋微凸,语调却很平和:“给母亲问安是其一。同久仰舅舅威名,听闻舅舅此番伐纪得胜归来,在母亲行宫小住,特来拜见。”

诸儿上下打量他,笑道:“坊间传你是我的亲儿,倒还真有几分可信。”我轻推诸儿,却被他擒住手,挣也挣不开。同儿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我忙道:“开席了,你们舅甥不要尽顾着说话。”

一记钟罄打破僵局,玉馔珍馐,红飞翠舞。我坐在他们中间,极力讨好,即便不能坦诚相待,各自少说一句,也能缓解些许尴尬。这一场宴,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尽兴。我看两人尚
存戒备,也不便此刻开口,只能约了明日一早同去围场狩猎。

――――――――――――――――――――

次日清晨,人马齐聚禚地之野。我骑着流星,紧随两人其后。

同儿的射术大有精进,十射九中,几无虚发,丝毫没有看上去的那样文弱。诸儿真心赞道:“这倒真像是我的儿子!”可同儿并不会以此称赞为荣。

两个人都在暗地里较劲,较量了几个回合,发现对手不弱,才有些英雄相惜。我见他们一路有问有答,不论真假,总归是个好的开头,心里也稍有安慰。

只听不远处树丛淅簌,还未等我恍过神来,两人就同时举弓,双箭齐发,一头麋鹿应声栽倒在地上。

诸儿轻笑,“这下算谁的?”

“自然是舅舅的,请。”同儿一礼。

诸儿又笑,“孺子可教。我还能同你争一头鹿不成?”

我拨马上前,笑道:“今日我一无所获,这鹿,不如就算我的吧。”

“桃华今日怎么一箭不发?”诸儿问我。

“你们两个本事了得,我不敢献丑。”实则,我根本没有打猎的心思,我极力拉拢两人,如今面上虽一片和乐,只怕背地里还是暗潮汹涌。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坐在马上不停环伺
四周,总觉得身边有暗箭相胁,就不知是冲着诸儿的,还是冲着同儿的?

同儿策马去取猎物,见树下坐着山野村夫,赤着双脚,吐出嘴里衔着的草,悠然吟唱: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歌中赞他少年威仪,又有神射,我的同儿也是担得起这样的夸赞的。同儿下马,走上前道:“我们在此处狩猎,先生坐在树下太危险了,还是速速离去吧。”

“哦,那马上之人有王者之气,可是齐侯啊?”村夫并不急于离开,遥指诸儿问道。

同儿回望一眼,道:“正是。”

村夫哈哈大笑,“我见你们甚为亲密,你这美少年,想是他的假子了?”

诸儿眯起凤眼,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瞧着。这村夫也忒不识好歹,我欲上前解围,却被诸儿的鞭子抵住了马头。

同儿诟如不闻,依旧客气笑道:“先生差矣,齐侯是我舅舅。这里太危险,先生不宜在此处久留,还是快快离去吧。”

“好嘞,好嘞。”村夫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见同儿向身边的颛孙生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我再找颛孙生,就不见他的踪影了。诸儿见我四下寻觅,凑近我哂笑道:“不用找了,你儿子心里憋着火,派他的戎右去灭口了。”

我暗自叹气,只凭我一人,恐怕还是难以挽回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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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过后,诸儿已有几分醉态,我扶他回宫休息,才将他搬上榻,果儿就来传话:“公主,主上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我看了诸儿一眼,吩咐下人小心伺候着,便
随那人去了。

路经园子的时候,见一人穿着仆从的衣服跟在巡夜的侍卫后面过去,那人好像有几分面熟,看他步履如风,应该有些功夫底子。可我一心想着如何对同儿开口,就未在意。

同儿将我迎进屋内,又端茶递水,我心里有疑,便问:“同儿,你叫我何事?”

同儿笑道:“母亲把我从曲阜叫来,想必有要紧的事。白天也没机会问您,只好夜里请您过来一趟。”

“我是有事。”我一直思忖如何开口,他既先问起,我就把话说了:“同儿……你至今未立正室,我想……让你娶你舅舅的女儿姜离可好?”

同儿抿唇不语,片刻,又冷静地笑道:“我和姜离,总归是血亲,想来也不妥当。”

“姜离和你不同姓,并不违背周礼。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何要结这门亲事的,纪国已灭,鲁国若不能倚靠齐国这棵大树,即便齐国不来抢占你的土地,也难免其他诸侯国觊觎。”我嘴
上虽然这样说,但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有我和诸儿的骨血。

“孩儿虽无能,好歹也是个王,不愿一辈子做人外臣。”同儿倔道。

“你就是要富国强兵,都还要时日,你这般意气用事,哪里配当一个王?齐鲁两国,都有我最亲的人,我若死了,随你们闹个天翻地覆,你道我能在你们两人之间周旋多久?就偏要
在我面前残杀!”我知道,这话在同儿面前说并不合适,我只顾自己冤枉,却未替他考虑。

“同儿,”我软下口气,叹道:“这话……是我自私了。你再好好想想吧,疏远我的母族,对鲁国并没有好处。”

同儿漠然道:“母亲说的,孩儿是明白的。等我考虑清楚,和大臣们商议过后,自会向舅舅提亲。”

同儿不擅谎言,我见他态度冷淡,知道他心有不甘。但他肯这么说,也总是有回旋的余地,我想他的那班朝臣,倒是可以体谅我的用心的。

又寒暄了几句,我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母亲,”同儿又唤,我回过身,见他支吾道:“母亲,孩儿……与你久未谋面,你……就再坐一会儿吧。”

我心头一暖,也不疑有他,笑道:“好啊。”
回屋又小坐片刻,听他断断续续说了些有无关紧要的事。我见同儿神色慌张,突然想起园子里那人,心中大惊。“同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大喝一声,同儿失手打落茶盏,我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我匆匆忙忙往屋外走,见到园子里那人拉着颛孙生进来,正是白天在猎场的村夫。脚上穿了双新鞋子,绣着姬姓的图腾,
应是同儿之物。

颛孙生一脸恼怒失意,欲挣开村夫的钳制,却不是他的对手。我上前抽出颛孙生的佩剑,抵在他的喉头,怒道:“你……你……去刺杀齐侯了?”

“是寡人下的令。”身后响起同儿寒入骨髓的声音,我的愤怒和绝望一并燃烧起来,只有鲜血可以平复。我撤剑欲刺,却被村夫用两指捏住了剑梢,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抽不出来。

“夫人莫急,颛将军并未得手。”村夫道。

我好似劫后余生,双手不住地颤抖,终于松开了剑把,无力地颓坐在地上。果儿将我扶起来,搀着我坐下。

“主上,”那村夫又道:“山人粗鄙,承蒙主上不弃,请我出仕。我既已经答应为主上谋士,便不能看着主上糊涂。颛将军行刺一事,我自作主张,拦了下来。”

“为何?”

“主上,如今的鲁国,再经不起打了。齐侯是您舅舅,总还不至于是对您出兵吧?”

“舅舅?”同儿冷笑一声:“齐侯没有子嗣,兄终弟及,不管谁即位,都是我舅舅!可他却是杀我君父的那一个!”

村夫笑道:“您那几个舅舅都不是省油的灯。二舅舅身边一个管夷吾,三舅舅身边一个鲍叔牙,东山老虎,西山老虎,哪个不吃人?您可想清楚了,现如今,就只有一个山头的老虎
还不吃人。” 村夫斜睨我一眼,继续对同儿道:“有些道理主上应该清楚,想必也不用山人明说。”

我好不容易抑制住颤抖的身子,再次起身,往门外去。

“母亲。”同儿又唤。

我停下步子,并未回头。等不到下文,我只说:“我先回去了,等你想好,再和我说吧。”

那些所谓有识之士,发表起他们的高论来甚至不用避讳我,女子,即使尊贵如我,对他们来说,也只是纵横的工具。我的父亲利用我,我的丈夫利用我,现在轮到我的儿子,甚至,
我开始心甘情愿沦为帮凶。

我昂着头走出同儿的宫,依旧步履从容,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更不愿丢掉一个公主的体面。现在,我要回去了,让他们慢慢讨论利弊得失吧,只有那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人,还在
等我。

――――――――――――――――――――

我回去的时候,诸儿正坐在案前翻书,原来他根本就没有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儿子的刺客不来了?”他头也没抬。

“今日太晚了,他明天应该会亲自来。……向你提亲。”

“提什么亲?”

“娶姜离做他的君夫人。”

“开什么玩笑?”诸儿摔了简,道:“阿离才多大?”

“只要同儿能娶姜离,等个十几年又有何妨?你我不都等过来了吗?”我倔犟地说道:“我就偏要把这两个人凑成一对,难道我的儿子还配不上你的女儿吗?”

“桃华,”诸儿看着我,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我们的孩子会代替我们幸福……可是……”

“不管是什么原因,于公于私他们都应该在一起!”我打断他,“我们的孩子不应该在一起吗?谁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发兵侵占我儿子的土地!”

“桃华,这是你的又一个愿望吗?”诸儿看着我叹气,“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只有诸儿对我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我又何苦凶他,我安静下来,承诺道:“阿离是你的女儿,我会待她如己出,不会让她受委屈。你把她交给我,也可以放心。”
……

翌日,这门各取所需的婚事终于被我促成。可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害怕,我的一厢情愿,终究会带来更大的不幸。

第 31 章 厮守

同儿离开禚地以后,诸儿又在我的行宫小住了几日。我见他每每看着我失神,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替他把话说破:“你要回去了?”

“嗯。”

我轻叹,“这次又是哪里啊?”

“卫国。”

我一惊,“卫国实力不容小觑,你灭纪不久,恐……”

诸儿轻抚额头,“我既要出兵,自是有必胜的把握。只是……”

只是如今的卫国国君姬黔牟是周天子的女婿,本来姬朔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可半夏再嫁,他就失去了复国的立场。若诸儿以此借口出兵,遭人指点还是其次,只怕周天子会联合诸侯,
声罪致讨。

我皱起了眉头,却被诸儿的手指轻轻推开,他轻松地笑笑,“你不要担心了,不管怎样,这场仗都是逃不过的,是我欠半夏的,终归要还她。我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按在我头上的
罪名早就数不过来了,也不怕再多一条。”

我收起她摊开的掌心,心疼道:“诸儿,你谁也不欠。当年父亲有十足的理由对齐国出兵,可他没有,现在,也轮不到你来偿还。……只是,纪国已灭,国土全数收归齐国,郑鲁都
已向你臣服。姬朔是你外甥,又靠你复国,重登王位以后,势必也臣服于你。周天子当年嫁女给郑国姬子亹,如今又嫁女给姬黔牟,就是要承认他们的王位,防你借复国之名,控制郑卫两国。
他对齐国忌惮已久,又怎会放任你一路坐大。这可不是你多背个恶名的事情,你要伐卫,周天子势必出兵,若他号令天下诸侯都来讨伐你,你……”

我突然想到,当年诸儿娶王姬,原来是为了利用这门亲事去牵制周室,才好插手郑国内乱。想来,他也料到了今日,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要得天下,势必从逆臣做起,早做晚做也没有什么差别。”他轻笑,带着几分无奈,“桃华,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等待。我总想给你最好的,可你最想要的,
我却不能给你。”

名份还是名声?我早就不以为意了。

诸儿要伐卫,为半夏?为我?还是为他身上流着姜家雄霸天下的血液?我开始迷惑,但我知道,面对这样的男人,即便赴汤蹈火,也只有成全。

“诸儿,带我一起去吧。”我恳请。

诸儿一愣,“我是去打仗,怎么能让你跟着?”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需要额外的照顾。”

“行军作战,你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罪?你在禚地乖乖等我回来。”诸儿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我抚过他眼角细碎的皱纹,“诸儿,我也不再年轻了,你当我还能等你多少个三年?”我轻笑,“我身后的名声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若称霸天下,我就用我的余生陪你看江山一统;
你若失败,肯定难逃恶名遗世,千秋万载,那冷冰冰的竹帛之上如果没有我的名字和你作伴,该多寂寞?”我伏上他的胸膛,“诸儿,从今往后,无论成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被诸儿揉进身体,“好,我们再不分开了。”

――――――――――――――――――――

为避人耳目,我只身一人随诸儿回了齐国。果儿央了我半天,我也没有松口,只说:“你和苏平离别已久,回曲阜过几天团圆日子吧。”我要随军出征,非同儿戏,不愿带着她冒险。
但这话,不能同她说。

回到临淄以后,除了上朝,诸儿都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若有人来书房议事,我就躲在屏风之后,侧耳聆听。以前只知道缠着诸儿,他的强干,是我曾经忽略的一面。每每一番
高谈雄辩之后,朝臣散尽,诸儿都要绕过屏风来推醒我,我屏息静听,几乎要忘记喘气。
一日,大夫雍禀直闯诸儿书房,我躲避不及,他看见我,略有吃惊。诸儿大喝一声:“我叫你出城办事,你来这里作甚!”

我忙躲到屏风之后,雍禀伏跪在地,禀道:“主上,下官该死!误了事。”

诸儿拍案而起,“这么大的事,你误了?”

“下官在城里遇见公孙,我因事急,将车赶到公孙前头,冒犯了公孙。他一路追赶下官,将下官的车堵在城门口。任我费尽口舌,公孙也不肯让路。下官自知此事重大,误了主上的
事,下官万死!” 雍禀一记响头,磕得不轻。

“你先起来,此事寡人自有决断。”诸儿对门外侍卫大喝:“去把姜无止那厮捆来!”

不久,姜无止五花大绑被人押来。诸儿大怒,“寡人遵照先君遗旨,待你不薄,你几次三番行为失检,我都睁一眼闭一眼放你过去。如今,你误我大事,我又怎能饶你!”

“大哥,是雍禀他越矩在先,我又不知道是重要的事……”姜无止还要强辩,见诸儿提剑过去,吓掉了魂,“大哥,主上……你……不能杀我……主上,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
…”

诸儿的剑落在姜无止不住战栗的肩上,回头看了屏风一眼,对两旁侍卫道:“我这里不能见血,拖出去,砍了!”

侍卫架起已经语无伦次的姜无止,想往外拖,连称领了几个朝臣求见。诸儿哼笑,“你这厮,也有给你求情的。”

无非又抬出父亲和叔叔的交情,连称有将才,诸儿尚倚重他,就卖了他一个面子。最后免了姜无止死罪,只罢黜了原先的礼遇。

雍禀未获一罪,千恩万谢,和连称一干人等退出书房,我才从屏风后面出来,啐道:“便宜他了!”

――――――――――――――――――――

翌日,小白又来闯书房。劈头盖脸就嚷:“大哥,鲁侯之死,啧有烦言。男女之嫌,不可不避!”

“你们当我这里什么地方,说进来就进来,还有没有规矩?” 诸儿声音不大,却有威严。

小白一顿,复又对着屏风大喊:“桃华,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就非要毁尽大哥的名声,即便他称霸天下,你叫他如何服众……”

“出去。”

“大哥!”

我刚想出去,只听诸儿掷去一物,喝道:“孺子何须多言,滚出去!”小白住了嘴,甩袖而去。

门外紫影远走,地上躺着一只鞋。我一脸苦笑,走过去拾起来交还给诸儿,还从未见他做过这么没有形象的事情。

“那小兔崽子,最爱惜他那张面皮,我要用砚台去砸,砸出个好歹,他还不找我拼命。”诸儿接过鞋子,自嘲道。

我抿了抿嘴角,勉强算笑。心中悲凉,事到如今,就连小白也来非难我了。

第 32 章 插花三 老掉牙

鲍叔牙的座右铭:一日不读书,无人看得出;一周不读书,开始会暴粗;一月不读书,智商输给猪。

――――――――――――――――――――

小白:一会儿考试,我踢你一脚,你就给我瞄一下哦。

桃华:哦。

考试中……

小白踢桃华,桃华回头: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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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两个小白是什么?

小白:什么?

桃华:小白兔(two)。

桃华:再问一个,你为什么长得像大哥?

小白:为什么?

桃华:因为真相大白。

――――――――――――――――――――

鲍叔牙:昨天你们两个为什么逃课?

小白:马车行至半路,车轮突然坏了。

鲍叔牙:你呢?

桃华:昨天我搭他的车。

鲍叔牙:开始上课吧。

小白:先生,每天上课多没意思,今天玩点刺激的吧。

鲍叔牙:好啊,想要刺激是吧,那就考试。

鲍叔牙发下试卷,卷上赫然一题:昨天马车坏的是哪只轮子?

――――――――――――――――――――

桃华:我们都要嫁给世子了,等他们继位以后自称寡人,那我们要自称什么?

半夏:寡妇。

――――――――――――――――――――

果儿:公主,吃饭了。

桃华:不吃。

诸儿接过碗筷:桃华,吃饭了,我喂你。

桃华:不吃。

诸儿:来,乖,吃一口。

桃华:不吃。

诸儿抽出一只筷子,佯装要打:不听话,我打了哦。

桃华:能不能换一头,这头有油油。

――――――――――――――――――――

诸儿:乖,睡觉了。哇,你揪我做什么?
桃华:鲍先生说,存在即合理。我一直想不通,男人要乳 头做什么?

诸儿:别揪了。男人要乳 头是为了分清正反面。

――――――――――――――――――――

诸儿:你怎么还不睡觉?

桃华:睡不着,给我讲个故事吧。

诸儿:从前有只青蛙……

桃华:我想听科幻的。

诸儿:从前有只太空青蛙……

桃华:有没有限制级的?

诸儿:从前有只没穿衣服的青蛙……

――――――――――――――――――――

桃华初学御术,看见诸儿在马车前面,眼看要撞上了,遂大叫:不要动,不要动。

拐来拐去,结果还是撞上了。

诸儿灰头土脸爬起来:你瞄准呢?

――――――――――――――――――――

桃华:诸儿,我是不是傻孩子啊?

诸儿: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

诸儿:教了半天了,怎么没个长进,以后出去别说御术是我教的。

翌日,桃华驾车出游,车后书写八个大字:驾校除名,自学成才。

傍晚回去,发现诸儿在宫门口等候多时,见她便道:你没事就好了,吓死我了。阿苏说今天街上有一辆车逆行,伤了不少人。

桃华:不止一辆,我上街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今天所有的车都逆行。

――――――――――――――――――――

桃华:这次选出征大将的面试你通过了吗?

诸儿:没有,他们选了彭生。

桃华:为什么?

诸儿忿忿不平:评委全是男的,早知道我就不长这么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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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国久攻不下,禄父遣使至书,向诸儿求援。

信上四字:弹尽粮绝。
诸儿提笔回复两字:顶住!

――――――――――――――――――――

禄父继续至书求援,收到诸儿锦囊一只。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件蓝色紧身衣和一件红斗篷。

并八个大字:变成超人,可退敌兵!

禄父兵败返齐,遂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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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报主上,前方不远处有一小队纪国弓箭手。不过准头太差,射了半天也没射到人。

诸儿:随他们去吧。

谋士:主上,为何不杀?

诸儿:难道让他们换一批射得比较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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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参观诸儿的粮草营地,上书六个大字:防止火星飞入!

心想,好科幻哦……

又一想,哦……

――――――――――――――――――――

最近流行反穿铠甲。

诸儿的军营,正在抢救伤员。

军医甲:伤的挺严重的,头都扭到后面去了,不过好像还有呼吸。

军医乙:我们先帮他把头转过来吧。

军医甲:好,一、二、三,扭……

军医乙:嗯,没气了……

诸儿路经,怒喝:废物!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先检查乳 头!

作者有话要说:写郁闷了,抄点老段子出来娱乐一下。

最近评少,藏少,点击少。

笑了,就随便给两分吧。

第 33 章 亲离

三日后,小白终于在往桐月宫的路上堵到我。我等他开口骂人,他却长叹一声,“桃华,我是来和你辞行的。”

“你要走?为什么?”

“奇淫者,必有奇祸。我惹不起你们,只能躲。”小白耸耸肩,笑得像个无赖,看似玩笑,但我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
我哼笑,“又是那老头子教你的?以前管夷吾把我从书房里赶出来,纠对他俯首贴耳,不会来帮我。你肯收留我,我以为……你是不会赶我的。”

小白也笑,“我也以为来赶你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可惜,到最后也只有我还肯来赶你。纠和管夷吾已经走了,投靠鲁国,现在大概已经在曲阜城里了。你不肯回去……也只有我们
走。”

众叛亲离,这是都要走吗?

“好,好,好!我倒不知道我儿子现在是众望所归了。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都走吧!等你找到落脚的地方,记得差人来报个平安,免得让人担心你,走迷了路!” 我扬起下巴,露
出傲睨一世的神情。

小白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缓缓露出惯有的轻佻笑容,“好——”他拉了一个长音,转身而去。

我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在猎猎风中,像一树梅花凌寒而立。四周阒然无声,一只鸱鸮滑翔而过,连翅膀振动的声音都那么明晰。我终于耗光所有的元气,慢慢扶着墙蹲下来,蜷缩
成一团。诸儿的宫怎么会变得如此清冷,就连灯也不肯多点一盏。原来这样的滋味,就叫做举目无亲。我已经学得很安静,很卑微,诺大的地方,却还是容不下我。我刚才一定表现的像一只
经不起撩拨的斗鸡,是不是只要肯放下身段,软下口气,小白就不会走了?

我蹲在墙角胡思乱想,不觉身边亮起一盏灯,“桃华,你在这里做什么?”是诸儿的声音。

我想我是冻坏了,就连那盏宫灯里微弱的烛火,都让我感觉是暖和的。我把头埋进袖子,胡乱摸了一把眼泪,抬头道:“没什么,扭伤脚。”

“我看看,怎么才放你离开一会儿就出事,让阿费跟着你,你又不要……”诸儿絮絮地责怪着,伸手掀我的裙摆,“哪只脚,还疼不疼?”

我挡下他的手,借他的臂力站起来,腿脚一阵酸麻,歪倒在他身上。“哭过就不疼了。”我朝他无所谓地笑笑,诸儿正在备战,我不愿再加重他的负担。

他把灯交给阿费,解下自己的大氅替我帔上,牵着我的手和我并肩走着。“你这么怕冷,一点风就把你吹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和我一起去。”

“我的手向来是凉的,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冷。我会骑马,会驾车,我有流星,甚至不用你专门给我预备马车。你……你别在丢下我了。”

诸儿看着我,“以前我教你骑马,你从马上摔下来,吃过不少苦头,却从不见你哭,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不疼。……其实,我要你这么坚强做什么?你要是真疼,还是说出来的
好。”他自顾说着,像在回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你学会骑马以后,成天想着往外溜,和小白,还有纠,三个人跑出去赛马,结果在荒郊野地里迷了路。我一面瞒着父王,一面派人找你
们,整个临淄城都快被我翻过来了。半夏说,实在瞒不住了还是先告诉父王,也好多派人手。我想你们只是贪玩,应该不会出事,如果让父王知道,等你们回来,肯定少不得一顿罚。后来…
…后来我还不是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找回来了……”

我默默听着,什么事也瞒不过他,纠和小白要走,诸儿又怎么会不知道。

“你看我的宫,越来越安静了。”诸儿长叹一声,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要是一直这样安静,只有你和我,只是我们的宫,那该多好。”我和诸儿的宫,以前我也这样希
望,现在也只剩下我和诸儿了。

走过桐月宫,我们并没有进去。我想要对他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就任他牵着我的手,在如水的月色下散步。

不知不觉来到夏宫,远远就看见通明的灯火,这里是后宫唯一鲜活的地方了,那些从窗户里透射出来的微黄的光,温暖得让人艳羡。半夏前不久才诞下她的小女儿,加上在卫国生下
的两个,这已经是她和姬顽的第五个孩子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遥望着半夏的宫,阿费已经退得老远。长夜漫漫,我也被勾起了心事,“那年我生辰,郑国世子送来几箱贺礼,我随手指了一箱,做了个顺水人情,送去给半夏当
了陪嫁,我还记得那只箱子上绘的是五男二女的七子图样。周武王有子五人,有女二人,后人皆以此为福。没想到半夏半生坎坷,总算还有这样的福气……”

一气说完,才发现语意酸凉。诸儿身为一国之君,已过不惑之年,仍膝下无子。这些年来,我得专宠,可还是一无所出。既便诸儿将来坐拥天下,却连个传人都没有。

诸儿轻笑,“桃华,我们这是老了吗?这么多年前的一只箱子,你还拿出来说。”

我借着清亮的月光看他的眼睛,企图读懂他的寂寞,亦或遗憾,可那秋水般深沉的眼瞳里只倒映着一个我。诸儿如果不想让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从他那里获知。

“桃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犀利的光,“我要对卫国发兵了。”

“什么时候?”

“明天就出发。我已经集结了五国之兵,这次就算周室出面,也难以扭转乾坤了。”

“五国?”诸儿的强势已经超出了我的想像,让人不免隐忧。
“是啊,连你的儿子都同我同盟了,你一定没有想到吧。这才是聪明人的作为。”

一说起战争,诸儿的眸子里像是着了火,透出摄人心魄的光彩。他是这个乱世里为征服而生的男子,坚信强食弱肉的道理。好像只要足够强大,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而我,也只能跟随他,这样义无反顾地相信。

“桃华”,他痴痴看我,“从现在起,你都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我就是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拿你冒险,胜负还需天定,你可是我唯一输不起的。”

我点头,除了诸儿,还会有谁共我生死相依。

“我们回去吧,早点休息。”他说。我又无限眷恋的回望一眼,有诸儿坐运筹策,姬黔牟的气数已尽,半夏迟早是要回去的。氤氲着温暖烛火的夏宫,不过是这个长夜里的一盏风灯,
转眼就要熄灭了。

第 34 章 讨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场前说几句:

各位挑刺的亲们,我在这里真心道谢!

深知此文尚且粗糙,我会在完结后继续打磨。

能改的地方都会尽量改过来,实在改不过来的……呵呵,反正是戏说嘛。

文中不当处,还请斧正。

揖~

大军出发那日,下起了瓢泼大雨,闪电划破灰暗的天空,隆隆的雷声和擂动的战鼓响成了一片。坚甲重兵或可御敌利器,却没有办法抵挡住这倾泻而下的雨势,在这样秋寒料峭的清
晨里,我已经裹上了厚重的冬衣,那些站在急风骤雨中严阵以待的将士们,还有一些是和同儿一般大小的年轻男孩子,他们穿着被雨水浇透的战袍,想必是难受的。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侃然
正色,军容之肃整,即使在这样狼狈的天气里也不显丝毫颓势。

诸儿一身金甲,英英玉立,在战车之上,举剑誓师:

“卫国之难,天道之不幸。逆臣叛党,擅行废立。卫君奔走,寓居敝邑。每每思及此事,孤夜难安枕,奈何疆场多事,分身乏术,不能诛讨。今幸有少暇,愿共讨叛逆,赖诸君奋
力!”

他大声宣读讨逆檄文,琅琅之声,在雷鸣电闪中,依旧振聋发聩。

“共讨逆贼!共讨逆贼!”诸儿语毕,战鼓再次响起,将士们皆振臂高呼,水天一色中,燃起了一团火焰。

姬朔也是一身戎装,与诸儿同乘,抿着瑟缩的唇,努力地挺着腰杆。诸儿如山,岿然不动,而站在他身边的,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需要他的庇护。我躲在马车里,想起了同儿。此
时此刻,他也正率领着鲁国的将士,赶往卫国的战场吧。这将是两个孩子有生以来直面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我的,好在,我们有诸儿的引领。诸儿的战场,从来没有悬念,以其强势,是值得
他的亲人和将士们放心托付和追随的。

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他的剑,他的甲,他天狼星一样的眸子。雨水几乎连成了片,顺着诸儿精致的下颚流淌下来。他的侧影在那道光里显得异常绝美……而孤独。但那弹指瞬间的
落寞,随即就被他掩盖在狰狞的鬼面具下,我还以为是我看晃了眼。

他是乱世里的中流砥柱,是朝堂上的孤家寡人,可谁又是他可以安心寄托的人?

――――――――――――――――――――

战争真的不适合女人,它的残酷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书里的战争,总是对智谋韬略津津乐道,但真正的战场,所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生命的代价。即便是战无不克的诸儿,也需
要用足够的鲜血去换取胜利。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还是难免沦为他的负羸。诸儿不放心别人的保护,只能将我时刻带在身边。

旌旗蔽日,鼓角争鸣。我强迫自己直视前方,去习惯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厮杀,去习惯风中夹杂的腥臭气味。那个唯一对我一无所求的男子,我必须和他站在一起,在他于巅峰处睥睨
天下的时候,也不至于一个人,如此寥落。
“不怕吗?你可以不看。”诸儿欲遮住我的眼睛。

“为什么不看?难道你只为半夏、姬朔?难道这不是为我的战争?妹喜、褒姒、妲己……历来只有妖姬覆国,你却可以为我得天下。试问古今女子,纵美人如云,又有几个能像我一
般幸运的?诸儿,那个可以和你并肩看天下的人,舍我其谁?”

诸儿不语,嘴角微弧,是胜利的微笑。

――――――――――――――――――――

宋侯捷、陈侯杵臼、蔡侯献舞、还有同儿,四国之君各自引兵,与诸儿成包抄之势向卫国进发。一路之上,势如破竹,没多久,五路人马就齐聚朝歌城下,将卫国国都围了个水泄不
通。

齐军驻扎在城外西南方向,只等明日一早,联军便可破城。

夜色阑珊,刁斗声寒。外面飞雪连天,牛皮大帐里,炭火烧得通红。我一身劲装,裹着狐裘,窝在诸儿的行军榻上。

帐子被人挑开,灌进来一阵冷风,我打了一个激灵,抬头看见诸儿大步进来,抖落一身雪沫。

他走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探我手心的温度。然后看了眼我手里的简,是一本兵书。诸儿戏谑我:“桃华,你这是在临阵磨枪吗?一会儿可要让我听听你的破敌之策。”

我把简放到一边,“外面情势如何了?”

“只等雪停,明早就能破城。”诸儿解开大氅,又给我盖了一层。也不卸甲,就在我脚边躺了下来。

他的胸膛轻轻起伏着,安静得听不到一点鼻息声。我想他睡得尚浅,不敢乱动,就拿起刚才的书继续看。

帐外隐约有脚步声,还没等我听真切,诸儿就醒了。半坐起来,面有警色。

“主上!”果然有人来。

“说!”

“南面有一支军队往朝歌城赶,风雪太大,辨不清敌友,也不知道多寡。”

五路大军皆已扎营,此时还有谁连夜行军?多半是姬黔牟的援军。要命的是,南面是同儿的驻军,也不知他有没有得着信,又能不能应付。

我有些乱了方寸,诸儿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抚,凝神思索片刻,遂迈步到帐外。

帐外已有火把晃动,几位将军已在候命。只听诸儿道:“连将军,速领一队人马将其引致西南。其余将士听令,拔营撤军,后退三里,放其入城!”

众将得令,帐外又是一阵骚动。诸儿折返回来,对我道:“桃华,我们要挪挪地方,外面冷,你多加衣服,去马车里呆着,跟紧我。”边说,边收拾案上竹帛,全数丢进火盆里烧掉。

“会是谁的军队?”

“还不知道,但不会是我们的盟军。”他看我一眼,安慰道:“我把他们引来我这里,你可以放心了。”

“我们已成包围之势,你退军,不是让姬黔牟的援军有机可乘?”

诸儿用他的大氅将我捂了个严实,一把将我抱起,往帐外走。边走边道:“我还不知道对方虚实,让他们进城和姬黔牟会合,届时再集五国之力全歼,总比腹背受敌的好……”他快
步来到马车前,将我塞了进去,又在周围加派了人手。

齐军后撤三里,整装待命。连称也顺利地将敌军引进朝歌城。那支军队原来是天子所派,区区两百戎车,由名不见经传的子突统帅。诸儿得到信,只蔑笑一声。

五国兵临城下,眼看就到最后决战,周室现在才派兵过来,还真是来得莫名奇妙。这样的军队,摆明就是来送死的。“会不会有诈?”我不敢轻率,这支天兵,怎么想都不合常情。

“子突这直肠子,叫他诈,难!你莫要担心,这两百乘,不是姬黔牟的援军,而是天子的面子。”诸儿轻笑,道:“桃华,今夜也休息不成了,雪势渐小,就此了局吧。”

我轻轻点头,“最后一战,我不愿在马车里,让我和你同乘吧。”我不愿再离开他,那个天神般孤独的男子,在这个世界上,就连找个对手都要变成奢望了。
――――――――――――――――――――

天光渐亮,五路大军就冲破朝歌城,直捣王宫。子突自刎谢罪,姬黔牟和公子职、泄被鲁军所俘,由同儿押解他们上了大殿。

“卫侯,这帮逆臣在此,请处置吧。”在战争的磨砺下,同儿越显老练。

而位于正座的姬朔,虽年长他几岁,此刻还只是一个惊魂未定的少年。他嗫嚅着唇,转脸看向诸儿。

诸儿道:“逆臣职泄,依罪当诛,应立刻行刑,以儆效尤。姬黔牟更是罪该万死。但……他终归和我有连襟之谊,我不忍看他死,请卫侯看在我的薄面上,将他交给我吧。”

诸儿开了口,姬朔忙道:“全凭舅舅处置。……此番复国,全仰仗舅舅。姬黔牟在位几年,敛财不少,国库中的财宝,朔愿尽数献于舅舅,以谢大恩!”

“卫侯复国,赖五国之力,我不敢居功。要说功……”诸儿笑看同儿一眼,继续道:“鲁侯这次抓到三公子,倒是居功至伟。你要谢,还是谢他好。诸位君侯,你们没什么意见
吧?”诸儿扫视四路诸侯,以诸儿如今的势力,想必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了。

四国分了财物,各自打道回府。同儿得了卫国国库里的大部分珍宝,却不高兴,私下里说,“我是不会领他情的,这些东西,我也不希罕。”

我道:“你当然不会希罕,但鲁国却需要这些。此次你既然晓得和他同盟,就是已经学会了审时度势,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我当然晓得,不过说说。……母亲,这次,不会又是你……”

“你晓得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要说居功至伟,其实还是诸儿,可他此次不取卫国一物,只要了个姬黔牟回去,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第 35 章 待时

半夏回去以后,诸儿的宫越发清冷了。他要是不在,我就会在桐月宫里发上一整天的呆。诸儿怕我闷出病来,叫我出去散散心,我推说没意思,不肯去。宫里面已是举目无亲,宫墙
外更是流言蜚语,哪里还有容我遣意的地方,我只守好和诸儿的一方天地,也就够了。

班师月余,诸儿都忙于朝政,早出晚归,我几乎都碰不到他的面。只在夜里,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他熟悉的怀抱和安心的气味。

一日更深,我听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榻,我翻了个身,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睡,吵到你了?”

“没有,白天睡得多了。”我见他一脸倦容,心下疼惜,“你也不要这么拼命,有些事也是急不来的。”我心知诸儿大业未成,必日夜劬劳,可到底不年轻了,总要先顾着身子才好。

“嗯,我看你这阵子也憋闷,我才急急处理政事。明天,我带你去防地小住几日吧。知道你喜欢清静,临淄城里太闹,你就是出宫我也不放心。”

“你真走得开吗?”我心里高兴,又不愿因我带累他,“卫国初定,你就这么放心。姬黔牟,你如何处置了?”

“放他归周了。他是天子女婿,我总要给周室留点颜面嘛。”

“嗯,是不要做得太绝,你也是天子女婿,你们是连襟嘛。”

“咦,桃华,你这话好酸,是吃醋了吗?”

“我才没有。”我正替他谋策,他却来取笑我,我回道:“倒是你,心里还是怵你那老丈人的吧?不然为何派连称、管至父去戍守葵丘呢?”

“是是是,我是怕死了,怕他来打我,怕他还有几个女儿,硬要塞给我。只可惜我的宫小,已经容不下了。”

诸儿眉开眼笑拥着我,我只能恼他:“老男人,没个正经。”

――――――――――――――――――――

次日,我和诸儿就轻车从简往防地去。那里的别院已经收拾妥当,布置得干净素雅。
阳春三月,正是赏花季节。诸儿总是在院子里摆上几案,一壶桃花酒,就能让他消磨上大半天。

一日,我午觉醒来见不着他,直觉去院子里找人。绕过廊子,见他悠然自得,正坐在百花丛中小酌。此景如画,诸儿一身便装,轻衣缓带,也不束发,瀑布般流泻下来,美得洒脱不
羁。身后名花争艳,也全都成了摆设。

《》

诸儿已有微醺,托腮击觞的慵懒姿态,颇有仙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桃华,我看你,还真是百看不厌呢。”他笑得逸气,又将面前一字排开的酒杯,由浅至深,一饮而尽。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指顺了顺头发,挨到他身边,“这日子可真好,能像对百姓夫妻,可以平常度日。若是天天能有花间一壶酒、相看两不厌,我才不希罕坐拥天下,垂名青史
呢。”

诸儿加深了笑意,淡淡说道:“桃华,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在防地过了一整个春天,朝中的公文大概已经堆积如山了,到了初夏,诸儿不得不回临淄坐镇,我也再度搬回桐月宫里起居。

一个人临窗发呆的时光又多了起来,难免胡思乱想。诸儿用兵,总是相时而动,时机未到,就隐忍不发,时机一到,必定一击即中。他这段日子看似无所作为,但决计不是偷闲,而
是待时。只是,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放姬黔牟归周,不是没有好处的人情。派连称、管至父戍边,也决不是怕周室讨伐。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诸儿已经打算决以死战,移天换日!

“桃华,你又发什么呆?”我想得出神,不觉诸儿已在身边。

“你今天倒是回来的早?”

诸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甜瓜,道:“今年的瓜特别甜呢,我剖给你吃。”

“你是不是……”

“嘘……”诸儿的食指抵住我的唇,来回摩娑,“桃华,你是聪明人,时候还不到,就不要说出来。”

我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心突突跳得厉害,“那会是什么时候?”

诸儿的全副心思好像都在那只甜瓜上,他用小刀一分为二,又将里面的籽剜得干干净净,再把它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块,他全神贯注,就像在肢解一只得来不易的猎物。

总于,一盘伸手可拈的甜瓜摆在了我的面前,诸儿说:“只等来年瓜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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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交,阑风长雨。我想再去看一眼夏宫的荷花,却只剩下一池残叶。

小白终于来了书信,他和鲍叔牙已定居莒国。柳青河里泛舟,满世界都是桂香。我闭眼遥想,他们倒是悠然惬意。只是,莒国太小,这两个人又岂是笼中鸟、池中鱼?

只等明年瓜熟,那些在荒郊野外贪玩迷路的孩子们,就都要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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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诸儿说:“谷地的雪景最美,我带你去看。”

雪后初霁,银妆素裹,谷地之景果然美不胜收。我站在茫茫雪原,已经被他裹得像只白熊,诸儿还来问我:“桃华,你冷不冷?我把大氅给你。”

我从他腰间解下酒囊,猛灌了几口,是在防地时候浸的桃华白芷酒。“不要不要,我不冷。国士无双,都该有美人相伴。你英雄盖世,身边怎么能跟个熊样蠢物?”嘴里呵出一串白
气,想必脸已经被风吹得皴红。

诸儿大笑,抚摸着我已经冻僵的脸颊,“怎么会是蠢物?我的桃华,冬天里也会开花呢!”随即眼底又有失落,叹道:“只怕美人未迟暮,英雄已白头。”

由于战争的不断临近,我其实并没有出游的雅兴,我道:“瓜期可待,你不是应该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怎么有闲情陪我出来看雪?”
诸儿轻拢眉头,“桃华,这次是我失算,明年的瓜期还不是时候,恐怕还要再等上一年。”

诸儿的感慨,大概就源于此事。我也略有失意,但天时不利,总不能强求。

第 36 章 殉情

初夏时分,是同儿的生辰,他遣人从鲁国送来书信,让我回曲阜团聚。我也晓得,庆寿只是托辞,外面关于我和诸儿的传言,一直不绝于耳。我们两个这样不明不白地厮守了这么久,
终究是段奢侈,也不知这几年诸儿和同儿在外头担了多少压力。我心疼儿子,不愿让他难做,本想先回曲阜呆一段日子,平息众怨;可我又承诺过诸儿,剩下的日子都不离不弃,如今他正在
伐周备战的节骨眼上,我又怎好和他说我要离开。

正在两难,诸儿却备了贺礼,叫我先回鲁国去住一阵子。“你……”这下,我倒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了。

诸儿正容亢色,“局势有变,我本想等明年夏天发兵的,届时一切就绪,姜氏天下,就指日可待了。在这之前,我一直韬光养晦,不敢外露,不想周室已有察觉。我打算……秋天就
起兵,杀他个措手不及。如果等到明年,就怕……”

“你……你都准备好了?可有胜算?”我跟着紧张起来,“这……这到底是造反,你这样仓促起兵,一旦……就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周室江河日下,以如今的情势,我也不是没有胜算,但总归准备不足……所以,我才不能带着你。你回曲阜等我,等我入主洛邑,就来接你。”

他这样说,我哪里还能走,“我不回去,生死关头,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战场我又不是没去过,我并没有害怕啊。”

“我晓得,我晓得。”诸儿笑的得意,“我也舍不下你。卫国之战,我是有十分把握的,这次……战场瞬息万变,我万一一个没有照顾到……没有人陪我一起看天下了,我打这仗,
还有什么意思。桃华,你听我的,我绝不能拿你冒险。”

我急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为什么总是你照顾我,我反正不走!我也绝不会是你的累赘!正是因为危险,我才更要时刻看着你!”

“桃华,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你回鲁国,可以帮我做很多事啊。我伐周,必有诸侯勤王。虽然我已笼络了大部分诸侯,但事关重大,难保万一。你先回去看好你的儿子,这小子…
…事最多!若是你能劝服他,以鲁国国君,或只以你夫人的名义安抚住那些跃跃欲试的诸侯王,岂不是帮了我大忙?”

我深知诸儿此话份量,我回去,确实可帮他大忙,但心里总归不舍,只能低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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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夜,我做了个恶梦,梦见彭生,满身鲜血,向我索命。诸儿将我从梦中摇醒的时候,我已浑身汗湿。我抱着诸儿大哭,“此梦不祥,你……你还是三思而行,我一介女子,要
天下做什么,我要的只是你……”

诸儿拍着我轻哄:“桃华,不过是一个梦,我不信这个的。……”诸儿不停抚慰,我才慢慢安静下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确不是一个梦就可以阻止的了。

诸儿见我心绪不稳,又留我住了几日。我原以为只是一个梦,却不料恶梦接二连三,夜夜不断。我不敢再告诉他,紧要关头,不能再加重他的负担。称霸天下,是每个强者的梦想,
即便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放下。我想我是懂他的。

几日后,诸儿将我送至烁水,又是依依惜别。我道:“几次别离都在此处,真是我的伤心地,如果可以,我真不愿再来一次。”

“又不是不见了,等战事一结束,我立刻来接你。到时你想走,我也不放。”诸儿说得轻松,手却不肯松开。“桃华,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我默默点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相顾无言,也不知耗了多久,诸儿终于狠下心,一抽手,退出马车,朝队伍大喝一声:“走!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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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回到鲁国之后,我住回原来的宫,由果儿继续照料我的起居。住了几日,也只有季友来看过我,他也已经长大成人,身后跟着苏平,白齿青眉,干干净净的,也是一个讨
人喜欢的孩子。

我对果儿说:“我原想等苏平大些了,让他跟着同儿,谋个差使,日后也有出息。但朝堂终究是个是非地,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儿子……我心里是喜欢苏平的,也拿他当我自己的孩子。
还是让他跟着季友吧,跟个闲散贵族,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你看呢?你若不愿,就和我直说。”

果儿点头道:“全凭公主安排,公主心疼他,果儿是知道的。”

我轻叹一声,心说,你们都能闲着了,我却不能。诸儿欲灭周室,我也要开始插手政事了。
――――――――――――――――――――

同儿的寿宴上,再次遇见故人。我起身相迎,“二哥,管先生,别来无恙啊?”

纠还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向我回礼。虽有一副好相貌,却无血性,说起来,倒比彭生还不像姜家子孙。商人重利,管夷吾尽心尽力扶持他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二哥打算在鲁国久居了?”

“嗯……”

管夷吾抢道:“只等时机成熟,二公子自会回去。”

时机成熟?诸儿没有子嗣,难道他们在等兄终弟及?我哼笑:“管先生,您就没有做过蚀本的买卖吗?我要是你,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还不如面对现实。您要肯走正道,怕早就位
极人臣了。

“夫人教训的是。”管夷吾低头拱拳。我向来讨厌他,他既虚应我,我也不愿再搭理他,只笑笑,就转身离去了。

同儿身边,始终跟着一个人,正是那日禚地之野遇到的村夫。同儿许他佩剑上殿,想是极看中他的。我上前道:“那天真要感谢先生,先生如今官拜大夫,我却还不知先生姓名,真
是失敬。”

“夫人,不敢,在下姓曹刿。”曹刿一礼。

我倒吸一气,起身相扶。“原来是名士曹刿,我早有耳闻。只是先生隐居山林,多少人请都请不动。先生肯为我同儿出仕,真是鲁国之福啊!”

“夫人哪里话,得遇明主,是在下之福。”

我好奇问道:“哦,先生所谓明主,该是什么样子呢?” 不说天下英雄,只说那日在林子里,两国君主之间,同儿就输了诸儿一截,可最后曹刿却愿为同儿出山。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我点头,原来如是。同儿的能力虽有限,但他谦恭下士,又诚实有信,就有满朝贤臣愿意跟着他。相比之下,诸儿就孤单许多。君主太强,会掩盖为人臣子的光芒,这就是为什么,
管夷吾这样的能人宁可辅佐一无所长的姜纠,也不肯去诸儿的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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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儿生辰过后,连着几日酷暑,到了傍晚,总有几声干雷,却不见有雨。窗外蝉鸣蛙噪,吵得人心绪不宁。

我斜卧榻上,一手扇着风,一手拿着简,正思忖如何应付各路诸侯,却见果儿僵直地站在门外,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挡着我的光了。”

果儿不动,背着光,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直觉出事,半坐起来。“你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的。”

“公主,齐侯……”她的声音里已有哭腔。

我差点掉了手里的简,但立刻安慰自己,诸儿是发兵了吗?秋天还没到,这么快,难道情势有变?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旁人大惊小怪罢了。我试图镇静,问道:“到底什么
事?”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嗓音也变了调。

“齐侯……薨了!”果儿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你说什么?” 我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浑身颤抖。

果儿跑到我跟前,抱着我喊:“公主,公主!”

“你说什么?” 这丫头我平时骄纵惯了,拿这事来和我玩笑,这回我定不绕她。我朝她大喊:“这怎么可能!我走时他还好好的,你说!你说!我不信!我不会相信的!”

“连称、管至父联合公孙无止叛乱,引军入宫行刺齐侯,阿费扮成齐侯,以身代死……”

“那……诸儿是逃走了?”
果儿含泪摇头,“他们发现齐侯一只鞋,据说那只鞋齐侯早上狩猎的时候落在围场了,不知何故又出现在宫里,说是彭生公子的冤魂作祟……齐侯还是让他们找出来了……”

冤魂作祟?“鬼话!鬼话!我怎么会信?告诉我,你在和我说笑呢!”我挣开果儿的手臂,猛摇她的肩头。

“公主!公主!”果儿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是边哭边唤我。

我推开她,站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果儿来扶我,我勉强站稳,又推开她,往屋外去。“公主!公主!”她紧跟着,我回头朝她吼道:“死奴才,等我知道你在骗我,一定剐了
你!”

我已经没了方向,只知道要找人问个清楚,跌跌撞撞来到同儿的书房,未等通报就闯了进去。同儿见我进来,面无表情,挥退了两旁仆从内侍。我看他神情,已知大事不妙。我不敢
开口,只瞠目看他,等他告诉我实情。

“母亲,齐侯薨了,内乱,被刺。姜无止登上王位。”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缥缈,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我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姜无止是主谋?”我惊讶于我还能理出这样的头绪,“那厮根本是个混蛋!连称、管至父为何要跟着他反?”

“连称、管至父戍边一年有余,齐侯背约,说好瓜熟而代,却反悔了。……连称、管至父拥立有功,连妹也做了君夫人。看来,她也出了一把力……”说到后面,同儿的语气已有嘲
讽。

“糊涂!糊涂!”诸儿要伐周,这话怎么能和他们说!“这群叛臣逆贼,我定要灭了他们!”我大声叫嚷,悲伤被愤恨替代,血液里燃起了复仇了火,只有杀戮可以平息。也只有这
样,我才不至于被这样的噩耗击倒。

“母亲,我是不会出兵的。”同儿的声音决绝而冷冽。他是不会难过的,他只会庆幸,报应不爽!

“很好!很好!”我冷笑,“你是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没有兵权,就不能成事?倒是你,将来无论谁继位,都不会像诸儿一样念及舅甥之情,你的土地对他们来说比亲情要诱人的
多。我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尚且如此对我,何况是你。哪日我不在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我从书房出来,又是一阵闷雷,雨终于落了下来,下得天昏地暗。连天都哭了,我却没有。果儿诚惶诚恐,不离左右。我看着她,淡淡说道:“你哭什么?诸儿说要回来接我的,他
说话不算数,该哭的那个是我。……死了倒是干净,可以解脱了……”

我敲开纠的书房,纠一脸戒备,我却一脸诡笑:“管先生,恭喜你!你们等的时机,终于来了!”

――――――――――――――――――――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的桐月宫,只是,再无希望可言。

果儿恨不得搬走宫里所有的东西,连簪子都不许我带。我喝酒,她也不拦,只要我醉得不省人事,对她来说就有暂时的安全。

我想和她说,我不会死,我还在等。可看她这样绞尽脑汁地和我斗智,我又不想告诉她了。没有酒,没有这点恶趣味,我还怎么支撑下去?

次年开春,管夷吾终于联络了大夫雍禀,刺杀姜无止,平息齐国内乱。纠向同儿请辞,回齐国继承王位。

“纠今天就回去了?”我问果儿。果儿点头。“我的镜子呢?”我又问,“你也不必把东西收得那么干净。”

果儿取来铜镜,却不给我,我伸手向她索要,“我变妖怪了?你这么怕我看。”果儿含泪将铜镜递给我,原来一头青丝已成白雪。

“去拿坛酒来,”我说,“好好庆祝一下。”

果儿看了我半天,终于退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勾起了嘴角。起身来到案前,缓缓展开案上姑母的诗集,韦绳已经松动。我抽出最里头一根竹简,早就被我磨得锋利无比。

血从心口处喷洒出来,像一道暗红的泉,迷了我的眼睛。我没有感觉疼痛,只有视线逐渐模糊,眼前像有一树桃花,开得轰轰烈烈。

我突然很想大笑,我早就和那个丫头说过,我要想死,有谁拦得住?

我终于摔倒在地,眼神已经涣散,连神智也在逐渐消逝……往事一幕幕在我脑海里盘旋,还有无数嘈杂的声音,我试图去看去听,但不能……直到一切变成空白,归于平静,只有一
个熟悉声音还在我耳畔回响:“桃华,你要好好的,你要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再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你从来不骗我,我又怎么会让你有机会骗我?如果你不能守诺,那么就由我来和你践约……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想本周就把这个坑填完,所以后面几章土确实有点松,等全部完结后会慢慢踩实。

大致情节就是这样了,亲们,先凑合看吧。

想看悲剧的亲们,这章就是大结局。(这章写得烂,以后再改吧~)

等大团圆的亲们,请点击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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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第 37 章 大团圆

我睁开眼,心口疼得厉害,气也喘不过来。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眼睛也是模糊的。我撇过头,看见诸儿坐在身边瞌睡,就想伸手拉他,手动不了,我想喊,也喊不出声。

我记得我是病了,郑国世子退婚,天下大乱,父亲正恼着呢……那真是有趣的事情,我想着,终于笑出了声,听着却好像咳嗽。

“母亲,你醒了?”身边的少年醒来,唤我母亲。我闭上眼睛,又是一声笑。

同儿在我身边加了人手,日夜不停地看护我。果儿吓掉了魂,不管我再说什么,她都不肯离开半步了。

季友每天都来看我,说些新鲜有趣的事情,我大多听不进去,只是陪他笑。同儿也常常来,小坐一会儿就走,也不说什么,只关照下人们当心。

我问季友:“你哥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是朝堂上的事?”同儿到底是我的儿子,他有心事,决计瞒不过我。

季友长叹一声,对我道:“姜无止一死,两个舅舅都往临淄城赶,抢着坐王位。管夷吾打头阵,路遇三舅舅,就……就给了他一箭。结果三舅舅命大,箭射在他的带勾上,他没事,
却装死。管夷吾以为除了心头大患,就放慢了脚步。谁知他们到了临淄城的时候,三舅舅已经当上了国君,正四处捉拿他们呢。这不,二舅舅又回来了。”

“你哥哥打算怎么处置?”

“他正愁呢,三舅舅遣使来要人,说二舅舅和管夷吾要杀他,我们不把人给他,就是和齐国作对……母亲,是不是又要打仗啊?我看哥哥要借兵给二舅舅呢,到底他才是名正言顺的
国君嘛。况且,我们帮了他,以后齐国就不会和我们为敌了。”

“不行!”我翻身下榻,扯动了伤口,钻心的疼痛。

“母亲……”季友来扶我,我道:“绝不能让你哥哥借兵给他,纠如果继位,倒也没什么,只怕管夷吾得势,天下都要落在这个奸商手里,日后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小白要人,就
给他一死一活。箭是管夷吾射的,那就处死管夷吾。把姜纠放回去,他们要兄弟相残,就由他们去。我就不信小白敢当着天下人的面,弑兄篡位。他们不和,鲁国才能争取到富国强兵的时间
和机会。同儿要保住江山社稷,不是非要用兵的。”

季友点头称是,跑去转告同儿。但同儿始终下不了决心,纠和管夷吾又在鲁国住了数日,不停鼓动同儿借兵给他。

时值深秋,又是满园桂香,我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白派来密使送信给我,让我交人,一死一活。他不想背弑兄篡位的恶名,就想借我的手杀掉纠。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管夷
吾和鲍叔牙这对奸商是一路的,两头押宝,稳赚不赔。

我哼笑,“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来使道:“主上让我对公主说,以前不能理解大哥的心情,如今登上王位,才明白这位置果然不是好坐的。秋天里游湖赏桂,也再没有柳青河上泛舟的心情了。如今主上是骑虎难下,
可公主不一样,公主是可以过那样的悠哉日子的,又何必去搅这趟浑水?”

“悠哉日子?我倒是想……可惜……有人对我说,少了我,就是得天下都没意思了。我也是一样的。如今,什么日子我都不希罕。你转告小白,我会给他一死一活,可惜不能如他所
愿。”

我转身要走,那人却拦住我,“公主,下官还有一物。”他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缣帛,正是那日诸儿拿走的一半,正反面各有一首桃花诗。

我从他手里夺来,喝道:“这东西你们哪里得来的?”

那人躬身回话:“公主,主上说了,公主送他一死一活,他也不会白要。主上手里也是两个人,一死一活,就看公主想要谁死,想要谁活。”
我的心狂跳起来,伤口隐隐作痛。也顾不得礼数,上前揪住那人的领子,道:“怎么可能?他还活着?你给我说清楚!”

那人不慌不忙,“当初连称之妹为谋君夫人之位,窜通了逆贼刺君。最后虽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夫人之位,可依旧不得宠,还是一个人独居深宫。主上继位后清点后宫,发现了夫人,
不料在她宫里还发现了一个人……”

密使并不点破,我也已经知道是谁了。“怎么可能?姜无止怎么可能放过他,他活着,他还怎么名正言顺?”

“想是连夫人救下的,藏在她的寝宫。姜无止正是因为想名正言顺,又找不到人,才找了替死鬼,又编了彭生化豕的鬼话。”

“哼,诸儿要是活着,怎么可能甘心藏匿在后宫里?你们不要骗我了,等我杀了姜纠,你们却交不出人!”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的话,本该拂袖而去,可事关诸儿,我心里早就乱了
方寸。如果杀纠,诸儿就能活,我又怎么会手软。

“不瞒公主,他一直都昏迷不醒,想是被人灌了迷药。”

“还在昏迷?救不过来吗?”我焦急问道,来使却笑而不答。我明白了,小白要杀纠,又怎么会去救诸儿。那药……倒并不是他灌的,而是连妹。

“好!”我下定决心,姜纠一命,还有鲁国的未来,我全都押上,只为诸儿有一丝活的希望。“告诉你们主上,他要的,我一定会给。我要的,可不是一死一活,而是两个活人,你
们可不要食言了!”

“是”来使一揖,“届时请公主回禚地行宫等候。”

――――――――――――――――――――

管夷吾被人装了囚笼,送往临淄,我也要回禚地行宫了。两队车马路在曲阜城门口遇见,我从马车里出来,对他笑道:“这不是管先生吗?原来您还是押错了宝呀。小白可是个睚眦
必报的人,您回去以后可要当心了。”

“多谢夫人提醒。”管夷吾蓬头垢面,却还是一脸气定神闲。

“管先生,我还有一句话,不知说得对不对。您有今日,是鲍先生举荐,齐国盛,是鲍先生之功。小白为人不羁,他要是哪天宠幸几个小人,那可就是在您任内。齐国衰,就是您管
先生的罪过了。”

“夫人教训,管某记下了。”

我转身离去,这人虽暂处囹圄,但到底还是赢了。

――――――――――――――――――――

我回到禚地行宫,阿苏已等候多时,“公主,人都接来了。……”见他欲言又止,我想问也问不清楚,还是自己去看个究竟。我点头,强忍心中忐忑,往寝宫去。

才到门口,就听见内室里女子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主上……您睡着了……真乖……主上……您是不是一直都陪着连妹啊……”

我大步走进内侍,只见榻边伏跪一人,发髻松散,衣衫凌乱,正是连妹。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榻上的人,头发、眼睛、嘴唇,看她神情,必是她珍爱之人……那人紧闭双眼,干净,
绝美,却已毫无生气。

我冲过去,拉住连妹的后领,把她拖离诸儿的身边,“说!你给他吃了什么?有没有解药!”

连妹一番挣扎,颓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良久,才道:“嘘!婆婆,你不要吵醒主上,连妹给她吃了药,他就乖乖睡觉,再不会离开我了……”

我深吸一气。这女人是疯了,是自己疯的,还是小白做下的好事,已经没法追究了。小白给我的,是两个半死不活,他要名正言顺,就不会轻易让诸儿醒过来。

“把这女人关起来!去找疾医,最好的疾医!”我大喊。不管怎么样,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还有希望。

――――――――――――――――――――

诸儿的身体里果然有两种□□,连妹让他服下的并不能导致他长期昏迷,但后一种,疾医们全都束手无策。一年过去了,仍旧毫无起色。

小白继位第二年,就想对同儿开战,管夷吾力劝,还是不能阻止他。他身体里流着姜氏的血液,就会有称霸的野心。他向同儿下了战书,因为鲁国曾想帮姜纠复国。这算什么理由?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义战,那我也不必再和他讲兄妹情面了。
我修密信一封,要战便战,他要赢了,整个鲁国都是他的。要是输了,我只要解药。

――――――――――――――――――――

长勺之战,鲁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同儿的土地得以保全,小白元气大伤。但那场是我为诸儿的战争。

战后,我依旧每天陪在诸儿身边,为他梳头,唱曲。解药已经连服七日,经历了那么多,我最后的耐心也要被磨光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神思恍惚地唱着,甚至没有感觉到诸儿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击节。

――――――――――番外与子偕臧 ――――――――――

我把最后一口粥送到诸儿嘴里,诸儿的身体恢复的很慢,已不复当年之勇。每每看到诸儿病弱的样子,我都要咒骂小白一遍。

诸儿却不以为意,只说:“这是君王手段,也不能怪他。”

“这王位本是你的,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倒便宜了他。明明不是那块料,不好好守成,还妄图称霸,只长勺一战,就让他败得差不多了!”

“他是和我的桃华打仗,怎么会赢?”诸儿抚着我头发,眼底全是痛惜。我胸口的伤,我的一头银丝,诸儿已经不知道摩娑了多少遍。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只要他放得下江山,身子慢慢将养,总归会好的。“明年开春,你要好些了,我们就去防地赏花吧。”

“好啊……桃华”我端了碗勺想送去外面,却被他叫住。我转身问,“什么?”

“嗯……”诸儿支支吾吾,终于开口:“那小兔崽子给我谥了个什么字?”

我背对他,不禁莞尔,到底是姜家男人,还是放不下。“襄”我答。

“嗯……”我听他应声,知道他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 吁~

历时四月,草草收尾。

深知此文粗糙,特别是后面几章,以后会慢慢打磨。

不管文章如何,坑品总是接受住考验了。

感谢各位一路陪伴,鞠躬~

六月的围脖 &lt---戳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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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 &lt---戳戳





浮生长恨多,化作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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