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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君子以泽

故事讲述了一个名为东方媚的女子,她在与御史公子私奔时意外身亡,变成了水鬼。她的亡夫在阴间出现,揭示了她的死因和与他之间的复杂关系。最终,东方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开始在阴间的生活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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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君子以泽

故事讲述了一个名为东方媚的女子,她在与御史公子私奔时意外身亡,变成了水鬼。她的亡夫在阴间出现,揭示了她的死因和与他之间的复杂关系。最终,东方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开始在阴间的生活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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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作者:君子以泽

第一章 夫君
我死了以后一直在想,好歹我也是“京城第一媚”,却死在荒郊河面成了孤魂野鬼,还是看不见东西的散魂水鬼,着实不够体面。
前些日子我和朝廷右都御史大人家的小公子好上了,介于我的出身和过去,他那吏人老爹死活不让我们在一起,他那闺秀老娘上个月抹了三次脖子。终于他破釜沉舟携金山银山与我
私奔,重演杜十娘的传奇。我们在河岸边重逢,又迅速在新出炉的木船篷子里风月情浓,御史公子望着我的眼神 情深脉脉,正捧着我的脸蛋想啃几下,我却在这种时候很不应景地嗝屁了。
这一回他父母不作美,跟我之前的罪行脱不开干系。
倘或和御史公子在船篷子里拜的天地作了数,他便是我第三任夫君。至于前两个么,以百姓的说法来看便是都被我克死了。
最糟糕的是,御史公子对着我的尸体啃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啃的是个死人,也跟着受惊过度而含惊九泉。于是是我嫁几夫死几夫,不仅克夫命发挥到了极致,最后连自己的小命
也赔进去,顺理成章地从京城第一媚变成了荒城第一鬼。
至于我是怎么死的,这问题很是巧妙。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在青楼里混了有些年,还是个唱戏的,是故无情无义。所以就算不守寡,也没人会把我浸猪笼。但人在做鬼在看,
和御史公子亲亲我我的时候,我透过船篷的缝儿看见了一道黑影,大半夜的瞅着也不真切,只知道它在水面上飘了一下。刚睁大眼想看清楚,那道影子就直接朝船篷缝儿的方向飘过来。然后
细缝骤然被东西绷开,撑出一双美眸。
那双眼承载着夜空星子的光,形状很是好看,却是幽绿色。看见这么一双眼和白森森的皮肤,常人只会觉得渗得慌,我却觉得这眼睛在哪里看过。
还没来得及多想,那细缝就完全被打开,一张死人脸挤了进来。
我和那死人脸对视了很久,不由感慨:姑奶奶果真是个棺材座子,前夫死去后两年我才开始自己的第三春,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来索命了。
与此同时,御史公子搂着我的腰,满眼柔情地拨了拨我的下巴:“媚娘,你为何不看我?”
眼见他的嘴就要凑过来,一道黑影穿透船篷停在我的身边。御史公子好像什么都看不到,我却有被鬼压身的禁锢感:“你有看到什么东西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眼中只有媚娘你。”
我相信他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那个黑影已经垂下脑袋瓜子,对着我的鼻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再此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离开船篷,漂浮在河面上。
不知是否过了太久,河面和我之前看到的不大一样。不仅的水面上泛着粼粼的白色幽光,上面还有成百上千个若隐若现的透明人影。他们提着黄澄澄的灯笼在水面晃动,时而还会穿
透经过的船只。每次穿透船只的时候,都有船客在雾气中抱怨天气好冷风好大,然后拉紧船篷,加快航行速度。
唯独我和御史公子的木船静静飘在河面,透着幽微的烛光,像是浮尸一样随波逐流。
如此灵异的现象让我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但刚一回头,就看到站在旁边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
我和他大眼小眼对视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他相当不合形象地瞪了我一眼:“你说呢?”
这神形比我最后一次见他生龙活虎得多,眼睛也不绿了,看样子不是鬼。但我亲自帮他入殓下葬,也不该是人。
兴许是梦罢。
不论如何,天人两隔二载我多少都有些挂念他。我深情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泪花:“夫君,两年来,你不曾出现在我的梦中。如今你终于舍得来了。”
谁知夫君不给面子,当初重病时憔悴苍白我见犹怜的模样荡然无存:“当初你说倘若我死了,你立即吊白绫追随我至阴曹地府,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
我收回眼泪思索了一阵子,再次热泪盈眶:“那时夫君不是说过千万不能做傻事么。”
“你是不能做傻事,但我这才死了多久你就开始偷汉子,你让我在阴间颜面何存!”
看着他那张俊俏的脸上露出煞神的表情,我忍了一下,准备用微笑迎接他,但反复回想两年前的事,终于还是抵不住额上青筋乱跳:“姓汤的,你够了!”
夫君怔了怔,接着满脸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没错,我确实只守了两年寡。但是,和你成亲时间总共就两柱香不到,连房都没圆你就给我蹬腿翘了。要不是为了咱们爹儿时那点情谊,你以为我会愿意嫁给个半死人再背上‘东
方克夫’这种绰号么!老娘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
“东方媚,你,你好样的。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你好样的。”
看他苍白的脸变得更白,还连续说了两次“你你好样的”,我心里有些愧疚——到底他是个死人,而且生前对我也是百依百顺。只可惜如今我们阴阳两隔,还是各走各的阳关道独木
桥的好。
正揣摩着想要放软态度,他却扬了扬眉,温言道:“没关系,媚娘,你一向有这种小性子,也正巧是我喜欢的。你喜欢那御史公子没问题,你的阳寿都属于他。死了就回我的身边,
我给机会让你改过。”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等我死了再说罢。”我朝他拱拱手,“夫君,我们江湖不见。”
“夫人,你已经死了。”
“什么?”
夫君轻叹了一声,对着船篷吹了一口气。那棚子被阴风掀开了一个角,里面躺着一双身体凉透的死人。
我望着自己和御史公子的尸体目瞪口呆。
这时,有一个女鬼捧着自己的脑袋飘过来,双手理了理脑袋上的头发,又把脑袋装在脖子上,巧笑嫣然:“汤王爷,好久不见。难得你会到上面游逛。”
“我是来接人的。”夫君轻轻揽住我的肩,一副新婚夫妇的幸福姿态,“这就是我之前提过的东方媚,我的夫人。”
我还在盯着自己的尸体。
一个死鬼状的妖僧拨弄着紫幽幽的念珠,从我们身边飘过:“轮回六道,恶有恶报,远在儿孙近在身。这妖孽天生克夫衰气笼罩,总算遭了现世报被那死鬼相公拖到阴间沉沦苦海,南无阿弥
陀佛。”
“大师你说话注意点,小心我让阎罗老弟惩了你,让你一直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永世不得超生。”
夫君的美眸对妖僧恶霸一般瞪了一眼,把妖僧吓得珠子都落到了河面,转眼望着我的眼神却比御史公子的眼神炽热百倍。他向我伸出手,美貌不亚于当年,在阴风阵阵的黑色河面上,
在诸多飘来飘去的绿色幽魂中,风度翩翩,眉目如画:
“夫人,没有圆房无所谓。来,我带你去阴曹地府再圆一个。”
第二章 判官(一)
看了看周围,除了那被夫君吓跑的妖僧和断头女,原来这河面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很多:有穿着白袍子只有胳膊没有腿的幽魂,有留着黑发却没有身子飘摇的鬼脑袋,有长了六只腿却用手在水
面上爬来爬去的畸形鬼,有舌头拖在膝盖上的吊死鬼……他们来回穿行,带过一阵阵飕飕的风声。这些鬼魂一旦离我远了,都会变成绿油油的颜色,再远一些,就变成深蓝色,最后消失在夜
雾中。

终于有一个穿着红色裙袍的女子悬空浮过去,看她长发飘飘,四肢健在腰肢还相当婀娜,我料想这一只的死相应该比较正常不会太吓人,于是对着她的背影唤道:“这位妹妹……”

她站住了,转了一圈,但正面和那长发飘飘的背面长得一模一样。

若说鬼也可以死,我大抵会又翘一次。

“怎么,怎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回头看着唯一正常外形的夫君,“我真的死了?”

“刚死的人都是这样,对阴间的同类总有些生分。我就是欢喜你这模样,所以保留你原本的神形,你瞧瞧,还满意否?”

他递来的铜镜上,有一张惊慌失措的散发蓝色鬼脸。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里面的鬼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把另一只手也叠在脸上,乖乖,那鬼也把另一只手叠在了脸上!

我闭着眼打掉铜镜,用最后一口气转过头对夫君颤声道:“我……”

夫君温言道:“又使性子。哎,媚娘,在河上死要保留全尸只能让你当水鬼,所以很多东西你可能都看不清,远了,可能还会消失。不过你先忍忍,回去再找鬼帝给你晋个级。”

“你……”我指着他。

夫君低下头来,头发不知几时变成了朱红,脸色惨白如纸,眼眶周围一圈漆黑,双眼一片幽绿,笑的时候长长尖尖的牙齿还伸了出来,活生生一张化了妆的死人脸:

“夫人,有事请吩咐。”

我感到一股气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为厉鬼的凄叫声发了出来:“妖怪啊——!!”

大概是吼的时候有些用力过猛,我眼前一黑。

姓汤的就是那扒了皮的蛤蟆,活着就让人糟心,死了还吓人。

…………

“老朽当官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遭看见鬼晕厥。”飕飕的阴风依然吹着,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夫君的声音:“媚娘在休息,你小声点别吵着她。寿命簿改好了么?”

“寿命簿这都是台面上的东西,打声招呼是个鬼都能改。只是汤王爷,阎罗王那里老朽可以帮你解决,黑无常最近神神叨叨成日做白日梦也不是问题,但白无常素来刁钻刻薄,不是
他勾的魂多半得上黑册子,你可得把他笼络妥了。倘或出了事,就是赔了本儿也不能走漏风声,您可千万别再闹到丰都大帝那去了。这回和上次不一样,真不是小事儿啊,就是大帝也保不了
咱们。当务之急,您还是想想现在把东方姑娘往何处送比较好。”

“什么叫东方姑娘?本王的妻,能叫姑娘么。”

“王爷,您死了两年多,按地府的科律来看,已经……”

“你继续说下去试试。”

“是是是,老朽知错。总之,您还得防着孽镜大人,他要知道王妃死了,恐怕不会就这么算了。”

老人听上去很是担忧,不过夫君这人我太了解,以上的话他能听进去五个字已是神迹。

稍微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依偎在夫君的怀里。我们乘在一只木船上,穿着一身黑袍的无头船夫正在慢摇摇地划船。本来还想观察一下四下情况再开腔,可夫君很快道:

“媚娘,你醒了?”

我继续在他胳膊肘子里装尸体。

“崔判官,你看看我这夫人就是爱撒娇,便是醒了也装睡……”

不等他说完我已坐直了身子,看看恢复常态但没有影子的夫君、无头船夫,还有他旁边穿着官袍拿一支兔毫的老人:“……难道我真的已经走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已经过了。我们现在在三途河上,就快到忘川了。”夫君把我的身子扭过去,指着远处一条蜿蜒崎岖开满红花的路,“那才是黄泉路。本来刚才背着你过来想让你看看,
但今天时间比较紧,就没逗留。”

要到此时还不接受现实,那我就真是憨头憨脑到了家。

夫君打从娘胎出来起就和王侯将相脱不开干系,他的公子病也因此发挥到了一种极致。对重视的人,他兴许会温柔一些,不过,但凡是他提出的要求,孰拒孰死。从方才京师河上漂
浮的路人鬼还有这老判官对他说话的腔调来看,很显然,便是在阴间他也早已开始兴风作浪。

听他和老判官的对话,他们好像改了我的寿命簿,让我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这里我完全不熟,和他作对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看样子夫人很喜欢黄泉路。晚就晚点罢,船家,麻烦往回——”

“使不得,使不得!”崔判官使力摇了摇手中的毛笔,“王爷啊,不要顶风作案啊。”

“可我夫人喜欢。”

我也跟着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只是在算计还有多久到鬼门关。”

“原来如此。我看看。”

夫君站起来,举目一眼望向忘川的尽头。那镶着金线的腰带随着白衣黑发翩翩飘飘,什么叫玉树临风,什么叫天人之貌,这便是了。

确实,他从小就美得花枝乱颤。但是人再美,只有两柱香时间的婚姻也让人挂念不起来。我牵肠挂肚的,到底还是结发丈夫。如之前所说,结发也被我克死了,虽然他死了有一些年
头,但料想他是那墙头上的跑马怎么都转不过弯来,多半还在阴间没舍得投胎。让他知道我与眼前这位纠葛不清那就有点太乱了,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改口称呼道:

“少卿,听你和崔大人有计划把我偷偷送进去,其实,我看我还是走官道稳妥些。”

少卿道:“你走不了官道。要走官道,就跟御史公子一样得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跳:“为何?”

他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御史公子的事,好歹你们才成亲。”

我转弯很快:“我就是问为何他会下十八层地狱。”

汤少卿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旁边的崔判官扬了扬下巴。

崔判官翻着一个簿子缓缓道:“他跟你在一起两个月前才玩死了两女两男,是为卖|淫嫖|娼,下油锅;不顾父母王法跟你私奔,是为不孝不忠,浸血池;几个时辰前你们在他兄弟
家大摆酒席却浪费了一桌粮食,是为糟蹋五谷,入舂臼;他十一岁那年打猎杀了一只怀胎的野兔,是为虐杀牲畜,进牛坑……”

“行了。”少卿朝他摆摆手,“给媚娘念念阎罗殿给她定的罪。”

“是,王爷。”

崔判官还没来得及继续,我已道:“夫君,你如此体贴,妻夫复何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到阴曹地府,我东方媚也是你的人。”

看见汤少卿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心想还是忍忍罢。小不忍则死很惨,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那资本拿人生当戏耍。

只是,三夫君玩女人的事我知道,却没想过连男人也玩,还玩死了。这实在有点要不得。

而少卿这人长得确实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实际从三四岁开始就是只横着走的小螃蟹。谁生前没做过几件错事,只不过看会不会被人盯上了,更何况是本来就很没品的三夫君。所以
我猜他下苦海多半也少卿是捣腾的。

不过我从来就不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三夫君玩人也好,二夫君干掉三夫君也好,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去瞎搅合。

汤少卿和崔判官商量的结果是先走官道再走后门。

渐渐的,黑色的三途河分出了支流忘川。忘川两岸开满了火红的花,皆是由黄泉路延伸而来的彼岸花。因为花的颜色相当炽热,又大片连在一起,乍一眼望去像是燃烧了两岸的火。
到后来,彼岸花的颜色又与河水连成了一片,水也被染成了红色,充满腥味,仿佛流着浓浓的血水。

我捂住鼻口,含糊不清道:“那是什么?”

“奈河,跳进去即刻魂飞魄散。”汤少卿指了指红河上的桥,“那便是阴间第一大桥,奈何桥。”

红色的奈河上,有一座红黄黑三层的桥。上面红云缭绕,阴气笼罩,有几缕幽魂正站在上面看着远处。看着看着,某个女鬼突然就从桥上跳下去了。紧接着下面红浪掀起一口把她吞
了进去。

我一身鸡皮疙瘩齐崭崭地竖立:“这是在做些什么名堂?”

“跳河自杀。”

“鬼也能自杀?”丽春院里自刎事件很多,帮着老鸨收尸无数次,瞅着鬼自杀,我竟还有些不习惯。

“岂止能,这里每天都有鬼自杀,多半是在奈何桥等不到想等的人,一时想不开就下去了。喏,这不又去一个。”崔判官捋了捋胡须,“其实鬼自杀比人自杀需要更大勇气,因为跳
进奈河七魂六魄都会散了去,所以这些个鬼可都是真汉子。”

“那这样死下去,魂岂不是越来越少?”

“不然。六道轮回本便互通,鬼界的鬼少了,神界随时可以捏出一大把仙发配到仙界,仙人一犯事儿被除仙籍贬为人,人一死不又多了魂。别小看这里大批没脑袋没手的鬼,随便捉
一个,说不定上辈子都大有来头。打个比方,当今丰都大帝都称之为‘鬼中之鬼’的画皮鬼王,上辈子可是个飘然出尘的大仙人,现在脱了皮也就是一把干枯的骨头,每天晚上还要在死人皮
上补妆上色,活着简直比屁股上拴了铁石还累。”

听他这么一说,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看来我还真得感谢少卿,我死了是死了,但只是脸变成了蓝色,起码没断胳膊没少腿,也不用天天对着一层人皮画来画去。

过了奈河上了岸,一个黑色的参天古木下有一座大门,上面写着森森的三个大字“鬼门关”。乌鸦在树上盘旋,上百个幽魂死鬼从门口进进出出。

离大门不远处的河畔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他们身后的鬼卒一人带着四五个新勾的生人魂。见我们靠近,白影警觉地飞过来,在我们面前落下。

“汤王爷,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白袍,头上戴着高高长长的白冠,均以红线镶嵌,一双细长斜飞的眼长在尖尖的瓜子脸上,看上去是说不出的锐利清冷。他手里拿着勾
魂用的哭丧棒(2)和招魂牌,此时也严谨地抱在胸前。

少卿道:“无常爷。”

崔判官立刻在旁边沉默着擦汗。别说崔判官了,连我都知道少卿不是会叫人“爷”的人,这样一开口,果不其然,白无常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立即扫到我的身上,微微眯了起来:

“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

未等少卿开口,我已屈身道:“奴婢是王爷的新婢女,刚从外面调过来伺候王爷的。”

白无常黑漆漆的眼缓缓转向少卿:“此话当真?”

少卿满眼心疼:“媚娘,你怎么可以说自己是婢女?你明明就是我的——”

我娇嗔一声,羞涩地捂住了少卿的嘴:“奴,奴婢不敢对王爷有什么念想,王爷不要当着别人……”真恨不得把这个说话不经大脑的混账踹到奈河里去。

所幸白无常似乎也有些累了,听我这样一说,眼中写满了无聊:“既然王爷好兴致,连水鬼都要试,我等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既然要进城还是报上名字,如果以后王爷哪天对
她腻了,她又犯了事儿,有个底会比较好说话。”

“对她,我是永远不会腻的。”汤少卿捏了捏我的脸颊,“白长舌你还是赶快走罢。”

白无常的瞳孔微微紧缩:“王爷,您称呼我什么?”

如我所料,少卿把崔判官交代过的话忘记了。我迅速看了一眼崔判官,崔判官擦擦满脸大汗:“无常爷,我们这有点急事要找孽镜大人,他现在在阎罗殿么?”
“自己去看。”白无常漂浮着往后退了一些,露出招魂牌上的几个字“你也来了”,阴气十足地看了一眼少卿,“王爷,人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您身
为鬼,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这孽镜大人据说是我们走后门的关键。连白无常都让着三分的,必须得是个人物。

乘着马车进入丰都,我从崔判官那里有了个大概了解:阴间鬼界由丰都大帝统领,他直属手下有五方鬼帝、十殿王爷和生死判官阎罗王,其中十殿王爷掌管十王殿,阎罗王掌管十八
层地狱。十八层地狱每层的判官各司其职,孽镜大人是孽镜地狱的判官,但其实他的真正身份是东方鬼帝,管理五分之一的鬼界边疆领土。

我道:“判官和鬼帝,这差别也太大了吧?他为什么要当判官?”

崔判官道:“兼职。判官俸禄高。”

“他要这么多俸禄做什么?”

“这老鬼贪财好赌,赔了本,现在正赚钱准备再接再厉。去年他老婆也死了,他却连老婆是否会丢下他一个人转世都拿去和阎罗王赌,他老婆听了以后气得一口气喝了孟婆汤头也不
回地进了轮回,他萎靡了一阵子,两个月前又生龙活虎地重回了赌场。”

听见这个描述,我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真进了阎罗殿,除了一眼就能辨出的牛头马面阎罗王,我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媚媚,你终于来了!”孽镜大人正欲起身,临时看了看手中的麻将,把牌一推,“胡了!”

我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

孽镜大人这才数着银票从牛头旁边走过来,老泪纵横地摸摸我的头发:“媚媚,多年不见,你瘦了不少。”

我继续抽搐:“我听说娘已经投胎了,所以以为您也投胎了,爹。”

“为父何尝不想投胎?可是阎罗爷这里总是三缺一,所以为父决定留在此处为他们排遣寂寞,顺便等等你。”
第二章 判官(二)
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汤少卿,脸色立马变了:“汤少卿,你给我过来!”

汤少卿绷紧了皮走过去:“爹。”

“谁允许你叫我爹了?从以前我就说了,不让你和媚媚在一起!你趁我死了骗走我女儿就算了,还害她沦落青楼!现在甚至拖她来陪葬,死一万遍都不足补汝之过!”

爹生前是个当官的,但出身贫寒。他跟我一样,比较欣赏我头任夫君那种性情的大男人,因此他对少卿这种公子哥味儿浓郁的人一向反感。

看少卿在一旁委屈得不得了,我想了想还是说道:“其实爹,你刚去世没多久我就唱戏去了,不然没法还债。少卿还把我赎了一回,不好责备他啊。”

“爹,我错了,我会对媚娘好的。”汤少卿一副小媳妇儿样。

“都说让你别叫爹了!”爹转头看向我,“媚媚,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不好。不过这姓汤的心术不正,一天到晚就对你偷偷动歪脑筋。为父已经决定了,重新帮你找好夫婿。”

少卿急道:“爹啊,媚娘是我的妻子,你就这样让她改嫁,女儿家的声誉会坏掉的。”

“得了得了,小王爷,你这话拿来骗骗媚媚还好,你当老子是傻子?这里的科律黑底白字写了,阴阳两隔两年以上的夫妻自动解除关系,你死了有两年了吧?”

看着汤少卿哑然的模样,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舒服到了极致。

爹道:“媚媚,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和鬼帝和丰都大帝不能帮你做主,其他什么样的鬼都随便你挑!”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阎罗王。阎罗王笑盈盈地本来想说点什么,但一看见爹阴森森扫过去的目光,迅速摆手道:“东方姑娘,我年纪是你爹的几百倍,找我不合适吧。”

爹一声不吭地拍了拍手,一群鬼卒抱来了一个金制的大盒,在我们面前打开。盒子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木牌。

爹像打麻将一样和了和里面的木牌:“为父已经替你想好了,为了你的终生幸福,一个丈夫是不够的。但太多又顾不上,别人也要说闲话。这里面的男鬼都是在幽都比较有来头的,
长得也都不错,你选三个吧。”

“爹,我这才刚来,不用这么急,我还是自己……”

话未说完爹已朝我使了个眼色,又瞅了一眼旁边的汤少卿。我们父女俩这方面一向心有灵犀,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是给少卿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吐了一口气,随便抓了三个还算好听
的名牌。

第一个木牌上写着:颜姬。

“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爹皱了皱眉,“罢了,既然选了就先看看,不好再换。”

第二个木牌上写着:谢必安。

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谢公子还成,嘴坏,但人正直,而且和他夫人离异前,他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第三个木牌上写着:花子箫。

“……”爹看了这名字半晌,“少卿。”

“在。”少卿一脸悲苦。

“这回给你一次机会,勉强让你当个小相公吧。”

少卿显然没能回过神来,看着爹半晌没说话。爹横了他一眼:“怎么,你不同意?那媚媚,你再挑一个。”语毕把花子箫的木牌丢到盒子外。

我道:“为什么不要花子箫?”

“这个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跟个妖怪似的,还是个冤死的厉鬼,你肯定会怕。”

“原来如此。”不理解老爹身为一只鬼为什么要歧视妖怪。

少卿终于从神游世界里回来了:“谢谢爹,我一定会照顾好媚娘的!”

很显然,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爹没听进去。他开始有模有样地拟草书下聘礼,还专程让牛头马面亲自送出去,我觉得老爹这个教训也差不多够了,让少卿在门外等我。

他刚一出去我就对爹说:“爹,以后我住在何处?”

“三仙楼旁边的停云阁,那里环境很好,以后你可以让你几个夫君都住进去。”

我看了看门外:“少卿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

爹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了,七日以后是你的还魂日,刚好那天也是七月半,入夜后所有的鬼都会从阳间回来,京城里热闹得很,到时候你也可以去上头走走。你是想跟为
父一起去,还是跟你的夫君们一起?”

“爹,少卿已经听不到了,有话不妨直说。”

“媚媚,为父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少卿已经走远了,爹不用再假装要为我找夫婿。”

“为父几时说过要假装为你找夫婿了?”

“……”

“女儿,这聘书都下了,现在也该送到了颜公子和谢公子的手里,你即便是不想嫁,也好歹先看了人再决定。至于姓汤的小子,你想几时休就几时休。方才真是不好意思,为父有些
老糊涂了,可能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
爹他没老糊涂,老糊涂的是我。这么明显的当都会上。

掐指一算,我死前嫁了三次,死后一次嫁三只。本朝嫁人最多的女人,不,女鬼,大概就是我了吧?

…………

和爹聊了一会儿,我看他眼睛一直往满桌的国粹上瞟,便找安定住处的借口先出来。不出所料,在阎罗殿门口等候的汤少卿脸色不是很好看。我的脚步停了一下,踱到他面前:“少
卿,陪我去看看房子罢,我对这里还不熟。”

“三个夫君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真打算和那狐狸精还有谢什么的成亲?”少卿头顶愁云满脸不悦。

我想了想道:“我一向重视你,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很难违抗。这件事我们晚些再说。”

“你一向重视我?”少卿很是冤屈的样子,“……你几时重视过我。”

“这话你就说得真没良心。看看,你死后我不是一直不开心,还守寡了两年么。虽然你让我送了命,但也让我和爹重逢,这到头来还得多谢你。”

谁知少卿不但不开心,反倒更冤屈:“媚娘,你什么我都喜欢,就是讨厌你这说话千回百转的毛病。你说说,你打出生到现在说的哪句话没在肠子里打过草稿?”

唉,跟少卿在一起最闹心的就是这一点。他问得太多,想要的也太多,死前体弱多病还没这么啰嗦,死了以后精神一好,让人很有耐心被榨干的感觉。

“那是你想得太多。”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我们去停云阁看看吧。”

少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我拍他的手。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动作,就算是对任何一个男人这样做,人家也不会乱想,但不知道为何他就喜欢想这么多。我赶紧把手收回去:“走
了。”

“夫人,我们这是去圆房么?”

“……”

所幸少卿是条王爷命,生前是小王爷,死后是十殿王爷之一(3),没那么多时间缠我。虽然他很是不情不愿,但最近大概是七月半快到了,总有鬼怪跑到阳间去闹事,十殿的事务
繁重,他和我乘着马车,把我送到停云阁便被鬼差叫去处理公事。

而还魂日前我都只能维持散魂水鬼的状态,现在出门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好在老爹不仅给我安排了住所,还派遣了个几个鬼丫鬟照顾我的起居。丫鬟们除了皮肤白得有点像尸体,
个性都还蛮活泼。

“小姐你好美啊,现在都这么美了,还魂以后一定更美!”丫鬟甲惊叹地看着我的脸如此道。若不是人鬼疏途审美有异,她这马屁绝对拍到了马腿上。

丫鬟乙:“真想看看小姐人身的样子,到时候让她和我们幽都第一美人鬼比看,看谁好看。”

我道:“第一美人鬼?”

丫鬟丙:“小姐刚死不知道,幽都的第一美人弹得一手好琴,清冷淡漠却又温润如玉,那皮相更是倾国倾城。尽管每年都会收到好多人的聘礼,但无论有多少人追求,都会被拒之门
外。有时候美人心情恼了,甚至还会把对方的魂都撕得七零八碎。”

提到琴,我一时有些手痒痒,要来了一把筝,把她们打发出去了背对着窗口抚琴。

自小我做了几个模糊的梦后,就谱了一支短曲。因为梦是断断续续的,曲子也残缺不全,每次总是弹到关键部分就弹不下去。我只知道这支曲子基调轻软飘渺,让人有陷入情爱无法
自拔的感觉。

原以为过了奈何桥成了鬼灵性会多一些,但曲子还是一如既往停在了关键处。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铜镜上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飘过。我放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继续弹奏。

这里的阴气实在太重,动不动就能看见鬼影。

又拨动两下琴弦,那道影子又在铜镜上晃了一下。

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面镜子。
果真,镜子里倒映着漂在窗外半空中的白衣鬼。因为这天杀的眼睛不好使,隔这么远我还是看不清。

雕花窗栏半掩着,那鬼影穿过木窗就这样直接飘了进来,还带上一阵呜呜的声音。终于身影慢慢清晰,我看见那鬼穿着白衣、头戴白色高帽,手里拿着题字“你也来了”的招魂牌,
红舌伸出来直接拖到腹前,黑眼球只有两个点的白色眼珠子盯着我眨也不眨。

手下的琴弦嘡啷一声刺响,我第二次眼前一黑,趴在古筝上。

…………

醒来的时候,眼前的白无常已变回初次见面的模样。他坐在我身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蔑然道:“自己都是鬼还会被鬼吓成这般德行,这也是一种能耐。”

我哭丧着脸:“无常爷,我才死没多久,您别这样。”

“我的鬼身和人身差别已经很小了,你若见了其他鬼的鬼身,岂不是更害怕?”

看着他那半埋在茶盏中的侧脸,那雪峰般的鼻梁,细长斜飞的眸子,我差点把古筝撞下桌子——这也叫差别小?只不过舌头长了数尺,眼睛瞪大到快要爆出来是么?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每个鬼都有鬼身?”

“嗯,每个鬼都有鬼身,但不一定有人身。有人身的鬼往往当过人或仙,因此地位比没人身的高,像汤王爷,孽镜大人,阎罗王,崔判官……你看到的其实都是他们的人身。”

这样一说,我想起了汤少卿在河面上现原形的鬼样:“少卿是什么鬼,长得真吓人。”

“罗刹。”白无常用茶壶盖子拨了拨茶叶,“十殿王爷都是罗刹鬼,是地府里最强的鬼种之一。”

“无常爷您是什么鬼?”

“勾魂鬼。”

原来是勾魂,我还以为是吊死鬼。“那阎罗王是什么鬼?”

“判官。他和崔判官都是判官鬼,不过阎罗王的地位要高一些。”

“我爹也是判官吧?”

“不,他是赌鬼。”

我头上又冒出一大颗冷汗:“……这样说来,我也有鬼身了?”

白无常低垂着眉目,又喝了一口茶:“你现在就是鬼身,还魂日过后才有变幻人身的能力。”

我大松一口气:“还好,方才以为我会变得很吓人。”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不吓人么?”

他拿起桌面上的铜镜放在我面前,我一看那张蓝幽幽的鬼脸,又一掌拍掉了镜子:“无常爷,还没问您来这里是有何贵干?”

“孽镜大人让我领你在幽都逛逛。”白无常放下茶盏,横着如丝般的犀利眼眸扫了我一下,“不过就你这脾性,还没走出回魂街就会晕回来了罢。”

老爹真有面子,连带我观光的导游都请的是白无常。

和白无常出了停云阁,在门口我突然问道:“对了,无常爷,你和黑无常是兄弟么?”

“是义兄弟。”

“那你们称号这么像,是因为结义之故?”

“不,寻常勾魂鬼差就叫‘勾魂’(4),道教阴阳八卦二分,白天司阳当差的叫白勾魂,晚上司阴当差的叫黑勾魂。勾魂阴帅叫‘无常’,因此我和范无救统称黑白无常。”
原来黑无常叫范无救。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无常爷您叫什么?”

白无常有些错愕:“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还未请教。”

白无常的眼神仿佛有点藐视:“谢必安。”
第三章 还魂(一)
“原来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我笑着朝白无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也不知无常爷是否已经知道老爹心中的算盘。我想了片刻还是决定问一些保险的问题:“谢必安谢公子,何以觉得这名字在别处听
过?”

“你若听过我的名字,这很正常。”

答案如此模棱两可,这让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无常爷的大名理应听过,不过我就觉得特别耳熟,仿佛还在其他地方听过。”

白无常转眼冲我挑挑眉:“哦?那是哪里?”

真不愧是阴帅,一直和我玩阴的。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退一步说话,笑盈盈地指着大门口:“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了。爷还请先。”

白无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来下了楼。

随着他走出停云阁,我总算在路面上看清了回魂街的模样。绛红色的楼宇重重叠叠,均挂满了盘绕七蟒五狰的常满幽灯(1)。灯火莹黄,光亮一直从街的这一头延续到另一头。据
说这是幽都最热闹的一条街,街上的妖鬼们攘来熙往,但与人间吵吵闹闹的喧哗不同,传遍街头巷尾的,都是妖鬼的呜咽声或哭嚎声。

更糟的是,白无常身为知名阴帅,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鬼向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有的刚死,鞠躬一个不小心就把脑袋鞠掉了,这真是要了我的小命。

白无常显然没什么同情心,走在一旁看着我被吓得失魂落魄也只是淡淡笑着。

阴间的植物和阳间的花花草草不一样,连桂花都带着点寒凛凛的幽光。花儿因为开得很旺,重重的花朵把枝头都压得弯了腰。桂花的花香衬着白无常那阴气十足的笑容,让我觉得浑
身上下冷飕飕的快要犯风湿了。

走了一段,他用哭丧棒指了指马路对面排长队的铺子:“那是纸钱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面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最近这里生意也爆满。”

被异兽拖拽的马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吹落满枝头的桂花,也把纸钱行门前的白色铜钱纸币吹得满地都是,看上去很是不吉利。不过作为生前为金钱困扰险些死成穷鬼的人,我对花
销的源头还是颇有兴趣:

“在这里只能靠取纸钱生活么?”

“当然不是,等你还了魂,就有机会找一份符合你鬼种的工作。例如产妇鬼,便是因生产而死的女鬼,多半都是当童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多半都是当巡逻兵或
诗人;僵尸因为反应迟钝,一般都做重复机械的苦力活……总之,死法决定了你在阴间的司职。”

“那水鬼呢?”

“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来以后才能决定。”

“什么!”

我脑壳顶上那块皮一阵发麻。随即看见白无常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知道自己又被诓了。这无常爷是个聪明人,和他说话我总得提防着,不然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个四方棒槌。相反,
一跟少卿说话,无论谈什么,我都觉得自己简直聪明绝顶无可超越。

接下来,白无常相当热心地带着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时介绍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楼——

“这是给妖鬼们买卖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两条腿或接上两条腿都可以。不过树叶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的人恐怕看都不适合看。”

“这是回魂当铺,不仅可以典当阳间的东西,六界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当掉。但一无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无意义罢。”
“赌坊,里面血肉横飞,器官四溅,胆小之流不宜旁观。”

“死婴房。领养孩子的地方,依仗别人存活之人不宜领养。”

“妖兽铺。你买不起。”

“这里家饭馆的菜堪称幽都一绝,晚些回来自己去尝尝。”……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听的话了。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栈”,随口道:“无常爷这么长的舌头,怕是摆十桌菜都不够吃。”

白无常似乎很介意别人说他的舌头,上次少卿便是称他白长舌被他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话。此时他脸色变了变,又故作轻松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够吃的,所以有时会想吃个姑
娘来填肚子。”

有时候反应太快也不是好事,我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他吐着长舌把人剥皮吃肉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哆嗦:“怎么吃,啃着吃?”

“嗯,就这么啃着吃。”他的眼慵懒带着些笑意,朝我身上扫过来,“此乃人生一大乐事,东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弯眼笑道:“原来如此,无常爷竟是擅解风情之人。你若不说,我会以为你未经人事。”

白无常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东方媚,你……”他脸上竟有些潮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我吐了吐舌头:“你不是也说了么,是人生一大乐事。”

白无常大抵是罩不住那发红的脸,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话说我一直认为“行乐事”这档事只有人和妖才能办到,仙应是不能乐,鬼么,是没法乐——死都死了,僵得跟尸体似的,怕是想乐也乐不了。

就像这会儿我身边飘过去的飞行头颅,这副神形,怎么乐?如何乐?

不过,这样耳边清爽了很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后面,很快就走出了回魂街,乘着马车去了西城。

西城比东城的街巷要宽敞很多,因此眼前红红黑黑绿蓝青紫的华楼也更多了一些。这里街边还有不少野鬼在开摊铺,卖的都是一些我在凡间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正想过去仔细瞧瞧,
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带头的肩上披着金色的皮毛,头上盖着绒毛边连襟帽。那帽檐压得很低,因此只能看见下半截脸颊。他个子高挑身姿笔挺,是个男人一目了然,但下巴尖而略往前勾,白色皮肤上的
嫣红嘴角微翘,衬着帽下落出的银发,就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外加那一步三摇的妩媚姿态,实在艳丽得有点不像个男人。

他身后跟了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多少都有他这种骚劲儿,但屁股乱扭都未必有他的风情。

这一伙子甚至连鬼都不像,倒像妖。

我看着他前去的方向,那儿有栋飘着白纱挂着黄灯笼的大红古楼,镶金招牌上题着:云霄琴楼。

白无常道:“这楼是西市最大的琴楼,在这里可以听到与阳间风格截然不同的花曲。又因筝和琴是冤死鬼、画皮鬼和狐狸精的最爱的乐器,这三种鬼是琴楼的常客。”

那戴帽子的男子停在了琴楼下方。

他伸出白皙的食指,轻巧地拨开头上的绒毛帽檐,一头银色长发在幽幽的空气里闪闪发亮。这一小小的动作吸引了所有街边鬼怪的注意,但他只是目中无人地扬了扬手。

身边的某个妖男听命往前走几步,对着琴楼大声道:

“美人请下楼!”

这下连白无常都看着他们。

妖男又道:“幽都美人请下楼,我们主子要见你!”

那银发男子踩着金色华靴,一只手抱住另一只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边一站,嘴角翘起,一双妖气十足的狐狸眼欠揍地朝着琴楼扫来扫去。
等了半晌都没人回答,银发男子派遣的妖男愈发挑衅起来:“传闻中的鬼界第一美人,怎么今天不敢吱声了?怕见了我们主子自卑而死?”

我一颗脑子都快被这离奇的场景搅成了浆糊:

“这是怎么回事?”

“这类事经常发生,见怪不怪。”白无常用下巴指了指琴楼,“这楼的主人外号是‘幽都美人’,长得还能看,隔三差五就有妖鬼挑衅与其比美。这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也是其中一
个。”

“男人也要比美?”再瞄了一眼那骚狐狸,我有些汗颜。

“只有妖才会做这等闲事,鬼鲜少如此。况且这条九尾狐狸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常妖更闲一些。”

再看看那骚狐狸,他不是往左边倒,就是往右边歪,从头到尾就没有站直过。妖果然比鬼要少几分阴气,多几分骚气。

这样看来,那个叫颜姬的狐狸精搞不好也是这种调调。很好,少卿你赢了,三个准夫君里最后我还是只敢要你一个。

此时,那狐狸精小跟班再次邪笑道:“美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就不要再——”

言犹未毕,一个骷髅头被人从琴楼二楼扔了出来,砸在一群狐狸精面前。他们纷纷往后退闪躲,又齐刷刷地抬头看着楼上。

二楼翩翩起舞的白纱中走出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脸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个美人。”

白无常道:“这是美人的丫鬟。”

“什么?只是丫鬟?”那美人得倾城到什么模样啊。

丫鬟抱着胳膊怒道:“今天琴楼不开店,你们都瞎了眼?我们主子有事出去了,七月半之前不回来。要比美,先去排……”说到此处,正对上了骚狐狸的眼。

骚狐狸没放过这个机会,仰着尖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

美人的丫鬟当场就踉跄了一下,红着脸又嚷嚷了两句就逃回白纱后。

我噗嗤笑了一声。

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来。骚狐狸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蝴蝶翅膀般的浓密睫毛抖了抖,朝我也抛了一个媚眼。

我的娘唉!

顿时有天灵盖被穿透的雷劈感,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无常爷,我,我们再看看别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无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刚觉得肚子有些饿,白无常竟相当体贴地把我带进了那家冥府客栈。看样子是之前啃姑娘一事让他对我有些顾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
不安分一点,我便可以说些下作之事来蒙羞他。

看白无常跟长了两个脑袋的小二点好菜,我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但因为太累了便未多想,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们算是把鬼界观光大半了吧?”

“不及一成。”

“啊?”

“我带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华的地方,城郊还有野鬼横生的荒芜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极东处有登天梯,极西处有孽障台,与阳间的交接处还有望乡台,都在
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没想到死人竟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个多……对了,说到投胎,我几时才能投胎?”

“魂都没还就开始想投胎,你人死了脑子也跟着死了?”
被人鄙视智力是个人都无法忍受,我扬了扬眉,开始挑衅:“我还是喜欢阳间一些。毕竟无常爷啃姑娘的风情常人难以理解。”

白无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东方媚,你一姑娘家——”

“无常爷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说,你夫人难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难道不用啃她?”记得老爹说过,他成过亲。

“也是。”白无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时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酒菜过来,我看见食物的瞬间满腹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一个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手指脚趾,油炸过,旁边还饰有厨子精心雕琢的萝卜花;一个盘子
里装着几片新鲜的蔬菜叶,上面摆着两颗新鲜心脏;汤碗里全是红通通的血,密密麻麻的眼珠子混着方方正正的白萝卜块飘在表面滚来滚去;另一个盘子里装满了饺子,但半透明的饺子却渗
着鲜血,里面软骨鲜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所谓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

我倒抽一口气,捂着嘴,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白无常拍拍我的背:“我看东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挂嘴边,料想你打算试试。你看,这盘子里装了好几个姑娘。”

他这样一说我干呕得更厉害了。他也不再劝我,继续贴心地拍我的背。过了好久,我坐起来想说几句话,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弯下腰去干呕。

“你放心,这些都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肉,从十八层地狱直接送来,绝对干净。何况来了阴间,不会吃生肉会被其他鬼笑话的。来,我把筷子放你这。”

“无常爷,大爷,祖爷爷……”我手指发抖到连指一指那些东西的力气都没有,“把这些东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说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说了……”

…………

终于那堆血腥的东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的台前一身虚脱。白无常只留下了一杯热腾腾的血酒,又恢复了开始锐利冰冷的模样。

这睚眦必报的男人,真是太没气度了!

不过他说的话确实不假。我看了看周围,就算没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带血的生肉。从进来起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原来是这么来的。

大概客栈的厨子很久没做熟肉了,重新上烧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难以下咽。最后我只能跟只兔子似的啃白菜胡萝卜,许久都没敢转过脑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我身边
坐下,我才留意到这里有熟人。

旁边的少卿脸色有些难看:“媚娘,我派人调查了一件事,你听了可别太惊讶——谢必安其实就是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无常。

还未询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已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白无常已嗤笑一声:“整个阴间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你们这对夫妇了罢。”

“媚娘,你听到了么?”少卿直接无视他,“难道你真的要和这种人……”

我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了大错的酿成。

在白无常收到聘书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说清楚退婚之事。否则无常爷为阻止这场荒唐的喜事,搞不好会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爷,我早说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爷却要给勾魂阴帅当小弟,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白无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边一圈艳红,笑容也变得邪气起来。我瞅着他那模样,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赶巧儿他又将目光从汤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净嘴角,
一副闲雅清冷的模样:

“日后谢某人若有不足之处,诸如欠缺点啃姑娘的风情……”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一些,“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我回答很快,但空荡荡的脑子里已吹过一阵虚风。
第三章 还魂(二)
“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
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为何阴间就可一妇多夫了?”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乳,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老丈人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

“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了。”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自己想退婚的事。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在烟雾缭绕的麻将桌前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
道理。”

我愣了一下:“女儿不懂。”

“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圆圆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这与我想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
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爹抽了一口烟,一副欲仙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吃了教训后,
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是格外溺爱。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是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的都可以被他说成马勃牛溲。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
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怎么都拖着不理不睬,这实在有点难办。

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了个酣快。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了,他俩就成了俩刺
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个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了。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平日不得进入阳间的幽鬼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
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也比平时多,所以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不过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成立刻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
夜叉鬼。

顺带一提,小王爷和无常爷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后的结论,便是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还是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和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了。

不过之前从别的鬼那里听说了,还魂后通通关系,似乎很快就可以转世投胎。这阴曹地府逛一逛是不错,但生活下去我还是不大乐意。所以这母夜叉是不用当太久了。我打算疏通疏
通老爹给我弄个好胎去超生。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出鬼门关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崔判官。

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很是礼遇地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自动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
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只不过记住了,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那么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
若顶风作案,便是丰都大帝都保不了你。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了。”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
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立马就可以投胎了?”

“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这原则上说是没问题的。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的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的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
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的时候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你的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

“王妃应该知道的,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就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

“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
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
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

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
~~~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

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急着对孩子们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

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地吼道:“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弟妹妹们已经不谙世事地拍着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

“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

我弟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了。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
弟弟也是戏子!”

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几乎有冲动当场就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那个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站起来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
他们发现,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室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

“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

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
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

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了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磕破了。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
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指望冷蓉这种连别人丈夫都要抢的女人,母猪都得上树。

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够可悲了。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就不说了,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也是,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

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不过京城的官道都空了出来,店铺也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
水灯,以民间的说法来看,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着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十五圆月下的京城是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能看见这个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的一员:不论是洒满月光
的宽阔驿道,还是护城河上的石制大桥,甚至是精致华美的红楼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尚未定
型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一般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落雪般的花瓣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小小的卖画夜铺旁。画铺附近有一群妖鬼正在做交易,一群流浪汉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画人。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经上升了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的阴气我从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质地不
寻常的纸张,我料想那砚石上磨的实际是掺杂了墨的人血,而纸张则是新鲜的生人皮。再抬头看看她的脸,虽然漂亮,看上去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她摊铺面前等她画画的似乎是个人。

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一点阴气都没有。挂在铺子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他一头长发如黑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的颈项与鼻梁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那些被重重花朵压弯的桂花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的花瓣。风同时吹动了店铺上的油灯,那些灯影把他的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很快就会被那画皮鬼剥了做衣服穿。

这七天看到些许画皮鬼,他们大概是我在阴间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就是死后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死人皮下的尸首腐烂下去。因此,想不出
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过几天皮肤开始腐烂就把那层皮当破布一样扔掉,或者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这么烂。只要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底下是个怎样
的模样,就觉得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他画画的时候轻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流水一样布满红衣,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
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光是想想这美公子很可能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自己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了。
我和他两个人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第四章 美人(一)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是被吓着了,但我盯着他看实在是因为管不住眼睛。一直认为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姑娘请稍等。”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上写了两行字:

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

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写得也飞快,但他这笔字是小有成就,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味道。落笔后,他将那幅画往鬼画师跟前推了一下:“麻烦你了。”

“行,这回你行行好,别再改了。奴家每拿回去一次你就改几笔,实在是折腾死奴家了……”鬼画师开始捣腾那幅画,又抬头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怪我坏她好事。

我瞥了一眼那幅画。

上面是一个足踏彩云出尘如仙的女子,怀中抱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古筝。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听见花公子的声音,我又一次绷紧了神经看向他——长得好看就算了,说话声音还这样低沉动听,一大活人能生成这样,确实有点不对盘。

“我是想问问公子,今天不是七月半么,怎么还在街头买画?”

“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可是今晚闹鬼,很不安全。”

花公子微微一笑:“姑娘是女儿家,似乎比我不安全得多。”

他是个人,兴许不知道女的夜叉安全得很。

“也是。”我看了看那幅画,“这是仙女云游图么?”

“这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略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嗯。我与她阴阳两隔多年,如今唯有睹画思人。”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可惜这对夫妇只占一小部分,可惜我自己才是紧要。这仙女死了以后,她夫君七月半到闹鬼的街头为她的画像题字裱装。我死期还未到,夫君就把我也弄死拖到阴间和他一起做鬼。
做鬼就算了,还被老爹又塞了个毒嘴的无常爷相公。真是块心病。

花公子不再回答,只是又对我笑了一下,便拿起桌上的白色折扇站了起来,等待鬼画师裱画。直到他站直了我才发现这美人脸挺小,个子却一点也不小。他的袖袍宽大,手藏在大红
袖子里,只让一截雪白的折扇横在两只袖子之间。一时间,我能想到的词就只有“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穿着艳丽红衣的美公子竟然会让人觉得尔雅,这一点连我也想不通。

好容易等鬼画师把画裱好了,花公子接过长长的雪白画卷,将它和折扇并在一起,付了银子,便对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方媚。”

“那东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花公子抱着扇子朝我轻轻一笑,离开了画摊。

那一笑实在美丽阴魅得很,撞了勾魂鬼似的把我魂魄都逮了去,以至于忘记回问他的名字,实在有些失礼。

他走远后,我转过脑袋对鬼画师道:“打扰你做生意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这位散魂姑娘,这七月半奴家还在街头卖画,不就想挣点零花,你有必要出来捣乱么?”

“人家的一层皮就是你的零花?”

“皮?花公子的皮?哎哟夜叉姑娘,奴家哪敢哎!奴家惹谁也不敢惹他啊。”鬼画师指了指花公子离去的方向,“你看看,你看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经过的地方,周围的妖鬼都会点头哈腰对他行礼。可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像是看不到任何鬼。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前身可是个高位的仙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啊,哪还敢剥他的皮。哎,奴家看你年轻又才死没多久,就不跟你计较了。姑娘,下次再遇到他,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了啊。”鬼画师
对周围的人施了障眼法,急急忙忙地把摊子变作一堆白骨走人,顺便拖走了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小女孩。

街边有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捉鬼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让输家来猜谁是拍打他脑袋的“鬼”。有几个鬼根本就没有戴面具,还以真乱假地让孩子们以为是朋
友。这些鬼是从容而来得意而去,孩子们发现真相后怕是会吓得患上心病。只是这里鬼有好几个,我不好出手管闲事,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一个小孩子捉住一个白衣罗刹鬼的衣角道:“是你!”

白衣罗刹鬼原本是原型进去混的,却硬被那孩子捉住想要揭“面具”。他用力摆手,一个劲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一听这个声音,我无语地叹了一声,朝他走去。

“就是你!”

小孩子扑过去想要摸他的脸,但我动作迅速地挽住那罗刹的手臂:“夫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们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一起吃饭呢。”

汤少卿躲到我的背后,一把将我抱住,感动得一塌糊涂:“夫人!”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小朋友,过去找你朋友玩吧。”

我打发掉了那孩子,额上青筋乱蹦地看着少卿。真不敢相信堂堂十殿王爷居然也去做这种蠢事。

“媚娘,你变回来了。”汤少卿深情地望着我,用手食指关节刮了刮我的脸颊,“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真怀念你嫁给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我更加无语了。一来他用一张鬼脸对我说这种话,着实有点吓人;二来我和他成亲那一日,兴许他的回忆是美好的,我想起来却是又渗骨又苍凉。毕竟新郎的尸体躺在大红大喜的床
上很不吉利,且事后他们无一不认为是我克死了少卿,诸多辛酸往事不提也罢。

不过,少卿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我听着还是蛮受用。

当时他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凉了:“夫人,我若去了阴曹地府,一定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你,然后我们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仍做一世夫妻。”

我当时觉得很是感动,便应景对他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立刻上吊追随你而去。”

“不可以这么做。我要你好生活着,要长命百岁。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

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断了气。

我抱着他的尸体大哭起来,但他就这样闭着的眼永远睡了过去。

那一刻我想,如果少卿可以活过来,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过,我一定会忘记杨云,天天和他在一起,好好爱他伺候他,为他下厨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总之,那时我是真的死心
塌地了。

不过常规是人生变幻万千命运难测,我们生离死别时说的一堆动情之言,两年后都被当成屁放掉了。

最终我没上吊,他也没耐心等到我下去。

少卿道:“方才你提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了。虽然鬼也可以云雨一番,却不能生子。开始我总不愿投胎,便是因为不想喝那口汤一切又重来。不过我们到底只是阴
间的过客,不宜停留太久,你还是比我有远见些。阎罗老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好胎,我们可以投生到大户人家,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对方,一起长大,将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看如
何?”
“……这么快就投胎么?”

“媚娘,不是你跟崔判官说,要在转世簿上写上‘汤少卿之妻’然后同我一起过奈何桥么?我听了真的很开心。”说罢,他忘情地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旁边的小孩看见一个鬼脸叔叔这样亲我,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我看向京城烟波浩渺的黑色街道尽头,轻声道:

“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少卿一下愣住了,半晌方道:“为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尚未等我回答便有些提防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机会遇到他,对不对?”

“什么,谁?”

少卿有些恼了:“在我面前不必弄鬼掉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跟爹说了想退婚,三个夫君都不想要。东方媚,你眼睛高啊,真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是满脑子杨云,不相干的人看
都没看吧。”

“又是这个话题。”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杨云,生前提死后提,比我提的次数多一百倍。我看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有断袖之癖想跟他相好。”

“你……想着杨云也就罢了,何以这般羞辱我!”

“我不跟你争了。我可不是无常爷,有这么多闲心跟你一天到晚地拌嘴。”我拍拍袖子,“我去别处逛逛。”

刚转身,少卿却在我身后道:“媚娘,杨云这样对不住你,你却为他如此轻贱自己,值得么?”

我背对着他,吸气呼气数次,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怒道:“杨云杨云杨云,现在你和爹都恨不得把他的名字缝在嘴皮子上,这人和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提他了成么!”

“那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因为策儿。”我喉咙有些干涩。

少卿怔住。

策儿虽然出生在我们家最富贵显赫的时段,但那时爹已只认骰子不认儿了。策儿没得到过多少父爱,便陆续看见父母去世,家破人亡,瞬间从一个官家小少爷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从此和我相依为命。那时我已经历过了无数次生离死别,其实并没有到悲痛欲死的程度,但一想到我那年仅六岁的弟弟,就经常心疼得睡不好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天撑在他的脑袋上,帮
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

当初爹去世后,家里被官兵搜刮走所有财产,策儿不得不退出书塾过上贫苦的日子,他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年纪比较小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没过多久娘也随着爹去了,策儿只是
跟着我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也不曾像今晚这样抱着墓碑嚎啕大哭。再是懂事的孩子毕竟也只是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住失去所有亲人的打击?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多。”少卿眼底有微微的触动,他上前扶着我的肩,顺势就想抱我入怀。

但我躲开了他。

少卿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等策儿长大。等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之后,我们再考虑转世的问题……”

此时,我身后已经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爷,数日不见,你和娘子都在说什么呢。”

我和少卿对望一眼,他的脸色也变了。谢必安虽然是我老爹“请”来的夫婿,但我们毕竟都对他放心不下。他若翻脸跑去跟丰都大帝打个小报告,说说少卿篡改生死簿、我知法犯法
逃狱设法投胎,我俩都可以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无间地狱。

汤少卿张了嘴正想发言,白无常那又冷又贱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王爷先别急着开口,我现在可没现身,你这一说话,怕是旁人真要认为京城闹鬼了。”

我和汤少卿持续大眼瞪小眼,最后目光协议走到一个房子后面也隐了身。总算看见少卿变回原来眉目如画的模样,我这心里也舒服了些。

无常二爷鬼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黑无常。他拿着厚重的锁链,手里的招魂牌上写着“正在捉你”,看上去要比白无常大一些,没有白无常那么锋芒毕露,但站在旁边却丝毫不逊色。大概是
因为他皮肤也白皙,穿着黑衣反倒衬托得他俊逸又沉稳。但他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看着我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他什么事了。
谢必安却看了我半天。被他那双细长的眼从头扫到脚,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防备地后退一些。谢必安忽而皮笑肉不笑道:“娘子的真身竟是个美人,难怪如此春风得意。”

“还是别夸我了。无常爷夸谁,谁就得心惊肉跳。”

最奇特的是,听见他叫我娘子,黑无常居然只是看我一眼,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他和白无常真的结义了?怎么连兄弟成亲都不问几句。

“不用看他,他这段时间一直是这副模样。”白无常斜着眼扫了一下黑无常,“堂堂十大阴帅之一,居然会被个妖勾了魂,简直奇耻大辱。”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事无关紧要,要紧的事还是与娘子有关。”

“岂敢岂敢。”

我和少卿又互相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猜测方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多少,谁知谢必安紧接着便说:“娘子是美人,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只是又合计着小王爷私奔有些要不得。”

汤少卿道:“谢公子,你勾太多魂,耳朵不好使了罢。”

谢必安笑道:“是么,原来我听错了。”

“没错,你听错了,下去歇息罢。”汤少卿颐指气使地朝他们摆摆手。

少卿没听出来,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阴间所有人都叫汤少卿为“汤王爷”或“十殿王爷”,而非“小王爷”。小王爷是少卿做鬼前的称号,因为他是皇上亲弟弟里最小的
一个。

之前叫他小王爷的只有我爹。而谢必安从收到聘书后也开始这么叫,方才还说我“又”合计着和少卿私奔……

我叹息着拍了拍少卿的肩:“少卿,别挣扎了。谢公子心眼儿有十八个,他什么都知道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谢必安。

谢必安还是满眼深不可测的笑意:“子时二刻了,娘子看看自己的新脸孔吧,果真是美人。”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铜镜放我面前。

里面还是我人身的模样。“好像变化不大。”

“哦,不好意思,这前生镜拿反了,这一面才是普通镜子。”谢必安把镜子扭了过来。

大概这些日子在阴间真的练出来了,看着镜中红发白肤头旋火焰赤目獠牙的女鬼,我居然没有再次当场晕倒,只是平静地地把镜子压了下去,闭着眼拍了拍胸口:“让我缓缓。”少
卿看了我一眼,默然地揽住我的肩,一副相当沉痛的模样。谢必安也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黑无常终于开了金口:“阳间老百姓喜欢用母夜叉吓人,确是满腹珠玑。”

…………

为了不吓到鬼丫鬟们,回到停云阁后我先是以人身示人,准备先给她们一些心理准备再变成母夜叉来让她们适应。谁知丫鬟们看见我的人身后,竟个个眼中露出了失望之色:

“小姐的人身,原来也蛮清秀的嘛,哈……”

“是啊是啊,人能长成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啦。”

“嗯,虽然水鬼要好看一点,但人身也不错。”

在阳间要么被人羡慕要么被人嫉恨的长相居然被如此安慰,我觉得这面子实在有点挂不住。跟她们说了鬼身比这个丑陋百倍后,她们的表情更是为难。

终于,我硬着头皮变成了母夜叉的模样。果不其然,丫鬟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傻了一样看着我。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很吓人了。”我有些泄气地背对着铜镜。

“天啊!”
“天啊!女王陛下,请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

我眨了眨眼:“啊?”

“太漂亮了,果然我们没有猜错,小姐是整个幽都最美的鬼!幽都美人算什么!不及我们小姐的一成!”

“快,现在幽都美人就在云霄琴楼,把小姐带过去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阴间第一美人鬼!”

我还没时间回话,她们就跑来为我梳妆打扮更衣穿鞋。我的精力实在没这些生龙活虎的丫鬟们好,只得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折腾。她们往我脸上涂抹白色的粉末,又在我嘴唇上刷了大
红的胭脂液。我抿了抿唇,觉得味道不大对,用无名指擦掉一些闻了闻:

“这是什么,怎么味道这么熟悉……”

丫鬟甲晃了晃手中装满红色液体的小金盆:“回小姐,这是人血呀,当然熟悉了。小姐用的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些都是新鲜的呢,你看还有些热对不对,嘻嘻。”

我呸呸呸吐了几下,擦擦脸,一颗心悬在了喉咙眼:“那,那这些粉是?”

丫鬟乙朝丫鬟丙挥挥手,丫鬟丙拿出一个小矬子在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上敲了敲:“骨灰,也是现磨的!”

“……”

我脸上全是水,对着脸盆干呕了一盏茶的时间。

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鬼的审美和人的审美不一样。因此,那幽都美人肯定是个吓死人的鬼样。

我被这群丫鬟折腾得半死不活,因此对这美人做好了非常强健的心理准备。就算她没脑袋没手没腿长了满脸眼珠子,我都不该有太大反应。

所以,当她们指着一个红衣鬼的背影时,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哪里?”

“在那里!”丫鬟们指着那红衣鬼。

云霄琴楼里人山人海,我踮脚看了半天才看见了那美人的背影,忽而眯了眼睛:“你们说的是哪一个?”

丫鬟们整齐答道:“红衣服那个!”

“可是,那是个男人啊……”

丫鬟们呆了呆,丫鬟甲道:“难道你们没人告诉小姐,幽都美人是男鬼吗?”

其他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以为小姐知道。”

“我也以为……”

连旁边的鬼大妈都忍不住说道:“这位夜叉姑娘,你是不是才死没多久?连美人公子的名号都没听过?”

我老实地摇头。鬼大妈一脸鄙视地摆摆手,继续踮脚看着里面的红衣鬼。

红衣公子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丝帘半掩着他的身影。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拨弄琴弦时的指尖相当有力,因而弹出的曲子也散发着激昂与幽怨。他的
黑色长发盖满了红色衣袍,铺在竹席上如同一片被黑瀑布覆了的盛开红花。

“这个人……是不是姓花?我仿佛见过他。”

丫鬟道:“是啊是啊,他是姓花。”

“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吓人,还很好看。”
“男鬼怎么可以长得吓人呢?男鬼又不是女鬼,就是要漂亮才可以啊。”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女鬼就要长成我这样才行么?”

“小姐,你没发现阳间传说中的鬼大部分都是女的么?”

“嗯。”

“阴间的司职,就是要让凡人觉得恐惧。女鬼阴气重更适合吓人,所以被派去阳间报仇杀人的都是女鬼。如果你长得跟凡人一样,还有什么好吓人的呢?因此,长相越狰狞越恐怖的
女鬼在我们看来就越漂亮。但男鬼就不一样了,除了无常二爷和鬼卒这些特殊例子,一般情况下男鬼是不会离开阴间的。所以,男鬼长得美丽才符合我们的审美。”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真的很漂亮了。”

看见她们齐刷刷地点头,我自暴自弃地看向美人。他总算因为拨弄琴弦半侧过了脸,我却忽然转过脑袋:“等下,花公子是鬼?”

“是呀,不是鬼怎么可能叫幽都美人。”

“可是有个女鬼告诉我他是仙,他身上也没有阴气。”

“他以前是仙,后来犯了事儿被打到了无间地狱。不过在阴间你若认识人,一切都好办。美人子箫就是这样,他和丰都大帝关系好,现在不仅出来了,还成了大人物。还有啊,他道
行太高了,很多厉鬼都感受不到他的阴气……”

我打断她:“等等,你叫他什么?”

“美人……子箫啊。”丫鬟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他叫花子箫?”

“是,小姐。”

老爹跟我说,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像妖怪,还是个冤死的厉鬼,我肯定会怕……

想到这,花子箫忽然像有所察觉一样抬起头看向我这里,略显错愕后朝我再次微微一笑,深黑的睫毛几乎快把一双弯弯的眼睛都要盖住。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笑,心已经怦
怦乱跳起来。

他完全没有骚狐狸的妖气,但也不是凡人的腔调。如此倾城的脸孔却散发着浓烈的鬼魅气息,当初我怎么就会把他当成人看了呢?

我现在就想知道,那番话是老爹在撒谎,还是我理解错误?
第四章 美人(二)
一曲将尽,花子箫指尖几次飞速跳跃,干脆地收了尾音,众鬼欢呼鼓掌。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后一群穿着粉袍的女鬼琴师唤到前方,让她们接着琴曲演绎下去。她们弹了几段,又有一
群男鬼从帘帐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长箫。

曲子从平静的开端变成了有节奏的合奏,众鬼们听得出神,花子箫自己却倚在窗前,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到发紫的石榴,用手臂长的青锋短刀将它切成两半,一边啃着石榴,一
边笑盈盈地透过珠帘扫向奏乐的妖鬼、听曲的妖鬼,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身上。要说他这个模样不诱人那绝对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我被他这样一瞅,莫名浑身舒畅地打了个哆嗦。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样骨碌碌滚上竹席。他又对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终没从我身上溜开过。大抵是幽都阴气太重,这美人明明是冲着我笑,
我却老觉得他那笑里渗着浓浓的怨意。若不是他离得远,我真会觉得他会用短刀一把捅穿了我的喉咙。

红色的烛光在微暗的琴楼里摇曳,弦无节奏地颤抖。鬼乐师们每次将曲子推向高潮,到关键时刻,花子箫用短刀的刀柄拨了几下琴弦,让激昂的曲子更带上了窒息的急促感。不时的,
他和众乐师的身影都像是在烛光中漂移一般。

原来这就是无常爷所谓的阴间奏乐,真有群魔乱舞之感。

我道:“这里秩序还不错,不像在阳间那样琴师总会被人骚扰,可以安安心心听曲子。”

丫鬟道:“不然不然,阴间可比阳间乱多了,只是没人敢在云霄琴楼里撒野,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
“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着脑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箫的方向,“例如这个!”

此时,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大肚男鬼冲了过去,四只手按住花子箫拿着石榴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金鱼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
你带走!”

石榴滚落,石榴子洒了出来。

花子箫把他所有的手都压在琴弦上,举起短刀往下砍了两次,一次剁下他两只手,无视他的惨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筝另一边的弦,把那四只手都震到了空中。与此同时,一群长舌
鬼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把那四只手吃了下去。那大肚男鬼痛得在地上翻滚,琴弦上仍然有些深紫色的鲜血,花子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红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上面的鲜血,
顺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个擦干净。

看见这一幕我的脸都不由扭了起来:“这也太残忍了。”

“夜叉姑娘才过鬼门关没几天,大概不知道我们公子素来都是这脾气。是那丑男鬼自己要去打扰他的雅兴。他早说过,奏乐时不欢迎任何人打扰。”接嘴的人并非我的丫鬟,而是一
个长了四只眼的书童。

“你们公子那哪里是奏乐,明明就是啃石榴。”

“一直弹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们公子心里想的也是这曲子。”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

“这道理换成男女情爱也是一样的。打个比方说,姑娘嫁给某人,可以专心伺候他,但心里大约念的是另一人。”

我稍微愣了一下,又一次想起了早没了下落的某人。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与花子箫对望了。他深黑的眼让人有一种踏入陷阱的错觉,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吸魂一样令人不敢挪步……

“媚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回听见少卿的声音觉得如闻佛音,我立即转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果然在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样子最正常也最俏丽,那小俊脸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脸孔上也很是打眼。他让鬼差把
听众们赶开,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

“幽都的七月半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听曲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却丝毫不介意,单手护着我的肩为我打开了一条道。

走出去了一些又回头看一眼花子箫,他没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像是刚才鬼附身一样的凝视从来没有发生过。

出了云霄琴楼,才发现入夜的幽州竟是别一番景象。

满城灯火尽灭,黄色的鬼火点亮了数万盏灯笼,均悬空上下浮动。街上各式各样的摊铺大肆铺张,卖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肠,辣炒肝脏,犼鳞镜(1),蠃鱼发簪(2),
枯骨长琴,九尾狐毛饰,头骨灯……街上不仅鬼比平时多了许多,还有许多妖和非常稀少的仙魔。

这时,刚好有一个长着三尺长脖子的女鬼和她矮墩墩的丈夫路过首饰摊,丈夫踮脚从摊子上取下珍珠骷髅头簪子,含情脉脉地抬头仰望着娘子。长颈娘子用脖子缠着丈夫的脖子绕了
一圈,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脸颊旁,丈夫饱含深情地把簪子别在了她的头上。

我被这一幕吓得不浅,少卿却仿佛受到了感动,也效仿这对夫妻,挑了一支蠃鱼发簪朝我靠过来:“媚娘,来。”

“不要。”

鱼发簪阳间不是没有卖,不过一般姑娘都喜欢凤啊龙啊鸟啊,谁会把一只长着翅膀的鱼骨别在脑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

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带着我乘车出了鬼门关,到了城外。

城外一片深黑的奈河上竟飘满了荷花水灯,乍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只燃烧的小船。不少鬼魂蹲在河边,用火折子把一些快要熄灭的水灯点亮。

我道:“他们在做什么?”
“续愿,这是阴间的习俗。七月半如果在阳间流下来的水灯上续写你的愿望,再把灯点亮,那灯燃烧得越久,你的愿望也就越可能实现。”

“这个有点意思,我们去看看。”

走近河岸,果然看见不少鬼在荷花水灯上写字,有“儿女平安”,有“与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长寿”,有“盼早日投胎”……

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少卿已买好一支笔递给我:“我猜你肯定想写点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拨过来一只荷花水灯,试图在上面写字,但发现点着火实在不方便。

少卿也在我身边蹲下:“想写什么?我帮你。”

“这一定要自己来,不然会不灵验的吧。”

我又试了几次,但好像怎么都下不了手,即便写上去也是歪歪扭扭的。少卿直接把砚台拿下来,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点墨,在水灯上写下“愿策儿”。

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要写什么。”

少卿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写下“平安长大”四个字。

早就知道我和他都太了解对方。我笑出声来,把写好字的荷花水灯轻放在河面上,将它推了出去,撑着下巴看它漂远:“希望这火能燃久一点。”

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我转过脑袋看了一眼少卿。他和我的距离很近,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盯着我看,似乎已经有一阵子了。不过我和他视线刚一对上,他便掉头看向奈河上的水灯,
勾着食指压在唇上清了清喉咙:“是啊,咳,是啊。”

…………

回到停云阁,客厅的红木窗前多了一团金白交错的东西,像是一团绒毛裹在垫子上。那颜色实在太璀璨,我和少卿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往前走一些,一颗小脑袋却从那团绒
毛中探出来,尖尖的脸和斜飞的眼睛让人很有似曾相识感。

原来是只狐狸。

我松了一口气,却见它一条金色的尾巴从垫子上滑下来,在空中摆来摆去。正揣摩着这畜生的出处,忽地想起数日前选夫婿,老爹说了一句“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

“颜……颜姬?”说完我自己都不确定,看了一眼少卿,他似乎比我还糊涂。

那狐狸懒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们一下,又噼噼啪啪掉下一堆金色的尾巴,我禁不住掏出手帕擦擦冷汗——原来老爹说的狐狸精还真就只是条狐狸。

等狐狸的尾巴全掉下来,我数了数发现这还不是只普通的狐狸,还是个高档的九尾妖狐。一见他那充满光泽的金银毛发,我手痒痒了,也乐了:“看样子我们没亏,就算是只禽兽也
好,以后留在家里当宠物看看门咬咬强盗也不赖。”

“虽然妖鬼疏途,但偶尔带它出门遛遛也是可以的。”

很显然,我和少卿一番话刺激了这畜生,它从垫子上跳下来,抖了抖毛,倏地变成了个人。

“连本少爷的名字都没听过,你们是怎么在鬼界混的?”

他抱着胳膊眯眼望着我们,银发雪肤狐狸眼即便是生着气也很是亮眼。可惜这人我不仅见过,还被他弄得鸡皮疙瘩乱蹿过——曾几何时,他就跑到云霄琴楼挑衅花子箫,想要和花子
箫比比谁才是阴间第一美鬼。这年头真是什么都变了,这男人不仅要跟男人比美,骚狐狸还跑到了我家来现原形!

少卿的脸都快皱了起来:“这么说,你真是颜姬?”

“不是聘书都下了么,还不知道我是谁?”颜姬一步三摇地走到我们面前,绕着我和少卿转了一圈,缓缓道,“果真是已有家室之人,就算是当大的也很亏待本少爷啊……”

其实他说的都是很平常的内容,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气真是快把人都熏死了。他厚厚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罢了,反正你们这些鬼在阴间也待不了太久,本少爷就陪着玩玩。”

骚狐狸太妖艳,光听他说话我都快酥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他这席话仿佛是对我说的,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能从少卿身上挪开过。

“东方媚。”
他用微妙的语调念出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又喃喃道:“东方媚啊东方媚,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二者都喜欢?”

看颜姬轻轻摇了摇修长的手指,看着少卿一脸不解,我却豁然开朗了。刚想开口澄清一些事,颜姬已经把双手搭在少卿肩上:“你就是东方媚,对么。果然是人如其名,但是有女妾
的情况下怎么还可以再娶男妻,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哦。”

如我所料,少卿整个人都变成了石块。

“怎么,说中要害了?”颜姬翘着尾巴摇了摇,又用手指勾了勾少卿的下巴。

下一刻,颜姬差点被少卿推翻。少卿惊慌失措地躲到我的身后,脸色苍白:“夫人,救我。”

少卿就是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王爷,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他们和普通的男人不大一样。

我干咳一声:“其实……我才是东方媚。”

颜姬原本在一脸不屑地抖袖口,听见我的声音后狐狸眼都瞪得滚圆:“什么?什么?鬼卒跟我说东方大人的孩子是个公子。”

“那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我清了清嗓子,“颜公子,这实在是一场乌龙,我回头就跟家父把事情说明白,把婚退了……”

“东方媚……是女人?”颜姬一脸悲怆地看着我,好像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啊,是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我拭了拭额上的汗,这情形实在有点尴尬。

“我……要和个女人成亲?”

“颜公子,今天我东方媚就把话撩在台面上说清了,咱们绝对不会成亲,这事纯属家父手误。今日之过,他日必当以美男相报。”

颜姬还是一脸恍然。

少卿指着颜姬,手指都有些发抖:“夫人,他,他……他就像个断袖(3)。”“断袖”二字说得特别小声,像是犯了滔天大罪生怕别人听见。

“什么像个断袖?”颜姬似乎被激怒了,“本少爷本来就是个断袖。”

在旁人看来我真是艳福不浅,死前克夫命死后中头彩全补回来了。但他人怎知我心中之痛,阴间嫁的三个丈夫,一刁毒,一谋杀亲妻,一断袖。断袖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我轻轻拍了拍少卿的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萧瑟地回到卧房里睡觉。

那些候选夫君里,唯一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满意的莫名被老爹淘汰了。人必然不能就此屈服于天命,这事我还得跟老爹从长计议。

翌日早上我便早早起身,打算去找老爹讨论公事和成亲的事,但看时间还早不好扰他清梦,就一个人到奈何桥下面溜达溜达。

前一夜的荷花水灯依旧密集地漂在河面。虽然阴间没有阳光,但白日也会稍微明亮些,奈河的水看上去很平常,也能载着这轻飘飘的水灯而行,不知为何鬼跳进去就会消失得连根发
丝儿都不剩。

顺着奈河一路往前走,放眼望去是清澈广阔的忘川。有笛声混着水声传过来,听了一小段我就不由站直了一些——这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是我时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

只是到这一刻,曲调竟凄凉得有些渗骨。我不知这样悠扬温软的曲子也可以被吹成这种调调,不由顺着忘川一路往前走。

散着阴光的桂花瓣被风吹了一路,最终落在了吹笛人的身后。他面朝忘川,身旁站了一个挑着灯笼的书童,仿佛已在这里站了一宿。

这红衣黑发的背影实在太好认了,想必整个幽州只此一人。他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而是轻按着笛孔,把那首我从未听全过的曲子完整地吹下去。

一曲终了,他对着忘川站了很久,接过书童的灯笼:“意生,你先回去。”

“是,公子也请早些休息。”

书童意生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过身来立即看到了我:“夜叉姑娘?”
花子箫也跟着回过头,将笛子握紧了一些:“东方姑娘,居然这么快又见面了。”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埋着脑袋走了。我靠近了一些:“敢问花公子吹的曲子是……?”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是第一回听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琴曲,这些年已经没什么人记住了。想必东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里听过。”

这花子箫可以说是我在这里遇到最怪的人。一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美貌盛极让人忘魂,但隔远了看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之气又令人害怕。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说回来,我在京城里看见你时一直以为你是人,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幽都美人。”

“那是因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实际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人是东方姑娘这样的。”

他这样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现在我是人身吧?”

“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实在有些唐突。”
第五章 画皮(一)
你永远不会想到被个绝色美公子这样称赞是种什么感觉。所幸我是在青楼唱过曲儿的,还不至于当场晕过去:“花公子实在过誉了。”

花子箫正欲接口,一阵呜呜啕啕的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和他对望了一眼:“你听到了么?”

“嗯,可能是新鬼,去看看吧。”

我们顺着哭声一直沿着河岸走,最终在一片红花前看见一个女鬼的背影。她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淌水,湿透的黑色长发落下来,珠宝和簪花散了满地。她身体有些浮肿,一边抽
泣,一边按压肚子,往外呕吐了很多血水。看见这个场景,我像脚被打了钉子一般杵在原地,花子箫却丝毫不感到害怕,径直走向那女子,轻声说道:“姑娘,需要帮忙么?”

女鬼僵着身子把脑袋转了过来。

看见她脸孔的那一瞬,我反应及时没有叫出声冒犯了人家——她的脸苍白而生硬,双目圆瞪,嘴唇外翻,身体肿胀而腹部鼓起,整一个被抛在水里七天七夜才被捞起来的尸样。

“我,我死得好冤……”她翻起的嘴唇微微一抖,更多的血水从口中涌出。

看见那些污血,听见她的哭声,花子箫依然没有觉得半点恶心,反倒耐心地弯下腰想要搀她起来:“有事起来慢慢说罢。”

女鬼用力摇摇头,捂着脸大哭起来:“我被家丁陷害了,他趁我官人不在的时候在饭中加药,起来以后,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接下来,我就被浸猪笼了,我官人试图阻止他们,
但没有人相信。可是,我真是冤枉的啊……”

她的哭声凄厉而幽怨,在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尖锐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花子箫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你已经变成了画皮鬼,不如披一张皮到阳间去看看,查清是谁害了你,讨回清白,说不准也可以找阎王爷要个好胎。”

女鬼身体抖了一下:“倘或我也去害人扒人皮,那和那贱人家丁又有何区别?只要官人他还平安活着,即便要我死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

花子箫道:“你含冤而死,你丈夫起码要捞回你的尸体,求佛超度,可你现在依旧是这般模样,显然是被他忘了。这种男人,念他何用?”

“胡说!”女鬼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他必然是有其他的事一时忘了。平日我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他怎么可能对不住我!你们这群当鬼当惯了的,不
过是在嫉妒阳间百年如一日的夫妻之情!”

听她这么一说我额上青筋乱跳,但看她也才死没多久就放弃了斤斤计较:“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已经漂到这里了,好歹先过了鬼门关再决定接下来的去留。”

“过了鬼门关,我岂不就真成了鬼!你们休想害我!”

我本想说你待在这也是鬼,不过是散魂画皮鬼罢了,但看她反应如此激烈,想来劝也无用,只好哄骗道:“姑娘,成了鬼再想变回人只能投胎。反正已经回不去了,不如去幽都里转
转。阴间好得很,在这里你可以嫁多个男人……”

女鬼惊叫:“我向来只听过一夫多妻,从未听过一妻多夫,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别让你的骚气沾了我满身!”
不守妇道是个多么熟悉的词儿,死前被人念得耳朵都生茧子了。我无奈地看了一眼花子箫:“她不喜欢我,你继续留下来劝吧。我先回城里找我爹。”

“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我们一起。”花子箫又俯身对那女鬼道,“姑娘,我回头再派人来助你。”

顺着忘川往回走,花子箫道:“东方姑娘来到阴间不久,竟然就知道了这里有一妻多夫制。”

“我老爹硬塞了三个丈夫给我,我能不知道么。”

花子箫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大概是我在这里见过成亲最快的人了。”

看着他那倾倒众生的笑,我的心跳又怦怦加快了几拍,也更加确定了老爹那边苗头不大对。我道:“花公子可有听过东方莫这个人?”

“孽镜大人是一方鬼帝,我自然听过。他与你姓氏相同,不知是否巧合?”

“他是我父亲。”

“原来东方姑娘是鬼帝千金,失敬。”

听见“鬼帝”一词,我脑中浮现了老爹抽着烟枪胡牌的模样,怎样都没法把这两个玩意儿联系到一块儿去:

“哪里哪里,太客气了。只是想问问,花公子是否认识家父?”

花子箫笑道:“我认识他,他是否认识我就不清楚了。”

看样子花子箫和老爹并未结怨,那便不是老爹感情用事。可是说花子箫长得吓人不让我和他接触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毕竟汤少卿和谢必安的鬼身都够吓人了,尤其是必安化鬼时的舌
头简直就是噩梦,我自个儿变成鬼照镜子也可以被自己惊得半死,花子箫的鬼身能恐怖到哪里去?

直接问他鬼身长什么样又不大好,我想了半天只得拐弯抹角道:“花公子的人身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即便是在阳间也一样。”

花子箫微微一怔,道:“我没有人身。”

我眨了眨眼:“你没有人身?那现在这是……鬼身?”

刚好这时我们走到了奈何桥旁,花子箫道:“我看见了熟人,去和他聊聊。”

奈何桥旁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翁。花子箫道:“六爷,腿站麻了么。”

老翁道:“老太婆现在在阳间身体好,我乐意见她这样健康地活着,再久也可以等。”

老年夫妻的感情总是令人动容,旁边的几个同样在桥上等候的黄毛丫头鬼自觉小巫见大巫,都热泪盈眶起来。

老翁道:“美人公子,我死了到现在也有三十余载了罢,那会儿就见你在这,连鬼帝都会投胎去人间一游,怎么你就没想过呢?”

花子箫道:“六爷上次不是才催过我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喜欢幽都。投了胎,未必会有现在这般快活。”

“幽都阴气太重,到底只是暂留地,你这又是何苦。”

花子箫笑了笑,和他别过便又重新走向我。

其实经他们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这六道轮回总有诸多规矩,譬如众鬼总觉得鬼门关一定得过,奈何桥一定得走,孟婆汤一定得喝,胎也一定得投。如果你不转世不投胎,那你就是怪
胎。

其实谁又规定过鬼一定要转世?不过是人定的框框条条罢了。

我道:“花公子,除去阎罗王和无常二爷那些繁务缠身的大忙人,你是我见过唯一对阴间恋恋不舍的人。”

“我不是对阴间恋恋不舍,只是不想转世。对大部分人而言,只要转世,一切都好办,一切可重头。”花子箫用笛指了指奈何桥,“可对我而言,真正过了这座桥,喝了那口汤,才
算是到了尽头。”
他这样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我和他才认识,问太多到底不大礼貌,只是接着他的话应对了几句便在幽都里与他暂别。

进城后我越过判官殿,直接去阎王殿找老爹。果不其然,阎罗王、牛头马面又和他围成了一桌。见我来了,爹抽着大麻欲仙欲死地说道:“媚媚,工作的问题你找为父就不对了,应
该去找少卿那小子,他会给你安排个好司职的。”

我如何没找过少卿?

“夫人,我不忍心你在外面饱经风霜。你只需要在家里弹弹琴种种花,等着相公我把银子全部给你挣回来给你数便是了。”

——以上是少卿的原话。

我还在石化状态,爹又补充了一句:“至于你三个夫君,我们择日把你跟他们的喜事办了吧。马面,这牌我来和,你去帮我女儿翻翻黄历挑个良辰吉日……”说到这,他身子稍微抖
了一下,因为我拍了拍他的肩。

“女儿,有话好商量,这牌为父先不打了便是……”老爹终于放下烟杆和麻将,畏畏缩缩地看着我,老老实实开始为我安排司职。

不负众夫之望,作为女的夜叉,我拿下的司职便是鬼门关提督。鬼门关提督何解?便是在以鬼门关为起点往幽都城内走,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巡逻看门,凡遇闹事者,砍。

“媚媚,你身上流着为父王八之血,给那些小鬼们点厉害瞧瞧。”老爹难得热血地拍拍我的肩,“倘若干不下去,随时找为父,为父立马给你换司职。”

大概是心有愧疚,老爹对我一向溺爱到有些害怕。

其实成为“属泥鳅的老王八”之前,他清廉得要命。到什么程度呢?简而言之,就是连我满月时人家多送了十两白银都会被关门放狗。

当年爹是个三品参议,这个品级的官职在京城简直跟蚂蚁似的多,可他的工作得和丞相打交道,来拍我们家送礼拍马的人是年年有月月有。

爹出仕的前十年里,和他同期赶考的进士们都飞黄腾达大发了。爹却和二十年前一样还是个小参议,老老实实领着每月二十多两的俸银过日子。娘那边的亲戚对他意见大得很,说他
不懂从官之道不知变通,说这二十两银子请官员们吃一顿饭都不够。我娘多少有些受影响,但嘴上从来不说。

后来右丞相死于一场大病,新上任的丞相不那么护着他,那些旧时被他拒在门外的官员们用不到半年的时间把我们全家请出京师,让老爹到边境“升官”了。

接下来的七年,娘的怨气之重,简直就跟这地府的女鬼似的。这多少也有些影响老爹,但老爹嘴上也从来不说。

七年后,叛军打到边境,我大哥被浩浩荡荡的敌人活捉砍了脑袋祭旗。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当时升堂时“明镜高悬”几个大字下面空空如也。老娘准备喝一口上好的鹤顶红,老
爹捅了二哥,正拿剑朝我走来,却在挥剑的前一秒住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朝廷派了镇国将军和小王爷来平定叛变,我才侥幸没被自己的亲爹砍掉为国捐躯。事后,老爹的忠烈壮举总算为皇上察觉,他代替之前的废材当了右丞相,老娘成了
一品诰命夫人,大哥二哥带着一长串谥号安葬在皇陵,我被指婚给了镇国将军,同时娘那边的一群舅舅姨妈也跟着鸡犬升天……总之,老爹他年过半百,才终于混出来了。

三年后小王爷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死活要皇上改掉我的亲事把我指婚于他。但老爹相当威武,到底还是遂了我的心愿,让我进了杨将军的家门。

只是从那以后,老爹也是越来越想不通了。寒窗十年勒紧裤腰带奋斗数十年,最后加官进爵却是由两个儿子的脑袋换来的,这听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大对劲。不过他一滴眼泪也没掉,
没有弄死那些以前让他“升官”的中书省混账们,而是做了一个伟大而正确的选择:他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这一点从我弟和我的满月酒宴对比,还有他腰围的暴增速度就能看出来。

老爹余下的十年长胖了四十多斤,天天大鱼大肉吃喝嫖赌浑浑噩噩。有一天把家产都赌进去却输了个精光,他心脏本来就不好,那会儿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没提上来,就挂了。

他去世时我镇国将军已经被我克掉了,所以我们家的情形比十年前还凄惨些。侍卫们在家里搜刮老爹十年内败的万贯家财时,娘对我说:“当官就是这么回事,你清廉,官员们跟你
过不去;你贪污,皇上跟你过不去。对也是错,错也是错,反正人睁眼闭眼几十年,还不如就这样吧。”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说的“就这样”到底是就哪样。我只知道自己从那以后没了什么盼头,毕竟亲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情爱方面一颗心又只挂在杨云身上。几乎是第一次与他见面后
没多久,我便想和那浮肿的画皮女鬼伺候夫君那样对他,只要能嫁给他,哪怕为他做饭洗衣,吃他吃剩之食,洗他洗剩之水。哪怕亲眼撞见他对别的女人海誓山盟,自己到头来不过是个垫背
的,也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心甘情愿。

很多时候女人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在让男人瞧不起的位置,一旦对方真的做出瞧不起自己的事,又会恼羞成怒。
…………

很快我就上岗开始进行提督的工作了。每天化作鬼身,身后跟着一帮小夜叉,从鬼门关走到骨身街,从骨身街走到幻劫街,从幻劫街走到三仙楼,再从三仙楼走到西城……不得不说
这司职真是又闲又威风,除了小夜叉们老在后面叽叽喳喳让人脑子有点疼,其他各方面我都觉得很圆满。

两日后,我在鬼门关门口巡街,迎面驶来一辆彩绘马车,花子箫和书童意生从里面走下来。花子箫看向我:“东方姑娘,我让人去查了查那个浸猪笼画皮鬼生前的端倪,现在有了结
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她?”

“好。”

我让小夜叉们继续巡逻,自己跟着花子箫出了鬼门关。

“你看,实际上她的官人并不是她说的那样。他在阳间早就有了情妇。”

花子箫掏出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了画皮女鬼丈夫此时的模样。他正搂着一个二十左右年轻貌美的女子躺在长椅上卿卿我我,两人都衣冠不整一脸懒洋洋的倦容,似乎刚办完好事。

花子箫道:“实际那画皮鬼是被她自己丈夫和情妇联手害死的,他们在她和家丁饭菜里下了药,让家丁在她睡觉时侵犯她,最后再让邻居来揭发。”

看见那对男女不知廉耻地亲热,我皱着眉头道:“这男人为何不直接纳妾,反倒要害死自己的结发妻子?”

“因为那画皮要的是一对一的夫妻关系,宁死不屈。”

听到这句话,我脑子短暂空白了一下,然后回想起了一个类似的场景。

当年,那人气息奄奄地躺在我的怀里,一直跟我道歉。我人生中少有如此失控,也不管他是否快死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阵乱骂。那时自己实在太混乱了,骂了什么也记不大清楚,我
就知道自己最后问了他一句:“这就是这么多年你连我手都不愿意碰的原因?你喜欢她,我不介意你纳妾,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媚娘,我对不起你。可是,她只能接受一对一的感情……”

他死了以后我觉得这场景实在有些好笑,一则丈夫都死了我还是完璧之身,二则他到死竟还是在为她设身处地而想。

回到京城以后,亲戚们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实际底下都在偷偷怨我苟且偷生,没在战场上随他去了。

其实我大老远孤身一人策马从京城赶到边疆,确是为求能与他死在一处。可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我拿什么脸面随他而去?
第五章 画皮(二)
我和花子箫重新找到了那画皮鬼。她竟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一直在忘川旁同一个位置坐了几个晨宵。她是画皮鬼,浑身挂着水珠子坐在这通风口处,没初见时那么肿,但腐化的肉身已经
开始发臭了。

画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恢复能力,所以之前我见到的画皮鬼多半都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裹着一层人皮防止下面的尸体烂得太快。可是这女画皮
显然比一般画皮鬼都要超脱些,身上爬满了蛆,头上飞满了苍蝇似乎也无法影响她惊天动地的爱。对着这样执着痴情的人,连满腹锦绣的美人子箫都犹豫了好久才过去向她摊牌。

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这画皮会做些什么,没跟着一起去。果不其然,画皮颇具穿透力的凄惨尖叫传遍了忘川两岸,一路直奔黄泉。她用被虫子刨开的手刨着地上的土,疯
狂摇头扯着嗓门嘶喊: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们嫉妒,你们嫉妒啊啊——!!”

这叫声实在太惨了,我禁不住皱了皱脸。花子箫是资深老鬼,对她那又恐怖又可怜的模样毫不畏惧,蹲下来耐心地把镜子里的景象给她看。这下可好,惨叫声更高了几个调,我的小
心肝都被她叫得乱颤起来。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了,花子箫大概也知道此时劝她投胎不会怎么管用,便转身随我离开。

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了,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花子箫道:“我已经把折子上交丰都大帝,他死后会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轮一回。只是这姑娘本身不愿意进鬼门关,若错过了投胎的好时机,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点点头:“那明天我们再来劝劝她罢。”

花子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东方姑娘,你还要与我一起来?”
“当然了。”

花子箫点点头,反应依旧是淡淡的,但眼角同样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明天我来停云阁接你。”

回到停云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烟雾缭绕,中间摆了个方桌,老爹、颜姬、谢必安、汤少卿正围成一圈搓麻将。

汤少卿格外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牌,像是每块麻将上都写了经文一样念来念去;谢必安挑着一边眉毛,斜眼看着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钩子往他
的烟斗里塞烟草,还不时吹一吹;只有颜姬脾气不咋地,一只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脸不耐烦地瞅着少卿:“再看那九筒都变麻子爬你脸上了,快出牌啊。”

少卿惊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颜姬翻了翻妖媚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烧完了,这种水平你还打什么牌,回去生孩子好了。”

终于少卿还是出了一筒,颜姬用拇指和中指弹了二三筒:“汤记小饼子,吃了。”

“你……你吃我!”

“就吃你,怎么着。”颜姬笑得花枝乱颤。

老爹这才不紧不慢地含着烟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刚好少卿看见我了,射向我的视线直冒精光。我绕到他身后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颜姬的,觉得这么好的手气被少卿打成这样也挺不容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
打麻将。

我在少卿旁边坐下,帮他出了一次牌。

“媚媚回来了。”爹吐了一口烟,夹着烟斗,单手弹出他的牌。

谢必安吊灯下的脸是蛮英俊,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善类:“娘子帮衬着小王爷,小王爷若再输,面子岂不是丢大了。”

颜姬吐了一口气:“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我抬着眼皮子地看了他们一眼,见少卿又把手放在毫无逻辑的牌上,直接拨开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了。而少卿这家伙手气不是一般好,他摸来的牌几乎都是哗啦啦一个色儿,加上
我在旁边帮忙,不出几轮下来骚狐狸和无常爷的脸色都变了。

“媚媚,这牌我们待会儿再打,先谈正事要紧。”

还是爹最懂我,但我岂能轻易放弃,摸了个牌用中指拇指读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毕把手摊开,接过老爹的烟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俩男人,朝他们几个勾
了勾手指头。

“夫人,果然还是你最厉害。”少卿热泪盈眶地搂着我的肩。

“怎么可能,这是巧合吧……”颜姬一脸不可置信。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我们再来一盘切磋切磋。”谢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银子。

这群少爷王爷无常爷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么地方。我内心充满鄙视地含着烟玩,谁知老爹感动地拍拍我的肩:“看你们如此融洽,为父想三天后的婚礼也可如常举
行了!”

其实我不会抽烟,以前为应待丽春院的特殊场合,抽烟的架势倒是学了个十足。被老爹这样一说,那烟直接从鼻孔里喷出来,我被呛得狂咳飙泪:

“什,什么……”

爹放情地洗牌,从迷雾中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为父心意已决,三日后为你们四个举办大婚!”

老爹看事情一向标新立异,诸如夫妇麻将桌上和乐融融,是以促成凤凰于飞,百岁之好。

三更天时我隐约听见颜姬抱怨太累,他们才总算散伙入寝。
这强媒硬保的事实在有点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辞推脱,翌日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轻手轻脚下楼准备去厨房里拿点凉馒头,却看见一个素衣男子的背影。

他的头发到腰长,此时以青丝松松地系在背心,几缕碎发垂在肩头,隐隐露出下面清秀的侧颜。原本以为是少卿,但少卿头发没这么长,肩膀也要更宽一些。这男人比较清瘦,也不
似颜姬长了一头银白的发。见他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我刚想开口问是什么人,他却闻声转过头来,愣了一下:

“已经起来了?”

“无……无常爷?”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严重受惊。

“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你那是什么脸。”

直到看见他有些藐视人的眼神,我才松了一口气。是平常的谢必安。可是看他一边拿碗筷一边盛稀饭,还穿得这样随意居家,实在无法和拿招魂牌顶高帽飞来飞去的勾魂阴帅联想到
一起去。

没发多久呆,他已把稀饭和馒头放在我面前。和我对望了一眼以后,他又补充道:“那是什么表情?里面没有加人肉人血。”

“你怎么一大早就起来做饭了?”

“无常的司职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娘子以为我跟你一样闲么。”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亲自下厨做饭?这种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

“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出生便有丫鬟做饭吃的。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没人伺候着,你迟早得饿死。”

也不知是否发型衣着改变的缘故,谢必安这一日的杀伤力比以往小了很多。他的头发又长又厚,放下来把脸衬得更加秀气俊俏了。其实相较花子箫,我更喜欢谢必安这样的长相。谢
必安生得俊,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让人觉得真实。花子箫好看得有些太离谱了,性格也是虚虚渺渺,真似一缕飘在阴间的幽魂。

喝了几口稀饭,我向谢必安道了谢,正准备朝外面走去,他忽然递给我一面镜子:“这是生前镜,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后的鬼身,你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为什么?”

“看你是个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脑子也不大机灵,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这个照一照,不然被人骗走吃了孽镜大人恐怕要弄死我们几个。”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横着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没早点看出你的长舌头么?”

谢必安回瞪我一眼,仰着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个,别告诉我才认识他几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内在。”

我向窗外探头,竟看见站在楼下的花子箫。

谢必安道:“他的鬼身确实不像同类那般吓人,但性格还真得小心一些。这阴间能把他看透彻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自己了。”

…………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几缕飘忽的鬼魂。纸钱行的白纸飘出来,像是大雪一样飞了满街。

我跑下楼朝花子箫挥挥手:“花公子,这么早?”

花子箫道:“我把你吵醒了?”

“你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怎么吵醒我?是我一夜没睡好……”我打了个呵欠,“走吧,还是那姑娘的事要紧。”

“好。”

他朝我微微一笑,与我并肩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和人确实有很大差别,或许是要敏锐一些。和花子箫一起走在回魂街,我忽然发现这条街和阳间的很多街一样,走着走着,便有了似曾相识之感。像是曾经来过成
百上千次,只是一次也记不住了。
我们又一次来到忘川河畔,却意外地发现那个画皮女鬼已经不在了。两人在河畔附近找了半晌都没发现她的踪影,决定回城里问问鬼卒她是不是已入城,可是顺着河畔往回去的方向
走了一段,忽地看见对面的黄泉路上有一个眼熟的美貌女子。

女子面前放了一个大铁锅,她刚为锅底下的火焰添加了一些干柴,便站起身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花公子,你看那个姑娘。”

花子箫朝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你认识她?”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眼熟?”

“不曾见过。”

“……她是那画皮老公找的情妇,我应该没看错吧?”

花子箫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好像是她。”

其实这女子又年轻又貌美,绝对有让男人过目难忘的资本。我也想过在幽都美人的眼里,再是美人也不过是块画上的元宝,但没想到花子箫竟直接把她忘了……

我道:“她居然也死了?”

花子箫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声:“是。不过可能和你想象的略有差异。”

我正想问原因,那女子看见了我们,在对面朝我们挥了挥手,大声说了一些话。但水声太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她又指了指面前的铁锅示意不能离开,让我们过去。

我们随便搭了一艘船过了河。那女子赶紧迎上来:“公子,姑娘,昨天我实在太失态了,还请你们原谅。”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花子箫。他摆摆手:“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

“哦,忘记了,我还披着那小贱人的皮。”女子拉了拉自己的脸皮,“昨天大半夜的,我就回了一趟家,把这新衣服拿来穿上了。怎样,还合身否?”

她提着淡粉色的裙摆原地转了一圈。近看了才发现她和七月半遇到的鬼画师一样,有一张假到不行的脸。只不过她身上披的是新人皮,肌肤还没有死透,顶多只是脸上神经不自然而
已,并不会觉得像披了尸皮。

花子箫道:“姑娘开心就好。只是,你就这样把丈夫和他情妇的肉都煮了吃么?”

“不,小贱人扒了皮的尸体已经被我扔进奈河。这里只有我官人的肉,不过这里头的水也是奈河里的水。”

花子箫轻叹了一声:“未经丰都大帝亲自批准将人扔进奈河,是会下无间地狱的。或许你的情况会酌情发落,还有希望离开无间地狱,但永世不得超生已是定数,你不会后悔么?”

“我不在意。”画皮嫣然巧笑,“只要有机会出来,就这样披着人皮过日子也未尝不好。以后我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想让什么男人爱上我,什么男人就会爱上我。任何人的
丈夫都可以是我的丈夫,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一样。”

“但是,一旦他们看见你皮下的真正的面目,别说爱了,恐怕会吓得一病不起,这也无所谓么。”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不变成画皮鬼,也不会有人真心待我。就连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丈夫,也一样……”她走回锅旁,用一个大勺子在里面捣了捣,一些黑乌乌的头发和切断的
手脚浮了起来。

重新搭了一个驶过的便船,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死人脸皮上森森的笑容,浑身都不自在。

在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才子美人的佳话都是这样,开端美丽,结尾恐怖。

…………

原本花子箫想送我回幽都,但船还没划到对面,空中就下起了大雨。花子箫从船头拿了一张翠绿色的布匹盖在我们头上,看了看远远的鬼门关:“早知道会下雨就弄一辆马车来。现
在马车多数都被租赁走了,一路走回去又太久……东方姑娘,要不你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下?”
“你家在何处?”

其实此时我们的距离并不近,但那块布匹盖下来就把空间压缩得很小,像是船稍微晃一下我就会摔到他身上。花子箫还是穿着大红的衣裳,那印着深绿叶的翠绿布匹盖在他的黑发上
竟没有一丝违和感,反倒把他的面容衬得更艳丽了。

“在忘川上游,这里过去会比较近。”

“好。”

花子箫没再回话,只是低垂着眉眼对我微微一笑,便望向了忘川的尽头。

雨越下越大,但坐在我们对面身材健壮的男子像是没了感知,一双眼一直瞅着对岸的鬼门关,从头到尾连脸上的水都没有擦拭一下。

“这位壮士,这里还有一块布匹,要不要挡一挡雨?”我把另一块布递给了那男子。

男子这才回过头,摇了摇脑袋:“不必了,终于要到了,我马上过河。”

花子箫道:“我在阴间待了这么多年,还很少见人这样急切地想入鬼门关。可以问问原因么?”

男子抓了抓头,暴雨中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我要进去找我的主子。”

花子箫道:“如此忠心,实在难得。”

男子怔忪片刻,突然抱头痛哭道:“不,我不忠心!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男主子为娶他的情妇进门,在我和她的饭里下了药,害我对她做出不忠不义之事,还害她被浸了猪笼,是我
害了她!!”

我和花子箫对望一眼,都不由回头看向远处正在煮活人汤的画皮鬼。

我道:“既然你知道这样是错的,为何还要对她……”

“我是她的家奴,从小就喜欢她!你问问你身边的公子,又吃了药,又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还这样主动,哪个男人能忍得住!我本来是打算事后就带她私奔,但
是……”说到这里,男人又哭了起来,“生前是我没用,我出生卑贱,我配不上她,但现在我们都死了,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的心意……”

花子箫沉默了半晌,道:“倘或她死了,样貌与心性已不再是当初那般模样,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么?”

刚好这时船已经靠岸了。

男子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对我们说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介意。因为这一次我就是再死一次,也要带她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男子连擦去雨水的精力都没有,便朝着雾气蒙蒙的鬼门关跑去。

那道门前永远吵吵嚷嚷挤满了新魂,此时几个判官和勾魂正在整合队伍。在这大雨中,那些散魂新鬼每一个看上去不显眼,你却永远不知道他们生前发生了多少故事。

…………

大概是这画皮的小插曲让我心情有些恍惚,船夫摇起了橹也不曾留意,身子一歪,兜里的生前镜掉了出来。我拾起镜子的时候,刚好是照鬼身的反面,里面映出了花子箫现在的模样。
我见他没有注意,便偷偷把镜子翻过来,以正面照了他一下。

看见镜子里的倒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其实脸还是一样的,但出现在镜子里的,真是一个青丝如云长袍飘逸的仙人。

一个出尘的仙人,竟然会变成这种鬼魅的样子……到底要经过多少年的阴间生活,一个人才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我出神了小片刻,把镜子收回怀中:“刚才那一对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花子箫这才重新低头看着我,眼中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实际这样的事在阴曹地府有很多。看多了,也就会淡一些。何况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船在忘川上游停下来,我们到了花子箫家。他家前面有一片竹林,雨落风吹,竹林里便是一阵枝叶清响。穿过竹林,里面有一片红色的宅院,牌匾上面题书“花府”。

进入府邸,花子箫吩咐侍女拿布巾为我擦拭头上的雨水,然后自己进屋换衣服去了。观察了他的宅院,才发现这里真是个书香门户。仅仅是一个客厅就摆满了笔墨和纸张,墙壁上也
挂了许许多多的山水画、花鸟画、仕女图。不过仕女图里的女子不论姿势衣裳变化再大,脸始终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张——花子箫已故的妻子。

不一会儿,他换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裳出来,见我正盯着那些画像看,走过来说道:“画技劣拙,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很好看。”我盯着那一幅幅仕女图,“这些……都是你的妻子么?”

“嗯。”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与她阴阳两隔。当时我以为你是人,就想你妻子可能死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应该是还活着,对么?”

“或许吧。”

“你不知道?”

“如果真去查,我可以查到她在哪里。但我知道即便还活着,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人。”花子箫抬头看了看那些画中美丽的女子,“画这么多画像,仅仅是因为情难自控。其实,早该
放手了。”

看着他认真观画的侧脸,我笑道:“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曾经对一个人这样痴迷过。”

花子箫转眼回了我一个笑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也不知是没兴趣,还是已经完全了解,总之有点尴尬。

黄昏时分雨稍微小了一些,我向花子箫借了一把油纸伞准备离开。

花子箫撑着伞送我出了竹林,我抬头看看天:“花公子请到此留步。”

“不能让一个姑娘在天黑后单独回家。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走吧。”

花子箫难得态度如此强硬,我却实在觉得老麻烦他不大好意思了。我道:“这……恐怕不大方便。”

“何来此说?”

“公子应该知道我家有三任夫君,如果他们知道我到过你家……可能会不大方便。”

花子箫怔了怔,道:“失礼了,我没想到这么多。那我送你到河岸边。”

他送我到竹林边缘的忘川旁,把伞递到我的手里。我接过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竟自己神经兮兮地抽了一下手,重新握住伞柄,抬头看了他一眼。

油纸伞和雨雾的淹没中,他的眼睛比平时更黑且深邃一些,睫毛投落了明显的阴影,就连声音也比平时温柔了许多:

“东方姑娘,路上请小心。”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忘川旁嘱咐了我一句“路上请小心”,回去以后,我竟一个晚上脑子里都糊里糊涂的。

三个夫君回去准备老爹所谓的婚礼去了,这一夜不在,家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明明大好的日子即将到来,不明所以的,我闭上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花子箫白天说的一句话:

“情爱原本如此,腐朽彻骨,至死不渝。”

接下来,我像中了邪一样跳下床,穿上衣服带上油纸伞,离开了停云阁。

…………

……
“公子正在梳妆,请东方姑娘在这里稍等片刻。”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脑子真是被门挤了,再是被花子箫的美|色诱惑,身为一个姑娘家,也没道理大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送伞。

以前我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是十四五岁的我也不会做这种事!

自从死了以后,真是什么荒唐我便来什么,脑瓜子真是进水了。但现在走的话似乎又显得有些不礼貌,还是在花子箫门外打个招呼然后走人比较好。

不过听说花子箫在“梳妆”,我有些意外。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阴间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现象也很严重,但我一直以为花子箫是天生的美人,不像颜姬那样动不动就搔头弄姿,没想到大半夜的也会梳妆打扮,而且还花了这
长时间。

我一边瞎想着花子箫对镜贴花黄的模样,一边笑着进入了花府后院。

一抹冷冷的苍白月光细染了庭院,院中满目枝头红花如绣。也不知是否即将大婚带给我的惊吓太大,这一夜月色瞅着特别凄冷,别院里也安静得像块凌晨的坟地。若不是前院里偶尔
传来开门关门的吱嘎声音,我会以为自己双耳已然失聪。

后院回廊重重,直通好几座红宅,我正暗自揣摩花子箫的卧房是哪一间,却在这庭院里看见了一片比月色更森白的东西。

最初我以为那不过是个吓人的雕像。但眯了眯眼睛,却发现那团白色的东西居然会动。一瞬间我惊得动都不敢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无声动着东西……

那是一架人的白骨骷髅。它正坐在地上,面前的红木矮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各色颜料,桌子上方吊着一排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毛笔。骷髅背对着我,正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拿着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对着桌面上铺着的东西画画。

红色花瓣从枝头飘洒,像是回魂街满天飞舞的纸钱。它们旋转着落下,落在桌面铺着的美人皮上。骷髅伸出细长的指骨,轻轻捻起那片花瓣扔到一边,又继续在美人皮脸上描描画画。

大概是因为环境实在太安静,再是细微的动静都可以发出声音惊动那骷髅。我连伸手捂住嘴巴的勇气都没有,浑身僵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骷髅补了几笔以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东方姑娘,我已命人请你在外面等候。这样贸然闯进来,是否有些失礼?”

是花子箫的声音,是从骷髅的方向传过来,但却没看见骷髅的下颚骨动一下。我正琢磨着花子箫在哪里,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既然进来了,就请先坐罢。”

“花……花公子,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你不是看到我了么,我在这里。”

终于,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桌子上的人皮。

手中的油纸伞咚的一声落地,我双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直接夺眶而出。

看着骷髅把人皮从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像穿衣服一样把手伸了进去,我终于惊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转身拔腿逃跑了。

跑了几步我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下深院里。

森白的冷月中,花子箫披好了人皮,隔着重重繁花遥望着我。月色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美丽浓烈而倾城,眼睛一如既往深沉莫测,只稍眯起一些便剩一片幽黑,让人魂牵梦萦。
第六章 鬼嫁(一)
发现了这种天大的秘密,我实在忍不住需要找人倾诉倾诉。本来打算跟爹说,但爹跟几个小辈玩腻了,浪子回头重回阎王殿办正事去了。骚狐狸长了一张不可靠的脸。无常爷很靠谱,但介
于他的一向公私分明我不敢多说。最终我去了书房找少卿。

少卿正坐在桌前翻一张秦朝的竹简,不时提着笔在旁边批注,连桌上的茶壶都已不再冒热气。我看他看得这么认真,悄悄地走过去在他身后低声说:“少卿。”

少卿还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的墨溅在纸上,一张密密麻麻的骨立小篆毁于一旦。不过批注瞬间就变成了浮云,他回头意外地看着我,站起来把我紧紧抱入怀中:“夫人,你终
于回来了!”

我被他勒得透不过气说话困难:“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答应我,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少卿一脸严肃:“我答应你。”

“你知道花子箫么?”

“知道。地府首富,在幽都开满了琴楼茶馆赌坊客栈的那个小白脸。别人都叫他美人子箫。”

真不知道少卿哪来的勇气说别人是小白脸……不过花子箫的司职我还真没听过,竟是个商人。

“就是那个花子箫。”我深吸一口气,“他是个画皮。”

少卿惊道:“什么?”

“对,幽都第一美人是画皮鬼,很惊悚对不对?”

少卿余惊未定,我已把自己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详详细细描述了一遍。少卿听得脸色发白,到最后竟又一次把我搂入怀中:“他没有伤害你吧?你有没有受伤?”

“当然没有,我跑了。”

少卿闭着眼,在我后背上下摸了几回:“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下次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先叫上我,我可以保护夫人。”

“少卿,这不是小事。画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这事传出去,花子箫若知道是我们干的好事,我们俩保准——”我划了划脖子,一头冷汗。

少卿吞了口唾沫,也认真地点点头:“这确实有些蹊跷。我当王爷也有一年了,竟完全没听过类似的小道消息。夫人,你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两日后,翌日老爹已派人定做了大红喜服,与三个夫君神速地把第一批贵宾名单整理好,并将喜帖送了出去。下午爹赌瘾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还有一群丫鬟
小厮在客厅里筹备喜帖,谢必安还把他的哥们儿黑无常也叫过来帮忙了。于是,这些个人里最热心的是汤少卿,最有效率的是谢必安,最漫不经心的是颜姬,最没效率的是黑无常。

汤少卿每写几个字就会跑来找我邀功,谢必安做事讲究的就是快狠准,不出一会儿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单整理好了。黑无常看去沉稳又能干,做事的时候两只眼睛却一直没有从颜姬身
上挪开过。颜姬斜斜倚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不时抬起睫毛看我一眼,伸手勾勾我的下巴:“长得倒是不赖,可惜是个女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是对不住你啊,现在悔婚还来得及。”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放心,我会娶你的。”颜姬轻轻咬着笔杆,冲我风情万种地一笑。

关于颜姬,我不是没跟老爹商量过。我告诉老爹,颜公子是个断袖,而且是断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一种,何苦让我嫁给他。老爹说颜姬是九尾狐狸里和我年纪最相仿的一条,也
是唯一没有娶亲的一条,和他成亲便等于和妖界成亲。即便是断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里就喜欢女人,他误入歧途总会回来。

老爹这一说就尽显行外人本性,完全不懂断袖是条不归路,一去便不回头了。

不过我想了想觉得他的坚持也没错,和颜姬成亲,最起码很安全。

但颜姬这公子哥儿的脾气真是不亚于少卿,没写几个字,他就俩指夹住笔杆,一脸无奈地看着天:“真无聊啊,全都是鬼。”

黑无常夺走他手中的笔:“我帮你写,你放这里就好。”

颜姬更无聊了,在房间里左摇右摇地看我们忙活,而后停在我的身后,垂下脑袋在我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娘子……”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脸颊有些发烫:“颜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不好吧。”

那张精致的脸蛋凑近了些,妩媚的眼眯起,手指也伸过来挠了挠我的下巴,轻佻而细声地说道:“娘子,你真美。”

很显然他是太无聊了。我一脸麻木地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帮少卿清点名字。少卿朝颜姬挥了挥手,挡在我面前:“这公狐狸精会吸|精,夫人你可千万要小心。妖物退散!”

颜姬扁了扁嘴,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好渴,想喝酒。”

“我去给你倒。”黑无常立刻起身出去。

“你直接给我送到院子里去,要微热的,顺便上点下酒菜。”
“知道了。”

黑无常和颜姬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我看着黑无常的背影,对谢必安道:“他一直是这样么?”

谢必安道:“当然不是。他中了颜姬的媚魂术,现在颜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么法术。”

谢必安沉默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反正范兄他不可能是断袖,尤其是为颜姬这种……”难得看见他如此认真地寻找措辞,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总之,他若断袖,我便和他绝
交。”

这时,帮谢必安整理名册的勾魂从一堆名册中抬头道:“无常爷,花子箫的名字要放上去么?”

谢必安道:“当然要。”

一听到这名字,我脑袋嗡的一响:“不要花子箫。”

谢必安道:“他在阴间算是个大人物了,不请的话以后面子上说不过去。”

我严肃道:“如果你知道花子箫真实面目是什么样的,就不会想请他了。”

少卿也一脸岸然:“对,他的鬼种简直就是……”

这家伙的嘴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立刻捂住他的嘴,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少卿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点头跟小鸡吃米似的。

谢必安的口吻变得莫测起来:“花子箫的鬼种……?”

我和少卿已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然后,谢必安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花子箫,难道不是画皮么?”

……

怎么回事?

紧接着,一堆听见我们讨论花子箫的鬼丫鬟也凑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美人子箫是先秦的鬼,是阴间最美的红衣画皮啊。”

“话说回来,阴间最美的鬼几乎都是画皮鬼,他可是画皮之最。”

“是啊是啊,美人公子是画皮鬼王,连丰都大帝都称他为‘鬼中之鬼’。”

我和少卿都懵了。我晃晃脑袋打断道:“等等,无常爷,你不是告诉我,花子箫不像同类那样吓人么?”

谢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箫脱了皮,不是一具骷髅么?”

“一具骷髅还不吓人?”

“其他画皮脱了皮都是腐尸,那皮开肉绽的样子和骷髅比,岂不是糟糕很多?”

我觉得有些恍然,又觉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们都知道花子箫是画皮鬼?”

“整个地府的鬼都知道。”

这大概就是少卿从来没有听到过小道消息的原因了。

常识性的问题,自然不会有人到处传播。
经过丫鬟们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画皮在阴间有点像高级的释罪囚犯。所有画皮都曾下过十八层地狱,而且有三成以上被打入过无间地狱。进了无间地狱就永世不得超
生,但如果表现良好,还是可以回到阴间生活。花子箫据说是当年犯了事儿上了天庭的黑名单,不仅永世不得再修仙,还因为得罪了些许个人物进了无间地狱。他是秦朝的鬼,那已经是千年
前的事了。迄今为止不能修仙仍是必然的,但时隔多年他在阴间混得如鱼得水,现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是大家都很好奇的事。毕竟一旦有人开了先例从无间地狱中获赦,其他不得超生的鬼
也就有了个盼头。

在这地府里头最惨的鬼大概便是画皮。因为鬼身坏烂速度比人要慢很多,那种看着自己日益腐朽、饱尝钻心蚀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领会。据说在幽都烂到只剩白骨的画皮只有花子箫
一个,其他的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投胎了,要么已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正因如此,他们比普通的鬼更阴狠怨恨肆无忌惮,经常做出一些道德败坏到连妖鬼们都无法接受的事。

花子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他不需要去阳间扒活人皮。但这张皮会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来填填补补也是必要的事。他原本就幽怨得有些诡异,现在想想那画皮的
场景,更是让人忍不住打几个哆嗦……

不过一会儿,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厮们发第一批喜帖了。谢必安把第二批名单批注好后抬头道:“孽镜大人真是急了点,像是生怕我们会跑了一样。其实多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喜
宴兴许还办得好些。”

“现在想退婚还来得及,别让自己遗恨万年。”

谢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单:“这婚宴不仅阎罗王和十殿王爷会到,连五方鬼帝都会来捧场(1),岳父大人面子这么大,就冲着这一点,这上门女婿我也当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打击我的份上,我允许你婚后退婚。”

“原本我是这般打算。但如此娇妻从天而降,退婚岂不是有些亏了。”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权谋之术,无常爷当之无双。”

“无常爷这称呼省省吧。”谢必安把毛笔放下,站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东方姑娘应当懂得礼尚往来。”

这下我又有些语塞了,但谢必安又微笑道:“也罢。我是男人,粗俗一些无妨,娘子如此知书达理,这称呼还是在洞房里改比较妥当。”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单,走出门去。

…………

两日后是我大婚的日子。

小小的停云阁搁置不下近三百位的宾客,我们把婚礼场地转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

阴间的婚礼和阳间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盖头,露出冠冕下的珍珠帘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帘。少卿花了接近一个早上的时间才从老爹那赖来了掀盖头的活儿,但作为
交换,在靠近礼堂之前他却只能走在我、颜姬还有必安后面,堂堂小王爷要跟在无常爷和骚狐狸后面,相当苦不堪言。谢必安对此嗤之以鼻,他说这是现世报。

我知道这一日来了很多人,但因为顶着盖头,从进入礼堂开始就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别人的鞋子。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一点也不繁琐,掀盖头之前,我需要做的就只有左必安右颜姬,
后面跟着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一路踩着大红毯子往前走着,旁边的鬼议论纷纷,几乎都在说新郎官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类的话。

终于经过贵宾席,我听见前方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多谢杨王,陛下说了,我做什么都不行,也就战场上打打杀杀还能看。此后还要师从杨王,学习为人之道。”

“总督太多礼了。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胜其烦,我等臣工不过各安其职,实在谈不上什么为人之道。”

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可是身边站着颜姬和谢必安,根本没法扭头,只能尽量放慢脚步,看着地上停着或走着的一双双鞋子。终于又走了几步,我看见一双熟悉的
黑色华靴。

旁边的总督又道:“杨王快看,新娘子来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缓缓道:“……是啊。”

我与必安还有颜姬走到最里面等待拜堂。我低声道:“站在我们左边最外层的宾客有哪些?”

谢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丰都吴总督,北方鬼帝杨王……”
“那杨王……叫什么?”

大概是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谢必安顿了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经高声道:“请新郎掀盖头。”

谢必安和颜姬退到后方,汤少卿走上前来。随着金杆挑起大红盖头,我终于渐渐看见周围的环境。

无数穿着考究的中老年阴司权臣王帝中间,有一个额心长着菱形印记、身穿黑蛟袍服的年轻男人。他原本在与旁边的总督说话,在少卿掀起盖头的同时,向我投来了若昧平生的目光。

与他对视的瞬间,生前千百种仇爱过往历历在目。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吧。

少卿或许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只是沉静地望着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再去看那个人,但还是忍不住去看他。一如既往的,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转头,看着视线
中已经模糊的少卿。

少卿放下红盖头和金杆的同时,整个大堂中传来了雷动的掌声。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时嫁给他的时候,穿的是同样的大红喜服,周围也有这样热烈的掌声。

那个黑袍男人看了我与少卿片刻,最终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当年的良辰吉日,花烛红妆,他大概早已忘记了。
第六章 鬼嫁(二)
不是第一次成亲,所以并没有第一次的憧憬和紧张,这一回同时和三个人拜堂更是说不出的荒谬无稽。

虽然三个人我都没太大感觉,但不得不说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他们和我一样穿着大红喜服,但款式发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露出整张年轻的俊脸,
可谓英姿勃发风度翩翩;谢必安将两鬓的发系在脑后,其余的发自然地散在肩头,缓带轻裘,颇有几分儒雅,几分风流;颜姬因为留了一头简直会发光的银发,穿着红衣反倒显得更像个公花
货……而按地府的惯例,同时成亲的丈夫里,最先该和我圆房的应该是大夫君。也就是说,是骚狐狸。

但在卧房的前厅里,他和少卿就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绳的斗了起来……

“你这妖物,离我夫人远一点,否则今天晚上本王爷叫你吃不着兜着走!”

“哦?”颜姬本来一脸倦色,听见少卿这样说,瞬间精神抖擞,眼也乜斜了起来,“虽说娘子这皓齿星眸的模样也颇得我欢喜,但是明显的,你和无常爷看上去似乎更为诱人一
些。”

“竟拿我夫人跟汉子相提并论!你,你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颜姬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很喜欢欺负少卿,又很讨厌欺负少卿的谢必安,所以经常和少卿联盟一起对付必安。但少卿从骨子里就接受不了被个断袖黏糊,很鄙视颜姬,又
因深感无常爷云淡风轻的威胁,不得不和颜姬站在一边……因此,好不容易这俩人闹翻了天,无常爷自然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喝茶,一身大红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难怪抱恨黄泉。不过,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来,娘子,我们这就去洞房。”颜姬转过头来,扇了扇长长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像躲瘟疫一样把手抽回去,少卿立刻站在我面前护住我:“看到没有,媚娘她讨厌你。成亲不过是岳父的权宜之策,是以考验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终你们俩都是会出局的。所以,
知难而退吧。”

少卿挥挥手,坐在一旁的必安从茶盖子后挑了挑眉,又继续埋头喝茶。

“出局了之后,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和无常爷?”

我看少卿和颜姬一时间也争不出个高下,干脆一个人先溜达回了新房歇着。看着满屋子喜庆的大红,我突然想起某个姓花的男人。当时喜帖是发出去了,想来他也收到了,可是这一
晚他还是没有来。

外面的争执没有停过,花子箫一身艳丽红衣颔首微笑的模样又不断出现在脑海,我有些混乱,干脆穿墙而出,到处晃荡。

外面一轮冷月悬挂夜空,第一反应却又是花子箫在月下白骨画皮的模样,顿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乱窜出了幽都,竟溜达到了阳间皇城。

凡人当然不知道,一到了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皇宫也是阴灵四散,怨气环绕。当然,这到底是阳间最华贵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就为它设下了护壁,因而寻常野鬼不得靠
近。所以,那些在深宫后院中难产而死的、投井自缢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阴魂们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摇曳在一盏盏白鹭宫灯下。
不过,身为鬼门关提督,我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宫的,只不过不能犯事,一旦犯了事,大概也得跟花子箫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我第一次夜袭皇宫,实在有些刺激。成了鬼我的方向感也一如既往地糟糕,不过所幸以鬼魂状态可以四处穿墙,反倒看见不少好戏。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诅咒小草人,某嫔妾正在
贿赂公公让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贵妃正在和宫女窃窃私语两人一脸奸相,某个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宫殿门口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

我眨眨眼,发现那俩人竟是黑无常和骚狐狸。

黑无常的眉头跟手里的锁链似的搅在一起,严峻地看着眼前还穿着喜服的颜姬:“颜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将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所有三宫六院公侯勋卫都必须由无常亲自勾
魂,我这会儿若放了水,你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颜姬的嘴巴几乎可以挂油瓶,一脸挑衅:“那是你们鬼界的事,我是妖,与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让你勾魂。”

黑无常道:“这妃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性格偏激已经被皇上冷落了多年,你让她继续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她早早到下面去找个好胎投了。”

我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还有趴在榻前一脸悲伤的小孩。原以为我是念弟心切看谁都像策儿,但往里面定睛一看,发现那孩子真是东方策!

而他正细心照料担心的人,竟是……冷蓉。

我差点都快忘记了,冷蓉早就到了皇宫当妃子,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任由我刁难的青楼优伶。她此时如此楚楚可怜,还用那柔弱的纤纤玉指握住策儿的手,情深意切地说道:
“策儿,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对不起他们,你会怪我吗?”

策儿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蓉姐姐的错,是我姐夫混账,喜欢上了你。”

冷蓉眼中满是泪水:“可是,我也喜欢你姐夫啊……只是因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儿继续摇头:“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错。”

听清楚他们的话,我才发现这女人甚至连我弟弟也都拐跑了。无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烧,我握着双拳一语不发地听她继续说道:

“好策儿,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见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实在没有那个脸去见他们……”

策儿急道:“我现在没有亲人,蓉姐姐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听见策儿那句“像我的亲姐姐”,我终于受不住了,猛地穿窗而入!

就算成全了她和杨云这对鬼鸳鸯吧,不能让她再骗走策儿!

现在就杀了她!

刚飘到床边准备掐她脖子,一道强光便照过来,把我往后振了一步。我身子晃了晃,随即看见站在一个老判官拿着镜子对着我:“东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刚才接到丰都太后懿旨,修
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时勾魂而死,丰都大帝必然严办。还请提督不要冲动行事。”

我握着自己被灼伤的手,眯着眼道:“要办我,悉听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杀了她!”

再次靠近,却又一次被烧伤。很快黑无常和颜姬也冲了进来拦住我,纷纷劝我停手。我看着病榻上和策儿装无辜的冷蓉,越来越气愤:

“让开!谁也别挡道!”

“娘子一心记挂着弟弟,难道亲爹也不要了?”颜姬对着冷蓉扬了扬下巴,“为了这个女人,你愿意害岳父受牵连?”

我怔住。

颜姬道:“走吧,这里的事交给判官大人和无常爷处理,我们出去说。”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儿,随着颜姬出去了。

颜姬道:“那叫冷蓉的贵妃,是你的情敌吧。”
“……你怎么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就已经交代过了,他告诉过我这贵妃的名字,关于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个大官,不过今天拜堂的时候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人是杨王。如果
冷蓉死掉了,岂不是遂了这对狗男女的心愿,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像这种夺人所爱的女人,就该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时黑无常也从宫殿里出来,颜姬朝他挑了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黑无常道:“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既然如此,那继续回去给我端茶送水吧。”颜姬摇来晃去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娘子,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闪出了宫殿,黑无常也毫无怨言地跟着闪了出去。

不得不说骚狐狸不仅嫉恶如仇,嘴也真是够毒的。

不过他对事情显然没有完全了解。

杨云活着的时候是个镇国将军,曾经从并州大营率领五千骠骑,顶风冒雪大战前朝叛党,剿灭残余势力,参议新的军政体制,年纪轻轻便帮皇上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

我和他还有少卿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他平定叛党的时候,顺带也把我的小心肝儿也平定了。我和他成亲以后,他虽然和我同榻而睡,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碰过我。当
年我就是个愣头青,一直以为这便是恩爱夫妻。

这样太平的小日子一直过了两年多,直到我爹大寿才有了点波澜。

当时爹看着我和杨云说:“战场上打仗挺厉害,卧房里怎么就不大行了?我还想抱外孙呢,杨将军需要努力啊。”

我当然没听懂,以为只要天天和杨云在一起,自然就会怀娃娃,还笑嘻嘻地说很快就有了。

爹请来了很多有达官贵人,少卿也在里面。听了爹的话以后他喝得烂醉,一个人溜达到后院去吹冷风。

对少卿我一直觉得有些愧疚,因为他身体向来不大好,却一向知足常乐,好不容易向皇上提出了要娶妻却硬生生被推了回去,所以我也跟到了后院里去准备安抚安抚他。

那晚风清月白鸟语花香,少卿倚在凉亭上咳嗽的样子也让人有几分不忍。我从卧房里找了件杨云的披风为他挂上,刚说了几句话,却被他猛拽到腿上紧紧抱住,凑了嘴来乱亲一通。
我吓得魂飞魄散,擦着嘴险些惊叫起来:“你做什么啊,这样好恶心。”

少卿一脸颓废:“杨云这样对你,你就不觉得恶心。”

“瞎说,他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

此话一出,我和杨云未圆房的篓子就被戳破了。很快老爹知道这件事发现其中蹊跷,把杨云叫去促膝长谈了很久,中间百般折腾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到杨云死了,这房到底还是没
圆成。

朝野上下都知道,杨云勇略有为护国有功,不仅是皇上的九锡宠臣,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忠义诚臣。但情结严重的忠臣大多都有个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经是
这样,杨云也是这样。杨云是武将出身,勾心斗角相比那些满腹窟窿眼儿的谋臣就差了那么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便是被一群贼臣算计激将,当着皇上的面捅穿了四个三代重臣卖官
贩爵的事实。

众所周知,十官九贪。许多老臣更是年纪一大就开始结党聚群敛财养老,皇上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云以前虽看不过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这
件事他刚说出口便发现自己冲动了,但也晚了些。同时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爷的脸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着他的脑袋,于是发配他去边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实则杜邮之戮。

当时我依然是个愣头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为他准备行军衣物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女客人。直到那时候我都还是傻傻的,为这客人准备茶水点心,却不
料撞见杨云对她做了少卿曾经对我做的事。

客人没有在那里待多久就走了,杨云心不在焉地准备行军。那会儿我依旧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媳妇儿,心想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帮他纳妾便是。且说这种时
候不好影响夫君的心情,儿女情长的事还是放在他打仗回来再说。只是等他走了以后我是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杨云只是一般的花心也就罢了,他对那女人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对我说过,那种
搂搂抱抱的行为也不曾对我做过……我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段时间,日日失眠落发,却听来了夫君被敌军围剿的消息。

杨云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口中念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让我纳闷的是,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对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楼唱戏的。即便是他死了,我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独守空闺的时候,他却醉入花丛饱餐秀色,心中的闷气便无处可发。后
来去丽春院当戏子,跟这一股子闷气也脱不开干系。不过冷蓉的运气比我好多了,她到后来当了妃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我称姐道妹送我银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却赌着那口气,一直
在青楼唱戏唱到闭眼断气。

不是没有恨过杨云,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断了对他的想头。而且我知道,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简直就是陪衬,就是他们爱情的调味料。

可是,时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后我想到的却依然只有他的好。

走出重垣叠锁的深宫,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在一片凄然的黑中一路照到迷雾中。守门的侍卫已疲惫得恹恹欲睡,自然不会留意到来来去去穿墙而过的无数幽魂。我缓缓漂移在城门
下,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经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着他早日归来……没料到到我死后,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了城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色的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到阳间来了?”

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

这问题我并不想直接回答,面对他心中的苦楚也难以抒发。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就算了罢。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
这里做什么?”

杨云望入我的眼,却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他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第七章 青丝(一)
杨云和冷蓉的故事虽然凄美,却是个悲剧结尾,他俩从头至尾连私定终生的机会也无,按理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但他之前一声不吭地给了我个大炮仗,自个儿却跑旁边听响去了,这实在让
我无法对他提起防备。我看了看四周:“结发妻子?”

杨云看我的眼神相较之前更怪诞了些,看得我浑身不顺畅。终于他半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那他说思念结发妻子,是否又是谎言?可我已无力再去多问,只是轻声道:“没事,我不再计较了。”

杨云道:“我知道我欠你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补偿,而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也做错了。可是,其中还是有一些难言的苦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苦衷……?”我握紧双拳,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你都做到那个份上了,还叫有苦衷?”

杨云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外的颜姬已经在大声唤道:“娘子,你还在那里跟什么人说话,快过来,我看见了一个人!”

杨云看了看颜姬的方向:“现在这个环境不宜说太多,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这几日我都会住在楚江王那里,如果你考虑好了,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过来找我。”

杨云化作黑焰离去。我尚处于恍惚状态,便被颜姬拽出城门。他指着街边的一个晕倒的年轻人道:“你看,这里有个死人。”

我蹲下去探了探死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只是饿晕了。”

“我去给他弄点吃的。”

我挑眉看了看颜姬:“你几时变得如此温柔体贴了,颜公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么。”颜姬闪电般奔回城内。

看这年轻人手里拿着书卷,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兴许是进京赶考来的。再看看他的脸,忽然有些明白了——这细皮嫩肉的白斩鸡,大概是对了颜断袖的味。

没过多久骚狐狸就弄来了一些鸡肉,还贴心地亲自喂这书生。这人昏昏迷迷地把鸡肉吃了,半眯着眼看向颜姬:“你……你是神仙。”

骚狐狸的媚眼本来很勾魂,此时却圆瞪起来:“神仙?”

…………

……
真不敢相信我竟陪着颜姬伺候那书生直到天亮。

晨曦方现,满街的鬼魂都像蒸汽一样挥发在空气中。我和颜姬化作人身把书生安置在客栈,一起回到幽都判官殿。

因为不想惊动老爹,我们从后窗偷偷摸摸翻进了新房……刚一落脚,便看见坐在案前看书的谢必安。他摘了新郎官的冠冕和挂件,但身上依然披着大红衣裳。

谢必安抬起眼皮子看我们一眼,淡淡道:“知道你跑了,岳父大发雷霆,一个时辰前就把少卿叫过去训话,到现在还在训。所以娘子,颜公子,你们要好自为之。”

我惊:“我爹怎么会知道?”

谢必安道:“这可要问小王爷了。”

少卿果然是个沉不住的主。我和颜姬对望一眼,正想商量点什么对策,谢必安又道:“岳父知道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也知道颜公子在女人方面不怎么行,这念头还是打消了的
好。”

“我先去看看,娘子你自行善后吧。”颜姬一溜烟跑出去了。

我连忙跟着出去:“我也去。”

谢必安站起来道:“等等。”

“怎么了?”

“你的手似乎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

我这才想起手上有伤,迟钝地嗷嗷叫起来。谢必安跑到药房里去翻了一会儿,提着两个药箱回来了。看他把药材纱布摆在床上,有模有样地开始捣腾,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在他面前坐
下来:“必安,你这人是刁毒了点,没想到做起事来是百样玲珑面面俱到。”

“我望与娘子白首齐眉,做事自然要周到些。不然娘子一个暴怒把我休了,或是像今日洞房夜这般跟颜公子跑了,那我岂不成了弃夫。”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望着红帐子发呆。谢必安握着我的手盯着伤口,许久才道:“你这伤可是出自判官之手?”

“你看得出来?”

“你在阳间可有遇见什么熟人?”

“哦,遇到了颜姬和你范兄,还有几个生前的旧识,就没别人了。”

谢必安看了我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沉默着掰开我的手指,用药水细细清洗伤口,在我手发抖的时候停了停:“娘子真是千金贵体,这点皮肉伤都会痛成这样。”

若眼前的人是少卿,我一定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让判官烧烧试试。可少卿不会说这种话,他才是真的千金贵体,看见伤一定先吓晕过去再爬起来泪眼汪汪地抱着我包扎……谢必安是难
得一见又俊又实在的人,却不知我究竟是怎么给了他一种很娇贵的印象。我虽出生名门,但跟着前半辈子傻愣后半辈子糊涂的老爹,全家过好的年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外加落架的凤凰不如
鸡,在青楼混的那段日子不说也罢。

我摇摇脑袋,忍着痛把手伸得更直了一些。好在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把伤包好了。我和他虽已是夫妻,但还是没能问出他为何会有这种印象。其实不过是鸡皮疙瘩的小事,我这生
性多虑的脾性就跟旧疾似的扎骨子里没法改。

收好药箱,谢必安和我一起走到新房门口。开门后他道:“娘子请。”

我往后退了退:“不,官人请。”

“娘子请。”

“官人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还是娘子请吧。”

这无常爷的风凉话实在是地府一品,我拗不过他,只得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出去了。
谢必安没有跟我去客厅,而是回到药房里放药箱去了。

客厅里坐着两个被训话的夫君和满眼血丝的老爹。见我出来了,爹奋力拍打桌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真不敢相信,我闺女居然会在大婚当夜逃婚,我东方家颜面何在,体统何
在!”

我道:“爹,其实昨天晚上是少卿和颜公子……”

“颜公子,你居然还叫他颜公子,你这是要把为父都要气活过来了啊!”爹看了看颜姬和少卿,挥挥手把他们赶回了新房。

他们刚一离去,我便道:“爹,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新婚当夜出逃于洞房,解释你大婚前半夜还跑到美人子箫府上赏月?”

“怎么,您都知道了?”

“整个地府的鬼都快知道了!还好你跟了你大夫君一起回来,不然为父的老脸真不知该往哪里搁了!媚媚啊,为父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离那花子箫远一点,他这人不行啊,不行!”
爹卖力地摇了几次脑袋。

“花子箫是画皮鬼确实让人无法忍受,不过是癣疥之疾,您也没必要一直这样说人家吧。”

“女儿,要知道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何况他有个真正让人不能容忍的毛病。为父说什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我从没说要嫁给他啊,不过我很好奇,他的毛病是?”

“哎。”老爹闭上眼,深沉地摇摇头,“你看看你前两位夫君,都是能文能武,知书达理。小王爷虽然很无能,但到底在慢慢改进,如此艳福,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何苦要
纠结那个有重大缺陷的花子箫?”

“怎么又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地方。爹,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老实招了吧。”

我这么好奇绝对与花子箫无关。而是老泥鳅连作奸犯科都可以含糊其辞一带而过,他会抱怨的缺陷肯定非同小可。我见老爹半天还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正想继续追问,却突然脑
中灵光一现,有些不确信地道:

“爹,您说的,不会是……不会打麻将吧?”

爹偷着冲我张开了一丝眼缝儿,又重新闭上,沉痛地点了点头。

…………

新婚夜过后,我和三位夫君回到停云阁以后依旧分房而宿。鬼不能生育,不会有人逼着我们圆房。久而久之,除了少卿也就没人惦记着圆房这事。我惦记的事跟他们亦没关系,只是
总是下不了决心去找杨云。多年前的事已在我心中捅了个大窟窿,现在想起来都生生地疼,实在是不大乐意面对过去。

一日,全日巡查结束后,小夜叉们都回家歇息去了。我一想到家里天天闹腾的少卿和颜姬就觉得有些头大,一个人在街头巷尾溜达了几圈,却不经意来到侧门的郊外。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正前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苍天古树。古树泛着绿幽幽的光,上面似乎缠绕着一圈圈黑色的丝绸,风一吹过,那些丝绸便会随风轻舞。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
方,这棵树和别的树也长得不大一样,一时好奇,径直往前走去。

可是走到树下往上看,我忽然意识到那树枝上缠的不是丝绸,而是一缕缕乌黑的头发。古树的后面是黑漆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底,让人顿然寒毛直竖。我往后退了两步,打算下次
带着小夜叉们再来探虚实。但是,刚转过身去,一片黑色的长发便从树枝上慢慢垂下来,像柳枝一样摇摆着,挡住了我的视线。

那黑色长发的末端竟是一张倒吊的脸。他没有身子,似乎就长在这棵树的枝桠上。大概是因为头发太长,人脸倒挂起来眼角尖尖,又是说不出的扭曲诡异,我拨开他的头发就往城门
的方向跑去。但很快那些黑发就像锁链一样追了上来,缠住我的双手。

“放开我放开我,大家都是鬼,何苦为难同类!”我闭着眼惊叫。

挣扎了良久,缠着我的头发忽然松开,我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回头看向那鬼,他的眼角却倒垂着泪珠:

“救救我……姑娘,救救我……”
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古树外露的树根上,却被树根吸收了去。

我站起来,有些恍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姑娘,我好冤……”他的声音孱弱无力,外加一脸悲恸,看上去也没先前那么可怕,“我出生在西州县城里,背井离乡去京城闯荡,与京城里的姑娘陷入情网,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我与那位姑娘情投意合私下成了亲,却在一日醉酒后暴毙,醒来后便成了这棵树上的青丝鬼……”

“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这件事必定与家父有关,因为这棵树是他种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树。我想他大概也去了,所以才会让这棵鬼树来纠缠我。我日日夜夜盼着他出现,他却从来不现身……我娘
子还在家里等我,我却在这里一待便是一年。这里很少有鬼出没,即便有行人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

背井离乡入京又与京城的姑娘相恋,怎么听都和我父母的相识经过有些像,只不过当时反对亲事的人是我娘那边的人。我不由对这青丝鬼产生了恻隐之心:“你放心,我是幽都新上
任的鬼门关提督,这件事我会去请示王爷,让他替你讨回个公道。”

本来这件事找少卿便可办妥,但这提督司职原本无聊,好不容易遇到一点能让我处理的公务,还是公私分明点好。

我回到幽都,准备去找我的顶头上司楚江王,却在刚进城门的时候遇到传说中的幽都美人。

“东方姑娘,方才我看见你往城郊的老树方向去了。”

自从上次从他府上逃跑我便再没看见他,这回重逢他的反应却相当平常,就好像月下画皮那一幕不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背上莫名有些凉意,想退不敢退,只能看着别处道:“啊,是啊。”

这便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了。

相较那只没身子被头发包围的青丝鬼,花子箫的鬼身其实并不可怕,他和寻常画皮鬼不同,皮和身子都是自己的。可是,再次看到花子箫我心里那股森森的寒气还是没有散去,跟他
说话也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了些。

花子箫道:“那树上青丝鬼的案子据说已经批阅过,你打算重新申请审理此案么?”

“嗯,听那鬼的说法,似乎有冤情。”

“那我可以协助你。”

“不必不必,次次都劳烦花公子我怎么过意得去?这不过是件小事,还是我自己来。”

花子箫沉默了一会儿:“东方姑娘还是在为前些日子的事介怀么?”

我一时傻眼了,难道他真的要谈画皮的事?

花子箫又道:“收到你请帖的时候我人在业城,那边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等我处理,所以一时间赶不回来。对缺席一事,实是失礼又抱歉。”

“哈哈,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我没往心里去。”差点就说出口“何况我新婚也过得不是很好,三个夫君加老爹大显神通弄得洞房一串乌龙,我又在阳间遇到了结发丈夫纠葛无
数”,好在脑子里尚有一丝清醒,止住了嘴。

“那么,这件事在下还是可以帮忙。”

“好,好吧。”

真想擦擦额上的冷汗。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其实我们都是鬼,我的鬼身也长得够惊悚,何以不能接受他是画皮鬼的事实?明白这个道理,潜意识里却还是会排斥与他打交道。

虽说如此,我却不愿失信于人。和花子箫约好去阳间探查,翌日在同一个地方见面。可惜天气不怎么好,刚到城门口就飘起了雨。大概是因为这里阴气重,雨天很频繁。花子箫见我
来了,撑开折扇挡在头上:

“我先去问问他在阳间的出身,这样也方便调查。”

我点点头,刚想跟他去,他却道:“东方姑娘,外面泥泞,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嗯。”

明明是红衣白扇的美公子,他举扇挡雨的动作也优美到了极致。可是看见他这动作,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他可是怕雨水冲掉了脸上的颜料”。这哪怕是在心里想想都实在很失礼,可
是还是控制不住想下去。

花子箫和青丝鬼谈了很久,我靠在城门下发呆。一辆黑色的马车飞驰而过,在我面前停下来。看那些骑马侍卫的排场便知道不是小人物,若是在闹市区驶过,大概会被众鬼围观。

掀开帘子走出来的竟是杨云。

“媚娘,我等了你很久,但都没有等到你。”

我发现与他重逢的时机总是不对。或许,对的时机根本就不存在。

“这几天忙于公事,一时间忘了……”其实这几日蛮难熬的,到底不大愿意面对他。

“那你还愿意听我的解释么。”

实际现在真的比较急,花子箫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最终还是中了邪似的点了头。

杨云长叹一声,仿佛已不知从哪里开始。

“我们成亲以后,我确实与臣工们去青楼寻花问柳过,但我的心思绝对不在这上面。我死前的那些话也都是言不由衷的——如果我不那么说,你是不是就会当场随我而去了?”

我缓缓点头。

杨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想来这即是花子箫之于我尤其特别的缘故。他与杨云在很多地方总有些相似,最明显的一点便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话从来不说完,往往说七分留三分,经常让人费解。

可是,杨云这句话我几乎立刻就懂了:“所以,你认为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比死了开心,是么?”

“我不知道此后你会过得不好。如果我知道,当时就会带你一起去了。”杨云垂眼看着我,眼中映着一闪而过的道道雨光,这让我更加确定之前看见花子箫的眼心里想的是他,“…
…到现在你还能原谅我么?”

其实时间久了,我真不愿意老记挂着当年那码子事。尤其是唱曲子那段日子,我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调戏贞烈反抗却被拖走毒打,那时候我捂着屁股就想,要是杨云能活过来跟我说说
话,哪怕真是只鬼,我也跟着他下了黄泉。

只是杨云素日沉默寡言惯了,忽地如此深情坦白,让我有些适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来。我擦掉额上的雨水,朝他笑了笑:“夫君别再和我客气了。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之仇。”

“媚娘。”他只这样低低地唤了一声,便一把将我抱住。

风雨仿佛万点星落,透过杨云的肩,我看见花子箫站在原处。他拿着白色的折扇,在苍天古树下,大片的芭蕉叶间静静望了我们一会儿,朝我拱手行了个礼,便转过身没入了黑色的
森林中。

满林落花雨中,他的背影红衣依旧,仿佛一缕消失在月夜的幽魂。
第七章 青丝(二)
这下可好,我把花公子也给得罪了。在他眼中,我大概成了见了俊俏小生就追着跑的蠢蛋。不过这会儿别说是花美人了,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和杨云分手后就开始合计着把三
个夫君都放了。

虽然刚成亲就玩这一出不大好,但这也是为他们着想,毕竟日后我要天天宠幸着杨王,对他们也很是不公平。

我冒雨前进绕回停云阁,准备和丫鬟们一起下厨为三位夫君准备几道好菜,等他们回来后好好招待一番再为他们送行。谁知赶巧儿的三位夫君和其他下人居然都在家,除了谢必安,
个个头顶愁云脸发青。尤其是少卿,大概是昨晚大闸蟹黄肥肉嫩的把他吃堵了,脸拉得跟腊肠似的。我正想安慰两句,但想来想去办正事要紧,便只轻拍他的肩:“少卿,必安,颜公子,有
个好消息要告知与你们。”

三人眼珠子齐刷刷地转向我,颜姬和少卿依然愁眉不展。心里有些纳闷,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要说什么,怕我提出散伙儿面子上过不去?

“咳。”我清了清喉咙,“今儿个我和我的旧爱重归于好了。你们也知道,这门亲事原本便是家父乱点鸳鸯谱,我们几个心底都是不愿意的。从此往后,必安和少卿,你们找你们的
好媳妇儿,颜公子,你找你的好相公。咱们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一阵乌鸦在窗外飞过,三个人的反应还是一样。

少卿紧握我的手,眼中闪烁着璀璨的水光:“媚娘,你……你……你想休了我?”

我急忙道:“这怎么可以说是休呢,这当然不是休了,毕竟我们开始谁也不愿意……”

“谁说我不愿意了,我愿意啊。就是当老小我都愿意,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愿意?”

我被他一堆“愿意”绕得有些晕:“是啊,这样也是委屈你了,所以我考虑后决定……”

这一回仍然被人接了话,不过开口的人是颜姬:“当初向我们下聘书的人是岳父,最起码我是深思熟虑后才从妖界跑过来入赘的。这下可好,才成亲,就要被休回去。我老爹脸上还
真是沾了光。”

“颜公子这话可不可以随便乱说。一言之虚,百患众生啊。”见他挑着一边眉一脸不信任的样子,我终于把最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必安。

必安原本正在翻管家递上来的账簿,抬着眼皮望了我一眼,道:“不愿意的,只有娘子本人罢。可没人迫着我们。”又继续看账簿去了。

“娘子若想和我们一拍两散,没问题,但这门亲事是岳父大人定的,休书得他老人家亲自写。不然按科律规定,娘子你写的恐怕不能作数。”

“行,来人,去把我爹请过来!”这一妻三夫的荒唐日子我实在是消受不起,今天一定得摊牌把话跟老爹说个清楚。

好不容易颐指气使一次,结果大厅里连个屁都没有响。我四下瞅了瞅,见大家还是一脸愁云地望过来。我只好再次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必安。

必安提着毛笔在账簿上圈圈点点,这回连头也没有抬:“娘子难道不知道么,岳父刚才出门没多久。”

“他去了何处,阎王爷那里?”

“他从阎王爷那里回来过,现在喝汤去了。”

“喝汤?”

少卿惨淡道:“孟婆汤。”

我望着整个大厅,与大家静静对峙很久,然后一溜烟冲出门去。

苍天大地,我的亲爹投胎托生居然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有没有王法啊!!

…………

所幸我跑路还算神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奈何桥的时候,老爹还抱着热汤玩着骰子和孟婆聊麻将牌九四色牌。我赶紧走过去拍了拍爹的肩:“东方大人,您这胎可要选好了。”

“那是,我和阎罗王是什么关系,半年前他就替我盯住了我家老婆子新家世交孕妇的肚子,现在差不多是时候去了……”说到这,他掉过脑袋抽了一下,“媚媚!”

估计我的脸色不好看,他瞅着我半天才抖出接下来的话:“媚,媚媚啊,你可要原谅为父,为父这天天看着你娘个头茁壮成长,实在心慌。要再不投胎,我都可以当她儿了。”

“真的,你看得到娘?我也想见见她!”

爹从孟婆的椅子上拿了块镜子给我看。镜子里,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冲天炮,正给一个男娃娃换尿片。

“真的长得好快。”我眨了眨眼,“不过娘果真厉害,你看这才多大点就眉清目秀的,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爹,您有福了。”

老爹不容置疑地摇摇手指头:“你娘才投胎一年多怎么可能长这么大。那是她堂姐,你娘是她抱着的那个。”

“什,什么?那明明是个男娃娃!”

“当时你娘原本是想在阎王爷那里选个女胎的,但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跑去跟她打小报告说为父又输大了。你娘她急怒攻心,一个冲动就投去了大司马家的武状元,说是就算当一名战
死沙场的汉子,也不要为父再给她添堵了。”
“那爹,您岂不是要……”

爹把骰子紧紧一握:“放心,你娘她可逃不出为父的手掌心!为父选的可是她之前选的那胎!”

我记得家里出事后娘就一直心有不甘,说如果有来世,她一定要投胎到帝王家,这样就没人能为难她了。

“难道她准备投胎到……”

“以后你若看见万岁爷的掌上明珠环昭公主,记住,那便是为父。”老爹一脸沧桑地望向忘川,又望向我,“对了,女儿,你找为父是为何事?”

我反应迅速地从旁边拽了纸笔:“爹,您要帮女儿的婚姻大事做主。”

爹笑盈盈地接过笔:“怎么,又看上了哪家俊公子?”

“不,女儿是想请您帮忙写这休书,把家里三位夫君都遣……”

话未说完,老爹已把笔扔到奈河里,一口气灌下孟婆汤。

我张大嘴,下巴几乎掉在地上:“爹,你,你你你这是……”

老爹看了我一眼:“你是谁呀?”

孟婆拍了一下老爹的肩:“孽镜大人,你怎么这样对待自己女儿?人家不喜欢的夫君你就让她休了啊,这阴曹地府地大物博,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她又转身对我说:“东方姑娘,
你别信你爹,他在演戏,这汤喝了,是必须过了奈何桥才会忘记前世今生……”

这回孟婆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指了指老爹的方向想开口说话,她却浩气英风地一挥手:“你放心,他时辰还没到,现在去投胎难保会转成什么猪猪狗狗花花草草,你把话跟他说清楚
了……”终于她意识到我的表情不大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老爹人已抱头飞奔到奈何桥的另一端。

一个时辰后,阎罗王合了生死簿,把它递给旁边的牛头:“你爹死后对你娘一直情深意重,如今转世投胎到你娘家里那只母鸡的蛋里头,也算阴差阳错,以恩抱怨矣。”

我花了老半天才接受自己爹成了一只鸡,经过阎王爷几番安抚,又道:“我爹现在不在阴间了,我能否亲自给几个夫君下休书?”

“这很好办,只要你和你爹一样,喝了汤投了胎,婚约自然便解了。”

…………

爹投胎事毕,休夫一事暂且搁置,家里那三位也毫无意见。青丝鬼一事尚未处理,我想着之前怠慢了花公子,亲自上门向他赔礼道歉。

花子箫到底是个有涵养的人,我好不容易酝酿好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云淡风轻地挡回去:“我先行离去是因为觉得不方便打扰,没有丝毫不悦,东方姑娘实在多虑了。”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我再继续追究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不是。于是我们还是照计划行事,调查到青丝鬼在京城的住址,乔装成凡人进入京城。

这对花子箫来说很好解决,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在这个朝代活过,只要披好他的仙皮就可以在街上随意走动。可在这城里,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布衣百姓,见过我的人却不少,知道我
死了的人也不少。我只好在头上披着白色丝绸挡住大半张脸,跟在花子箫后面躲躲藏藏地小跑前进。

青丝鬼的夫人是京城一家珠宝楼老板的女儿,住宅就在这栋楼的后方。不过白日我们不能以人身进入他家,只能在店里徘徊,等入夜以后再换鬼身探入。

这家珠宝楼生意还蛮红火,里面珠花钻翠满目琳琅,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云集订制珍宝。本来人挺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可是,就算我罩着脸,也罩不住花子箫的灿烂辉煌。
我们进入大门后,里面的人声渐渐消失至鸦雀无声,几十颗脑袋刷刷扭了过来。

我压低丝绸挡着脸,假装和花子箫挑选五光十色的珠宝。低调行事了一会儿,人声又逐步恢复,可夫人小姐们还是时不时地望着我们。

我正琢磨跟着他来这里是不明智的选择,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所以说女人长得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那个命。你看看东方媚和御史公子的事,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啊。”
“是啊,生得再美貌又有什么用。最后还是死得那么惨,也没个好归宿,还差点被夫家挖了坟,也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没敢抬头看花子箫的反应。

其实这种话生前就没少听,但没想到死了以后还会被人拿出来鞭尸。

“我跟你说,这跟面相有关系的。东方克夫下巴尖得可以削葱,没一点富态,也难怪她没好命。”

“是啊,还是夫人面相好,一看就知道是有福气的长相……”

听到这句,我下意识看了看铜镜,镜里的自己白色丝绸低垂,盖住了大半张脸,苍白的肌肤上嘴唇殷红,仿佛点上去的血色花瓣,实在没有点活人样。我若一时冲动,化作鬼身现一
下原形,恐怕得多个新外号叫“东方诈尸吓死一楼人”。

卖珠宝的小厮走过来道:“这位公子,你们夫妇俩真是郎才女貌,给你娘子买一对镯子吧。”

我忙道:“这不是我丈夫,是我兄长。”

“真的么,啊,这样看还真有几分相似,我还道是夫妻相。”

“我娘子比较害羞,喜欢乱说话。”花子箫抬起我的手腕,拿起一个金镯,“娘子,我看这镯子蛮衬你的肤色,要不要试一试?”

被他碰到皮肤的时候我电打一般收了手,自行套上手镯,随便看了一下:“还可以。”

那些姑娘原本在看花子箫,此时目光却全部落在了我身上。刚才说我是非的官夫人忽然道:“这位夫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慌得直冒冷汗,这下快穿帮了,如何是好?

花子箫道:“夫人也觉得她眼熟?她长得很像东方媚。”

很显然那夫人不爽我已久,因为她的丈夫曾经跑到丽春院花重金想私会我,但我这当戏子的一向不知好歹,从来瞧不起婊子,宁可被打也不愿意见他。因此,听见我的名字她就禁不
住皱起眉来:“我看公子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为何要娶一个长得像东方媚的妇人为妻?”到底是官家的人,说话难听却毫不粗俗。

花子箫笑道:“夫人有所误解。在下娶她的理由,便是因为她长得像东方姑娘。”

“东方媚确实是名伶,可到底是个卖唱的戏子,而且克死了三任丈夫,这样公子也无所谓?用一个戏子如此羞辱你的妻子,也不怕她生气?”

“她不会介意的。”花子箫含情脉脉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她知道在下对东方姑娘一片真心,即便是日日夜夜与东方姑娘的灵牌在一起,在下也甘之如饴。”

那官夫人的脸色铁青,方才她周围应和的三姑六婆们也傻眼了。

我发现花子箫比我想得还要狡猾得多。他这么说,大概比直接把丝绸摘下来对我一番告白还打她们的脸。

在她们的注目礼中,花子箫带我走到一个大红金线盒子装着的玉镯前。这时刚好有一对夫妇想去拿那镯子,卖珠宝的大娘挥挥袖子:“去去,这是前朝贵妃的古董玉镯,是我们的镇
店之宝,你们站远一点,小心碰坏了赔不起。”

花子箫对那大娘道:“拿这个给我娘子试试。”

大娘上下打量了花子箫一眼,小心翼翼地把玉镯取出来递给我,然后在花子箫耳边低声报了玉镯的价格。大概是苦日子过太多,听见那数目我差点当场就把镯子摔了:“这个你们赶
紧收好了。”

“我买了,麻烦你把另外一个金镯包好,那个也要。”

花子箫如此豪迈,把周围的人吓得一愣一愣的。大娘唯唯诺诺地接过玉镯走掉后,我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叹息:“今天晚上她若发现你给的银子都是纸钱,大概会吓死吧。”

“谁说我要给纸钱了?”

我惊:“难道你打算给她真银子?”

“阴间的货币行可以换阳间的银子,你不知道么?”花子箫拿出银票放在桌子上,“我虽然在阴间经商,但在阳间也要遵守道德操守。”
“可是这个太贵了,你买了有什么用?”

花子箫淡淡一笑,变成了平常的音调:“娘子你别操心了。你也知道,从东方姑娘去世以后,我这心病就再也没好过。看着你戴这镯子,我会觉得像看见东方姑娘戴了它一样……你
不是希望我开心么,那就收下它吧。”

我觉得花子箫是存心想气死那些夫人小姐们。大娘把另一个金镯包好送来后,花子箫当场就让我把玉镯戴在手上,牵着我的手出去了。离开大门时,珠宝楼里更是寂静得连风声都能
听见。

刚一出去,他便放开了我的手:“冒犯了。”

原本不是大事,被他这样一说反倒有些尴尬。我握着手朝他笑道:“花公子,你真是太仗义了。为了帮我出一口气居然如此破费,改天我一定得好好请你吃一顿。”

“客气。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大把的时间和银子。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花子箫顿了顿,“这阴间虽然热闹,但九成九的鬼都是过客,喝了孟婆汤以后便又形同陌路了。难得我与东
方姑娘一见如故,日后若能帮上什么忙还请尽管提出来,我必定竭尽所能,不枉相识一场。”
第七章 青丝(三)
半夜我和花子箫一起潜入青丝鬼的府上。宅院里凄冷冷的,漆黑中只有几盏灯笼在墙头轻摇,院子里有两个刚死的奴仆鬼魂飘来荡去。进去探索了一会儿,发现每道大门上都会贴上几张驱鬼
符。

“这个根本没用嘛。”我避开驱鬼符,穿墙而过。

小姐和家人搬离主院去了别院,主院里就只有家丁和丫鬟在收拾打点。

“看样子这里确实有端倪。”花子箫四下打量了一下,“我们再到前面去看看。”

他的红衣鬼影在漆夜中摇晃,黑发如云一般微微舞动,我跟在他的身后,忽然觉得鬼与仙的差别其实并不大,都是虚无的东西,都是衣袂飘逸翩翩若风,只不过一个在阴一个在阳,
一个在阴曹地府,一个在玉宇琼楼。

跟他在画阁里穿梭了一阵,他忽然转过头来:“小心别跟丢了。”

他身后的绣帘如烟,即便是半侧的脸,那眉目间的浓黑也如墨一般化不开。这样深黑的眼与白玉雕了一般的鼻梁对比鲜明,望过来的眼神更让人有了隔世之感。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这
皮下只是具枯骨,着魔似的跟上去。

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宅的门前停下。这道门的牌匾上嵌着姑爷的名字,应该是青丝鬼的住处。大门和两边的石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刚符、钟馗像、八卦图和封条,堆起来有积雪厚。
每逢风吹过,白色的封条就随风乱颤。

我皱了皱眉:“这也太过了吧。”

花子箫道:“这样封着不是不可以进去,但为防不测,我们还是再等等。”

我们在青丝鬼家等到黎明时分,我拿着几张金刚符,现了形在门外拦住一个挑水的家丁道:“这位大哥,这是从贵府飘出来的,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家丁扛着扁担往前走,一直摇头:“哎,咱们这里里一直闹鬼,姑爷院子里闹得最严重。他最近又失踪了,所以大门上贴了封条,以防不干净的东西跑进去。我看啊,还是早点搬了
好。”

家丁走后,花子箫思索了片刻:“东方姑娘,你在街对面的客栈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现在是要去?”

“想办法光明正大地进去。”

我遮着脸叫了一壶茶在客栈里歇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花子箫人影,正抬头想要寻他,却见旁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摸着大胡子道:“哟,小娘子,一
个人跑到外面来多不安全,让大爷罩着你吧。”

我隔着白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继续喝茶。大汉似乎更来了兴致,喷着酒气的脸靠近了一些:“居然不买账?害羞了?”说着就把手搭在我的肩,毛手毛脚地摩挲。

“滚。”我沉声道。

大汉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端起茶杯,手一滑,滚烫的茶水就泼在他的裤头上。他哀嚎一声,捂着裤裆大骂:“你这臭娘儿们,居然敢这样对老子,今天老子如果不把你……”

他屈着身子,眼睛充血抬头看着我。与此同时,我轻轻掀开了脸上的白色丝绸,朝他微微一笑:“大爷,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他想开口大叫,我用茶杯盖压住他的嘴:“不要出声,就这么走出去。”

大汉明显酒醒了大半,捣蒜似的点头,屁滚尿流地噤声逃出。

我掏出怀中的铜镜照了照,其实心中颇受伤。这鬼脸也就是长得和寻常人不大一样了点,怎么连个大男人看了都会吓得尿裤子。

正端着壶想要给自己倒茶,一双纤纤玉手却压住了我的手。

坐在身边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虽然脸盘大了点,腮帮子宽了点,腰也不是那么细,但那双眼睛真是美得没话说。她淡然一笑,顿然百媚横生:“东方姑娘真是性情中
人。”

本来想问她是谁,但我沉声想了一会儿:“……花公子?”

“聪明。”

我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你这披的又是谁的皮?”

“随我来你就知道了。”

…………

“把这些封条给我拆了,一个别留。”花子箫叉腰指着青丝鬼的宅院门,“贴了这些东西姑爷也不会回来,我要进去看看。”

“可是,可是老爷吩咐过……”

“姑爷这么久没回来,想必是公公他老人家不开心了。我要进去为公公燃一柱清香,让他亡灵有知,保佑姑爷平安归来。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告诉老爷!从此以后也不准跟任何人提
起!”

“是!”

看着“小姐”有模有样地对着家丁指手画脚,我数次怀疑这人根本就不是花子箫。直到封条拆毕,家奴驱散,他推门进去对隐形的我使了个眼色,我才恍然地跟了进去:

“花公子好本事。”

“过奖。”

庭院里一片荒芜狼藉,断壁残垣,符纸八卦图零散地翻卷在空中。花子箫推开积灰的楠木门,在青丝鬼的房间里搜寻调查。看着他全新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杀了小
姐?”

花子箫掀床铺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

“那这皮是……”

“我找了个死人,对着小姐的脸画了一张皮。”花子箫没有回头,只是顿了顿,“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不然等小姐真的过来可就穿帮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在书柜里看见了一个木盒子,取下来道:“这盒子上了锁。”

“我来。”

花子箫走过来,对着盒子周围摸了一圈,锁居然自己打开了。大概是我的眼神太惊讶,他补充道:“以前的仙术留了一些下来。”

盒子里有很多封家书,署名几乎都是青丝鬼的父亲赵大爷。看家书字迹和行文应是没怎么读过书的粗人。前面几封都是普通的问候,后来提到了自己旧疾重范,身患病痛,想要见亲
生儿子一面。到最后一封,赵大爷提到了老家院子里的树。这棵树已有近六十年寿命,长得十分茂盛,算是旧居里最值钱的东西。赵大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怕大限将至,但儿子久久不回
来他一直放不下,所以决定把这棵树砍了卖掉抓药吃,这样可以多活个三五年等到儿子。
但这已是最后一封。

和花子箫一起看完信,我道:“既然这棵树已经出现在了阴间,那应该已被砍了卖掉,为什么他父亲还是死了?”

花子箫缄默了一会儿:“我们去他的家乡看看吧。”

从京城到青丝鬼老家要赶车几天几夜,但我们从阴间抄近道,当天晚上就找到了他家小乡村里的旧居。他家前有一片荒地,小土屋也荒芜多年,小院里有一个巨大的洞,看样子是以
前种树的地方。大洞旁边有一个潦草堆砌的坟堆,上面长满了野草,木牌上写着青丝鬼父亲的名字。

刚想走上去探个究竟,一个提着菜的老妇走过来道:“老赵他死了好多年啦,不用看了。”

花子箫道:“可是,这树去了哪里?”

“哦,你还知道这树?这是老赵他爹娘在他出生时种的吉祥树,在他结婚的时候开了花,在他生子时结了果,很有灵气。当初他要砍树的时候我们都劝他不要这么做,毕竟这吉祥树
就是老赵的根,把树连根拔起,也就是斩了自己的祥运与根。但他不听,非说想见儿子要卖树抓药。这下可好,砍了树之后他更病重了,就算抓了药也救不回来,没几天就去了。”

“可是,他儿子不是一直在京城很忙么,可有回信告诉过他那边很忙一切安好?”

“我们都以为他儿子已经死了呐,去了京城就一直没消息啊。”

…………

……

离开阳间回到幽都城郊,花子箫去阎王殿走了一趟,又与我一起重新找到了青丝鬼。他一看见披着新皮的花子箫,愕然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也来了,难道你也被害死了?”

“这不是你娘子,是乔装成你娘子的花公子。”我走近了一些,“你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青丝鬼支支吾吾道:“不知道……”

“那这些信算什么?”我把他父亲的家书拿出来,“他给你写这么多信,你一封都没回?”

“岳父那边总有事要我帮忙,我根本抽不出身啊。”

“你岳父重要还是你爹重要?”

“半子之谊,岂不与父子之情同样重要?”青丝鬼相当理直气壮,“何况我爹他找我根本没有事,不过是回去逛逛农田吃吃野味罢了。提督大人,我已经成亲有了新家,不能一直往
老家跑啊。”

“那你为何不回信,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病逝?”

青丝鬼愣了愣,提高音量道:“那我该怎么做?现在他已经在咒我了,你看我不仅被他害死,现在还被他化的鬼树死缠不放,这种下场够了吧?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才算还了债!”

“这棵树不是你爹。”花子箫抬眼看了看繁茂的树枝,“它只是在替你爹打抱不平而已。实际上你爹早就下了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为什么?”

“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是你,他是在代你受刑。你被鬼树缠在这里只是闲着,他在冰山地狱中却饱受酷刑。应该知足了。”花子箫转头对我道,“东方姑娘,我们回去。”

我们刚走几步,青丝鬼就在后面大叫道:“等等,等等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花子箫头也没回地答道:“等这棵树消了气,大概就会放你走罢。”

一起进了城,我苦笑:“到这种时候,他竟然挂念的还是自己的事,根本没想到自己亲爹。”

“父心在子,子心在外。这样的人多了去。”

我又回头看了看那颗死死缠着青丝鬼的树,叹了一声:“老赵把树拔了卖掉,树丝毫不计较,还为他报仇。树且有情重义,人心却凉薄如灰。”
花子箫看了我一眼,只是垂目笑了一下,许久才简单地答道:“或许吧。”

“又提烦心事了。”我笑道,“今天的事还要多谢花公子了。现在有空么,到我那里坐一坐?”

“好。不过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花子箫拎着一个包裹进入了路边荒废的小屋。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一时好奇,就推开门缝往里瞥了一眼。

屋里的妙龄女子把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了里面软软的红衣美人皮。她把双手放在后颈上,轻轻拉了一下,脸皮松动,露出一截白色的后脑骨。

我闭着眼,转过身不再看里面。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花子箫推开门。他如云的长发顺着红衣滑落,黑眸流转,朝我微微一笑:“东方姑娘,我们走吧。”

所谓倾城的容貌只能如此了。

可是脑中一片混乱后,我说出口的却是:“我才想起家中有事,可能今天没法招待花公子。”

花子箫怔了怔,道:“原来如此,碰巧我也有些事要做。那改日再登门拜访。”

我的声音有些虚飘:“好。”

花子箫向来彬彬有礼,连笑容都疏冷淡漠,我时常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这一回我不小心看见了他提着包裹系带的手。他似乎握得很紧,指节微微发白。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他对我淡淡地笑道:“今日暂且别过。”

按照之前的约定,杨云次日下午会到停云阁看我。我起床很早,监督小厮和丫鬟们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亲自下厨洗菜做饭,请颜姬帮忙把碗筷摆好。

原本在厨房里乐呵呵地切菜,还哼着小曲儿心情正舒畅,身边却突然多了条影子。我吓得差点用菜刀斩了手:“大爷,无常爷,祖爷爷,下次不要这样一声不吭地冒出来好不好!”

谢必安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只是认真地拿起我正准备切的土豆:“你……居然会做饭?”

“好歹我也成过亲,这很平常。”

“你不是坐在家里玩玩珠宝玉器买买绫罗绸缎的大小姐么,如何会做饭?”

“必安,你这样轻视我就不好了。”我有些无力地接过土豆,“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给你这种印象?”

“手。”

我疑惑地看着他。

“上次我给你包扎的时候注意到的,你长了一双很像什么都不会做的手。”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挺正常,没缺了指头少了骨。正不解想多问问,却一联想到他前面说的话。

难道他的意思是,手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像不会干活的……?

当然这已是不解之谜,因为很快颜姬也进来了。他飞快跑过来严肃道:“告诉我,你把东方媚藏哪里去了,你是画皮鬼对不对?”

我呆滞:“什么意思?”

“确实难以置信。”谢必安咂咂嘴,“娘子竟是个三从四德的贤妻,长成这样实在有些吃亏。”

听见“贤妻”二字,忽然想起以前杨云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忍不住垂下脑袋喜滋滋地切菜。

“啧啧,那杨云到底哪里吸引你了,居然被他迷成这样。”颜姬勾着脑袋看我,细长的眼眯了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也难倒我了。人的感情很复杂,是否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都可以模棱两可飘摇不定,唯独杨云,在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很心动,甚至有着淡淡的心痛。
出了厨房,发现杨云已经在玄关等候。我一路拉着他的袖子进来,帮他把外套脱了,兴致勃勃地把所有的菜都一道道亲自端上来,为他盛好汤以后道:“今天辛苦了,多吃一点
吧。”

“嗯。”杨云笑着喝了一口汤。

我绕到他身后帮他捏肩:“菜还合胃口吗?”

“嗯,汤很好喝。”

听见他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心也因为雀跃怦怦乱跳起来。旁边的谢必安和颜姬从头到尾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完全傻了眼。

我觉得他们实在有点大惊小怪,只专心投入在为夫君的捏肩大业中,直到颜姬一口汤喷出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这是鸡汤啊。”我傻眼了,喝了一口杨云的汤,“这不挺好的么。”

谢必安也尝了一口,用手背按住了嘴唇,脸色发白:“娘子,你……没味觉吗?”

“你们在说什么,我为夫君做了那么多年汤他都觉得不错,怎么到你们口中就变成了……”我又喝了一口汤,“夫君,你觉得这味道如何?”

杨云微笑道:“我很喜欢。”

颜姬愕然:“杨王,你确定自己的味觉没问题吗?这……这实在超出常人……”

我刚想争辩,忽然意识到有一次做饭给老爹后,老爹重病一场,此后无论我做什么菜他和老娘都是以各种理由推脱拒吃。难道……

“不行,我得让少卿来鉴定一下。”我站起来,“少卿呢?”

颜姬道:“他没告诉你他去了哪里?”

谢必安喝了几口浓茶,脸色苍白地扶着额:“小王爷受情伤重创,说是去转世投胎了。”
第八章 狐媚(一)
桥下奈河水滚滚,桥上魂鬼话别情。

每次来到这阴间怨地之最,都可以看到那么多断肠的情景。只是,我带着必安一行人在桥头扫来扫去,却始终没有在桥上看见少卿那翩翩飘逸的白衣。

必安似乎一直身体不适,但还是顶着惨白的俊脸对我指了指桥下。颜姬看了一眼,正打算说话,我举手暗示他不要打草惊蛇,轻叹了一声,走到桥上负手远望:“少卿,你我这场虽
是半路里的姻眷,但就算你已转世重新做人,日后我也会天天记挂你的。”

桥下水声长花似旧,颇有一番愁肠千万里的味道。

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潇洒转世,我盘算着自己是否也该去赶个时髦投个胎。

“终有一日我也会喝了孟婆汤过这座桥,到时候你我也就永世相忘了。少卿……哎,少卿……”

我停了一下,正琢磨着说下一句话,忽然有人从后面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媚娘,我不会走的!你看,我这不是从桥那头回来了吗?我已经跟阎王爷商量好了,要和你做三世夫
妻!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的!”

少卿年纪也不小了,平时做事都有几把刷子,但遇到感情问题总是万年如一日的愣头青。我继续配合地叹了一声,想要再说几句伤情的话以满足他的极度被关注感,谁知回头却看见
他的眼睛红成了兔子眼,还泛着水光。我吓了一跳,拍拍他的肩:“你……你不会哭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他来劲了,豆大的泪珠利落地滚了几颗下来。我真被吓着了,看看四下,急道:“怎么这就哭了,少卿啊,在这里可千万不好哭的,大家都在看,回去我们再说…
…”

少卿抬着红红的眼睛,用一种很像被揍过怀恨在心小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杨云,又擦擦眼泪对我道:“你要收了他可以,他只能排我后面,你不准休我。”

“这个问题……”我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杨云,“我们日后再谈。”

“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过桥投胎了!”
“别别别,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真是大少爷性格,但现在对他必须得实施怀柔政策。

“答应我!”

少卿如此咄咄逼人本来就很是水深火热了,谁知必安也跟着火上添油:“娘子,我们不管杨王是否身居高位,也不管你有多喜欢他,既然我们都在阴间,就要按阴间的规矩办事。同
牢之礼,花烛洞房,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骚狐狸继续添油道:“不管怎么说,小王爷得留着。如果娘子一定要休掉什么人才开心,就休了无常爷吧,他脑子里有一百八十个弯儿,和他讲话都会累到折寿。”

谢必安淡然处之:“死鬼无寿,只有硬入赘迁居到阴间的非鬼之物才怕折寿。”

眼见骚狐狸又要爆发,杨云开口道:“媚娘,我们都负了少卿许多。我不介意排在他后面,只要你开心便好。”

居然连他都说这种话。

“可是……”可是我只想要他一人,别人我自然会对他们好,却不想维持夫妻关系。

谢必安细长的眼朝我轻轻一瞥,在我耳边低声道:“名分都是虚的,感情才是实的。娘子喜欢哪个人自然心底有数,不喜欢的,疏远了,日子一久自然会知难而退。现下要紧的是先
把小王爷带回去歇着。”

必安一言穿心,只不过实际上想歇着的是他本人。

终于把少卿哄回去以后,他和颜姬先后病倒,病状竟和当年老爹吃了我的菜犯的病一样,肚痛脸白手抽搐。颜公子用抽搐的手指着我说我想毒死他。少卿听后自然愤愤不平,大义凛
然地喝了我的汤想证明我的清白,结果比那俩人倒得还快。

到头来,唯一没问题的人只有我和杨云。听说消息后,黑无常招了一堆阴司大夫到家里看病,我本来想帮忙熬药煮汤,却遭到断然拒绝,只好坐在客厅里和杨云干等。

自小立志成为心灵手巧的好媳妇儿,这件事对我的打击自然是致命的。我消沉地看着杨云:“为什么就只有你没事?”

杨云淡淡一笑,把桌上的茶壶挪到身边:“吃了这么多年夫人做的菜,就算是砒霜也该习惯了。”

我顿时百感交集,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杨云生前虽是武将,平日性情却是少有的淡雅冷静,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还喜欢品茶。他按着一边袖口,提着茶壶倒了一杯茶,额心浅紫色的菱形印记衬得他面容秀美精致,侧
头低垂眉目的样子和按袖口的动作分外熟稔,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几时见过。

半个时辰过后,大夫们开好方子和药陆续离开了。我去必安房间里探望他,见他脸色缓和一些,问候了几句便去看颜姬。颜姬卧病在床,媚眼半睁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只不过奇特
的是,黑无常没看望自己的哥们儿,而是留在颜姬房里伺候得周到。

“太凉了。”颜姬嘴唇发白地推开范无救送来的汤。

范无救默默无声地再为他沏了一碗汤,重新递给他。他轻抿了一口,狠狠地把碗推开,差点泼了自己一身:“太烫了,你想烫死我啊。”

范无救又为他倒了一杯,用蒲扇对着茶杯扇了好一会儿,以手指试探了杯子热度才给他。他这回连嘴皮都没碰到茶杯,就意兴阑珊地钻回被窝里:“我现在不想喝茶了,你走吧。”

范无救始终没说一句话,起身就推门出来,看了我一眼也只是点点头就下了楼。我接着走到颜姬床边,看着露在黑色被褥外面浓密发亮的银白长发:“黑无常都被你勾了魂,为何还
要这样对他?”

“他可是勾魂阴帅,怎么可能被被我勾魂。”颜姬探出一双不屑的眼睛,“他是心甘情愿听我的话。”

“真的假的?为什么?”

“因为本少爷神通广大。本少爷要休息了。”颜姬的脑袋又一次缩进了被子里。

本来就只是进来打个照面,我没打算多问就打算去探访少卿。但脚还没跨过门槛儿,颜姬就又把我叫住:“娘子,明天我想去阳间走走,你陪我去吧。”

“自己去。我忙。”
翌日早上,我收拾打扮好准备上街巡逻,却看见三位夫君都在客厅。少卿和必安都还有些虚弱,坐在椅子上话不多。颜姬果然是妖兽,复原能力就是比寻常人要快上几成,精神抖擞
着正准备出门。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些丫鬟,还有一些穿戴奢华的达官贵人前来拜访。听他们嘘寒问暖一番后,大概了解都是必安的客人,有两个还是专程从别的都城赶过来的。

没想到必安人挺刁毒,人缘却还不错。

其中一个县令道:“无常爷这暴疾究竟是怎么个来头?”

必安轻描淡写:“吃了一些不大对劲的东西,纯属意外。”

县令笑道:“难得顾家爱妻的无常爷也会出去吃馆子,这才是意外。”

“也不是,我就是在家里吃的。”

“这怎么可能?无常夫人和无常爷百年恩爱,她的厨艺亦是远近闻名,怎么可能会把你毒了?”

他刚说完这一句,其他显贵都纷纷看向我,连忙对他摇了摇手,暗示他不要说下去。他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相当迅速,立刻看向我:“这位姑娘是……?”

“新上任的鬼门关提督大人东方媚,也就是无常爷的现任夫人。”

县令眼珠子一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下官有所误解,还请提督见谅。”

我笑着摆摆手:“不会不会,必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见外。”

另一个幽都的官员连忙出来打圆场:“东方提督和无常爷新婚燕尔,现在看来感情融洽得很。对了,这两位也是东方大人的夫君。”他指了指少卿和颜姬,话里头的意思大概是这一
家子是一妻多夫,你可千万别再说错话了。

这县令看来真是自传统的偏僻地方而来,没听过幽都各种荒唐事,只是瞪圆了眼道:“连无常爷都……这,这这,提督大人您能吃得消么?也不知道你们素日是怎么沟通的?轮着来
么?”

这话问得好不直白,其他客人的眼都化作一道道钢刀,恨不得立刻扎死了他。少卿却冷不丁地扔出一句话:“我倒是希望轮着来,但夫人要么自己待着,要么跟我们三个待一起。”

这下不仅是县令,所有客人都目瞪口呆。

县令愕然:“从来……都是三个一起?”

我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当然不是。”

“怎么不是?”少卿积怨很深,不肯放过我,“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跟我独处过了?”

除了少卿,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颜姬更是来了兴致,朝我抛了个媚眼:“也不是,昨天我们生病,她就轮着来了。先去探望了无常爷,再探望我,最后去了小王爷那
里,每个人那里都待满半个时辰,不多也不少。”

县令惊道:“无常爷,这可是真的?”

必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内人向来讲究公允。”

客人们的下巴整齐掉在了地上。

“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东方提督真乃奇女子也!”

“所谓东方千骑,也便是如此了罢!”

“何以轮流探望比四人同行还要令下官更加震撼?提督果然女中豪杰,在下佩服佩服!”

少卿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我已如一潭死水,不打算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

原以为这已是最糟状态,未料到旁边的丫鬟竟也笑盈盈地接道:“我们小姐马上要收杨王为第四夫君,到时候便是五人行了。”
另一个丫鬟道:“小姐,我们看花公子也蛮喜欢你的,干脆把花公子也收了如何?”

面对四周敬佩的眼神,我觉得如果此时拆台简直是扫了大家的兴,干脆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幽都美人也收入后宫,这是何等艳福!”

“是啊,东方姑娘,我也觉得我们公子很喜欢你,你可以考虑考虑他。”

听见这个声音,我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花子箫的四眼书童正站在丫鬟中央。

“意……意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东方小姐和我们公子一起买的镯子忘了拿,今天公子特意让我送过来。”

少卿的眼刀实实在在地飞了过来,我擦擦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原来如此,那请你回头帮我向花公子转达谢意。”

意生笑道:“要谢的话直接下楼跟他说吧,现在我们公子人就在对面的馆子喝茶。”

“今天我要陪我大夫君出门,很是遗憾,改日必定亲自上门道谢。”我拉着颜姬的胳膊,旋风一般狂奔离家。

…………

颜姬这人做人不地道。

我陪着他去了阳间,他不仅一路上对我幸灾乐祸,到了目的地,公然当着我的面劈腿不说,还叫我不要在一边杵着坏他好事。

没错,这骚狐狸到阳间的目的,就是为了私会上次在京城被他喂了鸡腿的晕厥书生。这书生原来不是饿倒的穷光蛋,而是洛阳一家沈姓大户人家的公子,进京赶考的时候还带了个书
童。可惜书童和土匪勾结,半路把他洗劫一空不说,还差点把他咔嚓掉。所幸沈公子反应灵敏,被劫后假装疯癫,跑到牛粪里去滚了一圈,臭烘烘得连土匪都懒得动手杀他,只拿了银子便跑
了。

若说上次颜姬便对这小白脸有了好感,这一回便是天雷勾地火,彻底地陷进去。而沈公子,瞅着他那这玉粉敷了似的脸蛋我就知道不对劲,果然两人在酒馆里坐了一会儿,你一言我
一语试探过后,确定双方都是同道中人,相视一笑点到即止,那里就没我什么事了。

“妹妹,这些银子你先拿着,去外面买点你最爱的鸡肉粽子吃吃。”

颜姬乔装了黑发,一洗平时骚气,温柔体贴君子风度地把银子放在我的手上,把我打发去吃他最爱吃的鸡肉粽子了。

“颜公子,令妹长得和你真有几分相似,都是人中龙凤,翘楚可敬。”

离开酒馆前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

当天傍晚时分我实在闲得无聊了,绕回酒馆发现这两人已不在里面,从小二那里打听来是去了对面的客栈。

我顺藤摸瓜找到了颜姬。见他衣冠楚楚地打开门,我还想这骚狐狸竟是吃素的,未料到里面的床头传来了沈公子有些虚弱的声音:“颜郎……何人来访?”

我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哆嗦。

看见床头只露了颗脑袋的沈公子,我想这骚狐狸比我想得要能耐得多,一个下午时间便势如破竹,从颜公子变成了颜郎。

“是我妹妹,送粽子来了。”颜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杀气,声音却依然温软如玉,“妹妹,你先出去吃着,我和沈公子都不饿。”

我被迫吃粽子,一直吃到了晚上。

颜姬龙精虎猛,大概会忙到明天早上了。我打算去客栈跟他打声招呼,直接回阴间休息去。但刚经过皇宫正前方的九华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杨云。

他隐了形进入皇宫,步履如飞。我一路小跑悄悄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前进的方向,却越来越不安。

直到他最终停在了一个贵妃的宫殿前,我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从窗口能看见冷蓉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似乎在等候皇上的临幸。杨云站在那扇窗前,明明可以进去,他却没有再逾越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里面女子的背影,眼底一片深黑。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太监高喊皇上驾到,冷蓉淡漠地站起来,看向站在门口的九五之尊。

皇上还没有走到冷蓉面前,杨云已紧紧握着双拳,闭上眼转过身来。

然后他抬头,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我。
第八章 狐媚(二)
他总算正眼看了我,眼神严肃得让我觉得犯事儿的人是自己:“要怪便怪我。这一切罪过因我而起。”

原来上次他说思念的故人确实指的是我,当时也确实想跟我和好,这没猜错。只不过想和好的原因实在有些尴尬:那晚我不过随意出来溜达溜达,真没半点弄死冷蓉的准备,只是看
着她夺走我的宝贝策儿心里不舒服,天气又冷就哆嗦了一下,冲动了一些……杨云大概听了他那判官的小报告,以为我是蓄谋好了要去杀他的爱妃,所以只好使出下下策美男计……

我瞅着冷蓉的方向,见她用感怀春秋的目光凝望着皇上,这才更加醍醐灌顶地发现,杨云跟冷蓉根本就是一对苦命鸳鸯,我这根抛鸾拆凤的棒槌当了有一些日子了。

我干咳两声,笑得也有些僵化:“夫君,你这是何苦。为了其他男人老婆二十年的幸福日子,居然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不值,不值啊。”

“媚娘,蓉……冷蓉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们存在。”杨云走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得像是在接近一直出笼的猛兽,“你听我的,先和我回幽都。”

本来心情好好的,被他这样一折腾,我反倒眯着眼防备起来:“等等,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皇家血统向来不容侵犯,皇上做事也素来中规中矩,居然会莫名娶了个青楼女子……这
样说来,都是你办的好事了?”

杨云侧过头去,算是默认了。

“我一直以为少卿暗度陈仓,把我这水鬼都弄成了个提督已经很冒险了,你比他更狠哪,连阳间的事都插手管上了。为了冷蓉,你送了多少贿银出去?”

见杨云不说话,我肚子里的火便越来越大,几乎把脑子都冲昏了:

“还有,丰都太后下懿旨为她延长二十年寿命这事儿也是你做的吧?你是编了什么段子把太后都骗了,这事要是闹大了可不好。唉哟,光是想想我都心惊肉跳,你是不下无间地狱不
掉泪啊。”

终于,杨云抬头直视我:“媚娘,别说了。”

“你现在还打算执迷不悟地守着她?哪怕我去丰都大帝那里把你的事儿捅了,你也要守着她是么?”

杨云淡淡道:“如果真这么做,恐怕连少卿也会牵连进去。媚娘,收手吧,这件事有法子解决的,不要弄到玉石俱焚。”

想起他这几天对我顺从的态度,我气得浑身哆嗦了半天,才轻笑道:“杨王,你果真胆略过人啊。”

杨云皱着眉,扶着我的肩,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他如此平静又百般忍耐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再说下去,简直就是个丑陋的妒妇。

我松了手,转身冲出皇宫,回到了阴间。

幽都的夜晚,纸钱混着花瓣飞舞,孩童鬼们穿着养父母亲制的孝衣欢腾奔跑,长颈画女拖着樱红丝裙和漆黑长发幽幽地横移,夜叉鬼们的三头叉上串着新鲜尸肉在酒楼旁做烧烤……
虽然人来人往,但我依然能感到身后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直跟着我走了好几条街。

快到回魂街的时候,我从一排灯笼下蹿入无人的小巷,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也跟了进来。他才走了几步,我就冲过去把他往外面推:“你离我远一点!”

忍耐已至极限。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提高音量道:“杨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冷蓉算什么!你们的关系又算什么!你从生前就一直偷人,到现在
偷不成了,偷着看都比正眼看我好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伸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熟悉的触感让身体微微一颤。我敏感地打开他的手:“不要碰我!”但紧接着,热泪直在眼睛里打转:“我才是你的妻子,你若不喜欢我,当初就不该娶我……”

他还是沉默着,手指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摸了摸,动作细致缓慢,一直摸到脸颊。我愣了愣,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他。但巷子里太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确实像是杨云。直到那
张脸靠近,再开始防备却来不及了。他的双唇已经贴在了我的唇上。

酥麻感沿着背脊一路往上冲,一时间不仅大脑嗡鸣,连心都揪了起来。而他原本极其温柔,却也有些急性地捧着我的脸颊,与我的嘴唇磨蹭了一阵,便开始不满足于轻柔的触碰,舌
尖探了进来。我后背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仿佛察觉自己吓着了我,又退了回去,轻轻吸吮我的嘴唇。就是这样,心都快要跳出了胸口,不过多久他却又一次探了进来。这一回他再没有退
让了,不论我的身体如何发抖,他都只是坚定地与我唇间缠绵。

可怕的是,他从头到尾只是捧着我的脸,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吻却越来越深。而且,与他亲吻的时间越长,心里就越难过。到后面,一整颗心脏竟痛到几乎快要裂开。因为实在
无法承受这种痛苦,我推了推他的胸口,他却意外霸道地把我抱紧,直接捧着我的后脑勺,侧着头更加深入地吻了下去……

虽然巷子里一片漆黑,我方才只能大约看到他的轮廓像杨云,但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个人不是杨云。

或许是对男女情爱了解尚浅。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亲吻时可以如此温柔缓慢,却比粗暴的吻还要深沉,还要令人窒息。

就像是漫长岁月的等待已让人懂得忍耐,却将累积的相思铭刻入骨。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年少轻狂的杨云。

当灯笼摇曳,移动光影刚好照在他身上时,我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深黑睫毛。

花子箫拨开我脸上的发丝,接吻时依然温柔专注,却像经历着痛苦一样紧紧锁着眉。

我彻底傻眼了。

花子箫……怎么会是他?

脑子一下清醒过来,趁他不备的时候我猛地推开了他,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和他对峙着。

花子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往前走了一步:“东方姑娘,我……”

不等他说完,我直接冲出了巷子。

因为跑得太过匆忙,回家以后我居然没看见迎面走出来的人,直接和对方撞了个满怀。那人扶了扶我的肩,从容不迫道:“娘子,即便是在颜公子那里吃了委屈想找我哭诉,也还是
循序渐进的好。鬼的阴气重,一下来这么热情的我怕会吃不消。”

我拭了一拭额上的汗:“必安,你就放了我罢。今天我已经够倒霉了。”

谢必安微微一拱手:“愿闻其详。”

“颜姬是个断袖你也知道,断袖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你猜猜能做什么。我吃了一天的粽子胃有些不舒服,先上去歇着了。”

“原来如此。娘子是刚从颜公子那边回来了?”

“没错没错。颜姬还在他的花花世界里逍遥自在,我实在扛不住,一路上困得要命……”我打了个呵欠。

谢必安靠近一些,但还是在适宜的位置停了下来,冲着我的发际轻嗅了两下:“身上这香气,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上头阳气重,阳气重……”

上了楼,房内走出来个一路掉毛的骚狐狸。他用丝绸擦了擦湿润的脑袋,恢复常态的一头白发在黑夜中跟银子似的闪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回来快一个时辰了。”

凑巧这时谢必安也走到了楼梯半中腰,顿了顿又一声不响地上来。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对我露出了淡淡的不明其意的笑:“娘子既然疲了,还是早些休息。”

被他这样一提点,我自感天灵盖被雷劈,睡意全无。

况且,花子箫那般举动简直快比杨云一番不大中听的话还恼人。一个晚上睡过去,我照了照镜子,差点以为自己变了鬼身忘记变回来。

即便和三个夫君都没夫妻之实,我到底是个有夫之妇,和别的男人扯不清对谁都不好。可是,刚决定和花子箫保持距离,大白天我在西城巡逻的时候却当街遇到了他。

他带着一帮随从,跟着商人打扮的厉鬼朝着云霄琴楼的方向走去。想起前一夜灯笼影子里乱七八糟的情景,我在他转身的瞬间再次拔腿逃跑。然而身边的小夜叉们似乎不能心神领会,
在后面大叫起来:

“东方大人,您这是往哪里跑啊?”

“提督跑了,难道是有案件发生!大家快点跟上啊!”

“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东方媚大人,您等等我们啊!”

跑了不出几步,我觉得他们再这样叫下去我真得出名了,直接拐了个弯,在某个摊铺面前买了一个麻辣肉串。小夜叉们这才领会了我,都跟过来无比敬佩地看着我:“这可是幽都第
一辣啊,寻常人吃了都是要烧嘴的,没想到东方大人竟然这么擅长吃辣……”

“上次我哥吃了一口,立刻就辣得晕了过去。”

“咱们阴间就是盛产辣椒,跟这一比,阳间的朝天椒红烧鸡块简直就是白斩鸡啊。”

我看了一眼肉串,又看了一眼和商人鬼暂别朝我走来的花子箫,最终闭着眼啃了一口肉串,一边流泪一边道:“好吃,真感动,真好吃。”

大抵是因为和别人谈正经事,花子箫穿了件绛紫色的衣裳,头发也束了起来,戴了水麒麟发冠,那些散下来的长发却依然厚重黑亮,如云一般盖了满肩。或许说一个男人有遗世倾城
之色听上去有些怪异,但每次看见他脑中总会出现类似的想法。只是每次一想到这美色都是画在皮上的,就会忍不住背脊发凉。

“东方姑娘。”他走到我面前,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却难得有些拘谨。

“花公子。”我笑得灿烂,拿着肉串的手却有些僵硬。

旁边的小夜叉们、路边摊的老板们都没了反应,不约而同地静默地盯着花子箫。花子箫却不为所动,继续望着我道:“昨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因而犯了大错……今天原已做好准备,
欲来寻东方姑娘,负荆请罪。”

其实昨天我愣没从他的嘴里吃出半点酒味,又想鬼和人不同,兴许嘴里留不住味。

原本心里有些疙瘩,但他总是有礼到让人无法说狠话,外加那辣椒烧得嘴疼,我很是豁朗地摆了摆手:“快别这么说,不过小事,既往不咎。”

“姑娘这样轻易原谅,子萧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如此客客气气又温文尔雅的样子,我真无法把他和前一夜按着我脑袋长吻的人联系在一起。我叹了一声,只好继续跟他斯抬斯敬:“那依你之意,我该如何做才好?”

“过些日子我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到时想请东方姑娘赏脸到家府坐坐,以表歉意。”

花子箫说得诚恳,我心里头却有鬼,只是摇了摇手中的肉串:“真的不必和我客气,这件事我们再议。现在我夫室还在家里等着,我这厢得失陪了。”

花子箫愣了愣,看向我的身后:“夫室?你说的可是……”

据我所知,颜狐狸又去阳间取精了,少卿的公务繁忙通常脱不了身,就只有谢必安今天在家休息,于是我道:“是我二夫君谢必安。我一大早就和他约好了要中午回去为他做饭,他
现在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花公子,到府上做客的事咱们改日再商量,告辞。”

刚想开溜,我拿着麻辣肉串转身,刚好看见黑白无常走过来,然后脑中嗡的一声变成空白。

谢必安径直走来:“娘子,今天你不是全日巡逻么,居然如此有闲心在这里聊天?”

我一口咬在肉串上,沉默地咀嚼着,打算回头请个八字先生看看家里的风水是不是不大好。谢必安见我不回答,又抬眼看了看花子箫:“花公子,好久不见。”

花子箫微笑道:“无常爷,别来无恙。”

很好,他俩还认识对方!

我又咬了一口肉串,滚烫的泪水顺着鼻口直往上涌,瞬间湿了眼眶。

谢必安道:“花公子前段时间在业城加盖的阎罗殿现在门庭若市,阎王爷说你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今天还说让我回头当门拜谢你一次。”

花子箫道:“哪里,这是我分内的事,让阎王爷别客气了。恰好方才我跟东方姑娘提到了上次与你聊过的家宴。到时候如果你们有空,可以一起过来。”
谢必安道:“娘子打算去么?”

我默默流泪啃着肉串,已经不想说话了。

花子箫很是善解人意地帮我解围:“本来我想今天和她讨论,但她说和你有约要先回去为你做饭,所以就想先离开。”

谢必安先是不解,看了我一眼之后用哭丧棒在手心敲了敲:“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那娘子我们先回去,不打扰花公子谈事了。花公子,家宴之日我们再登门拜访。”

谢必安带着我转身走回范无救身边,叹道:“范兄,我今日才知道,我这娘子不仅有内助之贤,对丈夫更是体贴入微。只是娘子,你下次约我的时候,还是先让我知道比较好。”

范无救淡漠地看我一眼:“你娘子一直在哭。”

谢必安轻拍了拍我的肩:“没事,她只是太感动了。”

我把剩下一块肉的肉串扔在地上,流泪看着范无救:“无常爷,你应该把你的宝贝狐狸公子看牢一点。昨天若不是他把我扔在京城,我也不会……唉,一言难尽。”

范无救道:“什么宝贝狐狸公子,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大力吸气,擦着眼角的泪水:“什么意思?你不是心甘情愿为他做很多事么。”

谢必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那是因为颜公子把范兄心爱的女人迷晕了。他以此女为把柄,把范兄当牛马使已经长一段时间,若不是看中了阳间的书生,恐怕到现在都不
会放过范兄。”

我愕然:“竟是这样……他为何要这样做?”

“狐狸精做事,你还指望他给你个合理的缘由?”范无救似乎有些不开心,“我问过他,他说是因为无聊,看我不顺眼。”

陪范无救走到交叉路口,我和谢必安一起回了家。在路上我不由感慨道:“没想到颜姬居然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范无救,我以为范无救对他多少都有点感情……”

“娘子何故如此惊讶?相比较娘子的八面驶风,颜公子使的不过是小把戏罢。”谢必安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弯,“必安何德何能看见其中几面,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昨晚的事他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但真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沉默品尝着巨辣的余韵,一直回到了停云阁。

真是漫长的两天。

其实这些关系虽然复杂,但起码不会让我想起杨云和他说的话。

可是,就在想着自己短期内不会再看见他的两天后,他却亲自上门拜访了我。

为阳间老爹祈福的三炷香上烟雾缭绕,杨云负手站在香前,黑色的长袍修得他身姿挺拔清俊无比。

看见这个背影,我的心脏忽而一阵刺痛。原本还以为是两天前的阴间辣椒又一次发作,可是越看他的身影,刺痛感就越清晰。

媚媚……

媚媚……

脑中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知道那是杨云的声音。可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跟少卿一样,只叫过我“媚娘”。他也从来没有用那样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过话。

模糊的思绪中,他额心的淡紫菱形印记若隐若现,笑容淡雅却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我和杨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夫妻情深的回忆,他甚至背叛了我无数次。可是像是刻在七魂六魄里的命运,他总让我觉得我该为他付出一切,无论错到什么程度也都该原谅,不然我就会
抱憾终生。

明明不曾有过遗憾的记忆,我却比任何人都害怕后悔。

无条件爱慕一个人,原来也并不一定要拥有清晰的记忆和理由。
终于,杨云转过身来,看向我发红的眼却是冰冷而愤怒的:

“东方媚,你杀了她。”
第九章 花宴(一)
被突然这样指责,我一时间有些晕晕糊糊。正思量着如何回答,杨云竟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打头一回知道,原来已经了断过的鬼也可以再了断一次。大概是被他说得懵了,我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决定问一问重点:“……怎么了断啊?”

杨云看着我,眼神坚定不移,但却没有了下文。就这样对峙了小片刻,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墙角里冒出来:

“东方小姐,我才刚死没几个时辰都知道鬼可以跳奈河自杀,你都死了这么久了会不知道?呵呵,太奇怪了吧。”

一听这声音,我的头皮都有些发麻。这才看见墙角一身素衣的女子。

她叫妙染,是从青楼一直追随冷蓉到皇宫的跟班,没有冷蓉的威胁力,但比冷蓉难对付多了。她从来不会做什么实质上的坏事,却有一张常人无法媲美的三寸不烂之舌。青楼这个地
方人多口杂,只要有讨论我的话题她就一定会插一脚,然后以一副冷静超然的态度把我从头批判到尾,顺带再把少卿杨云的事顺带拿出来提一提……总而言之,我在京城各种与克夫命贱的传
闻如此广为流传,她的贡献不可小觑。

我看了一眼妙染,又看了一眼杨云:“你的意思是,我杀了她?”

“不要装了。”杨云眼睛眯了起来,“别人都告诉我了,你杀死了冷蓉。”

这个“别人”还能是谁,只能是墙角那个美人胚子吧。她脸上一如既往带着笑意,但眼中却有着明显的忿忿不平。

我想了想,道:“我没有杀冷蓉,这两天我一直在幽都巡逻。”

杨云看了我很久,眼中满是不信任:“东方媚,我对你太失望了。”

语毕,他拂袖而去。妙染顺从乖巧地跟在后面,临走前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眼中还是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恨。

其实,她对我的恨并不是来自于对冷蓉的崇拜或是对杨云的爱,而是因为一件丝质的衣服。当年因为杨云一句“你穿青衣好看”,我就真去把自己裹成条竹青蛇。和杨云在闹市里转
了一圈,由于注视无数猎奇感显著,之后那青衣我就再不敢穿了。没想到那一转不仅是杨云利用花枝招展的我刺激冷蓉的砝码,还得罪了妙染。据闻妙染以前一直对我神往无比,看见我穿了
那青衣立刻就照着做了一套。衣裳做工相当精细,连身上的鸟纹、头上的发簪雕纹都一模一样。谁知衣服刚穿上身,就有闲人说她东施效颦不知自丑。妙染到底是个见过些市面的美人,也向
来以性格大气闻名,坦坦荡荡地说道:“衣服穿来就是给人看的,我与丞相千金身份不同长相不同,穿出来的韵味自然也不一样。欢迎各位官人夫人批评讨论。”她这样一说,那些说她闲话
的人反倒有些自惭形秽了。

然而,也是从那一日起,她就和另外两个花魁私下定了周密的计划,孜孜不倦地到处毁我名声。只是那会儿我生活顺利婚姻圆满,还有名门望族罩着,她的影响甚微。她等啊等等了
很多年,终于等到我家倒台,等到我和她一样沦落青楼……她落井下石后,总算是乐弯了腰。

这些事都是我死前一段时间才知道的。尽管百感交集,但还是不大愿意浪费时间在她身上,所以对她向来都是躲得起惹不起,但没想到她的恨如此持久,居然还会追杀到阴间。

如预料中那般,我和杨云少卿生前的种种纠葛、我的克夫命、我为横刀夺爱把情敌杀死并送入十八层地狱的流言很快在幽都蔓延。只不过因为鬼对克夫杀人一说并不像阳间那样忌讳,
这些坊间传闻也就没引起太大波澜。

值得玩味的是,原来杨云不想冷蓉死真正原因是怕她掉入十八层地狱。冷蓉是出身青楼,刚死没多久就被送到下面的世界逍遥了。杨云又是个清廉如镜的鬼帝,原先不愿意走后门救
人,所以就留她在阳间,宁可看她和皇帝老子快活也不要让她受罪。可是他们的爱是寻常人比不得的,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都在捣腾怎么把冷蓉从地狱火海中救出来。

冷蓉为何能在几日内从十八层地狱里出来我不好奇,我也不好奇在丰都太后的庇护下她都会挂掉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说我对照料弟弟的恩人冷血也好,知道她下来后我打头一件事
便是去阳间寻策儿,发现他竟然被左丞相领养了。我去的时候他还在新居睡觉,小脑袋钻在被窝里被盖去了半边脸,只露出两条长长的眼缝。他睡得那么沉,细细的眉毛舒舒服服地展开,以
至于连我化身为人为他盖被子的动静都没察觉。我在床边抚着他的额直至天明,他几个时辰内连身子都没翻一个,大概是真的累了。

天微亮时门外的人变多,策儿总算醒过来,我赶紧隐了形站在一边。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靠坐在床头,望着密集如画的影子一道道在窗上掠过,发了很久的呆。很快丞相的小女儿宛儿
的奶娘推门进来,声音轻得像是怕别人听见:“策儿,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策儿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奶娘:“我刚才好像梦到姐姐了……”

奶娘摸了摸他的头,用母亲般温柔的声音说:“说不定姐姐真的来看你了,她在下面一定天天惦记着你,保佑你天天平平安安。”
“我想等她回来。”

“嗯?”

“她如果能看到我,一定舍不得我,我觉得她会回来的。”

“傻孩子,奶娘只是这么一说你就信了?你姐姐已经去世了这么久,她生前是个好姐姐,一定很快就能投胎了。现在说不定已经去投生成了一个小妹妹,你总不能指望她还一直待在
下面。”

“那你说宛儿会不会就是姐姐的转世?”

大概是策儿的眼神太认真,奶娘几乎立刻红了眼眶,也不敢直视他:“或许是的。所以以后你要好好对宛儿,宛儿也会对你好的。”

“如果她真是姐姐的转世,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这时外面有人呼唤奶娘,奶娘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朝阳逐渐高升,我在外面待了一个晚上不能再久居阳间,视野也渐渐模糊起来。

“傻策儿,你真的认为姐姐会丢下你一个人么。在你长大成人之前,姐姐哪里也不去,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说的话他当然听不到。

天亮了。鬼散了。

不过多时,出现在视线中的又是那条漫漫远行的忘川,那座独饮魂河的奈何桥。

…………

过些日子是花子箫的家宴日。听说了他的宾客名单以后,我发现他和老爹有一个同样的习惯,便是爱把别人的铺张大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连丰都大帝都会亲自上门的酒宴,他竟
只称为是“请一些客人的家宴”。原本我并不想去他家凑热闹,可是听说冷蓉已经被杨云从十八层地狱里捞回来了,她、妙染和杨云都会参加花子箫的家宴,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跑一趟,
起码出了状况还可以临时应对一下。

少卿知道我和必安要一起出席这次家宴,连续赖了我几个晚上才终于在我的连哄带骗下安定下来,在我们离去时还投来了相当幽怨的眼神。至于颜姬,这不守夫道的妖精已经坐落在
了阳间,去当他宝贝沈公子的颜郎了。

乘船顺忘川而走,穿过翠青湿润的竹林,花府前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人多的时候状况出得也很快,刚绕过正厅前的青松屏风,我打头一个看见了花子箫,还有他身边的俏美人儿妙
染。花子箫正和一个客人聊天,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妙染在旁边时不时和他说上几句话,眼睛就一直没从他脸上离开过。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不解地随着谢必安走到他们面前。

“无常爷,东方姑娘,欢迎。”花子箫伸手指向里面的厅堂,“快请里面坐。”

谢必安与花子箫寒暄之时,妙染朝我浅浅一笑:“东方妹妹,这么快又见面了。”

花子箫道:“原来你们认识?”

“原来花公子也和东方妹妹认识?你不知道,我这妹妹可是个机灵人儿,她和现在的鬼帝……”

其实我和妙染同龄,她之所以叫我“妹妹”,自然是由青楼的入行资历算的。我正心中暗叫悲苦,她大概又要向花子箫详细介绍我的生平了,却没想到她话锋一转,一双杏眼看向了
我们身后:“啊,冷姐姐和杨将军,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我头皮一麻,实在不大想面对他们,实在觉得这情况很糟。可咬牙一想,如果我不来,情况大概会更糟,便转过头看向他们笑了笑。

冷蓉蹙眉看着我,脸板得像块棺木。杨云也冷冰冰的,目光没在我身上停驻多久便直接对花子箫道:“花公子,恭喜业城鬼殿盖成。”

“多谢。”花子箫像是察觉不到尴尬的气氛,“二位里面请。”

我想直接进去,妙染却在后面说道:“等等,东方妹妹,这么快就进去了?我们几个都还没来得及叙旧呢。”
我半侧过脸,淡淡地说:“跟杨王与冷姑娘叙旧我还能理解,但妙染姑娘,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有什么旧好叙的。”

“妹妹,今天好歹是花公子是家宴,你这样说话,岂不是不给花公子面子?”

“花公子的面子,与你又有何干系?”

“妹妹,你这样的态度就有些过分了。这阴间能被花公子亲自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姐姐好歹算是一个。”她走过去挽住冷蓉的手,“何况,我和冷姐姐也是好姐妹。”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这一番不顺畅的话显然也说明她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理解她的紧张,却意识到她的敌意会随着我的回应增加,因此有些后悔今日来赴宴。

妙染眨了眨眼,巧笑道:“冷姐姐果然和杨将军日日如影随形。不过,听说东方妹妹和将军的关系也很不错?”

对这种无聊的把戏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拉了拉谢必安,又一次准备离开。但很快的,冷蓉愤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东方媚,你当真我不喜欢杨云?”

我回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花府里原本如云的宾客也都停下了脚步,纷纷看向我们几个。

“前些日子我患了一场大病,当时我不是不想结果了自己,到阴间来和他团聚。但因为你,你才是他的妻室,我不愿意到阴间来给你们添堵,对你们的事也不愿再插一脚。”她越说
越气,声音也变高了很多,“但你却动手杀我!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我?”

我不由觉得好笑:“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我几百年没见你了。”

“难道那晚上你穿着红裙来刺我还是假的?我冷蓉再是错大了,也罪不至死罢!”

情况变得越来越离谱了。要换做以前,我肯定会问杨云“连你也信这种鬼话”,可是现在看见他漠不关心的模样,我忽然觉得疲惫之极:“我若是因为他憎恨你,又为何要把你弄死
让你们在阴间团聚?”

冷蓉还没回话,杨云便突然开口道:“那是因为你知道她会下十八层地狱,你自然希望她永世不得超生。”

我对杨云痴傻数年,若说在某一刻突然对这段愚蠢的过去做了了断,应该便是现在。

我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觉得我杀了她,就走正轨拿出证据来再上公堂鬼殿拍案。在这里和你女人耍着嘴皮子诬陷我,算什么男人。”

杨云道:“如果真的走正轨,你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念在我们曾经夫妻多年的旧分上不会和你计较,但也请你适可而止。”

我哭笑不得:“随你们罢。”

此时,谢必安忽然道:“敢问杨王,蓉贵妃是哪天去世的?”

“初九卯时三刻。”杨云答得很快,听见必安那个带刺的“蓉贵妃”,脸色不大好看。

“那便是了。那一整天我娘子都在我的房里歇息,莫不成是练了□术去杀蓉贵妃?蓉贵妃怕是病入膏肓看走了眼,还是洗洗眼睛看清了我娘子的模样再下定论。”

“无常爷,我对东方媚的了解,恐怕要比你多得多。”冷蓉冷冷道,“连白无常都如此有失公允,这阴间果然是腐坏得厉害。”

“哪里哪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下还是差了杨王那么一些。只是,还请杨王和蓉贵妃说话悠着些,回答太快只怕会给人留下话柄。”

杨云看了我们一会儿,轻叹一声:“罢了,若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蓉儿身上,我根本不会跟你们计较。我也不曾指望过你们会承认。”

显而易见的,杨云已经完全听不进冷蓉以外之人的说辞。令我费解的是花子箫的反应。目光不经意扫过他,他也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谢必安。但那轻描淡写的一瞥,竟看得我浑身发冷
鸡皮疙瘩乱颤,瞬间令我想起了无数妖鬼野史中的阴冷厉鬼。又因为这一瞥结束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他便又一次面带微笑地说道:

“好了,今天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以和为贵,不要再争了。都请先进去坐吧。”

那几个人总消停些,先行进去了。
书窗外竹叶轻垂,回廊月满,花子箫微微欠着身,长发如流水般垂落。他用折扇指了指后院:“东方姑娘,请。”

…………

谢必安这番话暂且封住了杨云和冷蓉的嘴,但旁人的目光看来,大概还是会猜忌他是护短才寻此说辞。而显然冷蓉在炼狱火海里受了不少委屈,从喝茶到移步宴厅用膳,她的咳嗽一
直没消停过。杨云一个晚上话都不多,只顾着在旁边端茶送水温柔体贴。

她这种冰山美人一旦柔弱起来,那是比西施型的弱美人还要惹人心疼。不仅是杨云,连在座的一些宾客都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眼神。相对的,对我就是带着些指责的冷淡。

趁着花子箫去接丰都大帝的时候,一个青目獠牙的将军鬼在我身边坐下:“东方提督,你都有了三个丈夫,为何还要跟别人争杨王?鬼帝真有那么好么?”

妙染这个长舌妇,她不挑拨离间仿佛浑身就不舒服!我听说她的鬼身是吊死鬼,果真名符其实!

可是,无论我心里咒骂多少遍,她都无动于衷,黏在花子箫身边笑得花枝乱颤,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随口几句话把人弄得声名狼藉。

一想到明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会传遍整个幽都,一想到幽都会变成第二个京城,我就无比烦躁,把喝到一半的茶往桌上一搁:“能不能不提他们了?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此时,冷蓉捂着嘴提着裙子走到我身边,轻咳了几声道:“东方媚,如果你真的喜欢杨云,那你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想再因为他天天以泪洗面了。我退出。”

“不!”

杨云也从五方鬼帝的坐席上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我们早就成了众宾客目光的焦点,他的眼中却仿佛只能装下一个冷蓉。他握住她的手,强迫性地把她往身前一带:

“冷蓉,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就这样像送礼一样随随便便让给别人?”

冷蓉努力想挣脱他,却仍旧被他抓得死死的。她眼眶红了,拍打他的手背:“放开我!你既然要和她纠缠不清,就不要靠近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接受一对一的感情!”

她如此果断无情,让我瞬间想起了当初答应杨云纳妾委曲求全的自己。

“我和东方媚早就没有关系了,为了你我还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为了你我甚至可以现在就下无间地狱永不超生。”杨云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眼睛眯了起来,“你想退出是么,那
好,你退便是。从此往后,你退一步,我进十步。”

这时别人看向我的眼神已经从责备变成了同情,仿佛我所做的一切卑鄙之事都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们如此相爱,我只是陪衬品。

死去的心大概已不会再痛。我打了个呵欠,坐在椅子上为必安沏了一杯茶:“必安,我听别人说花公子富可敌国,大半个幽都都买得下来,你说是真是假?”

必安不由笑道:“你这话题转得还真硬。”

“是转得真快吧。”似乎是我的没反应让妙染看着不顺眼极了,她说话时都咬牙切齿,面部扭曲,“眼见杨王把握不住,心便转向花公子了。不看看自己是谁的弃妇,也就只有小兵
小卒愿意娶你了。真可悲,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居然一连嫁三个丈夫……唉,我听说其中一个还是断袖?”

她刚一说完,就有一些不明状况的人被逗笑了。

同一时间,一群人护送着花子箫和一个中年虬髯男子进来了。虬髯男子一身华袍玄红交错,头戴帝冠,有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想来便是丰都大帝。他们刚踏进门,所有人便起身向他
跪拜。

“都平身吧。”丰都大帝心情似乎很好,在最里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列位,你们别看花子箫平时性格温和,可是生了牛脾气。东方鬼帝的位置不是还空缺着么,我让他考虑考虑,
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人生一朝一夕转瞬即逝,所以凡人才想去当官过把瘾。花子箫比乌龟还长寿,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画画吧。’”

众人随着丰都大帝笑了起来。

丰都大帝道:“子萧,人家都称你为鬼中之鬼,说你看不穿摸不透。你说说,连鬼帝之位都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花子箫在席上坐下,命乐师奏乐,四排十二个侍女为大家斟酒,不紧不慢地将折扇放在手心里握了握:“这么说来,子萧确实有一件事想做。”

丰都大帝笑道:“说。”

杨云和冷蓉深情的戏码到一半中止,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其实撇去鬼帝的高位,杨云都绝对算得上是个英姿勃发的美公子。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当初嫁他时他的模样。轻风掀起盖头的刹那,春深云淡,人立玉,天如水,翩翩君子黯淡了黄金
与红妆。

只是此时此刻,和花子箫一比,黯淡的却是这翩翩君子。

花子箫道:“我不想要东方大人的位置,却很想当他的女婿。”

我愣住。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没反应过来。

花子箫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对丰都大帝道:“我对东方姑娘一见倾心,与她的亲事,还请大帝做主。”
第九章 花宴(二)
杨云和冷蓉脸上都露出了微微的诧异之色。

如果花子箫要娶一个女子,那她为何还要去和杨云的女人争风吃醋?

我对花子箫的了解甚少,来到阴间的时间也不长,竟都会忍不住这样想一下。很显然,在场的人也更是有着同样的感触。因此,众鬼们都毫不掩饰地讶异起来。

丰都大帝捋了捋胡须,察觉了大家的反应却没挑明:“东方那个老赌鬼的女儿,有点意思。这姑娘现在可在场?”

谢必安朝我不怀好意地笑笑,用下巴指了指他们的方向。我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朝大帝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丰都大帝看着我,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对花子箫道:“这丫头果真国色天香,难怪把你迷成这样。”

花子箫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丰都大帝又道:“东方姑娘,这门亲事你怎么看。”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杨云。他和冷蓉竟也在看着我。料想现在我若回答说“我也对花公子有意,请大帝做主”这两个同命鸳鸯的好戏就会少了那么几分惊天动地,面对妙染的恶意我也
可以给个有力的还击。只是,婚姻大事这种事不可儿戏,我在幽都也就只会待到策儿长大成人,与其在这里留下一屁股桃花债,不如两袖清风早日离去。至于旁人的风言风语,笑笑便过去了。

我道:“多谢花公子的青睐,花公子乃鬼中龙凤,一表人才,和我成亲实在有些浪费。何况我家里三位夫君已经有些伺候不过来,花公子来必然是要受委屈的。所以,公子的好意我
心领了。”

原本以为这样说,那对我充满激情与澎湃的妙染会消停一下,谁知她看我的眼神竟更加复杂起来。

丰都大帝捋胡须的动作迟疑了一些,看着我和花子箫微妙地笑了:“郎有意,妾无情,子萧,你看这事可如何是好。”

丰都大帝是鬼界至尊,我一直以为他会是个神像般威严冷酷的人,谁知他的性子竟是如此。这说话的调调……总给我一种不详的预感。

花子箫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勉强。只是我对东方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鉴,姑娘若是有意回头,子萧随时静候佳音。”

“听听这话说得。子萧啊子萧,你果然是个君子。不过,有的姑娘偏生不爱君子。”丰都大帝轻轻叹了一声,转眼看向我,“东方姑娘,朕和老赌鬼也算是有几世交情了,看他从上
上辈子的书香世家大少爷,变成上辈子连三两银子都要拖欠着丢人的糟老头子,再变成这辈子皇宫鸡棚里那只……朕实在对他感到对不住得很啊。他女儿朕若不好好照应,于情于理都有些说
不过去。”

“承蒙陛下厚爱。”我一时半会儿捉不住这大帝的重点在哪里。

丰都大帝道:“既然你不愿嫁给花子箫,回去朕和太后商量商量,给你在朕的后宫里立个名分。你早些把家里三位夫君遣散了,到朕身边享清福罢。”

全场呆如木鸡。

一阵狂风吹来。我看上去很淡定,实际一切惊涛骇浪的言语都无法描述我心中的震撼。

果真我的直觉是对的,这丰都大帝为老不尊,年轻人的事他搅合个什么劲儿!

花子箫也有些慌了:“陛下……”

丰都大帝朝他举了举手:“你不懂朕和东方的交情,他的女儿朕是一定要好好‘照顾’的。东方丫头,你快快决定,是要当朕的妃子,还是要当花夫人。”
花子箫看着我,虽像是被丰都大帝阻止了,深黑的眼中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终于知道了。

这花子箫不仅有着幽都第一脸,温润有礼,还擅摆鸿门宴。这门亲事早是钉子锈在木头里的事,他和丰都大帝二人一人唱白脸一人唱黑脸,不过是给我个台阶下,好让强取豪夺变成
天赐良缘。

丰都大帝把玩着身上的念珠,再次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东方丫头,你怎么看?”

“我……”我提起一口气,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花子箫,“花公子人很不错。”

在四下一片死寂中,丰都大帝满意地点点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婚礼三日后举行。”

他话音刚落,盘子摔落砸碎的声音响起,妙染低着头,满脸不甘愤恨地起身冲出宴会。杨云和冷蓉两人还站在原处,大抵也是被这变化堪比六月云少女心的局势弄晕了。在他们好不
容易回过神来准备做出点什么反应时,花子箫便道:“陛下,子萧还有一事请求。”

丰都大帝佯装不耐烦:“又有什么事了。”

“我看杨王与冷姑娘也是一对有情人,前阵子陛下碰巧又欲安排杨王修仙,不如让他们一起罢。”

丰都大帝看着杨云冷蓉,沉思片刻道:“这是个好主意。善了。”

…………

……

晚宴结束后,一些宾客离去,花子箫带着一些宾客在厅堂中赏画。我和谢必安穿过回廊准备去后院和范无救会面,必安忽然道:“花子箫是个人物。”

我道:“从何说起?”

“求个亲事就一炷香时间,杨王和冷蓉还就这样被他送走了。仙鬼不容,杨王去了仙界当再高的官,也不会像在鬼界这般如鱼得水,何况方才我听他们在底下的说法是打算让他当散
仙。花子箫这人看上去温温柔柔客客气气,但他要看不顺眼的人,还真没什么好下场。”

“是不是鬼当久了都会有些阴森?我都答应这门亲事了你再来吓唬我,似乎有些不地道。”

“娘子实在是多虑了。你看你和我,少卿还有颜公子不都成亲了么,这些日子还是各过各的。以花子箫的个性来看,他应该不会强迫你和他同房,但总会用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法子。
这便是姜太公钓鱼的事了。”

他把这些日子的尴尬说得如此轻松,我反倒有些不自在:“我自有分寸。”

按理说我和他们成亲了,是该尽一些妻子的义务。可是,没个好时机,即便在同一屋檐下我们这夫妻间的关系也没一点桃花香粉味儿,浑然散发着凛凛正气。必安和我向来都保持着
一定距离,少卿嘴上嚷嚷的厉害却从来不敢实际行动,骚狐狸断袖就不说了……

我心想自己真是想曹操曹操到,骚狐狸和黑无常正站在后院里赏月。只是两人脸色都不是特好看,尤其是颜姬,一头银发在辉辉月色下把肤色显得苍白,看着黑无常的眼睛也是又亮
又凶险,像只快要发怒的真狐狸:

“我不解开迷魂咒又如何了,你有本事杀了我啊。”

范无救也恼了,一身黑衣让他化作了月夜的修罗:“颜姬,你这样太过分了!既然没有需要我做的事,为何还不肯放过她?你还有没有道德规矩可言?”

“跟狐狸精讲道德,讲规矩?哈哈哈哈……”颜姬抱着腰大笑起来,露出的白色尾巴上绒毛随风颤抖,“我就是不放过她怎么着,就不让你开心怎么着?”

范无救原本已至气头上,但想了一会儿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你想独占我。”

颜姬微微一愣,大声道:“放屁!”

范无救却像是捉住了对方要害,往前走了一步,扬起嘴角:“说想奴役我,看我不顺眼实际是假的对么。我差点忘了你是断袖。”

“你……”
颜姬手指发抖,忽然扬手朝范无救脸上打去!

但范无救动作迅速,抓着锁链的大手反应迅速地把颜姬的手腕接下,紧紧扣住:“拿她威胁我,和我长时间相处,你以为便能如意了么?断袖我不是没见过,但像你这么无耻的还真
少见。喜欢男子不代表你就得变成女子,你以为自己美得很,却不知道在个男子眼中一个大男人扭着屁股走路有多恶心。告诉你,就算这世界上没了女子,我独身一辈子也不会考虑多看你一
眼。”

颜姬很显然被这番话伤了,眼眶发红:“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她扔到奈河里去!”

“你扔啊。你扔了我就直接杀到你的狐狸窝老巢里扒皮草给她陪葬!”

范无救把颜姬重重一推,他脚下不稳直接往后跌倒,摔到了我跟前。我连忙扶住颜姬,他一见我和谢必安都在,眼中有泪珠子在打滚,却一直强撑着捂住被锁链伤了的手腕,恶狠狠
地对范无救道:“你走着瞧!”

他转身一溜烟跑了。

谢必安看了看他离去的方向,又对范无救道:“范兄,你是不是有些言重了。九尾狐不分男女是否断袖,走路都是那个样子的。”

“一向刁毒的白无常居然也说我言重了,看来我还真是言重啊。”范无救显然还在气头上。

难得看见谢必安都有些语塞,我道:“我也觉得颜姬只是贪玩,应该没有恶意,你这样说他,他心里应该会很难受。何况他不是自以为美,他本身就生得好看。”

范无救道:“好看有什么用?那个性真是让人生厌。你以为所有好看的人都跟花公子似的温柔似水?”

难得一向寡言的黑无常开口说了很多话,但这一开口就让我和谢必安都闭嘴了。

…………

花子箫和丰都大帝做事真是不盖的,翌日便是杨云和冷蓉步入轮回准备投胎的日子。

冷蓉在阴间尚无功勋,不能直接进入仙界,丰都大帝便为他们安排转世投胎成为再世夫妻,积累功德并在晚年修仙飞升。所以,原本喝汤过桥望三生石的程序他们还是得走。我好歹
和他们也是故人一场,一大清早就带着少卿去送他们过桥。

杨云站在奈何桥头,依旧一袭黑袍,眉间的紫色印记将他的眼显得深邃而美丽。见我过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媚娘,我知道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今后或许在轮回中都不
会再见了。之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罢。”

“嗯。”我平静地看着他和冷蓉,“祝你们永世恩爱。”

杨云笑了笑,冷蓉眼中却噙着点泪水:“东方媚,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知道她是真心爱杨云的。杨云待她也一样。

看见他们喝下孟婆汤,我想,这段荒唐的过去,总算要划上一个句点了。然后杨云拍拍少卿的肩:“照顾好媚娘,尤其要小心她新纳的夫君,他可不好对付。”

少卿怔了许久:“新纳的夫君?”

“媚娘,少卿,我们在此别过。”

杨云牵着冷蓉的手走过奈何桥,少卿却一直在纠结那个新夫君的问题,反复问了我很多次。我以目送他们离去的借口暂时推脱都没有用,直到他们在桥对面看完了三生石上的前世今
生,杨云忽然回过头来,脸色发白地看着我:“不,不是这样……”

他忽然扔掉冷蓉的手,朝我冲过来——

“青寐,青寐!我是云霄啊!”

但是脚还没踏上奈何桥,人就已经被鬼卒拦住。杨云用力挣扎想要摆脱他们,但一路被强迫着往后拖,扔到了地上。他奋力爬起来,再次朝我冲过来,却又一次被鬼卒们拽住。终于
他挣扎不动了,一边被鬼卒们架着腋下拖走,一边痛哭着喊道: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若想起了我,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你,不论多少年我都会——”
但是话没说完,人已被扔入轮回。

看见这一幕,冷蓉和少卿都傻眼了。我自然也傻眼了:“他……在说什么啊,他是在跟我们说话么?”

冷蓉也察觉事情有哪里不对,但已经喝了汤过了桥不能回来,只有顺着鬼卒的意也跟着进入轮回。

直到桥对面一片宁静,我才回头看向少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少卿对杨云没什么兴趣:“你新纳的夫君是怎么回事?”

少卿再有不满,也无法阻止花子箫定下的亲事,就像天皇老子都没法让喝了汤看了三生石的人重新踏上奈何桥。

三天期限一满,花府那边的大红轿子就抬过来了。少卿一哭二闹三上吊四投胎后终于平静了一些,只是和另外两个夫君看着我坐进轿子,一脸天下末日的惆怅模样。

大概是前一夜想得太多,在轿子里摇来摇去没多久我就睡着了。然后我做了一个感觉很长实际很短的梦。

梦里有彩灯点点,烟桥重重。云淡天低月辉处,一个白袍仙人在纸上绘画,妙笔生花绘出了大片仙界云台的水墨画。他黑发如水,肤白如玉,额心一点紫色仙印,容仪清然氛氲了万
里桃李花开。

我走过去和他说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他抬头看见我,略显愕然后浅浅一笑:“东月楼台轩辕座是有个云霄仙人,不过不是大仙,至多是个顽仙。”

半梦半醒中,我隐约觉得这人是个故人,却遥远得像是开天辟地时的事,远到仿佛已经与我无关。只是如此不清晰地看着一个人的脸,不记得他的五官,却记得他的眼神还有那种从
容悠然的微笑。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仙,却能拍着胸脯说这样的人便是我心中仙人的模样。

直到轿停风起,凉飕飕的空气吹进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怪梦。大概是杨云在过桥之前的乱叫让我印象深刻,竟梦到他变成了个仙,真是荒谬。

我在旁人的搀扶下进入礼堂。凤冠的珠帘摇摇晃晃,眼前景象恍如昔日。

花府里挤满了众鬼宾客,花子箫一身大红喜袍站在礼堂里,回过头看着我。

这样的模式走了好多次,这次除了地点改变人更多了点,拜的高堂是丰都大帝,也没觉得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还有些发冷,就想早点结束这场被大帝要挟着进行的婚礼,好早些回
去安抚一下少卿那脆弱的心。

可是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尽管隔着珠帘,我还是看见了花子箫眼中化不开的伤感。但那样的眼神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被丰都大帝打断:“赶紧喝交杯酒好洞房了,在这么多人面前眉
来眼去像什么样子。”

花子箫禁不住轻笑出声,和我喝了交杯酒,然后在一片欢呼声中带着我一起去了新房。

云烟旧梦,凤雀屏开,新房里红烛摇曳。花子箫把我扶到床上坐下,自行到一旁去倒酒。

我累得靠在了床头,完全没有初次嫁人那种含羞矜持的模样:“花公子,这婚礼还办这么盛大,你玩心太重。”

花子箫脱簪而笑,把斟好酒端到我面前:“这可不是在玩。”

“怎么,难道你还真想和我成亲不成?”说完我把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没有真的假的,我们已经成亲了。”花子箫也陪着我喝了酒。

三杯交杯酒下肚,我就得意洋洋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你要知道,上回我可是一口气娶了三个啊。你看看,现在我又娶了你……你可是幽都第一美人儿,我真是要羡煞旁人了。”

“你不是娶我。”花子箫用金杆拦下我的手指,用下巴指了指窗外,“这是我的宅子,你和我在这成亲,自然是嫁给我。”

“是么,可是,你只排第四位啊。我就真不明白了,我都已经有了三个夫君,你为何还想要来凑这个热闹……幽都的佳人,也不至于如此罕见啊。”

不出一会儿,花子箫的眼中也有几分醉意,他用金杆掀开我凤冠上的珠帘,勾下头来仔细地看了我许久:“东方姑娘。”
“……怎么了……”我有些不自在了。

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身子朝我凑过来了一些。我立刻往后退了一些。他又前进。就这样我被逼得无路可退,又一次浑身紧绷地问道:“怎么了?”

花子箫好像心情好得很,侧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过来弯着眼笑道:“不是第一次成亲,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他这样一说,我反倒更紧张了:“不是第一次成亲,却是第一次跟你成亲啊。”

花子箫可能是真的有些醉了,不再那么内敛,笑得也比平时明显了一些,然后把我拦腰抱了过去:“还是爱说一些傻话。”他的双唇忽然覆上了我的唇。

我吓得整个心脏都抽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要挣脱逃跑。可惜酒量不好,也只能象征性地反抗一下,然后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他贴着我的嘴唇,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不要怕,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我绝对是醉过头了,呼吸急促又虚弱无力地说了一声:“好……”

此后,即便他的手慢慢从背后绕到前面,碰到了很多我娘亲都不曾碰到的地方,都只是胆怯地抱住他的脖子,全然没想过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事……

…………

……

一夜昏昏沉沉地过去,我做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梦。醒来的时候下意识伸手拨弄床帐,想要起身更衣去巡逻,但手碰到的却是墙壁。我稍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有一只手正搭在我的
腰间,自己颈子下面枕的是另一条胳膊,身后炽热的温度让我以为自己又还魂回了阳间。我转过脑袋一看,花子箫放大的脸孔近在咫尺,我们的长发也如云般缠在枕上。

我稍微动了动身子,顿时有一种浑身血液都冲到脚下的错觉——棉被下我跟他都光着膀子,连条裤子都没穿!!

花子箫睡得很轻,很快睁开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又迷迷糊糊地将我搂紧:“媚媚……”眯着眼睛吻了我一下,将头埋下去,很自然地在我颈窝里蹭了蹭。

但仅过了小片刻,他的身子忽然僵了僵,然后抬起头看向我,有些愣住了。我和他对望了片刻,也有些傻眼。

他连枕在我颈项下的手臂都不敢抽,只低低地说道:“东方姑娘,我们……”

我脑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拽着被子一点点往里面拖,从他身上拽下来,又迅速转过身去把被子裹在身上,闷声道:“起来把衣服穿好。”

“对不起,我昨天喝太多了。”

“没事。穿好衣服先出去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闷。

这婚事举办得盛大,整个幽都的鬼都知道我和他成了亲,夫妻之间行云雨之事也是理所当然,但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的清白丢得这么轻易随便呢?

簌簌的穿衣声持续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身下的被子仿佛被拉动了一下,我转过头去看见花子箫正在看床上的落红。我立刻用被子盖住它:“我的月事来了。”

“东方姑娘,鬼不能生育,没有月事。”

“我,我有的。”

花子箫看着我沉默不语。

这会儿我连在床上挖个洞掉下去的冲动都有。家中有三个夫君竟还未经人事,花子箫一定觉得这事好笑得不得了。原本我盯着墙壁默默生自己的气,那道熟悉的气息又一次从身后笼
罩。一只手钻入被窝,轻轻握住我的手,身后的人柔声道:“娘子,在你转世前,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前两天我和花子箫还礼尚往来客客气气,转眼间就变成了这番情景。更奇怪的是,他那“娘子”叫得顺口之极,便好似叫了成千上万次一样。

花子箫何以要娶我我不知道,但他有个日思夜想的妻子我却大致有个了解。他现今说要对我负责,还应该真就是表面上的意思。这大致也是我心有不甘的缘故。原本我想着第一次如
何都要跟了少卿,因为少卿虽不是我最爱的人,却也永远不会伤害我。再不济也得跟无常爷,毕竟住在一起也有些日子,我对他还算有些了解。可是跟花子箫……他可是个画皮鬼啊,我居然
和一张皮睡了一个晚上,还让他沾了我的身子……

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背上直打寒噤。

“我要先回家了。”我推开他,理好衣服就打算下床。

谁知刚一落地,双腿就像不属于自己的一样,立刻跪了下去。花子箫立刻下了床,把我横抱起来放躺回原处,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休息好了再回去吧。你这样不好走路。”

一想起前一夜不大清晰却深刻至极的记忆,我的脸唰地充满了血。实在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我把头完全埋进被窝里,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花子箫道:“现在还不舒服是么,我先去帮你准备一点早膳,你休息一会儿。”

他出去以后,我一直把脸埋在被窝里,就算不能呼吸也不愿面对这狼藉的新房。

之前必安跟我说,如果和花子箫成亲,他肯定不会勉强我,但可能会其他法子让我就范。可是回想前一个晚上,他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做完了所有的……

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一夜过去后我在他家休息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对我的态度和婚前没什么区别,除了称呼从“东方姑娘”换成了“娘子”,其他时候似乎更客套了一些,
就连吃饭都不会和我并坐在一起。好像洞房花烛夜的肌肤之亲都只是一场幻觉。
第十章 连枝(一)
花烛夜过后第三日,即是我和杀千刀的画皮做过荒唐事后的第三日,亦是我们分居而住后的第三日,我总算挨不住,打算走人回窝。可是一想到要面对家里的刻毒、执拗和阴阳怪气,一想到
新婚已三天,拖越久越不清白,我连起个床的胆气都没有。

直到纸影成幄,南窗透出一丝微光。

我披上外衣,穿过回廊画屏,来到花府的后院。

这里的花好似跟这里的魂一样,没有个生命的尽数,又或是早已结了命数,因此院中总是花瓣飘零,遍目深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题满字的宣纸顺着桌沿垂落下来,一排象管狼毫悬于半空。

花子箫站在桌前,按住一边袖口,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握笔在宣纸上题字作画。素白纸,浓黑墨,均为落花扰,一如花瓣与书画争芳斗艳。花瓣恼了画,却没恼作画之人,花子箫
嘴角含笑,伸出瘦长的指尖捻起花瓣,拨到一边。

正蘸墨准备再次下笔,他又像有所察觉,抬头看向我:

“起这么早?”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初次与他见面、初次见他画皮时的场景。两次都如此鬼魅渗人,这一幕哪怕是正常了明艳了,也还是有些缓不过劲儿。况且但凡他作画,十有八九画的都是他的妻
子。这更令我的脚步犹豫了一些。

花子箫朝我招了招手:“来,帮我看看画。”

这下我好像连如何走路都不会了,半晌才磨蹭到他身边。

没料到他画的竟是院内一树红芳。

眼前的树枝新裁错互,千叶朱朱。到了他的笔下,枝叶仿佛更为凌厉清奇,好似赤箭一般张扬地延伸,落英更是栩栩如生,不注意看会以为它们真的在旋转飘落。

我一时看画出了神,却未留意花子箫已走到我身边,声音在我耳侧响起:“娘子,你觉得这画还有哪里要修么。”

或许是要看画的缘故,他站的位置相较这几日也近了一些。院子里寂静得好像连风声花落都能听见,他这样一说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镇静冷凝,就好像声色不动的一湾深潭。然而,
这湾深潭到了我这里,却是一波才动万波随。

叫过或者叫我娘子的人有无数个,花子箫不是第一个,却是叫得最自然最顺口的。他的声音简直比百年老酿还具麻醉性,就只这样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精神抖擞的大清早,居然就这
样顺着我的耳朵,一直麻醉了我半边身子乃至指尖。

我逞能地挺直了背脊:“这画是很好,就是太不真实。”
“望指点。”

其实我觉得画很好,大抵也只是怕说了很好便尴尬了气氛,于是只好随口胡诌:“画景比真景好看,这自然是不够真实。”

谁知我这么一说,花子箫却沉默了。我自个儿也在祸从口出后立刻警醒过来——这话说得,岂不是有点暗讽他画皮之事?

我反应迅速,很快看了一眼树,又指了指画上某枝桠:“你看,这实际的树枝明明比画上的更长,你却把它画得比五言诗还工整,这就是不实。”

“我看看。”花子箫又靠近了一些,真的专心去研究那幅画了。

我在心底暗暗拭把冷汗,却因无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心脏乱跳起来——花子箫低着头看画,侧脸就在离我不到一尺的位置。

眼花乱,繁花红。

红花之美,固在其艳绝,但与画它的人一比,却成了扶持的绿叶。

再想想刚才说的话,脑中忽然浮现出诡异的四个字:唐突美人。

花子箫蘸了墨,在我说的地方补了几笔。果不其然,虽然画还是好画,却因为我的胡言乱语完全降了一个档次。我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还是别改了,我不懂画,瞎说的。”

花子箫还在作画,头也没抬却笑出了声:“为娘子之言是听,懂画与否并不重要。”

这便是最让我琢磨不透的事了。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言一行却总是提醒了我,我们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了——不,怎么好说是见不得人呢,我们不过是行夫妻之事,再
正常不过。不要说是做过了,哪怕我现行要再做一次,他也没道理会拒绝。可是,怎么我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挖个坟坑把自己埋了。

东方媚啊东方媚,看看人家美人子箫,干干净净衣冠楚楚,你不仅唐突了美人,还敢想让美人再和你做见不得光的事!你真是无耻又下作!

这时,花子箫已换上了一张新的宣纸,把笔递给我:“娘子也来试试。”

我木然地接过笔,木然地看了一眼纸,开始怨恨老天让我早死,却没能让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花子箫伸手示意我作画,我弯了腰悬了笔,却还是望着纸发呆。

“万事开头难,放胆去画,很快就顺手了。”

花子箫握住我的手,在纸上轻轻描了一笔。

他的手指虽然颀长,手却很大,把我整个手都包住了。与此同时,那种麻醉感这回却逆流而上,从我的指尖一直麻醉了我右半边的身子,直冲耳膜嗡嗡作响。他没有说话,耐心细致
地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笔画着,声音还是犹如潭中月影一般沉静,却不知我的心跳已经刺激得胸腔都开始发痛。

“手要压住画。”忽而他左手也握住了我的左手,放在画纸一侧,但很快垂下头看着我,“怎么手在发抖,冷么?”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崩塌,拨开他的手退到一旁:“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必须要回家了。”

“回家?”花子箫怔了片刻,随即笑道,“娘子,我刚才派人去停云阁搬你的东西,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我愕然道:“什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这还需要说么,你嫁到了我府上,成了我的妻子,自然要住在这里。”

“胡说八道,我家里还有三个相公啊。”

花子箫有些不解:“不是没有夫妻之实么。”

“即便没有夫妻之实,也依然是夫妻。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你如果愿意,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但我是万万不能住在你这里的。”

花子箫不紧不慢地把毛笔搁在砚上,顿了一下:“要我搬到你那里去可以,不过你先把家里那三个处理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们还是把话搁台面上说清楚,免得以后彼此都不开心。”他又停了片刻,转眼重新看向我,“我不和别人共事一妻,也不会和你的几个伪夫君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不管我住在哪
里,你和他们都不能再牵扯不清。”

我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和丰都大帝同流合污赶鸭子上架,说得好像是我强迫你成亲一样。这些话你为何不早些说清楚?”

“我开始以为你和他们有过夫妻之实,所以如果这么快下休书,他们离开之后在外面说你是非,对你声誉有影响,只有先搬到我这里把事情冷冷再说。但既然你和他们是清白的,那
也没必要再拖泥带水。现在你弟弟年纪还小,也就是说离你投胎还有一些年份,在这之前,我可以照顾好你。”

“我三个夫君一样可以照顾我。”

花子箫的神色凝重起来:“他们会对你做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疑惑道,“什么不好的事?”

花子箫看着我没说话。

我却懂了,笑出声来:“花公子,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子箫微微侧过脸,眼中有些许懊悔:“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时情动就……”他好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默了片刻又道,“但我说过会对你负责,以后如果你不愿意,我
也不会再碰你。”

不明所以的,听了他的这番话,尤其是那个道歉,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我憋着一口气,脸上堆满了假笑:“是么,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幽都本就是惯例的多夫多妻。你也说
了,万事开头难,你虽然无意但也起了个好头,以后我和三位夫君行夫妻之实的时候也会顺畅得多。”

花子箫错愕地转眼看着我,脸色有些发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家了。”

我扔下他掉头就走。但终究心里的怒气还是没能得到抒发。

…………

……

“花公子其人,果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谢必安翻翻黄历,长眉轻扬,“这个亲成了几天,看样子事是成了。”

颜姬走过来,很是亲昵地勾住我的肩:“来,偷偷告诉我,花子箫是不是很行啊,你这么恋战现在才回来。”

汤少卿却一反常态,没哭也没闹,只是坐在角落里静静读《王右丞集》。

而房内最惊悚的人,莫过于从我入门便眼也不眨死盯着我的老爹。我吞了口唾沫,像只长长伸出脑袋的乌龟一样没安全感地走过去:“爹,你回来了啊。”

“你还有脸回来!”

老爹的脸是铁青的。

我想这不单纯是因为我嫁了他很不喜欢的花子箫,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在回来路上时听到的惊城流言——东方大人尾随妻子投胎为鸡,最后不但未得善终,还被妻子送给了老来得
子的大姨和大姨夫做为庆贺礼物。大姨夫妇不懂此神鸡头顶的祥瑞红毛,直接把它和黄芩混在一起炖汤以养神滋补。

也就是说,老爹这一世始于一个鸡胎,又终于一锅安胎鸡汤。

阎罗王为了弥补他这一回投错胎的损失,在生死簿上划掉了这一段鸡生,又让他完完整整以东方莫的样子回来了。

当然,这话他要不说,我也得死守着嘴一个字不问,否则最后惨死的人是我:“……女儿知错。”

“知错是么,那为父问你,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我不该和花子箫成亲……”我垂着脑袋小声说,“可是爹啊,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不知道当时是他和丰都大帝同时拿你当幌子……”
老爹不耐烦地挥挥手:“够了够了,这些为父都知道!两天前为父刚回来时,小王爷都说一百遍了!”

他说到这里,少卿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一直看着他手里的诗集。

老爹一脸愁苦:“媚媚啊,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何一直这么反对花子箫?”

“因为他……不会打麻将。”

“去去,不是这个。我对花子箫这人从根本上是没有芥蒂的。相反,我还觉得他知书达理,谈吐风雅,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是,他有两个致命的问题,这是你死也改不掉的。”老
爹一个劲摇头,“第一个,你没发现他身上阴气特别重么?”

我小心道:“鬼……不阴气都蛮重的么。”

“哪的话,你看你三个夫君有他那种阴气么?”

“这倒没有。”

必安其实比一般鬼阴气重多了,但确实和花子箫没得比。少卿简直就跟个大活人似的。至于颜姬,那是妖气加骚气。

“在地府里待得越久,而且长时间不到上面去换口气,就会越来越阴鬼化。就连丰都大帝都会去人间吸口阳气、仙界吸口仙气感染感染自己,可是那花子箫,他从来没有在阳间过过
日子你知道吗?”

老爹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继续道:

“媚媚,他是玉皇大帝亲自点名打到无间地狱的鬼,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哪怕是丰都大帝也别想转他的运。你若真的对他动了感情,那可怎么办?你要知道,在阴间到了时间若不
去转世投胎,也会跟他一样被打到无间地狱去。别说以后不能转世投胎了,让你到无间地狱里待个几百上千年受惩罚,你都会受不了那里的环境。为父可是去那里看过的,全天下最龌龊最恐
怖的鬼全聚那儿了!如何,你想试试么?”

我大惊失色地摇摇头:“不,不要。”

见我如此坚决,老爹总算长嘘一口气,神色缓和了一些:“还有第二点——花子箫以前有个老婆你知道的吧。”

脑中一直在回想他说的无间地狱,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略有耳闻。”

“他一直喜欢他老婆,是属于深陷到没药医的,这点是个鬼都知道。”

我这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和我成亲?”

“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要呢。”我刚想辩解,爹又摇了摇手指,“媚媚,你别急着打断为父。他一人独居几千年,每日睹画思人必定也是空虚至极。你虽然什么都没做,
但三番两头去找过他,即便你没那意思,他也会多想。不过,所幸的是你没让他碰你,这一点我们大家都很欣慰。”

说到这里,颜姬和少卿都投来讶异的眼神。

必安最聪明,已经知道老爹是想把丑事藏底下,心神领会地笑笑,也不说破:“既然如此,这事便好解决了。”

颜姬半信半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真的假的啊……”

“媚娘,这是真的?”少卿最傻,立刻扔下手中的诗集跑到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你,你和他什么都没发生?”

“好了好了好了!”老爹故作烦厌地挥挥手,“当着长辈的面,像什么样子!”

少卿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满脸欢喜地搂住我的肩:“我太高兴了。”

老爹清了清喉咙:“好了,媚媚,毕竟这事是丰都大帝做的主,你和花子箫也不好公然分开。话你也不用摊开来跟他说,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过一段时间他自然就会懂
了。”

接下来,老爹便开始风风火火地筹备第二轮投胎。

我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到了骨子里,所以也就安分地过了一个月好日子。
一个月以后,老爹总算从阎罗王那里鼓捣来了个新科状元郎妹妹的胎,打算生产日一到就喝汤过桥去。他带着这个消息来到停云阁看我,神采飞扬地进房,说的却是:

“我的天啊,媚媚,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你这是要吓死为父啊。”

我这才收回神游窗外的状态,摸摸脸:“……没,没有吧。”

爹长长地叹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拍拍我的肩:“看来没个了结也不是办法。你去和花子箫见个面,把话一次性讲明白好了。”

“好。”

我命人捎了一封信给花子箫,然后挑在黄昏过后上门拜访。

花府后院里依旧是花红满树,一方胜景,却因着黯淡的夕阳染上了一丝凄艳。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即便我捎了信通知过他,第一个看见的情景,依然是靠坐在花枝回廊间的枯骨。

他身上披着红衣,嶙峋的骨节便是隔了上好布料,也显得突兀而僵硬。

然,即便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也只是微微转了一下脖子,却依然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满院落华。

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悄悄走到他身边:“居然这个样子见人,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了?”

枯骨没有动静,熟悉低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平时披着的不过是层皮囊罢了。你来找我有事么?”

我看了一眼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轻声道:“我……”我说不下去。

花子箫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便站起来,用那双空空的眼洞对着我,颈骨节拧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声音也变得幽怨凄厉起来:

“想说什么,终于想和我住在一起了?你看,其实画皮也不是很吓人的,跟我这样的人住在一起……”

他轮流摆动着枝干般的手指骨,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声音阴沉到渗人:“娘子,今夜可想跟我回卧房共度良宵?”

看着那颗白森森的头骨,只觉得心惊肉跳,泪水盈满眼眶,却知道这不单单是因为害怕。

他是故意的。

“怎么,都吓傻了么。”花子箫冷笑着,“吓傻了就请走。”

他松开双手,背过身去。等了一会儿,他用手指骨指着大门的位置,提高音量怒道:“滚啊!”
第十章 连枝(二)
天色渐暗,一湾冷月明浑似水。

花府前,忘川上,鬼影凄凄,灯影重重。对岸的幽都随流水连成一片,满目苍凉的繁华。

一入夜,刚来地府报到的成群新魂便幽绿幽绿的很是扎眼。一个女子的芳魂过河时瞧见了我,隔空轻飘飘地飞过来,一只胳膊烂得露了骨,眼珠子血红:“这位妹妹,你也是在等人
么。”

在这条河前神游了一个时辰,腿都有些麻了,却还是不知自己在这里杵着做什么。于是我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女鬼捂着嘴细声笑起来:“不知道……呵呵,我下来这里也快千年了,听过最多的话便是这三个字。大部分人活了一辈子下来,除了一大笔糊涂账,什么也没捞到。”

“你为何会在这里待这么久,没想过投胎么?”

“我也是在等人。”

我想了想道:“爱人?”

“是夫君。”

“既然是夫君,怎么会等上千年?莫非他不是凡人?”
“妹妹真聪明。”女鬼抱着露骨的胳膊又笑了起来,“他前世便望封侯万里,可惜命不好,身体孱弱,不到三十岁就去了。他死后我也割腕随他而来,无奈自尽而死的鬼都要去十八
层地狱历练了才能再上来,而且不能立刻投胎。等我回来以后,他转了世,还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他这一回是前程似锦的命。待他在上面立了功,积了阴德,差不多也是我可以投胎的时日,
届时我们两口子也可以一起找阎罗王讨个夫妻胎,一起过奈何桥。”

看来又是负心汉和痴心女的老戏码。我琢磨着该如何接话。

女鬼顿时看穿了我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般。因为他确实成就了大业,甚至惊动了仙界,便把他招上去入了籍。”

我愕然道:“他成仙了?!成了仙,便很难再回来了,那你为何还要……”

“不,他没忘记我。只是现在的仙格不够发号施令把我也弄上去,他也在等。”

“可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他混出头,或许你这早就沧海桑田了。”我长叹一声,“唉,真是难为了天下有情人。”

“是啊,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若不是看见这里头住的那位,我可能早就投胎去了,也守不到今日。”她伸手指了指花府。

“你是说……花公子?”

“花美人真是阴曹地府一大奇葩。他以前的仙格比我夫君不知高了有多少,后来竟为了爱妻遭如此下场。最可悲的是,天帝把他爱妻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死一万次,看一万
次三生石,她也再想不起花公子来。从花公子被打到无间地狱起,她轮回也几百次了,他们说话的次数却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为什么?她不是进入轮回了么,也会在阴间停留啊。”

“你真傻,真会在阴间长留的鬼有几个?大部分凡人都是匆匆进来匆匆离去。她转世时,他多半最多只能在桥边目送她离去,哪有什么机会说话。”

我不由自主深深皱起了眉。

人去如灯灭,他这样死心眼儿,怎么就让人心情大为不快呢。

后来岸边下起了蒙蒙残雨,女鬼的身子经不起雨水摧残先走了。

忽然觉得,不论是我之于花子箫,还是花子箫之于我,都不过是彼此的过客。他命数中确实有许多的不幸,却是与我半分关系也没有的。

顺流而下走了一些,刚好看见有一艘竹船停泊在岸边,我顶着雨小跑过去,确认是去忘川下游的,付了船夫银子,便一头栽进船舱歇脚。

船夫放了船,轻舟摇扬,漠漠穿行在一川烟雨中。

没过多久,一阵笛声从船尾传了过来,悠扬而凄断,却是我分外熟悉的那段旋律。而后我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船头响起:“谢谢船家,我已经把伞给公子送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你们公子,真是鬼中龙凤啊。人美笛声也美,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他占尽了。”

“那是自然,我们公子在阴间是鬼中龙凤,在仙界是仙中龙凤,在人……唉,就是没办法变成人中龙凤。”这真的是意生的声音,“那船家,我进去了,您先忙啊。”

接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我一下清醒过来,立刻站起来跑到船尾,掀开竹帘。

船尾站着个吹笛人,红衣如丹砂,黑发如浓墨,果真是花子箫。他身旁的栏杆上放着把油纸伞,他自己却只是对着河面,静静吹着那首似曾相识的曲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直到身后的意生大声说道:“东方姑娘?这么巧,你也来搭船了?”

我吓得差点又死一次,小声说道:“是,是啊,没想到这么巧。”

与此同时,花子箫也微微愕然地转过头来。

意生拿着桌上的壶泡茶,异常俨然地看着我:“唉,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公子的,就直接跟他说,别再消失了啊。你看你这一消失,公子都被你气吐血了。”他顿了顿,
“是真吐血,不是假吐血。”
花子箫有些僵硬地握紧笛子:“意生,别胡说。”

“哦……不说就不说,我去跟船家说。”意生扁扁嘴,拿着茶壶去船头了。

于是这里只剩了我和花子箫面面相觑。

细雨如漏壶,幽灯如孤萤,皱碧了水面,吹乱了月痕,黯淡了两岸楼榭。花子箫的脸上,睫毛上全是绒绒的细雨。

我咬了咬牙,跨出船舱走到他身边。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才赶我走,就在这里遇到我了。”

他收了玉笛,撑起架在一旁的油纸伞,挡在我的头上,眼睛却没在看我:“今天是我失礼,对不起。”

“其实今天你即便不赶我,我也会走的。”

他这才看向我,平静地说道:“是么,那你又来做什么?”

“来道别。”

“特地过来说不打算见我?何必多此一举。”伞下的空间如此狭小,他凝望着我,一双眼深黑像是湾澴底,眼神却淡漠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这么说,你也认为道别没必要了?”

等了半天没得到他的回答,我吐了一口气,努力用轻松口气道:“也是,你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有负责负责,我不来找你,你不正好松一口气么,确实是我想多了啊。”

花子箫沉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无耻。”

“我哪里说错了么?真难为你了,满脑子都是自己妻子,还要对别人负责。”

花子箫又一次静静地看着我,陷入了沉默。

见他默认,我心情更烦躁了,憋着满肚子的火气说道:“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根本不在意你是否要负责,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必要见面了。”

花子箫淡漠道:“东方媚,我和你已经成亲了。不管今后你打算如何,在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妻子就只有你。”

“那不过是名义上的妻子而已,你心里的妻子,不就一直是那个被你画了几千次几万次的人么?”

花子箫微微一怔,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的三位夫君心里想的人也未必都是你,你又管我在想谁做什么?”

“可是他们没要求我只跟他们任何一人,你却要我这么做。”

“照你这种说法,是不是只要我只想着你,你就可以答应只跟我一人?”

我愣住。

经过这个月不明缘由的折磨,我再偷偷想了一下如果只跟花子箫在一起的场景,忽然紧张得手指都有些发抖——如果跟他就像一般的夫妻那样……

我在瞎想什么,一个人的感情是说变就变的吗?就像老爹说的,花子箫只是在地府待太久寂寞了,他想要一个人作伴,为此撒谎必然也愿意。

我用力摇摇头,想让自己赶紧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早跟你说过了,三个夫君我一个都放不下,要么你老实跟他们和平共处,同时我也允许你想着你那娇妻。要么我们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说到后面我差点甩自己一个锅贴——我又说什么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回来不就是单纯道别的么,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馊主意!

我立刻补充道:“当然,前者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我道别来了。我走了。”

简直快被自己的笨拙气死,扔下这句话我掉头就想跑。谁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来:
“好,我答应你。”

风雨吹打着船篷。

我像中了邪一样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他:“答应什么?答应和我不见面?”

“不。”花子箫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另一个。”

我张了嘴,却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这,这意味着什么?从今以后我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同时也不用和家里那三个宝说再见?

我摇摇手:“慢着,有件事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

“你说。”

“我现在留在幽都,是因为我弟弟没长大,等他一成年,我没了负担,还是会去投胎的。你别指望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那娇妻。”

“我知道。”花子箫淡淡说道,“晚点我就让人去搬东西,你在家里等我。”

………………

……

老爹拿着烟杆,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指着我旁边的花子箫,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还是把这个带回来了。”

感受着少卿、必安还有骚狐狸齐刷刷飞过来的眼刀,我顿时有点如芒在背。

“咳,爹,既然都成亲了,那就别再闹什么生离死别。我把话都跟他讲得很清楚了,我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用手肘撞了撞花子箫,“是不是这样?”

花子箫彬彬有礼地对爹微笑道:“在娘子转世之前,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爹的脸皱成了一团,又长长吸了一口烟,很是沧桑地卖力地吐了一口烟:“行啊,行啊。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

“谢谢爹成全!”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帮爹揉了揉肩,“爹果然对我最好了。”

爹一手夹着烟,横了我一眼:“看你开心成这样。真的很喜欢这小子是吧?”

听见这句话,我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花子箫。他没太大反应,我却很不自然地强颜欢笑道:“不喜欢我干嘛要把他鼓捣回来伺候您呢。他虽然不会打麻将,但才华横溢是毋庸置疑
的,以后没事让他给你写写诗,画个画,也好解个闷不是。”

“得了得了,为父马上要去投胎找你娘,无福消受了。”爹站起来,“你跟为父来一趟,为父有东西要给你看。”

刚好这一下我无颜面对另外三人,拍拍花子箫的肩,一溜烟跟着爹进房了。

爹把一面镜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招手把我叫过去,袖子在镜面轻轻一拂,镜子射出灼目的亮光。

我好奇走过去一看,却被里面的情景吓得握住了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父不想吓唬你,但你看清楚这个地方。如果你真的为了那个花子箫在阴间停留太久,这里就会变成你的归宿。”

爹所指的地方,是一片炼狱火海。血池里爬满了被锁链套住的陈腐的尸体。我正被恶心得想吐,却留意到这些原来都不是尸体,而是被打入这个地狱的恶鬼。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像
是肉串货物一样被狱卒拖到岸边,又扔入另一个血池。被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全是褪了皮的血红色,身体都烂得差不多了,血肉模糊得连鬼种都认不出来,留下的是飘满眼珠子和内脏的脏
水。

“这……这是无间地狱?”反胃感让我连话都说不完整。

“对。”老爹指着那些被拖着走的恶鬼,“花子箫下去之前就知道那里是什么样,但他还是去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画面:“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可能为了他耽搁投胎的。你尽管放心。”
“既然你这么懂事,那就好。”

尽管看了还是有点受不了,但我心里早就有个底,知道无间地狱很恐怖。但听说花子箫自愿去这种地方吃苦,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愿意去想。

随便他吧。

反正只是凑个人数凑个热闹,等我有机会和少卿圆个房,他花子箫自然也就靠边去了。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等我出去的时候,花子箫并没有如我所想地被另外三个人孤立,反而还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尤其是少卿,好像喜欢他得不得了,我过去的时候,他拿着花子箫送他的上古兵器,还亲
昵地搂住我的肩哗哗挥了几下:“媚娘,只要你不和花公子圆房,我允许你把他留在我们这了!”

必安拨着茶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小王爷平日公事办多了,就老忘记自己在家里没什么发言权,真是让人同情。”

“白长舌,你又有什么发言权了?”

“你再叫一次那个名字试试。”

“白长舌白长舌白长舌。”

“唉,你们真是够了。”颜姬揉揉耳朵,手里把玩着花子箫送的金扇和玉茶壶,转眼一双勾魂媚眼瞥向花子箫,“美人子箫,果真是名不虚传。”

而花子箫只是吩咐人把玲珑棋盘递给谢必安,谢必安一脸受用。

看见如此和谐的一幕,我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几天之后,我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花子箫弄到家里来。他偶尔会回花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行商,从柴油米醋到布帛绸缎到古董玉器无所不用其极,回家以后也是和大家吃了
饭,和另外三位夫君打好关系就一人回房间歇着了。如果我不单独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其实我和三个夫君之前的日子也是这样过的,所以大家也都很快习以为常地进入了状态。可不知为什么,这事一发生到花子箫身上,我就有点受不住。

第八日早上,他总算闲来得了一个假日,刚好这几天也一直下着小雨,我就偷了个懒请假待在家里,于是家里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天没亮我就醒了,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两个时辰,也发出了不少声响,但花子箫用了早膳以后,便跟我说要回花府一趟,理由是太吵的地方他住不惯,想回去放松一下。

我笑笑:“刚好我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

结果是,我们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回到花府以后,他也只是回书房里,蘸墨在纸上题诗。我就有些纳闷了,他不是空虚得要命需要人陪么,怎么还有这种闲情雅致题诗?

写了一会儿,他忽然放下笔,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我:“你还没过早是么,我帮你去弄点吃的?”

“不用了。”

他浅浅笑了一下,便提起笔继续在那簿子上写字。

我缄默了半晌,见他也没和我继续对话的意思,居然自讨没趣地问道:“你还在等你的娇妻对么?”

花子箫蘸墨的动作停了一下,望了我一会儿,又垂下头继续蘸墨:“我们受了天谴,将永世分离。千年来,我们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当然不会再等她。”

“你若耐心等,是等得到她的。”

“或许吧。”
花子箫那份云淡风轻让我莫名有些火了。我盯着他几乎要爆发。他却没看我便道:“娘子心里有不快,大可直接说出来。”

“我没什么不快的。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跟你几个夫君不也都这样相处的么。”忽然他放下笔,扬眉朝我笑了笑,“还是说,你想和我再过一次夜?”

小雨轻寒,风盈满袖。

那张如画的脸真是美丽得难以言喻。真是无法想象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我胀红了脸,起身就走,手腕却被他拽住,硬生生地拖了回去。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反感地想要挣脱,但他力道十足,我丝毫动弹不得,恼道:

“放手。”

他非但没放,还垂下头来吻了我一次。我连忙别过头躲开,他却跟着侧头再次吻下来。接下来,无论我怎么躲怎么逃,他总是会强拧过我的脑袋吻住我。伸手在他身上乱打乱敲,他
也毫无反应。

这近似于流氓的行为终于在我呜咽的时候停了下来,花子箫渐渐松开了手,把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对不起。”

我红着眼,声音沙哑:“你前妻是傻子啊,被你这样等还不会感动。如果我是她肯定感动得要命,大概下一百次无间地狱都愿意吧。”

花子箫低头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温柔:

“你如此想,我太开心了……真遗憾,我等的人不是你。”

像被人血淋淋地把心挖出来,再狠狠地踩碎。

我强忍着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嘲笑道: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不可能为了你留在地府,该投胎的时候还是会投胎。我不但要投胎,投胎之前我还会享尽齐人之福,有你没你都一样。你就在这个破地方,
守着你那些美人画到死吧!”

“我知道。”花子箫拭去我眼角的泪水,给了我一个舒心的笑,“这些我们一开始不都讲好了么。等你弟弟长大,你就要考虑入轮回的事。到时候我会帮你找个好胎去投。这段时间
我们还是好好相处,好么?”

我抬眼看着他许久,忽然推开他:“雨停了,我去院子里走走。”

“媚媚。”

听见这个称呼,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雨后,风过回廊,花香洗尽红楼。

轻颤的纸窗外,片片飞花满院。花子箫站在窗前,脸上始终带着有些忧伤的微笑。

接下来,一切都慢得像是完全静止。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与我十指交叉,渐渐握紧我的手。然后低下头,用双唇轻轻盖住我的唇。明明吻得不重,我却能听见他极为沉重的呼吸声。他离开我的唇,用额头顶住我的额头,
闭着眼,持续压抑地喘息着。终于,他缓缓松开我的手:

“去吧。”
第十一章 诗笺(一)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花子箫纳入门后,闹腾最厉害的是少卿,满眼桃色调侃的是颜姬,唯有必安一直对此淡然处之。原以为他对别人的破事没什么兴趣,谁知某个清晨,我从房间里打着呵欠出来,他却
莫名其妙扔来一句话:“娘子,这春天石榴要开花,深秋麦穗要开镰,你说是罢。”

我觉得四个夫君里,最好懂的便是少卿和骚狐狸,一个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最难懂的就是花美人和无常爷,一个说话只说一半,一个说话拐一百八十个弯。
我瞅着他半晌,只得干巴巴的地说道:“必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眼见春天也来了,我们鬼是不能结果的,但就播种一颗……”必安早已穿戴整齐,这下拿着哭丧棒在手上敲了敲,“恐怕这花开得也得有点难度。”

我继续木楞楞地点头,直到他和我道别,准备拐弯下楼梯,才顿然被一道闷雷劈了个通透——乖乖,他不会说的是我和花子箫吧?

“慢着慢着。”我绕到他前面挡道,“咱们还是把话说再明白一些。你怎么猜到这么多的?”

“对成过亲的人而言,这种事还需要猜么。”

看见必安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我忍不住拧了拧脖子:“这事也不是说成就成,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谢必安笑道:“多慢则生乱,夫妻之间还是需要及时行乐,否则以后僵了,你与花公子恐怕就会变成你我这般,你可愿意?”

这话可真是添油炽薪,弄得我不知该说我和花子箫的事,还是我和他的事。我继续拧了拧脖子,很是豁达地拍拍他的肩:“必安,我们关系几时僵过了,这家里我最信任的人可就是
你了。”

“那你可会对我最好?”

“那是自然。”

谢必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淡淡对上我的眼:“那花公子对你如何,我便对你如何,可好?”

我呆了一下,拍着他肩膀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往哪儿搁:

“俗,俗话说,一客不犯二主,这种麻烦事,只一次便够了,你说是不是?”

“话也不能这么说。”必安笑意更深了,把哭丧棒往怀里一靠,垂下头在我耳边悄然说道,“幽都有那么些闲鬼给娘子取了个浑名儿,也不知娘子听过了么。”

我当然听过。

自从上次必安那群狐朋狗友来家里做客后,“东方千骑”这称号便名扬四海了。

这词原指姑娘的如意郎君,以表彰我命中桃花,享尽齐人之福,家有箫史粉郎无数。虽然姓东方又名千骑,听着有些不大对头,但好歹是模棱两可的。可近些日子,花子箫进了我们
家门,“东方千骑”直接改成了“东方四骑”——这还用说得再明白一些么?

“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不可较真,不可较真。”

我含糊地往后退了一些,却正巧对上谢必安近在咫尺的脸。他鼻梁高挺,很是俊俏,说话的声音虽轻,却让人有些酥麻:“既然外面都这样说,娘子若不把这名号坐实,岂不是有些
亏了?”

我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必安,你还是赶紧去当差,东山日头一大堆,这话我们将来再谈,将来再谈……”

赶紧送走了必安,谁知转过眼却看见了板着脸的少卿。他秀美的眉拧成了一团,很不乐意地看着我:“一大清早就和白长舌亲热,我生气了。”

我一边抚摸着他的背,一边把他也送下楼:“没这回事,不过闲聊几句罢了,少卿你也赶紧去转轮殿。”

“休想打发我。”少卿把我抱了个满怀,“给我亲一下我才去。”

“别闹了,这里过去还要一些车程,你还是……”

话没说完,他已经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都来不及对他发火,只拭把汗回头准备去办公,但再回头,居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颜姬和花子箫。

我擦擦额头,还没等他们说话就先说道:“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颜姬看了一眼我身后谢必安的房间。

“哦,昨天翻了小王爷的牌?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万年冷宫呢,没想到……”颜姬一脸忧伤地抱着胳膊,又忧伤地看了花子箫一眼,“没想到花公子才搬过来,就失宠了。”

这狐狸精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

看了一眼花子箫,他并没太大反应,但我却不满了:“骚狐狸,你爱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晃悠!”

“啊,娘子,你好凶。”颜姬一副仿佛被吓着的模样,后面说话用的却是花子箫的调调,“冒犯了东方姑娘,在下惶恐。”

我哭笑不得:“说完了么。”

“尚未。在下有一事相求,现下就去准备准备,劳烦东方姑娘稍等。”颜姬文质彬彬地说完,又一步三摇地回自己房间了。

他刚一回去,我立刻走向花子箫:“这事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花子箫浅浅一笑:“方才你已经说过了。”

原本想说“我想单独跟你解释一次”,他却又继续道:“娘子,那三位都是你有名有份的夫君。你和他们之间即便有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必特意向我解释。”

又浇了我一盆冷水。和他什么都没意义,他根本不会介意。

原来颜姬这厢找我,是又想让我去帮他和他阳间的小情人当照明灯。原本我想叫着花子箫一起,但一看他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屈。我跟颜姬单独去了阳间。

早春的阳间,自是一番人间胜景。

春寒料峭,杨柳风轻,簇拥了红楼;梨花吐艳,桃花浪暖,暖遍了京城。沈公子一身翩翩白衣,将这三月的桃花都绘成了扇。他手持折扇,站在落花细雨下等着与故人的来年重逢。

颜姬的脚步声靠近,他蓦然一回头。

“颜郎,好久不见。”他一场大病痊愈后,科举会试名列前茅,固然与以往风度姿态不同,“近来可安好?”

颜姬脱下了裘毛,换上了黑发,妖气也化作了京城公子哥儿的风华。他有礼客套地回应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道:“我父母让我今年娶妻。”

沈公子微微一怔:“你如何回答?”

“我把我们的事直接告诉他们了。”面对沈公子急切的眼神,颜姬直直望入他的眼,“他们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毕竟龙阳之癖还是会计较些旁人的眼光。”

沈公子小心翼翼道:“所以……?”

“所以,他们给我们下了个难题。你若能考上状元,三年后,我在这里等你。”

沈公子大惊失色:“他们怎能如此苛刻?我自然希望考上状元,但这是由天由圣上不由我的。”

“我已和他们商量过,争吵过,我娘被气得犯了病差点过世……所以,这是最后的底线。”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吐槽一下骚狐狸,他娘可是千年狐妖,不仅身体和兽一样好,连人形都比这沈公子的妹妹还要娇嫩。能这样大言不惭撒谎成这样,骚狐狸也真够本事。

沈公子是读书人,很明事理,一阵沉默后又道:“那这三年,我们能否约好私下会面?”

“不能。我们全家都要迁居别处,我算是被软禁了,不能再来京城。”

“颜郎,这一别便是三年。”沈公子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抬头朝他拱了拱手,“千里行纵然遥远,盼君莫忘此时情。三年后,京城桃树下见。”

…………

与沈公子道别后,颜姬又匿了身,化了原型回到我身边:“行了,回去吧。”

我疑惑道:“你让他等三年做什么?我不明白。”
颜姬满不在乎道:“一般的人我都会玩死了,这沈公子走运,本少爷大慈大悲,今次留他一条命。”

我这才想起一件事:不论是人与妖,还是人与鬼,都无法长久在一起。妖会吸精,鬼会染阴,除非整个过程对方的手都不碰一下,否则凡人迟早得被玩死。这也是地府鬼不可以真身
示人规矩的来由之一。

“那你为何要让他等,直接不来见他不就是了?”

颜姬很是怡然地摆摆手:“这世道,人情比秋光还淡薄,只要他金榜题名,哪怕是拿个探花,也得在一年内在宦海中捞得金山银山娇妻在怀,不要三年,忘记我也就是三两天的事。
倘或他拿不下状元,自然也会放弃我了。”

这下我有些了然了。

青松尚未落色,狐狸却动了心。

所幸妖虽然长情,却没人那般脆弱,回了地府,他还是活蹦乱跳跟一狗似的。

只是见过他这出戏以后,再一回停云阁后院,看见在远处凉亭里读书的花子箫,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一段可以只相望不相触的情事,颜姬都因长痛不如短痛放弃了;花子
箫可好,已经绝望到没底儿的姻缘,他却还是认死扣地扑在里面。

在这件事的是非观上,我绝对站在骚狐狸这一边。

人生无常,图的就是个痛快。无常爷说得对极了,何为东方四骑?我被人扣了那么大个屎盆子,哪怕不真的身体力行,也得在精神方面坐实坐实。

想曹操曹操到,必安刚换了便服,正拿着一堆账簿,招呼一群下人搬了大批花进院子。

我立刻过去凑热闹:“必安,这些花是你买的?”

“小王爷买的。他今天忙,让颜姬帮忙,颜姬又溜到上面玩了,只好我来。”他一边指使人把花种到土壤里,一边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小王爷说你喜欢曼陀罗。果然什么样的人
喜欢什么样的花。”

我愣了一下。他又道:“长得艳丽罢了,性子可真不搭。”

“要你说我一句好的,真是比登天还难。”

必安直接无视我道:“这花算是选对了。曼陀罗在阴间很容易存活,几乎不凋谢。”

“是么,那太好了。”

我留在他身边看花,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向对面凉亭里的人,但心底又令人讨厌地,希望他会抬头看看自己。

谢必安看了一眼远处的花子箫,又看看我,忽然会意一般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另一手指尖拨弄着花朵:“娘子,你看这株花开得可好?”

我肩膀像是被雷打一样颤了一下:“挺,挺好……”

此时,花子箫的书翻了页,恰好抬头看向这里,顿了一下又低头看他的书。谢必安眼角渐渐绽出了些笑意,摘下一朵花,动作缓慢而亲昵地将它别在我的耳侧:“我来替你戴上。”

然而花子箫根本没再抬眼看我们一下,只是心无旁骛地继续读书。

我有些泄气地拨开必安的手,轻声道:“不必演了。他不会在意的。”

“千年鬼果然不好对付。”必安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娘子,晚上我在房间等你。”

花子箫还是没抬头。

必安拍拍我的肩:“晚上你来我房间,我睡地上。”

这一晚我真的傻兮兮地照他的话去做了,洗漱完毕去了他的房间。必安早已打好地铺,记好最后一笔账准备躺下。我缩到床上,有些心不在焉:“明天我要去阳间看看策儿,所以无
所谓他怎么想了。”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必安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趟了下去。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和散在枕间的长发,我禁不住笑道:“必安,我觉得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的眼睛。”

谢必安哼了一声,并没接话。

想起他说过自己是成过亲的人,所以看事情才通透。我又道:“你和你前妻是怎么分开的?”

那一刻,我看见他的背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又长又臭的破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

翌日清晨,我和必安一起从房里出来。

少卿是个小蜜蜂,一大早就嗡嗡地去勤奋地出差去了。坐在客厅里用餐的只有颜姬和花子箫。颜姬原本在吃一个包子,一见我们过来的方向,差点把包子噎在喉咙里:

“咳,咳咳……咳咳咳……”颜姬用力捶打着胸口,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们,“东方媚,你,你,你好样的,你这几天真神勇,先是把花公子给……然后是小王爷,现在连无常爷也…
…”

花子箫朝我们淡淡一笑,继续喝粥。

颜姬赶紧站起来,护着胸往后退:“你,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是不会让女人碰的!”

他快速上前,拿了个包子含在嘴里,脚底抹油掏出家门。

谢必安清了一下喉咙,自然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先去一下厨房。”

我在花子箫旁边坐下,拿碗筷的动作也很是生硬。可是粥还没盛满,花子箫就放下了碗和汤勺,朝我微笑道:“娘子,你们先吃,我有事要先出门了。”

他擦了擦嘴角,把碗筷放好,拿了银子便站了起来。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下沉的声音。直到他走出门去,我的脑中都只剩一片空白,不论是周遭的鸟鸣声,风声,还是水声,都听不见……

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

人家根本完全不在乎,我还跟个没脑木鱼似的冲出去,叫住了他:“子箫,你等等。”

意生正在马车旁等候。

回魂街鬼佳人身披绮罗,脚踏轻烟,万盏幽灯如梦。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花子箫回头看着我,目光却不似这妖娆奇绝的街,只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怎么?”

其实,很想冲过去对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指责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我和别人怎样。或者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让他忘记那个没良心的妻子来到我身边。可是我的脑中尚存一丝清醒,
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他反应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我想了很久,还是温和地笑道:“今天我没事,但颜姬有事要回妖界,少卿出差了,必安也会忙得比较晚。你如果没太多事,早点回来吧。我会在家里做好饭等你。”

“嗯。”

花子箫随口应了一声,便和意生上了马车。

我自知做饭不是很在行,但还是请必安帮忙指点,被他那毒嘴损到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终于有点成效了,我放他去当差,自己在家里忙乎。

然而,我从天亮忙到天黑,连蜡烛都没时间点,却始终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后来必安回来了,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我肯定是做梦了。娘子,这香味……这菜真是你做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坐在原处。

必安走了进来:“不过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

听见他在点灯,我连忙道:“别,别点灯。”

可是已经晚了,他点亮了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墙角的我,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错愕之情。我连忙转过头,用手挡住眼睛。

必安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霸道地拉开我的手,盯着我长叹一声:

“范兄今天勾了几个吊死鬼的生魂,都是眼如肿泡泪流满面,我逮了一天都没逮到,原来是躲这里来了。”

这下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第十一章 诗笺(二)
翌日又是我定期去看策儿的日子。

穿戴完毕走出卧房,便从楼上看见一楼敞开的窗子。窗栏是大红,撒花软帘是石青的底。大红配石青很是别致,一阵细风乱吹,软帘后的人坐在案前低头翻看名人法帖,若隐若现的
模样真像是神仙托生的一般。

但这一会儿看着他,我就恨不得一鼓作气冲下去,把昨晚吃进肚子里的新笋全吐到他身上。

昨天好在必安比较务实,掌了灯劝我赶紧把饭菜吃了填肚子,不然今早我的怨气绝对可以拿下大半个幽都的女鬼。

骚狐狸自从和他那如花美眷书生情哥哥定下了誓约,脚就没再跨进阳间半步,所以这一遭去京城还是得我一人。

悲叹的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我看见策儿后的情景。而且这雨还不是普通的雨,是暴风雨:丞相府里,策儿卧病床头,小脸纸一样白,丞相千金宛儿握着他的手哭,零零散
散两三个仆人在旁边伺候着,一个勾魂鬼卒在床边等候着。

“差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忙走过去问道。

“哦,这小鬼大限已到,我来勾他的魂。”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铁索靠近,对着策儿身上微微浮出的一缕生魂准备下手。

“等等。”我挡在他面前,“这必然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上次去跟判官翻过生死簿,还看见他长寿八十,怎么现在就……”

勾魂鬼摇摇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那么准的,随时都可以改,随时都可以变。这小鬼全家也早都死光了,你留他在人世也是罪过,不如早点让他到下头与家人
团聚。”

少站片时,策儿的魂已出来了小半个,勾魂鬼也已蠢蠢欲动。我赶紧拉住他的手:“差爷,这魂勾不得。”

勾魂鬼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把视线挪到我脸上:“东方大人,您这是在为难我么?我也是奉命当差,过了这个点儿再勾,时辰对不上,我下去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他想甩脱我的手,但我用力掐着不让他动弹。勾魂鬼原本就是以鬼身示人,力道大得不得了,一下就把我挣脱了,而后大步流星往前一跨,把链子扣在了策儿的脖子上。策儿不管是
肉身还是鬼魂都很是混,被他这么一扣,二者都皱着眉哼了一声。

宛儿抓着他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一直摇他:“东方哥哥,东方哥哥,你怎么样了?”

我吓得心惊肉跳,立即化作夜叉出现在他们中间,一掌重重推开勾魂鬼!

“差爷,恕我冒撞了。”

策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去。勾魂鬼往后跌了几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东方媚,还亏你是鬼门关提督,这般徇私枉法,你,你,回去便有你好果子吃了!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下边!”

勾魂鬼爬起来,化作青烟回去了。

策儿的魂是回了身子里,但人依旧昏迷不醒。

我在床边来回踱步,根本不知道这时是该回去搬救兵好,还是该留下来守着弟弟以免其他勾魂再上来逮他。
阴云盖住了大半个京城的天,天是乌溜溜的黑。终于有大夫上门看病,为策儿一把脉就摇摇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左丞相也回来了,亲自过来问了大夫他的病况,大夫让他直接准备
丧事送终。宛儿听得懵懵懂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不吉利的事,一直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治好东方哥哥。

大夫的话或许是没错,但我知道如果没有鬼差来勾魂,人是怎么也死不掉的。

我坚信了要守在原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原已做好和一群勾魂恶战一番的准备,却未料到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都没有,再来的竟是勾魂鬼差头头。

又一团青烟拔地而起,黑白无常出现在房间里,很大一间卧房仿佛一下就变得非常狭窄。

我和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谢必安打头说话了:“听说在上头犯离格儿事的人是娘子,我开始还不信。娘子,敢问您这玩的是哪一出?”

看见必安我稍微宽心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离开床榻半步:“这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查过生死簿,他不该早夭啊。”

范无救道:“我方才也去查过,生死簿是改过了,三天前才划的。”

我吃惊道:“谁改的?为何要改?”

“谁改不重要,重要是上头既然改了,那说明有上头的安排。嫂子麻烦让开,这魂勾不成,我们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范无救拿着铁索就要靠近,我张开双臂,整个人都挡在床前,身上发冷:“你别过来,我不会让你动他的。”又看向谢必安:“必安,你帮帮我啊。”

谢必安道:“娘子,我和范兄向来行事灭烛看家书公私分明,这事真没得商量,你还是让让罢。”

我咬着牙看向他们。

谢必安见我不动,又道:“小弟活着也是孤儿一个,在这高门大屋里头难免被人欺负,让他到阴间和你团聚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还是瞪着他们没有动。

这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可是策儿从小颇是仰慕杨云,他说过,自己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这孩子抓周的时候拿的是一把斩马大刀,打从会走路开始便跟初生虎犊一样浑身是劲儿,
在书塾里表现也是班行秀出……男儿志在四方,如此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孩子,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

谢必安大概是念及夫妻之情,站在原地没动。范无救却上前了一步。

我急道:“无常爷,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今天你放过我弟弟,日后东方媚一定赴汤蹈火报答救命之恩。”

“秉公行事,恕我无能。”

范无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么好对付了,黑色锁链扔出去套住策儿的脖子,策儿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脸,藤黄色的床单都被鲜血染
红。

宛儿急得大哭起来:“东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吗,你要真走了,她再回来怎么办!!”

我立刻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范无救的手臂!

范无救闷哼一声,差点松了拿铁链的手。我趁势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红的血液像是夜里的雾,不甚明显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用力到浑身发抖,
痛到连自己的牙根都快松动。

范无救整张脸都痛得扭了起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后拖锁链。

他身后的谢必安竟然只是错愕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进退两难。

策儿沉睡的魂已经出去了大半。

一旦生魂睁开眼,就说明人已经死了。到时候就是黑白无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没有用。
我终于别无选择,在赭石浓雾中现了身,顺带把黑无常也拽了出来。

宛儿、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们,吓得一动不动。

“嫂子,你——”

范无救的手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

我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他的手,一头往他的胸前撞去!

黑无常打自当差以来,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纵横阴间,有朝一日却在阳间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记头撞之下。

眼见鬼卒们纷纷赶来扶住范无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瞪着谢必安:“来啊,你也来啊。”

谢必安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望着我长叹一声:“娘子,这回问题可真大了。你先别急着下去,我很快就过来。”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伤的范无救送回了阴间。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床边看见我鬼身的活人们。倘或策儿看见这样一只狰狞的夜叉鬼,就是侥幸逃过这一劫,也会被我吓死。

正想隐身离去,却听见身后小男孩脆脆的声音:“姐……?”

我浑身骤然僵硬。

“姐姐……是你吗?”他又一次唤道。

我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策儿躺在床头,胸前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显然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他的相貌随我和母亲,瓜子脸大眼睛,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当年那个肉肉的小团子。策儿再
过一些年,也该长大了……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周围的丫鬟奶妈们都吓得连连后退,唯独宛儿还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

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样。

“策儿,姐姐……”我顿了顿,原想说什么,一颗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很想你。”

他忽然也哭了出来,手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长发,却只是一直哭,没能说出一个字。

“姐姐。”

叫我的人不是策儿,是一边的宛儿:“你是东方哥哥的姐姐吗?”

“是的。”

“你……是仙人,还是鬼呢?”

我含泪而笑:“你说呢?”

“你现在像是仙人,可是刚才……”她停住了,没敢说下去。

“这不重要。”我摸了摸策儿的头,“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陪东方哥哥了。所以,宛儿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以后也会保护好你,好不好?”

宛儿用力点点头:“好!”

“不要!”策儿大哭着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策儿一个人活着很孤独,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别走……”

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
“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

……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把我范兄的胆都快吓破了。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
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

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了。”

“嗯。”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了。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经被接到皇宫
里去了。”

我用力点点头:“嗯。”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十年?”

“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嗯。”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扔下这句话他便走了。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
回来了!”

“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你啊,就是太宠策儿。差点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

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
“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

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
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便太见外了。”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了。”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
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

“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请进。”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

“是。”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

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了。”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

“……嗯。”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
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

“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丑了。”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

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想好。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了。”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
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

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
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

一寸芳心,十年醉梦。
第十二章 碧烟(一)
春夜短,幽梦断。

环顾四周,窗外丁香吐艳,水灯如雾,房仍是那间房,床仍是那张床,窑茶杯仍留着六安瓜片的茶垢,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桌上的炉瓶三事楚楚有致。唯一不同的,是顺着窗花
落下的满桌花瓣。

身体仍有不适,但我还是穿好衣服起来,一个人去了侧厅,准备用早膳。刚一跨入门,却看见谢必安和汤少卿坐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盘里两个碗里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箫。

一见我进来了,花子箫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对我欲言又止,又对另外两人道:“那我先回房了。”

“好。”少卿大口喝着粥,随口答道。

谢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用汤勺拨了拨粥:“花公子,你这么做就不对了。娘子刚一来你就叫走,会不会太失礼了?而且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但她刚起来,你是不是应该
先给她一碗?”

花子箫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我在他旁边坐下,满脑子都是昨夜春风一度的回忆,饭也吃得很是走神。花子箫也一直埋头吃饭,并不多言。他虽然性情温润如玉,却很少如此拘
谨。谢必安那双细长眼朝我们扫来扫去,弄得我更紧张了。

整个用膳过程是悄无声息,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卿对食物的点评——倘若目光也能变成刀子,那还有谢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飞射声。
饭后,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离开。

谢必安站起来,也准备去当差了。

“掩耳盗铃不妥。”他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箫,气氛会变得更僵。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温言道:“娘子,我再给你盛一碗?”

“哦,好。”我把碗递给他。

他去盛了汤,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丢在家里等一天的事。但还是没多话,只笑着点点头,飞快喝完碗里的粥,然后起身打算送他出门。

“我房门没锁,若是无聊,可以到我房间里看书、作画或抚琴。”他也跟着站起来,“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会尽早回来。”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后,心里还是有一阵难言的空落。

招呼下人打点了一下家中琐事,我到他房里去,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把他的筝放在桌上,将双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红锦绣,繁花落满弦头。我单手弹起了那首梦中熟悉的曲子,因为不够熟悉,还是有几个错音,弹得也很小声。

停了一会儿,刚继续了又一个音,忽然,另一只年轻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巧对上花子箫的目光。

“怎么……你这才出去多久?”

“因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来了。”他对我,依旧很是相敬如宾。但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如乱麻。

“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指尖优雅的动作,缓缓拨动琴弦。

琴声切切,万顷如水。昵昵情意,碧落天高。

他另一只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直至一曲终了,他弹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拦腰抱住我,把我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怀中。

红窗像是方形的画框,把满园桃李春色图裱了起来。

我低声道:“子箫。”

“嗯。”也不知是否拥抱太过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说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落花无尽凄凉,更不愿意再多喜欢他一分。

因为直至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无间地狱那些血腥恶心的场景,也不那么恐怖了。而这种想法本身,却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过谢必安的卧房。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还没从门前走过,已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赶紧推开门,进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谁知前脚刚一迈进门,必安已飞速坐起来,在床铺周围摸索,一把捞过床头的哭丧棒,抱在怀里,仿佛抱孩子般谨慎,微弓着背,背脊颤抖。
他情绪不稳,居然一直没留意到我进房。直到我走过去,轻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必安……你,你还好吧?”我小声道。
必安怔忪片刻,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无妨,不过做了个噩梦。”

他大梦初醒,吁了一口气,又把哭丧棒放回枕旁,轻咳了两声,丝毫不觉尴尬:“我还道你和花公子似水如鱼一条藤儿,几天内不大会分开了。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晃悠,不想他?”

本想安慰的话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歇着了。”

“娘子。”

听他继续说话,我停了下来。他又道:“曾有人献楚庄王一名琴,名‘绕梁’。得到‘绕梁’后,他便不理朝政,把国事家事都抛在了脑后。幸而他的妃子樊姬及时劝阻,说夏桀酷
爱妺喜之色,而后国破家亡。楚庄王如梦初醒,命人毁琴。”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我:“楚庄王与‘绕梁’,你比较想成为哪一个?”

我笑道:“这问题问得奇了,任谁选,都会选楚庄王吧?”

必安亦浅浅一笑:“言之有理。”

听他说了那么一通胡话,我还道他是有心事。直到半个时辰后,颜姬发现他病倒在门前,把我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我才知道,他那一出,完全是因烧糊涂了。

打头一回知道,原来鬼也是可以发烧的。下人们忙里忙外为必安熬药煲汤,我、颜姬、少卿还有子箫在旁边照应。

我拧了一把毛巾,盖在必安额上。他却猛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碧烟,碧烟……”他痛苦地呻吟着,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碧烟……碧烟……”

这下我可糊涂了,转眼看了看身后的颜姬和花子箫,颜姬和少卿摇摇脑袋表示不解,花子箫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

丢了差事的是我,他们还有事要忙。于是,我把他们俩打发出去,自己留下来照顾必安。必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碧烟这俩字起码也叫了有千百次。但除了这个,他也没说别的。

傍晚时分,他的烧退了一些,才完全沉睡过去。我去招呼厨子备膳,一路问家丁丫鬟们是否知道何为碧烟,大家都摇头说不知。直到我连厨子也都问了个遍,花府过来帮衬的老家丁
才说道:“东方姑娘,这问题你别问了,没人会回答的。”

我立即掉过头去:“为什么?”

“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若真想知道,每个月初一和十五清晨到幽都北门候着,会有一个雕空紫檀板的马车罩着藏青幔子小停片刻,那商家必然不知你弃官了,你可用提督的身份去盘
查他车里的货,多半能问出点名堂。”

凑巧三天后便是十五,经过我三日照料,必安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便按那家丁说的,换好提督的衣裳,去了北门候着。

果不其然,大清早门前零零碎碎坐着几个鬼,天刚亮便有一辆罩着幔子的马车停下。商家从马车上下来,和门前的鬼换了张令牌,那几个鬼就从车上搬了箱子进城。

我当即出去,喝道:“大清早的,你们在鬼鬼祟祟搬些什么东西?”

几个鬼吓得肩一抖,箱子轰隆一声掉在地上。商家吓得魂不守舍,连箱子里东西掉出来,也忘了去扶一把。

我扫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不过是几匹缠好的青色绫罗,看上去是好料子,却并无稀奇。可商家发现我的视线落在绫罗上,脸色苍白,就好似那些都是违禁毒药一般。

看来这绫罗里兴许藏着些花样经,我走过去,蹲下来,拨了拨它。本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裹了什么东西,商家却惊惶地半跪下来:

“提督大人,别啊,这,这罗缎不是拿到幽都去卖的,只是,小、小的不过是路过此地,您要的话,可以都拿去。”

原来问题出现在这些绫罗上。我的手停了下来:“你把它们运到幽都,是何目的?从实招来!”

“唉,提督大人,您也是个姑娘,应该知道幽都的女鬼们都比别处的姑娘爱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越是稀罕的,她们就越想要。碧烟罗又是阴间有史以来卖得最好的缎子,这下
忽然被禁,大家就去偷,去抢,也得把它弄到手不是……”

碧烟罗?
难道必安梦中满口叫的碧烟,就是这劳什子?

我摆摆手打断他:“碧烟罗被禁我知道,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它为何被禁。”

商家木了一下,大概猜出我是新官,随即神情缓和了一些:“小的若说了,提督大人便放过小的一马成么?”

“你若招了,可能不死,但你若不招,或者撒谎,便是死定了!”

我的虚张声势还是有点用,商家吓得又抖了一下:“我招,我招!丰都大帝亲自下令幽都内禁止贩卖碧烟罗,据闻是美人子萧提的点子,也不知是否有错……”

原来,这商家是碧烟罗专卖户,每个月固定两次,走私碧烟罗给幽都的达官贵人。这些门口的鬼,也都是这些权贵的家丁。

烟罗是从阳间流传到阴间的一种绫罗。往往色鲜纱软,拿到远处看,就像轻烟一样,因而得名。

足踏轻烟亦真亦幻很符合阴鬼们的审美,所以烟罗在幽都也一直很受宠。秋香、盘金、红猩、鹅黄、郁蓝、霓裳素等颜色都很常见,独独没有松绿。

其实,松绿色的烟罗,才是最早的烟罗。名字还有点讲究。

韦应物曾写过一首美人诗:“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碧烟罗,其名便出自这句“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指的不仅仅是这被莫名干掉的绫罗,还有这“碧烟”二字后面的文章。

多年前,在范谢二人还活着的时候,自小就义结金兰,骨肉相亲。但一次暴雨涨潮,范无救被淹死在南台桥下。谢必安原与他有约,发现他已经去世后,悲恸不已,也吊死在桥柱上。
阎罗王被他们情谊打动,为他们封号黑白无常,并令他们成为勾魂阴帅。

谢必安生前就被许了亲,对象是小他两岁的青梅竹马。听说谢必安自尽而死,这竹马姑娘也想不通随着他一起去了。两小无猜在阴间重逢,自然而然,也就在阴间完成了喜事,成就
了数十年的美谈。

从生到死,无常夫人素喜青色,尤其是朦胧若仙的空翠青。

因此,无常爷每次到阳间办差时,总是会为她烧上几匹绫罗碧烟。幽都的女鬼们见她穿着这罗缎好看,也托人烧碧烟,久而久之,碧烟罗也就被引到了阴间。

只不过,这个无常夫人的名字叫黛袂,并不是后来大家口中的碧烟。

碧烟另有其人,是后来破坏谢必安和黛袂的恶妇狐狸精。

黛袂似烟,一笑如雾。衣袂翩然,素雅清淡,仿佛九华仙子落了凡尘。而碧烟虽名烟,却如落霞,猩红沉厚,艳丽无双,腻得像是一块化不开的胭脂。

无常爷第一次见她,她便坐在回魂街的冥府客栈,和一群鬼布商面对面,吃着腥腻的血茶。她手里拿着一把小戥子,正往上放小块却沉甸甸的金子,动作老练地拨着秤砣,若无其事
地看了谢必安一眼。那浓浓脂粉的味,站在十步外都能闻到。

若不是亲自勾过她妹妹的魂,谢必安绝不会猜到她才死没多久。

她的本名其实是毕烟,生前出生在书香门第,是个标准的名门千金。可惜后来亲爹犯了文字狱,株连九族,当时整个扬州只要姓毕的,几乎都被砍光了。母亲把她和妹妹从家中狗洞
塞出来,此后她改名碧烟,过着流落天涯的日子。闺女两个长大后亭亭玉立,对苦无依靠的姑娘来说,这却不是什么巧宗儿。终于,一次地头蛇轻薄妹妹,她挺身而出,救了妹妹,自己却遭
羞辱后又被一刀。

常人都以为这样折腾不被捅死,也该被羞死了。可碧烟非但没死,还搬去了京城,成了京城名花第一朵,几年内攀龙附凤,巴高望上,纵横官商两场,捞了大笔的银子。

都说红颜薄命,没想到她这朵俗花也不长寿。二十七岁那年,碧烟旧疾复发,大归了。

她生前积孽太深,一到阴间就被送到十八层地狱快活了八年。出来后她才知道,妹妹原本是要嫁给好人家的,结果患了伤寒,也断气了。来到地府以后,又非常走霉运,被托生到了
畜生的胎里。

碧烟去打听了一下,下令勾她妹妹生魂的是勾魂头头,白无常。

不过,碧烟和我不同,手足之情对她而言,是平淡如水。不论阳间阴间,她都是油锅里捞出来的,很能想的开。所以当有人找她做买卖,让她去报复白无常,她还泰山不动地把价翻
了几番。
大东家给钱很是爽快,碧烟收了上新料的人皮。皮相的照着无常夫人黛袂画的,神形之相似,可以假乱真。

于是,一个病死的厉鬼就这样成了画皮,趁着黛袂去当铺典当时,混到了无常爷的房间,爬上床榻,趁天还半阴着,灭了灯。

黛袂回家后,也赶巧儿撞见这一幕,二话不说直奔鬼门关外,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望了三生石,把无常爷忘得一干二净,托生逍遥去了。

碧烟完成了任务,继续攒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钱凑到数,就贿赂判官阎罗,为自己捣腾个好胎转世去。

谁知,白无常分明自个儿把老婆弄混,却找上她的门来了。

谢必安喝得烂醉,眼睛发红:“我不过秉公办事,生死由天,你妹妹自己命不好,投胎作畜生,这反倒成了我的罪孽了?很好,你没了妹妹,便要我也没了妻子。”

很显然,他对底下那桩买卖全不知情。碧烟叹了一声:“看你也可怜。这样吧,在无常夫人回来之前,我当你老婆,照顾你起居,也算补偿你了。”

白无常自是不愿意理她。但她当真擅自搬到了他家中,天天为他做饭洗衣,打点他的起居,成了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哪怕是和碧烟认识只一天,都该知道她不绝不是自己扮演的善
茬。白无常是阴帅,不好得罪。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绝对是句金科玉律。

之后,黛袂每一世都没有入鬼门关,总是在奈何桥头匆匆晃了一眼,就被送去转世了。谢必安是当差的,如果上头的意思是让她投胎,他也没法把她拉入鬼门关。所幸每一胎都是好
胎,他耐心地等了无数个几十年。

无常爷性情无常,报复人的方法也很是无常。在这无数个几十年中,他表面与碧烟恩爱,底下他的好友却都知道,他的脾性是越来越怪,嘴是越来越毒,整个人都快起了冰渣子。

后面的事,便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百年过去,没来由的,谢必安写了一封休妻书给碧烟,理由是黛袂马上就要回到阴间了——其实这不过是个借口,离后来她真正回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碧烟收了休妻书,与他好聚好散,赶点把贿银上交,到奈何桥去排队等投胎。

谢必安为何扯谎,迄今是个谜。

碧烟是怎么掉进奈河的,迄今也是个谜。

有传闻说,她在桥边站着出神,那天下着雪,路滑,投胎的鬼又多,有人撞了她,她便不小心掉进河里了。也有人说奈何桥栏板很高,再是滑倒也不可能掉出去,除非她本人站在栏
板上,或者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不论为何,奈河水凶猛,再厉害的鬼丢到里面去都会灰飞烟灭。谢必安听说这消息立刻去跑去捞人,奈何没捞回碧烟,只捞回她的半截腿骨,还有她骨肉溶解后,浮在水面上的一块
碧烟罗。

“就是这么回事。”商家打着哆嗦看我,“这话您可千万不能漏了外人,说是我说的。您就放了小的一马,这一车的缎子我都送您……”

我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想起无常爷那哭丧棒是长条儿棒状,森白森白的,上面还缠了一段青色的罗缎,忽然觉得背上有点渗得慌。

见我没回答,商家却倏地豁出去了,一脸正色道:“提督大人,我想通了。以后待我也跟碧烟似的被奈河吃个干净,您在我灵牌前意思意思根香火就好。”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我不会提起你的,以后你卖这烟罗,我当它就是大红色。”
第十二章 碧烟(二)
听过必安的段子,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堵在胸口。回去以后,见他还是坐在厅堂里,持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与往日无甚不同。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点在必安身上是无法得以体
现。他非但神采奕奕,见我回来,还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几句。何况他那点旧事,还真是和我没半分关系,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体统。

也只好吩咐丫鬟们备水沐浴,然后出来休息一下。

下了花帘,夜雨乍歇。

我在浴室的木桶里舒服地泡着,又听见外面敲门声。以为是丫鬟提热水来了,便应允让她进来。没想到丫鬟热水是水来了,她身后却跟了个花子箫。

这下可实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整个儿夹紧屁股,缩在木桶里一动不动:“子箫,你进来做什么?”

花子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为然地招呼她为我加水,自己点了香烛,在彩屏上挂了一条白狐鹤氅,和一件孔雀金线如意绦。而后他淡淡说道:“春寒料峭,沐浴后穿太少会冻
着。”

丫鬟站在一旁,双眼露出羡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点一头钻水里淹死。

不过多时,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块石头,花子箫依然无所察觉,在我身边伺候得周到,跟我说洗好告诉他。我拖了近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才忍不住悄声道:“我要出去
了。”

原是暗示他赶紧离开,他却大大展开浴巾,示意我起身。

“这,这不好罢。”我往水里缩得更深了。

花子箫浅浅笑道:“娘子,你什么样我都见过,此时还生疏客套起来。”

可是……

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难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了眼,用两只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倒毫无迟疑,用浴巾将我包住,把整个人抱出来,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他为我套了如意绦,用浴巾顺着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阑焚香,梦绕红窗,他的浓睫裹上淡金烛光,在光影中,脸部的轮廓幽深而分明。忍不住偷窥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他至始至终都认真地为我穿戴,没有乱碰乱摸,
那么正直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有了一丝使坏的念头。

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回头看着我。我总算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这鹅毛轻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来的勇气,随着浑身力气被抽走了。他反应却极快,立
即绵缠地回吻过来。

套上身的鹤氅滑了下来,身子也似随了心,火烧般炽热起来。

花子箫的手捧在我湿润的发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他气息不稳,但说话的调调,仍是温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间理应举案齐眉,时刻念着此事,是万般失礼,娘子也不是很适应
与我天天都这般……”

“行失礼之事……”前半句话刚说出来,我明显察觉,血都从脖子冲到了脸上,脸颊滚烫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是与你,没什么不妥。”

花子箫愣住,我们之间再没人说话。

好在夜已深,门外深院寂寂,雨声浪浪,似也拦了闲人再出来转悠。

俄顷,他双眼又转柔和。

“媚媚,我向来懂得怜香惜玉。”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着,原本在系如意绦上系带的手,顺势把那系带又拉了下来。

开始我还在想,花子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我和他分明成了亲,提及此事,他还如此彬彬有礼,仿佛唐突了我。

但小半个夜过去,他将我从浴室抱回卧房,我才意识到,他分明是口谈道德,志在穿窬!说那么多动听的废话,就是为了使我心甘情愿被他禽兽不如地……

而且,在做过那样,那样,还有那样的事之后,他还颇有教养地说道:“对不起,我太粗鲁了。”

瞧瞧,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秽、不成体统、不知廉耻之事,他一个“粗鲁”便轻描淡写带过了。

接着,他又与我题词调情,赏花赏月——谁有这个心思看大圆饼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

然则我发现对他依然了解尚浅。之后看他搁了笔,却不是躺在旁边睡觉,而是半覆在我身侧,手指缠着我的发,吻着我的锁骨。

我顿悟,他在那文绉绉地捣腾那么半天,不过是想我小憩片刻。

纵然我是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折腾。

半梦半醒之间,我像是看见了花子箫,又像是看见了杨云,到最后他们谁是谁,我也再分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看见了云雾仙山,风烟霭霭,一群白发仙人打从玉宇楼台上下来,
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却留了一头青丝。
碧玉花开满灵山,淡薄如雾,衬映了他额心的紫色菱形仙印。他隔着凤楼龙阙遥望我,张了张嘴,声音却是在耳边响起:

“十年期一满,你安心去投胎。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随人愿,你再忘记我也无妨。我不知我可以等到何时,但我会一直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事安能得两全?只叹痴人想
不了……”

可惜我睡得太沉,怎么都起不来。到最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画时动情,情事也只是个陪衬,还有些拘谨。这晚过后,我与子箫在榻上待了两天两夜,从头至尾都是云缕凌乱,衣衫不整,算是彻底放开了。

床头挂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却全是不那么高贵的事。有词云“酒香唇,妆印臂,亿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尽男女情思。然而,所谓极尽缠绵,原
来并不只是巫山云雨之时。

花子箫提着酒壶,小酌一口,凑过来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丝,从身后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红痕;不曾如此离不开哪个人,哪怕是睡着,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里天转凉了
些,打了个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两人长发如丝,衣物半褪,尽数缠在一处;肌肤只稍碰着,他便会直接伸手,把我捞到怀里,搂着继续入睡……

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这种衰人。经过这两个晚上,我非但不觉得羞,还有些离不开子箫。好在子箫性子较淡,大白天的从不逾越,只晚上与我同房。

情爱误事,这也绝不是假话。兴许这些时日一颗心都为子箫倾倒,在我看来,所有人与事都与以往无甚差别,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时光如梭,七月半将至。阴阳两间一片混乱,阳间的杀人夺魂,阴间的投河过桥,七魂六魄满天飞。这类事见多了,也渐渐习惯起来。可是,当听见野鬼长嚎着,无常爷跳了奈河,
我还是久久没回过神来。

先是以为此无常爷是范无救,因为他这人向来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寻乐子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我跟着大片鬼群冲出幽都,听见旁人七嘴八舌说着七爷七爷,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赶到奈何桥旁时,那里徒有黑无常跪在地上痛哭。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钩子去捞河面的布料。

河面没半个必安的影子,倒是漂着他的帽子。哭丧棒不见了,白无常的一身雪衣却与碧烟罗缠在一处,随着红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后三天,阴间毫无动静,阳间却下起了鹅毛大雪。京城老百姓们讨论着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闹腾得上下不得安宁。阴鬼们却都知道,无常爷这一去,并非冤案。当时桥上新
的旧的鬼成百上千,无一不说他是自己跳进去的,无人逼害。

范无救泪出痛肠,无心当差,阎罗王派遣勾魂暂代黑白无常,同时通报丰都大帝,为必安建碑垂勋,此事暂且无话。

在家里,大家也没时间感伤,只在处理必安的后事。我在他房里收拾遗物时,看见压在砚下的一张纸,必安素日行草书,笔法有几分颠张醉素的味道。这题字应是近日写的,更是张
狂有力,笔劲奔放:

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几日来,我和子箫都不大说话。某次半夜起来,莫名痛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何。子箫大概知我心里难过,只是默默地抱着我,直到天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爹霸占的状元妹妹胎也临近出生,他琢磨着打算去投胎了。

我和子箫送爹到桥上,子箫在后面候着。爹端着碗,挥挥手打断了催他喝汤的孟婆。

“为父除了好赌这个大毛病,还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爹瞅了一眼我身后的花子箫,眯了眯老眼,“不管这花子箫如何会为人,为父怎么看这他都不带劲儿。
你说好好一大男人,画了张皮比姑娘还漂亮,这本身就不大对啊。”

我摇了摇爹的胳膊,试图为子箫开脱:“爹,您总把他想得这么阴暗。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箫他本来就长得这个样子,现在的皮相也不过是还原他在仙界时的模样。重点是他对我好,
这就够了。您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错过又赶不上了。”

“瞧瞧你,一张嘴倒了核桃车子。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

“我哪敢。”我吐了吐舌头。

“也好,也好。看你现在这么开心,为父也可以放心走喽。”爹拍拍我的肩,却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爹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一别,在往后的轮回中,我们便将形同陌路。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也就在这里断了。

不过老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喝下汤,转身过了桥。不但没道别,连头也没有回。

花子箫轻轻握住我的手,有几分安慰我的意思。

我心里有些煎熬,但还是抬头朝他笑道:“虽然这样说着有些不宽厚,但这一刻,我倒有几分希望他再投错胎,转眼又被做成汤回来。”

“人间聚散似浮云,若是有缘,总会相见。”花子箫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愈发温柔,“媚媚,不必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却发现他这样一搂,桥上桥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着我们。老脸一下没处搁,刚想推开他,便听见一个妖娆百转的声音飘来:“看看我们好一对有情人,是绝不虚度光
阴,空添岁月,哪怕出个门也要亲热亲热。”

我与花子箫一起回头。果不其然,来者是颜姬,身后还跟了个少卿。颜姬难得没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摇摆。这下看我们的人自然更多了。

花子箫倒是大方,只朝他们微微一笑:“颜公子,汤王爷,你们怎么来了?”

“来送岳父啊,结果没赶上。唉,看来只有回去喽,我可不想看你们腻出油来。”颜姬挥手指了指少卿,“不过,小王爷有话要跟你们说。”

我道:“少卿,怎么了?”

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箫一眼,最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夫人,我也要去投胎了。”

“什么?”我还道自己听错了。

“我可以私下和你谈谈么。”少卿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花子箫。

“颜公子,现在鬼门关里边有卖松穰鹅油卷,那是娘子喜欢吃的。我们去给她称两斤。”花子箫很自觉,把颜姬带走了。

忘川上行舟如叶,水中桥影朦胧。

少卿看他们走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其实,你和花子箫成亲第一个晚上,就行夫妻之实了,对么。”

少卿向来说话开门见山,但如此认真的样子,是太久没见了。

我稍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对不起,我撒谎了。”

少卿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装傻,又何尝不是撒谎,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没用的废话都吞了回去,“所以,你这次想要投胎,不是赌气?”

“嗯。”

“也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欢阴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待在这里。转生投个好胎,继续你的王爷命,也是再好不过。”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为是为我好么?”

“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后面半句话我没说下去。若换做是花子箫或谢必安,他们必然不会多言,只点到即止。可少卿不是这样的人,他直肠子惯了:“但留下来,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对么。因为你不会再
瞧上花子箫以外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媚娘,认识你越久,我是越无法看透你。你是看上了他哪一点?”他顿了顿,“若说你以前喜欢杨云,是因为他救了你,是因为他的英雄气概,我还能理解。可花子箫,他除了空
有一副好皮相,还有什么?”

我摇摇头:“你错了。他连皮相都是画上去的。”
“是啊,我还忘了。他是无间地狱来的画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转世,也不可能给你终生幸福。我话说难听点,你们甚至无法传宗接代。你真打算为他永远留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曹地
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走一步算一步罢。少卿,别问了。”

“是啊,是我多嘴了。我本来就不该多问。”少卿目光闪烁地看着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适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让你幸福的人。可是,你却选了一条最弯的路。事到如今,也只能祝
你幸福了。”

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连简单的“多谢”都说不出口:“你几时投胎?”

“今夜子时三刻。”

我怔了怔:“这么赶?”

“对,这回不是王爷了,可是太子。”少卿笑了,看上去却没有他说得那么得意。

“真有你的,这样好的胎都鼓捣来了。”我也强笑着轻推他一把,“那晚上我来送你。”

“别,我不喜欢分别。你要来的话,那可就要跟我一起过去,当太子妃了。晚上陪我吃一顿散伙饭便好,多拿点时间陪陪你的真夫君罢。”他搂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来,我
们先回家。”

一场饭食不知味,气氛也平平淡淡,之后颜姬和少卿还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颜姬说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没兴趣留在这里当我和子箫的陪衬,打算搬出去住。所以一整
个晚上,我都能听见他指使下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和少卿拌嘴的声音。

子时,深夜渐静。

我听见少卿不耐烦地把颜姬赶回来,接着便是最后一声门响。

必安没了,爹投了胎,少卿也过了桥,颜姬也将搬走。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竟一夜间人去楼空。我把整个人都埋入子箫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子箫。”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现在,我只有你了。”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我知道。你从什么都有,到变成了只剩下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眶湿润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背脊,抚上了我的脸颊,在黑暗中,细细地描绘着我的脸部轮廓:“可我却幸运得很,从什么都没有,到有了你。”

眼眶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

如此选择,虽然寂寞,却不会后悔。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何时,但现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为长长久久的鬼夫妻。

至于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罢。

窗外轻烟缕缕,花落香残。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老爹在桥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记得当初为父为你安排三个夫君,令你抽的签么,那其实是谢公子的意思。”后面还有话,他没说完,我却隐隐约约
明白了。

必安这遭走了,倒是合了他的名号:人生易尽,世事无常。绕了一大圈,大概连他自己都不会猜到,到头来,他会和碧烟一样,都在奈河里化成了轻烟。

碧烟碧烟,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只是到最后,不知在无常爷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个爱碧烟的人,还是名碧烟的鬼。
第十三章 过桥(一)
石天基有诗曰:“人生在世一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这话绝对仅限于凡人的那个世界。

数年过去,上头的世界白云苍狗,下头的世界铁板不易。策儿到了变声的年纪,顶着个公鸭嗓到处跑,脸部轮廓虽还稚嫩,但也渐渐有了英俊小生的影儿。宛儿也到了豆蔻年华,站
在一把子水葱儿似的姑娘里,竟也很是出类拔萃。可叹的是,她和策儿两人感情似乎没儿时那么好,时常闹别扭不说,有时候还吵得面红耳赤,互相看不顺眼。
而沈公子自与颜姬三年之约后,寒窗苦读,发愤图强,终于在第三年金榜题名,为皇上钦点了状元,大红袍子上了身。翰林府赏一品御宴,文人骚客几番风雅,风风光光过后,沈公
子心中惦记着的,还是京城那棵郁郁芳芳的桃树。

月下一壶桂酒,折枝一束桃花。沈公子心怀忐忑,等着与故人重逢。

然则到最后,酒喝完了,花凋零了,还是没能等来要等的人。

我跟颜姬说,你这回眼神不好使,沈公子是个长情的人,这样做不地道。颜姬摇摇手指头,说再等三年,你且看他。

此后,沈公子果真如他所料,鲤鱼了个跳龙门,名利双收一帆风顺。他搬到京城两年后,把自个儿的一家子人也带了过去,包括他五岁的亲妹子。而离奇的是,这妹子生得跟花似的,
却是个难得的鬼才——大字还不认得一个,就嗜上了赌,摇色子摸麻将天九牌斗鸡走马她是样样精通。

一日大司马带着小儿子到沈公子家中做客,因和沈公子聊得投缘,就把小儿子扔到了后院。司马小公子虚长沈小姐几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脾气略有些暴躁,浑身是劲儿,一会儿便
把整个后院里的兄弟姐妹吓得不敢说话。只有沈小姐胆子颇肥,拿出一对蛐蛐儿给他,说你选一只跟我斗,谁的蛐蛐儿赢了,就算谁赢,输家为赢家做牛做马十年。司马小公子见对方不过是
个小姑娘,毫不犹豫答应,并选了大的那只蛐蛐儿。

结果便是,这未来的武状元果真逃到天涯海角,也没能逃出沈小姐的五指山,这辈子又被套牢了整整十年。

沈小姐固然生了颗冰雪聪明的脑袋,她兄长考上金榜的脑袋,却仿佛是石头做的。

皇上看他是越看越顺眼,没过多久便招他当驸马。可沈公子违抗圣旨,宁死不屈,还坚持说自己已有婚约。碍着这个理由,皇上不好发作,但也不再宠他。不出两年,他便连降四级,
还被发配到京城外去安抚瘟疫百姓。沈公子这些年原本郁郁寡欢,身子骨不大好,这一去,毫不意外也染上了病疠,短短一个月内,便再也没从床上下来过。

沈公子是状元郎,这等人物都是由无常爷亲自勾魂。范无救和花子箫一次闲聊,提起姓沈的状元郎即将赴召玉楼,马上要去生死簿上登记。听说这一消息,我立即命人去寻颜姬。那
时,颜姬刚好在流连草丛,和一群琵琶精面首销魂蚀骨。这些年他愣是没踏入京城半步,听说这件事,却立即飞奔到阳间。

我心里还是很担心他,但因为被禁足,只能在阴间等消息。然而等了十多天,只从一些鬼卒那里听说,阳间有个状元郎本来是要死的,近日不仅大病痊愈逃过一劫,还马上要娶公主
当驸马爷了,这命不是一般大。

之后我直接去找黑无常,想问他颜姬的状况。可到了无常府,却看见另一个女子正上门拜访。两人因为都在等范无救,不过一会儿就搭上话了。

“我是来谢恩的。”女子浅浅一笑,“我前些年中了一个狐狸精的迷魂咒,到十多天前才解开。我好姐妹说,这些年一直都是无常爷在保护我,顺着那狐狸精的意思去做事,才留住
了我的性命,所以想亲自跟他道个谢。”

“原来如此。”

我点着头,心里却更焦急了。这应该就是骚狐狸用来威胁范无救的姑娘。他的迷魂咒应该只有他本人才能解。半个月前日子沈公子差点归天,他按理说没时间忽然回来解咒又再消失。

迷魂咒失效,难道是因为……

正心慌意乱,范无救亲自出来见客了。

女子笑意更深了,顿时百媚横生:“无常爷,托你的福,我身上的妖咒解开了。”

“是吗,那就好。”范无救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但很快又转向我这边,淡淡说道,“东方姑娘,你跟我进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好。”我点点头。

范无救又对那女子说道:“今天有事,我改天再来看你。”而后把我带入府中。

其实,我早已做好听见噩耗的准备,从大门走到前院的路上,一直心情低落。

但到正厅门口,进入眼帘的第一个事物,居然是盘在灰鼠椅上的金白毛团子,还有下方垂着摆动的几根金毛尾巴。

我飞奔过去,蹲在那条九尾狐面前:“颜……颜姬?”

九尾狐看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地缩成一团睡觉去了。
其实十分不确定这是不是颜姬。印象中,颜姬的狐妖原身要比这个大很多,眼前这只狐狸简直就是婴儿大小。

“这是颜姬吗?”我回头看向范无救。

“是的。他把千年内丹给了别人,所以不但变回了原型,还缩小了很多,估计几百年内是没法化为人形了。”范无救走过来,也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指捅了捅小狐狸的肚子。狐狸浑
身毛立刻耸起,眼睛发红地看着他,但只能嗷嗷嗷地叫几声,甚是憋屈。

“颜公子,这就叫恶有恶报。以后坏事少做,知道么。”范无救又捅了捅他的肚子。

骚狐狸终于怒了,一下跳起来,吊到范无救的身上,在他胳膊上又啃又咬。无奈他现在杀伤力就像个奶娃娃,咬了半天,范无救都没点反应。他也只能继续无趣地缩回椅子上,用小
屁股和缩小的尾巴对着我们。只是那尾巴上的毛虽有新生宝宝的光泽,却一根根立了起来。

从那以后,范无救便饲养起了幼狐,我也时不时去逗弄一下小动物。其余时间在家里种种花,作作画,等花子箫回家后,与他过着平凡温馨的夫妻生活。

这样日复一日,光阴荏苒,九年时间眨眼而过。

冬去春来,又是个阴雨天。

细雨轻寒,衣满风声。对岸不知何时盖起了一栋小竹屋,屋前绿树葱葱。落叶映奈河,水岸一望,万里一片白茫茫。行舟由远及近,舟影掩着树影,缓缓靠了岸。

几名随从下船后,红袍公子撑了伞,提着衣摆从舟上下来。

我赶紧收了伞,冲过去钻到他的伞下。花子箫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媚媚,怎么你也在这里?”

我挽住他的手,抬头看向他:“我来接你。”

花子箫转身打发掉了随从和意生,和我一起慢慢在河边踱步:“娘子今天表现非凡,不知有何指教?”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跟我客套,就是想你了。”

花子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拍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轻轻说道:“其实,方才我在舟上,也是在想着媚媚。”

“是么……”我故作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其实是藏不住脸上的笑。我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他:“子箫,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

“嗯。”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花子箫故作迷惘地沉思了小片刻:“我不知道。”

“明年十年期满,策儿参军也将结束。我的投胎期限快到了头。”

其实这个话题并不好开口。九年来,我和子箫没一个人提起这件事。即便是即将满期,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因此,听我说出这句话,他脸上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声音也更低了些:
“放心,我没忘记。”

我扬扬眉,好奇道:“那你可知道我该几时去投胎?”

“现在还不清楚,毕竟那是一年后的事。”花子箫的睫毛垂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在这之前,我们该怎么过还是怎
么过,好么。”

我想了想,歪过脑袋看他:“可是,我现在就想投胎,该如何是好?毕竟策儿也长大了啊。”

花子箫并没太大反应,只是淡淡道:“时间还没到,你是走不了的。”

“不要这样……”我抓住他的胳膊,赖皮一样用力摇了摇,“子箫,子箫,你那么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让我早投胎的,对不对?”

花子箫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道:“九年你都忍了,多忍一年,有这么困难么。”

我眯着眼,愤愤道:“忍不了。”
他静静地盯着我,脸色苍白,张开嘴唇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啊,你真狠心。”我委屈地吐了一口气,怨怼地看着他,“毕竟昨天晚上我们才有过肌肤之亲,现在我要走,你居然连留都不留……是不是想早点打发我走,好去寻花问柳呀?”

这下他连嘴唇都发白了。

“这九年里,每天我都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每天都不敢睡觉,因为多过一天,你在我身边的时间就要少一天。现在你想提前投胎,还说我狠心……你到底有没有心?”

“提前投胎怎么了?”我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所云的态度,心里却忽然难过起来。

花子箫眼神冷漠,寒声道:“投胎转世,你懂这话里的意思么?不是说你过了一辈子,可以再来和我重聚。转世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

他的语气很淡,但我却差点因此哭了出来。

我摇摇头,忘记他说的话,抬头笑道:“所以,我才做了决定。十年期满,就下无间地狱。”

花子箫愣住。

“……什么?”

“不知道我会在那里待多久,但肯定会出来的。在这之前先说好,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在我进无间地狱的时候,你不准找别的女人,必须等我。第二,你不准拒绝,如果
想说什么为我好让我去投胎,那现在就送我走。明白了么?”

花子箫沉默地听完,睫毛颤了一下,望着我的眸子中有水光闪烁。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陪你一起去。”

其实,我和他说的是恐怖又恶心的事。一个是扒皮削骨,一个是噩梦重现,两人都将变成血池地狱中血肉模糊的腐尸,可是,却没有半点后悔。

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比以往更美,花如锦绣,人似春风。

…………

很快,又一年过去。

进无间地狱不是件小事,若只是作奸犯科,搞不好会被送到十八层地狱,煎炸一圈再捞回来。纵观六界,还没哪个妖鬼神魔自主去申请永世不得超生。因此,我特意准备好了口供,
打算去阎罗王那里报个道,再去丰都大帝那里陈情。

自从老爹投胎,阎罗王又变得跟以前那般兢兢业业。门口大鬼小鬼排队等候,他还是淡然处理公务。眼见黑无常带着一群勾魂跟班过了拐角,我等得无聊,一时来了兴致就跑过去想
打个招呼。不料还没走近,就听见两个勾魂嘲道:

“你刚才看到么,东方媚真的打算下无间地狱,据说是打算去陪她夫君。”

“话说她留在阴间不是为了她弟弟么,怎么花子箫改了她弟的生死簿,都这样轻易原谅了?果然女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

“不,这事她仿佛根本不知道。就是个傻子啊,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怨不得她。在她看来,不,在很多鬼看来,花子箫都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么。不过稍微用脑筋想想就知道,他在阴间待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是正人君子。你看东
方媚来这里以后,他杀了多少人。看当初那冷蓉,还有那叫妙什么的……”

“死的都不作数,最惨的是汤王爷吧,好生生一痴情郎,连和东方媚三世的夫妻胎都定下了,却被他硬逼着去投胎……我现在直接怀疑啊,颜公子变回畜生、我们白无常爷的死和他
也……”

这时,范无救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在这里废话些什么,快过去做事。”

听到这里,脑子里的血像瞬间流失,胸腔里有一口气提不上来。我扶着廊柱,眼冒金星,几乎站不住脚。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阎王爷派人来通知我入殿。
我晃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跟了进去。阎王爷果然是被老爹坑过太多次,见了我立刻笑开了颜:“什么风把东方千金都吹过来了,你爹爹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我……十年期将满,投胎的日子也快到了。我还是放心不下家弟,想找阎王爷看看东方策的生死簿。”

“原来如此。稍等,这就去找给你。”

他动作神速,像生怕我提到了其他人。不过多时,生死簿便翻开在写“东方策”的页面,为鬼卒双手奉上。

簿子有些陈旧,但果然是有改动的痕迹。

我喃喃道:“奇怪,子箫跟我说,十年前他改过两次策儿的死期,何故这里只有一次?”

“两次?他只找我改过一次,莫不成是在丰都大帝那……”阎罗王说到一半,看见我的脸色以后,忽然住了口,自己脸色也变了,“东方媚,这事,这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可千万
别去找花……”

不等他话说完,我已冲出阎罗殿。
第十三章 过桥(二)
悬在室内的大红灯笼轻摇,把暖阁衬得如同浓烈墨画一般。花子箫身后的绣幔也微微摆动,盖住了青绿铜鼎。可是,直到窗外孤魂的花腔令鼓响起,震落了满院的红花,他才终于开口道:
“既然你已决意留下,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明白他这句话里的意思。而且,越是细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越对比他素日的与世无争,心中的凉意就愈发渗骨:“……你还打算害死多少人?”

“为了留住你,多少人都可以。”他毫不延缓地说道。

同枕十年,我知道他很多事。譬如才学渊博,精通音律,喜焚宫香,爱品名茶,海量却不爱酒;后院里种了许多野花,也爱盖满青苔的盆景;口味很清淡,吃饭不挑剔,喝茶的嘴却
高贵得很;偏心漆茶盘、红紫透雕镶花卉草书的茶壶,至爱六安瓜片;妙笔生花,字迹有王羲之遗风,自成一体,幽都一名女鬼将他的字画以金绒绣出,为阴间仕宦富贵之鬼收藏,名之“箫
绣”;他的皮肤是象牙色,鼻子高高的,此时一身银红色的绫袍加在身上,自是风度翩翩,无以伦比。只是并未料到,为妻十年,我竟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在我眼中,花子箫一直是个神仙心性的公子,他温文儒雅、与世无争,之所以为鬼,是因为仙界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错漏。

“我先走了。”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后退两步就转身想要逃离这里。可还没走出几步,大门就被一道暗红色的光封住。我呆了一下,刚想质问,他已将我打横抱起,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我推了推他
的胳膊,错愕道:“你做什么……放我,我要出去!”

他加快脚步,却没搭理我。

“发生这种事,你还想我怎样?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

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已经有些慌乱了。十年期将满,我又才向阎罗王提了要下无间地狱的申报,倘或不及时取消,我就真得永生永世和这人待在阴曹地府了。眼见我们俩的卧室将
近,我从未哪一刻会像此时这般,觉得它像是鬼门关,阴暗漆黑,深不见底。这种畏惧加上被背叛的寒意,顿时吹走所有情浓爱意,清晰了十载糊涂。

我抓着他的衣领,哀求道:“让我出去。我从来没做过愧对你的事,你何以逼我至此?看在那么多年夫妻情面上,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投胎。”

那一刻,我明显感到花子箫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的脸依然如同一汪湖水,毫无涟漪。他用肩膀撞开门,把我抱进去,扔在床上。我刚挣扎着坐起来,他已化作一缕青烟,离开
卧房。然后,他推开窗子,一颗美丽的头颅出现在窗栏旁,在红梅花枝下朝我露出忧郁的微笑:“你若现在走了,我恐怕再活不了。即便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下来。对不起。”

黄昏时分,他命人送我用膳,我一口没沾。然后他把饭菜端进来,亲自喂我,我把盘碗全砸了。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天黑以后,他回来替我更衣,欲与我欢爱,比平时要殷勤得多。
但我完全不买账,无论他怎么取悦,都抱着胳膊缩在墙角不回应。他在床头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俯□含住我的耳垂,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拧过来,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膝,
半强迫地逼我就范。他仿佛并不陶醉其中,除了细微的喘息声,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我耳边低喃着“对不起”与“我爱你”。事后我强忍着泪水,使劲打他,一口口狠狠咬在他的身上,一整
夜无眠。

我不曾问过他几时才能放我自由。因为心里清楚,那道门从来都没有锁过。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踏出这个家门,随时可以离开他。但多年来的信任与夫妻情谊,早已变成一道道无
形的枷锁,把一整颗心完完整整锁了起来。

终于亲眼目睹数个日出日落,我盘算着投胎的日子已至,大清早的便冲出卧房,好似抛了鞍的马一路狂奔离开回魂街,赶到阎王殿。阎罗爷原本在蘸墨批改生死簿,一见我手一抖,
一枚铜板大的墨水落在簿子上:“东方千骑,不,千金,这又是哪阵风……”
“我想投胎!”我从未如此开门见山。

阎罗王愣了一下,回头无助地看看牛头,又看看马面,吞了口唾沫:“我的大小姐,你跟子箫小俩床头吵架床脚和,昨天想生死与共,今天又想永不相见,也颇有情调。但投胎可不
是小事,你要过了桥再后悔,我就实在没有办法了,毕竟六道轮回可不是阎罗殿,可以随你乱来的。一旦投胎,你俩就很可能永远错过了,你先考虑清楚,想好再告诉我。”

他见我整个人陷入呆滞状,终于叹了一声站起来:“罢了,我懂你,今天是最后一日,你若不投胎,可得和子箫留在地府过苦日子。来,我带你出去走走,谈谈心,见个人,你想仔
细了再做决定。”

他带了两三个随从,领我离开阎罗殿,在幽都孤魂凄零的长街上散步:“你和子箫恩爱多年,应该知道他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骨子里是很重情谊的。”

“嗯。”

“他先前在上头为仙时,曾经有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叫青寐,不知你听过没。”

青寐,这名字听上去真是异常耳熟,可我晃晃脑袋又揉揉太阳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也只得说:“我听过他有个心心念念的前妻。”

“那便是青寐了。因为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从未续过弦,你是第一个。”

这话听得我是又感动又膈应,我望着远处的云雾不说话。阎罗王道:“当时他们夫妇二人在仙界犯了事,被打下来,子箫救了青寐,自己进了无间地狱。青寐则进入轮回不断投生,
和他永生永世再无交集。当初九天玄女为子箫的痴情感动,向天帝求情让他起码能在青寐轮回时看看妻子。天帝说透露命数是绝对禁止的,但也同意让青寐每一世为人的名字都带个‘寐’音
的字,这样算是给子箫一个提示。”

听他说得越多,我的心就跳得越快。心中一直有个猜想,可多年来总是想说又不敢说。此时我张了张口,几乎将之脱口而出,阎罗王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可惜你
与这青寐,确确实实不是同一个人。青寐这两世投生说好不好,前世是悬崖上一只苍鹰,这一世刚在一座枯庙旁发了芽,过些年份便会长成一棵梧桐罢。”

像是一颗重石落在胸口,我长久不能言语。不出多久,我们走出鬼门关,忘川水声潺潺,对岸有一座小竹屋依山傍水建在河滩之上,周遭为芦苇所盖,开窗掷竿便可垂钓。我望着那
小竹屋出了神,小声道:“子箫知道我不是她,对么。”

“他一开始以为你是青寐,可后来如何,我便不清楚了。你还得自己问他。”

我搜索枯肠,确定他曾告诉我,我不是他妻子。但再多愚昧的话我也不会再问。阎罗王告诉我这个段子,也只是想让我摸清事实,便是无论我是否愿意为子箫留下,他心中都会有个
青寐。无论我与他有多恩爱,我们故事的开端,也是因着一个青寐。冷蓉即便出自青楼,也有一颗但求一对一真情的心。从杨云开始我却始终毫无长进,屈居第二也甘之如饴。杨云是少时痴
迷也就罢了,可子箫……我在他身上委实投入了太多太多。

想到这里,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胸前的疼痛过去。

阎罗王在我耳边低声道:“东方千金,想不通事情时,可以试着把目光放长远一点。你且看河对岸。”

我睁开眼,失望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竹屋。”

阎罗王笑得很是阴险,伸手朝竹屋的方向弹了弹,那窗子便被一道风吹开,里面一件高悬的白袍子随风起舞。我错愕地张口,立即认出那是某个人最喜欢的衣服,不由往前垮了一步。

“人莫不饮食者,鲜能知味也。”阎罗王指向那边的手随着一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看见了奈何桥上的一堆痴男怨女,凄厉幽魂,还有靠在桥栏上望着我的汤少卿。

阎罗王道:“这小子辞官十年,一直住在河对岸,你天天路过这里,哪怕少看一眼子箫,都可以看见他。今天是他等你的最后一日,不管你是否打算过桥,好歹都去送他一程。”

我提起一口气飞奔到奈何桥上,却在少卿面前猛地刹住脚。他朝我拱了拱手,微微一笑:“夫人,别来无恙。”

我望着他久久不动,最终只是淡淡笑道:“你这金门绣户的小王爷,居然能在那破茅屋住那么多年,这怨气怕是比阴间所有的鬼加起来都要大。”

少卿大抵万万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短暂怔忪后,只低头笑出声来。

我与少卿一起到阎罗殿走了一遭,在投生契上大笔一挥,盖了手印,又一起回到奈何桥。直至这时我才知道汤王爷果然是享福的命,哪怕住在竹屋里,也没忘记当初说要与我成为三
世长寿夫妻,早把接下来三辈子的胎都选好了。

天微微亮,雨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长发吊死女鬼抱着绣球灯,在幽都城内漂游;被腰斩的官员走几步路便落成了两半;遥远的小屋中,有腐朽之鬼穿上美人皮,对镜梳妆;无头鬼
提着藤黄灯笼,满河岸寻找自己不小心弄丢的脑袋;城外无常爷带着一群小勾魂,把一群哭天喊地的生魂拖入冥府;冤死的新娘抱着怀里腐烂的孩子哭哭啼啼,大红盖头挡住了脸,绣花红鞋
捆住了脚;船夫戴着斗笠,剥着生人手指,啃鸡爪子一般在船头吃得正香……这幽幽的阴间又要开始了新的一天,我跟着少卿走上奈何桥,回头看着满眼的群魔乱舞,听着鬼哭魂鸣,终在忘
川旁看见了熟悉的红色身影。

那仿佛是静水深流处,一抹浓郁的幽香。

花子箫撑着油纸伞,红袍如火,长发似漆,一双眼在伞下的阴影中显得异常幽深。任何新来的生魂都不会猜到,这样一个貌美如画的公子,却偏偏正是阴曹地府里最骇人的一只画皮。
只要他靠近,所有恶鬼都会自然退散。他站立的位置,只有芦苇细雨随风摇曳。雨水落在他的肩上,黑丝绸般的长发上。他望着我的眼神,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少卿的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倘或来生有机会,我希望永远不会想起这一世发生的事,好让我被傻傻蒙在鼓里,好让我给自己一个机会,让你再骗我一次。

但子箫,我与你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阴间百年如一日,忘川水滚滚而过,红花开遍两岸。

奈何桥对面便是通往来生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喝孟婆汤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回头,最后再看一眼桥下的身影,但还是没这么做。

我和少卿喝了汤,终是一同走过了这座桥。

三生石上,我看见了前生昔日的种种。

纷乱的景象中,其中一幕如同浓雾中的冷月,豁然劈开了所有的记忆。笙歌石桥,河中碎月,还是凡人模样的无常爷水光盈眸,少了地府初遇时的阴气,多了几分英气,唤了一声我
那一生的名字。

直到几生几世过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去后,子箫甚至没再见过他的妻子。

只是,在阴间的最深处,忘川河旁,幽幽灯笼高挂红楼。陈旧的古筝磊在窗台上,再无人奏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着毛笔,倚栏而坐,独自画着红衣美人皮。

遥记当年初相欢,七月的荷灯,红衣的美人。

美人逢面徒奈何。
第十四章 三生(一)
烟花三月,梦在扬州。

大姐二十四岁的寿辰即将到来,家里张灯结彩,爹娘几乎把整个府邸都当成礼盒包了起来。我和二姐一起到城里,为大姐挑礼物,二姐十分郁结,说美美你可好,想要送个礼物给大
姐,只需要画一张画卖掉即可。我很是不屑,说我的画价值连城,才不会卖掉。大姐的生日,我以大明寺为中心,要画一张十八尺扬州春景图给她,以纪念她和姐夫当初寺里的初次邂逅。

听着姐姐一路叨念,进入玉器店,我的锦囊掉在了地上。转身弯腰捡锦囊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一个双眼发直、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再看看他目光方向,我知道了,这又
是个拜倒在二姐石榴裙下的不幸男人。我叹了一声,在二姐耳边低声道:“姐,又有个公子看上你了。”二姐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声,继续抱怨老天不公,玉器还没我的画贵。

挑了许久,终于选了一个翡翠凤凰,二姐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给管家,然后应诺陪我去瘦西湖取景。我年纪确实不大,但神童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扬州大半个城的人,都认识董美美。
仅仅在湖边摆下宣纸画笔,就有不少路人停下来看我。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水宽阔,大明寺在晨曦里茫茫朦胧。我提笔蘸墨,刚画出一条河堤,却被柳树下一个白色身影夺走了注意。一直以来觉得天下之大,河山壮丽,这美景积天地灵
气,是凡人比不来的,所以我从来不爱画人,我们家乡扬州的美景,更是这些个凡夫俗子比不得的。但看见柳枝下摇扇歇息的公子,竟一时间像着了魔,把他画入画中。只方勾出他一个背影,
另一个男人便快步走过去对他说道:“律生,我刚才真是看见了人间绝色。”竟是开始盯着二姐看的公子哥儿。

那白衣公子回头,不经意和我的视线相撞。我愣了一下,垂下头,继续作画。再次抬头,已不见他们人影。我莫名有些失落,继续埋头,意兴阑珊地作画。但没过多久,忽然有人在
身后说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名画师董美美?”

竟又是那个傻愣公子哥儿。他虽是在对我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二姐。我挑起一边眉:“是我。”

“鄙人方龄平,晋阳人士。这是鄙人的挚友文律生,是晋阳八才子之一,吟诗作画都难不倒他。不知董姑娘可否愿意和他切磋切磋?”

一听见文律生的名字我也傻眼了。我朝他拱了拱手:“文公子,久仰大名。”

文律生朝我拱手微笑:“彼此彼此。”
姓方的为了勾搭我姐,居然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卖了我一天。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文律生为我作了六首诗,画了两幅画,到黄昏时分我才放过他,抱着字画,开心地和他告别准备回家。

文律生叫住我:“等等,董姑娘,今天我帮你题诗作画,你好歹也礼尚往来,送我一幅画。”

“可是,现在我没心思画画。”

文律生面有难色:“可否告知府上住址,我过几天再来取。”

我摇头:“爹娘说,不可以随便把家里住址告诉别人。”

“那,那姑娘就这样走了?”

“对啊。”见他眼中露出遗憾之色,我脑中灵光乍现,又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其他东西补偿一下。”

文律生刚一抬头,我就踮着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整个人呆愣了片刻,一张小小的瓜子脸忽然胀红:“董姑娘,你,你这是……”

我吐了吐舌头:“以色报恩。”

十五年后,我把整颗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他才跟我计较当年我有多讨人喜欢,多么懂得“以色报恩”。我立马纠正他:“不对不对,当年的色是你,你报我的恩。”

他不解:“我送你字画,应该是你报恩,怎么变成我报恩了?”

我理直气壮:“我给了你让我亲你的机会,当然是我施恩。”

他叹了一声,很是委屈的样子:“夫人,你又开始蛮不讲理了。”

每次看见他这个样子,我都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愉悦。我把我们四儿子轻放在床上,坐到他的腿上,开始肆无忌惮地揉他的脸。

常人都认为物极必反,我与律生相识相爱,太过迅速顺利,最后一定不得善终。然而,几十年后,我和他不仅结成连理,儿孙满堂,甚至连我姐姐和方龄平也都一起白头偕老。

人生虽路漫漫,却也是转眼的事。

律生虚长我四岁,我七十七岁,他八十一岁那一年,我们竟一起在一张床上合眼离世。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出现在一条路上,道旁开满红花,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竟有一条滚滚长河,黑色雾霭中,有行船来来往往。一艘船停泊在河岸,旁边站了一个白发
苍苍的老人,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高帽的男子。

“夫君?”我大喜过望,加快脚步走过去。

“夫人,我们都死了。”律生叹了一声,指了指身边的黑衣男子,“这是地府阴帅,无常爷。”

黑无常一只手里拿着招魂牌,上面写着“正在捉你”,一只手里拿着厚重的锁链。他朝我点点头:“文夫人,请上船随我来。”

“夫人,来。”

律生朝我伸手。他的身形已经佝偻,但风姿不减当年。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上了船。然后,两个老人一起坐在船头,顺着忘川往前走,最终到了奈何桥旁,上了岸,走向鬼门关。
鬼门关前站了一个姓崔的判官。见我和律生过去,他摇了摇笔:“文律生,董美美,你们上辈子死后都在阴间有过功勋,现在只要进去,和阎王爷打个招呼,就可以立刻投胎转世。”

“现在就要转?”我踮脚看看,鬼门关里面是幽都,孤魂野鬼处处飘荡,“我想进去看看。”

崔判官道:“最近定下来又好命的夫妻胎很抢手,七天之内就只这一对,你们要等七天后还了魂再转世,要办的手续就多了。地府来了几百次有什么好看的,过了桥你就忘记它长什
么样了。文爷,您还是抓紧时间去吧,夫人在这里候着便好了。”

“好罢。那夫人你在桥旁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虽然好奇,但相对于下辈子的命来说,还是后者重要些。我老实地站在鬼门关前等律生,却大老远地看见一群勾魂鬼,手拿锁链,勾着生魂。他们把生魂一个个引入鬼门关,黑无常
是他们的领头。
我一头雾水:“何故我和夫君的魂就是黑无常亲自勾的?”

崔判官随口道:“那是因为有人在地府里帮着夫人。”

我更迷惑了:“有人帮我?”

崔判官清了清喉咙:“是以前和你一起巡逻的阴司,现在夫人都记不住人家,就别多问,不然多不礼貌。安安心心转世吧。”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不知几时起,黑无常怀里多了一团雪白的东西,在他胳膊间钻来钻去。我一时好奇,忍不住靠近一些去看——那竟是一只长了九条尾巴的银白小狐狸。我这人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
走到黑无常身边,弯着老眼笑道:“哦,这小狐狸长得真精神,让奶奶好生看看。”

小狐狸细长的眼原本淘气地眯着,此时睁开一只,相当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又钻进黑无常怀里去。黑无常道:“他怕生,董夫人还请别见怪。”

“没事没事,这么可爱,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怪它。”我笑眯眯地观察了小狐狸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周围,“无常爷,时人道‘黑白无常,阴间双煞’,怎么我只看见你一个
人?”

黑无常皱了皱眉:“我兄弟他有事出远门了。”

见他正忙着,我也不方便打搅他,便又蹒跚着脚步,回到鬼门关前。催判官道:“夫人,方才您在打听白无常的下落?”

“是啊。”

“哎,这是他心头的一道伤啊,最好别再提了。”崔判官摇摇头,“白无常几十年前跳进奈河魂飞魄散了。”

我愕然:“怎么回事?”

和崔判官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白无常有个妻子,和他恩爱百年,但妻子死了,后来阴间来了个后台硬实的大小姐,强取豪夺,让他入赘。白无常因思妻心切,又生活苦闷,最终
一头撞入奈河,为情自杀。

再回头看看只身一人的黑无常,我不由有些愤慨:“这大小姐真不是个好姑娘,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崔判官却只是轻轻摇头,看着远处的忘川,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律生从阎罗王那里回来。我把白无常和他妻子的故事告诉他,他有些叹惋,又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一定会豁了命保护你。”

年纪一把还说着这种肉麻话,旁边的崔判官都忍不住笑了。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说了。”

又和崔判官聊了一会儿,我和律生一起走上奈何桥。

七十七年的一生,真是转瞬即逝,但是却没有丝毫遗憾。因为至始至终,我握着夫君的手。

看着桥对岸的三生石,还有坐在一旁熬汤的老婆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律生:“律生,来世我们真的还是夫妻么?”

“是的。”

他的话从来都能坚定我的信念。我理了理苍白的发,尽量挺直了腰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阴间景象。桥下忘川声声,岸边红花盛开,幽都不知何时飘下了毛毛细雨。奈何桥
下,鬼魂飘荡,同时站了一个人,一瞬间就捉住了我的视线:黑发红衣,手握玉笛,一个四眼书童正为他撑着油纸伞。他将玉笛放到嘴边,吹起了优美的音乐。

旋律凄凉,又如此熟悉,让我几乎当场就坠下泪来,以至于忘记自己还站在奈何桥中央。

“夫人,怎么了?”律生伸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

“你看那个人。”我指了指那个红衣鬼,“那个人……”

“年纪一大把了还喜欢俊美小伙儿?不准看了。”律生的老毛病又犯了,跟我耍横。
一曲很快终了。

那红衣鬼收好玉笛,隔着重重红花,薄薄雨雾,抬头遥望我。

我喃喃道:“他好像在看我。”

“老婆子,那公子看上去也二十来岁,你已经是别人的祖奶奶,不要为老不尊想一些有的没的。”律生牵着我的手,朝桥对面走去。

其实隔得这么远,我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哪里,可是那首曲子……这大概是我和律生一生中,唯一没有交点的地方。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走了几步,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红衣鬼。他没有再吹曲,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目送我们离去。

崔判官说得没错。过了桥,喝了汤,一切都将忘却,一切都会重头,何苦让自己有太多介怀的事,免得投个胎都不安生。

我知道我不该再回头。

尽管很想再回头看看那个人,但我还是一鼓作气和律生走到了桥尽头。

人的一生,真是短暂如朝露。睁眼闭眼,一晃便过去了。

*********

我运气很好,出生在太平盛世。无奈好的国家遇到好的官员,好的官员却撞上了个爱砍人脑袋的暴君。砍人脑袋是咱们皇帝老子的惯例,百姓对此有诸多戏谑之词。从我出名后,对
犯人被砍头,百姓们便有这么一句说法:“喝三口陈年女儿红,不如啃一口安阳言梅肉。”

每个死囚被斩首前,都会喝三杯行刑酒以便浑身疏懒,下刀顺,落头快,不然一刀下去卡住就尴尬了。女儿红是咱们朝代最受欢迎的行刑酒,通常只有名臣大将才有喝女儿红的待遇。
但相比安阳曹大厨做的新鲜醉鹿肉,女儿红也得靠边儿站——没错,安阳言梅肉是和苏州东坡肉齐名的好肉。而这位神通广大的名厨,正是小女子曹言梅。

名厨绝非一朝一夕练就,我十来岁时,可是差点用亲手做的饭菜毒死亲爹。当时老爹吃过那顿饭,上吐下泻,三天三夜,最后洛阳名医张大夫探亲访友,路过此地,才救了他一命。
大病初愈后,老爹亲手写了四个大字“吾女难嫁”,将之题为金匾,高悬中堂,警醒全家,流于后代。被人说做饭难吃不是一天两天,但被亲爹如此对待,我觉得这是已经上升到了人格尊严
的问题。从此往后,我背井离乡,刻苦钻研厨艺,最后在洛阳拜师学艺,在九霄饭馆帮衬厨子,继续荼毒当地老百姓。令我不解的是,每次别人吃坏肚子去看病,看得恰好都是当初救了老爹
的张郎中。

张郎中全名张启,长得细皮嫩肉,笑起来相当灿烂,堪比四月鲜花,可惜眼光高贵得很,别人能治的病人,他看都不会看。然而,我毒害的病人,他都照单全收。久而久之,洛阳城
便流传出了个不大动听的传闻:九霄饭馆的菜含有剧毒,因为客人在那吃坏肚子,张郎中都不拒绝。哪怕那时我做饭已有两把刷子,不再荼毒客人,这流言也未能散去。老板查出灾难源头是
我,让我去澄清流言,否则就把我送上官府。我吓得屁滚尿流,立即到了张启的药铺,去找他算账。

“曹姑娘,久仰久仰。”张郎中看见我喜笑颜开,尓雅作揖。

我被老板的要挟吓破了胆,对着他的桌子便狠狠一拍:“久仰什么,谁叫你要接我的客了!”

未料张启一向淡定,此刻脸上却泛起薄红,低声道:“不知曹姑娘还在做这类工作,可我确实没有相同的癖好……”

我呆了一呆,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双颊发热,恼羞成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而后快速解释了关于流言的起因经过。

《神














张》卷

农“原来如此。那鄙人有一计,不知姑娘受用否。”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我对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脸,狠狠赏了五指大红锅贴。






不过,才过了不到三天时间,我又回来找他,咬牙切齿道:“我先说,这门亲事只为澄清谣言,我和你可没半点瓜葛。成亲以后,你不可以进我卧房过夜。”

张启微微一笑,又朝我欠了欠身:“是,夫人。”

就这样,我把终生大事定下,老板适时放出消息,说我是九霄的厨子,城里的百姓们见我和张启是夫妻,便理解了他治疗病人的缘由。很多人甚至为了和张启套近乎,还故意到九霄
用膳。时间长了,我的厨艺飞涨,也逐步升为馆子里的主厨。我的两道绝活“言梅鲜鹿肉”“野鸡瓜齑”为时人赞不绝口。

张启颇为守信,从不靠近我卧房半步,但逢年过节,必会与我共同用餐,闲话家常。我们成亲后第四个大年夜,他多喝了几杯,略带醉意地望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只好干巴巴地寻找话题:“前个月又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找你了吧?现在看来,好像成亲后都是我占尽了好处,你不觉得亏么?”

张启含笑摇摇头,并未回答。
我夹了一块自己做的菜放进他的碗里,若无其事道:“当初你为何要与我成亲?”

“夫人不懂,这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没你肚子里的墨水多,你直接说了罢。”

张启忍住了一个呼之欲出的酒嗝,起身走到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喷洒着热气:“我,仰慕夫人已久……”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已靠在我的肩上睡死过去。

翌日,他显然还记得醉酒时说的话,红着脸向我连连道歉。我瞪了他一眼,在他脸上捏了几下,整一副河东狮吼的架势。他眨了眨眼,却忽然把我抱在了怀里。

这之后的日子和以往一样平顺,之后我的大厨名声渐响,他的医术也口碑大好。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俩就这样从一对假夫妻,变成了真鸳鸯。

无奈好日子不多,天要亡我。洛阳的父母官王大人父亲喜寿,特请我上门准备餐点。我端着桂花糕走出厨房,却踩中沾了酒水的地面,滑了一跤,一头撞在酒坛子架上。酒坛子噼噼
啪啪砸下来,连续砸中我的脑门,我跌倒在地两眼一翻,双脚一蹬,捐馆了。

再次恢复意识,首先听见的便是两个人的争吵声:

“阎罗爷,这事您怎么都得给我们公子一个说法。”

“这次真是意外,意外。前两天我夫人在桌子旁边啃桂圆,刚好滴了两滴水在命簿上,墨晕了,把‘七’晕成了‘廿’,这才出了这点岔子……”

“五十年就这么没了,您老怎么可以管它叫‘这点’岔子!”

“哎哎,这一世曹言梅寿命比较短,下次保证让她长命百岁。为了让她不久等,我们这就去把张启的命簿也改改。”

“不行不行,这魂一定得还,不然太吃亏了。”

“已经改了,让他三年后就撞同一个柜子下来陪老伴。”

“三年,这也太久了!”

“三年已经很短了,我就是阎罗王,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啊。意生小祖宗,行行好,别再闹了……”
第十四章 三生(二)
哪怕再是个木瓜脑子,我也听出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名堂。无奈我像是被鬼压了身,直到人被抬到另一个房间,伺候着起身打点过,才重新被抬回了阎王殿。刚才和他说话的童子似乎早没了影
儿。不知怎的,阎罗王有点怕我,嘘寒问暖简直比我亲爹还亲。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就把我安排到了幽都一个叫停云阁的地方住下,叫我等夫君下来,同我一起转世。

停云阁地方很大,却只有我一人住,故而显得有些空旷。我在阴间初来乍到,哪怕知道自己属于冤死一类,也不敢有多怨言。起初我对鬼长相十分惧怕,尤其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
把脑袋摘下来后,我起码有七八天没敢出门。后来大着胆子去了对街的酒馆,和小二聊过天,熟悉了环境,发现鬼除了多了点阴气怨气,和人没什么不同,七情六欲,感怀春秋,他们一件也
没落下。

同时,我也听来了一些地府的八卦。例如黑白无常死了个白的,此后黑无常办差勾魂都是一个人,十分寂寞,因而拉了只未成型的小狐狸相陪,以便消遣寂寞;例如黑无常的小狐狸
有九条尾巴,原身是个妖界的公子哥儿;例如丰都大帝近日决定破例复活白无常,起因是鬼界底子最硬的一个画皮鬼;例如五方鬼帝中,东方鬼帝曾经是个赌鬼,捞了阎罗王好大一笔钱,阎
罗王对他退让三分,近日不小心弄死了他前世的宝贝闺女,现在正在想方设法,把她再弄上去;例如住在忘川旁的红衣无间鬼因爱上一个女子,为让她早点转世,故意设计陷害她等待的弟弟
……总之,阴间的恩恩怨怨,都与我无甚关系,任何街坊传言,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两天也就忘了。

我在幽都的饭馆里当了厨子,在停云阁住下两年,悠闲自在地等夫君下来。这期间,我还过魂,过了七月半,随着飘摇的荷灯看过张启哭红的脸,在他烧纸钱时,用透明的胳膊抱过
他,在他生病时守护过他,也曾在阳间的夜晚四处闯荡,犹如如无家可归的魂魄……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三年里,我不曾交过贴心的朋友,没在阴间遇过一个亲人。只
一心希望他们都投了好胎,不曾到十八层地狱中受过磨难。

第三年深秋重阳节,金菊似雨,藓苔披绿,初霜醉染了满城枫红。幽都的老人杵着拐杖,头插茱萸,赶集似的往望乡台去。我也想去人间,看看夫君公婆,于是跟着鬼群往城外走。

枫叶摇曳的街道中,我看见远处一个红色的背影,视线便再也挪不开。在阴间待的两载有余,我已看出了这里的条条道道:背影越是好看的鬼,正面一般越吓人。可是,那公子身形
修长,一头长发及腰,乌黑发髻轻挽脑后,白扇在长袖中若隐若现,一身红袍极为亮眼……我不由自主跟他走了两条街。

当我终于意识过来自己在做傻事,脚下却踢到一个画卷。前方没有其他人,这一定便是红衣公子留下的。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打开看了看。上面是一个瑶池谪仙,她身姿卓越,笑眼
盈盈,轻倚在筝上,下方题写着两行诗:“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字迹潇洒美丽,连同最下面的三个字:妻青寐。

我把画收起来,迅速跑上去,拍了拍那个红衣鬼肩:“这位公子,你的画掉了。”
他转过身来,眼神微微诧异地看着我。我们两两相望了半晌,他才把画接回去,笑道:“多谢姑娘。”

他朝我淡而有礼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满城的红枫与灯盏中。

三年期满后,如阎罗王所说,张启也一头撞死在柜子上。我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在家里坐立不安,等他下来。当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磅礴,在家里看着窗外鬼影飘来荡去,我作
为一个死了三年的鬼,居然被同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晕过去。醒来后我终于哆哆嗦嗦地去开门,谁知站在家门前的,居然是个三只眼的书童:“曹姑娘,求求你,去看看我们公子。”

我被他这么一说,懵了:“啊?”

人善被人欺,说的就是我。他公子是什么人什么鬼,我根本不知道,但我还是乖乖跟他去了主子的家中。这公子姓花,住在忘川旁,一片青湿竹林间,家里比我那停云阁还冷清,甚
至还有几丝人走茶凉的萧索调调。

但没想到的是,这三眼书童所说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阳节撞见的那一个。

房里没点灯,但隐隐能看见桌上悬了笔,墙上有很多仙女画。他靠在墙角,长发落满红衣,几十个酒坛子凌乱散了一地。见我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书童红着眼眶跑过去,抢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这样。”

“仙鬼固然命长,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犹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书童:“妹妹?”

“那就是你……”书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从她死了以后,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可是公子……”

“出去!”

意生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有些不甘地离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见他虚弱地望口中灌酒,却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劝。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为情所扰,把我叫
到这里做甚。

终于,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这里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紧紧地握成拳:“我已厌倦永远看着你的背影。”

他大抵认错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他恨恨道:“你怎么可以说忘便忘,你知道么,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这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话,“节哀顺变……”

他像是听不见我说的话,捂住嘴咳嗽起来:“其实,我早已放弃,但,咳咳,咳咳……还是会后悔。当时你说要陪我下无间地狱,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花子箫试着提了一下酒坛子,却已经醉到连举坛的力气也无。他放弃动作,单手将坛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挂了满墙的仙女画,目光一寸寸挪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便再没移开过。

令人费解的是,这样烂醉的情况下,他看着我的眼神,都温柔到几乎将人融化:“可是,我不后悔。你若陪我留在这里,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该怎么办……矛盾啊,太矛盾了。”

他斜倚在窗旁,青灯照在苍白的脸上。之后他便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一种我看不透,却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罢了,罢了。就这样,也很好。就这
样,已经很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有不顾一切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只是一想着张启明天就会来,一想着我还是他的夫人,就无法做到背叛他。

花子箫没有皱眉,也没有流泪,他的眼眶甚至没有湿润……可是,和他对望了没多久,我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而且此后就再难控制,泪水大颗大颗连成条流下来。

看见我哭了以后,花子箫竟也红了眼眶,然后转过头闭上眼,沉默着落下了眼泪:“你走吧。”

“花公子……?”

“抱歉,我喝醉酒,认错人了。”
从他那里离开后,意生把我送到船头,低低地说道:“我们公子素来锦心绣口,今晚他醉成这样,大概是有生以来,有死以后,第一次说心里话。”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门。

我坐在行舟上,看见水面波光粼粼,听见两岸徘徊的女画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残败红花,点的是枯涸青灯,画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岁岁,弹
指间,又是一生一世……”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雾似水,烟岚如冻。

次日,夫君总算随着我来了阴间。所谓奈何桥头等三年,还真是度日如年,我见着张启,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报答我。”弄得他一头雾水。

俗话说小别胜新欢,我们在停云阁如胶似漆了几日,便按照阎罗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张启说,一点罪都没受,便得这么个好胎,我们这真是黄鼠
狼嘴下溜走的鸡,忒好运。张启说我们这叫在世为好人,死后交好命。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经出了幽都,来到奈何桥旁。

上奈何桥前,我竟然看见了花公子。这一日他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点没认出来。张启也爱穿白衣,但气质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张启总有一种飘逸的公子气息,一颦一笑
都带着勾人的俊俏。花公子分明是个鬼,穿了白衣,竟让人瞬间想到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晃晃脑袋,和他打了个招呼:“花公子。”

花公子微笑着点点头,看上去优雅至极,仿佛前几日狼狈灌酒的,完全是另一个人:“在下冒昧,只能在这里送姑娘上路。一路平安。”

“哪里哪里,你太多礼了……”

我还没客套完,张启有些警惕,看了一眼花公子,把我往身边拽了一下。这动作没逃过花公子的眼睛,也让我有些尴尬。所幸花公子并未介意,只是将扇子一合,抱在手心朝我拱了
拱手:“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和张启走上了奈何桥,临行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花公子。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叫了我“曹姑娘”,他何以知道我的姓氏?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此时再下去询问,未免有些唐
突,我只好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他朝我拱了拱手,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没有丝毫动静,只是静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幕看上去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而走过奈何桥,到了三生石前面,我能看到的,是和张启前世的诸多前世之缘。几世的夫妻,果然比寻常夫妻羁绊更深。

我接过孟婆递来的汤,和张启相望一眼,将孟婆汤一饮而尽,进入轮回。

*********

我叫江雪寐,年轻时是宫廷乐师,擅筝,时人常道声妙入神。因为长得并没太好看,皇上选老婆时也从来没看中我。十九岁时,我嫁给了黄榜进士元永,随着他升官发财,共度米寿,
含笑而眠,一生长乐。

我自小便被人说成福大命好,没想到下了阴曹地府,一个小胡子判官看见我的命薄,居然也说:“羊吃青草猫吃鼠,你这三辈子福分,真是其他鬼修千年都修不来的,无常爷亲自接
待的生魂着实不多。你这还是两个一起上。要知道,你可是谢大爷还魂后,第一个由范大爷亲自勾的魂。”

他所说的范大爷,大概就是前方的黑无常。他穿着一身黑衣,头顶黑色高帽,手里拿着铁索,正抱着怀里的九尾狐下船。另一个男子站在岸边,头顶白色高帽,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
哭丧棒,乍看和黑无常貌似反色的双胞胎,眉眼间却有着黑无常所没有的敏锐心机。他眼睛细长,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尚书夫人下船时可要仔细了脚,扭着便不好
了。”

“难道你们就是地府阴帅,黑白无常?”我笑得颇慈祥,“生得真精神,真好看。”

黑无常没什么反应,白无常的嘴角却抽了一下。

活到这把岁数,很多东西都已看得很淡,还无人带领,我已勾着背淡定地往前走,进了鬼门关、阎罗殿,在阎王爷那报了个到,就被迅速安排着去转世了。命好的人果然在阴间都有
福利,一切手到擒来,连投胎都如此神速。

前往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黑白无常叨念道:“可惜我家老头子死了三年,现在想来必已投胎,不然让他和你们吃吃聊聊,你们会喜欢他的。要知道,他年轻时可是进士,会作诗,
会画画,出口成章,博学多才,人又好,很多和你们一样大的小朋友都爱缠着他,让他教念书……”
大概是我太啰嗦,黑无常打断道:“尚书夫人,尚书大人可没投生。”

“真的?老身这把年纪,可容不得你们忽悠。”

“喏,你看,那不就是元尚书。”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在桥下静静守候的元永。我顿时老泪纵横,杵着拐杖走过去:“老伴,老伴,你你你,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还没走啊。”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白无常朝我浅浅一笑,“元尚书过世后,一直在这里等你。”

元永望着我,苍老昏花的眼中带着点点水光。他朝我招招手:“夫人,来。”

我的脚步更快了,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我们居然还能一起投胎……”

一阵嘘寒问暖过后,黑白无常说时间不等人,让我们赶紧投胎,还说我们原本三世夫妻期满,缘分已尽,但因为在阴间有人帮着忙,所以下辈子我们还是夫妻,还是会白头偕老。我
们对这个暗中帮助我们的人很是感激,想要问出个名字来,但无论如何,黑无常都不肯说出名字。

“你这叫傻人有傻福。”白无常挥挥哭丧棒,“快过桥吧,再晚上便来不及了。你与那人有缘自会相见,无缘的话,便似和其他人一样,过了几辈子,到头还是萍水相逢。”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已被带到奈何桥头,迷迷糊糊地喝了汤。快过桥了,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但如何都想不起来,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流水滚滚的忘川。微雨中两岸红花相望,
水碧沙明,但灼灼夭夭的繁花绿草中,只有几个幽魂在呜呜飘动,只此而已。

终于我们走到三生石前。

终于我想起了一切。

包括千百年无数次路过这里,不曾看到的前生。包括在轮回中孑然行走,我最重要的记忆。包括白云仙雾中那个人额心的紫色仙印,桃花般的隐笑。包括每一次轮回中,他在桥下目
送我离去的身影。包括千年前仙界的大雪中,他走上黄泉路前,轻声说的那句话。

“子箫……”我喃喃念道,“不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要回去见子箫。”

但转过身,我看见的只有长长的奈何桥,还有幽冥界中居无定所的鬼魂。桥下没有子箫,只有黑白无常,正一脸叹惋地看着我们。

我用拐杖辅助着,放大脚步走回去,无视身后一直叫唤我的元永。白无常略微惊讶地看着我,但黑无常迅速派鬼差拦住我,并把我拖回去。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到底是年迈的老人,根本无法反抗他们,只能扯着枯竭的声音喊道,“如果再不见他,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看见他。求你们,让我回去,让我见他最后
一次!!子箫,子箫!!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鬼魂们闻声看过来,但一见叫唤的是个老太婆,便继续漠不关心地各忙各的。

“夫人,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被鬼差们提起胳膊,往尽头走去,元永一路追过来,但他们还是在他碰到我之前,把我扔进了轮回。

随着轮回的冲洗,所有的记忆又一次迅速脱离脑海,身体也变得轻飘如纸。我告诉自己不要忘不要忘,千万不能忘。可到失去意识之前,也只能记得那个人在黄泉路前说的最后一句
话。

——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第十五章 眷侣(一)
正月十五是九天玄女的寿辰,大仙散仙跟蚂蚁群似的往她的玄女宫挤,这天上别提有多热闹。分明只是个给天尊跑腿儿的娘们儿,仙界神界乃至我这个和这没关系的人,也都得绕着她团
团转。而我不仅要混入群众里不被发现真身,还要在这千千万万的神仙里,找到那所谓的云霄仙人。接了紫修的任务,真是等于自个儿往火坑里跳。

我出现在这里,纯属天有不测风云。要知道大前天的晚上,我还在魔界的宫殿里晃悠,看着一群小妖精群魔乱舞,争先恐后地往老大的卧房里挤,老大他自己也颇是享受,被小妖精
们哄得开心。自从紫修干戈征战一统魔界,我便随着我那赫赫战功一起,长年发霉在魔界史册中。按理说,我们这种立战功的老娘们儿和老大已井水不犯河水了,这仪表堂堂的老家伙却喜欢
斩草除根。

说到仪表堂堂四个字,可以说紫修是抓住了我的七寸。我这人生来优点一大堆,例如生得妩媚,身材窈窕,头脑聪明,性格豁朗,善良活泼,血气方刚,力大无穷,但同时又有一个
大缺点,那就是好色。只要看见相貌好看的男人,我便会忍不住被人牵着鼻子走。当初我誓死追随紫修,最根本的原因,便是他在当时几个魔君里,相貌最为英俊。所幸这种头晕的时间不会
维持太长,当我把一个人生生看腻了以后,可以把他活生生炖汤喝……扯远了。前面说到,紫修喜欢斩草除根,所以转眼把我发配到这里。理由很简单,他近日又瞧着上界这些仙仙神神不顺
眼,想要往天上捅个大窟窿。

窟窿这种东西,也不是谁都能捅的。仙界东月楼台轩辕座附近的天封了结界,始作俑者是那里住的仙人。此仙号权星长君,字云霄,因身为仙,位为君,仙界称他为云霄仙君,下界
则称他为云霄仙人。云霄仙人擅长书画,他画的结界不仅美观,还有逆天的法力,哪怕是天尊亲自来访,不经他的解咒,也别想穿过去。我这一回来到仙界,便是要会一会这个云霄仙人,不
惜一切代价,让他把结界解开,或者不惜一切代价,把解开结界的方法找到。

此时,脑中又一次想起一个小妖精对我说的话:“琴魔大人,你可是我们魔界数一数二的美人,用你的**,把他迷得七晕八素,还有什么会拿不到手的呢。”

不是我歧视妖,但从她这番话,和她以前的无数番话中,我们能深刻感受到,妖就是妖,哪怕成了魔,脑子也还是跟锈刀子似的钝。仙之所以为仙,不正因为男仙连基本的男人能力
都没有么?说粗俗点,他们的男男女女,哪怕脱光了衣服睡在一起,也能相安无事地睡到第二天鸡鸣。何况云霄仙人法力之大,曾随天尊出生入死,我上战场时,他都隐退好些年了,必定是
个只管写写画画的无趣糟老头,那和化石没什么差别。对付这样的老头,最好的办法,便是投其所好,恶补琴棋书画。书画下棋我是没什么能耐,但我好歹是琴魔,魔音上阵,也曾干掉过千
万天兵天将,这点我胸有成竹。

不过,仙界和魔界人间确实都不一样,一到晚上万里星沙如长河,五步白云,三步瑶波。仙河锦江上盈满朗朗星华,风月桥横跨银河而过,恍若蓬莱,又胜似蓬莱。银河上方飘满各
色花灯,站在远处遥望,常人还道是琼楼金阙前,飘满了七彩的星子。这里有通往人间的石桥,也时常有故友亲人在此辞别,仙人们管它叫白萍洲。

这一夜可谓花灯万盏,月照仙阙,风光无限好。我随地拉了个持笔仙童问云霄仙人可到了,对方把我上下扫一通,见不眼熟,傲慢地挥笔一指,便是在风月桥上。那座大桥上有不少
散仙摆摊赚银子,几个白发大仙衣袂飘飘,正围在一起吟诗作画,颇有情趣。正中央站了另一个老仙人和两名年轻人。老仙人在纸上横挥笔阵,周边的大仙们都连连称好。我料想这便是云霄
仙人,乘云踏雾去了他们身后。

那位老仙画的是一幅白虎下凡图,栩栩如生,锋芒毕露。我本想挤进去对他狂拍马屁,可人实在太多,连马尾巴都摸不到。他身边一桌站的两位年轻人里,一个是一名三眼仙童,另
一个是约莫二十来岁的仙公子。看见此公子侧脸的瞬间,我顿感天上一道闷雷劈下,把我直接劈晕过去:他嘴角带着放松的笑,黑发如漆,肤白似雪,额心有一点紫色的菱形仙印。脸是美男
子的脸,却有着老仙们都不及的仙风淡韵。风月桥飞花朵朵,繁星点点,都比不过他的一分一毫。

看了那幅白虎下凡图,他从容不迫地让三眼仙童磨墨,挥笔如流星,画了一幅朱雀展翅图。神鸟浴火而生,脱凡入空,其颜姿之美,辉映九霄。众仙掌声如雷,都在纷纷称赞。

我心中不由感慨,虽云霄仙人擅长作画,但这青年仿佛比他更胜一筹。只可惜吸引我更多的不是画,不是云霄仙人,而是这长了天人皮囊的美公子。

实在是太合我意了。这张脸,这气势,这宛如清月的微笑,这……我顿感浑身毛孔张开,浑身燥热,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些站不稳。

后来大仙们众星拱月地把作画的老仙和仙公子送走,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那青年又被路边的香扇画纸铺吸引,与三眼童子留下来。直到我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才发现自己早就把
老头子们跟丢了。仙公子买下一把纸扇,一张空白画卷,蘸墨扶袖,在上面绘制了一幅当下的仙界楼台图。我赶紧走过去,为确保之前童子所言属实,顺带搭讪意味,再次问道:“这位公子,
请问你是否有看见东月楼台的云霄大仙?”

他仍握着笔,抬头看见我,略显愕然,随即淡淡一笑:“东月楼台轩辕座是有个云霄仙君,不过不是大仙,至多是个顽仙。”

所谓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说的大抵便是这样的人。这公子哥儿声音也如人般漂亮,可惜好狂妄的口气,如此说自己的前辈。虽说这是仙们的事,与我这魔无甚关系,但好歹云
霄仙人是我要哄好的对象,我笑了笑,又道:“云霄乃仙君,怎可说是顽仙?还请公子告知他在何处。”

“敢问姑娘芳名?”

怎么如此牛头不对马嘴?我敷衍道:“小女子青媚,还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子箫。”

“见过子箫公子。”我学着那些矫揉造作的仙女,对他轻轻欠了欠身,但光听他的声音,自觉有些酥了。

子箫默然片刻,又道:“青寐?这名字听上去很是耳熟。仿佛魔尊紫修身边的大护法也叫青寐。”

我的心抽了一下。就连在魔界,大部分人都称我为“琴魔”或“琴魔大人”,在仙界,别人更是只叫我的称号“血眼琴魔”,没想到他居然连我的真名都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挂
着善意的笑容:“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现在的名字。”

如此加了个姓,他应该不会对我的背景过多追究。因为一般来说,姓是人、鬼、妖才有的东西,神和魔绝对无姓,但刚从凡人修成仙的小仙或半仙,往往会带上自己凡间的姓,以表
地位低下与自谦。果不其然,子箫拱了拱手道:“失敬。请问姑娘找云霄是为何事?”

“拜师学艺。”

“拜师?”
“是,想向他学画。”

“原来如此。”子箫收好画卷和香扇,递给三眼书童,又朝我微微一笑,“那劳烦花姑娘明日清晨到轩辕座一行,云霄自会等候姑娘。”

我按他的话去做了,第二天一大早便朝着轩辕座的方向去。无奈前一夜睡得不好,一路上精神也很是恍惚。也不知是否在魔界蹲了太久,几百年没见过仙,忽然见了个美仙,如何都
不能适应,我满脑子都是子箫眉目清远、笑容淡然的模样。等我人到了东月楼台,大老远看见的不是云霄仙人而是子箫,竟觉得有几分雀跃。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起进入轩辕座,朝着大片玉楼仙阙走去。我喜道:“原来你也住在轩辕座?还是说,你和云霄仙君是朋友?”

子箫浅浅一笑:“我自然认得云霄。”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废话,为防多说多错,我没再开口。都说魔是不说话只做事,仙是就算不做事,也不爱说话。早就听闻在仙界,两个仙人可以行上千里路,又笑而不语,真
是听起来都感觉闲得毛骨悚然。子箫的性格也和外表一样平静如水,又是个标准的仙,我不说话,他也不急,一路上和我默默地走过去,亦不觉冷场。直到进了金陵阁,他才对那三眼童子说
道:“意生,去帮我准备笔墨。”

原本以为他是云霄仙人的忘年交,但纸笔准备好后,他居然蘸墨自己教起我来。我有些丈二和尚,可一看到他那漂亮的脸蛋,顿时就把老大的话,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反正紫修给
的时限还长着,拿个几天在这里会会美人,也没什么不好。

奇怪的是,不仅这一天,后来接连许多天,子箫都一直在金陵阁教我作画。我想他在仙界也不算什么大人物,居然如此悠闲。那么等老大征战仙界,我就趁机把他绑架,卷到魔界去
给我当禁脔。一想到这里,我就激动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的侧脸,脸上的奸笑也,便再也挂不住。

只是未料这子箫平时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一到画画,便会换了个样。大概我是真没什么画画天赋,几乎每次下笔,都会被他挑三拣四,若换做一般的柔弱仙女,可能早就吓得不
敢继续。可要看看我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血眼琴魔,这世上还没什么事我不敢做的。所以,不论他如何批评,我都视若无睹,自顾自画。有一次我无视他久了,越画越不像样,他终于忍无
可忍,绕到我身后,把着我的手,在纸上细致地勾勒线条。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猛地推开他,墨水溅落,毁了好好一张画。他眼中略有错愕之意,但依然静待我的解释。我慌张地握住拳,这才想起他可是清心寡欲的仙,碰女子的手也像左手
摸右手,并不会有太大感觉,于是连忙寻找话题:“其,其实我一直想问个问题……云霄仙人到底何时归来?”

他望着我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姑娘真是好生有趣。”

这时,正在磨墨的意生也抬起头,无奈地摇摇头:“除了仙君本人,谁还能在金陵阁待这么久?”

我彻底呆住,眨巴着眼睛看他,结结巴巴道:“原来,你便是云霄?”

他没回话,只是拿出之前用过数次的印章,在纸上又盖了一个章。上面是仙界扭来扭曲的四个字:权星长君。

我一时哭笑不得,忧喜难辨。喜在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找人全不废功夫,忧在……再次看看他那张脸,内心早就叹息百万次。看样子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也不能把他偷偷带到魔
界,指不定还要亲手干掉他。这种想法日日夜夜纠结着我,一直持续了两三年。

尽管我总是给自己诸多难题,但该做的事我是完全没落下。经过长期潜伏,我发现需要解开的结界,是东月楼台正东处的巨大画卷。那幅画长十丈,宽三丈,浓缩了九重天的美景,
由云霄亲自下笔,寻常人几乎无法模仿。寻常情况下,他只要在水中把这幅画画完,用法力变出十丈雪荷,便可解开此结界。听上去简单,但他的画连神笔金清仙君都模仿不来,更不要说我
这魔界来的外行。而且,就算我模仿得了他的笔迹,也得游说他亲自在画上变荷花……这简直比成神还难。因为自从他用雪荷作为结界的钥匙,就很少再变雪荷。

可我仍未放弃,每次去子箫那里,便会找借口到外面画画,画的都是那幅画上出现的东西。不过为了避免他发现,我还会要求学画其他东西。对于传授画艺,他要的回报便是针线女
红等丫鬟的活儿、或者捶背泡茶等徒弟的活儿。长久以往,我与他几乎朝夕相处,别人也习惯云霄仙人身边多了个小跟班。而我对他的脸居然一直不曾腻味,甚至越看越喜欢,可见这家伙是
真正仙界绝色。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子箫想泡六安瓜片,让我到逍遥泉取水。我取了泉水,一路小跑回轩辕座的路上看见了几个盈盈仙子。她们一看见我,用圆扇掩嘴而笑,悄声议论起来。我原本
打算无视她们前进,但那眼神真是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扭身说道:“各位妹妹有话还是直说罢。”

“青媚姐姐你可别多想,我们只是在说,你和云霄仙君真是神仙眷侣,绝配呀。”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咳咳,咳咳,什么,神仙眷侣?他是我师父啊,怎么变成眷侣了!”

她们面面相觑,又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师父?我们所知的权星长君,是从来不收徒儿的。他收徒儿吗?”
“不收吧……”

“是啊,而且哪有徒儿不管师父叫师父,反而叫大名的?你不是都叫他子箫么。除了天帝,从来没人叫他子箫。”

“其实青媚姐姐,你们早就成亲了对不对?”

听到最后一句,我真想提起手里的壶,喝一口泉水,再喷出来。我确实见过不少仙人夫妻,但那多半地位都不是很高,起码不像子箫这样。我还是坚持自己原来的主见,仙完全不懂
男欢女爱之乐。子箫那淡如云烟的样子,一看便知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而且直到变成老头他也不会摸一下——他摸过我的那次不算。

或许那些姑娘的讨论多少对我有些影响,回到金陵阁,看见子箫左手撩起右袖口,蘸墨作画,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身为人夫的模样。这样的男子,真可能和别人同塌而睡,颈项缠绵?
真是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觉得紧张。

“青媚姑娘,过来看。”

相处四年,他一直这样客气礼貌地称呼我。我慢吞吞地走过去,听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画中细节,接过他的笔,也画了两笔。他明明没有靠近,我却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侧
脸还是和初次相遇那般,好看得令人心猿意马。我愈发憎恨自己了,怎么年纪越大越好色,面对同一张脸四年还如此不知悔改,这习惯真是不好。

谁知这时候他也碰巧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内凝视着我。彼此距离太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于是假装咳嗽侧过头去,再转过来低头看着画:“我好像一直有些没大没
小。”

“怎么说?”

“跟你学画这么久,从来不曾正式拜师,还直呼你的名字。”

他笑了,也看着画,蘸了蘸墨:“无妨,我不收徒弟。待你学好,若无意逗留,便可自行离去。”

我点点头,不想勉强他。但仔细想他说那句“若无意逗留”,突然思绪混乱。我们既然不是师徒,也不是主仆,那便是朋友。朋友之间可常探访,怎可说是无意逗留?可我没敢多问,
只是随意说道:“既然你不收徒弟,那开始为何决定要教我?”

他把毛笔放到我手里,示意我接着画。我按他说的话去做,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只好再问一遍。

“这你自己想。”他说完这句话,走出门去。
第十五章 眷侣(二)
这一天晚上我把子箫的衣服整理完,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别院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沿路走去,看见子箫正站在水湾楼榭旁吹曲。一阵风吹来,他长发飘然,衣袂翩然,仿佛就要腾云驾雾
而去。这里地域宽广,独奏的曲子略显孤独,看他身边还摆着一把筝,我一时手痒痒,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合奏起来。

他侧身看了看我,没有停下演奏,嘴角却扬了起来,音乐也变得更加高亢愉悦。我低头笑着拨弦,听曲声满院缠绵,看水起青涟,花深映月斗婵娟。

这一夜过后,我与子箫就真正不再是单纯的师徒。得知我喜欢弹筝后,他时常与我奏乐,分享乐谱,而后发现我的乐曲造诣其实高过他,竟虚心求教起来。但他没有就此放弃让我当
丫鬟徒弟的好处,还是继续使唤我。只是在我累了以后,也会给我捶捶背,端端茶,还算有点良心。除此之外,我们时常一起画香扇,描红窗,拂香篆,采仙草,吟诗作对,品茶对弈。不知
不觉,他对我的称谓,从“青媚姑娘”变成“青媚”,又变成了“媚媚”。

就这样,我们又悠闲自在地过了上千个日子。

第七年立秋,黄叶落满了轩辕座。我专心研究如何画蟠桃林,有几日没与子箫见面,却在一群散仙的小聚中听来了个消息:天帝相当赏识子箫的才华,想让他化仙成神。

我扔掉拿来当参照物的桃子,飞奔到金陵阁后院,当场逮住了正在擦琴的子箫:“我听说天帝想让你去神界?”

“嗯。”

“去那里当什么?几时去?还会回来吗?那东月楼台这里该如何是好?”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子箫也只是有条理地答道:“是当神君。若要去,开年前就得把仙界的一切打点完毕。成了神,若不是犯了事,一般不会再回仙界。”

心因过度惊吓而抽痛了一下。倘若他离去,换个人来看守这轩辕座,我这七年的卧薪尝胆,岂不一夜之间变成泡影?不,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看见他温和的双眸,我
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任何话,只是低头道:“那你先忙,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转身便想跑出去,但没走出几步,他已绕到我面前:“媚媚,你别急。我还没做决定。”
“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那是自然。”

“可是,你会不走吗?神和仙差别毕竟很大……你还是不要考虑了。去吧。”混账,我在说什么胡话,这时候应该撒娇、发嗲、耍赖,想尽办法把他留下来啊。

“你希望我走?”

“不管我如何想,当神君肯定比仙君好上一百倍。为了将来着想,你还是不要推辞。反正我们关系亲密,如同兄妹一般,你若想到我,随时可以下来看我……”我在说什么,怎么越
说越不对,这不是我想说的,不是不是不是。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般大公无私,为人着想。真是好姑娘。”他垂下头看着我,和我距离很近,却没有触碰我,只是柔声说道,“那媚媚,你是想当仙君夫人,还
是神君夫人?”

我想了想,没反应过来:“大概是仙君夫人罢,听上去飘逸些。”

“那我便还是仙君。”

“哦……”我愣了一下,大喜过望,“你不走啦?!”

“嗯。”

我激动得几乎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但随即才迟钝地想起他前面的话,呆呆地说道:“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你自己想。”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我这时已经完全脑充血,连忙追过去,想都没想好要说什么,便开始喋喋不休:“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等等,你别不理我,子箫,不要走这么快,那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告诉我…
…”

他突然压下来的唇,封住了我后面一堆混乱的话。然后他在我离我嘴唇不远的地方,轻声说道:“现在懂了么。”

我身体摇了摇,整个人都快要跌倒。他单手搂住我的腰,把我往怀里带去,又一次吻了上来。这一次,他的唇瓣便没有再离开。我吓得张开口,他却连我喘气的机会都不给,捧着我
的头,越吻越深。

这男人……这个标准的仙,吻起人来怎能如此要人命?

可我大概真是被他的美貌迷晕了,只知道紧紧攀着他的脖子,小心谨慎地回应着他,想要让彼此平静一些。但随着动作减慢,吻却变得愈发深沉缠绵……

这后来没多久,我嫁给了子箫,搬到金陵阁。果然不出我所料,子箫未经人事,但在下界众人皆传仙不懂欢爱之乐,也显然只是传言。我与子箫新婚燕尔,水乳交融,何为神仙般的
快活,说的便是我们这段好日子。

但是,会让我们再生再世同陌路的源头,到底也是因为这段好日子。

素日子箫问我喜欢什么花,我说是荷花,他随即在池塘里变了几朵荷花给我看。我看着池塘里五颜六色的花朵,问他怎么不见白色,他果然有些怔忪,但还是化了一朵雪荷出来。我
立即笑逐颜开,说自己就是喜欢这雪荷。子箫只是淡淡地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上。

我们在仙界一同生活了数十年,渐渐的,我与子箫的画已如出一辙,那幅东月楼台外的仙界画卷,我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画出来。他对我的戒备也越来越少,见我只是单纯喜欢雪荷,
也不再忌惮地化雪荷给我看。只要花的数量多了,我就笑得特别开心。所以,他每次变出来的雪荷也越来越多。

眼见紫修给我的期限近了,我的心情也开始焦躁起来。终于有一天,魔尊护法英罗也化了个仙,在我出门的时候,把我拦了下来:“青寐,你不会是真的爱上了云霄罢?”

在仙界待太久,我过了老半天才认出他是谁,只是抱着胳膊笑道:“你这玩笑真是不好笑。我便是爱上你,也没可能会瞧上他。”

英罗扯了扯嘴角:“还是如此厚颜无耻。我就是过来问你,何时解结界,好给个准信儿了。”

“这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么急小心事情搞砸,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我我急,是老大清楚你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才让我给你捎个话。”还不等我回答,英罗便扬起眉,露出仙人绝对不可能有的邪气笑容,“你放心好了,即便这事失败,老大也
不会怪罪于你,毕竟你为这事牺牲太大,让那仙君睡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很想大声说出“我是子箫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来苦劳”,但深想过后觉得实在太不妥当,只得闷闷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掐断你的喉咙。”

“好了,我不逗你。但青寐,不是我吓唬你,老大的脾气你也清楚,你若背叛他,不管最后魔界是否能拿下仙界,你都没好结果。而且魔界现在有多少人等着拍老大马屁,在老大收
拾你之前,肯定会有人告诉你家云霄你的真实身份。”

我身体微微一震,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出。他摇摇头,又道:“你想想,现在云霄爱你,是因为在他心中你就是九天玄女那样的美仙。他若知道你是魔,是‘血眼琴魔’青寐,
还可能会爱你么?大概会立刻杀了你吧。你别撒谎撒太久,连自己都忘记事实究竟如何。”

前面的话或许我还能反驳。对于这一番话,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几天后刚好是我们成婚四十周年的纪念日。我提前通知了魔界,和子箫都喝了不少酒,俩人说话都晕晕乎乎的。晚上他似乎心情很好,把我推到别院的廊柱上,变着角度吻我,含住
我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说:“媚媚,今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花。”我假装酒醉,揉着他的脸撒娇道,“想看花,你变好多好多的花给我看好么。”

“好。”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雪荷便像是泼出的水般,从别院一路蔓延了几十里,一直到东月楼台外,在月色中苍白如雪漠,微光闪烁,无比动人。

“好美!你留着它们,明早我也想看!”

“好。”

我把子箫带回卧房,花了大半夜时间才把他哄睡,再从书房里拿出他的笔,悄无声息地溜出去画图。这幅九重天仙景图我已偷偷练了上千次,此时遏制自己的紧张,集中精力,不出
两个时辰就把它画完。

然而,最后一笔落下之前,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就说今夜为何愁不能寐,原来是爱妻青寐在作绘东月楼。”

我脸上的血几乎全都退了下去,只是提着笔望他:“你几时知道的?”

他披了一件长长的白袍,长发散在肩头,衬得他面容清远,额心的仙印无比美丽:“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偶尔会把我叫成云霄仙人。寐寐,在仙界,没人会这么叫我。”

刚认识的时候……

我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即是说,你早已知道我是谁。这几十年你都是在骗我。”

他微微一笑:“娘子,我们彼此彼此。只不过魔来到仙界,多少辛苦一些,真是感激娘子多年来的温柔贤惠,体贴入微。”

“不,是你输了。”我冷漠地说着,落笔在雪荷下画好了假山最后一笔。

霎时间,上千朵雪莲光芒四射,连仙池桥梁都微微撼动,我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到地上。紧接着,池子下的浓雾散开,慢慢抖开一条大裂缝。

“子箫,对不起。”我在抖动的石桥上频频后退,“这是我们魔尊的旨意,我无法违抗。”

随着裂缝越来越大,子箫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但他只是静静望着我,没有丝毫动作。一想到接下来我们就要仙魔两隔,成为死敌,我终于急了:“现在魔兵就要打上来了,无论如
何你都会遭到天谴,子箫,过来,跟我回魔界吧。我不想和你为敌。”

他皱着眉,终于压低声音说道:“为何不想?”

“主命难违,但这几十年来,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夫君,我……”眼见大片黑影上来,我豁出去了,穿过裂缝飞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跟我走吧。”

他蓦然睁大眼,但很快视线绕过我,投落在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我身后的大片军队,不是魔兵,而是天兵。

…………

……

“不,我反对挟青寐以令紫修。紫修冷漠暴躁,六亲不认,如何可能来救她?”
“她不是一般的魔,是紫修的心腹,可以一赌。”

“现在我们明明占了上风,还要用一女流之辈威胁魔尊,未免显得有些难看,我反对!这女魔头是个祸水,直接杀了便是!”

“杀了她,魂魄还会进入六道,本来鬼界就亲魔,紫修要把她找回来是迟早的事。不如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让她灰飞烟灭得了。”

周围天兵天将们在纷纷讨论如何处理我,仙尊和神君一直捻着胡须不说话。料理我这微不足道的护法,竟然都惊动到了神君,还真是让人颇感意外。我看了一眼站在仙尊身边的子箫,
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很是厌恶。

众口纷纭中,神君忽然出声道:“紫修确实太嚣张了。碎了这青寐的三魂七魄吧,也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什么?”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尊身边的子箫,“不是说要把她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魔么?怎么突然改口了?”

“那是仙尊的意思,可不是天帝的意思。”神君不紧不慢道。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做。”

神君似乎很看不惯子箫,皱着眉横了他一眼:“云霄,别忘了,是你自己放弃神君之位,所以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本君说了要碎她的三魂七魄,仙尊你的意思呢?”

仙界一直居于神界之下,一般情况下,仙尊说话的分量还没有神君重。他大概也知道,神尊也便是天帝,和紫修是死对头,所以态度也软了下来:“若这是天帝的意愿……”

“不行!坚决不行!”我第一次看见子箫如此激动,他冲下来拦在我面前,“既然天帝都还没下令,这件事便不可以如此草率决定!”

“处死一个魔界护法,还需要惊动天帝?何况这便是天帝本意。”神君向天兵天将挥了挥手,“现在就把这女人给我带走。”

子箫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八卦阵,然后往地上一指,八卦阵在地面陡然扩大,形成强大的白光,所有靠近的兵将都被击退在地。

神君也怒了,猛地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个小小仙君,居然敢在本君面前撒野!统统上,把他们给我拿下!”

…………

……

这之后几天我才知道,天帝确实没有下令要令我魂飞魄散。神君假传帝旨,原应被贬,他却无缘见天帝最后一面。子箫因误杀神君,被天帝重罚。从此除仙籍,逐出仙界,精神入六
道轮回,魂魄进入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神魂分离之苦。我则是按照原先计划那般,被贬为凡人,再不得为魔,同时洗尽所有记忆,即便在三生石上,也看不到前世过往,直到一方死去。然
而,即便仙之精神无情,人之魂魄有情,但进入轮回后,他额心的紫色仙印会传承到转世之人身上,只要遇到他的精神,我依然会为之吸引,却会永远忘记他承载感情与记忆的魂魄。

我已想不出比这更狠的惩罚了。

而最狠的是,子箫的魂被送到通向黄泉路的通冥桥时,天帝居然允许我们最后一见。

这一日,大雪纷飞,树影疏离,黄泉路前只有我、子箫、两个押送我们的仙将和一个阴司判官。子箫已被剥夺了精神,又无肉身,只有魂魄,身形也相较飘忽了很多,就像那些刚死
没多久凡人的生魂。我送他走到桥旁,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但眼泪滂沱,早已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全部视线。

子箫大名鼎鼎,判官明知他要下无间地狱,却也对他唯唯诺诺:“云霄仙人,不,子箫,在我们阴曹地府,鬼魂们都是有姓的,你想好姓什么了么?”

子箫缓缓说道:“姓花您看如何。”

本来只是觉得这个姓有些耳熟,但忽然想起,四十余年前,我与他初次见面时,曾就这么说过:“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时花开得正好,家父题诗‘飘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
现在的名字。”

那时子箫大概就已在怀疑我的真实身份。可到现在,他还是深深记得当初无心的谎言。

“花子箫。真是个好名。”判官竖起了大拇指,在命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那,花公子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妻子说么?我可以再等等。”

“没有。”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看见他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子箫,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要跟我说?”
他停下来,却没有转过身。大雪天罗地网一般落下,罩住了远处寂寞空幽的黄泉路。他的黑发上也沾满了雪花,那些白团在才换的厉鬼红衣上如此分明。他走过通冥桥,在黄泉路上
站了很久很久,终于转过头来。

苍白的天,冰冷的雪,所有的纯净,仿佛都只为点缀他回头时,淡漠的一望:

“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第十六章 奈何
与元永入轮回这一走,便又是四十二年。

和以往不同,这一回重新来到阴间,我却能想起所有与子箫有关的事。这一天幽都下了很大的雨,听当地居民说,这雨已经下了七八天,特别潮湿,所以整个鬼界比以往还要阴森。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乘舟下忘川,轻车熟路地找到花府。

我到门口时,刚好看见背着包裹出来的意生。我道:“意生,你现在要出去?”

他似乎没认出我来,但也不好奇我是谁,只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去幽都把这些东西送人,都是公子的宝贝。然后我就要去投胎啦。”

虽然心中早已有答案,但还是不敢面对,只好装聋作哑地问道:“那……那子箫呢?他去了哪里?”

意生指了指我身后的府邸:“在院子里,他说他喜欢待在那,叫我不要管他。”

花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已遣散。残垣断壁中央,一堆古董玉器的碎片零碎地躺着,院子里积满厚厚的灰。因此,原本宅院便阴气十足,此时更显得凄凉可怖。

进入后院,绕过大红回廊,满园繁花大片盛开,芳香扑鼻。一轮冷月下,花影重重叠叠,随风摇动,抖落了满园血红的花瓣。

初次在这园子里看见花子箫的白骨鬼身,我曾经吓得丢下油纸伞大哭起来,却不知他会变成这般模样,是因为在等一个迟迟不来的负心人。

越过回廊,眺望花枝,我终于看见了相同的苍白枯骨,他坐在红木矮桌旁,并没有在画皮,而是持笔在白纸上静止着,似乎在思考如何下笔。

往日天庭的种种,历历在目。我们都还是仙的时候,在东月楼台轩辕座里,他也曾经把着我的手在纸上作画。那时他素喜雪白仙袍,发如黑玉,眸若星辰,举步投足间,都带着清冷
淡雅的味道。天庭里戒律森严,清规肃穆,可但凡他笑起来,也没几个仙能招架得住。

这时庭院里月色凄冷,婉约地在白骨上、画纸上投落纷纷花影。大红花瓣阵阵飘洒,撒满他的画纸,不过多时,又被风吹走。

时至今日,我知道自己错了千年。从此往后,不管是他变成什么模样,哪怕他的美人皮已坏死,哪怕他只是一具枯骨,哪怕他在这无间地狱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都愿守着他。

我低声唤道:“子箫。”

花子箫没有回答我。

风渐渐弱下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下来,从身后抱住他:“我回来了。”

枯骨是冰冷的,他也没有丝毫动静。

初相逢的锦江上云层缭绕,他的笑靥淡薄如雾,仿佛就暗示着,我们永世都将隔雾相望,再无交集,再无法陷入深爱彼此的热情中。但是,记忆是如此鲜明,像是一场大火过后留下
的烙印,深深地铭刻在我的生命里。

我已感不到痛。

“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气,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紧紧地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骨上,虽然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却坚持任性地说着,“子箫,我
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向你保证。你记得么,你曾经对我做出的承诺,从此以后我也会兑现的……”

可是说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忽然掉在了纸上,顺着桌子滚落在地。

笔尖砚台上,墨早已干涸。风静止后,落红逐渐铺满画纸,他亦未像以前那般,用手指骨捻起花瓣。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是这世间任何风干的枯骨一样,没有动静,没有灵魂。
我微微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脸颊在他的颈骨上轻轻摩挲:

“你说过……千古相随,永不相忘。”

阴间的鬼是没有痛苦的。即便是透过伤痕累累的心,伤痕累累的吻,也再感受不到痛。

只有死亡带来的窒息。

鬼与人不同,我早已失去生命,停止呼吸。但我不知道,窒息原来并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不会停止的永恒瞬间。

子箫是否曾经有这样的感觉呢?我已猜不到答案。过去我们千百次擦肩而过,我曾愤怒过、嚎哭过、绝望过、大笑过,他知道我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狼狈,自己却做了
很卑鄙的事。因为,我永远都只记得他清淡如画的样子。这样的清淡几乎等同于冷漠,让我一直看不穿他的心思,让我猜不透他是否曾经爱过我。

可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他最好的样子。

花开记春,花落记秋,早已忘却岁月悠悠。

人终散后,花亦垂首,空留旧人昔日颜容。

他的案上堆满了画卷,每一卷上面都是不同的人,有倾国倾城的青楼歌姬,有小家碧玉的扬州画师,有活泼神气的安阳名厨,有婉约温柔的宫廷乐师……其中有一幅我印象很深刻,
是一个倚抱着古筝的仙女。角落里,还有那句熟悉的诗: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

那是我在阴间留得最长的一世,是初次发现他是画皮鬼的一世,也是与他相处最多的一世。第一次以东方媚的身份,与他在京城见面,他便在为这幅画题字。那是七月半的夜晚,整
个京城满是百鬼盛宴,闹得天翻地覆。黑色长河中,飘着千万盏荷花灯。万点嫩黄灯芯中,他红衣黑发,看上去鬼魅又艳丽。但是,他挽袖蘸墨,在纸上题字的姿势神态,还是和初为仙时一
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题的那句诗,也与在白萍洲曾写的话一模一样。

画中仙女神态妩媚,巧笑嫣然,飘然的裙裾下方写着三个字:妻青寐。

旁边,则写着那句诗:

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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