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found this document useful (0 votes)
23 views77 pages

鬼夜叉 下

故事描绘了一位夜叉在喧嚣城市中的孤独与烦躁,他曾拥有一切却感到空虚。一次偶然,他遇到了一位清洁工,她的冷淡态度和简单的关心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通过她的举动,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存在和内心的渴望。

Uploaded by

Yun Yang
Copyright
© © All Rights Reserved
We take content rights seriously. If you suspect this is your content, claim it here.
Available Formats
Download as TXT, PDF, TXT or read online on Scribd
0% found this document useful (0 votes)
23 views77 pages

鬼夜叉 下

故事描绘了一位夜叉在喧嚣城市中的孤独与烦躁,他曾拥有一切却感到空虚。一次偶然,他遇到了一位清洁工,她的冷淡态度和简单的关心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通过她的举动,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存在和内心的渴望。

Uploaded by

Yun Yang
Copyright
© © All Rights Reserved
We take content rights seriously. If you suspect this is your content, claim it here.
Available Formats
Download as TXT, PDF, TXT or read online on Scribd
You are on page 1/ 77

<鬼夜叉(下)>

夜叉

月光,如银。

云,在夜空流荡。他站在高楼之上,听城市喧嚣。冷冽的风,吹开他的衣襟,撕扯他的长发。

楼下的大街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狂欢舞动的人群。

特大号的音箱里,放送出强力的摇滚乐,震动着空气。

他们与她们伸长了手,扭动汗水淋淋的身躯,笑着、喊着,脸上有着上瘾一般的痴迷。

即使隔着三十层的高度,他依然能听见那吵闹的声音。

他原本在那里,和那些疯狂的人们,以及魑魅魍魉们一起#

但,一切都无趣至极。

然后,他看见那轮在云层间忽隐忽现的月。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他更加烦躁起来,再不想待在那噪音充斥的地方,看那些家伙,一个又一个,毫不厌倦的匍匐上来,对他阿谀奉承、
献媚逢迎。所以,他离开了那里,回到了顶楼的房间。可惜,这是个吵杂的年代,无论哪里都听得到声音。

他耳朵的听力太好,再好的隔音设备,都无法让他安静休息。

在这狂乱的城市,人与妖一样疯狂,他们彻夜不眠,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每个角落,都有人在欢笑、吵架、哭泣,他们甚至还在夜里放送电波,在深夜里,广播给其它人听。

他不了解听别人说话有什么意义,但显然人类觉得有。

几年后,他们发明了电视,世界变得更加吵杂、纷乱。

刚开始他还觉得有趣,看人类在小盒子里演戏、唱歌,播放远地的消息,但没有多久,他就厌了。

过去这百年,世上时时有新东西,却很难让他持续关注。

所有新被发明的东西,不是会散发恶臭,就是会传出永不停止的运作声音。

电视、手机、计算机、电动钥匙圈、遥控器、收音机、电灯,几乎任何和电有关的东西,都会发出低频嘈杂的声音。他甚至能听见街上红绿灯号变换的声响。瞧着那一楝楝耸立的高
楼,和在其下交错纵横的街道上飞驰狂奔的车辆,他皱起眉头。以前,他不怎么注意这些,但最近,他越来越无法忽略。

它们让他烦躁不已。

有时候,他真想放把火,烧毁一切,以求好眠。

或许他该大手一挥,就这样将这座城市就此毁去,让他获得些许清静。

那是个不错的主意,只可惜此举将造成神族的注意,让他更加不得安宁。

数千年来,他们虽无法除去他,却也能造成他的不适,偶尔和他们玩玩也是不错的,但最近他已经懒得再和那些不肯放弃的家伙争斗。

曾经,他当过群妖之王,统领百万妖魔大军,吃过世间的美食,饮过最上好的美酒,拥有山一般的金银,还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与权力。

但,他心中有个洞。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以为那是欲望,所以他饥渴的吞噬一切、抢夺一切、拥有一切,试图填满那无尽的黑洞。

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平复他胸中那难以言明的空。无论他做什么,都填不平那可怕的洞。权力、女人、美食、好酒、金银财宝,甚至他那从不曾枯竭的力量,都无法让他感到平静,
得到满足。他已经厌了,不只战争,还有一切。
他丢下一切,离开杀戮战场、权力的中心,让想要的妖魔去争夺、去噬取,他到过世界的尽头,上过最高的山,去过最深的海,走过最广阔的沙漠,但四处都没有他要的东西。

于是,他回到人类居住的城市里,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流浪,在人群与人群之间穿梭,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

风卷流云,掩月。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力量充满全身,让那曾经醉人的愉悦涌现。

但那没用,再也没用了。

力量虽在,充沛如海,无穷尽一般,他却仍是感到饥渴、感到空虚、感到… …想要些什么

他不懂,明明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还是会觉得… …孤寂。

第十一章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烦请等我离开再继续。」一个淡漠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他一愣,回首,看见一个女人。他是有听见她进来,但他没有注意,人类不值得注意,直到她开了口。

「妳说什么?」他瞪着她,拧眉。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烦请等我离开再继续。」

她重复,一个字不漏。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自己听错,但她已经再说了一次,字正腔圆。

那,让他莫名哑口无言。

眼前的女人,绑着头巾、穿着清洁公司的咖啡色围裙,胸前戴着一张名牌,套着塑料手套的双手,甚至还拿着一块抹布,和一瓶玻璃清洁剂。

他是有请清洁公司来打扫,一个星期三次,但他从来没遇见过;他不想和人说话,所以都会离开这里,等时间到了再回来。他忘了今天是清洁人员来这里的日子。

「我不想当目击证人,很麻烦的。」她挥了挥抹布,「每次出这种事,那些记者都像蝗虫一样,赶都赶不走。不过你放心,我动作很快,我只须擦一下玻璃,换掉床单,清洗浴室,
收走垃圾桶里的垃圾,和洗衣篮里的衣服,马上就走。」

她快速的交代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不自觉地转身面对她,无法置信的看着站在落地玻璃门前的女人。照她的说法,她以为他要跳楼,却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还希望他这个她以为打算要自杀的人,稍事等等?

「妳要我,等妳打扫完后再跳楼?」他难以自抑的脱口问。

「十分钟就好。」她眼也不眨,抆着腰精确的说,不忘补充道:「反正你已经要死了,但我还得继续讨生活,那些狗仔记者会在接下来的好几天,追在我身边,干扰我的生活和工作。
说不准我要是再倒霉一点,搞不好还会被当成推你下楼的嫌疑犯,被警方收押起来,问个没日没夜,直到我丢掉所有的工作。」

他眨了眨眼,但她气也没喘一口,有如机关枪般的吐出串串的字句。

「所以,麻烦你等我十分钟,让我做完这次的工作,顺利离开这里,回到公司,领到之于你十分微薄,但之于我非常优渥的薪水,好继续我贫困但还算可以的生活;除非你不介意我
把消息卖给八卦周刊,补贴一点家用。」他傻眼,再次哑口。

「当然,」见他无言,仍赤着脚站在外头的边墙上,她叹了口气,无奈的耸了下细瘦的肩。「你要是很介意等这几分钟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走。不过请你好心点,一会儿往下跳时,
别砸到我,等我走远一点再说,我最近实在有点衰。」

她直视着他,用那双冷冷的、眼尾微微上翘的丹凤眼。

当他还是没有答话时,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穿过被推开的玻璃门,走回宽敞的屋里。
她脱掉塑料手套,摘掉头巾,把清洁工具收到厨房的工具柜中。

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他跳下了边墙,走进屋里。

看见他进来,她停下动作。

这个男人,走起路来,有一种如猫一般的优雅,无声且轻灵。

或许是因为他结实的肌肉太过阳刚,她从未见过有谁能将真丝衣料穿得如此自在又不显阴柔,更遑论他还留着一头乌黑如墨的过腰长发。

只可惜他也像猫一样忧郁。他并没有走到她面前,而是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那边。「我没有要自杀。」

她看着他,停了一秒,跟着十分客气礼貌的开口:「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这女人不信。

她眼也没眨一下,但他知道,她不信他说的话,不过她一点也没牵动脸上的表情。

她认为他想死。

他想死?几乎拥有一切的他会想死?

多可笑。

「妳可以留下来打扫。」看着那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感觉有趣的开口应许。

「谢谢。」她看着他,淡淡丢出这一句,态度不亢不卑。

然后,她闭上了嘴,不再理会他,只是重新打开工具间,绑上头巾,套回清洁用的塑料手套,拿出清洁工具,开始打扫。

她的动作真的很快,迅速确实又利落,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依序清扫着这间超过上百坪的屋子。

她先擦掉玻璃外的灰尘,换掉他卧室内的床套,收了厕所的垃圾和换洗衣物,还快速的刷洗了他的浴缸和洗脸台,擦掉镜子上干掉的水渍,最后才用吸尘器吸地,把所有因清洁而掉
落灰尘毛屑的地方,清洁干净。当她做着这些工作时,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工作。她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

没有多久,她打扫完了,重新收拾好工具,再一次摘掉手套和头巾,关上工具间的门。

她花了不只十分钟,不过老实说,也没有超过太多。

这女人,瘦得像根扫把。

他估计她只有二十几岁,头上却盘了一个老姑婆似的圆发髻,脸上也没有半点脂粉和唇彩。

她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冷淡又刻薄的感觉,活像刚从山上岩壁上掉下来的石头,每个角都无比尖锐,不曾被山水磨圆。

原以为她会在收拾好一切后,匆匆朝他点个头,安静的带着那些垃圾和脏衣服,转身就走,留他继续被打扰的跳楼兴趣。

但她转过身,从橱柜里拿出他从未用过的锅具,装了水,和米。

天知道,他甚至不晓得他的屋子里有米。她洗了米,切了两片姜,把锅子放上炉具,开火煮滚。他很久没吃东西了。他对食物早已没了兴趣,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他应该要阻
止她,可他没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让他盘腿坐在沙岭上,看着那女人玩弄他崭新的厨具。

起锅前,她打了一颗蛋进锅里,洒了点盐,关火,盛进碗里,再放了根调羹进去,然后端到他面前的桌上,弯腰放下。

「这是什么?」

「鸡蛋粥。」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有时候,你只是饿了。吃碗热食,退一步想想,就会找到事情解决的方法。不然,就算要死,至少也吃完再死,别当个饿死
鬼。」

天啊,就连骷髅精都比她圆滑。
她转过身,停了一下,又转回来看着他道:「有个人告诉我,人生在世,就是要从错误中不断学习,这一世犯下的错,若没及时更正,下一世必要重来一次。我不信鬼神,但如果真
是那样,就太痛苦了,我宁愿这辈子就一次搞定。」

他不相信这女人竟然对他说起教来了。

「我没有要自杀。」他不爽的重复。她看着他,两秒。「那很好。」在那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眼也不眨的开口,还不忘道歉,「抱歉误会你。」

这女人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谢谢你让我打扫。」她再开口。

没等他回答,她转身走开,洗了锅子,擦干料理台,晾好抹布,离开厨房,走到玄关,拿起自己放在玄关桌上的背包,坐在玄关椅上穿好鞋子。

然后,起身套上外套,拎着衣袋和垃圾开门走出去,再静静的把门关上。

屋子里,再度陷入寂静。

可惜,世界还是吵杂。

他听到她按了电梯,安静的等着电梯上升。

眼前的鸡蛋粥,冒着袅袅的白烟,飘散着米饭香。

看着那碗粥,他冷哼了一声,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竟让她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他拿起那碗粥,打算拿去洗碗槽倒掉。

但洁白的米粒,开着小小的花,在灯光下散散发亮。

米饭的香气,窜入鼻端,钻入心肺。除了姜和蛋,还有些许的盐,她没有加入多余的东西。那香气,有种怀念的感觉。不自觉的,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口入嘴。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米粥清甜,蛋花滑嫩,入胃暖极。

他听到她疲惫的靠在电梯里,叹了口气。

慢慢的,他再舀了一口鸡蛋粥,入口。

好暖。

那暖热,在空寂许久的胃里扩散。

莫名,抚慰了他。

走出电梯,她穿过一楼大厅,把垃圾丢到垃圾箱里,拎着衣袋和管理员及保全人员点头招呼,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推开玻璃门,离开这昂贵的豪宅华厦。

外头,冷风刺骨。

她拉紧了几乎要开始脱线的围巾,走路到附近的捷运站搭车。

我没有要自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中回响。那家伙刚刚明明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鬼才信他说的话。为了以防万一,她在人行道上抬起头,仰望那顶楼的住房。

那一层的灯火,仍亮着。

边墙上,没有任何想往下跳的人影。

既然她刚刚出来时,地上没有任何尸体和血迹,那或许表示,他已经开始吃起那碗粥。
她不应该多管闲事,她应该假装没这回事,在发现他时,转身离开,然后打电话报警,这才是明哲保身之举。

但当她看见他站在露台边墙上,一脸痛苦时,她实在很难当作没看到。

她认得那种绝望虚无的表情,她也曾被逼得站在高楼之上,痛苦得只想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应付其它。

终究,她挺住了,没往下跳。

她不懂,像他这种有钱有势,脸又帅得能去当电影明星的猛男,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她拉回视线,继续往前走。虽然不懂,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困境
与烦恼。她希望他吃了那碗粥,然后抬头看看天,发现每一个死胡同里,其实都还是有出口,只是太心急了,才忽略了它。

天上皎洁的月,已经完全被云遮蔽。

她在寒风中行走,穿越在圣诞夜中游行狂欢的人潮。

希望那家伙不要再想不开,他是个很好的客户,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那间屋里,只住了他一个人,要维持那间豪宅的干净非常简单,简单到让她每个月去领那一次四小时,一个
月八次的打扫薪水时,甚至会因此心虚起来。

多数的时候,平常她要花四个小时才整理得完的豪宅,都可以和今天一样,快速的清扫完。

如果他挂掉了,她会非常遗憾。

但也就这样而已,她尽力了,如果他吃完粥还是想死,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祝他幸运。

她的心肠并不好,日行一善的额度就只有这样,她无暇顾及百万富翁的生与死,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他要真死了,也不干她的事。

他吃完了那碗粥,关灯躺上干净的床。不知为何,灵敏的双耳仍自动追寻她的踪迹。她坐上捷运,再转公交车,然后下车走路,瑟缩地穿过市街,走进没有电梯的公寓,辛苦爬了数
十个阶梯,抖着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打开一个塑料袋,开始咀嚼。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

在那瞬间,才发现,那从刚刚她在屋里时,就一直不断出现,渺小又不规律的声响,是她肚子饿的声音。

她饿了,却仍替他煮了粥,然后才离开。

忽然间,他明白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如果她真的无情,当她以为他想跳楼时,她其实可以转身就走,但她没有,她反而开口叫住了他。

虽然字字语带讥诮,但那个女人确实让他走下了边墙。她甚至还让他吃了东西。那碗粥在他胃里,仍是暖的。他闭上眼,在黑夜里,静静倾听,她的声音。她吃得很慢很慢,彷佛手
中的食物是稀世的珍饥,每一口都舍不得吞下肚里。

他可以听见她在城市另一头活动的声音,吃饭喝水、洗脸、刷牙、冲澡,然后关灯上床盖被。

有些声音他无法辨认,但多数时间,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彷佛她就在隔壁,彷佛她离去时,留下了一条无形的线,让他可以追寻。

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倾听,却无法切断这小小的联系。

他可以轻易让其它声音掩埋掉她,这个世界无比吵杂。

但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宁静。

他忍不住,想要倾听。

可能,是因为她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他甚至也没听见她打开计算机的声音。

然后,他领悟到,她也没带着手机。
轻轻的,她又叹了一口气。

好像背上一直压了重担千斤,直到躺下这时,才能休息。那放松的气息,大声的就像在耳边轻响。没有多久,她便沉沉睡去。听着她规律的呼吸,他怀疑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是个低贱的人类。

但,注意安静的她,让他忽略了其它声音。

不觉中,他翻身侧躺,在无比吵杂的二十一世纪,放松下来。

她不见了。那规律的呼吸声,已经失去踪迹。他猛然睁开眼,才发现天已大亮,那又是一个让人错愕的惊奇。

无法置信的缓缓坐起身,他抹着脸,瞪着窗外明亮的天光,发现他会失去她的声音,是因为他睡着了。

他竟然睡着了。

而且至少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都已经忘了上回睡着是什么时候。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他忘了。他早就忘了该如何休息,更遑论入眠。曾经,他为了不能睡觉而大发脾气,他不想一直醒着,不想一直听到
那么多声音,却没有办法控制。过去,他也曾呼朋引伴,饮酒作乐,只为转移那些烦杂的吵闹,但那只能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这个方法,同样也无法让他得到安静。

过去一两百年,机器发出的噪音更甚。

他想过把一切都毁尽,却也不想待在全部都是魑魅魍魉的世界,神族也不会允许他消灭世界。

况且,他倦了,也厌了。

不知怎地,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所以他任那些噪音继续演进,也放弃了好好安睡,直到今天…

窗外灰云浓重,低得像是要压到眼前来。

他下了床,站到窗边。

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渺小的人影,如蝼蚁一般,来回忙碌着。

夜晚的妖魔都已躲到暗影里,等待夜晚。他还以为,他再也无法好好睡上一觉了。原来,只要把注意力专注在一个人身上,忽略其它声音就行。他几乎要笑了出来,只觉神清气爽。
没想到,答案竟然这么简单。

便利商店的报架上,摆放着一迭报纸。如果他死了,电视上就算没有报导,报纸上应该也会有,像是「神秘百万富豪,跳楼自杀身亡」之类的。

再过两天,她必须再去他那里整理,她只是不想白跑一趟、。

「然姊!」

一只小手,拍上了她的肩。

她回过头,看见那个嚼着口香糖,笑意盈然,才刚满二十岁的女孩。

「买报纸吗?我以为妳不看报纸。」女孩和她穿着同样的清洁公司围裙,一脸嘻笑。

看到这女孩,教她突然想到,若那人真死了,公司应该会通知她。「没,只是看看。」她转过身,舍弃了购买的冲动,跨出便利商店的自动门。

「说真的,然姊,妳要不要考虑去办支手机,我刚找妳好久。」女孩将手插在围裙口袋里,大步跟在她身后。「有了手机很方便的。」

「方便让别人二十四小时骚扰妳吗?」她拉开公司大门,提着昨天收回来的衣袋,一路往洗衣室走去。

「话不是这么说,妳要不想接电话时,可以把手机关起来啊。」
「我不想。」她淡淡的拒绝。

「那如果有人有急事要找妳,怎么办?」

「他们可以留言在公司。况且,现在这种年代,谁的事不急?我只有两只手,再急的事,我也只能一项一项做。」

「若妳刚好有急事要打电话呢?」那打工兼职的女孩,不甘心的追问。

她继续往前走,边问:「妳有手机吗?」

「当然有啊。」女孩献宝似的,从围裙中拿出一只贴着满满的水钻,闪亮到让人眼快瞎掉的粉红手机。「还是最新款的呢,有实时影像,还可以看电视上网喔。」

「借我打通电话。」她朝女孩伸手。

女孩毫无心机的把手机拿给她。她接过手,却没打开,只是停下脚步,把手机还给她。「咯,就是这样做。」

「哈?」女孩愣了一愣。「如果我有急事要打电话,和旁边的人借就好了。」女孩张着嘴,微呆。

她几乎要笑了起来,摇摇头,拎着衣袋,走进专业的洗衣室,把需要换洗的衣物,交给其中的工作人员。

对方用计算机打了张单子,敲下衣服种类件数型号,然后将其打印出来,一张给她,一张贴在洗衣袋上。

她转过身,发现那女孩仍站在身旁,张嘴又问。

「如果妳旁边的人刚好没有手机呢?」

「就去附近店家借电话。」

「那要是没店家,在荒山野岭呢?」女孩不死心,有如啄木鸟般,咄咄不停,「然后妳心脏病发,非得要打那通电话求救呢?」

「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的命。」她一耸肩,满不在乎的重新推开公司的大门,

朝下一个工作地点而去。

女孩看着那离去的身影,翻了个白眼。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这女人是豁达还是偏激。

「只是个手机而已嘛… … 」她听到女孩在合上的门内,传来的嘀咕,好气又好笑的想着。是啊,只是个手机而已,又不是命,真不晓得大家为何要这样视之如命的带来带去。

天上的灰云凝滞不动,但空气很干。

她希望晚点也不要下雨。

她喜欢干爽一点的天气。

搭上捷运时,她已经完全忘了那想不开的富豪。

她忙了一整天,清扫了三间昨晚开过 PARTY 的屋子;每回假日的第二天,到处都是杯盘狼藉。

这是个焦虑的城市,人人都需要狂欢来忘记现实的处境。

她快速的收拾脏乱的房间,还给客人一片洁净。

虽然这不算是个轻松的行业,但她发现自己还满喜欢这样的工作。

她待的这间清洁公司非常专业,专门服务高级客户,进来的工作人员都得接受身家调查和专业的清洁及家务训练,当然因为服务的客户有一定层级;相对的,领的薪水也比一般清洁
人员高上许多。身为公司里最专业的 A 级清洁人员,她并不需要太高明的手腕和人事应对,她不管闲事,身家清白,做事确实,也不会和客人攀亲带故,更不会去妄想自己能嫁入豪门、
飞上枝头当凤凰。

虽然平常难以联络这件事,的确让她丧失了不少客户,她也曾被投诉脸色太难看,但多数客人喜欢她安静、迅速又能干的做事方式。
他们把她当成会自动把家事做好的影子,她也甘于当个不需要和人交际应酬、对答如流的影子。

她替那些陌生的脸孔打扫、买菜、送洗衣物,她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

她赚的钱,够她生活,够她吃饭,这样就好。

她也只求这样。

清洁公司大楼中,女孩握着闪亮亮的手机,看着门外那渐行渐远的削瘦身影,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事,但她真不喜欢面对自己造成的后果。这些年来,她不断试图弥补她所造成的错误,有些错,已经更正,得到原谅,有些则还没有。以前,那个女人,拥有
清澈的心灵、温柔的灵魂。她会变成现在这冷漠孤僻的模样,都是她害的。

她怀疑,眼前那个如冰似雪的女人,还记得温柔是什么。

因为她,那个女人,已经不再相信人。

几年前,她找到了她,试图改变她的命运,抚平她心中的伤痕,但不管她怎么做,都没用。

那个女人被伤得太深,没有办法再学会信任。

她不肯爱人,宁愿孤独一生。

她已经失败好几次了。

可恶,原本她是想,不要让这女人痛苦下去,只要她能爱人,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她爱上其中一个,她就可以收工了。

但无论她放哪个极品男人在她面前,那女人都视而不见。

在没有办法之下,她只能引导她和那让她害怕的家伙见面。

然后,等着被恨。

真讨厌。

一个男人,来到身边。「你确定那家伙不会一个不爽,就把她宰了?」她闷闷的问。

「我不确定。」他一耸肩,「但我观察他很久了,我不认为他会伤害她。」

看见她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当时,妳是趁其不备,利用他的弱点,才会成功。但这几千年下来,他的心志已经没当年那般脆弱,不用我说妳也知道,妳亲眼
看过,虽然想不起来,但他下意识里知道自己缺了什么。」

虽然和那妖怪是敌对的,他依然忍不住同情起那可怜的家伙。

「而且妳试过其它人了,没用不是吗?那女人的灵魂被伤得太重,所以不肯让伤口愈合。顽固的家伙我见多了,这种时候,只能赌赌看啰。」

她闷哼,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她会对他敞开心胸?那家伙之前只是个不上不下、胆小又没用的笨蛋;搞不好,她当年只是同情他。」

「老实说,我的确不知道,这种事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要是有,我就不会那么累了。」他苦笑,回问:「但除了试试看这个方法之外,妳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为之哑口,不甘不愿的吐出两个字。

「没有。」她想不出来别的办法了,能试的她都试过了。

「我也没有。」他只想得出这一石二鸟的方法。「况且,这是妳欠他的。」这一句,让她脸色一沉。发现自己踩到她痛脚,他干笑两声,赶忙补充道:「如果能趁此消掉这笔业障,
妳也能一举两得,对不对?」

「这招最好有效。」她咕哝着。
「如果没效,我就只好去收妖啦。」

那个男人,嘻皮笑脸的说着,她却怀疑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睨着他,冷声威胁,「你要是设计我,害我越桶越大洞,我绝对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小澪妹妹,我是真的想帮妳,妳怎能以妳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他一脸委屈。

「帮我?是想偷懒吧,哼。」

她掉头走开,决定去找他哥,虽然可能会被念一顿,但若是出了事,至少秦无明还可靠些。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先找绮丽当靠山好了。

第十二章

「妳没有电话!」才进门,他已经等在哪里,一脸的冷。她以为他出门去了,公司说他今早打过电话找她,但又没交代究竟有何事就挂掉了,不过那让她确定他还活着。

所以她来了,来打扫。

这是他和公司签约以来,第二次在打扫时间仍待在房里。

不是说,屋里有人她就不能打扫。

只是他通常不在。

她第一次来打扫时,和她接触的是另一名男子,并不是他#

当时对方就再三强调,不能打扰到住在这里的这位先生,如果这位先生在家,就要立刻离开,她应该要把这个警告谨记在心才对。

「妳不只没有手机,还没有电话!」如果她刚刚还未察觉,这一句几近控诉的口气,已让她非常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不满。

她绕过他,走向工具间。「你若有事找我,可以在公司留言。」

所有她的顾客,都知道要找她得在公司留言,她会固定回去公司检查他们留下来的待办事项。

他拧眉跟了过来,老大不爽的瞪着她。

「我不想。」

她不想问他为什么,瞧他那死德行,十之八九不会把原因告诉她。

没有浪费时间自讨没趣,她绑上头巾,戴上手套,穿上围裙,直接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张嘴欲言,却又僵住,迅速闭上薄唇。

她等着,他瞪着。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好极了,这男人连他找她是为什么都不肯说,她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开口。「如果没事的话,我可以开始打扫了吗?」他怒目抿唇,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会当场发威给她看。她
清楚看见他下颚紧绷,额上青筋暴起。

「我要吃粥。」他咬着牙说。如果他态度客气点,她或许会考虑去煮给他吃,可借他不是。

「我只负责清洁打扫。」她冷冷的道,「你和公司签的合约里,并没有料理这一项。」

「那就把它加进去!」他暴怒开口,低咆命令:「我要吃粥,现在就要!」

无理的顾客,她不是没见过,有不少人认为,只要有钱,就是大爷,对她这种替人打扫的清洁人员,极为鄙视,觉得她该为能够替他们服务而感到荣幸,应该要心怀感恩,战战兢兢
的服侍他们,不能有任何触怒性逆,否则就是罪该万死。

可惜这家伙也是#

她那天应该让他跳下去的。

瞪着那狂妄无礼的王八蛋,她面无表情的开口,有礼而客气。

「先生,很抱歉,如果您需要添加料理这一项服务,我们的合约必须要重新签订,我现在得先打扫,下次过来时,我会一起带上合约。若您不满意我的服务,想立刻开除我也可以,
我会通知公司另外派个人过来,相信我们公司里,定会有其符合您意的家事秘书。」她是故意的,故意找他麻烦。他知道,她当然更清楚。

他额上的青筋抽搐着,她忍不住想象它爆掉的样子,应该会喷血吧。

或许她该站远点,以防万一被他的鲜血喷溅。

她以为他会把不爽爆发在她身上,像其它人一样,大声斥喝开除她。

可在那须臾间,他却转过了身去,大踏步的回到他的卧房里。

他应该宰了那对他挑衅的女人!从来都是别人对他卑躬屈膝,迫不及待的为他服务,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般无礼,还胆敢违抗他的命令。

若您不满意我的服务,想立刻开除我也可以… …

她冷淡的声音,迥荡在脑海,让他恼怒不已。

若是可以,他也想叫她滚出去,可两天前,他以为只要随便找个人注意,就能轻易得到休息。两天后,他试了无数次,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行。只有她可以。愤然走回卧室,他停
在窗户前,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只觉莫名不爽。

街上到处都是人,但每个人身上都戴着手机,连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都携带着电子产品。

就算偶尔能找到一个没带手机或 MP3 的人,一回到家里,那些人不是开计算机上网就是看电视,没有一个是安安静静,洗完澡乖乖去睡觉的。

昨天,好不容易,他发现了一个斯文的老头,回家只看书,但他注意了那家伙一整夜,还是无法入睡。

然后,他才发现,只有她可以,不是每个人都行。

而他,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知道她大概住在哪个方向、大约多少距离,他甚至差点冲动的,想循着她的味道去寻找。

但那太小题大作、太像只蠢笨的狗,他不屑为之。

他也曾想过要叫来小妖,命令他们去把她抓来,找出她的电话、地址,但他不想让那些卑劣的妖魔鬼怪,知道他无法入睡的怪癖。打那一通电话到她所属的清洁公司,已经是他的极
限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特别去翻出了清洁公司的电话号码,还打了过去。对方却和他说,她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因为无法立刻联络她,所以她也不可能马上过来,如果他有
急事,他们可以派另外一位员工前来协助他。

找不到她,让他恼怒不已。

他挂掉了那通电话,几乎捏碎了它。

老实说,他很想砸烂电话,但他不可能如此需要一个蠢笨的人类,骄傲的自尊,阻止了他突如其来的无名火。

只是个人类,只是个该死的人类!

偏偏不是每个人都行。

只有她可以。

她等着他任性的甩门,却久久没听见声音。
他没有甩门,事实上,他根本没关门。既然他没要她滚,显然她还是必须完成她的工作。没再多理会那个性怪异,忙着耍大爷脾气的家伙,她拿起扫把和畚箕,从外面的露台开始扫
起。不像其它大户人家,他不曾把宽广的露台做成空中花园,他甚至没有种盆栽,他只是让这偌大的空间,就这样空着。

光秃秃的露台,只铺了实木的地板。

因为楼层颇高,就算在外头,也没什么太多的脏污,但灰尘还是有的,她通常间隔三四天,才扫一回露台。

仔细的将露台扫净,她拿着扫把和畚箕进门,改用吸尘器清扫室内,当她来到那开放式厨房时,她愣了一愣。

平常总是干净整洁的厨房,有着奇怪的味道,而且炉子上还放着一个肮脏锅具,地上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渣,和两个翻倒的肮脏锅盖。

那东西黏糊糊的,她知道用抹布会比用吸尘器好清理;她应该跳过厨房,先去整理其它地方,最后再扫这里,但她忍不住上前查看。

垃圾桶中,有好几颗蛋壳;料理台上,有着没有切完的老姜;一包被拆开的米,被扔在洗碗槽里,和两个脏锅子,以及数个没有清洗的碗筷调羹挤在一起。她瞪着地上和锅里那黏稠
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闻起来却完全不一样,色泽也不太相同。不过她想她知道那是什么。

本来崭新不已,亮得能当镜子照的锅子,沾着干掉、焦黑的米汤,不用想她也知道他火开太大了,以致涌出的米浆毁了锅子,连带让那漂亮的炉具也一起遭殃。

看着眼前厨房悲壮的景象,她猜他应该试了好几次。

真惨。

她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不会煮稀饭。

每个人都会有不擅长的事,但光是煮个鸡蛋粥就能把厨房搞得像魔境,也实在太悲哀了。

我要吃粥,现在就要!

他不爽的咆哮命令,回荡在耳际。

炉子上的不锈钢锅还带着微温,她怀疑他一直试到今天早上。

她退出了厨房,拉着吸尘器,继续打扫其它房间,最后才来到他待的卧房。

说实话,因为没有植物,这间屋子,感觉起来一直有点冷清。

他不曾招待客人,也不让人留宿,她从未发现过除了他之外的活动痕迹。而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使用厨房,那包米和蛋及姜,还是前两天她替另一位客人买的,离开时却不小心遗
留下来,否则他厨房里根本没有任何食物。他虽然有厨具,但他并不会煮饭,所以厨房才那么新。

比起其它会邀请朋友回来开 PARTY 的客人,他的房子实在是好整理太多了。

话说回来,那可能也代表,他根本没有朋友。

她以前也曾经没有朋友。

看着那个站在窗户边,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瞪着楼下来往人群的男人,她心中莫名涌起些许怜悯。

他是个既可悲又寂寞的家伙,虽然看似拥有一切,其实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人,就像他的房子,宽大漂亮却空旷冷清,用的虽都是最好的建材、上好的家具,却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没有装饰品、没有植物、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只让人感觉到冰冷、僵
硬而孤寂。

难怪他那天会想不开,这男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想必长久以来,空有钱财与外貌的他,一直高高在上,只懂得命令,不懂得请求,才会连一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

她走进他的卧室,他一动不动的,恍若一尊石化的雕像。
「你的火开太大了。」她不知道,是因为他曾经试着去尝试煮食,抑或是因为他寂寞的背影让她想起自己,总之,她开了口。闻言,他微微一僵。

她关掉吸尘器,把他凌乱的床被抖开铺平,边道:「七杯水,一杯米,水滚之后,转小火十五分钟,起锅前记得打个蛋,稍微闷一下,再盛进碗里就行了。」

他没有转身,她也不期待他会因此感激涕零。

她折好床被,把掉到地上的枕头换上新的枕头套,稍微拍软再安置回床头,然后重新打开吸尘器,开始吸地。

清理好之后,她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

也许她应该要为他的无礼和没有反应感到生气,但说实话,她并不想和他交朋友,或得到他的感激,她只是可怜他而已。

话说回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句话,真他妈的是句至理名言。

他走出他的房间时,她已经洗好了所有的锅碗瓢盆,和肮脏的瓦斯炉具,正跪在地上擦洗厨房的地板。看到他的双脚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愣了一下。

真稀奇,她还以为他会一直站在窗户那里,直到天荒地老,石化僵硬呢。

不想再和他多费唇舌,她假装没看见他,只是抹去最后一块脏污,然后起身走到洗碗槽前清洗抹布。

「我不会开除妳。」

好一副施舍的口气。

她停下动作,转身面对他,手抆着腰,皮笑肉不笑的道:「需要我跪下来,谢主隆恩吗?」

他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微抬起下巴,一脸高傲的睥睨着她,「不用,妳刚刚已经跪过了。」

那瞬间,她真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她瞇起眼,强迫自己忍住脾气,道:「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依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职务,我特别不擅长卑躬屈膝,若您想要有人匍匐在你的脚下,最好另请高明。」

「其它人不行。」他咬牙切齿的说。依他这种德行,她怀疑有任何人行。「我也不行。」她冷着脸,转过身,继续清洗抹布,想尽快做完工作,就能转身离去。

她打算离开,走了就不回来。

不知怎地,那让他莫名的慌。

他伸手,将水龙头的把手往下扳,关掉了水。

这男人实在很幼稚。

她深吸口气,打算劝他理智点,谁知还没开口,就听他说了一句。

「多少钱?」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瞪着他。

他面色铁青,一副忍耐的模样,拧眉问:「要多少钱妳才愿意做下去?」

她真是不敢相信。

这世上,随时都有人特别缺钱,也能强迫自己忍气吞声,至少一阵子;她也曾,也忍过,幸好现在不缺了,至少不缺他这一个客户。

「我不缺钱。」
「不可能。」他讥诮的说:「这世上,每个人都缺钱,每个人都有价码。」

「我没有!」一股火,冒了上来。「至少你买不起!」她丢下抹布,脱下手套,转身就走。

「一百万。」他说。

她头也不回。

「一千万。」他再出价。

她抓起自己的背包,穿上鞋子。

该死,她真的要走。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她握住了门把,开口再加价。

「一亿!」

她停住了。

每个人都有价码。

她霍然转过身,他几乎要得意起来,直到看见她火冒三丈的表情。

她气势汹汹,大踏步朝他而来,在那短短一秒,他以为她要揍他,但她只是抓起厨房墙上的电话,递给他。「我要十亿,打给你的银行,现在立刻转帐。」他瞪着那一脸凶恶的女人,
有些愕然。她昂首,挑眉,微翘的眼里,燃着熊熊的火。「怎么,你出不起?」

那是挑衅,她一副「我赢了」的表情。

他一把接过电话,按下私人的银行专线。

「艾瑞克,我要转帐。」

他看着她,回答电话那头的问题:「十亿。」

一开始,她似乎以为他会收手,直到他把电话拿给她听,「把妳的账号给他。」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才会付十亿给她!

她僵瞪着他,猜想他是不是在玩她。

「怎么,我敢给,妳不敢拿?」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她眼一瞇,抓住话筒,说出自己的银行和账号。

「请问账户姓名?」对方问。

她瞪着眼前那高傲的男人,开口道:「佟秋然。」

「怎么写?」

「人字旁再一个冬天的冬,秋天的秋,天然的然。」

他双手抱胸,斜靠在墙上,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得意。差不多在这时,她确定,十亿对他只是九牛一毛。那位银行人员再和她确认了一次账号,然后告诉她已经将钱转入,跟着请她将
电话拿给眼前那一通电话就付出十亿的男人。

他接过电话,敷衍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价码。」他看着她,开口嘲讽。

她抬手就给他一巴掌。

因为太过突然,他被打个正着,甚至没想到要闪。

他错愕的瞪着她,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但那个动手的女人,非但不觉愧疚,还凶恶的伸出食指,瞪着他开口警告。

「第一,如果你真的有付十亿,这十亿只是我来这里继续工作的代价,不表示你买了我。第二,这是教你,要懂得尊重你的员工,即使只是一位才高中毕业的清洁人员。第三,就算
你钱多,付钱之前,也要看看是不是丢到水沟里,因为我他妈的是个守信的笨蛋,所以我后天还是会带着新的合约来上班,而不是带着那十亿落跑!」她噶狠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脚跟一
旋,就愤怒的抓着背包转身离开,用力甩门走了出去。他瞪着那扇被甩上的门,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搞什么鬼?#

他应该要生气,应该要觉得屈辱,应该要宰了那个胆大妄为的人类,但不知怎地,却只觉得怔仲。

她竟然敢打他?还教训他?

这个女人八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从来没见过有谁像她一样,就算他不是妖怪,只是个普通人类,也绝对能让她死得很难看,她究竟是脑袋哪里不对劲?

他自己又是哪里吃错药了?竟然让她这样冒犯自己,还不觉得生气?

困惑的拧起眉,看着被她清扫得闪闪发亮的厨房,听着她用精采绝伦的三字经,在电梯里咒骂他的祖宗八代,他突然嗤笑出声。

太久没人敢这样对待他了。

说实话,还满有趣的。

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见过有谁像她一样,拿这种横财拿得如此心安理得,那么理所当然。不自觉地,他晃到了屋外,站在墙边,看着已经走出大楼的她。那个女人,在
寒风中,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每一步都用力得像是恨不得踩在某人的脸上。

因为我他妈的是个守信的笨蛋,所以我后天还是会带着新的合约来上班… …

她愤怒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

满意的,他露出了微笑。

她走了,但她会回来,而他可以休息。

看着那个削瘦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转回房里,躺上了干净整洁的床。

他总是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总是可以。

倾听着她在城市里穿梭的声音,几乎是有些安心的,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十亿。她瞪着自己户头里的钱,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睡了一觉醒来,她以为昨天晚上那一切只是梦,为了确定,她还是到银行刷了簿子,没想到钱真的转进来了。她一直以为转
这么大笔钱、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应该要本人亲自到银行来吧?

显然并不是这样的。

瞪着存款簿上那许许多多的零,她莫名有些晕眩。

那男人一定是疯了,前几天晚上,他还想自杀,若不是她叫住他,他恐怕早往下跳了。

她何必去和这种自大又忧郁的疯子膛那浑水?
合上那拥有一大堆零的银行存款簿,她把它丢入背包里,决定明天去上班时,再去和他要账号,把钱转回去还给他。

离开银行,她穿越斑马线,走进另一楝华厦,打扫另一位单身女性的住家。

这位单身贵族,本来是自己打扫的,但后来职位越升越高,工作也越来越忙,才和清洁公司签约,她来这里打扫了两年,也只看过屋主五六次;她大多数的客户都是这类型,公司虽
也有接家庭类型的客户,可那都是分配给其它人,因为那多数需要和女主人有更多应对,她手边现在八名客户都是单身。她快速的整理丢得到处都是的内衣裤和丝袜,把它们和毛巾,分门别
类的分次丢到洗脱烘三机一体的洗衣机里清洗烘干,一边清扫垃圾,擦拭家具,然后拆下床套,换上新的,离开前她把洗好烘干的衣服折好放入衣柜里,再把脏掉的床套和需要干洗的脏衣带
回公司。

但在工作中,她始终没有办法把那十亿抛在脑后。

在等待拿洗衣单时,背在背上的存款簿,突然重如千斤一般。

她不喜欢带着不是她自己的钱,压力超大。

虽然不是现金,但要是有人拿枪指着她脑袋,她一定会二话不说,把密码、存款簿和印章都交给对方,到时她若真想还,恐怕也还不起。

昨天晚上,她实在不该惹恼他,她应该知道,他的情绪不太稳定,但那男人实在很让人生气。

平常她并不是那种会乘机占人便宜的人、她那时只是一时气昏头了,才会火大的开出价码。

她以为他就算有钱也不会付,一般人再有钱,谁会随便把十亿就这样赌气丢出来?

偏偏他就付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并不是真的想拿那笔钱。昨天她太冲动了,现在冷静下来,真是让她越想越不安。可恶,未免节外生枝,她还是立
刻把钱还他好了。拿了洗衣单,她走回楼上自己的办公桌,打开计算机,抓起电话,按着他和公司

签约时留下的电话号码。

电话没有人接。

她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他要不是已经出门,就是还在睡,只是拔掉了电话线;那男人排的清扫时间都是在夜间五点到十点,因为那时他都不在家,根据她长年
以来的经验,那表示他有八成的机率是夜猫子。

她点进页面的下一页,试图想找到他公司的电话或手机号码,却发现他没有写他的职业是什么,也没写上公司名称。

她愣了一愣。

当初和他接触的人,是另一位承办人员。

因为采取预付制度,基本上只要有付钱,公司也很懒得查证客户填写的数据是否确实,但她很少看到资料少成这样的。

他只填了地址、电话,和一个她第一次看时,就觉得有些古怪的姓!阿塔萨古;显然他不是少数民族就是混血儿,她并不意外,他的轮廓鲜明,看得出来有外族血统。合约上关于他
的电话,只记了她知道的那一支号码,没别的了。

她还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

问题是,到时他不一定会在那里。虽然她说她会带新的合约过去,但说不准他一时又想不开,没等她到就把自己挂了,到时她还真不知该拿这十亿怎么办。

而且,她也不想再带着十亿的存款簿在街上晃来晃去。

关掉计算机,她再打了一次电话。

他还是没有接,她深吸了口气,抓起背包,朝外走去,决定赌他还在家,只是把电话线拔了。

梦,轻轻。随风,悄然来袭。他蹲缩在黑暗里,闻到春天的气息。

那,是他寻了数千年的香气。不觉中,他朝那甜美的香味移动,渴望看到那在阳光下的温柔身影。在哪里?在哪里?他躲在树荫下,四处寻找着,却到处都寻不着她。在哪里?在哪
里?
因为找不到而心急,他泪流满面的在森林里仓皇奔跑,脚下大地却突然崩裂,张出血盆大口,他往下摔跌,忙奋力抓住一旁土地,但有手拉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拉扯。

不要不要… …

他哭着挣扎着,试图爬出那血腥泥沼、黑暗深渊,却一次又一次的被拖回去。

让我出去… … 让我出去… …

他奋力的挣扎着,利爪在地上抓出一条又一条的长痕,呜咽恳求哭泣。

但,没有人理。

不要… … 不要… …

他往下坠落,再一次的,陷入浓黑腥臭、血肉堆砌的泥沼里。

不要… …

第十三章

「不要… … 」她伸手按电铃时,并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痛苦的哭叫。今天并不是她来打扫的时间,基于尊重,她才没有直接用钥匙开门进去,他很有可能还在睡觉,所以她才按
电铃。

但那一声惨叫,让她吓了一大跳,隔着门听,那声音不大,但实在吓人。

没有多想,她抓了钥匙开门就冲了进去。

客厅没人,厨房没人,她往卧房跑去。

门是关的,但没锁。

她直接把门打开,原以为会看见什么惨烈的景况,像是他被坏人挟持凌虐,砍了七八刀之类的,但门后,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

那个男人,坐在床上,泪流满面,脸上有着残余的痛苦,和无尽的茫然。

该死了,他没出事,只是在睡觉,做了恶梦而已。一时间,有些尴尬,她僵在当场。他瞪着她,热泪滚落他的脸庞,滴在他的手背。他低下头,看着手背上的水,然后抬手,抚着脸
上的泪水,像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哭。

「你还好吗?」

这句话,把他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应该退出去,但他一脸困惑,像迷失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脂腹上湿热的液体,惊讶困惑不已。

这是什么?

泪 … 吗?

他在哭吗?开什么玩笑?

听到她的问话,叫她滚出去的字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但不知怎地,却卡在喉咙。

他抬起头,看见门边那僵硬又冷漠的女人,沙哑的吐出一句让他害怕的话。

「我不知道… … 」
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哭过,就他记忆所及,他是所向无敌的,他从来不哭泣!那是那种懦弱胆小、没用的小鬼才会做的事!可该死的,他依然
能感觉到那残余的恐慌和惊惧,他的心仍因那不明的原因,跳得飞快。

「你做了恶梦。」她说。

「不可能。」他瞪着她,哑声开口否认:「我不做梦。」

他根本不睡觉,怎么可能做梦?

「每个人都会做梦。」她再说。

他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同情。

「我不会。」他翻开丝被,下了床,走进浴室盥洗,却听到她开口提醒。

「人只要睡着就会做梦,只是我们并不记得。」

他僵住,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

他睡着了,再一次的。

但他不做梦,从来不曾做梦,至少他从不记得他有做过梦!

「那没有什么不好,做梦是发泄压力的管道之一。」她的声音飘入浴室,但他可以听到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压力?他有压力?开玩笑!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洗去脸上的泪迹,
换掉睡衣走出去。她站在厨房,看着锅里的东西。他昨天又试煮了鸡蛋粥,但他明明照着她说的做了,那该死的东西却还是黏在锅底,只有一半可以吃,而且还有焦味。

不知怎地,有些恼。

「我是照着妳说的煮的。」他恼羞成怒的说:「但它自己就黏住了。」

「你忘了搅拌。」她抬起头,看着他,点出问题所在。

他不爽的瞪着她,开口低咆:「妳没有说要搅拌!」

该死!他态度不好,她不喜欢他态度不好!

他慌了一下,然后更恼,他干嘛担心她喜不喜欢?

他不爽的拧眉,对自己感到不爽。

可下一秒,再一次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她笑了,微扬嘴角。

「抱歉,我以为每个人都该知道。」

她真心的道歉,没有嘲讽讥诮。

真心的,微笑。他瞪着她,听到心在狂跳。她的笑,只一秒。那牵动他心的温暖,瞬间消失,让他几乎要开口,命令她笑。可那恐怕只会惹她生气。他不懂自己为何在乎,也不太想
去细想,只是站在客厅,看着那个在厨房里的女人,开口问。

「妳为什么在这里?」依照时间表,她应该明天才会来打扫。

「我来还你钱。」

她习惯性的挖掉锅里的粥,顺手把锅子放到洗碗槽里,打开水龙头,将那团斓糊黑焦泡水。

听到那句,他猛然一僵,不知为何感到害怕,他压住突如其来的惊惧,冷声道:「妳收了钱,就得做事,我不接受片面毁约。」

「我们还没签约。」她提醒他。
「只是新的没有。」他喉咙紧缩。

「旧约上,载明我只要在七天内通知顾客我要离职,公司依约可以派其它人员替补。」她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公司里还有其它专业的清洁人员,比我要礼貌许多,更符合你的要
求。」

「我不想换人。」他捺着性子重复。她沉默,看着水盛满厚重的不锈钢锅。虽然早知道他有他的问题存在,不然也不会想不开,但意外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仍让她有些心软,尤其他
不断试着尝试煮粥这件事,莫名干扰着她。

她不该再管他,不该再继续和他牵扯下去,可是他想吃饭,他其实还不想死。

我不知道… …

他说,声音沙哑,表情迷惘。

也许他不想承认,但他不自觉散发出求救讯号。

他需要朋友,所以才不想让她走,就连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他都想抓着,就像在大海里快淹死的人,死抓着漂流木不放一样。

真烦。

她真希望自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有些恼的,她关掉水龙头,回头看着那个显得烦躁不耐,却努力保持安静的男人。

「钱还你。」

「我!」

「安静,我还没说完。」她拧眉,举起手,阻止他说话。他有些恼怒,但还是闭上了嘴。「钱还你,我昨天只是一时气昏头了,才会收钱赌气。」她收回手抆着腰,看着他说:「我
会留下来,但有一个条件。」

他挑眉,等待她说明。

「你必须尊重我。」她看着他,道:「不准你再侮辱我。」

「我没有。」他嘴硬的说。

「你有。」深吸了口气,她告诉他:「你替人标价,你替我标价,那就是侮辱。」

人类本来就有价码。

他很想开口和她争辩,但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他硬是在最后一秒,压下了这句话。

「钱不是一切,你不能把人标上价码。」她训诫的对他道,「现在,和我道歉。」

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她。

她冷着脸,开口催促:「快点,我的耐心有限。」这女人实在太得寸进尺!他才不道歉,他才不会和一个狂妄无礼的人类道歉!她离开了洗碗槽,绕过厨房料理台,朝门口走去。突
然间,发现自己正在重蹈覆辙,他心中一慌,一个大步上前,拉住了她。

「妳要去哪里?」

她回首,瞪着他,一脸漠然。

「回家。」

他怒目以对,明知自己该让她走,却不想放手。

他可以把她关起来,强迫她留在这里,但他不想,他不想强迫她,他要她是自愿的。他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可那念头占着不放。
他不肯松手,佟秋然看着他不肯松开的手,看着他恼怒的表情,只好再给他一次机会,再度重申。

「和我道歉。」

那几乎是一句命令。

她直视着他,眼里毫无妥协,也无任何畏惧。

然后,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对不起… … 」他的表情僵硬,说那句话时,活像要被那三个字梗到噎死一样。不过,那好歹是个道歉。她收下那个道歉,冷硬的表情缓和下来,
看着他开口说:「我很抱歉,昨天打了你。」

没想到她也会道歉,他愣了一下。

「看,道歉不难吧?」她想抽回手,才发现他仍死抓着,只能没好气的说:「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不想,但他还是松开了手。

她抓揉着自己被拉痛的手,看着那个表情复杂的男人,「我会替你煮饭,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教你怎么煮。」

他呆瞪着她,无言以对。

不知怎地,他愣愣看着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有点傻。

叹了口气,她捺着性子,直接再问:「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想吃的东西?

眼前的女人,似乎总是会做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看着她,心头莫名收紧,张开嘴,吐出沙哑字句。「鸡蛋粥。」她想也是。

但这个答案,还是让她心口一紧。

屋子里的垃圾桶里,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食物包装,或吃剩的残余。

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强壮,但她怀疑,从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没吃东西。

转过身,她回到厨房里,从橱柜中拿出另一个新的锅具,再一次的为他洗米煮鸡蛋粥。

她教他煮粥,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水滚时,要像这样搅拌,米才不会黏在锅底。」她边说边轻轻以锅勺搅拌锅里滚开的米粥,示范给他看。「你之前就是漏掉这步骤,所以才
会黏底。」

身旁的男人,又靠近了一步。

她本以为他会回客厅去,但他反而走进了厨房,一点一点的靠近。既然他已经在这里,之前又试了那么多次,她不自觉边做事,边开口教他。「像这样,让大火滚一下之后,再转小
火。」她把瓦斯炉的炉火转小,然后替锅子盖上锅盖,再移动一步到洗碗槽,清洗已经泡得差不多的不锈钢锅。

「然后呢?」他看着她清洗锅子,忍不住问。

她快速的清洗锅子,边道:「然后你可以暂时不用管那粥,趁这时先拿两颗蛋来,打散。」

他转身要拿蛋,然后看到料理台上空掉的蛋盒,僵了一下,莫名有些尴尬的转过身来,「蛋没了。」

她一愣,傻眼看着他。

「没了?」

「昨天用完了。」

「你!」她张嘴,然后顿住。
她本想叫他自己下去买,但又怀疑像他这种大少爷,会晓得要到哪里去买鸡蛋,他的生活必需品,像卫生纸、垃圾袋、洗发精、沐浴乳… … 诸如此类的杂货,都是她每个星期替
他采购一次的。况且,这家伙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会想不开真的是迟早的。一般宅男,至少还会在家看个漫画,或上网玩电动,但他却不是,他虽然有计算机,她却从来没看他开过,他这
里也没有任何电动玩具的相关纸盒或产品。所以,她停了一秒,然后关掉了炉火,迅速改口:「你和我一起去买蛋。」

他一愣,不觉拧眉,「妳要我和妳一起去?」

「你想吃鸡蛋粥吧?」她问。

他当然想。

「我得去超市,最近的在好几公里之外,你开车载我过去。」

她脱下围裙,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不想破坏难得的和谐,所以他跟在她身后,拿起放在玄关桌小抽屉里的车钥匙,然后才赫然发现自己在想什么。

和谐?他竟然想维持和谐?

太阳该不会在他睡觉时,改打西边升起了吧?

「你最好去穿件外套。」她停下来穿外套,回身见他一副打算只穿着身上那件黑色丝质衬衫出门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外面有点冷。」

冷?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瞪着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和她说,因为他是妖怪,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吧?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命令,他还是只能转回
身,回到房里,从衣柜里随手抓了一件黑色羊毛大衣穿上。

「还有围巾。」彷佛亲眼看到,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皱眉,却还是拿了一条围巾,走出卧房,冷着脸道:「不要命令我。」

「那不是命令,只是好心的提醒。」她等在门口,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再问:「你有带着银行账号吗?」

「我带银行账号做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眉头还是拧着,活像只有五岁,却被妈妈逼着出门的小男孩。

她没好气的说:「那样我才能顺便到银行,把钱转回去给你。」

他穿上碍脚的鞋,绕过她,一把拉开门,走了出去,只丢下一句。

「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她站在原地。

「那就把它丢掉,扔到水沟里。」他头也不回,直往电梯那里走去。丢掉?那可是十亿!」这家伙对金钱的观念实在很恐怖。

「那捐出去,或给出去,随便妳高兴怎么处理。」他不耐的说。

她为之哑口,只能瞪着他可恶的背影。电梯来了,门无声滑开,他走进去,回过身,看着仍站在玄关处的她,再次拧起了眉头。「妳到底要不要去?」

这男人实在很讨人厌。

她有些恼的走出玄关,替他关上门,回身大步走进电梯。

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为了等她,始终按着开门的按键,她还以为他会就这样让门给关上。

直到她站定,他才收回手,让门关了起来。

电梯向下,直达地下室的车库。
电梯行进中时,她开口道:「一文钱逼死一条好汉,你不应该那么轻忽金钱,不在乎一块钱的人,到头来终会为那一块钱痛苦。」

「我以为妳才说钱不是一切。」

他扯着嘴角说,却看见她神色肃穆的开口。「没错,钱不是一切。」她重复。门开了,她带头走了出去,却又在门外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他,「可是有钱虽不是万能,没钱却万万
不能。」

「所以?」

「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她说。

她看起来十分认真,挺直的背,只让她看起来更加削瘦。

他不相信,她真的不需要钱。

这世上,每个人都需要钱。

钱,是永远不嫌多的。

可是眼前的女人,却说她不需要钱。

她眼里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沧桑,莫名牵动他的心。

「妳真是顽固。」他走出电梯,挥去那不知名的感受。

「谢谢你的赞美。」再一次的,她露出讥诮的表情。

「那不是赞美。」他走向其中一辆黑色的跑车,虽然不偏好机器,但车子这东西是现代生活的必需品,他还是有个几辆,以备不时之需,像是现在。

「我认为是。」她说着跟上,然后在看见他停在那辆黑色跑车前时,猛地停下脚步。「你没有正常一点的车吗?」她瞪着那辆黑色的怪物,「比较没那么像蝙蝠侠他家出产的。」

这个形容让他扬起了嘴角,开口指着一旁的 BMW 说:「我还有詹姆士庞德系列的。」

看见他的笑容,她一愣,原来他还保有幽默戚。

「○ ○ 七吗?我要坐那辆,至少外表看起来都还满正常的。」

他走到隔壁的银色中冢织,打开车门,坐进去。

她打开另一边的门,跟着坐进去,然后咕哝吐出一句。

「它没有配备火箭炮吧?」

他笑出声来,一边把车开出地下室,转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边回答:「很遗憾,并没有。」

「太好了,我不想坐在任何会爆炸的东西上面。」

那让噙在他嘴边的笑,继续延长。

她想那是个好现象,或许他只是缺乏朋友。

「那个不行,鸡蛋得买这一种。」

「为什么?」

「这家的鸡是有机的,没有打过抗生素,比较营养好吃。」来到超市,她推着购物车,指示他把蛋放回去,她拿了平常会挑选的那一种,

刻意放慢了速度,慢慢走。
原以为她拿了蛋,就要去结帐,但她却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我以为我们只是来买蛋。」他跟在她身后,嘀咕。

「你家里的卫生纸快没有了,顺便补。」

虽然这么说,她却在车里一一放进了许多食物:面粉、南瓜、草莓,皮蛋、拉面、豆腐、洋葱、西红柿、小黄瓜,葱、姜、蒜,然后是辣椒、昆布、柴鱼片、干香菇… …

没有多久,她已经堆了一车食物。

「这些看起来不像卫生纸。」他嘀咕。

「那是因为,它们不是卫生纸。」她好笑的继续推着车往前走,一边把架上的盐巴、酱油、麻油、橄榄油、葡萄籽油摆进去。

「我知道它们不是卫生纸。」他跟在她身后,怀疑她在笑。「妳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认得卫生纸吧?」

「当然不是。」她绕到另一个走道,提了一包厨房纸巾,道:「你每天都在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拿这些,是因为我不想明天再提一次,既然今天下午本来是我的休息时间,我
义务来协助你购物,那你自己帮忙提一点,应该也不为过。」

她边说,边弯腰从柜子上拿了一袋卫生纸,顺手递给他。「这太大了,车子摆不下了,帮我拿一下。」

他不自觉接下那一大包的卫生纸,继续跟在她屁股后头,看着她把其它杂货丢进已经满到快爆出来的购物车里。

她把超市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肉品区,一边问:「你吃东西有禁忌吗?不吃牛、羊,或鸡?鱼?」

直到她问,他才发现,她买的这些食物,都是要给他吃的,他还以为她是要买回家,所以顺便买的。

原来,是要给他的… …

他愣愣的看着她,心头有种奇怪的感受。不见他应答,她回首,催促道:「有吗?」他应该要告诉她,他不吃,她买了也没用,他很久没有吃东西的食欲了。但他吃了鸡蛋粥,她煮
的。那很好吃,而且他还想再吃。

或许其它她煮的饭菜,也能挑起他的胃口。

看着那个等待他答案的女人,他听见自己开口:「没有。」

闻言,她拿了一盒土鸡、一条鲈鱼,和一大块牛脯,然后又抓了一袋花东出产的有机香米,顺手再递给他。

「拿着。」

他反射性的接过,看见她又往前走,连忙跟上。

她在冷藏区抓了一盒奶油、一包吉士,又到冷饮区拿了一大瓶牛奶塞给他,又抓了一大罐优格在手上,才终于满意的宣布。

「好了,我们去结帐。」

他跟着她去排队,然后看见酒柜玻璃上映照出他的身影,才发现自己一手提着一大包上面印有一只小狗的卫生纸,另一手抓着一大瓶牛奶,腋下还夹着一包米。

他的样子有些可笑,活像在外头忙了一整天,还得被老婆使唤到超市买杂货的笨蛋。他应该要感到不爽,她非但命令他,还使唤他,让他像个人类一样。但… … 他一点也不觉得
不爽。

她一样一样的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放到结帐柜台上,结帐小姐看见她回身把他手上的卫生纸拿过来放到柜台上,一边刷条形码,一边微笑开口问:「一起的吗?」

「对。」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牛奶,要他把米也放上去,然后朝他伸手,「信用卡。」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她。

她拿给那位小姐,让她刷卡。
结帐小姐一边刷卡,一边忍不住瞄了那位冷酷的帅哥一眼,开口和她闲聊:「老公陪妳一起来办年货啊?真不错,我老公连叫他去买个酱油都懒。」

她懒惰解释,只是快速的把已经结过帐的东西放进购物袋中,皮笑肉不笑的道:「他平常也很懒的,习惯就好。」

他挑起眉,但没有抗议。

结帐小姐把信用卡还给他,微笑道:「谢谢光临,欢迎有空再来。」

他拿回卡片,才放回口袋里,身前的女人又迅速把卫生纸和米塞回给他顺便把另外两袋装得满满的购物袋也塞到他手里。「走吧。」说完,她掉头就走,甚至没有试图等他。提着大
包小包,他快步跟上那走起路来活像在跑步的女人,那并不难,而且提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对她来说却不然。

虽然塞了一堆东西给他,但她自己也提了四袋食物和杂货。

购物袋深深陷进她的手指中,虽然有些吃力,但她依然走路如风。

「我不知道我是妳老公。」他来到停车场,掏出车钥匙,把后车厢打开。

她把手中的东西全放进车厢里,回道:「我也没说你是,只是懒惰解释介意,我可以回去和她说清楚。」

老实说,他不介意。

所以他耸了耸肩,「不用了。」

一个老太婆提着菜篮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和他与她点头微笑。

他再次一愣,身旁的女人却礼貌的回以微笑。

从来没有人会和他点头微笑。

人们总是畏惧他,即使他收起了爪,藏起了鳞片,隐身在人群之中,那些胆小的人类,总会潜意识的避开他,本能的不愿和他靠得太近。一位妈妈牵着五岁的男孩走过,男孩小手中
握着的橘子掉了,滚了过来,停在他脚边。她推了他一下,「帮忙捡一下。」

不自觉的,他弯腰捡拾起那颗橘。男孩奔跑过来,怯怯的停在他面前,渴望的看着他手中的橘。

「杵着做什么,还给人家啊。」她开口叨念。

他把橘子还给了男孩。

「谢谢叔叔。」男孩脸上浮现开心的笑意,两手捧着那颗橘,和他道谢。

他有些愕然,呆了一呆。

「不好意思。」男孩的妈妈上前,脸上有着歉意。

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身旁的女人自顾自帮他回答。

「没关系。」她摆摆手,「别介意。」

「小华,有没有和叔叔说谢谢?」

「我说了。」

「他说了。」男孩和她同时开口,相识而笑。他继续沉默,那位妈妈微笑起来,称赞着自家的宝贝,「好乖,和叔叔说拜拜。」

「叔叔拜拜。」男孩乖巧的说。

「谢谢你们。」男孩的妈妈再次和他们点头微笑,这才牵着孩子离去。
那男孩走远了,还不时回头看他,笑着和他挥手,好像他是什么好心的大叔一样。

他关上了车厢,看见她还在对那孩子微笑,才发现!

那老太婆会对他笑,是因为她;那孩子会和他道谢,也是因为她。

因为她,让他看起来像个人类,感觉起来也像个人类。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不喜欢人类,胆小、无用,生命短暂,一不小心就会死了。

但,这是第一次,有陌生人对他微笑,不是因为他的力量,不是因为他的身分,不是因为他的钱与权,只是因为他是他。

感觉… … 有点奇怪… …

可说实在的,好像还不赖#并不觉得… … 反感。

第十四章

他是个任性的家伙。孤傲、偏激,几近愤世嫉俗,却又莫名脆弱。话说回来,她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认为她牙尖嘴利,太过冷淡又难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缸里,浸在热水中,让意识和身体一起漂浮放松。

热水温暖了她的身躯,一点一滴的带走一天的疲惫。

半个月前替他大采购之后,她煮了鸡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简单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兴。她本以为那么简单的东西,他自己做起来应该不难,但第二天她去时,发现他又没有吃
东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钻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没教好的模样,让她想拿刀柄敲他,却听他下一句接着说。「没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实也是抱怨,他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她不该因为那根本不是称赞的称
赞感到高兴,但她无法控制听到那句话时,蓦然升起的飘然和愉悦。

懒惰的男人,都是这样被女人宠出来的。

但她是他的清洁人员,兼厨子;她上星期已经拿了新的合约给他签。

她告诉他,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自己学著煮饭吃,不然会太闲,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工作,太闲只会让他无聊到胡思乱想。

两个星期过去,他虽然会试着做一些她教的简单料理,但却不太吃。

他说不好吃,她倒觉得没差那么多。

他的钱,还在她户头里,他不肯告诉她,他的账号。

无论她说什么,他就是不肯讲。

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干脆把钱以他的名义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又无法将他抛在脑后。

他在新的合约里,要求她必须每天去他那里煮食一次,加上打扫清理的时间,每天至少都要花超过两个小时。天天去那里报到,让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贫瘠,过去两星期,除了
她强迫他那次,他从来不出门,他也不看电视不上网,他的电话也从来没响过,至少她没听它响过。

她怀疑,她是他每天唯一开口说话的对象;她怀疑,以前她来打扫时,他是刻意避开,因为不想和人说话。

有时看着他,她会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么事,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自闭。
她不该关心他,但在他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他会站在卧房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人群。每当那时,她总会在他眼里看到可怕的死寂与荒芜,好像他的魂不在那里,好像这世界对他来
说,无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么毛病,明明他什么都有,却把自己关在屋里。

然后当他抬起头,看着她时,她又会看见他眼里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如蛛网般将他紧紧绑缚住,而他希望有谁能来将他救出去。

每次看见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转身逃跑。

可他那模样,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还记得她颤抖的爬上高楼时的绝望,还记得那年的寒风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过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语: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将她的
痛苦,和体温一起带走… … 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当年她无法对那个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试着帮帮他。

只要她小心一点,小心的和他保持距离,不要变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弃了想死的念头,她就能头也不回的离开,继续过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够小心… …

泡了澡起来,身体温暖许多,肚子却发出了饥饿的空鸣。因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并没有购买存放食物的冰箱。虽然寒风在墙外呼啸奔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套上衣
帽,到街头转角的便利商店买点热食来吃。

她在便利商店里,买了一杯热可可和微波加热的三明治时,怎么样也没想到,回到家中,旧日的恶梦,在经过三年又八个月之后,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他是怎么找到她,为了躲避这王八蛋,她已经搬了好几次家。自从他将母亲打成重伤之后,她不顾怯懦母亲的反对,搜集了证据,向法院申请了保护令,才让他不敢再骚扰她
和母亲,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三年前母亲过世,她办完丧事后,立刻搬离原住所,但显然他想办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门被撬开了,一个猥琐的男人,像胡狼一样,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
柜。

很难想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却还是不曾从生活中学到教训,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看见他这样对待她妈,几十年过去,他还是一事无成,只懂得破坏和偷窃。

「如果你要找的是钱,那里没有。」她冷声开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里充满了血丝,有着凶猛的阴鸶,在看到她时,他脸上没有愧疚、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恼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钱呢?我知道妳有钱,妳把钱藏哪去了?」

「我已经把这个月的吃饭钱给你了,我说过了,吃饭钱我会给你,多的没有。」她鄙夷的看着他,「如果你想赌,最好自己去工作。」

「妳这不孝女!」他愤怒的朝她逼近,她闻到他身上那股让人作呕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妳养那么大,妳休想每个月花点小钱就把我打发!」

「你养我?」这不要脸的废物,让她只想对他吐口水。她愤怒的开口指责:「养我的是妈,是那个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帮佣,被你殴打偷钱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你这只会赌博的酒鬼,
我从没花过你一毛钱。若不是看在妈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规定我得养你,我连一块钱都不会给你!」

他扬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侧身闪开他的拳头,把手中热烫的可可,全泼洒在他脸上。

他痛叫出声,却更火大,狂乱的挥舞着拳头。

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在混乱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脸上爆开,恐惧也是。

「贱人!早知道当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

愤怒的咆哮,在空气中震荡,一如那些年惊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吓下,她几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缩起身体,就像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孩,只能缩在墙角,哭着忍受无情的暴力;但她已经长大了,为了不再被殴打,她早已学会自卫的方法。
当他再朝她挥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挥去,把钥匙握在拳头指缝之间,狠狠的朝他脸上攻击。他的惨叫,再次在楼梯间回响。她转身逃跑,知道她的攻击虽然有效,但并没有办
法击倒他,而他比较强壮,力气也比她大。她原以为她来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还没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声,往后摔跌在地,泪水飘出眼眶的同时,她绷紧皮肉,准备忍受接下来的攻击。

但他却突然松开紧抓她长发的手,再次哀号起来。

她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她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见到的男人。

那个应该待在他豪宅里的自闭宅男,穿着丝质的黑衣黑裤,握着那混帐的手臂,神态轻松,一脸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几乎和巷中的暗影融为一体。

痛苦哀号的男人,愤怒的举起另一只手,咒骂攻击他。

「去你妈的!」

他连闪都没闪,她以为他会被打到,仓皇爬起身,出声大喊。「不要― ― 」那人没有住手,他也没有,他揍了他一拳,还捏断了他的手臂。她可以听见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暗
夜里,那物体被挤压碎裂的喀噤喇哩声,听来特别清晰,教人心惊。

「啊!我的手― 我的手― 」

那个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好痛、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放手-… 求求你… … 拜托… … 放开我… … 」

他一脸无聊的看着那个跪地的男人,彷佛眼前的家伙只是蝼蚁一般。

他回首,看着血色尽失的她,面无表情的问。

「妳要我宰了他吗?」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亲的脸,在眼前浮现。

她恨这个人,但母亲爱他,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荡什么,但母亲往生前,要求她照顾他。

「不。」她哑声说。

「为什么?」他淡淡的问。她看着那冷酷的百万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耻困窘,她难堪的张嘴,哑声开口承认:「因为,他是我父亲。」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鄙夷或
不屑,没有同情和怜悯,他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男人抱着手,倒在地上,呜咽着。

「我的手-… 我的手-- … 」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哭得泪流满面,害怕恐惧得不断颤抖的男人,那个长年殴打她与母亲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来却变小了,缩得小小的,像只胆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这个卑劣的男人几脚,她好痛恨这个带给她生命又弃她如敝屉的废物,却又无法完全斩断和他之间的联系。

「你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毁了我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还相信你的笨蛋。」她抖着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丢给了他几千块。「去看医生,别再来骚扰我,否则下一
次,我会亲手宰了你!」

千元大钞在空中飞散,还没落地,那个人已经急着用没受伤的手去抓,断掉的手在身侧晃动,即使痛,他还是要捡钱。

那模样,可悲至极。她心痛的转身离开,没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没有回头,一路走回像是被台风狂扫过一遍的家。

她在这里住了一年,这已经是她成年后,待过最久的地方了。

这套房很小,一房一卫,就算加上阳台,也没有身后那男人家里的厨房大;但这曾经是她可以安心回来睡觉的小窝。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过身,看见那个衣着单薄的男人,杵在门口。

可怕的羞耻感,如大雨一般,再次冲刷过全身。

从小,她就不断面对类似的情境,还以为自己对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痹 --…

防卫性的,她不自觉的伸手环抱着自己,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挺直了背脊。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以为他从不出门。

「我到附近办事,刚好经过。」他说。她怀疑这个说法,却无法质疑。他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况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说要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踪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开口:「车上有暖气,我并没有打算出来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经过?

算了,她没力气瞎猜疑。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让她免于可怕的暴力。

「抱歉让你看到那么可笑的闹剧。」深吸口气,她站在几乎已成废墟的屋子里,维持着仅存的自尊,看着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给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坏了。」他看着那破烂的大床。

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张床被那个人拿刀划破,床垫里的海绵都被翻了出来。

「他以为我把钱藏在那里。」她苦笑,语音嘎哑。

「妳不能睡在这里。」他环视被翻箱倒柜过的小房间,里头几乎无一处完整。她同意。只要牵涉到赌,那个人有着恐怖的毅力,为了钱,他还会再回来,她比谁都还要清楚。

「我会去住旅馆。」明天她再来打扫干净,然后和房东退租,搬离这里。

「妳可以住我那里。」他提议。

她一愣,回首瞪着他。

「我还有空房间。」他淡漠的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这个男人,怀疑他在打什么主意。她不够漂亮,身材也没有很好,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愿意对他这只百万富豪恶羊扑虎。

当然,也许会有不少人对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感到疑虑就是了。

但在这都市丛林中,哪个人没有一点毛病?

话说回来,她在想什么?他搞不好只是可怜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从混乱的脑海中,挤出丁点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帮我煮饭就好。」
「我已经在帮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拧眉,不耐的说:「我要吃现做的,我不想吃事后微波加热的东西。」她早该想到,他不会满足于再加热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个二十四小
时的免费厨子?她应该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旅馆,她会一直被细微的声音吓醒,怕那个人偷偷跟踪她,跑来吵闹一整夜,怕必须再次面对那种难堪和无尽的暴力。

而他那里很安静,楼下有守卫保全,位置高达三十楼,还用了最好的隔音设备,楼下再怎么吵闹,都吵不到那里。

实话说,她找不到比他那里更好的躲藏处。

她想答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对刚刚那个属于旧日的梦魇。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许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但他不曾对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伤害自己,甚于想伤害她。

然后,她看见他低垂冷漠的眼里,有着一丝难掩的渴望。

突然间,她领悟他为什么开口邀请她。他很寂寞。除了热食之外,他也不想一个人。

「我只需要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觉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哑声强调道:「还有,我手边的客户不只你一个,我还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随传随到。」

这,几乎算是答应了。

他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只朝她点头应允,「妳收拾东西,我去开车。」

霓虹招牌,在夜里闪烁。暗巷里,那男人已消失无影踪,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遗憾那杂碎已经离开。

在那小小的、混乱的房间里,他看得到她不自觉的颤抖,她很害怕刚刚那个杂碎,他应该当场宰了他,可他不想吓到她。

她的轻颤,让他几乎想将她拥入怀里,替她止住颤抖。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个阴影里,如鬼魅般,跃到老旧的公寓之上,在无月的夜里,乘着阴冷的风,于城市的高楼与高楼之间,快
速潜行。他对她说谎。他并没有开车来,他的车还在地下停车场里。

刚刚稍早,他还躺在床上,倾听她的声音,试图藉此入眠。

他差一点就睡着了,甚至彷佛梦见自己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他可以听到水声,感觉到映在眼帘上的水光邻邻。

然后,他被惊醒,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听到她和那个人的争吵,听到她被殴打的声音,听到她的痛叫,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打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想也没想就跃入夜空,穿越了整个城市,朝她飞奔。

不知道为什么,她声音里的痛苦让他很不舒服,那感觉,几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觉到痛了。

但在听到她被打时,他却觉得痛。

当他循声找到她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几乎要伸出利爪,划破抓住她长发的家伙的喉咙。人类不值得他动手,他已许久未曾杀人了。但看到她受伤,让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
每一个细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属于他的东西!他想宰了那杂碎,却在最后一秒,忍住了那个冲动。

他猜她不会想被鲜血喷了一身,那是划破那家伙的喉咙时,势必会发生的情形,砍断那只手也一样会让血喷得到处都是,而那百分之百会惊吓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吓到她,为了某种他也无法明辨的原因。

当他听到自己开口邀她一起住时,其实自己也很震惊,他不喜欢人类,但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主意,甚至还很… 期待?
如夜枭般,他轻轻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门过厅,然后抓起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几乎是有些热切的,飙车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狭小的房间楼下。

他把车停下时,她刚好下楼。

她只带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么高。

他猜她也没多少东西好带,虽然刚刚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够让他看见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划破,其它物品也没好到哪里。看见他,她在门口停了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在那一秒,他怀疑如果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她会径自离去。他打开后车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进了车厢里,然后自行开门上了车,坐在他旁边。

他踩下油门,滑顺的将车开出了小巷。

她一路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

夜半时分,城市里车少人稀,他几乎一路畅行无阻。

他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她自己从车厢里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进电梯。

他按下楼层的按钮,看着灯号跑动。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佛只要稍微弯一下,就会当场断裂,溃散成沙。

门开时,他带头走出去,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入厅。

她在门口又停了一下,然后才走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玄关里的她,脸上又出现脆弱的神情,彷佛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开口提醒。他的声音?让她从茫然中惊醒。慢慢的,她弯腰脱下鞋,然后拖着行李,走到那从未有人使用过的房间。那间房,除了基本家具之外,什么也没有,
显得有些清冷。但这房里有属于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开,几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着少数没有被撕毁扯坏的衣物。挂上最后一件衣服时,她才想起,她还没有和他道谢。

深吸了口气,她走出房间,看见他站在吧台的另一边。

吧台上有两个杯子,一杯已满,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台前的高脚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时,她拿了起来,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体。

那酒,宛如地狱之火,烧灼着她的喉咙,她呛咳着,然后笑了起来。

「怎么?」他挑眉,看着她。

她抹去眼角的泪,轻笑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来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长好看的。」

「的确不是。」他嘴角扬起一抹讽笑。她笑着,看着他笑,泪水却突然滚落。「抱歉,酒太辣了-… 」她笑说着可笑的借口,泪水继续的落。她脸上被打的地方肿了起来,在明亮
的灯光下,看起来特别清楚。泪水,在那红肿的脸上蜿蜓而下,留下残迹。

心,莫名再次抽紧。

未细想,他已抬手轻抚她的脸。

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热烫发肿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那无端的怜惜,教她屏息,僵硬。

「肿起来了。」他拧眉,像看到碍眼的东西。
她该退开,但她不想。

自母亲死去,久未有人这般温柔的触碰她,虽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没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愿意想象,愿意假装,幻想此时此刻,经过多年等待,终于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挥舞着宝剑,穿过暴力的黑夜,只为拯救她而来。

她闭上眼,咽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却依然为他的抚摸而轻颤。

佟秋然,别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货真价实的小老百姓,拥有一个酒鬼兼赌鬼的父亲,和一个宁愿承受殴打直到死去,也不愿鼓起勇气,离婚追求
自己生活的母亲。国中时,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说服她活下去。

自杀未遂后,她就决定要坚强起来,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吓威胁之中,活在无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没有办法说服母亲离开,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睁开眼,她强迫自己后退,离开他的手能触及的范围,拿走他身前的冰桶,从中倒出冰块,放在一条干净的毛巾中,包起来敷在肿起来的脸上。

他收回手,像是没有注意她的退缩,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

「有那样一个杂碎在纠缠妳,妳为什么不收那十亿?」他看着她冰镇脸上的红肿,好奇的问,「妳可以用那笔钱打发他。」

这句话,证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云与泥的差别。

「他是个赌鬼。」她嗤笑一声,「再多的钱,给了赌鬼都是丢到水沟里,十亿和十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都只在眨眼间就可以消失不见,他并不会因此不再骚扰我,只会再次狮子大
开口,要得更多。当年,他甚至曾经拿我威胁我妈,不给他钱,他就要把我卖去― 」她顿了一秒,握紧酒杯改口道:「换钱。」他猜他晓得她原本要说什么。人类都是自私的,为了私利,
什么都做得出来。深吸口气,她放下酒杯,苦涩但诚实的说:「如果要我选,与其把钱给他,我宁愿拿去丢到水沟里。」

「妳也可以找人干掉他。」

他提议,像在聊天气。

她轻笑出声,「说真的,我想过,但那是违法的,而且我也不想为了那混帐,在牢里待一辈子。」

她抬手将落下的长发往后摇到耳后,轻轻的一个动作,却扯痛了头皮,她疼得瑟缩了一下,一滴泪珠再次不受控制的飘出眼眶,她恼怒的咒骂着:「该死,我不该留长发的… …

「为什么?」他问。

她一僵,好半晌,才开口道:「那… … 让他更容易伤害我。」

长发只会让那人更容易抓住她,让她无法逃开他的暴力,她以为自己早学会教训,国中之后,她就不曾把头发留长,但三年八个月的自由,让她以为那人已经是陈年往事、陈旧泛黄
的相片,只在恶梦里张牙舞爪。她在忙碌的日子中,任柔软的黑发恣意生长,她总告诉自己没空去剪,事实是,她喜欢看见镜中长发的自己,那让她感觉自由独立,而且恶梦已经远离。可惜
一切只是幻影。

她深吸口气,决定明天就去把头发剪短。

放下杯子,她带着包着冰块的毛巾,滑下高脚椅,直视着他道:「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他轻轻摇晃着酒杯中的液体,只道:「记得煮饭就好。」

「我会的。」她转过身,朝客房走去,却听见他在身后开口。

「不要改变妳的模样。」

她一愣,回首看他。

他拎着酒杯,提醒她,「不要为了他,那会让他觉得他赢了,别让他操纵妳。」
他说得对。

在成长期间,她一直在那人的暴力阴影下过日子,她再也不要受那王八蛋影响操纵。

「我会留着长发。」她说。

「很好。」他满意的点头,嘴角微扬,「我喜欢妳长发的样子,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他的坦白,教她无言以对,只能沉默转身回房。冰块的冷,沁进她的肌肤,小脸却莫名有
着火辣辣的烫。

轻轻的,她合上房门,然后锁上。

她知道,他会听见上锁的声音,让他以为她胆小又小心眼吧,总比让他误会她不锁门是个邀请的好。

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 …

只是一个小小的称赞,她不该感到高兴,不该有所期待。

她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再多一个感情负担。

她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现在这样就很好,她不想和任何人牵扯太多,她不想在乎任何一个人,她不想感受到心痛和那无止境的绝望。

门外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绝对不能碰触的一个。

他是有钱的大少爷,她只是个清洁妇。

麻雀变凤凰只存在电影情节,灰姑娘也只是童话故事,幸-福美满的结局更是都市神话。他不可能对她真的有兴趣,就算有,也只是玩玩而已。她不要,绝对不要和妈一样,倾尽所
有爱上一个人,然后不断承受以爱为名的伤害。

身体的伤痛,会好。

心痛不会。

她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她亲眼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母亲因为爱情而枯萎死去。

她绝不要像她一样。

现在,这样就好。

她将他锁在门外,也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重新死锁。

她转过身,拿着冰块敷着脸,到浴室洗澡换衣。

凌晨一点,她终于熄了灯,躺上了那张柔软的大床。

她闭上眼,房门外,悄无声息。

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 …

他的声音,悄悄在耳边响起,教她心头微颤,轻暖。

别想了。她告诉自己,却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一声。如果只是在梦里,假装一下应该没关系,假装他是真的对她有心,真的在乎关心,真的喜欢她留长发的模样,真的认为她… …
好看。那声称赞,对他或许没有意义,对她却不然。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

她偷偷把那小小的称赞,收到心里的箱子,藏起来。
她听不见吵杂的声音,没有车没有人,只有舒适的安静。

他应该睡了,她猜。

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这件事,让她莫名安心,她并不孤单。

她在黑暗中,渐渐放松,沉入柔软的床里,快睡着时,才想到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那个男人没穿鞋。

整个晚上,他一直赤着脚… …

第十五章

「你没穿鞋。」

「我不喜欢鞋?」

「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在我家那里时。」原本吃着牛奶炒蛋和生煎培根的男人,停顿了一秒,然后抬眼看她,眼也不眨的说:「我有,穿皮鞋,黑色的那双。」

他没有。

她一开始也以为是她记错了,但今天早上,她起床时,清楚看见地板上有着骯脏的脚印,从露台那边,穿越客厅,直到玄关那里,还有他回来后,走到吧台的痕迹。

但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她怀疑起自己模糊的记忆。

昨夜有太多的惊吓,她并没有真的注意,也许她看错了。

或许… … 那是他在露台弄的?昨夜,外头下了雨,虽然没有一片泥泞,但这几日的确有些风沙,他是有可能早上到过露台,然后进来踩脏了地。如果他到了那空无一物,只有边
墙的露台,那实在不是个好现象,她也不想提醒戳破他的谎言。

她没有再多加质疑。

她替那个才刚爬起床,顶着一头毛躁长发的男人倒了一杯加热过的温牛奶,放下一盘生菜色拉,然后离开。

「妳要去哪里?」他问。

「回去整理东西。」她拿起背包,摸索着钥匙和钱包,确定它们都在里面,边道:「屋子的门锁坏了,我得请人修好,把房间整理干净,才能和房东退租,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妳还没吃饭。」

「那是你的早餐,不是我的。」她拿起外套,「我会在路上买三明治。」

她把自己和她分得那么清楚这件事,莫名让他额冒青筋,想也没想,他脱口就道:「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吃饭!一

她一愣,停下穿外套的动作,错愕的抬首看他。坐在餐桌上的男人,脸上有着明显的恼怒,她怀疑他是在气她还是气自己不小心把内心深处的渴望说漏了嘴。

「坐下。」他命令,满脸不爽。她挑眉,提醒道:「你忘了说请。」

他眼角一抽,握紧刀叉,却仍是开了口:「请坐下。」

她脱下外套,走回桌边,替自己拿来一组餐具,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不过还是忍不住抱怨,「晚点我还得赶上班,你会害我迟到。」

「妳不会。」他重新低头,戳着他盘里的食物,宣布道:「我会开车载妳过去。」

她再一愣,「你要载我?为什么?」

那样如果那杂碎还在那里埋伏她,他才可以乘机再扁那王八一顿。
「只是顺便。」他眼也不眨的开口说谎,「我有朋友住那附近,我要过去办事。」

他昨天也是这么说。

或许他真的有朋友住那附近,或许他昨天真的穿了鞋,或许他其实没有她所想的那么自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意,甩开那丝不对劲的感觉,她替自己弄了一小盘色拉,还有一
杯牛奶。八点的阳光,突破重重灰云的包围,斜斜洒落进来。老实说,她很讶异他早上那么早就醒了,她起床后,本打算直接出门的,却听到他也跟着开门走出来,才顺手替他做了早餐。

「妳应该多吃一点,妳瘦得像根竹竿。」他批评着,一边把桌上那篮面包,推到她面前。

「你确定你真的有朋友吗?」她习惯性的开口反击,回戳了他一记,不过还是拿了片面包,撕了一片入口。

他半点也不在意的道:「妳要我打电话叫他们立刻过来报到吗?」

这家伙果然没朋友,就算有,恐怕也是为了他的钱才聚过来的酒肉朋友。

「不用了,我没空看你阅兵。」她否决他的提议,拿起牛奶,喝了一大口,慢了半拍才想到,其实她不该那么尖酸,他毕竟有恩于她。

可她的话,让他又扬起嘴角。

她不知道究竟有哪里好笑,但至少他心情似乎变好了。

那微扬的唇,让她冷硬的心,微微软化下来。他慢条斯理的品尝着她做的早餐,眉间的怒气,不知在何时消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觉得奇怪,虽然为了工作,她有特别去上过
料理课,但她并没有大厨的手艺,她煮的饭菜,只是还不错而已,他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

看他吃饭的样子,让她有种奇怪的-- … 愉悦?

那个字眼,让她呆了一呆。

玻璃杯上,反映着她脸上的微笑。

她一惊,迅速拉平嘴角,低头搅拌盘里的生菜色拉,警告自己。

佟秋然,晚上做做梦就好,妳可别大白天的还在做白日梦。

有点恼的,她叉起生菜入口,用力咀嚼。

她埋头吃着丰盛的早餐,让自己专心在进食上,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男人,在进食间,无意识的伸手抓起牛奶壶,替她加满了玻璃杯里喝到剩一半的牛奶。

根本不是顺便。

她回公寓收拾东西时,他放她下车后,就把车开走了。她以为他去找他朋友,没有多想,找来锁匠,换了新锁,一边整理房间。好不容易清洁完毕,她关上门,联络房东,把新钥匙
交给对方,退了租,拿了押金,这才离开。谁知,才走出巷口,却发现他的车停在公园旁。

她微愣,但那是他的车没错,车牌号码是一样的。

他人不在车上,她搜寻四周,在公园树林里发现他的衣角。

她不自觉走过去确认。

那是他没错,他站在几株大树的中间,脱了鞋,赤着脚,踩在青翠的草皮上。

阳光穿林透叶,风轻轻吹拂而过。

他昂首,闭眼,神情温柔而安详,似在倾听一首柔软的歌一般。

穿过林叶的金光、一束束的洒落他身上,当风吹起,他的发飞扬,枝晃叶动,光便在他身上流转。

他那静谧的模样,像沐浴在阳光中,正接受风的洗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非人的存在,自然的融合在那片景色之中,像幅画一般。

恍惚中,她彷佛听到周遭的林叶,正对他轻声低喃。忽然,他睁开了眼,转过头,看着她。隔着青翠的草皮,还未开花的扶桑,和一丛七里香。然后,他弯腰拾起了鞋。那瞬间,她
知道,他不是顺便,根本不是。

他脱了鞋,显然站在这儿已好一阵子了。

他是专程载她来的。

心,恍恍,有些慌。

喉头倏然紧缩着,她听到心在耳中坪坪作响,感觉到血液在全身快速奔驰。

那个如画的男人,朝她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被她抓包拆穿的羞窘与尴尬。她有种想后退逃走的冲动,却又入迷得无法移开视线。他来到她身前,不由自主的,她仰头看着低首凝望她
的他。

她奇怪,明明说谎的是他,为什么感到脸红的人,竟是自己?

他的衣襟敞开着,袒露着大半胸膛。

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问他为什么在这?问他是否在等她?喉咙却一再紧缩着,吐不出任何问话。她没有办法问,她害怕,怕问出任何她想要或不想要的答案。所以,只挤出一句干
哑的提醒。「你会感冒的。」他瞧着她,眼里有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只开口问了一句。

「接下来要去哪里?」

显然他想当她的免费司机,她应该要拒绝他的好意,但这男人难得出门载她来去,总比让他关在那冰冷的屋子里好。

看着眼前这俊美的家伙,她压下胸中那太过雀跃的心,强自镇定的回答。

「先去吃午饭,然后上下午的班。」

他点头,然后朝自己的车走去。

当他不再看着她时,她才开始呼吸。

然后才发现,自己竟在他靠近时,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可恶,她还以为她对太帅的男人免疫!

过去有好几位超级偶像是她的客户,即使是面对号称万人迷的超级巨星,她也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脸红心跳的感觉。

公司会让她去接那些案子,就是因为她对帅哥免疫。显然,她还是有眼睛。这实在不是个太好的消息。深吸口气,她转身,跟着他走上车,告诫自己。别想太多了,他只是无聊,且
同情她而已。

早上闻香醒来,她已经在厨房里。他晃到餐桌旁坐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各式各样热腾腾的食物,被摆放到他面前,他拿起刀叉吃着。

如他所愿的,她也坐了下来,吃着她自己那份餐点。

不由自主的,他边吃边盯着她看,就像过去那几天一般。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坚强到让人心疼。

几天过去,她脸上的红肿转为淤青,看来更加碍眼。

她这辈子,恐怕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对抗暴力,个性才会如此强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她,之于他,她应该只是个入眠的工具,但却并非如此。他喜欢她,她是少数敢质疑他的人,敢在他面前坚持自己信念的人。她让他感到熟悉。风,
静静的溜了进来,扬起他和她的发。晨光,静静的,在白色的地板上闪耀流转。
当她发现时,她已将盘里的色拉全部吃完,而他正用一种疑惑又迷惘的眼神,专注的看着她。

「我以前是不是见过妳?」

心跳,因为他的凝视,漏了一拍。

「当然。」她起身,不敢再看他,匆匆收拾桌上的餐具,提醒他:「我是你的清洁人员,已经做了半年,公司应该有给过你我的基本资料,上面有照片。」

「我是说在这之前。」

「没有。」她把杯盘收到洗碗槽中,快速的冲洗着。「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回答,让他胸口发闷。

看着那在晨光下清洗碗盘的女人,他不自觉拧着眉头。

过去几年,他很少注意人类,连妖怪的活动也几乎不参加了,如果他有见过她,应该会记得才对。他活了这么久,看过太多人类,有时他也懒得去记人的长相样貌,但他觉得熟悉的,
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某些行为举止。她有种熟悉的味道,不是外貌,而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感觉。

特别是在她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尖酸刻薄的时候,在他倾听她做事,看她移动时,那种熟悉感又更浓重… …

也许,他的确见过她,只是不是在这一生,而是在她的前世,她转世前的那辈子。

人的样貌会变,灵魂却是相同的,本质是一样的。

他试图回想,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有哪个人像她一样,给他这种宁静、安逸又舒服的熟悉 …

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除了那一天早上,他还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看朋友,但之后像是知道她不会追问,他连借口都懒得说。她和他过着奇怪的同居日子。她领他的薪水,替他煮饭、
打扫;他接送她来回,甚至会和她一起去逛市场。因为朝夕相处,不用多久,她就发现他不喜欢和人说话。明明他和她说话时,对答如流,偶尔还挺幽默的,但在外面,他非不到必要,绝对
不会主动开口。

她不知道他是懒,还是自闭,也许前者的可能性高一点。

他总是一副无聊的样子,奇怪的是,虽然他长得很帅,却从来没人凑上前和他搭讪。

人们总是偷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连视线和他对上都不敢。

他有一种特质,让人不敢接近。

那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危险味道,就像看到危险的肉食野兽时,明知牠在睡觉,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闪避,因为害怕那野兽会突然醒过来,张嘴把你吃掉。

打从第一次看见他,她的警报系统就在嗡嗡作响,她毕竟也是属于草食动物那一群,不是野兽。

如果她够聪明,她就应该要听从内心的警告,和其它人一样,安静的通过,快速的逃跑。她应该要去找新的住处,应该要尽量远离像他这种危险动物。她清楚知道,却总是在看租屋
网时,挑剔那些房子的租金太贵、地点不好。该死,这样很不好。可真的就没有好的屋子啊。

那只是借口,借口而已,妳其实在幻想他―

噢!闭嘴!

咬着唇,她烦躁的关掉网页,打断脑海里的自我争吵,重新打开班表。

「然姊、然姊!」

清脆娇嫩的叫唤,让她回过神来,她把心思从那男人身上拉回来,只见那个活泼的女孩,拎着一盒花茶过来。

「咯,送妳。」

「这什么?」她一愣。
「花茶。」那女孩笑着说:「我昨天去一间咖啡店帮忙大扫除,老板娘送的。」

「我不喝茶,妳自己留着吧。」

她婉拒女孩的好意,但那女孩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滔滔不绝的猛推荐。

「这是有机无农药的熏衣草,连花都是那间咖啡店老板娘自己种植的,很好喝的,好啦好啦,妳试喝看看,不喜欢再还我。」看见她计算机屏幕上的班表,女孩好奇问:「这星期有
好几个年终大扫除的案子,妳要接吗?妳要去的话,我也要去。」

「为什么?」她好笑的问。

「因为妳比较厉害啊,这样我才可以乘机偷懒。」

她不以为然的挑眉,回道:「妳想得美,我忙得很,才没空帮妳擦屁股。」

「不要啦,妳陪我嘛!」

「我手边有新工作进来、没空再接年扫的案子了,妳去找林姊吧。」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打扫,我比较喜欢妳啦― 」

哪有人像她这么赖皮的。

瞄着那耍赖的小女生,她几乎要笑了出来,不过她太清楚纵容这无赖女的后果。虽然这女孩能力不错,但真的有够会偷懒,上回和她一起搭档,差点累死她。

不理会趴在她办公桌上哀号的小女生,她快速的把处理到一半的班表处理完,回了公司人事询问她接案意愿的电子邮件,却见那女孩看她心意已决,便迅速的振作起来。

「好吧,既然妳这么狠心,我只好去找老巫婆了。」女孩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却又跑了回来,一脸兴奋,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问:「然姊,我差点忘了,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
吗?」

「什么问题?」她回完了电子邮件,把计算机关掉。「外面那 BMW 男,是妳男朋友啊?」

她一愣,停了一秒,才回答。

「不是。」

「可我看他每天接送妳耶。」

这句话充满了钦羡。

佟秋然瞧着那小了她快十岁的女孩,嘴角一扯,开口戳破她的梦幻泡泡。

「他接送我只是顺便。」

「每天都顺便?」女孩贼笑,眼里满是暧昧。

「没错,每天都顺便。」她一脸正经,眼也不眨的说。

瞧她那模样,女孩不甘心,拧眉再问:「什么事可以天天那么顺便?」

天晓得。

最好她能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事,可以那么顺便。

她站起身,抓着包包,朝那爱管闲事的女孩,甜甜一笑,回道。「私事。」丢下这两个字,她转身就走。她知道这个回答有点狠,但总不可能要她承认,他也许对她有意思,担心她
被那人骚扰,所以才不厌其烦接送的过程;总不可能要她承认,她已经开始习惯,甚至喜欢和他针锋相对的早晨;总不可能要她承认,她放弃加班,只是想… …

走出一楼的自动玻璃门,她看着那个站在冬日夕阳中,斜倚在车门旁,等待她的男人;一颗心,因见到他而轻颤。
只是想… … 有多一点的时间… … 和这个男人… …

这若是事实,那该有多可怕。

但这不是,绝对不是。

她并没有因为他俊逸的容貌、健美的体格,还有英雄救美、每日接送的行径,而耽溺陷落、迷醉失神。

她不谈恋爱,也不想去爱。

更何况,他是个病人,心理有病的人。

她需要躲藏和保护,他则需要同伴和与人相处。

她只是心怀感恩,提供陪伴,和些许的怜惜。她告诉自己,然后走向他。纵使如此,当他因她的出现而站直身,甚至微扬起酷脸的浅笑时,她却无法遏止心头蓦然上涌的麻暖。要小
心。

她抗拒着回以微笑的冲动,再三告诫自己。

别沉迷… …

他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带金。她之前从来没注意过,直到这一夜。夜里,她被恶梦惊醒。

醒来,梦中情境已不复记忆,但心仍悸,汗水淋漓。她口干舌燥的起身下床,到厨房倒水喝,却在黑暗中,听见露台外传来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蹲在露台边墙上,看着下面的街道抽噎哭泣。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仍在怪诞的梦里,她不由自主的屏住气息,瞪着那怪异的景象。那个男人,没穿上衣,只穿着裤子,打着赤脚,用
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蹲在那上面。

冷风袭来,让她打了个冷颤,惊醒她的恍惚。

她闭上眼,再张开,他还在那里。

老天… …

她还以为他已经打消想死的念头。

可看这情况,显然没有,非但没有,还变严重了。

他的状况不太对,和上次的感觉不太一样。

那时,她看得出来,他还在考虑;那次,他情绪没有那么激动,也没哭得像这般泪流满襟。

她在他开始走动的那一秒,吓得心跳差点暂停,然后突然领悟,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在三十楼的墙上还保持绝对的平衡,就算一心想死的人也不行。

他在梦游。

因为在梦游,所以才一点也不怕,才能在那上头来回移动。该死,他随时可能会掉下去!害怕惊扰到他,她尽量无声上前,走到已被推开的玻璃门旁。夜风,带来他的呜咽。「在哪
里…… 在哪里…… ?」

他哭着朝下方的城市街道探望,像在寻找什么一般,嘴里沙哑呢喃着:「在哪里… … 在哪里… … ?」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和她说话,以为他发现了她,但他没回头,只是看着前方,然后才发现他是在自言自语。

「不见了… … 不见了… … 为什么不见了… … ?」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他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夜空,嘎哑的问着。
「为什么:-… 不见了?为什么… … ?」

月光照亮了他悲伤的脸,和蜿蜓而下的泪迹。

「还我… …还我… …还给我… … 」

他哀求着,那伤心绝望的模样,教她为之动容,心口紧缩。

她本想将他先拉下墙,但又怕惊吓到他,会让他抗拒,反而让他失足摔落。

「嘿… 」她悄声开口,轻问:「什么不见了?」听到她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来。他转头的动作是如此快速,她还以为他会因此掉下去。他瞪大了泪湿的眼,惊讶的看着她,像是
见鬼了一般。「你在找什么?」她朝他伸出手,柔声问:「告诉我,我帮你找,好不好?」

他看着她,眼里有着无比的渴望,「真的?」

「真的。」她点头。「来。」

他看着她洁白的手,惶恐的、怯怯的,伸出了手,却又停在半空,反而紧张的抬头看着她。

眼前的男人,像个迷路的孩子,而不是高傲的、自信的帅哥。

这个男人,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

她一直知道,却不晓得情况有那么糟。

他那胆小的样子,让她喉咙紧缩,她露出微笑,鼓励道:「没关系,来。」颤抖着,他握住她的手,顺从她的牵引,从边墙上朝她跨了一步,

她松了口气,开口再问:「这里好冷,我们进屋里,好不好?」

他点头,没有抗拒,看着她的模样,好像她是黑暗里,唯一的一盏明灯。她牵着他进屋,带他回到他的床上,拿丝被将他包紧。天啊,他要冻坏了。她转身,想回房去替他拿来电毯,
他这里没有,但她有。每回月事来时,她都会特别怕冷,腰腹需要热敷,那是她少数的奢侈品之一#

她快步回房,从行李箱中翻出电毯,一回身却差点撞到他,才发现他竟无声无息的跟在她身后,丝被则再一次的被他留在床上。

「该死,你吓我一跳― ― 」她抚着胸口,在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时,才想到他还在梦游的状态。

该死,他该不会整晚都会这样晃来晃去的吧?

她是不是该把他叫醒?

梦游的人,可以叫醒吗?

她犹豫着,考虑再三,不确定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最后,还是决定让他回床上睡到自然醒。

她牵着他,再次把他带回房里,让他坐上床,替他重新包上被子。

「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她懊恼的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想要得到答案。他在梦游,应该是。可是他伸出了手,抚摸她的脸庞,发出嘎哑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妳 … 」

豆大的泪,滚落他的眼眶,「我在找妳-… 」这家伙搞什么?

她毛骨悚然的瞪着他,几乎想打掉他的手,大声斥责他无聊的玩笑。

但眼前的男人,痛苦的轻抚她的脸,冰冷的大手轻颤着,嘎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 我不想的… … 我不是故意的-- -… 」


渴望与绝望,悲痛与歉疚,同时存在他的眼底。

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

他是如此悲伤,她无法狠心拨开他温柔的手。

「对不起 … 对不起… … 」他哭着道歉,一直道歉。

然后,她发现,他还在梦里,错认她是那个必须道歉的对象。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抹去他的泪。

「没事了,你别哭了… … 别哭了… … 」她让他躺下,悄声安慰着他。

「只是梦… … 梦而已… … 」

顺从的任她摆布,乖乖的躺了下来,让她为他盖上小小的电毯。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靠得太近,她看见他盈满泪水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带金,里面映着她模糊的表情。他侧躺
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样子,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彷佛过去她也曾看过他如此难过的哭泣,也曾想要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希望他不再哭泣。

恍惚中,某些残影,悄然滑过。

她看见他趴在地上,在她耳边切切低语。

对不起… … 对不起… …

透过他泪湿的金眼,她看见一个女人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

心,陡然一惊。

好似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她害怕的遮住了他泪湿的眼睛。

下一秒,她惊醒过来,几乎要为自己的胆小嗤笑出声。

她在想什么?

是恶夜太深、太浓,才让她的想象力,因他的低语,肆无忌惮的扭曲,才让她为此感到惊惧,不是因为他哭泣的眼睛。

她强迫自己收回手,可在那一剎,心底还是有些微悸。但,也许是因为她遮住了他的视线,也许是她的安慰有了效果,当她收回手时,他已重新合上了眼,沉沉睡去。只是,盈盈的
泪水仍残留在他俊美的脸庞上,证明他走过暗夜的梦行。

在哪里… 在哪里… … ?

他痛苦的表情,悲伤的喃语,在在牵引她的心。

不由自主的,她环抱着自己,抗拒着替他拭泪的冲动,他的声音却一再迥荡在脑海里。

不见了… … 为什么… … 不见了?

这个人,遗失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她怀疑那是什么。

妳… … 我在找妳… …

心,再颤。

看着床上那个英俊的男人,喉哽心悸。

不是她,他找的不是自己,但… … 在这迷茫的月色下,她多希望… … 多希望有人珍惜自己,一如他这般,即使在梦里,也不忘记。


泪水,即使在他睡去时,依然渗出他的眼。她缩在他床畔,静悄悄的看着,只觉心痛难忍。没有关系,只是在夜里。他已睡去,没有人会知道的。渴望,在黑暗中,在脑海里,窃窃
私语。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抹去了他的泪,眷恋的抚着他的脸。

就算她偷偷的耽溺,也没有关系… 她不会沉迷,这不是爱情,只是同情。

她想着,悄悄想着。

骗自己。

第十六章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他睁开眼睛,走出卧房,对上她视线的那瞬间,她就知道他忘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并不意外,梦游者似乎大部分都不记得自己在梦游时做了什么。

当他在餐桌旁坐下时,她替他送上刚做好的三明治。

「早。」

他匆匆点了个头,当作听到。

没有心情挑剔他的礼貌,她一边放上生菜色拉,一边问:「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他抓起三明治放入口中。

她不认为他睡得好,可他看起来好像还不错。

她替他倒了一杯热花茶,考虑着是否要告诉他,他半夜会爬起来梦游的事。

「这什么?」看着那不知名的液体,他好奇问。「熏衣草,我同事送的。」他把热花茶端到鼻端前,嗅了嗅,然后喝了一口。他的动作,不知怎地,有些面熟。她微微一僵,挥开那
熟悉得让她有些害怕的感觉,放下花茶,拉开椅子坐下,和他一起用餐。

他似乎不讨厌那壶茶,她看见他喝完之后,自己又倒了一杯。

她食不知味的吃着自己那份早餐,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挑眉。

「怎么?」

看着眼前这个家伙,她想了一下,决定告诉他。这情况恐怕不是第一次,所以她之前才会在地板上看到脏脚印,他一定常常梦游,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掉下去。

「你应该去看医生。」

他微愣,差点为之失笑,反问:「为什么?」

「你梦游。」她正色的说。

「梦游?」他瞪着她,一脸古怪。

「没错,梦游。」她解释道:「就是睡着之后,会起来到处走来走去!」

「我知道梦游是什么。」他打断她的解说,嗤之以鼻的道:「我没有梦游,那种事不可能发生。」

「你确定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之前根本睡不着,怎么可能会做梦,甚至梦游。
「你从来没梦游过?」

「没有。」

她蹙眉再问:「你没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或脚上沾着脏东西,身上有不明的伤痕?」

他停顿了一秒,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迅速开口否认。

「没有。」

她有些恼的瞪着他,「所以你从来不做梦,也不梦游?」

「没错。」

他回答得是如此快速,她怀疑他根本没去回想。

他斩钉截铁的否定,让她闭上了嘴。

刚刚那一瞬,他明明迟疑了一下,他之前一定有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在床上的情况。要开口前,她就知道他会否认,只是不晓得反应会这样强烈,或许她不该一开口就叫他去看医生,
像他自尊心那么强的男人,恐怕不会愿意承认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看样子,想强迫他就医是不太可能。

虽然还继续吃早餐,但他一副老大不爽的用叉子攻击那些生菜色拉,活像那些生菜和他有仇似的。

不想和他继续争辩,弄得两人都不愉快,她鸣金收兵,拿起花茶轻啜一口,道:「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看错?

他瞪着眼前垂眼重新开始吃早餐的女人,心下一悚。

所以,她是看到了他在梦游?

什么时候?昨天晚上吗?怎么可能?

他不记得自己有梦游过,她来之前,他已经很久没睡了。

你没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或脚上沾着脏东西,身上有不明的伤痕?她的话在脑海里迥荡,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很久以前,在他还能入睡之时,他的确有前一天在
床上睡着,第二天却在别处醒来的经验,那时他身上也的确会出现不明的伤口。他不喜欢那种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的感觉。

拧着眉,他握紧了刀叉,莫名有些恼,他本来忘记了,直到她提醒了他。

如果那些是梦游会出现的症状,那不就表示千百年前,他就已经在梦游了?

难道,他睡着时,真的会到处乱跑?

一股寒意,窜上颈椎。

他甩掉那惊惧的不安。

不会的,一定是她看错了。

他梦游?怎么可能?

他无声嗤笑,抛开那荒谬的念头,只听她再次开口出声。

「对了,既然我暂时得住在这里,我可以放些盆栽吗?」

她想继续住下去的事,不知怎地,让他偷悦了起来。
他看着她,耸肩。

「随便。」她微笑,起身收拾着自己的餐猴。她的一举一动,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丝毫迟疑。他继续把三明治送入口,慢慢咀嚼着,有些着迷的看着她如蝴蝶般,轻灵的在厨房里飞
舞。

他喜欢看着她。

她的身影,让他安心。

刚开始,只为安眠,所以倾听。

但光听,无法满足他饥渴的心灵,他发现,看着她,更让他心安耳宁。

为了某种神秘的原因,他似乎没有办法违抗她的话语,他莫名所以的想顺从她所有的心意。

当然,看医生除外。

天知道,他这种金刚不坏之身,若真的去看医生,做出来的检查报告,恐怕会吓坏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类。

何况,他又没生病,需要看什么医生?

冷嗤一声,他把最后一口三明治丢进嘴里,然后把她吃剩的生菜也拿了过来,全部吃完。太久没吃东西,一开始进食,就饿得停不下来。今天她休假没班,不知道要煮什么料理?瞧
着那个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材料的女人,他忍不住口水直流,满怀期待。好奇怪,他以前也不是没请过厨师来,但别人煮的食物,他就觉得味如蜡嚼,只有她煮的不会。

真怪… …

瞧着她,不由自主的,他打了个呵欠,只觉眼皮沉重起来。

「喂,要睡到床上去睡,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发现他呵欠连连,她开口提醒。

就和她说不要命令他了,这女人怎么老听不懂?

他在心里嘀咕着,却还是乖乖起身,走回房里,趴上了床。

细碎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闭上眼,听着她切菜,听着她洗米,听着她炖汤,不觉再次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眼前出现满眼的绿意。有棵树,在他床边,叶阔枝长,弯垂了下来,绿盈盈的叶面上还沾着些许露水。有那么一秒,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听到外面吵嚷的声
音。屋里有人,除了她,还有别人。他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从床上坐起身来,他环顾被摆了好几株绿色观叶植物的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得这么熟,没察觉到有人进门。

他下了床,拧眉走出房间。

客厅里,人来人往的。

他的屋子,活像变成假日花市一般,好几个工人不断搬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进门。

搞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却再次听见她的声音。

「不用了,不需要石板或木板当小径,草皮就好。」

他循声看出去,只见落地玻璃门外的露台上,铺满了翠绿的草皮。
她站在露台上,指挥着不知哪来的男人,搬动着巨大的盆栽。

他不自觉上前,穿过满厅的绿意,走到她身边,开口问。

「妳在做什么?」

看见他,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放盆栽啊。」她弯腰抱起一盆美人蕉,转身回到客厅,眼也不眨的回答:「我早上问过你了,你说我可以放的。」他哑口,却见好几个工人扛着超过一层楼高的竹子走过来,其中
一个满身肌肉、黑皮白牙的,还扬声问:「秋然,这些竹子妳想摆哪?」

她毫不迟疑的开口:「外面露台,靠边墙那边,全部排满。」

秋然?

她竟然让那人这样叫她?

剎那间,一股不爽,让他忘了其它的问题,不由自主的跟在她屁股后头,质问:「那家伙是谁?」

「欣丰园艺的小老板。」她抱着盆栽,穿过客厅,走进他的卧房,再弯进那广大的浴室。「他是我学长,我请他来帮忙。」

「学长?」学长就可以叫她名字吗?

「没错。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进你房间,你房里的都是我搬进来的。」

她将美人蕉放到浴室墙角以枕木和黑色鹅卵石做成的造景里;那之中早已放了一棵芭蕉和好几盆蕨类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后一步,看了一下,回头问他:「你觉得这样好
看吗?人家说这是峇里岛风。」他傻眼的瞪着她。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宣布道:「再来株亲王椰子和姑婆芋好了,比较没那么空旷。」

说着,她转身走了出去,拦住那名已放下竹子,正在移动客厅里工具的男人道:「邦哥,可以再帮我弄株亲王椰子和姑婆芋吗?姑婆芋要大一点,看有没有和人一样高的。」这豪宅
屋顶挑得太高,植物大一点才好。

「没问题。」那男人露齿一笑,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手机叫货,一边道:「我叫大伙儿把竹子排好了,底盆的部分拿枕木挡起来,这样若是有枯掉的就能直接换,妳看看可不可以,
不行的话,我们再乔过。」

「谢了,我下次再请你吃饭。」她笑着和那男人挥了下手,转身走到外面露台检查。

请那男的吃饭?开什么玩笑!

他快步跟上,猛然伸手抓住她,恼怒的道:「等一下,妳不能!」

话到一半,他惊觉自己想说什么,不觉一僵。

「不能什么?」她看着他。不能请那家伙吃饭!他想对她低咆,却又觉太荒谬,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涨红了脸,猛然闭上嘴,只能瞪着她。

「你如果不喜欢这些盆栽,我可以请他们搬回去。」她瞧着恼怒的他,冷静的开口,「我只是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

他愣了一愣,「喜欢什么?」

「植物。」她盯着他,眼也不眨的说:「那天在公园,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我本来也只打算在客厅和浴室放两盆花就算了,后来又想到,其实外面这里可以铺些草皮,再放些竹子挡
风遮阳,这样你就算不喜欢出门,也可以到露台踩踩草皮,活动一下。」

所以,她是为了他?

他一下子找不到声音。

「秋然,露台这样 OK 吗?」园艺的小老板,走到露台这里来,笑问:「还有没有需要改的?」
她看着那还抓着她手的男人,问:「怎么样,你喜欢吗?」虽然看似镇定,但他可以看见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他可以感觉到,掌心下的她,不自觉绷紧了肌肉,屏住了呼吸。
他喜欢吗?

不由自主的,他抬头看。

原本空荡荡的露台,铺满了土和翠绿的草;靠客厅这里的角落,出现了一个古朴石凿的池,池里飘着浮萍和荷叶;水池旁,有棵昂扬的树,枝条扶疏,上头还有小小的粉色花苞;顺
着草皮往前,墙边的青竹排得满满的,遮住了喧闹的城市。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翠绿的叶,随风摇曳着。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感觉它们在他脚底下的柔软。

「如果你希望恢复原状,我还是可以叫他们撒走。」

她的声音,悄悄的、轻柔的,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眼,看着那面容苍白的女人,喉头紧缩,心也紧缩。

她以为他想自杀,所以让人把青竹排满边墙,让他无法再站上去。

剎那间,他知道,她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是否喜欢,在乎他会拒绝。

她紧张的,等着他,在乎他… … 那,神奇的化去他的不悦和怒气,平添胸口几许无以名状的抽紧。「不-- … 」他清了清喉咙,有些不自在的说:「不用了,留下吧。」

那个回答,让她松了口气,他可以看见,她僵硬的表情,软化了下来,平直的,因他的允诺而融化微扬,漾出一朵让他心颤的微笑。

最神奇的,是她的眼,那原本总是像浮着一层薄冰的眼,瞬间化成一汪轻柔的,让他想永远沉醉在那里。

「谢谢。」她说,语音温柔而沙哑。

「该… 」他瘠痉开口:「道谢的是我。」

话一出,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两人同时一颤。

剎那间,绿影闪过,白雾幽幽。

他看见,一座安静的迷雾森林…

不知怎地,那影像让他感到惊惧。

像被烫到一般,他松开了紧握她上臂的手,退了一步。

「抱歉… … 」他嘎声道:「我不太舒服,先回房… … 」

匆匆的,他转身离开,丢下了她,却又在看到那个园艺老板时,猛然站定。

「怎么了?」见他又站住,她担心的问,刚刚那一瞬,他看来像要昏倒一样。「你还好吗?」他不好,他想回房,但让她留在这里,和那个叫她「秋然」的男人在一起,让他肠胃一
阵翻搅。

如果他敢承认,那感觉就像恐慌。

「先生?」她轻触他的手臂,口气有些不安。

那疏离的称呼,让他恼怒。

他回首,看着她,厉声道:「我叫夜影,不叫先生,如果妳要住在这里,至少记住我的名字!」

她的脸色在瞬间刷白。
他想吐。

他说的话,伤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矛盾,他没有错,他一向这样说话,但在那一秒,在她眼里浮现痛楚和怒意的那一秒,他恐惧得无法自已,害怕她会掉头就走,离开这里,离开他!

那惊恐是如此巨大,几乎吞噬了他,他在眨眼间就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他是如此惊慌,慌得连面子都无法顾及,慌得连旁边还有别人都不介意。才短短几天而已,她的存在已是如此巨大。愤怒和恐惧,在脑海里冲突着,他怎
会如此在乎她?但道歉的话,还是继续倾泄而出,就连强大的自尊也抵挡不住。

「我很抱歉… … 」

他的脸色苍白,语音沙哑。

看着眼前慌乱失措的男人,除了一开始的错愕和愤怒,她胸臆中,却有更多的心疼。

认识他之后,她不曾见过他如此慌乱,虽然气他无端的斥责,但他迅速拉下脸的道歉和那掩不住的慌,也让她的怒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我的雇主,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并不适当。」她冷静的开口。

他眼角一抽,暗瞳里有着疼痛的情绪,嘎哑道:「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

她僵住。

那反应,让他胸闷气窒,他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转身。

她的学长站在落地门边,侧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假装在看简讯,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尴尬。他是邦哥,他是雇主,小小的称呼,却有着天地之差。那瞬间,他感到羡慕,还有狼
狈,那是另外两种让他陌生的情绪,教他恼怒。他忍住想将那家伙丢下楼的冲动,面无表情的快步从那男人的身旁走过。

心,莫名的苦。

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她… … 不知道他会介意那小小的称呼。在那一秒,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没有想过他会把她当成朋友。

但不是朋友,又该是什么呢?

他对待她的方式,给予她的帮助,早已超越单纯的雇主。

她刻意把他定位在雇主,甚至不敢想成是朋友,因为害怕深陷其中,所以故意不记他的名,故意不让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她已经太在乎。

站在厨房里,她一刀一刀切着晚餐要用的蔬果。外面的露台已经全部完工,屋里的盆栽也都摆到了定位,所有的工人都已离开,多了绿意的宽阔豪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她细微的
切菜声,迥荡在屋里。她不想在乎,却仍是掉进了他不自觉的温柔之中,陷入他刻意的纵容,无法控制的受他吸引。

因为害怕受伤,她把他所有对她好的行为,自身受到牵动的情绪,都推拖解释成怜悯与同情。

她不断将自己对他的关心,都当作突发的善心,当作感激而做的回馈。

可若真是如此,她这次做花园,为何花的是自己的钱,而非他给的那笔钱?

因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她想在他的屋子里,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些许痕迹。

答案是如此清楚而简单。

一滴泪,滑落。

她只是… … 切到了自己的手… …
看着那条在指尖的红痕,她的喉头紧缩,想继续和自己说谎,却做不到。

她早已太过在乎。

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

他眼里难掩的伤,让她也痛。整天的情绪都因他而起伏,如云霄飞车般忽高忽低,才上了云雾,又跌落山谷。每当午夜梦回,她总告诉自己,她可以不要涉入爱情,不和人谈恋爱,
但她可以偷偷的想、悄悄的梦,一下下就好… 让自己沉入那梦幻的爱情海… … 等明天早上醒来,她会重新穿上盔甲,打造金刚不坏之心,然后再次拿起扫把,坚强起来。

现在,才晓得,那些全都是欺骗自己的谎言。

她不只想要虚幻的恋爱,她想要有人真正的爱她,想要真正的去爱,但她无法相信自己,也无法相信别人。所以她不让别人有机会接近她,她也不让自己去在意周遭的人事物,她竖
起一道高墙,不关心、不在乎… …

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直到他出现,让她不由自主的关心,无法抗拒的在乎。

她在他眼里看到渴望,看到眷恋,但她假装没有注意,只是找了一堆借口,然后在两人之中划下一道界限,不让他靠得更近,却又不想离开。

泪水,一滴一滴的掉。

指尖上的红痕,慢慢渗出了一滴艳红的血珠。

实话是,她虽然切到了手,却不是因此掉泪,因伤疼痛。她为自己的胆小怯懦感到难过,她为自己故意将他推开感到难过,她为那个抗拒爱情又渴望爱情的自己,为那个不断找借口
说服自己的可悲女人,感到难过… … 光影,晃动。

她抬首,看见那个消失了好几个小时的男人,已来到身旁。

他看着她,一脸苍白,眼里有莫名的痛。

眼前的女人咬着唇,哭,也不出声,彷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就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痛恨那个让她养成这种不敢哭出声的杂碎,更恼自己惹她难过。

心,隐隐的疼。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拿走她右手的刀,牵握住她受伤的手,低头舔去她指尖的血。

她没有办法动,只能看着那男人疼惜的舔着她的伤口,泪水直流。

他轻握着她的手,拭去了她颊上的泪。

「别哭… … 」他抚着她的脸,低语。

那温柔的安慰,让她更难过。

她抽回手,捂着唇退开,却压不住逸出的低泣,视线因泪水模糊一片。他因她的退缩而僵硬,她因伤了他而疼痛。原以为,高傲如他,会走。但他没有,彷佛洞悉了她的怯懦,他上
前一步,再次伸出了手,温柔而坚定的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的泪。

「别哭… … 」

他呢喃着,沙哑的语音,在耳畔徘徊,渗入心头。

「妳让我好难过 … 」

他的温柔、他的坦白、他的疼爱,都让她无法抗拒。
「别哭了… … 别哭… … 」

男人轻轻的,吻着她的泪,吻着她的眼,吻着她的唇,恍若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恍若他无法忍受看见她哭泣。

那百般的怜惜,给了她勇气。

她想要被爱,渴望被疼。

颤抖着,她抬起手,把掌心搁在他热烫的胸口。

那一秒,他以为她会推开他,他绷紧了肌肉,感到害怕。

不要拒绝我… … 不要… … 他在心里吶喊着,恳求。直到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直到感觉她为之一颤,才发现他把话说出了口。他贴着她的额,只觉得狼狈,他从未如此在乎


过谁,无论是人,或妖,都没有。但对她的渴望与需要是如此强大,她是他数千年来,第一次真心想要拥有的,唯一不想放手的… …

他想强取,豪夺,却不敢动手,害怕她逃走。

她泪眼盈眶的看着他,他恐惧的等待着,甚至愿意再次开口恳求。

「拜托… … 」

胸膛上的小手,颤抖的摊平,他屏住呼吸,但她不是推拒,她没有推开他。

她抚着他的胸膛,仰起泪湿的小脸,用粉嫩的唇,颤抖的映在他唇上。

那一吻,颤抖的吻,隐含着怯懦与疼惜,还有她芬芳的气息。

他浑身一颤。

压抑的热情,冲破了高墙,就此在黑夜中放肆奔流。

他将她揽进怀中,几乎迫不及待的,想拥有,想将她揉进怀中。

她攀着他,感觉他的唇舌,感觉他的拥抱,感觉他的发肤、他身体的温度。

他的心有病,她的何尝没有?她和他,是这个城市里,两个孤单又受伤的灵魂,渴望彼此有什么错?她伸手拥抱他,再也不想抗拒,再也不想其它,她饥渴的索取他愿意给予的一切。

温柔的疼惜、贪婪的热情、强壮的身体… …

一切她此时此刻只要伸手拿取,就能得到的所有。

夜色朦胧,人在梦中。

在那最寒冷的夜,风在屋外呼啸而过,她却未曾觉得如此温暖。

过往生命中的冰冷,都因他的热情而融化。

暗夜中,他和她肢体纠缠,肌肤相贴,汗水交融,贪婪的渴求彼此的触碰,汲取对方的体温。

一次又一次的,他在床上和她缠绵,温柔的、激昂的、眷恋的…

她从未感觉如此被珍惜,从未感觉如此被需要。

他用唇舌、双手、身体的每一寸,感觉她、包围她、珍惜她,驱逐她心中那无以名状的凄楚与伤痛。

在这一夜,她清楚知道,被爱的感觉。

第十七章
她在他怀里睡着,在他怀里醒来。他睡得很熟,俊美的脸庞,无忧得像个孩子,没有紧蹙的眉头,没有伤悲。屋外,狂风在嚷。他热烫的体温包围着她,让她觉得温暖又安全。

她想继续窝在这开始变得熟悉的怀抱,但天已亮,她还有班要上。

安静的,她坐起身来,依依不舍的,离开他和床。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淋浴、盥洗,然后擦干身体。

镜子里的女人,乍看和昨天那个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依然削瘦,依然苍白,勤于工作的手依然粗糙,身上也依然有着许多年前,被殴打造成的疤与伤。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一样。

他让她不一样。她感觉自己彷佛在一夜之中重生,变得完整。彷佛他用一夜的热情与疼爱就平复了心中多年的伤。虽然她的身体有些疼痛,但她却不觉疲累,一点也没有疲倦的感觉。
那或许是种幻觉,镜中的女人,看起来真的没有不一样。

也或许,她该坦然的接受他带来的温暖与安宁。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穿上衣服,套上长裤,离开浴室,拿起自己的背包,走到他房间。

他还在睡,看起来,好像也变得有点不一样。

在那瞬间,她几乎想脱去厚重的冬衣,回到床上,窝在他身旁。

但他睡得很好,难得睡得那么好,她不想吵醒他,没有他当司机,若不想迟到,她就得现在下楼去搭车。

静静的带上了门,她到玄关穿鞋,开门下楼去上班。

整理杂乱的工作,让她不用动脑,不用去思考,看到一切恢复秩序,也让她心情平静。

她花一个早上,打扫了两个地方,却在下楼离开第二个工作地点时,看见他等在路旁。她停下脚步,感到羞窘,有些许紧张。虽然过去这段时间,都是他在接送她,但她不晓得,他
竟把她工作的时间与地点都记了起来。原本以为晚上回去,才会看见他,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他衣襟微敞,长发凌乱,双手插在裤口袋中,有些恼的杵在车旁。

她鼓起勇气,上前。

他看着来到身前的她,抱怨:「妳应该叫我起床。」

「我不想吵!」

话未完,他已伸手将站在一步之遥的她,拉进怀中,当街低头吻去她的解释。

她吃了一惊,抽气声却也被他吞去。

他的唇舌似火,教她双腿发软。

当街热吻,是年少轻狂的热恋情侣才会做的事。

行道树的叶,随风飘落,在身旁翻飞。

她红了脸,莫名晕然,在他停下那个吻时,仍觉得心跳飞快。

「下次,叫醒我。」他贴着她的唇,眷恋的舔吻着那粉嫩的唇瓣,哑声道:「我不想起来才发现妳… … 不在。」她看着他暗金色的瞳眸,那里潜藏着难以察觉的不安。

「抱歉… … 」不觉中,她抬手,轻抚他紧绷的脸庞,开口承诺。「下次,我会叫醒你… … 」

他眼中一暖,让她心也暖。
然后,她听到他胃里的空鸣,不觉扬起嘴角。

「你饿了。」她陈述。

「嗯。」他应声。

这男人一脸的怨,一副都是她的错的模样。

她好气又好笑,抚着他的胸膛,提议。

「我们回家吧。」

「好。」

过去那三年八个月#是她这一生中最安逸的日子。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那样了。在认识他之前,她觉得,那样就好,她不求什么,只求平安,只求吃饱。但他出现,就这样突兀的走入她冰冷的生命之中,给了她温暖。他和她一起
度过寒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逛街,一起斗嘴,一起欢笑,一起分享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这不会是永远,她知道。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至少,她很快乐。

她让自己放胆享受他的疼宠,享受她在这之前完全想都不敢想的爱恋。

他用万般的宠爱,滋润着她。

她像沙漠中久逢甘霖的花草,热切接受他的灌溉。

一天又一天,她可以清楚看见,镜子里女人的改变,她因为他的喂食,慢慢丰腴起来,苍白的脸开始变得红润。

他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她一怔,小脸泛红,想拿毛巾遮住赤裸的身躯,他却已来到身后,一双眼饱含着火热的情欲。

她心跳坪然,只觉得羞,无法动。

虽然才刚洗完热水澡,那面宽阔的镜,却因通电加温,没沾染到一丝雾气,透过清晰的镜面,他灼热的视线,在她全裸的身上游移,引起一阵酥麻战栗。她看见他走得更近,感觉到
背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热气,只能颤抖屏息。然后,他伸出手,环着她,握住了她身前手上的毛巾。

他低下了头,亲吻她湿润的肩,舔去肤上的水珠。

她的膝盖在打颤,视线却无法从镜子里那暗金色的瞳眸转移,他紧盯着她,慢条斯理的,一次又一次的轻轻将毛巾印在她身上,替她吸干身上的水珠。

她的双腿,她的小腹,她的手臂,她的背,然后是她柔软的双峰。

她羞窘不已,浑身发热,双腿几无力支撑自己。

他湿热的唇,从肩头,到她白哲的颈。

她轻颤,不自禁弯着颈,让他舔去肤上的每一滴水。

视线,依然在他眼里,无法转移。

他手里的毛巾掉落,大手直接覆住她粉嫩的酥胸,她瑟缩着,却只能任他掌握着她,将她压向他强壮热烫的身体。

那全面而直接的接触,让她战栗。
他伸手环着她的腰,抬高她,进入她因他而湿润的身体。

「啊… … 」她抓着他在她腰上强健的手臂,不自觉呻吟出声,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和她合而为一镜子里的女人,微敌红唇,因欲望而弓起身,脸色酷红迷乱。镜子里的男人,仍
看着她。

她想闭上眼,逃避他的视线,逃避眼前那沉迷在欲望中,在那男人怀中娇喘呻吟的女人,却没有办法。

她想看他的表情,她喜欢看他因她火热、为她着迷的样子。

他揉捧着她的胸,压着她的心,缓缓的在她身体里移动,怜爱的厮磨着,像要延长这一切,像舍不得结束这醉人的感觉、舍不得离开她。

她可以感觉到他紧绷着肌肉,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欲火,可以知觉到他在她身体里,变得更热烫、更坚硬。

但他仍,慢条斯理。

她咬着唇,喘息着,强忍着哀求他的字句。

那磨人的感觉,在体内缓缓堆栈,逐渐攀高再攀高,她难耐的轻泣出声,指尖陷入他的臂肌之中,然后在他火热又温柔的驱使下,在他难以压抑的低咆中,和他一起越过了狂热的巅
顶。她没有办法站立,只能靠在他怀里,让他支撑自己。他狂乱的心跳,贴着她的裸背,和她的一起跳动着,然后慢慢和缓下来。镜中男人的眼,仍有着痴迷。

他对她的欲望像无止境一般。

刚开始,她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对她失去兴趣,毕竟她并不是什么绝色天香,拥有傲人身材,或懂得什么甜言蜜语,知道撒娇讨人怜爱,像他这种男人,应该很快就会觉得她很无聊,
可他从未显露出厌倦的样子。

他对她,爱不释手。

这句话从脑海里跳出来时,让她蓦然脸红。

他抱起虚软的她,帮她冲洗淋浴,再一次的替她擦干身体。

这一次,他没有再乱来,她则替他吹干了长发,再任他将她抱回床上。

她没有抗拒,这几天过年,她还有长长的假期。

所以,她蜷缩在他怀里,在晨光下相拥而眠。

午后,一觉醒来,他只觉神清气爽。她累坏了,依旧安眠着。和煦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洒落在她熟睡的面容上。在那一秒,他不知怎地,害怕她没在呼吸。心,无端抽紧。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彷佛他也曾这般凝望着她,害怕她停止呼吸。

他明明听得到,她的呼吸,他甚至听得到,她心跳的声音。

但仍忍不住伸手试探她的呼吸,感觉她的心跳,在他掌心下跳动。

突如其来的惊惧,被那有力的跳动抚平。

他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却想不出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拂去遮住她面容的发丝,悄悄描绘她秀丽的轮廓、几不可闻的,她在他手里喟叹口气,舒展眉头。

神奇的是,每回触碰她,都莫名抚慰了他。

他喜欢她柔软的肤触,喜欢看她在他的指尖下,轻颤融化,甚至发出小小的叹息,或者因此而露出微笑。

他是如此热爱抚摸她的感觉,热爱看到她因他而改变。

恍惚中,他几乎觉得,那么多年来,他藏起爪,就是为了能够抚摸她。这念头太荒谬,但一出现,就再也不肯消失。她像一抹光,悄悄进驻到他心房,将他黑暗无趣的生命照亮。胸
臆中因她而起的温柔是如此丰沛,他眷恋的轻抚她的容颜,让她在睡梦中扬起粉唇。
他会把她吵醒的。

警觉到这件事,他依依不舍的,收回了手。

她是人类,她需要睡眠,才能恢复体力。

他不该再吵她。

可该死的,他若留在这里,就一定会忍不住抚摸她,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手,不放在她身上。

或许他可以先去煮些东西给她吃?

这主意,莫名浮现。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的惊讶,和感动的喜悦,还有随之而来的微笑。

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他不曾想过要替旁人做些什么,但认识她之后,这种冲动越来越多,他不由自主的想讨好她,想看到她因他而笑。

看着她的睡颜,他想着她可能会有的微笑。那值得他在厨房里待上一下午。为了那抹笑,他悄悄下了床,让她休息。走进厨房,他翻了下冰箱,照着她之前所教的方法洗米切菜,煮
了饭#

在忙碌的过程中,天色暗了下来。风,溜过门窗,带来竹叶骚沙的轻响。沙沙… … 沙沙… … 在等待她醒来时,他不自觉走到露台上,看着那两排青竹。

它们挡住了街道,挡住了大楼,也挡住了霓虹。

不知怎地,有些慌。

然后,她出现在身旁,莫名的心慌,逸去无踪。

她裹着他的睡袍,发微乱,眼迷蒙,语音沙哑的开口:「你… … 煮了饭… … 」

他看着那性感无比的女人,道:「还有汤。」

「为什么?」她迷惑的问。

「妳需要休息。」

他的回答让她哑口,但他看见她眼里盈满了水光,下一秒,她悄然上前,走入他怀中。「没人 … 特地为我煮过饭… … 」即使母亲也没有,她总是忙着赚钱,替那人还债,她


有记忆以来,就是吃外食。她将脸埋在他怀里,哽咽的语音让他心疼。

「妳应该要笑。」他咕哝抱怨着:「我不是为了看妳哭才煮的。」

他懊恼的口气,让她破涕为笑。

她环着他的腰,抬起头,含泪微笑,「谢谢… … 」

抹去她脸上让他揪心的泪,他牵着她回到屋里。

露台上的竹叶,依然沙沙作响,他却不再感到困扰,因为她在身旁。

放年假这几天,她总是和他腻在一起。以前她总会忍不住嘲笑那些整天腻在一起的热恋情侣,现在却做着相同的事#

这阵子,她拉着他出门逛街,试图让他找到兴趣,找到他擅长的事情,好让他有事做,而不会整天闷在家里。然后,出了门,逛过街,她才发现他其实懂得很多的东西,只是都不感
兴趣,如果他真有什么是他擅长又感兴趣的,恐怕就是宠溺她。他不会过分干涉她的自由,也不曾因为想霸占她,就叫她不要工作,她知道他其实很想,他不喜欢她太累,因为这样和他在一
起的时间会减少。

虽然总是一脸不爽的等她下班,可他从没开口要求过。
相反的,他变得很喜欢替她洗澡,帮她擦身体,抹乳液,然后为她按摩酸痛的身体。

当然,有时难免擦枪走火,但他总是会在欢爱过后,再来一次。

她不晓得,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究竟算不算一对恋人,但她不再让自己多想,只珍惜地将这个男人镌刻在心里。

无论将来如何,她有这一段足以让她刻骨铭心的快乐。

他又梦游了,黑暗覆盖着一切,再次的。隐约中闻到花香,他追寻着那味道,听到温柔的吟唱。

情不自禁的,他跟着唱,低低的唱。听到那低吟,她醒了过来,他不在床上。她下了床,循声找去,看见他在露台,但没有再上边墙,显然竹林确实的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蹲缩在那
株长满花苞的树下,俏悄的唱。她听不懂他唱的字句,但那曲调很好听,他看起来很安详。

「夜影 … 」她开口,叫唤他。

他回过头,脸上浮现一丝羞窘,但他仍朝她绽出了一抹笑。

就是这个害羞的笑,让她确定他在梦游。

清醒的他,不懂什么是害羞。

也许,她该问清楚,他为什么会梦游,究竟失去了什么东西,但她不想逼他,她不想破坏现在这美好的一切。

至少,他已不在夜里哭泣。

「来。」她微笑,朝着那个胆小羞怯的男人伸出手。

这一次,他毫不迟疑的握住了她的手,乖乖的和她一起回房上床。

她安抚着他,直到他再次睡着。

看着那个即使睡着,脸上仍挂着傻笑的男人。

忽然她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介意。霎时间,某种领悟在心中生成。才短短些许时日,他在她心中,已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如果这不是爱情,她不知道什么才是。缓
缓的,她心疼的伸手轻抚他的脸庞,悄声告白:「就算你也没关系… … 」

在她假期的最后一个上午,门铃毫无预警的响起。她吓了一跳,因为她从没听它响过。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她,本要起床去开门,他却抬手阻止了她。

「妳睡吧,我去处理。」

这是他家,来按门铃的,十之八九是来找他的。

她倦得睁不开眼,很干脆的放弃。半晌后,当他下床出去,她才想到,楼下管理员怎会让人直接上楼按铃?

他走出卧房,刻意关上了门,大门外传来一丝腥臭。

他拧起眉头,却仍是去开了门,他认得那个腐败的味道。果然,门外不是人,是妖。一只原形有着红皮赤尾的妖,虽然仍是白天,但这家伙是少数能在白日潜行的家伙;多年不见,
这妖魔又吸了更多的人气,可在他眼里,依旧是个没用的东西。

瞧着那穿着西装、皮鞋,打扮得人模人样的魔怪,他冷冷开口。

「你来做什么?」

赤尾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却很快的垂下了眼,恭敬的欠身道:「吾王,我本也不想来打扰您,但近日敌方次次近逼,我们损失许多人马,再这样下去,势必会造成更大的冲击― 」

「那关我什么事?」他不耐烦的问。

「您是我族的王,您拥有无敌的力量― 」
「我不当王很久了。」他冷眼看着那妄想利用他的蠢蛋,「就算我还是王,你们全死光了也不干我的事。」

赤尾脸色一沉,恼羞成怒的失去了冷静和敬语,忿忿不平的道:「你不能袖手,他们解决掉我之后,也会来找你,我们应该!」

他霍地秀出利爪,猛然伸手抓住了那家伙的脖子。

赤尾瞪大了眼,惊恐不已,他早已预料他可能会动手,却还是来不及闪躲他快如闪电的爪子。他想恢复原形,却没有办法,这该死的垃圾有着无穷尽的力量,紧紧的箝着他,光是抓
着,就能吸取他的力量。

「我对你们的游戏已经没有兴趣。」他冷酷的警告道:「我说过,别再来吵我!」

「夜影?」

身后传来她不安的呼唤。

他迅速收起爪子,松开了手。

「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我就宰了你。」

赤尾抚着喉咙,呛咳着,跟鎗后退,差点摔跌在地。

他睥睨着那腥臭的妖,冰冷的吐出一个字。

「滚。」

跟着,他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是谁?」门内,传来轻柔的女声。

「走错门的。」

「我以为这楝楼一层只有一户。」

「他搞错楼层了,我想他很快会下楼去。」赤尾瞪着合上的门,既愤怒又害怕,却又不敢久留,他可以听得出那句话中隐含的警告。他匆匆下楼,愤恨不已。他妈的,那家伙原本不
过是垃圾,连他的脚趾头都不如,若不是他得到了力量,怎么可能成为王?

不过是吃了些人,那些该死的神族,就想对他赶尽杀绝,若他能拥有像那王八蛋一样的力量,他根本就不用拉下脸来求他!

他早要大人给他力量,那懦弱的王八蛋却不肯,只求在地底苟安。

如果他有那本咒书,绝对可以超越那垃圾。

他才是纯种的妖,不像那家伙根本连吃人都不敢,他才应该是魔圣妖王!

那垃圾竟然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他,竟然敢看不起他!

他要力量,他一定要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可是大人的咒书,几千年前就被偷走了,被那该死的垃圾偷走了,偷给了拥有神之血的巫女,但巫女现在和神族在一起,而且她卑鄙又聪
明,他根本无法动到她。

都是那巫女的错,都是那垃圾的错,他费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得到那巫女,吃了她的血肉,拥有在日间行走的力量,谁知那巫女却反将他一军,坏了他的大计。虽然最后他脱
离了那个结界,脱离了那黑暗的深渊,重新拥有了自由,但他吃的却不够,还不够。他的力量,和那垃圾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他试图吃人来补足,却反而惊动了神族,数千年来,他被神族
的猎人追杀,不断逃亡,没有一天过着安逸的日子。

如果他拥有力量,如果他也能拥有那种无敌的力量,就不用怕神族,不用怕楼上那该死的东西,不用再披着人皮的外衣,四处东躲西藏。

他要力量、他要力量、他要力量―

他焦虑的走在街上,忽地,猛然抬首,看着那豪宅顶楼。
那女人,很香。

他认得那个味道,只是刚刚太紧张,时间又过了太久,才没发现。

但现在站在这里,他可以嗅闻到那特有的芬芳。

她是那个女人,那个供奉者,那个守门人!

大人被宰杀时,他知道下一个会是他,那惊人的力量让他害怕,所以他逃到了森林中,比谁都还要早,比谁都还要快,甚至在那女人驱使守护者之前。

他走不出森林,但他就躲在那里,他看到了,那垃圾因她而疯狂。

方才在楼上,他收起了爪子,就在那女人出现之后,迅速松开了手。那垃圾放过他,不是因为善心大发,也不是因为同情他,而是因为不想让那女人知道。那垃圾不想让那女人知道
他是妖!

他不晓得这两个是如何又遇在一起的,但显然那女人不记得了,他怀疑垃圾还记得,他之前根本把遭到俘虏的事全忘了,所以才让他有机可乘的混回他身边寻求庇护。谁知道才没几
年,他却又说他厌倦了,突然撒手不管,丢下一切,消失无踪,害他又开始逃亡。

可恶的垃圾,无论他记不记得,显然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女的,才会在几千年后,又和她的转世在一起,才会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妖。

赤尾拧着眉,快速的想着,动着脑,然后阴森的奸笑。

就在那一秒,他知道该如何获得力量。

他在做梦。恶梦。恶梦。

梦里,他是胆小怯懦的垃圾,被妖魔鬼怪欺压、被魑魅魍魉奴役;梦里,他被背叛,被欺骗,被殴打,却只能蹲缩在黑暗中哭泣;梦里,他到处寻找失去的宝物,却四处不见踪影…
… 他吓得惊醒过来,抹着汗湿的脸。

该死,那东西不可能是他,他才不是那种没用胆小又懦弱的废物!

他喘着气,想拥紧那让他安心的女人。

凌晨五点,天还是黑的,但怀里的温暖已不复存在。

惊慌,再次逮住了他,直到他听见她在客厅,轻轻推开落地玻璃门的声音。

他下了床,出了房,穿过厅。

她裹着披肩,站在露台的水池旁,在寒夜里,仰望那株新来的树。

「秋然?」

她闻声,惊讶回首。

她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自然,一点也不突兀。

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听见自己的名自他的嘴流泻而出。

这个男人,似乎从不知冷是什么。

看他醒来连衣服都没穿,就跑来找她,让她心中微疼又暖,不觉叨念着。

「你总有一天会感冒的。」她把身上的大披肩敞开,包围他与自己。他伸手,环住她纤瘦的身体。她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不自觉的喟叹口气,轻喃道:「我以为你还在睡。」他醒
了,因为她不见了,害他做了恶梦。不过,他才不要承认,他不想提起那个荒谬可笑的梦。

他收紧长臂,将她紧搂在怀里。

她的温暖,让他安心。
虽然自己不觉得冷,但他知道她很冷,他可以看见她呼吸时吐出的氤氲白气。

「这么冷,妳跑到外面做什么?」他想直接把她抱回床上去,却又好奇。

她睡得够久了,觉得饿,起来找吃的,却发现屋外有着缤纷的色彩。

「看。」她从他怀里探出手指,指着那株枝条分明的树。「花开了。」

他抬头,顺着她的指引看去。

寒夜中,无月,只有冷风。

但露台上有夜灯,微弱的灯火映照在那株树的枝条上。

原本含苞的花蕾,竟在一夜间,全数绽开。

粉嫩的花开了满树,迎风摇曳着,像飞舞在空中的蝶。

毫无预警的,心头猛然一抽。「这是… … 什么花?」他哑声问。

「紫荆。」脑海中猛地一疼,痛得让他白了脸。她昂首对他微笑,他却突然感到害怕。

察觉他的不对,她敛去了笑容,担忧的看着他。

「怎么了?你还好吗?」

「没,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痛。」他压下那莫名的惊惧,拥着她道:「外面太冷了,我们回房吧。」

「你真的该记得穿衣服,我去帮你泡壶热茶。」她叨念着。

他知道她以为他被寒风吹得冷到,他没有多解释,也不敢去深想。

那一闪而逝的影像,让他恐惧得连心都在颤。

「我不需要茶。」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走回房里,回到床上,哑声道:「妳陪我就好。」

原以为她会抗议,但她却抬起了手,抚着他苍白的脸,然后如他所愿,昂首温柔的亲吻他,驱散了他心头的恶寒。

第十八章

那一天,风轻日暖,天蓝得像海。路上的行道树,都抽出了嫩绿的芽。她想,春天将来,不禁微笑起来。他把车停在公司门口,她下车前,回头和他交代,「等我一下,我拿个衣服,
马上出来。」

他拉住了她,倾身讨了一个吻,直到她全身发软,才放开。她面红耳赤的下了车,走进公司,要去拿洗好的衣服,送去客户那里。

进门前,她回首,看见车里的他仍在看。

看她。

看得她心中暖暖。

这是寻常的日子,她忍不住妄想,未来都如这般。

洗衣室里,如平常一样人来人往。她拿了衣服,回到走廊上,才跨出门,廊上一陌生男人便迎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张开了嘴,喷出一口乌臭的恶气。那味道难闻至极,
夺走了她的力气,她屏住气,却已来不及,瞬间软倒。赤尾捞住她,迅速掏出从人类那里抢来的法宝,张开结界。

这东西,可以有效断绝他和这女人的气息,让那垃圾找不到他们。
他将那女人扛上肩,紧张的迅速从后门离开。

不见了。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在瞬间完全消失。他心一惊,开门下车,飞快冲进那楝大楼,穿过厅门、走廊,到洗衣室里,但她不在那里。

他抓住那个在柜台后收衣服的人,慌张的问:「佟秋然去了哪里?」

「咦?」那人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秋然?她才拿了衣服,刚走啊,怎么了吗?」

「不见了,她不见了… … 」他松开了那不知情的人类,只觉恐慌不已,他迅速敞开所有知觉,试图寻找她。在哪里?在哪里?他听不到她,看不到她,嗅不到她,到处都没有她
的踪影!不,不可能的,她怎会消失得如此突然?

她一定在,一定在!

但他找不到,剎那间,恐惧得六神无主,几欲发狂。

他像掉落无底的黑暗深渊,四处都不见光明,他把知觉更加向周围伸展,从方圆百公尺,到好几公里。

没有,她不见了,好似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彷佛她只是他的幻觉。

不,不会的,不会的!

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

「该死,哪一个猪头把衣服乱丢在地!」

一个女孩抓着衣服,走了进来,话声未落,就猛然顿住。

他瞪着她,她瞪着他。

下一秒,她扔下衣服,转身就跑,冲上屋顶,想逃。

她跑得飞快,但没有他快,没有任何人,或妖,能比他快。他在顶楼天台抓住了她,抓住了那个巫女纤细的颈项,将她箝在墙上,愤怒的咆哮着:「妳为什么在这里?妳在打什么主
意?妳把她藏到哪里?」她在胸前结出手印,金光一闪,将他轰开。他因那重击松开了手,被击飞出去。她呛咳着,却知道这只能挡他一时,无法伤他分毫,这家伙该死的皮厚!

她想跑,却跑不过他,只能惊恐又恼怒的威胁吼道:「别靠近我!你这混蛋!我只是刚好在这里工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

她不懂才有鬼!几千年前,这巫女利用他好一阵子,骗他兴战,骗他引领大军四处征伐,他后来才从赤尾那里发现,她根本满口胡说八道;但当时,战争早打完,她也早就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堆神族和他斗争千年。

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佟秋然!」他青筋暴起,大踏步朝她逼近,吼着:「妳把秋然藏到哪里?她刚刚还在的!如果不是妳,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我没有藏她,我才刚来上班!」她愤怒的破口大骂,骂完才愣住。「等等,你说什么?秋然消失了?」

她的惊讶不像假的,却让他更害怕。如果不是她,那会是谁?他秀出利爪,阴狠的道:「妳少装蒜,快把她还给我,不然我就宰了妳!」

「最好你是宰得了我!」她愤恨的吼着。他脸一冷,无情的挥下长爪!

忽地,眼前出现一把黑黝黝的棍,一名唐装男子,拿长棍挡住了他的爪,护着她。

他认得这家伙,他是收妖者,神族的混帐。他赤红着眼,发动猛烈的攻势,咆哮出声。

「你们这些王八蛋!把她还我!还我― 」

该死,误会大了!

秦天宫见他抓狂,手忙脚乱的边挡边闪,边喊道:「喂喂喂!你搞错状况了,佟秋然不是被我们抓走的,是妖怪,你听到了没有?是那披着人皮的妖怪!」
他猛然一僵,挥到一半的爪子停在半空。

「你说什么?!」

见他终于停下,秦天宫退了一步,喘了两口气,道:「那家伙的原形有尾巴,还一身红皮,对吧?我记得他叫赤尾。他带着移动结界,掩去了气味,所以你才会没发现。早上我就看
到他走进公司,佟秋然不见的时候,他也同时消失了,我用屁股想也知道,绑架犯是他。」

赤尾那卑鄙的家伙,竟然敢动他的人,他暴怒不已,咆哮道:「他在哪里?」

「等等,我看看。」秦天宫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翻了一下,找到记录。「有了,他最后一次窝藏的地方,在!」

他话没说完,手中笔记已被抢走。

「喂!」

眼前的男人,涮地一下,朝东南方而去,眨眼间已不见踪影。

「这家伙真是有够心急的。」秦天宫转身,朝那狼狈的女人微笑,「妳还好吗?」

「不好。」她怒瞪着他,「为什么赤尾会跑来绑架秋然?」

「我又不是那披着人皮的妖怪,我怎么会知道?」

他一脸无辜,但她才不信这笑面虎,这家伙一定在后面搞鬼。

「我得跟上去看看,以防万一,妳要去吗?」他问。

「废话!」

幸福,薄如纸,禁不起利刃轻划。命运之神对她总是残酷,礼从来不曾对她那么好,总是会在她开始觉得安全时,狠狠给她一刀。就像现在。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惊惧不已。

软倒之后,她仍有意识,仍看得到,却无法动弹。

那绑架她的男人扛着她,出了后门,她原以为会有人发现不对,毕竟他是扛着她跑出来,那可不是正常的姿势。但光天化日之下,街上人来人往,竟无人察觉不对,然后她才发现,
没有人看得到他和她。

下一秒,他扛着她飞上了天。

她不敢相信,吓得花容失色,如果她能出声,一定会尖叫,但他飞快穿越城市上空,来到山里。

这一定是梦,怪诞的恶梦。

她告诉自己,但他带她降落在山里的一楝老旧别墅前,砰然将她丢到地上,剧痛从撞击处传来,残酷的告诉她,这是现实。那疼痛再真实不过,她痛得几乎掉下泪来,却仍无法动,
只能像烂泥一般的躺在地上。树林里,虫鸟俱静,彷佛在瞬间,全数沉寂。她喘过气来,瞪着身前那个男人,却只见他抬手,竟从头上,活生生的把自己的皮剥了下来,不只是头脸,而是全
身。

那恶心的景象,教她想吐,她想闭上眼,却无法做到。

他剥下了他的皮,将那臭皮囊随手丢到一旁,露出血红的身体,然后活生生胀大起来,比原本的样子,还要高大一倍以上。

在那瞬间,她体认到,那个人,不是人,他长得很奇怪,他有着红色的皮肤,青绿色的眼睛,还有像蜥蜴一样布满鳞片的长尾。

他深吸了口气,一副舒爽的模样。

显然他穿了太小号的衣服,或者该说… … 皮囊?

它就在她身旁,她的眼尾可以瞥到开口的地方,在那皮囊内侧的部分,腥红一片,湿淋淋的,她闻到了血和腐败的味道。
那皮,是真的皮!

人的皮!领悟到这件事的瞬间,她恐惧得头皮蠢麻。就在这时,那浑身是血的家伙,朝她走来,蹲下后用力吸了一口气。剎那间,她发现原本沉重的身体变轻了些,彷佛眼前的 …
… 妖,吸走了控制她的浓浊瘴气。

惊恐的瞪着那妖怪,她试图爬起,却仍虚弱,只能半撑起自己,颤声开口:

「你……你是谁?抓我来…… 想做什么?」

他从皮囊的衣服里,掏出一支手机,咧开血盆大口,微笑道:「别怕,我不会对妳怎么样,只要妳乖乖的替我打通电话,叫那垃圾去找巫女,把书带来。」

「叫… … 叫谁?」她困惑不已,不知他在说什么。

「和妳住一起的那个垃圾。」

她一愣,脱口问:「夜影?」

「没错,快,打给他,叫他把咒书带来,拿来交换妳。等他把书带来,我就放妳走。」他用青绿色的眼看着她,诱哄道:「我只要那本书就好,那是我的,他把书偷走了,妳叫他把
书还我,只要他把书还我,我就放妳走。」

她瞪着他,这妖怪真以为她会相信他说的话?

她不知道夜影是不是真的偷了他的书,但这把人皮当衣服穿的妖怪,才不会信守承诺,放了她。这妖怪的眼,混浊不堪,就像她父亲一样。她是很害怕,非常害怕没错,但她不认为
他说的是实话,也不认为他会说到做到。

「不… … 」

他瞪大了眼,低咆:「妳说什么?」

她浑身一颤,却仍坚定的开口:「我不要。」

他愤怒的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痛得飘出了泪,他却连喘息的机会也没给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咆哮威胁着。

「快打,否则我就把妳吃掉!」

这妖怪不是在开玩笑的,他会吃了她,生吞活剥的吃掉,但她绝不让夜影也落入这吃人的妖怪手中。

她怒瞪着他,开口:「要吃你就吃吧!你休想我会帮你打这通电话!」

「妳这蠢女人― 」

赤尾勃然大怒,正想反手再打她一巴掌,却突然感觉到可怕的杀气。

他寒毛直颤,回头只见那垃圾不知怎地,竟找到了这里。他吓得脚软,慌忙伸出爪子描住她不堪一折的颈项。那王八蛋降落在满是落叶的庭院中,瞪着那楝老屋,一脸凶狠。见他视
线不在自己身上,赤尾才想到,他的结界还开着,那垃圾看不见他!他松了口气,抓着那女人想溜走,谁知那贱货竟从口袋里拿出原子笔,用力往他眼里插!

他捂着眼痛叫出声,松开了紧抓她的手。

她朝那垃圾跑去,大喊。

「夜影!快走― 」

赤尾奋力拔出眼中的笔,长尾一甩,卷住她的脖子,将她拉了回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虽然抓住了她,但她在那一秒,跑出了结界的范围之外。

下一秒,他瞬间就被打倒在地上。
这一击,因为那家伙不确定他所在的正确位置,范围大,所以他勉强挡住了,但控制结界的法器,在那一击中,瞬间破碎。

结界一消,他立刻现了形,为了保命,他收紧尾巴,死命紧抓着那个女人,将她挡在身前,恐惧的对那抬手想再给他第二击的男人,威胁咆哮。

「站住!别过来!」他满脸是血,用未伤的独眼瞪着那家伙,吼着:「不准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宰了她!」

「你敢?」夜影瞇眼,青筋暴起,他想上前宰了那胆小的王八蛋,却又担心会误伤秋然,若非赤尾的爪子就威胁的抵在她背后,他早出手削断他的长尾。

她紧抓着卷着脖子的长尾,泪眼迷蒙的看着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好大的胆!」他怒目低咆,瞪着那拿她当挡箭牌的混帐。

赤尾心下一悚,怕得退了一步,但事已至此,他若不继续干下去,这混帐绝对不会放过他。

而且,那家伙停下了上前的脚步,他的确在乎这个女人。

他豁出去的吼道:「如果你想救她,就快去找那巫女,把你偷去的咒书拿来交换!」

「什么书?」他拧眉。

「合之书!」赤尾害怕的再退一步,采怀柔的政策,试图说服他道:「就是你偷走的那本。你被巫女洗脑催眠,所以忘得一乾二净,我之前就说过了,那巫女骗了你,因为要利用你
帮她打仗,但她做的不只这些― 」

赤尾警戒的看着他,说:「她害你忘了这个女人,害你亲手杀了她!」

「你胡说什么?」他脸色一寒,虽如此说,脑袋里却隐隐作痛。

「你知道我不是胡说。」赤尾小心翼翼的瞪着他,道:「你杀了她之后就疯了,那巫女乘机催眠了你,她利用你为她报仇、替她打仗,她才是你应该对付的人,不是我!」

他的头好痛,痛得像快裂开一般。

可怕的画面,随着那字字句句在脑海里交错。

害你亲手杀了她!

不,他没有!

模糊的泪容,出现在脑海。

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 求求你… … 答应我… …答应我… …

谁?那是谁?秋然?

他抬眼,看着被赤尾以长尾高高箝卷在半空的女人。

她苍白着脸,血色尽失,泪水因痛苦滚落双颊。

恍惚中,他看见自己的利爪,就插在她胸口,握着她跳动的心脏。

不!

他吓得退了一步,手中的触感却如此鲜明。告诉我,妳是谁?他听到自己恐慌的问题。为什么… … 为什么… … 脑海中女人的脸,和眼前的秋然重迭,他看见她悲伤的脸,听


见她凄楚哽咽的,回荡追问不休。

为什么忘了… …

他头痛欲裂,心痛欲裂。

你亲手杀了她!
不!

他奋力否认着,记忆却如滔天大浪,扑天盖地而来。

森林、温泉、小花!

她的笑,她的泪,她温柔的吟唱!

你好,夜影。

他恐惧不已、却听见赤尾不甘的威胁。

「你不想她死吧?我只是要书而已,只要你把书拿来,我就把你的女人还你,除非你想她前世今生都死在你手上!」秋然被那收紧的尾巴,描得一阵晕眩,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听到
那字字句句。这妖怪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惊慌的想着,视线和思绪却开始涣散。不要,她不想死,还不想―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不想就此失去意识,黑点却布满眼前。

就在她要昏迷的那瞬间,听到他震天动地的怒咆。

「我没有!你说谎!你说谎― 」

那紧抓着她的长尾突然松开,她摔跌在地。

红皮妖怪的尾巴,被某种锐利的东西斩断,鲜红的血喷洒在她脸上,她睁眼只见夜影的手插在那妖怪的胸口,满脸狰狞。

「我没有杀了她,没有!」

赤尾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暴怒的家伙,他怎样也没料到,他竟会不顾那女人的安危,突然出手。他咳出了鲜血,害怕的挤出哀求:「不要― 放了我!」

「我没有!」他没有理会他的恳求,愤恨的捏爆了那妖怪的心脏,狂吼:「我没有!」

妖怪瞪着铜铃大眼,痛叫哀号,在瞬间死去。秋然惊恐不已,害怕得无法动弹。他将染血的手拔了出来,手爪上鲜血淋漓。「我没有…… 」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喃喃自语着。

「我没有… … 」

泪水,滑落他染血的脸庞。

因为恐惧,她不由自主的轻颤着,眼前诡异恐怖的景象,竟如此熟悉,像藏在灵魂深处的恶梦。

寒风吹拂而来,卷起漫天落叶。

埋藏已久的痛,挣扎着,蠢蠢欲动。

不,她不要!

我一定会保护妳……

她喘着气,遮住了双耳,试图抗拒听那承诺,却阻止不了。

落叶翻飞着,林叶沙沙作响。

紫荆、紫荆… …

尘封的记忆纷乱而来,残暴的践踏着她。我会守着这座山,我会继续上山供奉,我会心甘情顺的留在这里,我不会嫁人,不会生子,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到死都会留在这袒… …
她看见无数的脸孔,听见自己恳求的声音。我拜托你!看在夜影曾经救我一命的份上… … 请放他一条生路… …
我求求你… … 我求求妳… … 我求求你… …

她看见他的脸,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带泪的脸。

妳一起… … 我们一起… …

她哽咽着,记起那久远的深情。

我不能… …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

不,她不要。她闭上眼,但那些声音,那些曾经,却不肯放过她。

但那里… … 没有妳… …

他悲伤的说着。

那里,没有妳。

心,揪紧,热泪盈盈滚落。

她大口的喘气,却止不住那彷佛从全身细胞中,不断泉涌的苦。

妳会后悔的… … 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 … 她感谢的说,但下一秒,她却看见,感觉到,他的手插入了她的胸口,握着她的心。

她气一窒,只觉得痛,凄苦充塞心胸。

告诉我,妳是谁?

胸中的悔恨和痛楚,是如此鲜明,几乎撕裂了她。

他忘了,忘了,全忘了!

为什么?为什么忘了?为什么忘了?你怎能忘了我?

她看见他浑身一震,转过头来看她,才发现自己竟大声喊了出来。

他脸上血色尽失,无法置信的瞪着她,像被人狠狠砍了一刀。

他的眼里,有着迷惘困惑,和更多的惊恐。

她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巨大的痛苦满溢而出,她压不下那藏了千年的苦楚,只能任其倾泄而出。

「你怎能忘了我#怎么可以?!」

他震惊的瞪着她,被她愤懑的怨恨打击着。

她的吶喊迥荡在空中,震耳欲聋。她的身上有血,恍若当年。他可以看见,他把手插入她的胸口,感觉到她的心在他手中停下,当他抽回手时,她软倒在地,停止了呼吸。他害怕的
后退,热泪飘飞。

「不,我没有杀了她,我没有忘了妳!」

他开口否认,痛苦的吶喊咆哮着。

虚假的记忆,却因她的质问,在脑海里片片剥离,露出残酷的真实,他捧着剧痛的头,跪倒在地,所有朦胧不清的一切,都现出原形。

人类的背叛、妖怪的殴打、失去的光明!

你这个垃圾!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不是那胆小懦弱的垃圾!不是―

你不是垃圾… …

那温柔的声音,教他泪水滚落,心头紧揪。

然后,他看见了她的容颜,她的微笑,女人的名字清楚浮现在心头。

「紫荆… … 」

温柔又善良的紫荆,会煮饭给他吃的紫荆。他恐惧的颤抖着,想起。天啊,是紫荆!他杀了她,他该保护她的,他却亲手杀了她!惊恐从每个毛细孔中迸发出来。

他怎能如此愚蠢?他怎能这样对她?

他抬起头来,惊慌的看着那含泪指责他的女人。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怎么可以?

声,隆隆,如雷,轰得他心神俱焚。

「秋然… … 」

就是紫荆。

两人伤痛的视线,穿越千年的时空,在空中交会。

她环抱着自己,痛苦的看着他,泪湿满襟,像随时就要碎去。

他仓皇起身,跟鎗朝她走去,想触碰她,想拥抱她,想和她道歉辩解。

可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秒,她却往后瑟缩,激动的颤声开口。

「不要!别碰我!」

他浑身一僵,大手停在半空。「别… … 碰我 … 」她的眼里,有苦,有恨,还有无尽的伤痛。「你走-… 」她含泪看着他,抖颤的说:「你走… …我不想再看到你… …


世界,因她的拒绝而晃动。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插在他心头。

她就在伸手的距离,他却无法触及。

咫尺,却千里―

他的瞳眸收缩着,没有办法呼吸,无法动作。

他的手,和前端尖利的爪,还沾染着血,肮脏污秽。

看着那个满脸是泪,怨恨他的女人,他喉头瘠痉,无法成语。

她叫他走,又叫他走。

他走过,却只换来更多的悔恨,更多的伤痛。

那时他只是个不人不妖、胆小怯懦的家伙,但他学会了教训!

「不,我不走… …」他跪在她面前,想触摸她的脸,却又停住,只能灰白着脸,颤声道:「我不走… … 」
她泪眼蒙眬的瞪着他,狠心开口重复:「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听不懂吗?」他的表情,因那句话而破碎;心,也碎。她伤了他,她知道,但除了自己的伤痛,她没有办法顾及其它,
只能愤怒的哭喊道:「你走啊!走!」

她恨他,但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害怕。

「我不要再失去妳… …我不要… … 」

他把心一横,不顾她的抗议,一把抱起了全身是血、无力起身的她,跃上了那湛蓝的天,带她回去,回那个数千年来,他知道且仅有,唯一能称做家的地方。

那是,她亲手,为他布置的家。

第十九章

「放开我!你这混帐!放手― 」他稳稳的抱着她,飞越了整个城市,降落在自家露台上,大踏步走进屋里,回到房里宽大的浴室中。「放我下来!」她愤怒的喊着。

他拒绝放手,只是将她抱在怀中,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从莲蓬头中倾泄而下,淋得两人一头一脸,冲去了她与他身上的血水,却冲不去她眼中不断泉涌的泪。

「放开我!」她伸手推他,却推不动,他有如铜墙铁壁一般。

「不。」他紧紧的抱着她,趁她还虚弱时,趁她还没有太多力气反抗时,抱着她。「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 」

「走开!我不要听!」他说到一半,她就抬手遮住了双耳,痛苦的嘶吼着,可他的声音穿透双手,不断传来。他拥着她,和她一起站在莲蓬头下,慌急的在她耳畔开口解释:「我只
是想和妳在一起,我只是想保护妳,我只是想得到力量保护妳!」

「你把我忘了!」她怨愤的指责,「你忘了!」

他绷紧了肌肉,忍住痛,嘎哑开口辩解:「我从来不想忘了妳!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会忘了妳,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答应那巫女去偷书,我只剩下妳了啊,只剩妳而已
… … 失去妳,有了力量又如何?」

不要,她不要信,她不要再信。

那么多的悲、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苦,充满了她的心。

泪水,奔流不止。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她闭上眼,推拒着他,哭着道:「你走开,走开啊!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明明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我不需要你!你听到没有?我不需要你― 」

他抱着痛哭失声的她,恐惧吶喊出心中的渴求:「可是我需要啊!我需要妳!」

她浑身一僵,紧闭双眼,更加死命的捂着耳,却挡不住他的声音。

「我需要妳… …求求妳,不要把我推开,给我一次机会,听我说… … 」他拥着怀中颤抖不已的心爱女子,哀求着,抛弃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妳是我唯一在乎的,唯一真


正想要的,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一切,换取妳!可当时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没有办法保护妳… … 」他嘎哑的在她耳边,诉说自己的苦:「妳叫我走,所以我走了,只有和
妳一起的回忆,让我能在那黑暗的深渊中撑下去。如果我知道得到力量的代价,是失去和妳相处的记忆,我绝不会愿意… …更别提… … 」

他喉头一哽,热泪滚落,瘠痉的道:「更别提… …伤妳… … 」

他的话几不可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颤抖,听见他声音中的痛苦。

明明热水在淋,她却清楚知道那个紧贴在她耳边的男人在哭,他的泪比水还热,在她手背上蔓延,在她肩头滴落,烫如流金。

「对不起… … 忘了妳… … 我不是故意,我从来不想伤害妳… … 我从来不想忘了… …可我不敢面对… …不想相信… …」

他无法成声,无法成句,无法清楚表达亲手夺去她生命的悔恨。
「妳死了… … 因为我… … 」那回忆几乎撕裂了他,他拥着心爱的女人,不让疼痛的心碎去,哑声低语倾诉:「那好痛… … 好痛… … 我没有办法承受… … 我爱妳
啊… … 妳是我唯一珍惜的… … 我怎会忘了妳… … 怎能亲手夺走妳的生命… … 怎能如此愚蠢残酷… … 」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悲痛,是如此鲜明。她不想听,却无法不听;
她不想感觉,却无法逃避。他深深吸了口气,泪流满面的颤声承认,「我不敢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 … 所以逃避… …所以再次忘记… … 」

那悲痛,撼动着她的心。

她战栗着,泣不成声,却还是不肯抬头睁眼。

他哽咽着在她耳畔低语:「妳说得没错,我想死,一直想死,却死不了… …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却了无生趣,我不知道我少了什么,我的心里有个洞,一直是空的,
我试图填满它,却做不到,我四处寻找,却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直到我再次遇见妳… …遇见妳,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寻找的,是妳… … 」

不,她不要再相信,她再也不要信!

她信过,但他对她说谎,背叛了她的信任,还把她忘记。

她把他说的话,统统推拒出去,不留心,却痛得没办法呼吸,只能泪流满面的哀求着,「放过我,拜托你,放了我… …」

「我不能。」他心口紧缩着,因她的饮泣和话语,被戳刺得鲜血直流。「我不能… … 对不起… … 我没有办法失去妳… … 」

他拥抱着呜咽的她,瘠痉哀求:「我爱妳,对不起… … 妳要恨我也没关系,但不要离开我… … 别离开我… … 别离开我… … 」

她哭得喘不过气,再也无法承受心中那强烈情感。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但他恐慌的声音,却依然不肯放弃,直捣芳心#

明月,高悬于凄冷的夜。城市的夜,星星不见,只有高楼灯火。还以为是梦。

醒来时,她还以为那只是个恐怖的梦。

她穿着睡衣,发是干的,身是干的,双手干净没有血迹。

但和她一起躺卧在床上的男人,凝望着她,眼里有着万般的歉意和慌惧。

而那残酷的一切,又是如此清晰,就像被钉在标本箱里的尸体,毫发分明。

多想,假装一切都是梦。如果可以忘记… …如果可以忘记… … 她闭上眼,泪又滴。他抬手拭去她的泪,哑声再开口:「对不起… …」

她揪紧了被,心痛不已,只能翻身逃避,蜷缩在被里。

「出去… … 」她痛苦的哑声要求,「你不让我走,至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 」

他沉默着,动也不动,但他的伤痛彷佛从空气中扩散开来,无声撼动着她,让她也疼。

她更加缩成一团,抗拒。

她好恨他,好恨这个自私的家伙,她告诉自己,泪却不停。

她继续蜷在床上,只想忘记、逃避。

可他一直在这里,提醒着她,即使沉默无声,那些他曾说过的话语,依然响彻一室。

她恨他。

她不断告诉自己,却清楚知道… …

因为爱,所以才恨。

上一次,她爱上了他,一个妖怪,她相信他,希望他能活着,所以为他换取自由,他却忘了,把她忘记。他承诺过的,都如虚幻。那一世,她在他手中死去,无尽的怨让她关上心房,
再也不想相信旁人的承诺话语。

谁知道,轮回转世,修不到尽头,竟又回到他手里,竟又陷入这魔障情债之中。
可她不想了,不想再来一次。

她不要再相信,她不相信爱情,她不要爱情!

天亮了,又黑了。她不言不语,不吃东西,脸色苍白不已。他煮了一碗鸡蛋粥,求她。

「请妳,吃点东西。」

她沉默闭眼,继续蜷着。

「至少喝点水。」

床上的女人动也不动,苍白又瘦弱,像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还是不肯开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失去她,但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同样会受不了。

「要如何做,妳才愿意原谅我?」他干哑的开口。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一脸木然的开口:「让我自己生活,一个人过完这一世,我就原谅你。」

他面色惨白,如遭雷击。

「我不需要爱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静。」

他痛得无法言语,只能看着她苍白漠然的表情。

「长老说,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为妖怪永远无法满足,永远不懂节制,永远贪得无厌 … 他告诉我,我不信… 你告诉我,他错了吗?还是我错了?」

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想告诉她,长老错了,她是对的,但他没有办法让她走。

她的语音很轻,轻得像飘在风里,却字字如刀,教他椎心泣血。

「我爱妳。」

她面无表情,轻言冷语,「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走。」

这一句,狠狠伤心。放下了那碗粥,他吐出苦涩的字句。「我是妖怪,我很贪心。」他转身,走出去。她应该要感到得意,她将他逼了出去,得到了一点小小的胜利,在嘴上讨到了
便宜。

握紧了床被,她看着关上的门,泪却潸然。

蓦地,她感到身后有人。

回头,只见澪。

白塔的巫女。阿塔萨古。澪。她不知如何进了房, 悄无声息的站在窗边,身上仍穿着清洁公司的围裙,但她的相貌没有变化太多,她和儿时一样美丽,双眸有着歉意。

她没有见过成年的澪#

对不起。脑海里响起声音。她泪眼迷蒙的看着湾,在心中回问。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澪看着她,老实回答。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甘心。

她带泪苦笑。

妳活下来了,恭喜妳。

那美丽的巫女,因那嘲讽白了脸。
我知道我所造成的伤害,不会因为一句道歉就能抚平。

她倦累的问。

既然知道,妳何必要来?

巫女的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情,却仍是道。

因为我想弥补我犯下的错,一点点也好。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澪看着她,朝她伸出了手,脸上有着温柔的表情。

如果妳要走,我可以帮妳。心头,因为那个提议,猛然一抽,竟是疼。不,她不要再为他难过,不要再为他心痛。因他而起的伤与痛,总是深及魂魄,痛若铁烧,她不想再感受。我
要走。

她含泪看着那个巫女,下了床,握住了那冰冷苍白的柔萸。

澪的眼里有着同情,但没再说什么,只是牵握着她,转身张开了另一只手。

落地封死的玻璃窗,倏然间如水波般,往外扩散,无声出现一个缺口。

夜风,袭来,冷如冰。

她轻颤,剎那间,脑海里忆起他深深的哀求,切切的低语。

不要离开我… … 别离开我… …

不敢回头,她咬着牙,摒弃那些声音,跟着澪走出去。

巫女带着她飞上夜空,他悲伤的低语却萦绕不去。

不要离开我… … 别离开我… …

终于,她忍不住回首。

黑夜里,他在厅里独坐,注视着她应该在其后的那扇门,泪一直流。

下一秒,竹林挡住了他的身影,但那一眼,已让他孤单痛苦的身影,深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

澪带她到了一间咖啡店。红花,开了满院;菩提,仰天纳地。「这里的老板姓秦,他的妻子绮丽,是我的朋友。」澪带她落地,牵着她,上楼进屋。「楼上的房间是出租的,这里什
么都有,三餐我会叫绮丽帮忙送。」

澪站在客厅,把钥匙交给她。

「我去拿点食物上来,妳想吃什么?」

「我没有… 胃口。」

澪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没有再提,只道:「那妳好好休息吧。妳放心,在这里没有人会骚扰妳,就算他来,也进不了院;这里是个结界,外面布了法阵,妖怪无法走进。」

她知道,这地方的空气不同,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奇异宁静。

澪离开了,她走进卧房。

房里,有被,有床。她倦极,需要休息,只能躺上床,缩进被,闭上眼… … 耳里,却还迥荡着他的声音。心痛,像永不止息。暗夜里,她一动不动,他说过的一言一语却盘旋在
心底。
我的心里有个洞… … 我四处寻找,却找不到… … 直到我再次遇见妳,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寻找的,是妳… …

她瑟缩着,挥去他的话语,他的暗夜梦行却惶惶浮现。

在哪里?在哪里?

不见了… 不见了… … 为什么不见了… …

还我… … 还给我… …

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她听到自己问,感觉到他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颊。

妳… … 我在找妳… …

她压着心,用力压着那欲裂的心,却依然逸出一声哽咽轻泣。

那一夜,她睡睡醒醒,夜里,梦里,前世,今生,都是和他的记忆,充满了他的低语。别哭… … 别哭了… … 低语。我爱妳… … 我爱妳… …

咖啡店里,很静。

老板站在吧台里,看着那胡来的巫女,沉默不语。

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

「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他早已叫她不要再插手。

「给她庇护。」澪瞧着他,辩解的道:「你说过,我必须弥补。」

几乎想叹口气,他却只淡淡开口:「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是个妖怪,对她没有好处。」她恼怒的说:「我只能用这种方式。」

「妳当初让她和他相遇,就该想到这一点。」他指出重点。

「我想过啊,可她不肯爱人,我只能赌一赌。」她颓丧垂头,扁嘴咕哝:「谁知道会输… … 」

澪枯坐在吧台上,垂首在心里嘀咕咒骂。都是秦天宫那蠢蛋出的臭主意… … 什么让秋然和夜影在一起,只要他们相爱,就可以抚平前世的心伤,秋然就会原谅夜影,夜影也能改
过向善。善你妈的头啦!

她早就说过事情不可能那么容易,那家伙之前可是个废物耶,紫荆上辈子了不起就是把他当宠物吧,怎么可能会爱上他?

偏偏秦天宫说什么他现在是妖怪,等级高一点,比较帅,比较强壮,比较容易得到爱,秋然爱上了之后,就比较容易原谅。

真是狗屎,最好有人会爱妖怪!最好是有人会!

心头一痛,她怒想,她一定是脑袋秀逗了,才会听信他的谗言。

这下好了,夜影爱上秋然,可秋然却不爱他,也不肯原谅,只想要过平静生活。我不需要爱情,我不需要你,我只想要得到平静。

想到刚刚偷听到的对话,她就觉得脸上浮现满脸黑线。

天知道,她要如何让佟秋然平静过生活,就算她能帮秋然洗脑,让她忘掉那家伙,她也无法让秋然在这里躲那笨妖怪一辈子,总不能要她和秋然说:对不起,妳不能出去乱逛,不然
会被死缠斓打的妖怪抓走吧?以手支着脸,她坐在吧台,拧着眉头,恼怒烦躁不已。该死,她就知道秦天宫提的这招行不通,要是说声抱歉就可以得到原谅,她这些年还需要这么辛苦吗?现
在搞成这样,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秦天宫那王八蛋见状况不对,竟然还给她脚底抹油,跑得不见踪影!

「可恶 … 」
秦无明看着一脸愤懑的巫女,差点再次叹息。

她以为自己赌输,以为爱情只有黑白,只有两种答案。

他知道这巫女不懂,还是参不透,她太急,所以没看清楚。

因为爱,才会恨;因为爱,才觉苦。

她不懂,还不懂。

他没有和她明讲,得等她自己体悟,等楼上那悲伤的灵魂,休息恢复。

所以他继续擦着杯子,等。

清晨醒来,她像个游魂一般,晃到浴室,洗脸刷牙,做早晨的盥洗。镜子里,女人站在那里。女人,有着削瘦的身体,苍白的表情。那张脸,不是紫荆;这副身体,不是紫荆。她的
名字,叫秋然,佟秋然。

她不是紫荆。

她是秋然。

她告诉自己,却看见他的幻影,跟到了身旁,抬手抚去女人脸上的泪迹,温柔的拥抱着她,脸上有着无尽的悔恨伤痛。

她痛苦的看着他,却仍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触碰他的脸,那温柔悲伤的身影,却在瞬间破散逸去。

剎那间,心慌,意乱。

回身,只见黑暗蔓延,铺天盖地。

在那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只有她一人独站。

她觉得痛,无法呼吸,发现自己还在梦里,看前世过往,轮回不停。

因为,她不相信,她关上了她的心。

数千年来,生生都是这般凄冷,世世都是这样空寂。然后,看见他在那里,在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泪流满面,惊慌的四处寻找她的身影。不见了… … 不见了… … 他在白日


杀伐,却在夜里梦行,寻找她的身影。

在哪里?在哪里?

他哭泣,揪心掏肺的哭泣。

直到再也不敢睡、不敢梦,他让自己保持清醒,千年不睡,只剩孤寂。

我想死,一直想死,却死不了… …

她在梦里,掩面哭泣;醒来时,泪仍在滴。

晨光,因泪,碎了一地。

恍惚中,彷佛又再次,听见他恳求的声音,看见他孤单独坐垂泪的身影。

别离开我… … 别离开我… …

错了吗?

她错了吗?
她… … 是不是做错?

第二十章

那是禁地。

菩提树,彼岸花,红砖屋。

他看着那一处宁静的小店,心头坪然,冷汗直冒。

他听过这个地方,知道那传说中的男人― 秦无明。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没有一个敢靠近这里。

这处,是狱王所统治的禁地。

他站在街头,冷颤却已窜上背脊。

他听见花的声音,听见它们愤恨的、怨怒的,窃窃私语。

他不想过去,不想靠近,但她在那里。

昨夜,他回到房里,发现失去她的踪影,他几乎再次发狂。

她不见了,有人再次带走了她,没有旁人的帮助,她无法离开房里,他在悲恸的狂怒中,嗅闻到残留的气息,是那个巫女,那个该死的、可恨的!阿塔萨古· 澪。她是那个峻使他
手下背叛,将他送给妖魔的人类兄长的后代,虽然再次想起,但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他身而为人的记忆。他曾经是人,然后为鬼,再成妖。

对他来说,身为人的夜影,已经太久远,久远到,就算想起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秋然,是紫荆。

他在意的,是那该死的巫女,竟胆敢再次让他失去他心爱的女子。

曾经有过的深仇大恨,和失去她相比,竟渺小的有如沙粒。

冷冷的,他嗤笑一声。

自嘲的笑,却消不去心中的痛与苦。

看着那楝在阳光中,菩提树下,光影明灭的屋宇,他深吸口气,却仍感觉不到她,那么近,仍无气息,但他知道,她在那里。

澪被秦无明庇荫,是妖魔之中公开的秘密。

她只可能带秋然来这里,她肯定以为成了妖怪的他不会来,也不敢来这里,来到这个会直接被拉下阿鼻无间的禁地。

说不怕,是假的。他还想活,他不甘心,所以才抛弃了人的身分、自尊,成为妖魔役使的鬼,然后又因她而甘愿变妖。他还想和秋然在一起,所以才怕,他不想自投罗网,被关进无
间地狱。但她在那里。

为了她,就算叫他直接走下黄泉,他也愿意。

所以,他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朝前走去,走进街巷之中,走向她所在的禁忌之地。

他从街头,来到巷尾,站在院子外,那小小的栅栏木门旁。

虽然还在外面,恐怖的阴寒已排山倒海而来。

那院子里,无虫也无鸟,只有无数红花狰狞,即使在温柔菩提之下,依然怨恨怒咆,哀号呻吟。

他推开门,走进去。

才一步,赤裸的足下瞬间燃起高温青焰,狠狠烧灼着他。
衣裤仍在,足下青焰恍若虚幻。

它们对现实之物毫无损坏,对他却有着十足的杀伤力。

他痛得不由自主,即使用尽全力,身上隐藏起来的鳞片仍一一现形,手脚利爪全数伸出。他忍着痛,再走一步,另一足也跟着踏上那看似湿润,却火烫的泥土。

青焰狂燃,猛烧

她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后才发现,是空气。晃动的空气,造成她的耳鸣,她很熟悉这种感觉,那是法阵遭人从外面入侵时,才会引起的空鸣。

她睁开眼,在瞬间领悟,他来了。

心,一紧。

看着面对前院的窗,她屏住呼吸,不觉揪紧脸旁的枕巾。

她想闭上眼,却感觉到另一次波动,听见他痛苦的闷哼。

他正强行进入这强大的结界之中。

空气再次颤动,他又哼一声,她的心跟着一震。

他一次又一次的,强行撞击着这结界,让空气一再晃动。身不由己的,她下了床,来到窗边。落地的窗帘遮掩住她,窗外的阳台下,他正穿过庭院,青色的烈焰在他脚下冒出,席卷
着他全身上下,他赤脚踏过的地,都已焦黑。他露在衣外的手脚,有着锐利的爪,布满青色的鳞片。

他咬着牙,再踏一步,震动着空气,撼动着结界。

青焰熊熊,更猛,更烈,阻止他的进入。

他因剧烈的疼痛,低咆出声。

她捂着嘴,捂着心,想退开,却没有办法动。

他很痛,她知道他很痛,他额上青筋暴起,眼角也飘出了泪,但泪水却在瞬间被蒸散。

她感觉不到热,但她晓得他不一样,他身陷那火焰之中。

他赤裸双足上的鳞片和其下的皮肤,在那凶猛青焰下,被烧到起泡焦炙卷曲,变成炭黑。

在他每踏出一步时,那些焦蚀的炭片片剥落,其下迅速长出了新的皮肤与鳞片,但那火焰却也毫不留情的再次舔吻吞噬着,它们再次被烧得焦黑剥落,不断重复。她光看都觉得痛,
他却不肯稍退。他喘着气,握紧了拳头,吼着,朝前再走一步。她的心,再一抽,剧痛。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不要 …

不要再走了… … 不要再过来了… …

她心痛的哽咽,在心里无声哀求。他却依然忍着灼烧火焚,一步一步,坚定的冲撞着结界,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了大半个庭院,在那些如血般艳红的彼岸花之中,痛苦的喘息着,吐出来的气,都成了灼灼的白烟。

缓缓的,他再踏一步,那一步,有些跟鎗。

他开始变得虚弱,青焰却燃得更凶,更艳。

狰狞的红花,在他身边摇曳着,颤动不休。

他重新站稳,立于院中的小径,咆哮着再踏出一步,却还是不支跪跌;迅速的,他以右手撑地,半跪着,抖颤着,但连触地的手,跪地的膝,都燃起火焰。
那受着青焰焚烧的妖,是如此狼狈,从头到尾,揪着她的心,抓着她的魂。他绷紧了肌肉,直起了身,继续向前,却又再次跪跌。看得她,心神欲裂;痛得她,也似火焚。为什么那
么笨?为什么还要继续走?她已经一再将他推开了啊!为什么还要来?

她抓着窗帘,双腿无力的跪到在地,捂着疼痛的心,泣不成声。

无间狱火,一步舔肤,二步噬心,三步烧魂!

他痛苦的跪倒在地,对抗着这冥域鬼火,只觉皮开肉焦,五内俱焚,烧得他神魂欲分。

但她在这里,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了。

她在这里。

他只要继续走,一定能找到她,一定能。

他嘶吼着,奋力再起身,摇摇晃晃的再走一步,又在火烧烟升中,跟鎗跪地。

这块地,吸走了他的力气,每一步,都让他更虚,他身上,每一处接触到地面的点,都燃起青焰,从赤足、两掌,到双膝,无一遗漏。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在抖,浴火的掌爪陷入泥
土中,掌背上的鳞片一次又一次的焦黑剥落。它们生长得越来越慢,他的力量正在消失,如溃堤般泄走。有多久,没如此狼狈?有多久,没这般卑微?

他几乎要笑了出来,但这火焚的痛,没有失去她那么疼。

差多了,差多了… …

就算用爬的,他也要爬下去。

他深吸口气,再次以手撑起自己,楼下的店门,走出了一个男人。

那人,俊美无俦,神情清冷,俯视着他,问。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 …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金瞳收缩,嘎哑开口:「来找人。」

男人俊美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问:「你不痛吗?」

他试图再起身,却无力站起,只能半跪着,看着那人,老实承认。

「很痛。」

「既然会痛,为什么继续走?」

「没有她,更痛。」他咬着牙,忍着痛。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宰杀的人,也会痛?」

「我已经很久没杀人了。妖怪很多,人没有。」他看着那个男人,在青焰中,嘎声开口:「她是最后一个,自她死在我手中,我就无法再对人动手,我伤过人,但没再杀过。」

「可你还是人时,曾经杀过;成妖后,你虽未亲手,却也驱妖使魔荼毒万千生灵。」秦无明指着他身上的火,「造了业,就得受这苦果,这是你的业火,无业,就无火。」

他怒极,不甘低咆:「遭人背叛,不是我愿!幻化成妖,不是我想!这些年来,我受的,难道还不够?」

他的啸吼,隆隆,回荡在空中。

漠然的,秦无明不惊不惧,淡淡开口。

「不够。」

声轻,却重重穿透,打在他心口。
伫立在那悲愤的妖怪之前,秦无明看着他说:「不是你过得苦,就不会有过,就能抵业无果― 」

他不想再听这些大道理,不想再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不想听这人说他没资格,他想看到她,想求回她,但这人却挡着,阻挡着他!「还我!」他在瞬间,用尽所有的力气,起身朝那
冷漠的家伙,挥出利爪,怒咆着:「把佟秋然,还给我!」

秦无明抬起无瑕的手,对着他。

他在瞬间被定住,利爪仍挥在半空,连丁点都无法碰到眼前这讨人厌的家伙。

秦无明把手掌轻轻往下压,逼他重新跪下。

他金瞳怒睁,抗拒着,大声嘶吼。

「还我― 」

青焰因他的抗拒,在瞬间变得更加猛烈,烧得他眉发飞扬,齐焦。

虽然已尽全力,他仍撑不住,双膝砰然跪倒在地,深陷泥中,他却仍喘息的,执着咆哮着。

「把她,还给我!」

「你,就像这些冥顽不灵的魂魄。」

无视他愤怒的激越,秦无明衣角不扬,右手更往下轻压,将这激动抗拒的妖压得更低,将他更加压进了土里。

「既然不肯悔改,那就留着吧。」语未完,只见湿软的土里,冒出了青绿的芽,绿芽在青焰中,成藤为蔓,长出了尖利的刺,藤蔓缚住了他的足爪、他的腰,甚至向上攀住他高举的
手。绿藤快速收紧,利刺倒勾进他的身体,将他的手也拉了下来。每条长长的绿藤都因他的抵抗挣扎,更陷进他的身体,每根倒勾尖刺之处,都牢牢扎在他身上,钻进了肉肤之中,让他鲜血
直流。

他泥足深陷,被藤蔓绑缚,苦痛不已,变得虚弱,却仍红着眼在叫喊。

「还我… …还我… … 」

他的脚长出了根,他的肤变得更绿,黑发渐红。

在那瞬间,她知道,他将被变成无叶的红花,有如那些愤怒的狰狞艳红。

楼上的秋然,看得泪如雨下,心痛欲裂,指尖因强忍着握拳,深深陷入掌心之中。见他无论如何,即使受苦也不肯走,她疼得再无法忍受,不自禁的,她出声大喊。

「不要,住手!」

恍恍中,她转身飞奔下楼,不顾一切的,跪到了他身前,紧抱着他,无视青焰仍烧灼。

「秋然… …秋然… … 」看见她,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原本已遭绑缚的双手,竟挣脱绿藤,紧紧拥抱住她。「对不起… …」他悲痛的说:「对不起… … 我爱妳… …请妳


回到我身边,别离开我… …别走… … 」

火,仍在飞舞,烧她不痛,但对他的伤害,却真实且残酷。

「我不走… … 不走了… …」她哭着,泪流满面的想替他灭去火,试图替他拉掉身上的藤与蔓,但那藤蔓对她是虚幻的,她连碰都碰不到。

她回首,泪眼蒙眬的看着那冷漠的男子,哭着求。

「拜托你,快住手… … 」

秦无明垂眉敛目,凝望着她。

「妳可知道,他罪孽深重?」
直到这时,看清他的面容,她浑身一震,才发现这人竟是当年救她的陌生人。

多年过去,他未曾苍老,那冷漠英俊的面容,如旧。

「我知道… … 但他已经悔改了,已经改了… …」

她一直不肯承认,只因太痛。

但他对她的好,始终在心中,这些日子来,虽然不记得她,可他仍百般呵护着,将她捧在心里,握在手中,疼宠。她知道,明明知道,这一切,不全是他的错,却仍责怪他,因为她
太怨、太痛、太惊恐,怕再受伤害,怕再一次尝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所以她责怪他,推开他,不愿轻易原谅。

她以为他终会放弃,但他却太傻,不肯放。

她以为,只要推开他,就能轻松过活,可对他的情,却如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紧紧包裹,绞扭着她的魂魄。

情丝怨愤,纠缠着,斩不断,理还乱,只剩他的痴,让她痛。

她身不由己,只能下楼。

紧抱着跪在地上,惨遭烈火焚身的夜影,她昂首看着那名男子,哑声开口,泪如泉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说,人生在世,就是要从错误中不断学习,这一世犯下的错,若没
及时更正,下一世必要重来一次。既然如此,他被错待已久,为何不能给他机会,让他证明已悔悟改过?」

秦无明一脸平和,淡淡再问:「就算我愿意放他走,妳是人,他是妖,妳和他在一起,必受牵连,无一日平静;妳是人会死,他寿命无终,相处最长不过短短数十载,这样,妳也甘
愿?」

她心头紧缩,点头。秦无明黑瞳深幽,又问:「若我说,他有罪业要受,我不能无偿放他走,妳可愿留在这里,以己身代他受过?」

「我!」她话未完,已被打断。

「不!」夜影怒咆,紧拥她在怀中,瞪着那男人,吼道:「我的罪,我自己受,你不要算到她头上!」

秋然哽咽,心头一暖,抚着伤痕累累的他,她再回首,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男子,不顾夜影的抗议,真心开口:「我愿意。」

「为什么?」无明问。

「因为… … 我爱他。」

拥着她的夜影,闻声一震。她转回头,深深凝望着眼前的妖,在他金色的眼瞳里,看见因她而起的渴望、胆怯,与震慑。

抚着他的脸,她含泪开口承认:「我爱你。因为爱,所以才怨;因为爱,所以才恨… … 」

「我很抱歉… … 」

他颤抖地拥着她,热泪滚落。然后,才发现,青焰已熄;但藤蔓仍绑缚着他,吸吮着他的血。他抬首,看向那个男人,却更惊惧,怕这人执意将她夺走。「我愿留下,偿业受罚。」
他声音嘎哑的开口,诚心恳求,「我的错,由我自己受… … 请你,放她走… … 」

秋然心一抽,抹去他脸上的泪,开口:「我不走,我陪你,一起受。」

夜影一颤,心又暖又痛,两人泪眼相对,紧紧相拥。

见此景况,虽然不愿踩踏地狱之火,在店里的澪,几乎忍不住要走出来,帮忙求情。

但绮丽却按住了她的手,无声摇头。

只瞧外头,秦无明收回了手。

夜影抬头,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我可以不押你,再给你一次机会。」秦无明看着眼前这两个受伤的灵魂,「但你的罪孽太深重,我不能说放就放,你得真心悔悟,改过向善,并且偿还你的罪,弥补过错。」
「我该怎么做?」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要他做什么都行。

看来,这妖,还有救。秦无明微微扬起嘴角,漾出一抹笑。他的笑,如春风,暖了两人心头。「天宫。」他开口叫唤七弟。原本无人的树下,幻出一名笑嘻嘻的家伙,他恬不知耻的
上前,问。

「大哥,你叫我?」

看见他,夜影一僵。

秦无明瞧着七弟和那妖,只道:「阿塔萨古· 夜影,你听好,从今日起,我将你收为夜叉,跟随天宫,斩妖伏魔,以求将功抵过。」

「夜叉?」他愣了一愣,几乎不敢相信,心中升起希望。

秦天宫嘻皮笑脸的道:「没错,我身边正好缺个帮手,我观察你很久了,所以下去申请了一下。」

「所以… …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也一脸无法置信,黑眸闪着泪光,屏息等待的秋然,颤声问出两人心中相同的祈求:「我可以和秋然在一起?」

「可以。」秦无明说。

「不用留在这里?」他再问,寻求保证。

「不用。」秦天宫笑咪咪的,加了个但书:「不过我若唤你,你得随传随到,怎么样?你是想在这里当花,还是要当我的手下?」虽然向来看这家伙不顺眼,但若能和她在一起,就
算留在无问,他也心甘情愿,何况还能陪她一起留在人世。「夜影愿为夜叉。」他抬起湿润金瞳,看着那无间狱王,毫不迟疑的,开口承诺:「将功抵过。」

秦无明看着他,提点道:「你若能使功大于过,便能与她相守白头。」

秋然心头一紧,热泪盈眶,紧握着夜影的手,看着那男人,「谢谢… … 」

他喉头一哽,也跟着谦卑开口:「谢狱王成全。」

无明微笑颔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店里。

秦天宫抬起手,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眼前这一对,早已深情相拥,进入两人世界,害他一僵,不好意思继续站在这里当电灯泡,只得跟着大哥进入店中,改天再找这家伙把规矩
说一说。

谁知他才进门,就听见―

「有没有搞错?」澪忿忿不平的说:「事情都是我在做,功劳却归他的!出事后,他还溜掉了耶!」

秦天宫闻言,大声喊冤:「抗议!抗议!我抗议!我可是为了善后,特地下去跑了一大圈,说服了那些顽固龟毛、迂腐守旧的家伙,都快说断了我三寸不烂之舌耶!」澪一瞪眼,开
口就道:「你就一张嘴,不这时用,还等什么时候?」秦天宫哀哀怪叫,忍不住和她争论了起来。

听着老七和小巫女斗着嘴,秦无明只觉好笑,他走进吧台里,只见绮丽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给他,微笑调侃。

「我以为天地有规,罪不能替,过不能代偿,为他人受。」

「嗯。」他接过茶,轻啜一口。「是这么说没错。」

「你骗他们。」绮丽瞧着他那看似无情的面容,指出重点。

他眼也不眨,看着她,轻言浅笑:「所以,我说『若』 ,我只是假设。妳教过我,有时候,太冥顽不灵的,需要推一把,点一下,才能看清自己,面对自己,然后才能继续往前
走。」

所以,谁说无间狱王无情呢?这么拐弯抹角的,还不是全为了那对情人。

他的温柔,只有她懂。

一旁的天宫和澪还在吵,她却半点也不介意,只是扬起嘴角,走进他怀中,拥抱着他,微笑。「辛苦你了。」
「嗯。」他点头,搂着娇妻,坦言:「有妳,再苦也值得。」

菩提树下,阳光徐暖,轻洒。

他足下长出的根悄悄剥落,焦灼的发肤渐次斑驳,缓缓长出新生替换,身上被藤蔓勒出的痕,扎出的血洞,恢复的很慢、很慢,但也逐渐愈合。

「为什么… 这么傻?」抚着他烧伤斑驳的脸,秋然哽咽。

「妳… 是我唯一真心所求… … 」夜影覆住她在脸上的小手,嘎哑开口:「若妳无法原谅我,那在人世或无间,对我来说,都已无差… … 」

「你该再忘了我… … 」她含泪说。

「我不想再忘。」 他凝望着她,金瞳里有着泪光闪烁,哑声道:「我不想… …不想心中有个洞,再也不想… …」

他喉咙紧缩,歉疚开口:「对不起… … 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该把妳强留,但我不知道… … 该如何面对失去妳之后,那没有尽头的未来… … 我不想再独自一人… … 在


黑夜中漫游… 我需要妳,没有妳,活着更痛… … 」

他的道歉,让她再次泪流。「别哭… … 别哭了… 」心疼的,他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的泪,安慰着她的伤悲。

怜爱的抚着她秀丽的脸容,他真心说:「我爱妳,失去妳,让我失魂落魄… … 只有和妳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 … 不再残缺如兽… … 」

他的话,绕在心中,让心微疼,却莫名抚平旧日伤痛。

「你不是兽。」她在他脸上的手,轻轻颤抖,泪眼蒙眬,坦承开口:「就算是,也没关系。」

以前,她被规矩束缚,不敢承认对他的感受,不敢挣脱世俗的柳锁,不敢和他一起走,才会逼得他挺而走险,犯下大错。

「对不起-- … 」她热泪盈眶的开口道歉,亲吻他的唇,真心说:「我爱你… … 无论你是妖-… 是兽 … 我都爱你… … 永远爱你… … 」

他因她的告白而颤抖,哽咽问:「真的?」

「真的。」她点头。

激动的,他伸出手,将她紧拥怀中,泪水不断的流,却不再是因为心伤,不再是因为畏怖惊恐。隔着门窗,他看见那个冷漠的男人,也抱着一个女人,眼里有着温柔。那瞬间,他感
激涕零,知道自己绝不会辜负他给的机会。他拥着心爱的女人,闭上金瞳,衷心誓言,再次谦卑承诺。

愿为夜又,斩妖伏魔,将功抵过,至死方休!

菩提树,绿荫幽幽。

金色阳光,穿透绿叶,洒落,不时因风闪烁。

秋然将头枕在他肩上,看着那洒落的金光,听着他沉稳心跳,不禁含泪而笑。

始终,都因他而喜,而忧,而哭,而笑。

千回百世,她总觉心空,如今,才知道,多年前,心魂就遗落在他手中,直到他小心捧来,直到他再次归还,才不痛。

「我爱你 --… 」

她再说,一说再说。

让满溢的爱语,轻轻围绕着两人,抚平夙世伤痛… …

炖汤

春的夜,还是凉的。凌晨五点,她无端醒来,枕边人无影无踪。心,微紧,略惊。有那么一会儿,她担心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担心自己只是太想要人爱才做了梦,担心
一夜千年,无尽缠绵,都是朝雾幻影,醒来便逸失消散。
但这里不是她通常会租住的窄小套房,这间房挑高宽敞,这张床罩着触手柔滑的真丝。

一旁,城市的夜景如画,被框在巨大的落地窗里。

然后,她嗅闻到一缕香。

她下了床,穿过房,抬手转开紧闭的门扉。

在那一秒,还有些紧张,害怕门一开,就醒来,瞬间回到狭小的套房。

每回开门,都有点紧张。深吸口气,她将门拉开。她等着被拖回残酷的现实,但她没有。世界没有摇晃,她仍稳稳站在地上,没躺在床上,感觉失望。门外厅里,亮着柔和的灯光。

她提着心走出去,看见男人在厨房,炉上有锅,料理台上有切好的菜。

他低头拧着眉,正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看,然后下一秒,像察觉到她的存在,他,看向她。

紧蹙的眉头,在瞬间松开,暗金的瞳眸,却闪过一丝微窘。

他认得她。

真好。

幸好,不是梦。

心,悄悄的松,慢慢的暖。

她缓步朝他走去。

他已许久没再梦游。

但偶尔在夜里,他还是会起身,趁她熟睡时出门去忙。

老实说,那让她心慌,就像这一夜,她总会害怕这只是梦一场,或者他已在战中身亡;经过那一场火焚,他的力量减弱许多,不再让他永生不死,不受伤。

如果真是那样,她总觉得,澪会将她的记忆消去,一让她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让她忘记曾拥有过他。

他从不带伤回来,他的伤好得很快,但他从未能完全掩去杀伐的气息。

来到他身前,她看着他英俊无伤的脸,不觉抬手轻抚着,柔声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他低头瞧着她,黝黑的脸上再次浮现一丝窘迫,但仍老实回答。

「炖汤。」

「什么汤?」

「抗… … 什么的汤。」他说着,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有些着恼。「这字太潦草,鬼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她一愣,从他手中拿过纸,低头一看,上面写满了中药材的名称:人参、袂苓,白朮、山药、菟丝子、当归、地黄、老姜… …

纸上所写的中药全堆在料理台上,她好奇的问:「你哪里来的药单和药材#」

「我和七爷要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听他念「七爷」这两个字时,总觉得他好像在骂脏话。或许他真的是,他对秦天宫颇有些许微词,但还是信守承诺,任那人随传随到。忍
住一抹笑,没有多想,她好奇问:「你和他要这做什么?」

「天冷,我想让妳喝点汤。」人类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着凉。

她再一愣,喉一哽,泪差点又涌上眼眶。
他的温柔,总是那般出其不意,在莫名的小地方,细心的让她感动。

他再把她宠下去,她就要养成依赖他的坏习惯了。

抚着她的脸,他道:「抱歉,吵到妳了。」

「你没吵到我。」她摇了摇头,眨掉眼眶里的泪,露出微笑,「是我自己睡不着,我和你一起炖汤,好不好?」

「妳应该多睡一点。」他说。

「我睡够久了。」她看着他,拎着那张纸,笑问:「况且,你看得懂七爷在上面写什么吗?」

他看不懂,所以只好退让,「妳帮我搞清楚分量,就回去睡饱一点。」

她接手替他放药材,指示他将肉佘烫,边神色自若的开口:「我宁愿和你一起炖汤。」他心口一暖,再不反抗。她把最后一份药材放进锅里,将炉火转小,朝他伸手,微笑说:「来
吧,我们去窝在沙发上。」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握住她的手,任她牵着他,窝到温暖的沙发中。

她缩在他怀里,只觉得暖。

虽然不知道能和他在一起多久,但她不再害怕,未来或许不明,但只要有他,就算死亡也不可怕。

紧握着他的大手,她枕在他胸口,露出浅笑。

露台上,天微亮。

他和她窝在一起,看紫荆花开,看竹叶摇曳,看风来云卷,看天亮。

几分钟后,她听到他规律深长的鼻息。

悄悄的,她起身,到厨房关掉了火,拿了条毯子,重新窝回他怀里,和他一起,在沙发里,进入梦乡… …

全书完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