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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夜话

本书《黑山夜话》讲述了一位男主角在现代社会中经历的离奇故事,他在搬出姨妈家后遭遇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最终被诊断为精神疾病。故事融合了克苏鲁科学玄幻元素,描绘了主角从努力奋斗到精神崩溃的转变,反映了生活的压力与内心的挣扎。经过治疗后,主角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转向了视频创作,展现了他对生活的全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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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夜话

本书《黑山夜话》讲述了一位男主角在现代社会中经历的离奇故事,他在搬出姨妈家后遭遇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最终被诊断为精神疾病。故事融合了克苏鲁科学玄幻元素,描绘了主角从努力奋斗到精神崩溃的转变,反映了生活的压力与内心的挣扎。经过治疗后,主角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转向了视频创作,展现了他对生活的全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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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名称: [F 更 54]黑山夜话(np)作者:迟行也
本书作者: 迟行也
本书简介: 【有点克味,诡异为主,有点恐怖,是 3p】
我出嫁了,村里人收了一百头羊,就把我嫁给了那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那个男人。
但是,我是男的。
并且,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啊???
大概是旅游博主被拐了之后莫名其妙被牵扯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的故事
是那种…克苏鲁科学玄幻类…你懂吗…就是那种感觉…(比划
没坑!不过比较忙,每一章字数又比较多,会稍微写慢一点

###故事的开始
这是一个古怪的故事,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正发生过。我不是什么专业的作家,最初写下来是想给自己做视频提供一些灵感,但随着事情越来越诡异,记录这件事的目的也
随即变化了。
这些事要是做成视频放在网上肯定有人打电话帮我联系精神病院,所以看到这个故事的人可以选择不相信这些话,当听个故事。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是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要说这个故事先要讲讲我自己。我出生在一个应该是很普通的家庭里,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
他们给我留下了一套房子,房子从他们去世,我被我姨妈接走之后就租了出去,房租给了我姨妈,用来付我在他们家的生活费。
房子所在地是一个一线城市,但是也是那种老破小,租金一直不算特别高。可能是因为钱这方面的原因吧,姨妈姨夫其实对收养我这件事也挺有意见的,就在我记忆里,我就听到他们为这件
事吵过特别多次。
特别是有了一个弟弟之后,房子里的紧张气氛是可以感觉得到的,非常的压抑,以至于我那个时候高中放学都不想回去,在外面逛到他们都差不多睡了才回。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高考结束,其实在高考结束,我成年之后,我就一直想着怎么去跟姨妈开这个口,让她同意我出去住,那套老房子就不出租了,生活费也不需要她担心,一直以来她
给的午餐晚餐钱我还是比较节省的,就是在等着成年出去的这一天。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姨妈就先跟我提了,具体的内容和我想得差不多,就是说让我住回我爸妈的老房子,大学的学费他们可以出,但是现在弟弟也要上学,报培训班是一笔支出,生活费的话,
可能要我暑假开始打工想办法。
于是我就搬了出来。我的高考成绩不错,上了个本地的 985,开学前的整个暑假都被我用来打工了,也积攒下了第一笔生活费。开学的时候我又找了几份兼职,在生活方面应该是没什么
问题的了。
我那个时候是真心的以为一切的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在我拿到我的第一笔工资的时候,一点也不夸张的说,我真的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只要努力就能有结果,只要付出汗血就会有答
案,我既然能脱离之前的处境,那以后也肯定只会向上走,不会更糟糕了。
但是事与愿违,生活很快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学的是动物医学专业,一直到大二,我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拿了一等奖学金,还申请到了贫困补助。除了生活费之外还结余,我给自己换了个比较好一点的笔记本电
脑。把之前淘来的破烂二手电脑换了。
那时候感觉生活没有任何为难我的意思,那个时候基本上每天我的心情都是很好的,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很强大,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我。
然后怪事就发生了。
我是走读生,这样少交一份住宿费。我开始在家里睡得都好好的,从大三上学期的某一天开始,我突然觉得睡着的时候脸上有风吹过。
这是一种很古怪又很细微的感觉,风不是很大,像是门窗没关严漏进来的一点点微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当时已经入秋了,我没开空调和风扇,说实话还是有热的,所以有点风还挺舒服,我
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这样继续睡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我越注意到它,它就越明显。那一年的 10 月底,这阵风已经变得没办法忽视了。我检查了对着我的床的窗户和门,把它们都关得严严的,甚至后来还把门缝
堵上了,躺上床的时候却还是感觉到有风往脸上吹。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因为那个时候每天都挺累的,我基本上只会在睡前想起来这件事,倒在床上过一会儿睡着了也就忘了。
我在学校跟同学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说可能是建筑结构的问题,老人经常说的“穿堂风”其实就是一种建筑结构上的通透格局,虽然据说风水上不是很吉利,但这种老楼,有也不奇怪。
也有几个人开玩笑说是见鬼了,我当时当然是不相信的。
直到 11 月初的某个周六,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打工回家很晚,已经差不多十一点半了。我随便洗了洗澡就倒在床上,几乎马上就要睡过去。
但是在我将醒未醒的时候,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一种类似于动物被捕食者锁定窥视时产生的本能恐惧,汗毛倒竖,肾上腺素飙升,连心跳都一下子加快了,在夜里隆隆隆
地响。
我当时马上爬了起来,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我知道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当时我怀疑的是有人进了我家里,可能正躲在房间里的哪个地方。
我赶紧出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一路上全屋的灯都被我打开了。我还抄了一把手电,一点点地往前走,从厨房厕所到客厅,我把所有的能躲人的角落都照了一遍,还差看了我们家的锁,反复
确定了外面没有人。
然后我走进房间,很虚张声势地大喊了几声。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住的房间不大,能多人的地方就那几个。查看床底之前我还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我床底堆了一些杂物,我找了把伞,
一件一件拨开看,床底也没有人。
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是我自己可能有点精神紧张了,但是那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弄得我的胃都有些不舒服了。第二天早上还要打工,所以我强忍着这种感觉,把房间门反锁上,躺回床上。
奇怪的感觉一直没有消散,我也不敢关灯。我确实是很困,但是那个时候也真的是睡不着。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任何奇怪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可能真的是那段时间压力
太大了,精神上有点太紧张,导致自己疑神疑鬼的。
就在我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准备睡了的时候,我突然就感觉到一个很清晰的气流声在我耳边响起。
第一下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第二下的时候我的心跳差点停了一派。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抄起刀就想要砍人。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清晰的呼吸声,就像是鼻子有点不通的人努力呼气吸气,气流的人声音特别特别明显,当时我是侧睡的,那个声音好像就在我背后。
我的后背还能感受到那种气流,他好像就贴着我在呼吸,还贴得很近。
我那个晚上不敢睡房间了,去客厅看了一晚电视,随时防备着有人出来,一直守到了早上。
早上我困得不行,在沙发上补了一会觉,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风一直往我脸上吹。
第二天早上我冷静下来了,想着那个声音很可能并不是人的呼吸声,因为我的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人。那有可能就是那阵古怪的风,它加强了,吹过了什么地方,发出了这种声音。
当天晚上我又试了一次,我躺下,快要睡着的时候,又感受到那种呼吸声。这次我冷静了很多,马上爬了起来去顺着感受到的呼吸找,不过那边是一堵墙,也没有什么风口。
虽然这个声音真的是很诡异,和人的呼吸频率差不多,但既然没有人,其实我就没那么怕了。我买了个摄像头对着床,又睡了几天,声音还有,但是我看摄像头里的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有的时候可能会伸出手挥几下,大概是做梦,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然后那个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从我后面,变成了我面对面。从风一样的感觉,变成了微微有点温热,像是刚刚从鼻腔里喷出的气流,和一个人在面对面贴着你呼吸没有什么不同。
说实话,我已经不太记得中间的这一段事情了。开始我觉得声音也不能怎么困扰我,但是到后期它越演越烈,我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烦闷和狂躁。我开始整晚睡不着觉,只要闭上眼睛,那个
声音就会出现。
这直接影响到了我早上的状态,有一次我小组学习的时候,意外和一个人起了争执,我突然就冒出了一个要抄起一支圆珠笔捅瞎对方的眼睛的念头。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直都属于比较讨厌和别人发生冲突的,这种攻击性根本不像是我本人会展现出来的,更像是我这个躯壳里还有一个疯狂的野兽随时准备冲出理
智的束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种情绪还在不断发酵,现在回看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大脑都像是完全不受控制了,思考任何事情都是雾蒙蒙的,看什么东西都不顺心,破坏的欲望异常强烈,和别人交流也是一点就炸,
完全就像个疯子。
到十二月的时候我已经几次差点和人产生冲突了,我感觉不行,就自己去看了医生,被诊断为轻度的躁郁症和精神分裂症。
之后我就休学治疗,姨妈负责了我的治疗费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客气的心思了。有的时候早上睁着眼睛我都能感受到呼吸声越来越近。我不能关灯,关灯之后一切黑色的轮廓都会让我
觉得恐惧。
我把黑暗里的一切都看成人形,蹲着的,坐着的,贴在墙上的应有尽有。我有一次把挂在门后的大衣看成了人,我清楚地意识到它肯定不是一个人,但是我无论如何仔细看,在那个门与墙形
成折角的黑暗里,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侧着身,贴在门上,歪着头看我。老 А 姨(长腿)追更新章
医生说是我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一直这样治疗了下来。我真的是要被逼疯了,现在也不太愿意回忆那段时间。我吃很强力的安眠药,睡着了以后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
是想我为什么还活着,怎么还能睁开眼睛。
太痛苦了,中间我想过几次自杀,精神病院这方面严防死守,我开始做梦在电击治疗的时候电压开错了直接电死算了,真的是一刻都活不下去了。
当然医生是肯定不会让我随便死的,吃药吃了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平静了一点,慢慢地声音也听不见了,不想活了的念头也越来越浅。
那段时间浑浑噩噩,可能比鬼更像鬼。姨妈姨夫家一直在出钱出力,很少出面,但我也不太在乎,没人希望自己这副样子被看到。
我休学了一年半,在精神病院住得骨头都软了。那种拼搏奋斗的勇气全都消散无影踪。现在只是想着维持现状,听不见声音,活着,就这样就挺不错了。
姨妈在我出院前和我谈了一次,她以前一直给我一种不太坦诚的感觉,即便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也只是觉得她很多事情都是很拿我当外人的。当然我也不是很介意这件事,毕竟我们确
实不算一家人。
当天她给我的感觉意外的非常坦诚,她告诉我家里确实是没有什么钱了,她不会叫我还治疗费用。既然我的治疗已经结束,之后也要早做打算。如果我还是需要他们帮忙出学费的话,他们也
可以出,“但是姨夫那边是不大愿意的”,她这样说,“不过我支持你读完大学,这样出路也好一点。”
我注意到她看起来老了很多,和我记忆里穿裙子带着我去买菜的那个姨妈简直判若两人。我清楚我的事情确实给了他们家很大压力,他们能负担我的治疗费用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觉得我
这辈子都没办法还完。
她可以不管我的,如果她不管我,可能还不会老得那么快。
所以我告诉她不用了,我不想读完了,生病之后脑子不清楚,读书估计也读不进去了。我的房子又被租出去补贴家用,我把房子收回来,然后准备出去打工赚钱。
我找了个比较轻松的便利店店员的工作,也没有打两份工的热情了,上完班就回家倒头就睡。期间我定期复查,倒是也没有再犯病。
这样的生活平静,不过也有些无聊。为了消磨时间我开了一个账号发发我自己做的一些视频,最开始什么都做,后来某个本地探店的视频火了之后我就只做探店旅游类的,做着做着竟然也小
有名气了。
等到有了一定粉丝基础之后我和平台签了约。签约之后其实有发视频的更新要求,能赚一些,但和打工一起来就太累了,于是我把工作辞了,专职开始做这个,有的时候开直播带带货,倒是
生活也不成问题。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在做这个的同时会再弄点其他的,力争把所有时间都占满不留一点空隙。但回望那些年,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甚至还觉得当时的自己有点傻,好好活着其实就够了,
还求什么其他。
疯了一轮之后我反而觉得自己的脑子更清晰了,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觉得自己看开了,平时刷刷手机更新一下也挺好,活着那么累,还不知道哪天就没命了,不如快乐一天是一天。
我开始做一系列穷游主题的视频,我把老房子留着没有租,收拾收拾东西就踏上征程了。从我所在的城市开始,然后走到周边的小城市,再走到其他的大城市。
在这一路间我能省多少就省多少,但是也没特别夸张的那种,就算是还能被参考的旅行攻略了。有几期特别火,我在青旅还被人认出来了要签名,那天晚上倒是也挺开心的,到被窝里还偷着
乐,感觉自己人生好像又有点意义了。
之后我靠做视频基本上能收支平衡,还攒了一点钱,我对生活的掌控感好像渐渐地回来了。事情又越变越好了,我以为这就算是我从人生低谷爬上来了,以后可能只会更好。
然而,并没有。
我高兴得太早了,没有想明白这才刚刚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草原遇险
现在这个互联网发达的年代里,可能有很多人想过要去做个自媒体的工作,网上也很多关于带货博主一个小时就赚多少多少的宣传,让很多人都觉得做自媒体挺轻松的,钱也来得快。
其实你真正做了的话会发现这份工作其实也不算简单。视频素材的搜集,剪辑等等都需要花很多时间,其中视频节奏的构思,特色内容等等都是需要去思考的。
网络时代,看客的眼神集中在你的视频上的时间可能都不超过三秒,如果三秒钟你没办法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那么他就会下滑到下一条,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视频都越做越短,极尽全力把要说
的内容压缩在一分钟以内的原因。
我做的旅游类视频其实也很卷,做这个的数不胜数。我最开始是靠“穷游”吸引目光,后面做穷游的多了,两块八都能玩七天六夜,我实在是技不如人。
所以我转移了策略,改成了做“省钱攻略”,这样又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热度。但是说实话,在城市或者乡镇旅游要省钱就是那几个招数,其实做到最后也大同小异,粉丝看了十个视频之后可
能都能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慢慢的也会落后的。
更何况旅游这件事也并不总是那么新奇,我在路上跑得久了,自身也有点麻木了。之前的那种前往新的地点的兴奋感慢慢地消失,除非去比较偏僻的村镇,我感觉其他的地方很多都是相似的,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能让人眼前一亮。
有些人拍这些是有剧本的,毕竟生活不会一直都那么精彩纷呈,而人们上网想看的就是这种和自己生活不一样的地方。我还是不太喜欢用剧本,那就只能去开辟一下其他航线,去拍拍大家很
少看见的景色。
这件事我其实策划的还是比较久的,大约有半年,我觉得一切都准备充分了,我也查了很多资料,才准备开始拍摄我的第一个转型视频。
我选了草原作为我的目的地。
在内蒙其实有很多片草原,除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之外,还有一些没有完全被开发的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景色其实也毫不逊色。每年夏天七八月份是游览草原的旺季,这个时候水草丰美,牛羊
成群,拍起来肯定是很上镜。
我选择了一片距离蒙古国边境较近的草原,这片草原名为“雅普达纳”,意为“黑山”。传说中这里天气晴好时一马平川,能够远远地眺望到远处的大兴安岭山脉。山脉起伏,黑色的轮廓雄
伟壮丽,极目远眺,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想来应该是非常壮阔的景色。
这个地方知道的人比较少,每年估计只有一两个车队会前往游览。景色带着一种原生态,不被人侵扰的美。并且和被开发完全了的旅游点不同,那里生活的人的习惯会和以前的比较贴近,表
演的性质也少一点,更符合我深度游的理念。
这里还有一些比较原始的信仰留存,有之前旅行过的人提醒要注意不要乱动主人家的东西,否则可能会招致不快。我看的时候想这不是基本礼貌吗?是这样的话倒是也不太用担心,我也不是
那种喜欢作死的主播,自然不会乱去招惹别人的信仰。
我在大概七月初的时候联系好了车队,然后动身前往内蒙。为了节约一点旅途开销,顺便也是搜集点素材,我选择坐卧铺去。
我要先坐火车前往霍林郭勒,然后再随着他们一起开车前往黑山。即便是现在有了高铁,铁路其实还是很多人的人出行首选,我坐的这趟卧铺人基本上满了,有很多人都是去草原旅游或者是
回家的,车上相当热闹,充斥着一股卤味瓜子的味道。
我们这个包厢里有一对情侣,还有三个大哥互相认识。我在下铺坐着,他们在旁边聊天,问了我一句坐这趟车去干什么。
“去旅游,”我说,“你们呢。”
他们说要去工作,我们就顺着这个聊下去。他们很明显不是蒙古人,蒙古人颧骨比较高,单眼皮比较多。他们的面相就像是北方人,其中一个长得比较黑的,有点像南方来的。
他们说这个季节和麦收一样,有的时候一些牧民家需要放牧,需要卖牛羊但人手不够,所以需要外人来帮忙。他们这批人就是没有确切的工作的,基本上跟着时节走,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他们这一行人至少有十几二十个,清一色都是比较壮的大汉,我听见他们在过道互相打招呼,什么口音都有。无论是从身材还是说话相处态度,感觉都不太像是农
民。
这让我有点好奇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到底有多大的牧群,需要这么多人跑这么远去放牧。但对方不说,估计也不需要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多问。
车开了两天两夜才到,下车后我和他们告别,准备去和车队汇合。
车队起头的那个叫李哥,中年人,晒得很黑,听说话的感觉就是经常做旅游这一行的。李哥的车队有八辆车,我们会合之后互相聊了聊,大部分都有草原游览经验,有几个人像我一样从来没
来过,李哥就把我们的车安排在中间,避免到时候走失。
我是五号车,我前面四号车是一家人,后面六号车是几个退休的大叔,说是老同学组织的活动。我这辆车里有三个年轻大学生,两男一女,他们的朋友在另一趟车上,是趁暑假出来玩的。
当天晚上我们采购了一些吃的喝的,第二天早上出发。一路上三个大学生都很兴奋,一直找我说话,说我看起来像是学生,昨天就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看我好像一直若有所思没好意思问。
今天发现我只是有点内向,就来套个近乎。
我根本不记得我在想什么了,我的情绪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平淡,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就像进入了节能模式,觉得比以前更内向了一些,对融入话题也不是特别热衷。
我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没有读完大学,就告诉他们自己是 Z 大的学生,已经毕业了,学的是动物医学。他们是在北方读大学的,对 Z 大也有耳闻,一直在夸我是学霸,每次一休息就很热情
地拿东西来给我吃。
这一路的草原风光确实壮美。今天天气很好,空气里带着一种鲜嫩绿草的气味。阳光从云彩中间透射而出。曲折蜿蜒的溪流嵌在草场上闪闪发光。整个天地一片亮堂堂,宽敞得让人有一种高
歌一曲的冲动。
我们开车在路上穿行,有的时候会遇到牧民的羊群和牛群。这个时候要停车等待他们先穿过。我把车停下来,看着那群羊在绿色轻雾一样的碧草间慢慢吞吞地走,反刍着胃里的食物,竟然也
觉得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为什么我一直走在路上,不愿意停下来,其实就是为了回避那一年多的时光。每次我一停下脚步,就总觉得那年的阴影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我其实在用超出我能接
受的信息量去让我的脑子忙碌起来,这样就不会再想到那些事情了。
我知道这样其实不是很健康的处理方式,但我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意识到,人类无论有多强大的意志力,有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和冥冥中一些更强的力量抗衡。
不过人类还可以做到打不过就跑,这样说来,其实我一直都在逃跑。
我们开着车走过了好几个景点,李哥充当导游,在对讲机里给我们讲里面的一些传说故事。我一路上拍照录像,也听了几句,想要作为视频素材。
不过这些内容听起来其实都有些大同小异,甚至我感觉有一些故事就是直接脱胎于其他比较有名的传说,还不如窗外的风景更吸引人。我们把车窗调低,大学生们很兴奋地对着窗外喊叫唱歌,
我也被感染了,手上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
我们看了一路风光,中午在一个湖旁边扎营野餐。这个湖很小,李哥说当地人就管这种小的湖叫“野泡子”,有时候丰水期会出现,旱了就会消失,湖水也不算太深,不过当地人都不怎么会
下水玩,因为湖底可能是淤泥沼泽,容易陷下去。
于是我们就坐在野泡子旁边吃了午餐。下午继续启程,往西北的方向开。在回开的途中刚好能欣赏草原日落的景象。他们都掏出手机拍照,我也录下了一段红日渐渐西沉的视频。
天色有些晚了,我们排好队准备出发前往一处蒙古包过夜。已经开出一段路了,突然对讲机收到消息,有一辆车跟丢了,李哥叫我们暂时全部停下,等一等后面的车。
在最后压轴的那辆车跟着李哥回去找人,我们就暂时停下来休息。这个时候车上的一个男生突然说自己的手机好像在刚刚停车看日出的地方丢了,现在李哥他们回去找人,他也想要回去找找
看。
我用对讲机和李哥说了,李哥叫他上那边的车,跟他们一起回头找,看看落在哪里了。另外一个男生说陪他一起去,那个女生自然也不愿意一个人留车里,他们三个就一起下车走了。
我一个人在车里百无聊赖。天色越来越暗,草原上好像起雾了,我的车跟前车有一段距离,本来我的大灯是可以照到前车的尾巴的,也能隐约看到一点前车的后灯。雾起来的好像就用了几分
钟,前车的尾灯就从模糊慢慢地变得基本上看不见了。
我往前开了一点,还是照不到。又按了几下喇叭,前后都没有回应。
我一下子就觉得大事不妙。到现在这个程度其实什么还没有发生,但我就从里面嗅出了一点点不正常的味道。按理说即便是草原晚上有雾,也不应该弥漫的这么快,能见度这么差。如果这是
常见的情况的话,李哥应该早会和我们提过。
我又按对讲机,对面许久没有回话,手机信号也不好,发东西转圈发不出去。雾气浓重得几乎要扑到人脸上来了,那么大的一片草场,我开着灯却只能看见车头两米左右的地方。
我看着那雾气,那让我想起了门折角处的黑暗,床底下的缝隙。有东西藏在那里面,随时可能走出来扑到我面前。
当时我的脑子就不清楚了,动物本能又在疯狂叫嚣着叫我逃走。我甚至一瞬间冒出了一个想法,前面和后面的人可能已经都遭到袭击了,如果我再不走的话,我可能也会交代在这里。
这种想法其实是非常无厘头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但是当时这种感觉你真的无法抵制,甚至我恍惚间觉得那个几乎毁掉了我一生的呼吸声又出现了,它在车后座,
就在我耳边,望着我,轻轻地吹着气。
我以为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应该从这种状态里脱离出来了。可是我的大脑不这么想。我完全进入了一种应激状态,就跟猫被突然踢进水里一样,发了疯似的想要窜出来,即便是跳进火炉都心
甘情愿。
我做了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在反复按喇叭无果之后,我往前开了三四百米,也没有碰上任何一辆车。我的手心里全部都是汗,人也阵阵发冷。我清晰地认识到了这很可能是我的阴影导致的,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
踩油门的脚。
开始我是几乎确认自己是一直往前开的,但是到后面,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打方向盘。可能在我的想法中我只是回直了一下方向盘,但是我发现它自己打满了两圈,只可能是我打的,
但我没有任何印象。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前走还是原地转圈,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和自己的手和脑子抗衡了。这基本是个不可能的事情。它们都在骗我,我产生了一种他们串通好了,我自己的意识被架空了的
恐惧。我清楚的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停下,或者往前,但我还在踩油门换挡,乱打方向盘,在漆黑无人的草原上乱转。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越来越浓重,好像有真实的形态一般,变得粘稠了起来。我想起我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人表演吐烟圈,他先吹了一个泡泡,然后把烟吐着泡泡里。
我觉得我现在就在那个肥皂泡中,四周都是模糊的,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一直限制着我的行动,让我无法脱离现在的处境。
我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更加急促,到了一种让人心脏不舒服的地步。我害怕自己会就这样猝死了,很勉强地死死掐了自己大腿一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周都是雾,我被罩在里面,从倒后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发红发涨,看上去状态很不好。然而只是瞄了倒后镜一眼,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去盯着倒后镜,好像下一秒里面就会照出
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的严重焦虑发作了,这种失控的感觉其实非常恐怖,你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而它几乎马上就要赢了,所有的东西都会背叛你,你连你的大脑都不能轻信。
我可能是乱开了一段,期间我还听见了一次对讲机传出的声音。我赶紧仔细去听,但里面的声音非常吵杂,像是通讯不畅时传出来的杂音,偶尔听到有人说话,说得好像也是什么方言,我没
听明白。
后面对讲机断断续续有声音,大部分我都听不懂。偶尔有一两个词我觉得耳熟,不过我大脑一片混乱,也没办法辨别。
里面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拖动,和地面摩擦的的声音。这种声音特别密集,应该是带着轮子的东西,很多个被一起拖着向前。期间夹杂着一些人说话的声音,部分比较低,有几个声音特别突出,
在喊一些什么话。
这些发音我都是熟悉的,一听就不是外语,是方言。但这个背景音在那个情况下显得特别诡异,有什么东西需要被这样不停地拖来拖去?特别还要从这个对讲机里传出来,难道是对讲机遗失
了?还是它无意中收录的,就是车队里的人被拖走的声音?
这个雾里有东西,我不明白它的目的是什么,但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做不到冷静下来。
等我转了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又有一个类似脏话的词出现了,和之前的那个很像,几乎就是同一个。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那个词我真的很耳熟,我拼命去把这个词和我脑子里的记忆碎片联系起来,最终重新拼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我的大脑尖叫着,恐惧,恶心混杂着击中了我。我想起来了。这是一种绝对不可能存在于这里的声音,这种对讲机能在三公里内传递消息,但是这个声音应该出现的地方,距离这里至少有上
千公里。全天出文机器.人一凌'6.耳一
那是一句脏话,其他的声音也非常熟悉,我在几天前恰好听过。
这是南方火车站的声音。
那种拖动声,是行李箱的轮子声。人们问路,叫喊的声音,跑动的声音统统是背景音。列车员提醒关门的喊话,车上的走动声,以及一场因为踩到了别人的脚短暂爆发又消失的争执。那句脏
话像是个锚点,把这一整个场景通过无线电传送到人眼前。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弥漫上来,我根本无法解释现在发生的任何事。对讲机本来是我这边按住就会没有声音的,但是我发狂一样去不停按那个按钮,那边的声音仿佛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
一直不停地重播,甚至最后传出了铁轨的哐当声。
这里不可能有一个南方的车站,也不可能收到那么远的声音。在一切的谜题当中,这一辆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的列车竟然就在草原夜晚的浓雾中起航了。
随后,又是这段声音,又是那句脏话。
对讲机里在重复播放这段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信息的吵杂音效。它就是简单地把这些声音收录进来,好像在某个普通的下午,有一个人正站在这样的一个站台前,拿着录音设备,
把这一段录了下来,然后把录音笔凑近对讲机的另一端,按下播放键,向你分享这段坐车的经历。
他站在草原浓雾中的某处,按着对讲机,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毫无意义地进行这一次分享。
他是为了给我听的吗?为什么?
我喉头一酸,直接吐了出来。车里的味道一下子变得很恶心,这个时候我还拼命抓着方向盘,避免车毁人亡的结局。我想开窗把对讲机扔出去,但我没抓住,对讲机掉到了脚下。我又不敢不
看路去捡,就只能蒙头乱撞。
我又开了十几分钟,对讲机终于停下来。我的脑子简直化成了水,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强烈应激后空白的状态。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停车,如果再不停车,车可能就没油了,到时候有事
都跑不了。
所以我踩了刹车。车停下来,里面的气味更加无法忽视。我看见挡板下的抽纸还扯了几张去擦身上的脏东西。因为我真的反应不过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只能机械性地喘息着,抽纸
巾出来擦外套上沾上的呕吐物。
我擦了一会,觉得头晕脑胀。副驾驶上很快积攒了一大堆纸巾,有一张掉下去了,提醒我对讲机也在脚下,我就弯下腰,伸长手臂去摸。
这个时候雾气隐约散了点,能见度略微高了一些。我摸到对讲机,低头用那些至今擦它。刚刚我还对这个东西恐惧得不行,现在我麻木了,就知道要把这些弄干净,就只是拿着纸巾乱擦。
玻璃窗响了两下,我以为又是我的幻听,低头没有理会。
但是过了一会又敲了两下,我才抬头看。一个人影出现在后窗左后窗,正在慢慢地向着我这边走过来。
我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这个时候雾气散了许多,前面是草场,我的车头大灯照得远了些,直接射入了黑暗里。
那个人影就走到了我的车窗旁,车灯和车内的光隐约投了一点在她身上,好像是一个弓着背的老人。
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副驾驶坐,坐到了我刚刚擦过东西的那团纸巾上。那个人给我一种强烈的不对劲的感觉,但是具体违和在哪里,我当机的脑子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她看我没有反应,又敲了敲窗户。“去哪儿?”她问。
###夜访蒙古包
这个时候草原上的雾散开了。和它出现一样,就是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就能看见雾像潮水一样退去,浓重的黑暗重新涌了上来。
我的车停在了一片宽阔的草地上,四周没有任何建筑,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动机一停下来,这里更是安静得窒息。目所能及处,除了那个老太太,就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
车灯只能照亮前面的一段距离,围绕着车附近一米多的范围内可以隐约看见草地,其他的地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车在这片草原上大概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闪
着光。
那个老人就这样站在我的车窗旁边,她穿着比较脏旧的蒙古族服饰,长袖,戴着一顶棉帽。棉帽压得很低,虽然她还算靠得比较近,但我的车窗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雾气,加上这个帽子,
她的上半张脸看不太清楚。
“去哪?”
她的声音非常含糊,像是喉咙里含着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能叫人勉强听清楚她说话。看见我没有回答,她又敲了两下玻璃窗,声音在寂静里炸开,像敲鼓一样。
“去哪?”她用那种嘶哑含糊的声音重复。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自己要去哪,但是她还是很固执地站在驾驶位那边,她不走我不太敢坐回去。“我去住的地方。”我说,希望她听完就滚。
“住的,在前面。”
她咕哝了几声,往前走了一点,想要绕过我的车头。我死死地盯着她的动向,随着她的移动,我坐回到了驾驶座上。她走得很慢,有点迈不开步子,每一步都很小,迈出去的时候有些一跳一
跳的。
这个动作让我联想到一些香港僵尸片,但老太太看起来会比那种动作柔软一点。我有个姑妈腰间盘突出,我印象里见过她就是这样挪动的,只不过步伐会更大一些。
我就这样盯着她的步子,虽然她出现的时机非常奇怪,走路姿势也奇怪,但其实还都在正常范围内。我虽然有些怀疑她出现的时间,但还没有发现什么真的让人特别害怕的地方。
她经过前面的时候用手拍了拍我的车前盖,指了指前面,又重复说了句什么,但是我没听清。老太太大半夜的出现在漆黑的草原上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我现在还算是比较有安全感的,
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上车,只要在车上,我就是安全的。
她虽然步子小,但扶着车前盖,很快就到了副驾驶坐的窗口处。“带路。”她咕哝着,伸手去拉我的车门。
我肯定是不会让她上车的,她咔哒咔哒地拉动车门,我用力拍了拍那边车门吼,“在前面对吗,我直接开过去就行了!”
可能是这个年龄的老人都很固执。她又卡啦卡啦地拽了几下门,发现我还是没开,就指指自己,指指前面,说“住的地方,带路。”
她讲话发音古怪,又带着口音,我听着其实很难受。我又和她重复了一次,她没听明白一样,抓着门把手重复着这句话。
我也有点烦了,她可能确实就是个好心的老太太,但我绝不会让她上车。“我载不了你!”我吼,“别拉了!”
我直接点了一下油门,老太太拽着车门,被拉了个趔趄。我侧身靠近副驾驶,又喊了一句“放手!”
“我,带路。”
老太太重复着,继续拉动车门。我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人家说草原人民热情,这也太热情了吧?大半夜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难道要强买强卖?导游服务也不是这么来的吧?
我继续慢速向前开了一米左右,老太太跟着车门蹦,另一只手抠在了车窗下面。
我借着车内的灯光瞄到了一眼,心说这老太太的肤色怎么这么难看,灰褐色的,还看起来不太光滑,毛毛的,一点也不像皮肤的模样。
我反应了几秒,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我狂踩油门,车一下子冲了出去。老太太的手还别在车门把手上,我这么突然发动车子,她的帽子被晃掉了,脸一下子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枯皱的脸,眼眶处耷拉着,套在了另外的一张脸上。
两只发绿的眼睛在后面,幽幽地盯着我。
它还发出了类似“带路”的声音,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发音奇怪,因为这根本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类似的声响,从它的长嘴里含糊地滚出来。它模仿着这样的声响,穿着不知道
是哪个受害者的衣服,用这几个词,让游客毫无戒心地开门,放它进来。
我全速往前冲,它的脸上挂着的人皮也挂不住了,被风刮到了后面。
那是一头狼。
一头巨大的,直立行走的,口出人言的狼。
它的嘴里爆发出非常多含糊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许多人在低声讲话。那些声音里面混杂着一些尖叫声,婴儿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伴随着一种咬着牙齿的咯咯咯咯声,一股脑地喷射出来。
“咯咯咯咯咯咳咳,哇啊——!”
我在倒后镜里看见它咧着嘴,像笑一样嗥叫着,很快,一些词囫囵从它的嘴里蹦出来。这些词都是低沉的,沙哑的,有的是男声,有的是女声,被风扩大了一倍,撞击在我的车窗上。我几乎
要放开方向盘去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些濒死的哀嚎。
“救命!!救命!!”
它发出高昂而清晰的尖叫,用这种方式在挑衅着猎物。它的爪子死死地扒拉着车门,固定身体,发出锵锵的金属刮擦声。
我感到头晕目眩,动物应该有这样的智力吗?用工具,学舌,还懂得遮掩自己的脸?它的耐心简直不像是一个动物,面临多次拒绝仍然平静地要求,表现得十足是个正常拥有社交能力的人,
原来只是伺机而动,寻求破绽的一个步骤?它到底是怎么学到这些的?
如果这真的是人的话可能还没有那么令人害怕,模仿人类的动物让我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的诡异与恐惧感让我的手都在颤抖。
动物怎么可能这么像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智力?它真的只是动物吗?
我不再去看车窗,只顾着向前开,整辆车被我油门催得嗡嗡发震。狼很快就抓不住车被甩下去了,我一身冷汗,自然也不敢停车,只是一路把油门踩死往前冲。
大概五分钟之后前面的黑暗就出现了一条裂缝,我犹豫着又往前开了一段,发现那是真的三个蒙古包,一大两小,都亮着灯,旁边还隐约有一个羊圈。
我立马开足马力向前,在草原的迷雾与黑暗中挣扎这么久,我终于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有灯,就说明有人,有人就好办了,我连提着的那口气都松下来了一半。
过了那个劲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无论狼多么诡异,牧民肯定是有办法对付的。他们有些人甚至有土猎枪,这种土枪准头一般,但是威力很强。
我一路把车开到人家家门口,那个时候我的掌心全部都是湿透了的,停下我就汗津津地按了好几下喇叭,想让里面的人听见接应一下。
喇叭声传得非常远,在这样安静的夜里,甚至有一种整个草原都能听见的错觉。我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阶段,即便是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吓得冷汗津津,在倒后镜里的脸简直白得像死人一
样,怕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被惊醒。
我深呼吸,在衣服上蹭蹭自己的手,关掉车内的灯,开始一直盯着门口,期待有人能见到我。
又过了几分钟,我忍不住再继续按喇叭的时候,那个左手边的小蒙古包门口突然动了一下,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非常轻微地撩开了帐子,对我招了几下手,又迅速缩了回去。
他的影子我还隐隐约约能透过蒙古包的厚布料看到。我松了口气,想终于他妈的得救了。这个蒙古包里有电有人,旁边的羊圈里还有羊,怎么看都是普通的牧民家庭,狼要能做到这种程度我
给他磕头,没啥好挣扎的了,认命吧。
我又往前开了一点,让自己更靠近小蒙古包。车灯扫过羊圈,羊受惊挪动了一下,黑的白的花的涌动着,让我多看了它们一眼。
我继续往前贴着走,一点一点缩短距离。路不怎么样,底下大概是有土块。我的车哐当一声,那群羊又躁动不安地咩咩叫了起来。
蒙古包近在咫尺,我到再也没办法往前开时才停下。我反复看过四周,才敢开门下车。一股混杂着羊粪味、断草味的潮湿气息猛地灌进我的鼻腔,我把车门开到最小,等了半天,等到羊群差
不多都安静下来了,才敢溜下车。
脚一点到地面我就开始狂奔。我和蒙古包的大门之间还有约莫三十米的距离,我拿着手电筒一步当作两步跨,眼睛里只有前面的那扇门。
眼看着就要到了,我却一脚踩到了一个特别硬的东西,像凸起来的土块或者石头。我心说不好,还没来得及调整,脚腕就被狠狠地挫了一下,疼得我眼泪刷的就飙了出来,整个人直接摔在了
地上,手电筒被甩飞出去两三米,转了几圈,刚好对着羊圈。
我顾不得那么多,爬起来忍着疼继续跑。脚腕大概是扭了,前两步走都走不动,咬牙硬撑着才挪到了手电筒旁边。
我弯腰捡起手电筒,余光扫了一眼羊圈方向。刚起身准备继续蹦,却又慢慢地停了下来。
不会吧,我想,看错了吧。
刚刚那一瞬间,我好像见到羊圈里有一只死鱼一样的眼睛,比人的眼睛好像稍微大一些,灰白色的,正在从篱笆的缝隙中盯着我。
我可以不理会直接走,但是那只一闪而过的眼睛给我一种很浓烈的不祥的预感,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不能就这么过去了,一定要看个清楚到底是什么。
我僵硬地转了个身,我耳边风呼呼作响,在这里,除了我和这圈羊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像是死了一般地安静,整座草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颤抖着把手电筒重新对准羊圈,急促喘气的声音很大,我知道这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却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我想停,也没办法停下来,或者让呼吸轻一点。
我感觉到心脏不舒服,按了按胸口才去照。这种强光手电筒是户外专用的,空旷的场地中可以照到 800 米远。我距离羊圈最多是十几米,手电一对,挤在那里的那些羊有几根毛我都看得
清清楚楚。
它们互相挨挤着,下面就是那条缝隙,我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刚松了口气,脚腕的疼痛就密密麻麻地漫了上来。我正准备转头继续往前挪动,手电筒还未移开,那只眼睛就又出现了!
灰白色的,圆的,正对着我的这个方向,缓慢地滚动了半圈。
我差点甩掉手上的手电,刚刚准备继续往蒙古包跑,蒙古包却又被掀起了一角。这次我的手电筒照了过去,我看得极其清楚,刚刚准备出口的“救命”被我狠狠地吞下,差点咬掉了我自己的
舌头。
那个招手的黑影不是人,是一张人皮。群内海废 PO 上万
这张带着头发的人皮不知道被扒下来多久了,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黏在了蒙古包门口的帘子内部。风有时从侧面吹过,帘子的边角晃荡着掀开,晃几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影在远远地招手。
没有风的时候,它的影子投射在布面上,扭动着身躯,等待着客人的光临。
所以我根本没有看到人,向我招手的影子,就是这张不知道被什么挂在这里的人皮。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转身就跑。我真的从没觉得我自己能跑得那么快过,跑过来可能是三步,回到车上大概只用了一步半。我想要尖叫,但是好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关车门都砰砰
撞了两次才关上,手上的汗太多,根本抓不住把手。
我拼命倒车,往后一直退。车灯扫到了羊圈,我更是眼前一黑。羊圈底下不只是那一只眼睛,还有至少七八只,全部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颜色,在黑夜里死死地盯着我。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看起来比人的眼睛大了。
因为那些是没有皮的尸体,没有眼皮,自然就显得大一些。
车灯擦过,后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更多没有皮的尸体,凌乱地散落着。它们带着一种很不新鲜的灰褐色,扭曲地堆叠在一起,一点一点往上放,最后组成了羊群垫脚的土坡。
这些羊一直站在尸体上。
它们都看了过来,黑夜里发亮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安静且沉默地注视着新来的客人,反刍着胃里新鲜的血肉。
我觉得我又要吐了,酸水一股一股往上窜,车一震又差点直接吐出来。我科目二是考了两次的,也没有自己的车,平时开车少坐车多,在这里我进行了我这辈子最流畅的一次倒车出库,我连
后视镜都没怎么看,车内的灯也没开,就这样迅速地直接开走了。
大约开出了十几米,我才看了一眼倒后镜。两点绿色的幽光在镜面上闪了闪。我心说不好,把油门踩到尽头,怕是狼跟着追上来了。
车在草原上疾驰着,我每开几分钟就往后看一眼。那狼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一直死死地趴在我的后车盖上。幽灵一样的眼睛时不时闪烁一下,看得我心惊胆颤。
我急刹车两次,都没能甩掉那两点绿光。我的油门都快踩冒烟了,它还是紧紧地贴着我的车,不远也不近,时明时灭。车里的味道非常难闻,我也无力顾及了。
危急情况激发了我几乎所有能调动的智力。刹车不行,玩个漂移?我也只剩下这两招了,再甩不掉大不了一直挂着,它反正没办法进来……
那两点幽光又闪烁了一下,突然之间,我好像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
我意识到为什么我会一直甩不掉那个东西了。
像是要表示赞许似的,一只手从车后排伸过来,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操。
狼根本不在车外,它在车里。
最开始去蒙古包的时候我就根本没能甩开它。它一直躲在车顶,我下车,没有锁车门,它就自己打开了车门,钻进了后座,等我回来。
它现在,就在我身后。
我猛地一踩刹车,狼刚刚是卧着的,现在立了起来,那张巨大腥臭的嘴巴就从我耳边擦过。我爆发出一声根本不像是我能发出的尖叫,狼踩着我座位的后背板,以此借力,想要窜到前面来。
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抄起隔壁的对讲机就往它嘴巴里塞。它直接咬了下去,一阵牙酸的摩擦声,对讲机的零件带着口水掉到了我的裤子上。
我疯子一样乱打方向盘,一时间疯狂加速,一时间猛踩刹车,车里的装饰物到处乱飞,我的右手手肘护住了脖子,它不好下口,就一直想要往前挤。
我晃得自己眼冒金星,野兽的腥味和酸臭味在这个小空间里弥漫。这头狼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大得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间。虽然它看似有些优势,但空间狭窄,每次我都抓准了时机在它准备向
前的时候踩死刹车,靠惯性把它往前摔,它也没能直接咬断我的喉咙。
这样几次它也学聪明了,先咬住了驾驶座靠垫,蹬着腿就想先往前爬。
爪子的声音嘎啦啦在我耳边响,我想要是真爬上来了我今天他妈的死定了,就用尽一切的精力去寻找脱身办法。刚好我觉得护住脖子的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本来想用它扔过去,再不济狠狠
地砸它两下,等我摸清楚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强光手电筒。
我也不遮脖子了,抄起手电对着狼的眼睛猛照。这种手电直射眼睛是会造成短暂失明的,狼显然被照懵了,动作停了一瞬。
我看着前面,狠狠地用手电筒砸它的脑袋。但是它就是不松口,动作也只停了一瞬,就又开始更用力地往前爬。
它知道我在驾驶座,我的脑袋就跟纸皮核桃一样,咬上一口这场战斗就赢了。
我心里大骂这么执着怎么不去考研考博,为了一口吃的至于吗。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震得好像摩托车马达,我的耳朵也跟着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了。
很快它跑到前面来了,我当时的神智已经在高强度的对抗中有些涣散。我用手肘拼死挡着自己,它一口咬到了我的骨头上。
我疼得喉咙里赫赫作响,眼睛里冒出一堆堆的火星子到处乱闪,然后阵阵发黑。我感觉整条手臂都是温热的,这血流得真是不少,估计就这样交代了。
我的身体凭借着最后的反抗本能踩了加速,准备狠狠地刹车,看看能不能再把它掀起来多活几秒。
但我还没踩上刹车,突然之间,一声巨响,天旋地转,冲击力把我拍到了弹出的安全气囊上。狼没反应过来,直接从车窗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到了那堵墙上,摔下来时拖出了一长条的血迹,
没声了。
活该,幸好我系了安全带。
我这样想,晕了过去。

###养伤
我觉得我应该是睡了很久。
刚刚一醒的时候觉得手脚好像都被绑了铅块坠在床上一样,发力好几次都抬不起来。想叫人,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听起来比狼还要像狼,吓了我一跳。
喉咙大概是喊破了,憋了半天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手脚也不听使唤,那除了继续躺着我也做不了什么。
我又躺了好一会,才慢慢感觉大脑能支配躯干。右手臂处的疼痛在刚醒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现在好像我感受疼痛的那个接收器开机了,一点一点地往里加料,很快就把我疼得呲牙咧嘴。
虽然不愿意接受现实,但很快我的记忆也重新浮现了出来,这让我疑惑了一会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毕竟那头狼虽然被撞了出去,但我总有预感它还活着,而我当时却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但
凡它能爬起来,这场就是我输了。
现在看来它没能爬起来,我得救了,大概算是赢了吧。
浓雾,老太太,口出人言的狼,蒙古包上贴着的人皮,羊圈里的眼睛,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尸体…这里面诡异的东西太多了,我闭上眼,把他们都回放了一遍。
这个地方很不对劲,当初就不应该来这里。其实回想起来里面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如果那些尸体的人皮是狼剥的,狼为什么会掌握这种技能?是人做的话,那要什么人才能做得出来这样的
事?那座蒙古包是诱饵,又为什么会通了电?草原也不算什么四不管地带,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竟然没人发现?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我甚至不确定蒙古包那些是不是我的幻想。但只要我能坐得起来,上午起来下午我就跑,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吐出一口浊气。现在事情过了确实有些后怕,但凡当时有一秒钟脑子不清楚,做错了选择,现在早就不知道埋哪去了。
之前总有种活着死了其实都差不多的感觉,现在发现还是活着好,人被逼到绝境了,想要拼命求生的那种念头不是自己控制得住的,这其实也莫名地让我觉得有些感慨。
本来还想再躺几分钟,现在我又疼又口干,还有点想上厕所,只好睁开眼睛,接受现实。
外面很亮,今天天气很好,从窗口看出去天蓝得让人心情平静。房间里只有一台风扇在嗡嗡转着,我看到这里的老旧摆设,还以为是哪个牧民的家里。看了一圈之后发现好像又并不是,因为
旁边放的几个杯子上还印着卫生所的字样。
我的手机,摄像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都还在车上。
我又挣扎了半天,刚想叫人,门突然开了。
一个大概是护士的年轻姑娘进来了,编着两个大辫子,颧骨很高,标准的蒙人相貌。她看见我起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个,不好意思…”
我咳了两声,刚开口,话还没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带上就跑出去了,那声下锁的声音特别响亮,让人想忽视都不行。
我满头雾水地躺回床上。十多分钟后,房间门打开,房间里呜啦呜啦地进了一群大汗,年轻的中年的都有,各个一副要撕了我的样子,围在床边对我怒目而视。
我心说这肯定是出事了,不知道惹上什么了。他们这群人很吵,挤了进来还在那里互相聊天,站在前头的几个个子比较大的大汉用蒙古语说了一大串,我一句都没听明白。他们看见我的眼神,
打了一个开车的手势,然后嘴里“砰”了一声,做了一个两个东西撞在一起的动作,又咒骂了几句。
那就是撞车了?撞车也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
我正想怎么说一下我是不会跑的,那边就又挤进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运动服,神色比较激动地和为首的大汉说了几句话。那个大汉看上去很不耐烦,还一直把他往后推。
我想要先坐起来,总觉得躺着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筹。那个年轻人看着我跟翻面王八一样在床上团团转,表情竟然像是有点为难。
“那个,不好意思,”我说,“你能不能把我扶起来?”
那么多人就站着看我挣扎,还是那个年轻人过来把我扶起来,让我靠在了床头。
“我是把你们的什么撞坏了吗,”我很诚恳地说,“我可以赔,不过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你们有没有找到我的手机?”
“不是这件事,”那个年轻人,他转向大汉,抿了抿嘴,又转向我这边,“这件事情我是不同意的,但是他们说的是想要把你留下来。”
我啊了一声,没能跟上进度,后面那个大汉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年轻人跟他吵了两句,旁边的其他人就继续把他往后架。
“你这是陋俗!!”他突然拔高声音,一边被人往后拉一边吼道,“陋俗!”他的话里还带着几句蒙古语,“你不能这样!你们再这样我报警了!!”
这人走了的话就没人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儿了,“哎等等等等,”我也探出手半个身子去要拉人,手臂疼得要命,那个大汉还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赶紧松手,“我听不懂!你们不让他说我怎
么听得懂?”
后面的那群人也呜啦呜啦地说着什么,整个病房乱七八糟,年轻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他也在那边喊了几句,他旁边拉着他的人有几个嘀咕着看过来。
大汉显然是这里说了算的,他语气很差地说了一句话,那个年轻人气冲冲地回到了我的床边。
“这是什么情况,”这群人还是站在旁边盯着我,跟看犯人似的,“我撞的东西特别贵?”
“不是贵的问题,”年轻人气鼓鼓地揉了揉肩膀,还往后瞪了一眼,“你撞了我们的公主幡。”
“对不起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之前刚好看过一条消息,说的就是要注意当地民众的一些宗教习惯。那个时候我还在想我不会碰上这种情况,没想到歪打正着,正好犯了忌讳。
“我知道这个对你们很重要的,”我说,“真的很对不起。我是过来旅游的,你们也看到了,昨天晚上我遇见了狼,它钻进车里要咬我,我才开到撞车了的。”
“我也是这么说,”年轻人说,“但是他们不信。撞了就撞了,也不是故意的,把我们的羊赔了就好,其他的…”
他没说完,旁边的那个大汉扒拉着他的手臂,跟他挥着手说了一大堆的话,然后指了指我。
他不情不愿的转过来翻译给我听,“我爸说,你撞了公主幡,还把狼引来了,所以要你在草原留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狼群没有吞没草场,你才可以走。”
我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年轻人翻译完这段话,看起来比我还愤慨。他回过头去和他爹辩了几句,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那个…”我看他还要去跟他爹吵架,赶紧忍着疼拉了拉他的袖子,“我知道这个事情对你们肯定很重要,这我都明白,但是、那个、我在这儿留一年也不现实,对不对?你们看看还有
什么其他的办法,但凡我能做到的,我肯定补偿你们。”
“你不用担心,”年轻人反过来按住了我的手,“我会跟他们好好讲道理的,赔钱你肯定要赔,其他的我去和他们说。”
这个年轻人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还对草原的这种风俗不是很喜欢。他和他爹眼看着声音高起来,有人都站到他们俩附近拉架了。我也想劝两句,在那说了几句没用的话,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赶紧重新躺下,人还没挪到地方,东西就几乎看不清楚了。我想叫人帮我一把,那边乱哄哄的,也没人管我,我就自己默默地倒了,又晕了一轮。
等我再起来的时候是下午,早上见到的那个姑娘正在给我调节输液器。
原来早上把门锁了就是怕我跑了,我又气又想笑,直接咳嗽了两声。亿硫 qun
“你先躺好,”她看见我醒了,操持着口音挺重的普通话说,“别起来,可能还要再躺一两天。”
“姑娘,我想问一下,我这是什么情况?”
“是脱力了,”她说,“你倒是运气挺好的,没被咬死。但是平时锻炼的不够多,身体没办法承受这种程度的对抗,已经躺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站起来应该都要慢慢来。”
这听起来有点废物,让人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绕过了这个话题,问她是谁,这里是哪。
小姑娘没有什么警惕心,我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坏人,她就和我说了。
她叫阿娜日,早上的那个年轻人叫巴雅尔台,巴雅尔台是村中比较有威望的那个类似于村长的人的儿子,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
巴雅尔台去了外地读大学,暑假才回来,而她没有出内蒙,选择在卫生所工作。这里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其实已经非常靠近国境线了,这里平时来的最多也只有几个游客,很少被其他人打搅,
我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基本上没有遇到过。
其实最近这个季节本来狼群活动就比较频繁,阿娜日的一个叔叔在几天前的晚上带着村民举着火把和手电筒巡视羊圈。刚好就看见我的车在草原上停停走走,转着圈儿甩,还以为我是喝醉了。
没想到没几分钟,我就一脚油门直接开向他们的羊圈,狠狠的撞在了一座矮墙上。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原来当天我被狼咬了的时候看到的星星点点火光是真的,不是幻觉,只能说是万幸。
他们过来查看的时候把我救了出去,车头车里都是血迹,但没有看见那头狼的痕迹。本来发现撞死了两三头羊,他们就说等我醒来赔就好了,还觉得我命真大,能狼口逃生。
但他们准备挪动车子,却发现公主幡被压在了车轮底下,旗杆也断了。阿娜日的叔叔赶紧去告诉了巴雅尔台的父亲。他一看就说不好,公主幡断了,还是和狼有关系的,狼群肯定盯上他们了。
我问阿娜日,公主幡到底是一种什么信仰,我之前做资料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她说就是一种保护草原人民免受狼灾的东西,是一副一米长半米宽左右的幡,上面画着一些图案,写了一些经
文,很鲜艳,他们这边的人都会在羊圈附近挂上,挂上了狼就不会来。
我问她这里的公主是指的哪位公主,她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只知道大概是一个嫁去了中原的公主,“大概是以前很勇猛,可以保护羊圈。”她说。
这个传说肯定不是什么传播范围很广的,可能比较地域性。不过看他们这里的人那么深信不疑,这个传说在这里流通的时间应该也不算短。
我又跟她聊了几句,她其实挺友善的,觉得我人不错,也愿意和我多说一些,甚至还把手机借了给我。
我完全不记得李哥他们的电话,想登陆一下微信,发现自己忘了密码,手机又还在车里,收不到验证码,折腾了一会,怕小姑娘没耐心,就先还给了她,和她说我明天再想办法联系他们。
她拿着手机,想了想,“你是和差不多十几天前的那群人一起的吗?领头的,长得很好看的那个?”
李哥绝对算不上帅哥,那估计就不是了,我如实和她说了,“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都是游客的话,他们可能可以帮我联系一下人。”看看能不能把我从这群人里面救出来,剩下半句话我
没说。
“我有呀,”小姑娘笑了,翻手机给我看,“他们不是游客,是研究团队。他们在我们村落过几天脚,我有他们好几个人的微信。”
我看着她找,好几个人用科考团队加姓名这样的格式标注了。她指两个人给我看,“这个是他们团队里的教授,这个是科考队雇的,同事。”
我顺着看过去,一个头像好像是一副书法作品,龙飞凤舞,看不出是哪四个字。另一个头像是线条的史努比,倒是挺简单可爱的。
“你要联系教授吗?”
我看着她噼里啪啦打字,凑过去看,“他的话,感觉不是很好说话,”阿娜日说,“我去找周先生问问。”
她发的就是线条小狗头像的那个人,备注是周先生。我瞄到了一眼聊天记录,这个周先生之前还和她聊了好几句,有来有回的,估计是个挺爱社交的人。
她的一段话发出去,没多久那边就有了回复。“周先生说他们在附近,”她说,“明后天吧,就可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松了口气,和她道谢,又聊了一会天就有些擦黑,我就叫她赶紧回家。她和我聊得不错,挥挥手和我说再见,自己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睁着眼睛也属实没有意思。我闭上眼,又睡了一会。
不知道白天是不是睡多了,这天晚上就总是在做梦。梦境非常的奇诡,故事逻辑是错乱的,但又莫名其妙地搭得上线。我在这样的梦境里穿行,想要脱离,却又一直没有醒来。
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梦里的情节迅速地在我脑海中消失,我唯一能记起来的是我的一个大学室友和我说你的语文成绩不合格,还跟我说他有门路,如果去讨了教授的喜欢,
让他觉得有诚意的话就可以不用重考。
这个梦没头没尾,那个同学我已经有好几年都没联系过了,我走读,和他的接触也不是很多,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他。
我又在床上躺了一天多,才扶着床边渐渐下来走路。期间巴雅尔台和他爹又来了一次,就他们两个人,巴雅尔台给我做翻译,我们又谈了谈。
这次他爹的情绪明显没那么激动了,虽然脸色还是很差,但也没有那副一点就着的模样,看来巴雅尔台做通了他爹的思想工作。
我再次和他们道歉,说这种情况确实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想撞坏了公主幡的。尔台爹说他也知道当时的情况,并不是想追究这个,而是害怕我走了的话,草原上出了事情,给他们造成很大的
损失。
“那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呀,”我苦口婆心地继续劝,“真的要到了必须让我每天在草原供奉公主幡一年的这种地步了吗?没有其他解决方式?”
巴雅尔台把这句话翻译给他爹,他爹摇头。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说是封建迷信了,这难道不是迷信吗?如果真的有狼祸,我不信拜一拜一副幡就能让狼不敢靠近。
我是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的,尔台爹那边也不松口,巴雅尔台帮忙说了半天,他只是摆手。他真的是像座铁塔一样的汉子,坐在卫生院的椅子上显得椅子都小了一圈。我虽然想着据理力争,
但不管怎么样,要是他真的生起气来,我还是很怕的。
我在这边冥思苦想,要怎样给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条件。那边尔台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巴雅尔台一下子反应很大,马上就提高了音调。
我又赶紧去劝,他们要是真的对起来推我一下我就能摔得碎一地。巴雅尔台那边说了一大串蒙古文,最后还下了个定义,“封建!”他喊。
“你少说点,”我去拉他,“巴图大哥说什么了,你给我翻译一下。”
“他说,有其他办法,”巴雅尔台看了他爹一眼,巴图沉着脸不理他,“就跟公主一样,如果要带走不幸,就要出嫁。”
“出家,”我重复了一遍,“出家吗?当和尚?”
“出嫁!嫁给别人!”他说,“我说你是男的,他说…”
话估计不是很好听,巴雅尔台就没有完全复述。我猜到了,大概就是说我小白脸的那一挂。我真的很想放手让他跟他爹吵一架,这是他爹应得的。
这次又是不欢而散,我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想要不半夜偷偷跑了算了,只要能找到我的车,即便是撞过,应该还能开。
这样想着,我去拉房间门,发现尔台爹走的时候又把门锁上了,气得我脑子嗡嗡的,当天八九点钟就上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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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的名字其实是一个词,基本不是拆开叫的。但是主角就要拆开叫,顺口(

###初次见面
之后的两天,巴雅尔台的爹没有再来过,他却来了好几次。估计是暑假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还和爹吵架,来我这里紧急避难。
巴雅尔台在一所河北的普本读大二,和我辍学那年一样大。他在他爹面前维护我的行为让我对他也多少有些好感,他过来聊天,我也愿意和他讲。
从他口中我了解到了这次冲突的更多信息。
和阿娜日说得差不多,那天他们发现我把公主幡撞到了之后跑去了巴雅尔台家。他们整个村说话算数的十几个人在客厅里非常激烈地讨论这件事,一致同意不能轻易放过我。
我当时不省人事,也没办法进行下一步计划。他们对这件事情异常重视,吩咐绝不能让我跑了。其实在我昏迷的时候,每天都有一个人坐在卫生院门口看大门,就怕我突然醒来离开。
最近这几天我醒了,他爹也在和其他的人密谋。因为巴雅尔台因为这件事总和他吵架,所以他爹不让他听了,一来人就把他赶到院子里。巴雅尔台有一次想要偷听,刚趴在窗户上就被他爹在
房间里吼跑了。
巴图这人看上去粗枝大叶,没想到还如此心细,真是天降横祸。
我唉声叹气,巴雅尔台反过来安慰我,说他听说了我叫阿娜日联系科考队的事情了。科考队当时在村子里驻扎过五天左右,人都很有礼貌,给的钱也很多,在村子里口碑不错。
虽然巴图私下说过,怀疑他们不是做科考的,但是对为首的教授为人比较肯定,还是很客气的,估计到时候可以帮忙用科学的方法劝劝他们。
这让我想起来这件事了,“阿娜日说他们不是这几天就会来的吗?”我说,“怎么都四五天了,还没见到人?”
“大概是有了新的发现吧,”巴雅尔台说,“其实很正常的,他们本来来村子里,只说在这里落一晚脚。最后一下子呆了五个晚上,不是说其他地方有突破,可能还要继续呆下去。”
“他们在村子里做什么?”我问,“这个村子里有他们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他们是研究牲畜的,说是上面派来调研,帮助增加农牧产量的,”巴雅尔台挠挠脑袋,“他们在调查羊的肠道菌群,经常就是去采集每家的羊粪。”
这个竟然和我的老本行有些联系。我的专业动物医学其实就是兽医,毕业出来之后看宠物比较多。临近的相似专业动物科学则是和大型牲畜关联性较大,但两者也还是有一些共通之处的。
所以我就问多了两句,比如说他们是怎么采样的,调查的目的是为了预防疾病还是调节动物饮食结构。巴雅尔台自己就听不太明白,更说不清楚,只说大概听他们讲过,应该是想从菌群看出
这些羊健康状况如何。
“你们这里的羊经常生病吗?”
我问,羊经常生病的话,国家确实会下派一些教授或者是团队下来调查,科学指导牧民从事生产活动。
“很少吧,其实跟其他牧场的差不多,”没想到巴雅尔台摇头,“说实话,我也觉得他们不太像是来考察的。”
这激起了我的兴趣,“为什么?”
“因为太帅了,”巴雅尔台斩钉截铁地说,“长得像明星一样,而且气质也不一样。我们这里来过科考队,他们的感觉就是很不同的。”
我心说终于有一天帅都成了罪过了,但是我理解巴雅尔台的讲法。有些人确实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人觉得他就不该干这个,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和他瞎扯着聊了半天,他要回家了我还有点恋恋不舍。巴雅尔台和我说我的车因为是和狼冲突的第一现场,所以没什么人敢碰,我的手机那些估计都在里面,他明天帮我再去看看。
昨天他就说明天帮我去看看了,但是村民们不靠近那里,却在那拉了一圈好像是符咒一样的东西,生生把那里变成了车祸展览馆,还有人守着不让过去。
这群人真的不想让我好过,我平时一般脾气很好的,这几天我生了至少三次气,之后要怎么样我都不敢想。
“那你帮我看看吧,能拿得到就拿,”我说,“拿不到就算了。”
才他妈的不算了呢,等我再好点我半夜钻进去偷出来。真是生生把良民逼成犯罪分子。
在这里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视,我每天早上就坐在床上发呆,和随机来访的人聊天,然后躺回去睡觉。这两天我觉得身体好了一点,所以早上的时候也会出去走廊转转。这还是阿娜日和巴图保
证我不会跑,跑也跑不了三米远换来的。
这个卫生所只有一层,我的病房在门口左手边,病房就两间,我的那间是比较小的。另外的全科诊室在右手边,还有配药房、办公室都在右手边。
我平时就顺着走廊来回走,走够了就回去躺着睡觉。看我的人坐在门口接近收费处的地方,每天我就走到受不了他盯着我的时候就撤。
在巴雅尔台和我保证会去看车又过了两天左右的时间,我正在外面散步,突然之间有一批人冲进卫生所里,抬着担架,直接往我旁边的那个大病房去。
担架上躺着的人满身都是血,很明显失去了意识,这阵仗给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那帮人进了病房里,几秒之后又一台担架,担架上的人也是鲜血淋漓,看得我眼睛发晕。
我就这样站在走廊上,大白天的,那群人走了又来,一共抬了五个担架进来。大病房只有两张床,有三个人被放在了地上。
有个长得很黑的汉子在找床,看见我站在走廊上,就过来问我是干嘛的。我说我住隔壁的,已经有一个人拉着我的病床出来,推到了隔壁。
“我们借你的病床用用。”他说。
“你们先用,你们先用。”我说。
说完这两句话我就在外面站着看,反正床都没了,回房间也没啥意思。卫生所的大夫不在,他住附近,要有人来去叫才会过来。他们直接问药房拿了绷带酒精那些东西,自己去给病患消毒。
我站的远,看得不太清楚。他们掀开担架上的被单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其中一个人似乎断了半截手臂。我还特别仔细看了好几次,他那节手臂确实没有了,他们里面有人正在拿绷带给他紧急处
理。该雯档取.于:.5 吧/伶六/四一 5
我听见有人在打电话,说这几个人不行了,要叫车马上送回去。电话那边应该是答应了,他回头又吩咐这些人赶紧包扎,等教授过来。
教授?
我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激灵。难道就是那支科考队的人?他们调查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相信肯定不是羊粪造成的。
我去医生办公室门口拉了一张椅子坐着。他们那边的人闹哄哄的,我也没有听见几句话。他们那边着急,我感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坐着别添乱就好了。
坐了半天我突然发现门口今天看我的大爷不见了,我似乎是可以今天逃了。
我做了一会心理建设,才决定继续坐稳自己屁股下的这张椅子。我这个样子,跑也跑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这里情况这么乱,我也不能趁人之危。
我无所事事地在那呆了十多分钟,医生突然匆匆推开门跑了进来,看都没看我直接进了隔壁。在他之后,有两个人跟着一起快步进来了,这两个人都很高,至少一米八五以上,还有一个是金
毛,半长发,后面扎了一个揪揪。
虽然他们也很快地进了病房,但这种人的出现是没办法叫人轻易忘记的。我是巴图我也不信他们是科考队。无论是前面进来的人还是后面的,看上去比起科考人员更像是黑帮。
这群人本身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和草原格格不入了,更别提他们身上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如此厉害的伤口,难道他们也是遇到了狼?
冥冥中我觉得这和我草原遇险的事情有关系,我本来想上前打听打听,但是还是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我知道总是好奇别人的事不是什么好习惯,最主要的是我本身也没有相对应匹配的能
力去满足这种好奇心。
我曾经想要查清楚自己听见的呼吸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花了很多精力下去,被人骗过,也弄到了一些神神鬼鬼的资料,但是最后我还是被逼疯了,这说明刨根问底不是好习惯,真正的好习
惯是视而不见。
那边阿娜日也来了,去帮忙处理伤口。我和阿娜日说了一声我没有地方住了,阿娜日说医生办公室有一张午休床,叫我把那张床拉到病房先躺着。
我去把床拿到病房,今天大概有些累,没躺多久就睡着了。
最近我的睡眠次数多但时间都不长,没有几个小时就醒了。醒来我看见阿娜日在旁边,我的病床已经推了回来,她在铺病床上的被单。
“他们不需要了?”我说。
“他们已经走了,”阿娜日明显有点疲劳,“一个多小时前就有车来拉他们,回去治病。”
这个速度还真的够快,这更印证了我的猜测:他们绝对不止我见到的十几个人,估计是一个很大的团队。
阿娜日看我发呆,顺便提了一句,“教授和周先生他们也来了,你看见他们了吗?”
“周先生,是不是金色头发的?”
她这样问,肯定两个人会和别人有些不同,不然我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来。阿娜日点点头说是,周先生是金色头发的,他旁边的那个就是教授。
“他们走之前问了你的情况,”阿娜日说,“他们说他们应该帮的上忙,明天还会过来一趟,顺便找巴雅尔台的爸爸谈一谈。”
我本来真的不想问的,但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看见他们伤势很严重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啊?”
阿娜日看了我一眼,把枕头套套好拍了拍,“下河抓鱼,”她说,“遇到狗鱼了。”
狗鱼是一种非常残暴的肉食性鱼类,鱼身细长,嘴里密密麻麻的牙,比较离谱一点的还能长很大。草原的河流里确实是有这种鱼的,满族人入关前还有很多关于狗鱼的传说,其中就有小船一
样大的狗鱼的这种说法。
我知道狗鱼很危险,但没想到这么危险。这群人难道真的是科学家,调查完家畜,又去野外调查野生种群?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我也不准备再问了。阿娜日看起来有点累,我让她早点回去,自己躺回床上继续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叫起来的。
巴雅尔台摇我肩膀,我好多天都没起这么早过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面前一张他的大脸。
“快起来!”他说,“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教授他们到了!你快过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但是他看上去很急,我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急了起来。
我踩着拖鞋,嗒嗒嗒地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前。巴雅尔台帮我敲门,他敲了两声,第三声还没落下,门就开了。
开门的就是那个金毛,昨天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只觉得他身高腿长,身形比较挺拔,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今天一见他正脸才发现他竟然是混血,五官很立体匀称,特别是鼻梁长得很好,显得他整个人的脸像那种模特,和他的金发特别配。
确实帅。
他脸上是带着笑的,先看见的是巴雅尔台,然后看到我,笑一下子就扩大了。“老陈,”他往后喊了一句,“是那位。”
我还在想是哪位,他就把门完全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刚往里走了一步,就看见另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转过头来看我。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大概就是被称为“教授”的那位了。他的脸长得就像是那种电视剧里的悲情高冷男主角扣下来的,还戴个眼镜,五官是典型的东方人,眼神看起来就很聪明,有种斯文败类
的味道,也长得挺好看的。
怪不得没人信他们是调研的,他们的气质就是很不像。
教授看见我,他本来的表情是那种淡淡的,我过来了,他点点头,弯了一下嘴角。
对面站着巴图和医生,我在他们目光的洗礼下,找了个单独的椅子坐下了。
“巴图大哥和院长比较熟悉我们了,介绍一下我们,”教授先开口,“我姓陈,陈宣,宣纸的宣,A 大教授,叫我老陈就可以了。”
这话我真的不太叫得出口,我有一个邻居家的叔叔五十多了,也姓陈,我姨夫就叫他老陈。陈宣看上去最多三十,简直一个青年才俊,叫他老陈总觉得怪怪的。
“陈教授,你好,我是林江淮。”
我和他握手,他又对我稍微弯了弯嘴角,是那种很客套的表情。
“这位是 Lance,”金毛跟个保镖一样靠在门边,对我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他中文名字姓周,是我的助手。”
我也跟着金毛点了个头,Lance 这个名字倒是挺顺口,但我不太习惯叫英文名,还是叫周先生还好点。
“我们这次来是听说了林先生的事情,”教授继续说,“我们刚好经过,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谢谢谢谢,”我赶紧说,“其实钱的话我是有的,但是要去车里拿一下手机…”
“手机我们帮你拿出来了,”教授把套着一个袋子的手机放在桌上,里面的手机屏幕碎了,好像还弯折了一点,“很遗憾,已经撞坏了。但是我们有备用机,也可以借给你。”
“没问题,”我说,“其实这个不是最要紧的,赔钱我绝对会做到的,但是就是巴图大哥他们…我撞坏了公主幡的那件事,他们和你们说了吗?”
“是的,”教授微微点点头,“我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看了一眼巴图,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很激动或者怎样。想来是教授真的说服了他,果然还是文化人非同寻常。相反巴雅尔台看上去就不怎么高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估计是觉得自己搞
不定的事,别人轻松就搞定了,有点不服。
“我们是这样准备的,一百头羊的聘礼我们是出得起的,婚礼这边可能要麻烦巴图大哥操持了,”教授说,“出嫁的流程走完,和萨拉公主一样,厄运就会被我们从草原带走,再也不会困扰
你们。”
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三分钟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人人模狗样,没想到内里竟然是个封建分子,这条件都能答应??
“等等等等,”我赶紧叫道,“什么出嫁?这件事要用出嫁来解决吗???”
巴图看见我有点激动,说了几句蒙古语,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了句“你带来的,你带走。”
妈的原来你会说普通话,没准还会听,这不是耍我玩呢吗。我脑袋瓜被气得发疼,干脆想要晕过去,又因为这几天养得太好了,没成功。
“林先生,”封建分子又开口说话了,我不是很想听,“我们到了草原,给别人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还是尊重草原民俗比较好。”他顿了一顿,“否则他们村里的人是真的不会放你走的,
希望你这边也好好想想。”
“人一辈子都要嫁人的,”金毛在后面说,我没控制住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欢了,“就当先演习了。”
我这、那了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怼回去。巴图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
我想找巴雅尔台给我撑腰,这小孩在他爹面前机关枪一样,面对教授屁都不敢放,早就躲到了最后面。
“羊的钱大概是二十万左右,我这边可以帮忙出,”教授说,“当作我们为维护草原民族习俗出一份力了,林先生,你意下如何?”
我真的好想拒绝,因为这整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结婚才能逃得掉的地方,这不是人间炼狱是什么。
我觉得比起结婚,真正解决问题的可能是那一百头羊。巴图看上去老老实实,其实糟老头子坏得很,这样宰客,雁过拔毛都不为过。
但我要是真的拒绝了,第一,我拿不出二十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走,怕是真的要被困在这片古怪的草原上一整年。第二,万一真的出现了狼祸,他们觉得我是罪魁祸首,我觉得按
照他们的迷信程度,我不会很好过。
我不想就这样答应了,只是说我还要想想,教授也点头说好,没有再多讲什么。
出去巴雅尔台在那里嘟囔,“还说是教授,怎么也搞封建迷信的这一套!”
“你刚才怎么不说。”我道。
巴雅尔台不出声了。
我当天晚上躺在病床上想这件事,想到早上金毛说要嫁人的那话,我当时就没反应过来,没发挥好,不然怎么可能怼不回去。
我越想越生气,就是睡不着觉,还想到了好几个幽默又不失锐利的精彩回答。嫁不嫁的两说,我明天要找个机会把那句话还给他,不然我总是记着。
这天晚上我三点多才睡着。

###公主幡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我还睡着,有个人敲了两下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竟然是那个金毛。
我昨天晚上还对他意见很大,但今天早上我没睡醒,所以感觉思绪有点迟钝,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了床前拉椅子坐下都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早上好,林先生,”他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肢体语言非常放松,“我来看看你,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很客套地和他说了几句。我敢肯定他是来劝降的,这个人应该属于知道自己长得好的那类,他对着人的表情是那种非常有亲和力的模样,语气亲昵,眼神也非常的没有攻击性,有种看条狗
都深情的感觉,不知道他用这招骗过多少小姑娘。
我本想看看他要怎么说,结果他客套完,直接来了一句,“昨天说的事情,林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语气非常轻松,我知道,人与人的悲喜肯定是不相通的,我也不指望他能理解,“那个,我还是想,能不能有其他办法?”我说,“我个人还是比较倾向于不出嫁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金毛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实嘛,你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我们俩也不想做个考察就娶个人回去吧?但是这个真的是特殊情况,这最方便的解决方式了。”
“那还真是委屈你们了。”我说。
金毛说过奖过奖,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很想抽他,总觉得他的那副嘴脸欠兮兮的,有种蔫坏的感觉。
”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事情实在是有点夸张了,”我委婉地说,“其实我平时也有点迷信的,对于这些的接受程度也比较高,但是这个有点突破我的承受范围了。”1 依 0 6二 1 群员求
文催更正理
“所以今天我是来和你讲故事的,”金毛说,“你可以听了故事再决定要不要嫁。”
金毛给我讲了一个和公主幡有关的故事。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还是比较生动的,但是因为他的语气像是开玩笑,所以这个故事听上去也并没有那么恐怖。
“你可能没有见过公主幡,”他说,“在这边呢,这是一个比较流行的信仰,基本上每个大羊圈旁都会竖一根旗杆,在旗杆上挂这个东西。”
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他们拍的一些公主幡的图。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公主幡就是一面方的旗子,颜色很绚丽,上面勾画着一些看似文字的符号,围绕旗帜边缘一圈,中间有一个抽象符号,
像是一些奇怪的经文。
我以为这是蒙古文,但金毛告诉我其实这些符号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其实破译这些符号也是专家学者近年来的一个研究方向,很遗憾,现在还没有答案。
“那这些怎么来的?”我问,“不会是乱画的吧?”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了。”
据他所说,很久以前,在这片草原上,有一个部落里出了个很漂亮的公主。
“这些故事都只和漂亮人有关系,”他说,“长得像你我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危险的,很容易成为主角。”
我差一点翻他白眼,他倒是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公主大概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很出名了,她精于骑射,力气也很大,曾经骑着马猎杀了三头吃过人的狼,还将受害者的遗骨带回了部落。部落里的人都非常的喜欢她,称她为“草原的流
星”,取既明亮又炽热之意。
有天公主出去打猎,打猎回来之后说自己看见了副奇怪的景象:有一个黑影站在一个小山坡的一棵树下,朝她缓缓地招手。她打马过去,那个黑影和那座小山就都不见了。
公主的父亲,部落的可汗因为这件事去找了萨满。萨满点燃神烟,在解读烟气之后,她神色凝重地告诉可汗,公主能看见这个景象代表着不祥,她本来不应该投胎为可汗的女儿,她的出生,
带着一种很不好的使命。她现在表现得越突出,以后就会给草原带来越大的灾祸。但具体是什么使命,传说里也没有讲清楚。
可汗问萨满破解的办法。萨满仔细研究了半天,告诉可汗,公主只有离开草原,她所携带的不祥就会跟她一起离开,不会再影响草原。
可汗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女儿的,但是萨满的话又不能不当真。于是他还是决定把女儿嫁到草原之外的地方,比如说,中原。
公主听说了萨满的预言,她关心自己的子民,就也同意了这个办法。身负这样的诅咒,公主自然不好嫁给中原的皇帝,有个中原王爷求娶她,她就嫁了过去。
公主出嫁的当天,很多随从跟她一起离开。一行人走在草原上,公主骑了一匹白马打头阵。
到了一条溪流边,公主让队伍停下来休息。她的白马跟着她一起走向旁边的树林。她的随从们都以为这是人有三急的事,就没多问。
结果过了很久,公主还没有出来。他们进去找,发现公主的衣服掉了一地,一件一件地散乱着。继续往前,发现她的白马停在一棵树下,正在刨着蹄子。
这棵树足足有二十余米高,不知道为什么,树皮全部被剥掉了。白色的树干上,从上到下,写满了没有意义的符号。
他们说这是公主放不下草原,所以在这里选择化作一棵树,永远守护着草原的安宁。所以之后他们把符号都描画了下来,制成公主幡,用以驱赶狼群。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隐隐听着有点背后发凉。二十余米高的树上写满了古怪的符号,他们胆子真大,还敢抄下来,是我第一时间转头就跑。
金毛问我听完的感受,我如实和他说了。“那你接下来不要被吓到,”他笑着说,“其实这个是美化过的故事,我们从萨满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听说过另外一个更古老的版本。”
在这个版本里,公主并不止一次见到那个山坡,山坡上的那棵树,还有树下对她挥手的人。
那个人看不清面目,但按照旁边的树做参照来看的话,这个人绝对不会低于三米高。
他站在树下,在每一次公主经过的路途前方出现,缓慢地挥手,当公主鼓起勇气向前的时候,又消失不见。
公主颇受折磨,听到出嫁可以摆脱困境,她第一时间就答应了这件事。
到了出嫁那天,她牵着白马走向树林。在萨满的故事里,有随从呼喊她,但没有得到回答。人们只是以为她没听见。许久之后人们进入树林,发现的不仅仅是她的衣物,还有成散落状的血渍。
直到走到那棵树前,随从们才惊叫着四处逃开。
那棵树顶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人皮。人皮上用指甲刮出了许多鲜血淋漓的痕迹。血一直从树下延伸到树顶,就像是公主自己撕下了这块皮肤,挂在上面,然后消失了一样。
萨满来看过,说公主被树下的巨人带走了,这是对方给的报酬,我们必须供奉这块人皮,否则狼祸还会再起。
久而久之,人皮演化成了幡的形状,上面的符号,其实也是从那块人皮上拓印下来的。
这个传说有点太血腥了,反而恶心感超过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所以这个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公主嫁走了,厄运走了,但她本人被剥了皮?那谁还敢嫁。”
“你也不要太往灵异的方向想,”金毛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这个故事讲的其实就是公主在树林里遇难了,那个坏人剥下了她的皮,装神弄鬼挂在树上?”
“你是什么意思,”我皱眉,“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就是,这片草原上有很多事情,如果你相信的话,你可以向着灵异的方向解释,当然,你换个角度,也可以向着迷信和科学的方面解释,可以往好了说,也可以往坏了说,民俗其
实都是人定的。”他说。
“但是你也要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故事可以传承那么多年成为信仰,其他的更诡异更奇怪的却不行?那肯定这个故事有其超出寻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灵验。”
金毛打开手机,翻了几翻,凑过来给我看。上面是一本古籍,字我不太认识,估计是蒙古语写的。
“公主幡自记录以来,其实经常会倒,被风刮倒,被撞倒都有,”他说,“但是,一共记录的和狼有关的倒塌只有两次,两次,草原都闹了狼灾。其余其他原因倒塌的就没有。”
“你当然可以说是巧合,但是已经有了两次了,谁说会不会有第三次?”金毛敲敲屏幕,“一块来路不明的人皮,供奉上面的花纹就可以避免狼灾,在我看来,整个公主的故事估计是在掩盖
更深层的一个真相,这个图案可能和狼灾直接有关。”
“那按照你说的,仪式就是没有意义的了?”我抓住了他话中的逻辑。
“不,我的意思是,图案,狼灾,嫁娶的仪式,摘除掉公主这个符号,这三者之间会有一个我们发现不了的联系,”金毛继续分析,“图案抑制狼灾,失效后狼会扑入草原,但只要让图案失
效的那个人离开草原,狼灾就不会发生,大张旗鼓的嫁娶,其实就是一种表现即将离开的方式,你明白了吗?”
“你这样说,嫁娶好像是要通知谁似的,”我嘟囔道,“告诉那个第三者,就不会闹狼灾?”
金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略略有些发灰,我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我自己的影子。
“老陈说,敏感的人应该都挺聪明的,”他笑着说,“这样看你确实是嘛。”
既然他已经图穷匕见,那我也必须单刀直入,“我觉得你们不像是科考队,”我说,“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么努力要促成这个仪式?”
“你可以把我们当作一群寻找真相的人,”金毛摆摆手,“具体的话呢,我可以事后再和你详细说,今天的故事讲得够多了,我带着老陈的任务来的,所以林先生,你要同意吗?”
“你们想要通过嫁娶的步骤,引出实则能控制狼灾的那个东西,”我突然间恍然大悟,这样看来,他们的目的相当明确的,“你们是想找到那个?你跟我实话实说,那个到底是人,还是什么
东西?你们的人受伤是因为它吗?”
从进入草原以来遇到的那些事情又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他们像是那种论坛里尝试玩鬼怪游戏结果半途失踪的贴主,那些人是在简单地作死,他们则是更高端地作死,
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金毛的眼睛注视着我,他一直在用笑掩盖的锐利从他眼底浮现出来。
“林先生,太聪明的人不讨人喜欢哦,”他说,“你其实很讨人喜欢,所以我愿意免费帮帮你。”
我对他的警惕性已经提到了最高,如果他是我想的那种想要验证传说故事背后是真是假的人,在我看来就跟自杀没有任何区别。我被逼疯过,这些事情我有发言权。
“帮什么?”我说。
“其实,我们拿到你的手机之后还帮你联系了原来的车队,帮你向他们报了平安,”他又恢复成了以前的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车队的人跟我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听他们说,你说撞车前看到了浓雾,然后又见到了蒙古包,”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倒扣在床头的小桌子上,“但是那个你撞车的晚上,并没有浓雾。前后两辆车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你打方
向盘,离开车队,硬往黑暗里开。”
“如果在古代的话,你应该就不是开车了,”他若有所思道,“大概是骑马吧。”
“从一群人中骑着马,头也不回地,向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走去,”金毛轻声说,“我感觉,你经历的,好像和公主是同一件事呀。”
我的心脏突然猛跳了半拍。
我说讲个这么长的故事是为了什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传说中的公主牵着马走向树林,我开着车走向草原深处,难道她当年也是看到了浓雾?往前走是因为以为自己和别人失散了,想要走出去?
她离开后又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直接导致了她的消失?又是什么东西,将“公主幡”这个信息留在了她消失的地方?
“但是公主死了,我还活着。”
我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更坚定一些。
“或许是,”金毛点评道,“但你还能活多久?”
我在床上就直接想给他一拳,但是我们离得太远了,所以我按耐着脾气,说“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不会吧,林先生想要动手打人?”他惊讶道,“我可以看得出你的想法哦。不过你打不到我,所以也没关系啦。”
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武林高手急火攻心都会吐血。我现在就想一口血喷他脸上。“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不配合你们作死,那我就没活路了?”
“不是的,”金毛忧伤道,“万一这件事是假的呢?万一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些事情会发生呢?对吧,所以林先生你…”他伸手指在我肩膀上点了一下,“很有可能是安全的。”
“但是有没有这种事情,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他知道的绝对比他表现出来的多,甚至我怀疑…不,我肯定,他已经调查过我了。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
我尽量稳住自己,一般和人对峙的时候,先摊牌的就输了。这样看来我已经输了,我在他看来光溜溜的,他们的事情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知道,”他很无所谓地说,仿佛查别人的身份背景不是很缺德的的一件事一样,“所以我才说要帮帮你。”
“我们知道那个呼吸声是什么。”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前面是什么套,我都肯定会一头扎进去了。
我在精神病院里那么久,甚至出院后还要靠吃药才能避免听到的声音,竟然真的有一个答案。如果他早一点,早个两三年对我说这样的话,让我跪下来给他磕头擦鞋都可以,更何况是配合完
成一个仪式。
不过我还是沉默了片刻,我的急切大概在他这种人面前是无所遁形的,但是装也要装一下,免得被人拿捏得太彻底。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说,连我都能感觉到这句话特别无力,“反正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这个没必要骗你,”金毛坦坦荡荡地说,“你应该也猜到啦,我们,并不仅仅指我和老陈两个人。”
“你的未知,很多都是有答案的。当然,他们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这里的鱼钩是直的,要不要咬,就看你了,林先生。”
我知道我输了,我被诱惑到了,即便知道面前是个诱饵,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咬上去。“真相”是一个太诱人的名词,没有人不想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答应。”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直在无谓地回避、否认这一切,而现在,我终于不再被动,而要去主动接触它了。
“但是你们要保证我的安全。”
“当然啦,”金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和老陈,很靠谱的。”
老陈看起来比较靠谱,我想,“对了,”我突然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那这个仪式,是要做完全套?那我就直接被运出草原了吗?”
“啊?当然不是,”金毛说,“我们本来就是外来人,在草原完成仪式,其实也就是相当于你嫁走了嘛。”抠抠《裙一,三九[肆 9.肆陆三一每日<稳>定更肉闻
“那我负责嫁的这部分,”我说,“谁负责另一部分?”
金毛笑了笑,他倾身过来,我发现他和外国人一样总是很喜欢搞一些肢体接触,所以我对他提起了十二分防备。
本来以为他又要戳我拍我,没想到他一把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是外国人,”他说,“害怕仪式不见效啦,所以老陈来娶你。”
“老陈是个好男人,他会对你好的。”
我手肘向后想撞他一下,被他笑嘻嘻地躲开了。

###接触
金毛说说服我是他们这个计划里面最难的一环,只要我愿意配合,那他们的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我问他另外一半失败的几率有多大,他笑嘻嘻地问我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我两个都不想听,就把他赶出去休息了。
我虽然答应了金毛的请求,但其实我还是对这一切有所怀疑的。我认为他们就是为了下套才说了解那个呼吸声相关的事情,真实目的如何,到底想要达成些什么,我总觉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复
杂得多。
我反正没什么事情可做,就躺在床上纯想,想来想去总觉得金毛说的有些事情看似很有道理实则狗屁不通,说来说去,就是这个人不诚恳,良心大大滴坏了,拉无辜良民入坑。
我想着想着就快睡着了。其实我每天都是这样,在这里养病太闲散了,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睡,往往躺在床上感觉到困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我大概睡了五六个小时,估计到凌晨一两点左右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缘由地醒了。
醒了我也没想什么,就想要去个厕所。他们以前经常把我病房的门锁上,所以在我起得来床之后,晚上上厕所我都是在便盆里解决,到早上我再自己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倒掉。起不来床的时
候怎么处理的就不要再提了。
我下床用脚往床下探,没有碰到便盆。我隐隐约约记得是拿去洗了的,但是现在他们很少锁门,所以我也有可能是早上拿出去,因为金毛那件事,我心情一般,就忘了拿回来了。
我走到门前,拧了拧把手,门没有锁,我就直接推门出去了。
我在这里已经住熟了,在开门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今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等我很随意地转身,关上房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从来没有在晚上离开过病房。
卫生院走廊的灯早就被他们关了,电闸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也被拉了下来。
整条走廊一片漆黑,一点非常昏暗的月光从正门口那里漏出来,在靠近走廊的地方戛然而止,甚至不敢再往前一步。
这条走廊只有二十米长,本来我站在门口的时候完全可以看见尽头厕位的矮门。但它看上去和白天的那种老旧但温和的感觉完全不同了,走廊微妙地出现了变化,我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漆黑,一片漆黑,无声的漆黑,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连草原夜晚最常有的风声都听不到。
隆隆的心跳声像是一种号角,那种浓稠的的黑暗被刺激到了,它们在变化,在靠近。我觉得一阵头疼,在我揉额角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一条黑色的东西伸出来了,然后又消失了。
我反手拧了一下门,门没有开。
糟糕了,我想。
我总感觉有东西在那片黑暗里,所以不得不盯着前面的地板和走廊。我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太久了,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原本存在的月光也渐渐消失了,被奇怪的阴影一点一点地蚕食殆尽。
走廊进入了完全的黑暗,我紧紧地贴着门口,冷汗湿透了衣领。
它像是被人从剪贴本上整条剪了下来,贴到了另外一个纯黑色的本子上。有一些阴影甚至探出了触角,超越了墙壁的界限。那些直角和直线变得模糊,甚至开始弯曲,呈波浪形一样扭动。
而它们的尽头…二十米的距离,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这条走廊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延伸了,它连接上了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可能有尽头,也可能没有,但那里有什么东西,黑暗没有阻隔它,只是在帮它掩盖它的真实存在。
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它们活着的感觉,那是一种很扭曲的欣喜的情感,像是那种文学作品里所写的,有个没人能看得见的幽灵终于被人见到了的那种喜悦。但我也几乎可以确定它绝对不
是幽灵,因为那不是一个。
那是很多个,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欣喜与快乐,它乐意被见证,被人类的双眼收于眼底。
不如说,“它”在等待着,一直在等待着被人见证。
这个黑暗的尽头会是一扇门,我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或者是一条公寓的楼梯,一片家中的黑暗,一个公司里转角,上面贴着一块告诉你前面是什么地方的指引牌。
或者,如果你在开车的话,这会是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一条长隧道,一片很高很高的草丛。
然后就会有人走过去。这一路上你不会见到任何恐怖的事情,这就是非常正常的一段路。然后你往前,再往前…你或许根本不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你当然也得不到答案。
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公主就是这样,或许我也会是这样,其他人也会是这样。在踏上这条路前,没人会觉得这是一条不归路。一个国家一年失踪的人口可能有几十万人,除却天灾人祸,还有一部分人生活美满,
事业有成,就在某一个黄昏,他看见一条小巷,走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这就是“接触”的结局。
我脑袋突然很疼,整个视野都前后左右颠倒着随意旋转。我知道不能再去看了。
只要再看下去,我的结局就只有一个。我肯定会走进这片黑暗里,然后消失掉,谁也找不到我。
我转身,拼命地去撞门,门死活就是不开,我撞门的声音在黑暗里响得我鼓膜生疼。一下,两下,三下,我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门把手才松动了,被我最后一顶,终于打开。
我几乎是连跑带爬地滚进门里。门锁被我弄坏了,我就用背后死死地顶着门,坐在地上。
走廊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但是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那个东西还在走廊尽头,蛰伏着,满怀欣喜地等待着被再次目击。
我很想吐,呼吸时感觉自己的肺都在一刺一刺地发疼。我的手心全都是冷汗,一点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让我冷得发颤。
我靠着门板许久,我的心跳才缓缓地下来了一点。这让我能勉强冷静下来思考。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又犯病了,和草原上的那一次一样,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其实这些都是假的,我只是在自己吓自己。
我也只能这样想,但凡我发挥一点想象力,我今天就得活活吓死在这里。其实上次草原遇险后我就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我一直和自己说,如果这是幻觉,你绝对不能再输给它第二次。
我冥冥中已经不得不妥协了,这种事情就是没完没了,它的开始是无声无息的,它的结束,只有疯子和消失者会见证到。
或许公主幡的传说是在掩饰它——一个有诡异结局的故事,想掩盖的是,这样的故事往往根本没有结局。
我一方面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淡定,一方面实在是无法控制地让恐惧操纵着我的大脑。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四下望去,安全感的缺失让我的恐惧不断攀升。
我不敢闭上眼,也不敢看得太多。所幸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家具,所以就没有留下很多阴影的部分,不然我能从床上站起来的第一天我就会把它们全部破坏掉。
我不受控制一样反复看了房间三四次,确定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出现在房间里,我才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但是我发现我没拉窗帘。
好像有一只手掰着我的下巴,逼迫我看向窗外一般。我的脑袋艰难地转动,一点一点地偏向窗口。
在不远的地方有几间蒙古包,这个季节有些牧民们在那里住,微黄的灯光透过蒙古包的布面,朦朦胧胧地投射到窗户上。
黑暗中,有一个比较小的蒙古包在聚居地旁边,紧紧地贴着那个大的蒙古包。
我盯着它看,然后我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那个蒙古包很突兀,它不应该在这么紧密的地方。我早上经常眺望窗外,但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旦夜色降临,这片的风景也和走廊一样完全不同了。
那个蒙古包的形状特别奇怪,它比普通的长一点,圆弧也更拱一点,像是被挤压过一样。
我几乎是入迷地注视着那个地方,猜测着它到底是什么。事后想起这种状态是非常不对劲的,更像是有什么和走廊一样,希望我看着他。
我一直盯着他,几分钟之后,那个蒙古包动了一下。
我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甚至出现了耳鸣。
那好像是个背对着蹲在地上的人。
从他的肩膀高度来看,他至少有五米高。
我不堪重负的精神终于断线,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回到了床上,金毛坐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玩手机。
我惊魂未定,四下环顾,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睡前的模样。我望向窗外,夕阳正好,暖洋洋地照在窗台上。远处那片蒙古包的空缺中没有任何东西,更没有什么人。
“醒啦,”金毛饶有趣味地望着我,“梦见什么了?”
我看着他,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种传说是只要你和非人之物说了话你就会一直见到他,我不是很想一直见到金毛,就很明智地没有和他搭话。
或许我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好笑,金毛先笑一步,“林先生,不要太敏感啦,”他凑上来,我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抓住我的手,直接往他脸上放,“捏捏看?”
我赶紧把手抽出来,弄得我好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搞什么肢体接触,我跟他根本不熟。
但是他抓我的手的时候感觉手是热的,应该是真人。
“我刚刚做梦了,”我说,“现在是哪天?”
“早上我来找你,”金毛说,“然后中午的时候你说你有点困了,要睡一会…我就出去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碰见你在做梦。”
“我说梦话了吗?”
虽然这样问,但我心知肚明。我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
“说了很多呢。”
金毛笑着说。
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都黑了下来。金毛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像一阵风刮过,所有的颜色颗粒都化作了碎片。
我耳畔重新响起了令我绝望的那个声音。
呼吸声。
一下一下的,绵长的,轻松的…
然后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快,我背后的人好像在被人追赶,从肺里挤压出来的气流越发艰涩,杂音越来越大。
他的心跳声在这片黑色的空间里回荡着,震耳欲聋。如同在我头顶擂鼓,咚,咚,咚,每一次都撞击在我的鼓膜上。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从我四面八方响起。我像坐在一个混乱的音响中间,所有的声音都一齐向我涌来,侵占着我的感官。
那个声音远了,又近了,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它似乎是一个女人在讲话。企 E 裙:寺三韮思
这个人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有惊恐的,有疲惫的,有轻松的,有快乐的。她在不停地说话,声音时高时低,一直在往我的脑海中钻。
她的声音隆隆作响,我像是坐在一个奇怪的电影院里。电影院的墙是肉色的,椅子也是肉色的,墙壁是黏糊潮湿的,屏幕是活的,它在运动,如同怪物的胃部,在不停地自行蠕动着。
那种昏暗潮湿的感觉放到现实来说其实很恶心,但很奇异的是,其实我并没有感觉到像之前一样的恐惧与厌恶。
其实,人的恐惧很多都是塑造出来的。如果你给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只蟑螂,它可能会直接上手去抓,而不会表现出和我们一样的害怕。也有一些东西则是刻在我们的 DNA 里的,这种
东西我们可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会恐惧或厌恶,比如说指甲刮擦黑板的声音,但是人们就是无法摆脱地讨厌它。
我仍然听得见那个明显的呼吸声,但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无论是接触未知物体的恐惧,还是我成长中被各种环境影响加之的恐惧都已经消散了,我现在只剩下最原始的,从动物进化中带来
的恐惧感。
如果我曾经是一只青蛙,或者是一只猿猴时会恐惧自然与天敌。它们会直接威胁我的生命,但呼吸声不会,我并不害怕它。
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其实可以感受到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那种愿望大概并不会很容易达成。她的语气带着期待和恳求,有几个一直在重复的词语,我似乎能听出她说的是中文,但
是更多的我就听不清楚了。
你需要知道这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这样告诉我,我努力地去辨认,即便是不记得她的话的内容,我也想要记住她的语气。
她好像是在警告着什么,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她不停地重复,那是几个很熟悉的发音,我几乎就要听清了,但每次都和它的意思擦肩而过。
我记住了,我默默地想,我必须要记住。
我从水中猛然坐起。
我浑身都湿透了,有人拉我的手臂,让我的脚碰到池底。这个水的味道非常的恶心,咸到发苦。我拼命抹自己的脸,呸呸呸好几下,才勉强感觉咸味淡了一点。
我还暂时不能站起来,但我身下的水浮力非常强,它勉强地托举着我,让我半蹲着也不至于很累。
“醒了,”我看见教授的侧影,他正在对着三四台奇怪的屏幕,看起来像是电竞电视剧里的那种,“快速眼动睡眠时长十三分二十八秒,记录。”
有笔的声音,我昏昏沉沉,一只手臂把我拉出来,让我坐在毯子上,用毛巾给我擦头发。
“你梦见了什么?”
教授转过头来,他的眼神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我的记忆慢慢回笼,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一次试验品。
在那天早上金毛来拜访之后,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能解答呼吸声的来源,我就会帮忙。
于是他们第二天把我带到了他们的蒙古包里。那里有很多奇怪的仪器,还有一个大水池子,里面用了很多很多的盐,据说,这是为了创造一种失重的连接感。
这个方法我在电视剧里看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奏效。不过我戴着检测设备躺进去之后,很快,我就开始进入这种非常逼真的梦境。
梦境之所以是梦,是因为它没有任何逻辑,是现实剪辑而成的碎片故事。但教授在我跨入水池前提醒过我,他说我这次看到的有幻觉也有真实,很多细节都是非常有用的,希望我能记下来,
这样对他们也会有帮助。
于是我参与了这次实验,令人惊奇的是,我竟然真的记住了一些内容。
“一…一句话。”
我说。
“什么话?”
“听不清楚。”
教授看起来并不失望,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的脑袋被揉搓得一点一点的,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点心虚。
“记得什么画面吗?”
教授继续问,他旁边还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在不停地记录着我们说的话。
我把记得的内容简单向他说了一下,他认真地在听,但没有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来。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我只是觉得我刚出来身上好冷,不由得抓住了盖在我身上
的毯子。
“等一下你要去洗个澡。”
我这才发现一直在帮我擦头发的是金毛。他给我盖了毯子,轻轻地按了两下我的肩膀。
“有的时候你都不需要知道答案,”他说,“只要和它走进一点,那感觉就不太好受,对吧?”

###夜奔
我本来以为这次试验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在实验结束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一种特别强的,精神上的疲惫。像是连续上课上了一天,大脑在努力地留住些什么,但其实人已
经非常疲劳了,什么都记不住。
这种疲劳不以意志力为转移,即便我想努力地再多回忆一点,梦里的细节还是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就是我梦见了一条走廊,然后梦见了一个女人和我说话,要我记住一
句话,但我没听清楚。
我这才清楚为什么我一醒来教授要立即和我对话,确实如此,从梦中获取的记忆衰退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而且我觉得,普通的梦有可能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还能有留存,但这种人为引导的梦
境,消失的速度会更快。
在这次试验前他们给我吃了一片安眠药,帮助进入他们称为“神游”的状态。说是安眠药,其实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总之不会毒死我就行了。我现在非常非常的困倦,总觉得找到个地方
就能直接倒下睡觉。
金毛带我去洗了个澡,这边的蒙古包里竟然有那种非常简陋的沐浴设备,看来他们是准备打持久战的。
但我今天没时间做好奇宝宝了,我随便洗了洗,就跟着金毛去了一个小的蒙古包里。金毛给我安排了一张床,我倒头就睡,几乎是一秒就进入了梦乡。
我根本没做梦,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天色非常黑,我想知道几点,看见金毛在不远的小床上躺着看书,就问了他一句。
“你睡了四个小时左右吧,”金毛说,“怎么样,感觉好点了?”
我点点头,坐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里的装扮。蒙古包内里的空间一直都是很大的,这个帐篷也是。这里点着暖黄色的灯,里面的东西不多,两张行军床,一个简单的茶几,几把椅子,
还有两个大背包,一些书堆放在旁边,下面还垫了一张防尘布。
“这是你房间?”
我问。
金毛也点点头。他穿着一件黑 T 恤当睡衣,草原晚上有点冷,在外面还加了一件运动外套。
没想到这人还挺喜欢看书,我心说,主要是他不怎么像有文化的样子。
这个话肯定不能说出口,于是我们俩就默默无言好一阵子,帐篷里只剩下他翻书的声音。
我有挺多东西想问的,却没有一点头绪。在实验结束之后教授就跟我解释了一些事情,他说我在梦境中见到的很有可能是记忆,当然,有一部分也可能是预知到的,因为某种东西的靠近而产
生的恐惧具像化表现。
简单说有可能一些梦里的东西不是真的,是我瞎想的。但是真和不真的界限我把握不好,我完全不记得我见过这个梦里的任何东西的细节,自然也没办法去说其他的。
教授说他会晚一些和我再谈谈,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回一些。但是他也要我不要抱有太多的希望,因为这个实验是非常基础的,他们每个人都做过,看到的意象有相似的也有不同的,按照过往
经验来看,有帮助的属于少数,他也不一定能从中找到答案。
并且,他说他们的调查还需要继续推进,这边要先帮我解决掉撞了公主幡的问题,所以婚礼会尽快办完。
他们的目的他没有对我细说,我想了一下,也觉得不要多问为好。看他们今天的这个阵仗,那些精密仪器和调动能力,背后应该不只是一个团队,说是一股力量可能会更为合适。
这样的一股力量跑来跑去,去找一些类似失踪事件或者是民俗传说的东西,去发掘背后的秘密,肯定是因为这样的秘密能给他们带来很大的收获。
人类就是这样无利不起早的动物,我相信他们也不是什么走近科学频道组,也不是来免费为人类答疑解惑的,他们是被利益驱使的。跟那些贩毒的人一样,在追求巨大利益的路上越走越远,
就会越来越疯狂。人性是会扭曲的,最终就变成一切都为了利益服务,这种人会很危险。
想到这我又看了金毛一眼,金毛似乎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望了我一下。
“怎么了,害怕得睡不着?”他说,他这个人讲话的语调一直很轻松,说什么都像是开玩笑,“要不要过来和我睡啊?”
“我在想事情,”我不理他,“想今天的实验。”
“有什么需要我答疑解惑的?”他倒是很热情,啪的一声把书合上,“我能说的都能告诉你。”
“所以你们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说。
“不是,”他把书随手放在桌子上,我这才看到那是一本英文封面的书,“你知道,对这些东西接触越多,你就会越陷进去。”
我没说话,他看着我,聊天一样继续往下说,“其实这么多天了,你也应该知道了。人的感受和体会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有些东西,迟钝的人根本看不到,但敏感的人就会察觉到。”
“比如说,”他话锋一转,“我现在说你背后有个人影在盯着你,你有什么感觉?”
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让整个人僵硬住,不要回头看。但我脑海里其实已经有这个人影的形状了,它靠在我背后,低头望我。
金毛哈的一声笑了,“根本没有啦,”他说,“就是让你感受一下,你就是那种高敏度的人,你会对这些东西的反应更强烈,特别是精神状态比较差的时候…你玩过恐怖游戏吗?”
我想找死吗,我的生活在之前就是恐怖片,自然碰都不会碰那些。
“恐怖游戏里有一个精神值,”他说,“精神值越高,人越不容易见到那些东西。精神值低,像你这样的,就容易失去意识或者疯了。你如果精神状态好的话,可能也没有那么容易会被这些
东西影响。”
“那我怎么才能精神状态好?”我问。
“事情了结,得到答案,或者吃药,”金毛说,“精神状态其实是直接受到你的恐惧情绪影响的,如果你不恐惧,你的精神就会更加的平稳,只有这个时候,你的行动才不是支离破碎的,而
是用智慧去判断的。”
我还没说话,他点了点那摞书,“是书里看来的。”他谦虚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今早的实验中我也感觉到了,有些恐惧并非来源于它真实的会给我带来威胁,而是我从记忆和经验中接受到的一些信息把它进行了加工润色,从而导致我完全不正常地在
害怕。所以我恐惧的其实是记忆,并不是现实,呼吸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不对,”我想了想,这样说不合适,“你也别说得太详细,我不想再和它多牵扯了,就告诉我你们这一趟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是为了找东西,”金毛说,“是一个盒子。”
“我如果问这个盒子里面是什么的话,”我说,“这个机制会不会又把我给算进去啊。”
金毛笑了,“或许你晚上会梦到吧,”他说,“梦见盒子打开,怪物从里面冒出来…你的想象力其实挺丰富的。”
我不想乱做梦了,我现在还处于一种很纠结的状态里。我想知道他们是干嘛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最终追求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是我希望知道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解释,不是会
让我与这些超出科学范畴的东西接触得越来越深的解释。
于是我不问了,本来今天就有些困倦,现在更是如此。我转过身去准备睡了,突然想起金毛随口胡诹的黑影,心里又突突直跳,把睡袋直接拉到了头顶。
等我刚刚准备睡着的时候,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到了我的身上。
我头发一下子就炸起来了,我发现我在遭遇恐怖事件的前几秒钟会是僵直的,那个东西直接压住了我的双手,我甚至没来得及挣扎。
“嘘,”那人贴近我耳边轻声说,“是我。”
是金毛。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金毛好像用什么东西把我一下子罩住了,他贴得离我很近,几乎就是在我耳边讲话。
“别动,装睡。”他说,“有人。”
我大气都不敢出地点点头。他好像是用一张毛毡把我们盖在一起的,两个人贴得太近了,他整个人罩在我的身上,毛毡又密不透风。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上臂,他稍微挪开
了一点,我才得以呼吸。
他应该不是在骗我,因为我感受到他的心跳速度也上来了。他平时穿长袖不太看得出来,现在离得近了,他的肌肉还是比较夸张的,贴在我身侧。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种拍老虎上臂肌肉的
短视频,觉得他能像老虎一样,一巴掌拍死我。本呅件取于 qun 陆 85 菱 57 久 69
我可以听得出他在调节自己的呼吸,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呆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我热得要命,但是还是一动不敢动。他更是跟架子一样撑在我上面,挪都没挪过位置。
“走了吗?”
我用气音问。
“没有。”
他轻声说。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的汗都下来了。而且被子里太热了,我知道不该动弹,但是就是没忍住,稍微往旁边偏了一下头。
毛毡不太够大,右下角露出来一块空缺。我余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
“嘘嘘嘘,闭上眼睛,”金毛哄我一样,拍着我的手臂小声说,“你只是看错了,不要被恐惧控制,闭上眼深呼吸。”
他说了跟没说一样,我越努力不去想,那个东西的模样就越清楚地印在我视网膜上。
那是一个蹲着的黑影。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它的眼睛,惨白惨白的颜色。它正在床边仰头望上看,试图通过毛毡下的一点点缝隙,看看我们到底睡着了没有。
我意识到,这个位置侧头才能看见,那岂不是金毛一直在跟那个东西对视。
他所谓的人竟然是这个东西。
我快晕过去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身体接触,死死地攥住了金毛的手臂。金毛一直哄小孩一样说话,任凭我抓着,什么怨言都没有。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觉得我快要憋死了,金毛才终于说了声“走了”。
但是他没动,我也不敢动。我们两个人又贴了一会,金毛才动作轻巧地转了个身,和我并排躺下。
“两个方案,”他说,“第一,在这里等,可能等到天亮它们就走了,可能等到天亮别人来帮我们收尸。”
“我选第二个。”
我把声音放到最轻,怕有东西听见。
“第二,我们去其他帐篷。”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接触很多时候都是人少才会发生,现在才十一点,我们去最大的那个帐篷,老陈在那,到时候可能这个东西自己就不见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出去?”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虽然金毛说走了,但我本能觉得它不会这么容易离开。
“这样,我说三二一,你抓紧我,我给你扛过去。”
金毛尽力在按耐了,但我还是听得出来他现在处于一种非常兴奋的状态中。虽然都能催生肾上腺素,但恐惧和兴奋是不一样的,他的跃跃欲试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完了,我想,他是那种会追求极度的危险以寻求刺激的人,外国有很多这种人,网上经常说这就是外国人少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的命绑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拒绝。他看我没有意见,就靠近我,开始数数。
“一…二。”
第二声的时候他就把我扛起来了。我跟个布袋子一样,被他用毛毡一包,往肩上一甩,直接就窜了出去。
他动作非常轻也非常快,我晃晃荡荡的,根本不知道他向哪个方向跑了。大约过了三分钟左右,他又突然把我放下了。
我从毛毡里爬出来,这里竟然是一片小树林。
虽然草原上经常会有一片一片的小树林,但早上我来的时候把周围都望过了的,这里绝对不可能有树林,这片树林是刚刚才出现的。
我紧紧地抓着金毛的手臂,“这片树林早上没有。”我颤抖着说。
“我知道,”金毛咧嘴一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几乎要晕过去。我何德何能摊上和他一块。他把我放在了一棵比较粗的树后面,叫我注意他背后,他注意我背后。
我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贴着他。我是非常不想往后看的,但他在聚精会神地盯着前面,我也不得不帮他往后望风。
这片小树林长的基本上是杨树。杨树如果被砍掉枝桠,疤痕愈合,就会变成一个眼睛的形状。感觉像是画出来的眼睛,乍一看上去还是挺怪的。
这里的杨树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眼睛,交错分布,从上而下。再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起了一点点薄雾,那些眼睛变得更加朦胧,若隐若现,如有实质。
我不敢看太多,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是假的,看见什么都是假的。我怕我真的晕了,金毛带不动我,万一把我直接扔了怎么办。
突然,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响起,我猛地扯住了金毛的手臂。
金毛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把对讲机拿出来了。对讲机挂在他的腰带上,通话状态的红灯一闪一闪的,信号不是很好。
“我们到了,”我听见教授的声音说,“你在哪?”
我刚想开口,金毛一下子把我的嘴捂住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一下,又重新继续说。
“这里很黑,看不见你,”他说,“你在几点钟方向,有没有可以示警的东西,我需要知道你的位置。”
金毛捂住我的嘴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对方很有可能并不是教授本人。但是这个语气和内容都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抓着他的手,也不敢确定。
“重复一次,”教授继续说,“这里很黑,看不见人,你有任何东西可以示警的,显示你的位置。”他停顿了一会,“他说。
我感觉到金毛笑了。
他没说话,也不让我说话。教授在那边说了几次,把那组数字重复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他就断掉了通讯。
我完全不懂金毛是什么意思,他现在也没办法跟我解释。几分钟后他拍拍我的大腿,“爬我背上来,”他说,“带你去找真的老陈。”
“刚刚那个是假的?”
我说。
“那是我们半年前在土库曼斯坦'地狱之门'的通讯,”他心情颇好地解释道,“一模一样,一个字也不差。”
他好像根本不好奇为什么那段通讯会被截到这里来,这个对讲机并没有保存通话记录的功能,而且我想,这估计也不是同一架对讲机。
我唯一想到的解释是,那段通讯传递的电波或声波,被什么东西截存了下来,在草原上用以诱惑我们走入圈套。
但是那个东西怎么知道半年后金毛他们会来草原?并且一个人在黑夜落单…这些都是不可测算的事情。只有一直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的人才能发现。
所以,“它”,一直在看着我们?
我不敢再想,赶紧爬到金毛的背上。他跑了起来,我闭上眼睛死死地贴着他。过了一段时候听见林子里有声音,好像还是教授的声音,金毛把对讲机扔林子里了。
耳边的风呼呼刮过,我死死地扒着他,估计动作就像个大王八。金毛的速度时快时慢,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判断的,但是很快,我隐约听见前面也有一点声音了。
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前面竟然就是大蒙古包,里面有灯,还有很多人影。
我还在想这里的人影不会也是假的吧,金毛把我放下来,给我拍了拍衣服,让我跟着他进去。
他一进去,我就看见里面全是今天早上的人,教授也在其中,一群人神色凝重地围着一个对讲机。
“我们这里没什么异常,”里面是金毛压低声音说的话,“重复,没有异常。”
“老陈,这次可能真的糟了,”对讲机里的他继续说,“我完全找不到他,雾气太大了。你能过来吗?我们在帐篷右十一点左右的方向,我听见它们讲话了。”
接着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对讲机里面的人说,“对讲机按着的是对话按钮,也就是说,在此刻,另外一边是有人按着按钮,拿着金毛的对讲机,说出这些话的。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但金毛心情不错,拍了拍我的肩膀。
“又上钩了。”
教授说。
“只要用通讯设备,就会出这样的事。”金毛说,“这说明我们找对地方了。”
“黑山近在咫尺。”

###地下工事
在金毛说“黑山”的时候,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所有人都很激动。
教授吩咐了几句,其他人都散开做事去了。金毛拉了一张椅子给我,叫我坐着,撑不住了在旁边先睡会。
我还处于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是睡不着的。金毛去和教授说话了,他们两个的声音不高,我听不见,但是我隐约觉得是在谈论我。
我自己在那坐了一会,他们两个讲完了,金毛过去其他地方帮忙弄电脑,教授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林先生,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和你说一说我们的情况,”他说,语气平淡无波,“我们这一次来草原,其实是非常冒险的。”
陈宣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在学校你问他问题他先叫你自己思考,然后半天找不找人的教授。他一次性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我有点受宠若惊。
教授给我大概讲了讲他们现在的情况,包括为什么他当初出面处理公主幡这件事。
其实大部分情况和金毛说的一样,我怀疑金毛就是得到了他的授意来向我透露这些事情的。
他们是来寻找一个盒子的,围绕着这个盒子的去向有非常多的线索,公主幡,狼灾是其中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失踪案,莽古斯,葬尸沟,大鱼,萨满仪式,陨石坑,草原上的鬼打墙等等的内容其实都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
按照他的说法,正常情况下有可能一个地方会出现其中的一些奇怪的传闻,只要这些传闻发生得不特别密集,都可以被视作正常。
但是近期这片草原上发生了非常多非常多怪异的事情。
最开始是好几起失踪案,几个旅游团的人丢了,然后又丢了几个牧民。他们以为是狼灾,但那些人失踪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任何狼活动的痕迹。直到三个月后,其中一个牧民失踪时恰好下雨,
草地特别柔软,留下了非常明显的脚印。
他是自己向无人区深处走去的。脚印到了某个地方之后就消失了。最后留下的一枚脚尖处要比脚跟处更深一些,看上去像是正在迈上一条看不见的,出现在草原中央的楼梯。
接着,牧民羊圈中的羊整夜整夜地躁动。有牧民抱着土猎枪和蒙古獒一起守夜。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发现羊圈中有一双碧绿如拳头般大的眼睛。那双眼睛睁着的时候,所有的
羊都在下跪,甚至狗也颤抖着不敢吠叫。
他们知道,那是莽古斯,蒙古族史诗中经常出现的一种邪恶的怪物。莽古斯一旦出现,灾难也会随之来临。咾阿**5 0,57 久6*久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发生,有人跑马的时候一不小心踏进了一条沟壑,沟壑中竟然都是死人的骨骸。有人捡到了一枚小陨石,第二天便疯疯癫癫,跑进树林里消失了。有马群被带去在河边饮水,
牧民说他亲眼看见一条船那么大的狗鱼将马匹拖下河,但那条河本身最多才三米深。
和我猜想的一样,教授他们有人监视着所有容易发生这类事件的区域。黑山草原的诡异事件很快引发了他们的关注。他们之前其实也来过这片草原好几次,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些征兆则
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了,无论这里存在的东西是什么,它最近都开始进入了另一个活跃期。
而这片草原最出名的一个传说,则和一片黑色的山脉有关。
“这个故事在解放前是非常流行的,”教授说,“但是解放后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个故事慢慢地绝迹了。”
当时正处于中苏“热恋期”。有一队充满了干劲的年轻人以考察队的名义进入内蒙,和当地的牧民交流,说他们是为了测绘地形。
牧民当时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当时这片草原上流传着一个已经相当于是约定俗成的习俗,牧民们也提醒了他们。
这片草原之所以被称为“黑山”,是因为在这片草原上,有一座带来灾难与死亡的黑色山脉。你平时是见不到它的,如果某一天你意识到黑山的存在,你一定要转过头去,千万不要直视它,
更不要走近它。
考察队的年轻人很多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本身也是唯物主义者。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下,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这种鬼神之说是真的。大家虽然听了,但都认为这其实是一种传说信仰,有其产
生的原因,但并不是真的。
考察队在这里驻扎了许久,而且他们越来越深入无人区边界,只是时不时找人回来采买物资。当地牧民觉得他们的目的并不单纯,开始越来越担心他们的存在会招惹到奇怪的东西,到最后还
发展成了一场比较严重的冲突,双方都有人受伤。
这个时候一个比较德高望重的萨满神婆站出来,告诉牧民不要阻止他们。“因为他们在奔向自己的命运。”
这只考察队很快在茫茫草原上消失了,二十三个人,没有一个能走出这片草原。
在那之后,一场鼠疫席卷了周边的部落。这种鼠疫比普通的更为怪异,它传播速度飞快,并且死亡非常迅速,往往早上被传染,中午就一命呜呼。
因为死亡太快,所以这场疫病在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后又很快地消失了。这片牧场仍然水草丰美,渐渐地,不知道黑山故事的人追随着好牧场而来,在这边聚居。有几个老人知道的,但也闭口
不谈,随着他们的去世,这个故事就被他们带离了这个世界。
黑山的故事,再也没有人知晓了。
大约三十年之后,有人在旧物市场上淘到了一块手表。阴差阳错间这块手表被他们注意到了。这块手表属于其中的一个考察队员,手表上刻着她的名字。
据出售这块手表的人说,这块手表是凭空出现的,好像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摊子上,他也不知道是何时何地而来。
所以大家重燃起了一些希望,或许当时的考古队员们有的还没有死,并且走出了这片草原——那他们身上携带的信息就至关重要了。
他们会知道些什么信息呢?这就要从他们的目的说起。
他们当然不是去测绘地形的。当时苏联交给了我们国家一份非常机密的档案,那是战败的日本交出来的一份文件。文件内容显示,日本人在草原的地下建立了一个非常大的工事,为了储存一
件“确保达成胜利的法宝”。
当时苏联认为这是一种强力的病毒或者是新型的武器,两国当时合作密切,这份档案就交到了我们的手上,理所当然的,我们就派了一些人去一探究竟。
在考察队失踪之后,这件事情引发了上面的关注。他们开始秘密地寻找当年与工事有关的人。一直到这件事情发生了差不多十年之后才找到了一个亲历者。
那是一个日本人,在这个项目中途因为得了精神疾病,整日胡言乱语,被人送出了草原,来到了东北。随后又被俘虏,日本战败后被遣送回日本。
那个日本人并不愿意说这件事情,因为他声称“讲出来都会让厄运如影随形”。但几天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主动找上门来,把他所知道的细节都说了一遍。
他其实并没有触及到这个建筑最核心的地方。他当时的家族比较强大,在这里是有点地位的,因为进入草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就一直在外围监工,没有参与一些比较机密的建设。
怪事自从他们进入草原就接连不断地出现。其中他亲眼见到过有一个他的手下就站在他面前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他只是觉得鞋上粘了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手下就一下子消失了,去原地查
看,发现那里只有一片柔软的沼泽。
长官告诉他们这是一种季节性的沼泽,非常危险,让他们尽量远离。但他本人却认为这里面还有其他的蹊跷。
直到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什么任务,进入到了那个建筑里面。
他对建筑结构不熟悉,于是按照标注牌寻找。找着找着觉得不对劲,前面有一股非常浓郁的血腥味,细看下还会发现墙角好像有喷射性的血渍。
他当时非常疑惑,但这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非常正常的,队伍前段时间牵来了一批羊,他以为是羊的血。
他往前走,眼睛先一步望见了拐角前的东西。
那是尸体。
在这条亮着红灯的走廊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尸体,他完全没有闻到任何的臭味,但眼前的景象绝不是假的,他甚至一眼就能从里面看到给自己分派任务的那个长官倒在地上,身体上没有任何明
显的伤害,但是就是死了。
在堆满的尸体尽头,有一扇布满了铁锈,绝不像是刚刚铸造的暗绿色大门。
那扇门给人一种非常,非常邪恶的感觉,它没有窗户,门销锈迹斑斑,旁边有一排铆钉,看起来非常老旧,也相当普通。但那种危险的不和谐感,简直就在疯狂地从所有缝隙中涌出来。
随后,他听见了两声非常悠长的警报声,在红光下,那扇厚重的门,突然好像被谁从里面拍了一下一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赶紧往回跑,冲出工事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问他怎么了。
就是那个长官,那个堆叠在红色走廊尸山上的长官。旁边经过的熟人,刚才好像就倒在靠墙的地方。
那条走廊仿佛不存在,这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们的计划仍在进行,这里保存的是一个皇帝的盒子,据说它可以让他们获得最终的胜利。
但他疯了,当天往后的记忆都不是非常清楚,在作为战俘被抓起来之后才有所好转。他的这段经历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所有的人都是单纯认为他疯了而已。
同时,他了解到,所有当年参与工事建设的人,除了两个疯了被送出来后自杀了以外,另外前前后后两百余人,全部葬身于草原。
在他说出这个故事的第二天,我们的人想要再了解一些细节,却发现他已经在家里自尽了。他挖出了自己的双眼,失血过多而死。
搜寻他的东西发现,当年他有在一本笔记本上简单地记录过一些事情充当备忘录。他自杀当天,笔记本被摊开放在桌面上,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录中他们发现了一页显然是在疯狂状态下胡乱
涂画的数字。
这些数字都是他说出故事当天的日期,是在距离那一天的十多年前,在一本疯子的笔记本上写下的。
仿佛他其实就是一个信息,现在信息传达完毕了,他也就可以去死了。
这就是建国后我们要派出考察队的缘由。无论对方说的是否是真的,如果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工事,储存着秘密武器的话,对于边境稳定和草原生态都是非常致命的。
自考察队也消失在了草原里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几队人进入。教授和其他人因为一些线索来过草原好几次,但没有找到答案,也没有遇上这次这么强烈的暗示。
“在我们前面就有一队人,”教授说,“在一周前进入无人区,音信全无,唯一一次卫星电话打过来是一个男人,他要求如有人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必须将其就地格杀。然而奇怪的是,
那支队伍里根本没有讲话这个声音的男人,他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
所以这一次我们面临的情况非常危险,公主幡被撞断了这件事如果放在平时可能并没有什么,但现在和狼扯上关系,就更像是一个预告。他们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一切,不然有命来没
命回,得到什么答案都只能带进坟墓里,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教授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能听了之后十分感动,然后同意明天早上就举办婚礼。通过之前的那些预兆,他们只能确定他们要找的东西确实在这片地底下,但是草原非常大,把所有草都翻一
遍是不现实的,他们只能通过其他办法来确定具体的位置。
他还给我解释了“接触”的定义。在他们的眼中,接触的范围很广,无论是目睹了,闻到了,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都能被称之为接触。
这种接触也有强有弱,一般触摸是最高等级,听到、嗅到是最低等级。如果一个人一直在不停地接触这些东西的话,那他会比完全没有接触的普通人更容易看到它们。如果到达了触摸这个阶
段的话,很少人会再回得来。
“那些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其实我们也不清楚,”教授坦白道,“我们一直在打一场看不见敌人的战役,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很多人希望找到这个答案。”
好吧,我想,你这是要我死。
教授似乎是为了我安心,给我还说了一下他们的计划。“我们请到了一个萨满教的神婆,”教授说,“可以确定公主幡和这件事是有关联的,那我们就试试看,按照公主的足迹走,如果能直
接进行接触最好,不能的话也要让神婆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我当然只能同意。说实话,现在经历了这些事,我会比以前更知道如何往深了再想一点。听了日本人的那个故事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应该是属于那种非常敏锐的人,能提前察觉到危险。但最后
他自杀了,说明敏锐并没能救得了他,反而可能让他中招而不自知。
我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敏锐并没有用,那我们可以简单一点,在深入接触之前马上离开草原。远离事发地应该是有用的,但要趁早。教授答应我,他们不会让我深入接触,后面需要我帮忙
的事情也不多。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他就会先把我送回去。
我听得脑袋乱糟糟的,他们还在做前期准备,我就裹着睡袋在帐篷里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来,就听见他们在搬运什么重物。我睁开眼,发现除了我自己睡觉的这一小块地方之外,其他的整个蒙古包都已经被按照婚礼的模样装饰好了。
他们这一行有几十个人,我并没有全部见过面。今天他们所有人都发动起来了,为了婚礼做准备,我隐约好像在里面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但是想不起来在那见过他们。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点恐怖,让我警钟狂响,拼命回忆自己之前到底见到过哪里有人脸,怕他们的脸其实长在过石墩神像上,被我扫了一眼但没记住。
那边的人也意识到了我的眼神,他们有几个也转过头来看我。看着看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就走过来了。我心说坏了,不会是他们觉得我冒犯了他吧,看他走过来,我第一时间就想道歉。
结果对方一开口问我是不是哪趟车上的我就想起来了,那几个看着眼熟的是我在来的时候的火车上见到的大哥。但他们并不是和我聊天的那几个,是在隔壁车厢的,我撞见过他们打招呼,所
以有点印象。
原来大哥们说的放牧是这种活计。
他们过来和我聊了两句,对我的态度都很好,说要是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就可以一起过来了。我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想着当时我可不知道我自己这么倒霉,不然我落地当天就订机
票赶紧逃。
他们似乎也把我看作了这个计划的中心人物,告诉我和我一个车厢的那些人是跟着前一批进无人区的,言语之间隐约透露着想要打听我们到底要干什么的感觉。
很明显像是大哥他们这种属于花钱雇佣的外部人员,看身材,估计也是有一定武力值,类似于雇佣兵那种的。他们自己很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和昨天在帐篷里做事的那些内部人员
泾渭分明,有很大的信息差。
我也不好直说,跟他们讲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溜了。我走回小床旁,才发现旁边的那个盒子底压着的是一张纸条,那是金毛给我留的早餐。
纸条上说叫我早点吃,不要担心今天,还画了个很可爱的小表情。我拿起来看,然后缓缓放下。
这怎么像是在哄女朋友,我想。
难道是文化差异?

###婚宴
起床后我把自己简单打理好,刚出蒙古包,就看见金毛站在前面,神采奕奕地和我打招呼。
我走上去,“准备好了?”我看他两手空空,闲得不行的模样,“你今天是怎么安排?”
比起教授,我和金毛确实会更熟一点。特别是昨天的逃命经历,我感觉他还是挺好说话,也比较有耐心的那种人。
“送你出嫁,”金毛笑嘻嘻地说,“把你从这个蒙古包送到这个,”他的手指在这两个地方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留你和老陈新婚快乐。”
我拍了他手臂一下,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大学的时候同学间开玩笑,很多就会这样互动。拍完了我才意识到我和他其实也不算太亲近,有点害怕他生气,又看了他一眼。
金毛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都要结婚了,害羞什么啦。”他说。
“你再说我走了。”我说。
他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今天只是个仪式,危险性应该不大,”他话锋一转,“你自己注意一下,如果有听到,闻到,或者是看到不对劲的东西,要及时和我们说。我和老陈全程
给你保驾护航的。”
我应了一声,“陈教授去哪了?”我问。
他看起来很想再说一句嘴欠的话,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了。“去另一边做准备,萨满应该已经到了。”
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就在这和金毛站了一会,随便聊了两句。金毛的神色自若,看上去一点紧迫感都没有,我觉得他应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等到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叫我过去,让我换上一身蒙古袍子。我没穿过这种衣服,自己研究着往上套的时候金毛过来给我帮忙。他也换了一身藏蓝色的,挺有派头的,就是不是很搭他的
那头金毛。
“好啦,”他给我换完衣服还拍拍我的衣摆,“好看。”
他话挺多的,如果不是长得好的话,估计会很被人嫌弃。
换好衣服我们回到那个布置好的蒙古包。他们在两个蒙古包门前都点了篝火,这个蒙古包留的人比较少,看模样和穿着,应该没有任何一个是蒙古本地人。3 〇 1 九.蹲全玟.群
我想起巴图非常在意这个仪式的事情,但是他今天也没出面。可能是他们还是担心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不让计划外的人出现会更好。
仪式在大概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开始。有个应该是他们请来的蒙古大婶作为仪式主持。第一个环节非常简单,她负责说一大段话,然后递给我一样东西。我就坐在那里接过她给我的东西,接过
之后举起来过头顶,过几秒放下到旁边的托盘里。
她递给我三样东西,一个是装香料的小瓶子,一个是一盘羊肉,还有一个是两块放在碟子里的骨头。
蒙古地方很大,但同一个民族嫁娶的习俗应该是差距不大的。我查过他们婚礼的步骤,感觉和这个有些出入。婚礼在这个步骤应该是梳头唱歌为主,没有这种类似于祭拜的仪式。
这个步骤走完之后她又念叨了一串,在我的头上抹了一些水,示意我可以站起来了。旁边的金毛把我扶起来。前面有三个人骑马开路,我和金毛一起在后面坐车。
金毛开车还挺稳当的,两个蒙古包之间只有一脚油门的距离,我们被载到第二个之后看见好几个穿着蒙古服装的人站在门口迎接。这个蒙古包前同样燃烧着一个火堆,那个大婶也是坐车来的,
她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跟着走过。
火堆里好像在烧着什么黑色的,成块的东西,发出一阵植物的浓烈气味,几乎要掩盖住草原上的那种草的味道。
蒙古包里站着八九个人,教授换了一身比金毛略微深一些颜色的蒙古袍,站在最中间。他旁边有一个上了年纪,披着法衣的萨满巫师,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为什么主持证婚要请那个大婶了,她和大婶长得很像,估计是母女。也就是说,本次参加这场仪式的,多少都是对这次的事情有所了解。
这次仪式其实根本不像是一场婚礼,所有参与的人都非常的严肃,没有任何欢乐的气氛。让我也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紧张感,甚至觉得有点口干,吞了好几次口水。
我被引过去坐在教授旁边,大婶给我们倒了两杯马奶酒,对着我做了一个动作。
“喝,但是不要咽下去,”教授说,“我们要把这场仪式的时间延长,你喝下去了,仪式就结束了。”
我喝了一口马奶酒。酒是纯白的,很好看,也非常香醇,有一点点微微的酸甜味,倒是很好喝。
教授也喝了一口,没有咽下去。萨满看我们都喝完了,示意人把一张木桌放到帐篷中间,上面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草药、仪式用具等等。她上拜下拜,念了一大段话,然后拿起一撮草药,放
在一个黑色的小碗里点燃。
等到草药开始在碗中熊熊燃烧,烟气升腾,萨满非常虔诚地拿起了一个木头雕刻成的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是黑色的,像是用什么木头做的,上面挖了两个洞,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和我印象中那种萨满教的鬼神面具没有什么相似点。但当巫师将面具套在脸上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帐
篷中流动的气流突然间就不一样了。
在她戴上面具之前,你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面前的就是一个普通人老太太。虽然有些装神弄鬼的感觉,但和你在街上看到出来买菜的老太太没什么不一样,是那种可以用武力制服的。
但那张黑色的木头面具贴在她脸上之后,虽然她的体态没有任何变化,内里却有什么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她带给我一种非常高大的错觉,她的肩膀和手臂组成的动作像在模仿一座平地隆起的古怪山脉,成为了整个房间的焦点。如同一张塑料膜上放了一个弹球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她坠入了
深渊。
接触,我突然想到这个词,那一瞬间她打破了某种非常暧昧的界限,和某个世界达成了“接触”。
那种东西像是罩在正常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只要你能短暂地前往那个地方,正常世界的所有事情,对你来说都不过只是在宇宙飞船上俯瞰地球,一览无余。
我听见雷声,外面好像是要下雨了。
她拿着一个带铃铛的法器——应该叫做达吉铃,吟诵着咒语,高高地举起了手。
她开始进行一种只有巫师才会的,通神的舞蹈。
萨满教的巫师的仪式动作很多都非常夸张,手臂摆动和跳起的幅度会非常的大。一般而言,看到这种样子的舞蹈可能会觉得有些古怪甚至好笑,但是直到到了现场我才发现,那种气氛不是你
在网上看图片可以感受得到的。
从脸来看,这个萨满至少已经八十岁了,但她跳起,落下,趴伏在地面的所有动作都异常地灵活流畅,很多动作里都可以看见动物的影子。
其中甚至有一个动作是完全躺下然后再跳起,我觉得年轻人要做出这个动作来可能都有些费劲,但她可以很流畅地完成这一切,甚至手上的仪式用的达吉灵都没有怎么发出声响。
这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你知道她肯定是个人类,但总有一些特别细小的部分,比如说动作,比如说手扭转的弧度,会让你在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里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人类。
其他人也在盯着萨满跳舞。外面天色阴沉,帐篷里也有点昏暗,萨满点燃的草药烟气不大,但久久不散,她在舞蹈的间隙中不断地添加草料,整个蒙古包都变得烟云缭绕了起来,连她的身形
都没那么清晰了。
我不敢到处乱看,生怕像昨天一样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教授一直在注视着萨满,我也就只盯着萨满看。
渐渐地,我发现她的动作不是毫无规律的。她的起跳,趴伏与行走都非常小心,刚开始我还能听见她落地的声响,在烟雾起来之后,她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连落地的声响都听不见了。
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设想:她好像是在躲避什么。
这样想之后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变得有例可循了。她时而趴在地面,时而攀上树梢,有的时候侧身躲入狭窄的缝隙…达吉铃的铃声被收住了,她的脚步也几乎听不见。
我还看见了一个很明显的摸索的动作,非常的真实,仿佛她真的看不见东西一样。
这种对未知的小心探索是很难模仿出来的,难道她在这一刻并不在帐篷里,而在一片黑暗中寻找着什么?
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说这种类似于“跳大神”的仪式是真的能通灵的话,我肯定会嗤之以鼻。我之前是完全不相信这些的。
今天真的近距离看到现场,我才明白为什么农村还会有些人把神婆的话当作金科玉律。那种感觉确实是非常不同,你会觉得她似乎真的能和神仙沟通。
萨满跳了一会,突然之间,她非常迅速且警惕地转头,看向了帐篷外。
我心里一紧,觉得这不是个好预兆。
接着,萨满就开始在桌子前的空地中奔跑了起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但是帐篷里还是非常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在说话。我口中的马奶酒已经含得有些温热,现在的仪式变化又很大,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他们安排的内容,就非常集中精
神,总是害怕自己不小心就把酒给咽下去了。
萨满最开始是用双腿奔跑,后来发展为手足并用,像野兽一样绕着神台转圈。她频频往帐篷门的地方看,惹得我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望去。
但是那里就是什么都没有,也或者,有的东西只有她才能看见。
很快,她渐渐地显示出了疲态。在烟雾之中穿行似乎给她带来了一些阻隔,让她没办法像刚才一样迅速地完成动作。达吉铃在刚才一直是没有响的,现在竟然轻轻地响了好几次,声音甚至有
越来越大的征兆。
她刚才在潜入什么地方,现在被发现了。
这绝不是什么表演,萨满的肢体语言都透露着一种生死时速的紧张感。我的心跳也开始加速,我隐约觉得,如果她被发现了,这件事不会善了。
萨满不知道是不是仍然在增加燃烧的草料,蒙古包里以神台为中心,四周的烟雾越来越浓。有好几个她的动作我都没有看清,下一秒达吉铃却飞了出来,被远远地甩到了我左手边的地上。
我差点吓得离开位置,教授按住了我的大腿,叫我坐定。我隐约看见萨满似乎抄起了桌面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做了一个敲击的动作。
闷闷地鼓声响起,那是萨满常用在通灵仪式上的手鼓。她仍在躲避什么,鼓点开始是比较慢的,随后越来越快。原本她在低声吟诵着什么,现在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不再怕黑暗中的东西听见
了。
她越发激烈地拍打着手鼓,用的力道让我都有点害怕它会直接破损。她的眼睛在面具后变得有些模糊,那种奇异的感觉越发明显,我甚至隐约在面具的间隙中见到一种野兽眼睛才会有的红光
一闪而过。
萨满教信奉的神明多以自然神,动物神为主。为了完成仪式,她大概是请了一个动物神上身。而现在,她身上的神灵正在与黑暗中的那东西产生冲突。
教授的手一直按着我的手背,我非常紧张,只能去抓我自己的袍子。萨满遇到的敌人非常难缠,她的身形在雾中来回穿梭,但动作越发迟钝,甚至有几次我看见她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
什么抓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活动。
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萨满,很快,和奔跑开始的时候一样,她又突然停下了。
她停的地方离我不远,她的脸还隐藏在雾气里。那只手鼓却被她举起,平伸到胸前。
她的一只手盖在鼓上,另一只手在鼓下托举着。这面明显有些年头的小鼓被这样伸到了我的面前。
上面的那只枯老的手掌打开,她的掌心,竟然拢着一撮纯黑的毛。
有那么几秒钟我还在疑惑这是为什么,忽然之间,萨满就从烟雾中向我冲了过来。
她新生的头颅上不再有那张欲盖弥彰的面具。那是一颗雄伟壮观的纯黑色脑袋。六只血红色的眼睛均匀地排列在两旁。组成它的线条是扭曲的,奇异的,像一团没有头绪的铅笔画活了过来,
在深渊沾取了一些浓重的黑色。
那些眼睛毫无规律地乱转,在三双主眼的前后左右,沸腾气泡般密密麻麻的小眼在睁开又消失。它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扭曲的,又都是和谐的,仿佛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应该以这副模样主
宰草原。
它的头不再是人类的头了。
那是一颗马头。
它冲着我,仍然在在隆隆地嘶吼着,露出一条蛇的黑色信子,上面滴下了纯黑的毒液。
我的眩晕感一下子就上来了,眼前的一切乱七八糟地闪动着,像电视机出了故障时的屏幕。我快要吐出来了,刚刚抬起手想要阻挡它咬住我,那一口被我含了好久的马奶酒,趁我不注意一下
便流进了我的喉咙。
这一切都发生得特别特别的快,烟气像失去了什么支撑一样突兀地散开,萨满站在中间,她身上支撑她的那种东西消失不见了,她变回了那个老太太,老态龙钟,走路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
她慢慢地,颤颤巍巍地,把那面手鼓放在了地上,然后直起了身来。
“她突然用普通话说。
教授没有任何动作,她在说完这句话后仍然站在原地,过了一会,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她的面具下滴了下来,一滴,两滴,然后哇的一下,喷在了沙地上。
是血。
这个时候教授站了起来。“把人带出去,”他说完,后面的人才开始行动,“成功了。”他说。
其实他们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专业,但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等待一个命令,便有人动起来去搀扶萨满,搬动桌子。
我坐在原地,仍然惊魂未定。教授重新蹲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表现得很好,”他说,可以听出他的心情不错,“我们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她…她没事吧。”
我听见自己说。
教授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笑了。“林先生,她请了马神上身,肯定是会有一定危险的。”他说,“但是,我们当初去找她的时候,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答应了下来,我想,应该也有其他的
东西促成了她的决定。”
“你说,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控制了她?”
我问。
“比那个可怕得多,”他耐心地回答,“你以后就会知道…能操控你的,除了命运,再无其他。”
我愣愣地坐在原地,看他们把萨满抬走。她的面具已经被摘了下来,她的眼睛还睁着,眼白全是血红色的,应该是里面的毛细血管全部都爆裂了的缘故。那张苍老的脸隐约带着一点微笑,平
静而欣喜。
她的女儿站在旁边,帮她拿着那副面具。她的脸上也非常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或许这真的是命运,我想,人的出生会不会就是带着一个目的的?就像是写在你的档案里的一行字,你自己没有办法去看,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但是有人设法看见了,他们了解到了自己的使命,并且,或许,他们对这个答案并不是特别满意。
在这一刻我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我抓住了一种虚无缥缈,又仿佛能让人最终落到实地的答案。每个人都在提出问题,而答案,则是一种美妙的奢侈品,唯有极少数人才能享用。
这些人,或许就是我眼前的他们。

###草
婚礼结束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群人都各自散开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我夹在中间,无所事事地坐着发呆。
在他们的这个队伍里面,接触到核心的这些人都非常的有默契,往往一个不确切的命令,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这种默契应该很难被机械性地训练出来,他们应该是经常搭档来进
行冒险的。
特别是金毛和教授,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虽然行事风格天差地别,但两个人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有几次我见到他们在聊天,肢体语言都很放松,金毛和我说话时都没有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好像是误入了别人的一场演出,有种全世界都把你排除在外的感觉。
我属于那种很喜欢给自己制定计划的人,从小到大我几乎每一个阶段都有需要达到的目的。每个阶段大概要做到什么,重要的决策大概需要怎么做,其实我都有自己的想法。可以说,我人生
的选择权从来都在自己的手上,因为并没有其他人愿意帮我去承担这个责任。
现在来到了这片草原,一切又好像都变了。在面临这种对我来说完全未知的威胁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去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交给别人。
现在我遇到的一切,如果让我解释的话,我还是不自觉地会往草药造成的幻觉以及我的精神问题方面想。但说实话,我感觉其实我还不够唯物主义,因为很多时候我会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是
存在的,我又太过于胆小,不敢去冒险——如果这件事真的存在的话,我可能会没命,所以不如去听他们的话好了。
这就让我根本不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了。婚礼已经结束,村民应该不会再阻止我离开这里,金毛和教授他们看起来也没有留我加入的意思。
那我到底该干什么?
我烦躁地踢了一下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我很少这样找不到方向过。像是期末考试之前看着宿舍里所有人都在紧赶慢赶地复习,你却根本不知道明天考哪科。这种连想要努力都不知道向哪方向用劲的无力感让人觉得非常绝望,也搞
得我有点心烦。
我在位置上坐了一会,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是个旅游博主。
最开始我进医院的时候因为手机找不到了还焦虑了好几天,总觉得手里空空的,干什么都不舒服。现在我竟然都快习惯那种感觉了。他们给的备用机在我手上,我好几天都没有打开过,更是
忘了我最初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现在还是阴天,天边滚滚的都是黑云。帐篷里没信号,我走出帐篷,在外面找了个地方想要看看网站上的账号。举着手机走了半天,才勉强有可以刷得出来的两格信号。
我先登录网站大概刷了一下留言,发现距离上次更新时间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了,网站也在找我,粉丝也在问我,有人在下面说我被绑架去缅甸了,编得像模像样,我给他反手点了一个举报
造谣。
之前拍的视频和一些照片都在云端。我把东西下载出来,随便剪切了一下,做成了一条 vlog 上传,在评论里大概地说了一下自己因为被狼追撞车了,正在内蒙修养,也算是报个平安。
这场旅途其他更惊心动魄的部分应该是没办法透露了,估计等我转型成为灵异故事博主才能用上这部分经验。但我胆子很小,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趟跑过来素材还不太够,本来当初计划好是跟着车队玩五天的,现在满打满算才有约莫一天的材料,拼拼凑凑能剪出两期来就差不多了。我看着天边的黑云觉得还算壮观,别人应该也没见
过,就举起手机拍那片天边的乌云。
草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如果去过就会知道,它给人的感觉是特别直观的。你在城市里看日出日落和在草原上看完全不同,在城市里看这些好像隔着一块毛玻璃,它本身的那种壮观被削弱
得非常厉害。
但是在草原上看,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太阳离你特别近。颜色也特别红。就像你终于抽掉了你观测这个世界的毛玻璃,一切都以更加清晰,更加壮阔的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
连大雨将至时的黑云也是这样。这里的云看起来更低,也更清晰。滚滚的黑边压在人的头顶上,像是有人用笔勾勒出来的一样,连笔画的走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这一幕你很难不产生一些古怪的联想,和《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一样,在这个世界之外或许还有一个世界,而那个地方的人,或者是其他生物主宰着这里,勾画着这里的背景,像观看
沙盒里的玩偶一样观察我们。
我拿着手机拍了好几段视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拍得不太好,没有拍出那种震撼人心的感觉。镜头是会让体感打折扣的,我移动着,寻找着角度,想要尽量还原我现在的感受。
就这么拍了几十分钟,我终于蹲着拍到一张我满意的大片,拍拍裤子上粘的草叶子站了起来。这里气压越来越低,水汽氤氲,闷得人有些不舒服。牧草也长得很高,虽然我穿着长裤,还是扎
得膝盖那里有些疼,让行走也有了一些阻力。
我用手拨着草,往返回的地方走。走了约莫 500 步,却还是没能看见蒙古包。
我隐约觉得我并没有离开那么远,前几分钟我还经常回头去确定蒙古包的距离,后来专注地去拍照之后感觉还能隐隐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绝不至于往前走一段时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四下张望,这边前后左右都是草和云,其他什么人活动的迹象都看不见。
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来了,估计是要出事。
我又拨着草往前走了几步,草刮到了我手背,还刺着手腕比较嫩的皮肤。我开始还只是觉得不够小心,没有理会,过了一会草叶往衣服遮住的地方上戳,我才发现不对劲。
我在原地站住,直起腰来,动了动腿。
这里的草好像长得更高了。
刚才草叶才到膝盖下面,现在大部分的草叶都超过了膝盖上面。高了差不多十厘米。因为还是有高有矮的,所以给人的感觉不明显,所以刚才并没有发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深呼吸,默念着冷静冷静,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重新睁开眼睛。
我很可能像上次一样,被草原的什么东西影响而失去了方向,现在正在往越来越深的草地走去。
我先求助于手机,手机果然没信号了,点开指南针 app,那个东西上的指针打着圈乱转,都快冒出火花来了,根本看不出真正的方向是在哪里。
现在天气非常阴,也看不到太阳,没办法用这个辨别方向。但前面还有一棵树,刚才我拍照的时候这棵比较大的树就在侧前方,在照片里,这棵树一直是在左下角。在右下角则有一片很稀疏
的树林,在这里也隐约可以看到。
为了确认,我打开了手机去翻看相册,和我的记忆的确实是一样的。
有了这个锚定物其实我就有点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有了这两个点确定方向,只要树和小树林在我背后,我往看不见树的地方走,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期间不断地回头看树和树林的位置,来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对的。我果然是距离它们越来越远,大概是在往回走的。
但是往前走了一段我觉得还是不对。
这里的草越来越长,现在已经比刚才我站住的时候又高了差不多五六厘米。远处的牧草一片茫茫,不要说蒙古包,什么的影子都看不见。
脚下的土壤很湿润,大概刚刚被浇透了,鞋底都被那些烂泥一样的土吸着,拔起来都很艰难。我坚持着往前又走了一段,觉得自己的腿非常的累,抬起来都有那种酸痛的感觉,速度被拖得很
慢。
又走了几步之后我再回头,树和小树林离我更远了。但是前面的草好像长得更长,一阵风吹过,像海浪一样纷纷弯伏下来,形成一片翠绿的波涛。目所能及之处,还是什么都没有。
又中招了。
我其实有点害怕特别高的草丛,我以前旅游的时候就去过芦苇丛。那种草丛高到遮天蔽日,几乎在你的头顶合拢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期间还总是听见一些沙沙的响声,但却看不见具体
的动物。如果有东西真的从里面窜出来的话,我肯定会被吓得往别人身上爬。
现在这里的牧草还不算高,但是已经开始有些古怪了。如果我再向前走,很可能会走到那种齐腰高或者更高的草丛里。
草长得很密,像一堵翠绿色的墙,阻力也很大,到时候万一真的有什么窜了出来,人跑都跑不动,岂不是白白送了人头。
我决定先在原地站一会,看看能不能等到有人来找我。
他们给我的备用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牌子,不仅三防,续航能力也很强。我按照之前金毛和我说过的晚上求助的办法,打开强力带闪光的手电筒,拿着在手里挥动,想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看见。
我挥了半天,手臂酸痛,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最后手臂太酸了,只能先放下。天色似乎比刚才更阴沉,站在草丛中间,天全部暗暗地压下来,似乎伸手就能碰到这个世界的边界。
我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后。按照上次开车遇险的情况来看,这种时候大概越跑越容易离原地更远。现在我看到的东西大概和正常人都是不一样的,判断出来的方向肯定也会有问题。
我让自己先冷静下来,但冷静下来之后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越望向天边越会瞎想,觉得有东西藏在云层里,我不敢继续看,只好低头胡乱刷手机,看看有没有信号。
信号是当然没有的,但我剪切的 vlog 在刚才已经发了出去,有七八条评论应该是写得比较早,在我没看的情况下已经加载了出来。
我随便扫了一眼,前面的多是占前排的,都很正常。后面的一条却有点怪怪的。
【你后面是什么?】
这个问句一下子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了起来。我背后能是什么?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
这个 id 我还比较熟悉,属于一个我的老粉丝。她从我刚刚开始做这个不久就关注了我,属于我的第一批粉丝之一。之前她去某个小镇玩,私信问我,我还发了攻略给她,也和她聊过,她
不是这种喜欢开莫名其妙玩笑的人。
难道我后面真的有什么?
我感觉头皮发麻,那份上传的视频还在我的手机里,当时我就简单把几段拼在一起,也没有多做剪辑,就直接出了片了,自然没有看到什么细节。
我点开视频从头看了一次。这条视频里大部分都是风景,有我本人出镜的最多三个镜头,还很多都是连带着拍到的。
我看了第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第二遍我把每个我出场了的镜头全部暂停看了,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难道真是开玩笑?想要皮一下吓唬人什么的?
我把进度条拉回去,看第三遍,还是一无所获。我开始怀疑是我理解错了那个人的意思,现在我一惊一乍的,总是把东西往鬼神的方向想,或者人家指的只是什么网站给主播的头衔也说不准。
我再次点开 App,想要确认一下她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我看见的,是一条全新的回复。
这里根本没有信号,不知道这条回复是怎么发出来的。
我犹豫着,还是点了一下展开回复。
【不是视频里,是现在,你背后】
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恐惧控制住了我的神智。我已经没有办法分神去想这条回复怎么能发到我的手机上来的。这种情况下人类本能的唯一做法就是逃跑。
我拔腿就跑,草地让你每一步落下去的时候都软绵绵的没有支撑,抬起来的时候又全部抓着你的小腿,即便是想跑,速度也没办法快起来。
我非常崩溃,每次把腿从草地里拔出来都要废非常大的力气。我又不是经常锻炼的那种人,依靠着爆发力往前跑一段还可以,一直保持这种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问题是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人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恐惧就会随之减弱。恐怖片里的主角被鬼戏耍多次之后就会想死了算了,反正跑也不怎么跑得掉,自暴自弃的念头一下子就会占
据主导地位。
反正也跑不动了,我想,回头就回头。
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人影。
原本被我用于锚定物的那棵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他把手伸得很高,好像认识我一样,缓慢地挥动着,以沉默呼唤着我的前往。
我几乎一瞬间就想起来公主故事里的那个人影了。公主反反复复地看到它,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将人引向完全无意义的消失。
我的肾上腺素又被激发起来了。那种危险感逼迫着我拼尽全力往外冲刺。我每一步都跨得大得无法再大,但草实在是太长了,我能清晰且绝望地认识到,其实我根本没有跑出去多远。
只要远一点就好了,只要再远一点——
草叶的沙沙声越来越响亮,不只是风,好像有什么掠过草丛疾驰而来。它的速度非常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可以想象得到,它或许仍然在挥着手,或许…它已经准备从背后给我一个黑色的拥抱。
那种感觉非常可怕。你知道它是很糟糕的一种东西,你知道它在靠近你。但是你的腿抬不起来,你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开。
无形的深绿色枷锁将我固定在了原地,我只能在波浪般的绿色中,等待着它的靠近。
我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草越来越长了,就几步之遥,它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腰间。我不敢回头,却也没办法再向前走,艰难挪动几步,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迅速地消散掉。
我不行了。
我清晰地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的没办法跑了。抠抠裙一叄九'四 9 死六叄一
它已经过来了。
我感受到一阵非常混乱的情绪,脑袋一下子觉得特别晕。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潜藏在黑暗里的疯狂都在窥视着我,那不只是一个影子,是成千上万混乱邪恶的影子的缩影。它在不断地靠近,
从草地上掠过,试图直接将我就此吞噬。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发现我甚至连求救都不知道该喊谁的名字。
动物在受到极端惊吓时的表现是不同的,我现在完全陷入了一种僵直的状态。动弹不得,连想呼救都没办法发出声音。我再也迈不动大腿了,到这种地步,即便是转动头颅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随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按倒在了地上。
我像被一辆卡车撞了一样,半天抬不起头来。按着我的那个人非常用力,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竟然整个人都没办法抬起头来,只能把脸贴得离草地非常近。
“那个人一只手按着对讲机低声说。
“别动,我带你出去。”
是陈宣的声音。

###路
我的心其实一下子就放下了一半。
我根本不知道教授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也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是他的接近的感觉并不让我抵触。特别是报号码的这件事,让我莫名其妙觉得他应该是来救命的。
我想和他说一下现在的事情,但他按着我的时候非常用力,我都快被他揉进泥地里了,嘴巴都张不开。
“听我说,“他说,“我背你,但是我们都不能看,把你的眼睛闭紧。”
我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但服从他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让我一下子闭上了眼。
“等下你到我背上来,”教授也伏低身子,他似乎是怕我突然间跳起来,他的这个力气,让我觉得是威震天正在按着我,“最重要的是不能看,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但是其实心里很没底。
每个人应该都听说过一些这样的故事,大概是某个人叫你不要回头,你回头了,然后一系列糟糕的事情就此发生。看故事的时候肯定每个人都在想故事里的人实在是蠢得可怜,像是刻意为了
剧情推进发展的炮灰一样,死得是完完全全毫无价值。
但是真的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才知道“不回头”“不要看”这个简单的命令到底有多难做到。回头察觉某些危险简直是刻在 DNA 里的,你是在跟你的本能作斗争,一旦稍微松懈,便
会一败涂地。
教授把我背了起来,我死死地闭上眼,两条手臂拼命环着他的脖子。他背人很熟练,不知道背过多少个这种误入歧途的年轻人,现在用手托着我,还拉了一条背带把我捆上两圈,我几乎在他
背上动都动不了了。
“等会你可能会听见什么,”他说,“通通不要理会。”
我连着嗯了好几声,把他抓得特别紧。
他站起来,低伏着身子,开始奔跑。
他应该也是闭着眼睛的,但是这根本不影响他的速度。他跑得特别快,好像根本不在乎脚底下踩的地面是怎样的,有几次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可能是踩到了比较滑的地面,陷了一下,又很快
地调整过来步子继续往前跑。
我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均匀的,甚至是有些平静的,和风声一起传到我的耳边。他应该是特地练习过长跑呼吸方法,在负重的情况下也非常有节奏,甚至让人觉得相当专业。
陈宣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无论是他的名号还是他平时做事的风格,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成为一个场景中的主心骨,很快就能让混乱的一切安分下来,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领导能力。
我们跑出了一段距离,他像在草上奔跑一样,似乎根本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我伏在他背上,本来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之后,却渐渐注意到了一种不是很响亮,但很突兀的脚步声。
那种声音就是脚步声,现在土地上比较潮湿,踩在地上抬腿的时候就会发出那种黏腻的声响。但我们身后都是高高的草地,想要直接踩到地面应该也不太容易。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种踏过草的脚步声是非常慢且干脆的,虽然连续不断,但每次脚落下的间隔都有至少十几秒。像是有人在散着步,却能轻轻松松地坠在我们后面,甚至不需要快步行走。
这个东西的步伐一定非常大,我又开始密密麻麻地出冷汗,那就是说,它的体型应该也不会太小。
我不敢细想,风打在我脸上真的特别疼,耳朵都快给我剜掉了。我不敢松开手,只能本能地紧紧贴在教授背上。
他把我往上颠了颠,我对他来说应该是还算轻的,他背着我对他自己的行动能力并没有影响。他和金毛的运动能力简直是怪物级别,我想追上他们就只能靠做他们的人肉背包。
风呼呼地吹,那种断草的味道非常浓重,还有土的腥味也越来越浓,甚至有一些草叶扎到了我的脸上。我们不像是在往出口跑,更像是越走越里,进了草甸的深处。
“那个味道!”我在风里拼命贴近他的耳朵,“越来越重了!”
教授没有回答我,他和见到了一个特别明确的目的一样向前狂奔,不知道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还是听见了但不方便回答。
这样奔跑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我怀疑他保证这种速度并坚持不了太久。现在他明显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来救我,我也想要帮上点忙。
“我能不能帮你?”我在风里喊,“我想帮你!”
“别动。”他说。
我伏下身没有再动,他又往前跑了一段,速度稍微慢了一些。
“可以睁开眼睛了。”他突然又说。
这个时候我是没有什么自主反应的,他的声音和语调跟刚才那句话一模一样,他这么说了,我就睁开眼睛看了。
面前的草丛差不多已经一人多高,中间有一条非常细非常细的小路。小路蜿蜒曲折,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只有一波高过一波的绿色草浪,沙沙作响,遮天蔽日。草叶子都比我刚才见到的
时候感觉都粗壮了许多。
小路上面草叶交错,但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灰白的底色。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教授可以跑这么快了,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在草丛里穿行。
那条路是一条水泥路。
在草丛里面,竟然有一条修得特别平整干净,像是从其他地方截下来 P 进去一样突兀的水泥路。
这条路的颜色和形状都很奇怪,我看不清它通往哪里,却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想法。
我一下子想到了以前分析爱丽丝梦游仙境这个故事的一个视频。里面说爱丽丝跳入了兔子洞,那个洞的效果就是把人和物缩小,兔子洞里的那个“仙境”也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一个充
满古怪规则的小世界。
视频分析得头头是道,特别引用了爱丽丝和柴郡猫的对话,讲的就是爱丽丝问柴郡猫她要去往哪里,而柴郡猫说她往哪去都无所谓,但只有一直走才能到达那个地方。
最后爱丽丝回到了现实世界,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一个梦,这似乎是最方便,最好用的解释了,如果我要和后人说的话,我也会把这一切解释成一个梦。
所以,现在看来,这个故事的灵感或许来自于一些人的亲身经历,被作者加工后化作了一个风靡世界的童话。
它的本质,很有可能就是一次与现在类似的接触。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绿野仙踪里的黄砖路,还有现在我们脚下的小路,都是一个通往异世界的序章。而如果不小心进入了异世界的,或许它还能带你回到自己的家中。
所以并不是草越长越高,而是我们陷入了深层的接触中,人的体型也随着对这些异常事物的接触变化了…?
我非常疑惑,不知道这种猜测有没有道理,就还想要细看一下。
但两边的草叶突然像活过来一样簌簌作响,我没有反应过来,它们就突然间一下子躁动了起来,变成了一锅翠绿到让人窒息的沸水。
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带着生命的绿色就在飞快地吞没着那条灰色的小路。草墙向我们飞速压来,在移动的同时也在拔高,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波浪般涌动的草浪不断向前,疯狂地想
要碾碎我们。
“闭上眼睛!!”
教授厉声吼道。
我又赶忙闭上眼,草生长的声音非常嘈杂,零零碎碎的拔高伸展声带着古怪的音调,像有人我耳边窃窃私语,忽远忽近。我吓得感觉眼泪都要出来了,跟小学课堂上被骂了又不知道自己做错
了什么一样,整个人的脑子都因此停转。
但是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我被骗了。
教授仍然沉默着奔跑,但是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知道是小路消失还是草丛疯长造成的。
“不能再睁开眼睛了,”过了一会之后,教授说,他的呼吸已经有点乱了,“否则我们会死在这里。”
我的脑袋很乱,而且非常非常自责。我总是被古怪的东西欺骗,很明显叫我睁开眼往后看并不是教授的指令,这条路可能只能在被蒙上眼的时候行走,一旦被见证,它就会像现在这样消失。
而我被诱导睁开眼,很可能就导致了这条路的消失。
“对不起,”我磕磕巴巴地在他背上道歉,“我听到你说让我看,我被骗了…对不起。”
教授没有说什么,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人我也会很生气,甚至他现在把我扔下我都无话可说,我理解他的想法。
但是他没有,还是带着我这个累赘。接下来的奔跑再也没有那么顺利了,在被我看到之后,那条水泥路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变得特别特别的窄,草叶全都扎到我身上来。教授几乎是靠身体挡
开来通行,两边的叶子倒伏,摇摆着阻碍我们的前进。
他往前走了一段,速度渐渐地慢了。过了一会,他停下了脚步,把我放在了草地上,让我坐下。
我还紧紧地闭着眼睛,他的手从我身上撤下来,我在空中抓了他两下,没有摸到人。
我相信他不会把我扔了,但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有点害怕。我正准备开口叫他,就又摸到了他的衣摆。
“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说,“路已经走不了了。”
我睁开眼睛,这里是草甸中央,这一块的草似乎被割断了,变成了大约有两三个平米的一片空地,地上都是短短的草茬子,周围被长草紧紧围绕,不知为何空出了这样的一片地面。
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教授穿着的衣服。他没有戴眼镜,穿着一身非常利落的冲锋衣,身上粘着许多草叶,甚至头发上都有草的碎片。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张了张嘴,想要再次道歉,却喉咙干涩,没能说出话来。
我真是不应该卷进这些事情里来的,我早就知道了我根本没有那个心理素质,还总是招惹上奇怪的东西,每天除了拖后腿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教授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有生气,”他一直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现在也如此,“这不全是你的问题。”
我觉得说再多对不起都没有用,事实上我是拖累了他,他如果不进来救我,把我扔在这,他肯定不会涉险。
“我…”一一零三起久留八二一,看后偏
我不想找理由,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了一会,都没说出下一句话来。
“你记得我说的吗,”教授说,“你比较敏感,所以你会更容易受到这些事情的影响,这是天生的。”
“但是这种情况下,要学会辨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继续说,“时刻提高警惕,不要轻信。”
我勉强点点头。我很久没被人这样说过了,那种感觉很复杂,你知道他是对你好,也知道你做错了事但是他没有怪罪你。但是就是那种对你好的感觉让我特别不适应,我的人生是蛮失败的,
很少人会这样顾及我,为我找理由回避责任。
在那个时刻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觉得自己精神很疲惫,像是回到了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时间,有的时候就想要毫无意义地崩溃流泪,这些东西就是这样影响人,把人逼疯的。
教授看着我,他把自己肩膀上的草叶弄下去。“刚刚接触这些,你的表现已经不错了。”他说,“我们会找到路的。”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他走过来,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一根能量棒,塞进了我手里。
“吃掉,”他说,“继续找路。”
我说了声谢谢,接过能量棒开始吃。
教授是个很好的领导,他的精神是非常稳定且强大的,这使得在完成一个目标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很少陷入内耗中去,而是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一起努力走出困境。
他是个美国队长一样的人物,温和,包容,比金毛好很多倍,这让我觉得和他结婚也没那么糟了,甚至可以说是我高攀了。
我们吃完之后又坐了一会,教授站起来,环绕着这块空地的四周走了一圈。
“只能一点一点探了,”他说,“等一会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
我把剩下的能量棒赶紧咽下去,点头。
教授似乎不太放心,我在他这里已经信用崩溃了。他拉起我的手,示意我和他十指相扣,然后拿起刚才用的背带,把我们的手捆在了一起。
我们就以这个姿势拨开草丛,继续去找路。
我跟在教授后面其实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前面披荆斩棘的力道都是他所承受的,我只需要像跟着头雁飞的小雁,跟在他后面走就可以了。
他的体能被那一根能量棒补充了上来,现在走得照样很快。我之前一直被他背着,也还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其实在草丛中行走是非常影响人心态的一件事情。周围的景色都一模一样,你根本没有办法分辨你到底在前进,还是在原地兜圈。
草叶扎极了,把我的脸都刮出了血痕。教授走得很快,比起我跟着他,其实更像是他拽着我,我们一前一后,噼开草浪,穿行在翠绿的碧波当中。
突然,他停了一下,我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做了一个手势,很简明扼要的“后退”。我和他一起渐渐向后倒退,在前方的草叶合上之前,我隐约看见了让教授不再前行的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
倒吊着的。
尸体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红黑色的格子衫加牛仔裤。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没穿鞋只穿着袜子的脚尖笔直地伸向天空,头却在草丛里面,像有人倒提着他,在草里蘸了一下。
教授带着我,我们两个后退了几十步,他飞快地转身,拉着我往另一个方向去。
然而还没有走出一百米,他的脚步就又慢了下来。
又是一具尸体,身高比草丛要高一些,估计有两米左右。他的身子完全被草淹没,头却能轻松地露出草面,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你。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敢打扰他的判断,只能低声问他。
“有的时候会这样,”教授说,“这些尸体不是人的,只是像人而已。”
“…这是一种像人的东西?”我说,“是死了吗?还是还活着?”
“这些尸体从来没有活着过,”他说,“这些只是'尸体',如果要说的话,是一种类似于路牌的东西,出现得多了,说明它正在指示着什么。”
我根本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我们又换了个地方,过了一会,前方又出现了一具穿着棕色外套,四十五度角斜着身子,只露出一只抬着的手的尸体。
教授直接又换了个方向,我跟在他后面走,觉得肚子里非常不舒服。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那么多尸体,是谁需要用这个做路牌?这种东西根本没有任何逻辑或者切实的作用,它的存在仿佛只是
为了存在,没有任何的合理性。
我们向着没有尸体的地方走,后来又遇到了一具在草丛上凭空躺着的尸体,和像稻草人一样伸展开双臂的尸体。教授把它们都绕过了,我们向前走时,确实觉得草越来越矮了。
看来尸体确实是路牌,只是指向的是更糟糕的地方,只有不按照这个路途走,最终才能离开。
我们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草的高度越来越矮,终于降到了胸口以下。我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很小的黑点,再继续往前走才发现那竟然是蒙古包。
“我们快到了!”我说,“我看见了!”
“慢一点。”教授说。
明明是他拉着我,他的脚步很快,说完这句话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我快步跟着他,向着蒙古包的方向走去。
眼看着蒙古包越来越近,那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楚。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脚步声并不一定是步伐很大的东西才会发出来的,如果尸体每隔一段路就出现一具,循环往复,估计也可以
发出类似于走路的声音。
所以这片草甸里全部都是这种诡异的尸体,而刚刚我们走在水泥路上的时候,也正是它们跟在我们后面。
我赶紧加快了脚步,教授在前面走得特别快,除了那只手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的联系。他七拐八拐,不知道在尝试着绕过什么。我踉跄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身影就一下子消失了。
我以为他是摔倒了,正准备伏下身拉他,却发现自己被牵着的那只手是一直向后的,这个转变非常自然,跟电影里的那种顺滑的镜头一样,我甚至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我回头望去。
教授站在我的后面,他攥着我的手,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脸色都是苍白的,眼睛半阖着,大概是在强撑着不丧失意识,嘴唇都有些发颤。
而在他身后,草丛之上,倒插着密密麻麻的十几具尸体。他们的头被草丛淹没,只剩下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的身体,直挺挺地立着。
就在我看着的时候,在我们不远的地方,一具穿着军大衣的尸体又被凭空插入了草丛里,发出像脚步声一样的压倒草叶的声音。
我死命拽着教授继续往前跑,跑出十几步之后,我突然脚上一滑,摔了一跤。
他也被我带着摔倒了,我们俩滚在一团,挣扎着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提住了我的后脖子,把我硬生生地拉了起来。
“Fuck,”金毛说,“来人!在这!”

###遗言
我隐约记得是金毛把我们抓起来的,那个时候我的体能透支得厉害,有点站不住,金毛叫人来,把我和教授都从草丛里扛了出来。
我们距离蒙古包非常近,被带出来的时候手还捆在一起,金毛硬给拆开了。
我一直想要看看教授怎样了,他被拉着带出来的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努力捏了捏教授的手,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一放手,他的手指就从我掌心滑走了。
我挣扎着想要回头,那边手脚利落的几个人已经把我抬上了担架。金毛高高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走去了教授那边。
他的眼神很冷,是不加掩饰的漠视,像扫过一个物品而非看人的表情。我其实早有预兆,看到那个眼神却还是愣了一下。
和我之前猜的一样。他就是那种表面上很热情,实际上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漠不关心的那种人。这种人其实很有欺骗性,每一个了解他团队的人很可能会第一个选择跟他接触,一开始他表面
上的功夫做得很足,随着时间过去,你会发现他并不在乎你,大概除了教授之外,其他人在他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走得很快,我本来想开口问问,周围的人却没一个理我的。他们把大概是带吸入麻醉的面罩按在我脸上,我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只用了八分之一秒就昏迷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回到了蒙古包里,天色已晚,这里和我离开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看起来像是个重症患者,躺在移动病床上,身上连着好几根线,一动就哔哔哔直响。
我不敢自己去扯,还没开口叫人,那边人已经来了。
金毛靠在蒙古包的门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用非常审视的目光端详着我。
“教授怎么样了,”我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比想象中的更沙哑,讲句话就疼得发慌,“他还好吧?”
“比你差一点。”
金毛说着走进来,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他看上去容光焕发,姿势也非常放松,不像是死了人的模样。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教授可能问题不大。
“林江淮,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厉害的,要不要加入我们啊?”
金毛的语气轻松,他又戴上了那副面具,还假装慈爱地拍拍我的被子,手就放在那不挪开了。他的手很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浑身发凉,我有点嫌弃,但又不好明显地把他甩下去。
“不要,”我说,“我真的受不了这些。”
他看着我,又是那种观察的眼神。“老陈很看重你,”他说,“一般而言,他需要的东西我们都会尽力给她搞到,这就是助手的工作。”
金毛看起来也并没有特别的有助手的样子,但我确实相信他们这个团队会以教授的想法为转移。这句话说得很暧昧,让我怀疑他会不会为了留下我采取一些非法行为。
“我能去看看他吗,”我决定绕过这些,“他是什么情况?”
“不是很理想,”金毛把椅子拉近一点,我觉得莫名其妙,往后挪了一下,“我有点事情想要告诉你。”
他说的语气很认真,表情也不再是笑嘻嘻的。我隐隐有些预感,这些话他要现在告诉我,肯定是想要改变些什么。他们需要我继续留下,最优先的改变项目自然是我恨不得马上从草原上逃走
的想法。
“我…我很感谢教授还有你们,”我斟酌着说,“我不是不想帮你们,我只是…我接受不了那种刺激,今天的那些尸体什么的…我一想就头疼。”
“你见到尸体了,”他不知道抓住了个什么重点,在那里若有所思,“老陈去救你是对的。”
其实我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当然知道教授是拼着危险来救我的,我还差点害得他也没办法离开也是事实。但是无论我多么知恩图报,有些事情我也是真的没法做。
他们管我要一千万我这辈子拼了命都会还,再让我去涉险就相当于将我凌迟。我本来就精神虚弱极了,这样下去不死也疯,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更何况,我觉得我也没有真的那么不可或缺,我对自己还是有数的。
我自己想着,没说话,金毛看着我,又笑了。
“你知道我们经常说的那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观察我细微的反应,“我觉得你一定很好奇。”
他赌对了,我确实非常好奇。
几次出现那串数字都是在非常奇怪的情况下,我已经听到了好几次了,但刚才那次是第一次遇到教授亲口说出这串数字。
这串数字一定有一个特别严肃正经的作用,不然在十万火急的时候背毫无关联的一串数字,想都知道不大可能。二 1 群,還有其他 H 篇
我张了一下嘴,但又马上把嘴闭上了。
不要好奇,不要试图探究,我默念,有些东西会加深接触,而比起接触那些怪东西更可怕的是我自己的内疚心,我怕他一说出来,我就会别无选择。
金毛得到了恰当的反应,他很满意,甚至有点志在必得地继续讲了下去。
“很久以前,我们发现了一件事,那些东西有的时候会学我们说话,完全扭曲我们的意思,然后用这些东西去骗更多的后来者。”
他讲了个例子。他们为了不一次性全军覆没,基本上每次都是分批的。有一次探秘的过程中,队伍分作六批进入一个地方,后面的人询问先遣队伍里面的情况,得到的回答全部都是安全无事。
他们一批接着一批地进去,直到最后一批比较有经验的领队人察觉了事情不对。进入的人语气有些古怪,与上下说的话不太能链接得上,像是从一些话语里面截取出来的,尾音断得特别突兀。
他多次联系里面,里面给出的回答十六次全部都是非常正常的。他把里面的内容录了下来,相互对比,发现第十七次的话和第八次是一样的,语气和声调都一模一样。
有东西截取了他们之前说的内容,加以改编,变成了诱惑自己人进入陷阱的诱饵。
后来还有几次,后面的队伍进入之后前面有人逃了回来,他们说自己是一直在说危险不要过来,但是他们在对讲机里的声音却说的是“可以前进”。
于是他们必须要找到一种能运用对讲机判断离群者的身份,判断传递来的信息到底是真是假的方法。
“就是那串数字,”金毛说,“当初这个研究老陈也参与了,他算是里面的中坚力量。”
这串数字并非随机的数,而是他们在各种地方探索时得到的一种“表层答案”。有一些进行接触的人失去了部分记忆,或者行为举止变得古怪,在特定情况下他们会给出一些数字,他们就会
把这些数字记录下来。
他们可以确定这些数字的组合是非常贴近于他们所寻求的答案的,因为其他的那种东西无法篡改里面的人任何数字。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只能截取重复播放,却不能将数字中间内容作任何
改变。
“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运行的万物都有一个底层逻辑,而这个逻辑是可以用数学来解释的。当时他们获得的可能是一些特别简单的问题的答案,比如说为什么会出现某个物种之类,可
以总结为一串小的数字。而更深层次的,整个世界的真实,则没那么容易获得。”
“但是问题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问题是什么,我们只能用这个办法来影响想要阻挠我们探索的东西,具体问题是什么,目前还没有人找到,”金毛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吧,老陈是个数学教
授,只有他那种人才能搞得了这个。”
听了这段话其实我第一时间注意到教授竟然是学数学的。我其实一直以为他是什么民俗学家,才会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虽然想是想不到,但知道了答案之后又觉得特别符合他的气质,他
确实很适合这个职业。
《银


























另》,





河“而它也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和这群人一样。
























金毛继续讲下去。他们思考了很多种方法,最终教授和其他人合力之下创造出了一种最合理,也最便利的办法。
“就是现在的那串我们常讲的数字,”金毛说,“其实它是一串密码,需要用特定的办法解析。虽然不是很长,但里面包含了很多信息,有这次行动的编号,参与者本人的编号和具体信息,
还有想要传递的简短内容,一般都是'危险'、'不得前进'、'前方人员已经遇险'等等,信息越多,就越能帮助外面的人进行判断,减少伤亡。”
“或许聪明的你已经发现了,”金毛笑着说,“这些信息要被压缩在里面,是需要一定的公式进行解码的,错了一个就全盘皆错,非常麻烦。目前我们自己的人里能口算出具体信息的只有老
陈和另外一个女的,她是那种自闭症天才,能口算圆周率后几百万位。”
“我们这些普通人,一般是在参与行动前通过机器算出几个最有可能的组合背下来,如果有需要就可以直接用。”
“况且,这种东西传递的信息说实话也是比较有限的,我们一般用不上。只有我们判断已经特别危险的时候才会使用。”
“所以这串数字有个别名,就是'遗言'。”
我大概是做了“糟了”的表情,金毛几乎已经要大获全胜了。
“林江淮,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呀,”他对着我低声说,“我和老陈搭档这么多年,他就说过三次遗言,前两次都是落单找不到任何出路。一般这次这种他已经预判非常危险,存活难度很高的
情况,他很少会再涉入。”
“虽然他平时还挺经常心软的,但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确实不多,”金毛又拍了拍我的大腿,“你可以一走了之,老陈就当救了个白眼狼。或者你也可以继续帮帮我们,我们现在已经离真相
很近了,只要找到东西我们就撤,不会让你继续涉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三十分钟前我是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和他们一起做任何事,但现在我真的没办法拒绝他们的这个要求。
我不知道那串数字是教授的遗言,那这样看来的话,我之前在对讲机里听到的,以及萨满在仪式上说出口的,可能都是某个人的遗言。
这个答案真的这么重要吗?值得以这样的决心,情愿在任何一个时间点舍弃生命都要获得它?
金毛看起来好奇心很强,教授看起来很喜欢钻研,但这都不是他们用生命去做这些事的理由。一定有什么让他们非要知道这些不可,即便是死去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去寻找这个答案,”我问,“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
金毛深深地看着我。这个问题我问对了,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些和平日里不一样的东西。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他回答,“特别是快没命了的时候,我会觉得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事后,我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其实比起我们在追逐它,更像是它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他说,你可以理解为我们被选定了,在你的人生轨迹里,寻找真相是你出生时就被刻入命运的。无论你去到哪里,成长为怎样
的人,最终都会有一件事情令你踏入漩涡,绕都没办法绕开。”
“所以我也算是被选中了吗。”
我说。
“我们可能只是贴边,”金毛解释,“你的人生轨迹完全是碾着漩涡中心过的啊。”
我很烦他,但这个帐篷是他的,我又不好把人踹出去。我们又聊了几句,他看出我有所松动,非常功利地说要带我去看教授的情况。
我清楚他是双管齐下,讲完道理就用搭档卖惨,力求把我一把拉入伙。我其实也有点担心教授的情况,他脸色苍白的样子总是在我脑子里晃。他这么说,我也就点头跟着他去了。
他带着我走出去到另一个帐篷,里面灯火通明,隐隐约约看到好几个影子在忙碌。
“你自己进去吧,”金毛说,“老陈有时候还挺要面子的。”
我自己走进去,刚撩开帘子,一股血腥味就扑面而来,把我呛得咳嗽了两声。
蒙古包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坐在正中间病床上的教授也转过头来望向我。
他赤裸着上身,从脖子到手臂好多地方都贴了绷带。他穿着衣服看起来没那么壮,但肌肉量应该和金毛差不多,怪不得能够背着我跑那么远。
“那个…我来看看,”我说,“你…那个,陈教授,你还好吧?”
教授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他们先走了。一个不锈钢的手术托盘被放在了台子上,上面是三四根翠绿的长草叶,被血浸得呈一种饱和度高到眼晕的红绿色。
“…这是什么?”我觉得有些恶心。
“钻到血管里了,不过大部分都被拔了出来,”教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我不是很会关心人,这种时候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他。我坐下的时候他给自己手腕上打了一下绷带,非常利落地用牙齿咬上,根本不需要我插手。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这个开头,“害得你这个样子。”
他没有金毛健谈,看着我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
“不主要是你的原因,”他说,“是我考虑不周。”
我们又安静了下来,气氛有点尴尬。
我很想直接问他为什么要拼命来救我,但我又不愿意听到他说这是为了他们以后的计划,虽然我几乎肯定这就是真实的答案。
我是会想很多的那种人,我愿意为了他们的计划陷得更深,不过我不希望他们只是把我当计划的一环。这可能有点痴心妄想,但我是控制不住我渴望被团体接纳的心的,心理医生说是因为我
从小就没有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教授主动问了我当时的情况。我简单说了,他若有所思。
“我和你看到的不一样,”他说,“从修整的地方出去之后,开始是我拉着你的,后来是你在一直拽着我。”
“我没有看见任何尸体,也没有走在你前面,你突然开始倒退着走,我怀疑是你看到了什么,也只能跟着你一起倒退着走。我叫了几次你的名字,你都没有反应。”
“我觉得你可能是进入了接触的状态,但当时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越走就越觉得疼,每一步迈出都很艰难。”
他转过头,用眼神示意我看碟子里的草,“后来我发现是草从我的衣服缝隙里钻进去了,它们没有袭击你,但一直往我的血管里钻。”
“那…你现在还好吧?”
我打量着他,发现他看上去脸色好了很多,大概是草叶被拔除之后影响小了一些。
“基本上都拔掉了,”他说,“还有一些钻得比较深,可能晚些时候要手术取出来。”
他的平铺直叙比金毛的话更让我招架不住。我简直是无法控制地觉得这是我的问题,并且我无意中让他承受了这个后果。
道歉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支支吾吾抓耳挠腮的样子不是很好看,教授望着我,似乎在等我问下一个问题。
我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没事的话…我不打扰了,”我说,“你好好休息。”
“是不是周跟你说了什么。”
教授叫住了我,有的时候他是可以相当敏锐的。
我刚想摇头否认,他就又补了一句。
“我去救你,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他说,“如果一般情况下我判断能救,都会去救,这个决定的结果当然是我自己承受的,你也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我确实希望你加入,但我也理解你会担心遇到更多危险,”他说,“所以我并不强求,你可以明天离开,我会给你安排车。”
我停住脚步,重新转向他。
“周先生告诉我遗言的事情了,”我说,“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觉得…”
“你不用觉得压力很大,”教授笑了一下,“报遗言是我个人的习惯,其实这次我还算是有一些把握的。”
他根本没有这个习惯,不是金毛透露,我就被他骗过去了。
“我加入,”我说,“我其实也有点想知道你们找的答案。”
我也骗了他,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的加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答案或许是其中之一,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如果是在其他地方遇到他的话,我觉得我会很快和他成为朋友的。

###人祸
我算是正式加入了他们。
我还在想会不会有一个新员工入职仪式什么的,结果他们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所有人都没空理我,忙着收拾东西,打包行李,一大群人哇啦哇啦的。
我看见之前的那个火车上的大叔,还和他说了几句话。他说接到的命令是他们要撤离,只有十几个人跟着继续留在这里,其他人必须马上走。
“可能是太危险了,”我说,我也想不到第二个原因,“你们回去也小心一点。”
大哥又和我扯了两句,他们很快地开始装箱,搬下来很多大箱子整齐地摞在一起。我看到他们已经有人准备上车出发,就没有再打搅,和他们告别了。
和我猜想的一样,外界探索的时候他们会雇佣一些壮劳力,等到需要深入,他们就会遣散这部分人,带着更精英的自己人往里走。
另外的那些人正在搬箱子,我听说他们准备在原地休整八个小时,然后再继续开拔往无人区的深处走。
这八小时也不是必须的,主要是因为教授受伤,金毛不知道跑哪去统筹全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干嘛。
我又去看了教授一次,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刚好去的时候他在自己给伤口换药,那些拆下来的绷带上都是血,看得我眼晕。
我本来想说要不要多休息一下,看他没事人一样的样子也不好说出口了,只好问了问他身体里草叶的情况。
“还没能取出来,”他说,“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很接近答案了。”
我和他相对无言片刻,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个我想知道的问题。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说,“我其实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具体要做什么。”
教授抬头看我,我被他看得一激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给我的感觉和金毛不太一样。金毛跟谁都很熟,但事实上他跟谁都不是特别熟。你身边要是有这种人的话你会有体会的。他和所有人都大声打招呼,谈笑风生,但到最后如果你真的出了什
么事,他马上扭头就走,假装不认识你。
但教授是那种平时不怎么和你套近乎,见面就点个头的老朋友。但凡你有事,说一声,他却都会帮你解决。
总之就是,靠谱。
“之前周有没有告诉过你,”教授说,“我们这次的主要目的包括几个,除了需要处理探险队进入地下工事后失踪的事情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去找到底下工事里的一件东西。”
我点点头,他确实提过,“是一个盒子?”
他嗯了一声,转身从旁边拿了一份文件,摊开来给我看。
上面有一张特别模糊的黑白照片,隐隐约约看起来是一个盒子。盒子放在一个很暗的环境下,有什么东西把盒子挡住了一半,只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盒子,上面有点装饰,其他的一律看不出来。
“我要先向你道歉,”教授说,“这次我们是依靠着你的帮助,才最终获得了更深层次的接触。”
他的语气很认真,真的会让人误会他欠我什么。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介意,我已经猜到了百分之九十,他们的目的明确,莫名其妙的去救我结婚肯定不是因为爱情。
“我明白。”我说。
不计较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能真的太计较。我知道我的运气,要是没遇到他们,结果可能会更糟糕。
“我们这群人驻扎了两周左右仍然一无所获,”他说,“后来你撞倒了公主幡,我们才遇到了事件,逐渐摸到了边缘。”
“接触就像是一种污染,只有处在其中的人才能看到更多你需要看到的东西。之前我们隐约确定了工事所在的地方,但是一直摸不到门道。”
“你比较敏锐,”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非常诚恳,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所以…需要你…和我们一起行动,如果观测到任何异常,都及时告知我们。”
“好,”我答应得特别爽快,“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样?”
“顺着线索继续找。”
教授低着头,拿了一张图来圈画几下,递给我看。
“据消息称,盒子就在地下工事里。地下工事在文件中是有准确位置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它还会移动?”
“应该不是它在移动,是它里面的东西带着它一起移动。”
教授又翻了翻,他从文件堆里找出了一份单子,上面是拓印的一份古籍,我不是很有文化,看不太懂。
教授告诉我这个是一本流传范围比较小的志怪故事书,里面有一个故事,叫“木椟”。
故事非常简单,换成古文就几竖行字。大概说的就是有一个人,他捡到了一个木椟,打开之后发现木椟底下的中间有一个小洞。
这个洞很小,大概也就指尖那么大。他扔了几粒小米进去,却并没有从另外一边掉出来。他又找了根针扔进去,还是没有从另外一边掉出来。
他有些好奇,眼睛凑上去看,那根针却从洞里飞出来,直接把他戳瞎了。云游的方士听说了这个故事,说这个木匣子是不祥之物,把它收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盒子。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盒子,盒子后来传到了内蒙,内蒙的某一代可汗有使用过盒子的传说,但随后就发生了狼灾,盒子丢失,”教授说,“日本人找到了,估计是获得了什么消息,把它
存在了地下工事,现在应该还在那里面。”
“你从接触中见到过门,很多人都见到过这类代表着通向未知的通道。但是它们大多数都只会在特定时间出现,其余的时候都是不可见的。”
“这个盒子里存在的洞则不一样,它是稳定的,一个联通这边和那边的入口。”
“可以这样打个比方,”他拿起旁边的一个打火机,“如果这种东西是仅仅有人见过,或者是在文献资料里有记载,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真的把它摆在你的面前,供你随意研究…”
他把打火机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咔哒一下。
“那么,我手里的这个,它的价值就非常高。”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盒子里的那个稳定的洞,就像是这个打火机。它不会随意消失,不需要特殊条件才能看到,如果我们能拿出来,那把它放在现在的高精尖实验室里进行研究,我们迟早能知道那些洞、那些门
和那些连菩提到底通往怎样的地方。该篇取,自,裙,四六三壹
也就是说,那个盒子对他们的价值几乎是不可估量的。
教授在说这些内容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他一直看着我,那种眼神我明白,在金毛的眼中我见到过一样的情感。
那是一种不计后果,誓不罢休,不死不归的狂热。
教授是比金毛温和稳定很多的,所以他能做主要领导,而金毛是个副手。不过他的内核和金毛一样,都是狂热的疯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真的用命去赌看起来完全不可能会得到的一个答案。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在这次结束之后,你们还会找我吗?”
教授顿了一下,“其实,宏观叙事上来讲,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世界的最终回答而做这些事,”他说,“但从我们每个人出发,我们都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你自己的答案,或许你也会来找我
们。”
“自己?”
教授非常有耐心,也有可能是他现在体力不支,没办法去继续之前的研究,只能和我聊聊天。
“我其实也在寻找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答案,”他说,“周也是,我们都是在某个时刻,接受到了一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
我几乎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呼吸声,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也很想知道它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问他的话算不算僭越,他身上肯定发生过差不多的事情,这件事情让他开始走上这条路,其意义大概和我遇到呼吸声差不多。我能理解,这个过程肯定是非常痛苦的,他不主动说
的话我不会问。
我们两个经常聊着聊着天就冷场,现在我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教授也没有说话,他垂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如果我问你经历了什么,你会生气吗,”我说,“就是,只是在聊天而已,我也没有其他意思。”
教授抬起头来,他明显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迅速补充,”其实我也不是必须要知道,就是顺口…”
“可以,”他说,“很少有人这样直接问我,但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在年轻一些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一个非常知名的人被刺杀了。”
“这个梦的情景非常真实,乃至于第二天我以为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但在我找人确定的时候,他们却说这个人仍然还活着。”
“直到十天后,这个人真的死了,具体地点,死亡原因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
“在这之前,我是个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这里开始,我就开始隐约察觉,这个世界的运行是有更深层次的规律的。我很幸运,通过这种方式窥得了一角。”
“当然,也有些后悔,”他叹了口气,“我本来是可以有机会阻止一件非常恶劣的事件的发生的。”
“自那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找到最终的答案。”
他语速不快,像是讲故事一样讲出了这个事情。不过我能理解,一个人从小到大塑造的世界观全部崩坏,中间的过程肯定是非常痛苦的,一些比较钻牛角尖的人直接疯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太会安慰人,教授和金毛也不太一样。和他相处我还是有些拘谨的,感觉说话稍微随便一点会被他讨厌。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他的气质太像是大学教授了,我是那种很在乎老师评价的
人。
“以后你们肯定能找到的,”我只能说,“这次估计也…应该会顺利吧。”
教授看了我一眼,我隐约算是在他去救我一命的时候反救了他一命,和他稍微熟悉了一点。他大概是把我划分进了自己人的范畴,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严肃,有些小表情还是很明显的。
比如说现在,他好像是有点无奈。
“这种话不好多说,”他说,“有的时候你越不希望发生,这些事越会发生。”
我呸呸呸了几声。我们真的是没什么好聊的,教授早就对我的背景故事烂熟于心,他问多了几句我在大学的时候的专业情况,我说没读完,他还建议我有机会继续读下去。
他的脸很年轻,但是他微微低头讲话的样子已经和我之前的就业指导老师的脸重合在一起了。我隐隐有些面试的紧张感,他一严肃起来,像是那种大牛博导审问学生为什么没有早点进实验室。
我有点放松不了,正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情况下。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听见了几声骚动,我赶紧往外看去,想看看是不是金毛他们找我。
结果,特别出乎意料的是,一群荷枪实弹的人冲了进来。
他们戴着那种三角巾一样的布巾挡脸,背上背着行军的大包,大部分穿着迷彩服,显得特别专业,一进来就把我和教授两个人团团围住了。
我完全愣在了原地,直到有黑洞洞的枪管戳到我,那个人凶神恶煞地叫我,用枪戳我的头,我才后知后觉地举起双手来,被他一脚踹下了椅子,跪在地上。
教授皱了一下眉,没有人叫他动。我膝盖硌得发疼,这辈子我怎么都想不到,法治社会,我有一天会被枪顶着脑门。
进来的人有一个是领头的,他穿着皮夹克,又高又壮,脸是典型的蒙古人脸。其他人都在举着枪对着我们,那个人走进来,他的手下还给他让了位置,出场方式简直和黑帮老大一样装得不行。
他一进来站定,看了我们两眼,对着教授就说了几句蒙古语。
我一个词都听不懂,教授现在还裸着上身,他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蒙古语,指着他的枪口略微移开,他去旁边拿了一件外套披上。
我为了看到他,脑袋略微抬起了一点。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什么,后脑就一阵剧痛,霎时间耳朵嗡嗡直响,直接摔到了地上。
那个看着我的人看我抬头一枪托就下来了,我直接趴在了地上,脑后一阵发烫,伸手去摸都是潮湿的,绝对是被砸破了。
教授抬高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对方应了一句,我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还被枪指着,满心卧槽,对这个情况没有任何预计。
这些人是谁?干嘛来的?为什么有枪?我们外面不是有很多人吗,怎么突然之间他们就闯进来了?我一直怀疑教授的人其实也有武器,但就算没有,也不至于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全部制服了啊?
但是下一秒我突然就被拉起来了,我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先站直了。
“没事吧。”
教授松手,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了我一句。
“…没事,”我小声嘀咕,他给了我一块纱布,让我按住后脑,“他们是谁…?”
“并不只有我们想要答案,”他说,“其他很多人都想要。”
糟了,我一下就懂了,遇到恶意竞争的了。
我其实早就猜到,但是一直没有特别好的机会去问。既然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全世界各地都有人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为什么好像除了教授他们之外,我在他们这里就再也没有听
说过其他组织的竞争与探索?
如果这个答案真的那么厉害,那它肯定能创造出无数财富。当资本利润达到 300%,它就敢于犯任何罪行,我觉得除了教授他们,有其他人有财力物力,并且想要追逐这些答案,也是必
然的事。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那个人显然不会说普通话,他的五官很普通,高颧骨,有点黑,说话的时候总是有点皱眉,看上去不是很耐烦。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真正的坏人,那种小视频里看到的金三角老大,长得可能并不是特别凶,但从脸上看就有一种非常残忍的气质,像是随时都会云淡风轻地动手杀人。
他和教授说了几句话,教授也回了几句。他们之间的交流还算是心平气和旗鼓相当的,我坐在椅子上,觉得这个场景特别荒谬。
我竟然,被人用枪指着。
这个事说出去别人都会怀疑我做梦吧。
我对鬼神的东西的接受度甚至比这个要好一些,我现在的反应甚至不算是吓到了,只是有种突然进入电影片场的格格不入感。可能是傻了,总觉得自己一转头能看见镜头。
我发着呆,那边教授做了一个动作,把手往后背,有人上去,用那种可以一下子收紧的塑料条把他的两只手反绑在后面。
我按住后脑的手也被特别粗暴地拽了下来,后面的人扯着我,刷刷两下把我手腕绑了两条,两根大拇指上还被绑了一条,三条都被拉到了极限,紧得发疼,属于那种不及时解开大概手都会坏
死掉的绑法。
教授在前面,那个人说了句什么,教授就跟他往外走。他们似乎是有点忌惮教授,没有人靠他太近,我被枪顶着往外走,稍微慢一步就又被一枪托抽到了腰上。
我倒吸了一口气,教授听见了,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乌日勒,这不是合作应有的态度。”
他淡淡地开口说了一句。
那蒙古男人竟然笑了,“陈宣,”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我只需要你,他的话,活着死了都一样。”
他会说普通话,口音很重,但还是听得清的。
“他比我更重要。”教授说,“我们比你们更快,完全是因为有他。”
乌日勒这才正眼看我。他扫了我一眼,没有做任何评论。
他对我是非常不屑的,如果不是教授的态度以及补的这句话,他可能真的会找机会杀了我,跟随手捏死蚂蚁一样。
教授被他带着往外面走,我也被推着往外走。他的几个人留下来,把帐篷里的文件之类的统统装起来带走。
我根本没有应对被枪指着的经验,脑子里一团浆糊,只知道手很痛,连怎么脱身都没有想法,甚至没有任何快要觉得自己死了的预感。枪口就在眼前,我感觉到的危险程度,却比当初遇到各
种诡异事件时要低得多。
难道是本能失灵了,我想,这样不好,很容易死。
教授在前面走,他起来完全不着急,那我也不能表现得太慌乱,只能硬撑着,跟着他往前。
前面都是宽阔的草场,我们在草地里大约往前走了几百米,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乌日勒一声下令,所有的枪口又一下子指到了我们脑袋上。
“你的人呢,”他恶狠狠地说,“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我还要问你,”教授说,他很冷静,冷静得几乎有些无情了,“不是你们控制住了他们吗。”
乌日勒的表情变换几次,他大概是察觉到被耍了,但是也不知道到底被耍在哪里。
“你的人呢,”他压低声音说,“叫他们出来。”
一根枪管顶上了我的脑袋,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我的人,都在下面。”
教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去理解,他突然转身,我耳边风声一过,指着我的那把枪就被一下子踢掉了。
那个指着我的人捂着手腕在哀嚎,其他人都在开保险栓。这次我终于反应过来了,马上往旁边一侧,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有人已经开枪了,我没办法捂着脑袋,只能死死地俯卧在草地里往旁边爬。枪发射的时候的声音非常响,一顿乱打,我耳边仿佛战场中心,嘴巴里都是草的味道,只能靠祈祷来避免自己被打
中。
随后,我听见了一种隆隆的声音,在我耳边不远的地方响着。
不会是救兵吧,或者是对方的支援?那岂不是死定了?
那种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逐渐从一个点扩散到整个周围。我不敢再往前爬了。就那么几秒钟,我突然间寒毛直竖。这种声音让我感觉到了非常大的恐惧,甚至比被枪指着更甚。
这种声音肯定不对劲,它不是正在前进,而是直接从地下传来的。群,
我不敢再贴着地面,手被绑着,我拼命蹬着草地准备爬起身。一只手拉着我的后脖领把我扯起来,让我勉强靠着他保持平衡。
是教授,他手上的绑带全部都开了,他站在那里,用一把匕首把我的手也解放出来。
但我顾及不上这些。
我看到了我来到草原以来,看到的最恶心的东西。
面前的草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鼓起了一个个大包。
那些包是从绿色草皮组成的大地皮肤下直接鼓出来的。像是那种青霉素皮试的时候,被刻意从皮下注入的小包,边界明显,又像是那种发脓的青春痘,大小不一,鼓囊囊的,感觉里面充盈着
肮脏的液体,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这样的包布满了面前这一片地,密密麻麻的,几乎让人看一眼就心生厌恶和恶心。它们中的一些还在缓慢地挪动游走,似乎里面有什么活物,刚才的那些人都已经全部不见了,只有惨叫声隐
隐约约地传来,闷闷的,像是在地底下一样。
我目瞪口呆,胃里被眼前这幕景象搅动着,非常不舒服。
“这里是安全的,”教授拍了拍我被草地弄脏的外套,“它们不会吞掉我们。”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
教授笑了笑,他望着我,我明知他根本不会威胁我,但是还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了危险。
“你梦到了,对吗,”我说,“你梦到了这一刻,所以你一点也不担心这些。”
“算是吧。”
教授说,他的笑很快就收敛了起来。他拿出对讲机,对着说了一些话,那边很快有了回复,是金毛的声音。
我还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教授突然又说话了。
“我们这一路并不一定会特别顺利,”他说,“但是,我们都会活下来,而且都会有收获。”
“这是我的底牌,林,也是我为什么会一直带着你的另一个原因。”
“我在来之前就做了这样的一个梦,梦里我们三个站在一起,面前就是那座黑色的山脉。”
“我们三个,一起见证了黑山的崛起。”

###确定的未来
那群人出现的速度和消失的速度一样快,草地上的鼓包逐渐平息,他们的声音也慢慢地听不见了。
他们被吞噬了,被这片草场吃掉,消化,溶解,一个活人进去,片刻之间便化为一滩脓水。
“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看见的。”
我已经不在乎脚底下的这片草地了。教授的话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全新的恐惧。并非是直面未知才会令人胆寒,有的时候,已知的未来更为恐怖。
教授转过身来,草原上的风带着一种泥土和草的腥气,在里面我还闻到了一种血肉腐烂的臭味,意外的竟然有些暖意。
他站在这片涌动的草原前,草叶伏下身躯,昏暗的云朵在身后翻滚,这片危险的大地满意地咕噜着,正在为他所驱使。
不,是为了更黑暗,更糟糕的东西所驱使…但他显然已经摸出了其中的门道。
“梦并不一定是连续的,”他说,“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些片段。但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所有的碎片都会成真。”
“我看见了一个摇动的画面,我们面前是一座纯黑的山脉,周在我旁边,还有另一个人也在。”他淡淡地看着我,“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确定那个人是你。”
他的话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这种预知一样的能力我只在小说中听到过。但是很多小说中的套路和这个不一样,中国人还是非常讲究人定胜天的,大部分被预知到的命运不是主角掌握最终
解释权,就是根本上可以通过一些行为来改变。
“什么叫所有都会成真,”我说,“所有?所有你见过的?”
“林,”教授笑了一下,每次他笑的时候看起来都会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他的笑几乎不是源于开心,而是源于一种自嘲般的无奈,“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打败命运的…或者说,根
本没有人能打败命运。”
“周有没有和你提过?我的专业是数学,我曾经是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最深信不疑的那批人之一,对我来说,只要圆周率没有算尽,对于数学的探索就没有尽头。”
他说。
“但是后来我发现,数学是有局限的,圆周率也是有尽头的。或许某个非常简单的'表层答案'就是圆周率的最后几位。我们的所有数学、物理及天文学的知识可能都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之上,
如果是你,你也不会轻易接受这一切。”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这代表着一切都很糟糕,糟糕透顶。
“我能了解到以后发生的事情这一点,就是一个非常有力的佐证:我们的行为并不能对未来造成任何改变,我们只是瓶中的蚂蚁,按照看不见的大手摆弄好的小路行走。”
“没有其他更好的词能形容它了,这就是…命运。”
命运,不可违抗的,不会发生改变的。未来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过去的一切也不过是必然会发生的。
你的人生不属于你自己,甚至可以说你的选择和决定都一文不值。如果你名满天下,那就是因为那只手在它给你选择的那条路上放上了包装好的大礼,如果你贫困潦倒,不过也就是更高的力
量想从中品味悲剧带来的特殊乐趣。
人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政治,经济,文化,人类所构建的一切,都不过是适当的时候就会出现的装饰品。人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本身拥有智慧,因为你不知道这个想法到底是你自己产生的,
还是别的东西放在你脑海中的。
“不可能,”我说,“怎么可能是这样?它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影响每一个人?它不可能做到的。”
“或许我们并不是每一个人,”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或许这根本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被自身所局限,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正面貌。”
“但当你短暂地跳出去,到了更高的地方的时候——你就能看见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是重叠的点,你能站在一个角度上,看清楚所有的答案。”
“这就是我们要去寻找这些的原因。或许打开那扇门后,你走进去的地方,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现在你看到的这些…”他转向远方的草原,“或许也是真实世界难得透露出的一角。”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我的身体本能地在抗议这一切,因为我的大脑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它是有自主的想法的,它没有被任何东西影响。但我不能证明这个念头是否是真的发自内心,还是一个阻碍我继续思考
这一切的屏障。
我捶着胸口站在原地,用力咳了几声。教授站在旁边,等我自己缓过来。
“那你,你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
我抚摸着胸口,强压下那种强烈到不正常的怀疑感。
“当然是否定这套理论,并且寻找它是错的的佐证。”他说,“相信我们能找到另外一个合理且不违反宇宙规律的答案…证明你我都真实存在。”
他的表情非常放松,刚刚谈论的宇宙洪荒人类文明好像只是天气不错那种程度的闲聊。
我脑袋乱七八糟,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忧虑是很好的,”他说,“但是我们都要有自己的路。”
我明白自己的意思。有的时候与你抗争的并非是奇诡的世界,而是你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的路,无论去哪里都有可能迷失自我。而教授他们的目标坚定,即便他们最终得不到好的答案,放弃也是绝不可能的。
这让我觉得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同时我也很理解他的想法。科学家都是喜欢钻牛角尖的,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我怀疑他早就疯掉了。
既然有一个怀疑的点,那我们就要保持怀疑。假设这个世界上有外星人和真正发现了外星人是完全的两个概念,既然暂时没有抓到真的,就让它先停留在假设的阶段吧。
人是很能调整自己的,特别是一路走到现在,我觉得我的接受能力实在是强了不少。
那一瞬间的毛骨悚然感很快过去,教授站在我旁边,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很难怀疑这一切是假的。
我没办法想象出这样的一个人物,像爽文主角身边的最强战力兄弟一样,处处都十分完美,还愿意拉你一把。我这样的平凡人也有平凡的好处,只要明天不世界毁灭,那就还是要吃饭睡觉,
想要放纵自己都找不到途径。
教授这样的人则可能恰好相反,他们会真心诚意地担心天会不会塌下来,毕竟要是真塌了他们要负责补上。他们思考的东西,我想起来,感觉就像是杞人忧天,小学生担心火箭发射,有点不
自量力了。
我看向他,他已经没在看着我了,老神在在,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如果这是真的呢?”
我追问了一句。
“我是数学家,”教授看了我一眼,他平时的那种充满审视的紧绷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更为温和,甚至随和的态度,“在我这里,只有非常确切的证据才能作为证明条件。”
或许他也早就想说这些话了,他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虽然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他,但是能听他说一说这些显得他并没有那么靠谱了的猜测的人。
做个完美的领导确实很累,特别是他们这种,手下的命都赌在你身上的情况下。他的能力恰巧是他的弱点,作为领导人,你只能告诉他们这个能力有多便捷,却不能谈谈它到底给你带来了什
么。
我感觉我隐约有些了解他,当然,是在他愿意透露的范围内。
“确切到有哪个神亲口跟你说吗?”我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没想到教授被逗笑了,他笑起来是很温和的,像那种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因为读书读多了,修养很高,所以谁都很难真的冒犯到他们。
“大概吧,”他说,“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能也只会怀疑它是不是真的神。”
他这句话说得很认真,之后我也还一直在想。我算是明白了,他相信,但又完全不相信这一切。正因为他的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他才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金毛和他意气相投,估计也是一个想法。或者金毛那种莽夫,更大可能是完全不在乎这些,假的又怎么样,反正还不是活着。
我不知道哪种态度更好,或许我更倾向于金毛的那边,但是又觉得教授的想法才应该是某个时代的中流砥柱所应该有的。
我们站在那里又等了一会,土地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再也看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这一切来得快过得也快,我想要走前一步看看,直接被教授拉住了。
“隆起的水泡是一种特殊的沼泽,它们的移动应该是气体喷涌时的不同地点造成的。”他拉着我,让我站稳,“这下面有很多烂泥地,没平复前一踩就陷进去,草皮还能合上,刚刚那些人估
计凶多吉少了。”
“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我说,“有的话走近科学里不早就应该报道了。”
“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教授说,“这些沼泽甚至蒙古人都很少见到,它最多的时候是在几百年前,那个时候这里地底下的气体比较多,甚至能形成草地沸腾的景象。”
“这幅景象几百年前应该也出现过,只能说不常见,不能说不存在。”
这让我想起了之前有人说龙或许真的存在,但是没有化石什么的,所以大家都不认为它存在。
“那龙存在吗。”
我问。,铑'阿咦裙
教授没听清楚,或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露出了一个“?”的表情看着我。
“没事,我自己和自己说话呢。”
我迅速说。
教授刚才说的倒也还算是个答案,一路上我遇到的这种看似怪异但实际上却能被解释的东西太多了,虽然这一切很怪异,但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比没有稍微好些。
回去的路上我跟在教授后面走。他跟我说了那么多话之后,我又觉得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触了。
让一个人崩溃或者是怀疑自我的点其实应该属于一种个人隐私。之前教授和我也说了很多事情,但是那种态度是非常公事公办的,私人方面的内容几乎是一点都没有提到,更不用说像今天一
样交流了。
他其实和我的第一印象还是挺有反差的,我觉得金毛外热内冷,他刚好反过来,像是外冷内热。初见会有点怕和他独处,但其实接近了之后,发现他这人挺温柔的,有问必答,态度也很好,
只能说不是社交恐怖分子,和金毛一对比有些吃亏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爱说话的人,”我追上去说,“你一开始看起来就…不爱说话。”
“我从来都没有不爱说话,”他莫名地叹了口气,“周在的时候,我不需要多说而已。”
这么可怜的吗,我也没忍住笑了一下,“那你是他的领导,确实他帮你说就好。”
“是么,”他说,“我不是一个很好的领导,他也不是个很好的下属,我们只是算互相帮忙而已。”
什么互相帮忙,金牌搭档还差不多。
他以为我没看出来,他们俩的默契绝对不是几次合作能弄出来的,这种了解程度,没有反反复复地在一起磨合是不太可能的。
并且,他和金毛还是一个脑力劳动者一个体力劳动者这样的经典搭配,如果我会画漫画,他们早就被我当作冒险故事主角的原型了。
可惜我不太会画,并且对教授我还是属于不太敢冒犯的状态。这是一种对高级知识分子莫名其妙的敬仰。
我也说不清,虽然他也并没有像生活大爆炸的主角那样经常提到一些我不懂的理论,但和他说话总是害怕暴露自己没什么文化的事实。
我们就这样走回营地,掀开帐篷,里面竟然已经有了好几个穿着潜水衣的人。他们的潜水衣上还湿漉漉的,我们一进去,好几个戴着护目镜的脑袋转向我们,给我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扯开潜水面具,露出一个金灿灿的脑袋来。
“老陈,神算子啊,”金毛说,“偷家成了。”
我刚想问他们偷家偷了什么,就看见他们背后一大堆摞放着的铁箱子。箱子是墨绿色的,掉漆掉得斑斑驳驳,上面有泥有草,乱七八糟,都不敢想他们怎么拖到帐篷里来的。
“这是什么,”我问,“你们刚刚去搬箱子了?”
其他人都散开去做其他事了,教授走过去,金毛用手擦了一下其中的一个箱子侧面,露出一串日文来。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地下工事的故事。
“这是那个地下工事来的?”
金毛点点头,教授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随便抽了一条抹布擦箱子伤的泥土。我好多事情想问,但是又怕问多了惹人烦,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地看着。
“一共有多少个?”
教授把一侧的泥土擦得差不多了,扫了一眼,开始擦另一个侧面。
“粗略估计五十来个,”金毛说,“我们拿不了太多,先提了几个上来,如果里面都没有,等会我们再下去找。”
他把几个箱子从后面拉出来,平铺开在地面上。他们俩都蹲下去看箱子,我也凑上去看。我一点也不认识日语,只能看几个汉字。但这个箱子上汉字的数量不多,根本没达到能让我看明白的
地步,这让我更好奇了。
“这是让人不能打开的意思,其他的是一些部队所属的番号和注意事项。”
我怀疑教授会读心,他直接回答了我的疑问。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哦哦原来是这样啊”,那边金毛摆弄着另一个箱子,咔哒一声,就给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凝滞了,我真的很想开口问他是不是看不懂日语。这人怎么这么莽,怎么这么莽同时还能活到现在。
但教授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我立马就明白了这或许是他授意下做的。他侧过身去看,我也溜达过去,躲在他侧后面看里面有什么。
里面是一个小瓷杯,小小的,是用来喝白酒的那种。上面没有图案,是普通到没有任何特色的瓷杯。
小日本疯了,这么大个铁箱子装个小破杯子,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们两个也对碗不感兴趣。金毛又拉了一个箱子来打开。
里面更离谱,定制的放置凹槽中是一根筷子,还是那种外卖最常用的竹筷子,又只有一根,被郑重地放在大铁箱子里,一看做这事的人心理就不健康。
“装这个干什么,”我还是没忍住说了,“箱子都是这个东西的价值的一百倍了。”
“你是不懂得欣赏,”金毛说,“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我信了他的邪,仔细看了一会,发觉他就是在玩我,他们连续开了七八个箱子,开出一堆扔垃圾堆都没人要的玩意。有一个陶制的口哨看起来有点年份,其他的都是什么塑料的,木头的小玩
意,不值钱,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样储藏。
“…为什么,”我说,我真的不想问但是我要知道答案,我又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他们为答案追逐至今了,“我猜不到。”
“你联系一下上下文啊,”金毛比划着,“老陈跟你说了他们在研究什么吗?”
我点点头,他做了个“洞”的手势,然后用一根手指从内向外穿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下流,希望他不是这么想的。
“洞,”金毛说,教授那边又弄开了一个箱子,“能进就能出,对吧?”
我反应了一会,隐约感觉抓到了什么头绪。
“这些是从洞里出来的?”我惊道,“不是,那个洞不是只有针尖大小吗?”
“人是会长大的,洞也是,”金毛给我答疑解惑,“老陈没有给你看文件吗?上面不是写了?”
我想反问他“你觉得我看得懂吗”,但是我想起做一个平和的人要少说反问句,我就忍了。
“我不懂日语。”我说。
“多学点语言以后多一条出路嘛,”金毛说,“反正也不难。”
我的表情应该正在说“关你屁事啊啊啊呃呃呃”,给金毛看笑了,让我好想打他。
“来看,”教授那边突然说,“找到了。”
我马上挪开避免和金毛的视线接触,主动看向教授的方向。
他面前有一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放着一个特别特别普通的小铁盒子。盒子外表锈得斑斑驳驳,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个糖盒,好像还是外国进口的。
这个盒子已经打开了,盒子里放着一些发黄的糖,每一颗大概有弹珠大小,表面本来是特别白的,现在有些黄了,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吃过的打虫药。
他们俩看着这个盒子,有一会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教授叹了口气,重新把盒子盖上,收了起来。
我看向金毛,用眼神暗示他解释。他假笑了一下,努努嘴,让我自己问。
“…这个盒子,很有用吗,”我说,“是线索?”
“是故人的骨头。”教授说。“她…事情比较复杂。”
“她现在还活着,但是她的骨头经常出现在各个有入口的地方。一旦发现骨头…说明这个入口是相对稳定,有机会进入的。”
“还活着?”我说,“那就是不是她的?还是那种平行世界的…?”
“你可以理解为,最终有一天,她会踏入入口中,然后变成这些骨头。”
教授说。
“这同时也是确定的未来之一。”
教授的表情相当沉重,当时我还没有看明白,直到几天后我才知道,这里的“她”,指的竟然是教授的前妻。
不是那种前妻!你懂吗!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是那种!和伏笔有关的那种!教授没有和前妻发生过任何关系!(比划

###没有眼睛
关于骨头这件事其实我挺好奇的,但是教授显然一副不是很想谈的样子,我也不大好意思问。
他们非常迅速地收拾东西走人,留下一部分人运辎重,剩下的轻装简行,继续开车往草原深处去。
他们的行进方式很有创意,像是火箭发射后抛弃后面的舱室,走一段,一批人就折返或是原地等待,剩下的人才继续深入。这样所有的物资都会优先满足继续前行的人,减少的人数也是减少
了补给负担。我看到他们来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油还剩下很多,其他的食物也还有好几大箱子,应该足够现在的人数在草原继续驰骋一段时间的了。
我被安排到和金毛一辆车,这辆车属于打头阵的,车里就我们两个人,后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材和设备。这辆车是大越野车,挺新的,车里一直有一种皮革的味道,闻得我有点恶心。
金毛开车也不太稳当,那么大片草原上什么都没有,他硬能走出市中心三步一红灯的感觉来。一会加速一会减速的,直接给我晃得早上吃的东西往喉咙里泛。
“你能不能开稳当点。”
他又一次减速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说了。
“我是在看路,”金毛哼着歌,他离我远的那边耳朵戴着耳机,“你想我把车开进坑里去?”
“那你也不用这…”
我话还没说完,金毛一脚刹车,我直接就要呕出来了,拍着车门叫他打开,然后扒着门一顿吐。
吐完了,喘气的时候他给我递了包纸巾,我狠狠地抽了几张来擦。
“你晕车早说嘛,”他在那里装无辜,“我这种人呢,探路的时候是比较有责任感的,开的时候要保证这一片都没有会陷车的地方,那怎么看有没有陷车的地方呢,那肯定是要用轮子压一压
…”
我擦完嘴,把纸巾扔挂在那的垃圾袋里,砰的一下甩上车门。
我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因为他百分百就是用这件事逗我玩。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你觉得他没有边界的时候他边界感刷的一下子就立了起来,你觉得他有边界了,他又总是做这
种你们俩看似很熟才会做的事情。
但是我没想到甩车门的声音那么大,给我都吓了一跳,抖了一下。金毛看着我,笑眯眯的,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生气了?”一(一 0*6*耳一
过了几秒,他慢悠悠地说。
“没有,”我语气很硬,“继续开车。”
金毛幽幽叹了口气,他伸出一只手,半个身子挤在换档的那个地方去后座翻东西。我有点心虚,被他挤得紧贴着车门,心想他不会要搞什么事吧,那边就见到他提着一把开山斧侧回身来了。
“你干嘛!”
那斧头是直接插在一个包里的,一提过来寒光闪闪的斧头刃就晃到了我眼前。我吓了一跳,眼前闪过不知道多少他被人控制了我脑袋开花的血腥画面。我马上就往后退,他似笑非笑地往我这
里靠,在我退无可退的时候把斧头把手塞到我怀里。
“帮我拿一下,”他说,“找个东西给你。”
我真的好想踹他,但是我忍住了,我怕矛盾升级,造成什么血光之灾。
他把一个很大的背包提到了前面,估计是他自己的包,这个斧头卡在一边的时候确实不好拿。
但是他是故意的,我就是知道。
他在那里翻了半天,竟然掏出来的是一副头戴式耳机。
“里面有歌,听会歌就睡着了,也没那么晕。”
他把我手上的斧头拿走了,作势要给我戴耳机,被我躲开了。
我抱着耳机,他哼着歌开车。我的负面情绪在不断翻滚,像一滩黑水一样咕噜咕噜冒泡,想要从脑子里涌出来淹死所有人。最终我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周先生,我知道带着我是你们迫不得已的选择,”我说,“但是你要知道,不是我一定要跟着你们,是你们一定要我跟上来。你现在可以去和教授说,只要你们都同意,那你们完全可以把
我送回去…”
金毛侧过头来看我一眼,表情很放松,跟开玩笑一样。
“你生气了,我哄哄你嘛,”他说,“不要想那么多。”
我一脚踹到车放腿的那个地方,非常用力,哐当的一声巨响,金毛这才感觉像是被惊讶到了,他的潜意识让他点了一下刹车,脸上的笑收了一点,反应过来之后才假装没事一样继续开。
“周先生,”我说,“你看过我的背景资料,我是精神病人,有的时候太生气,是容易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行为来的。”
他匀出了两分注意力开车,剩下的八分都在审视我,我感觉得到。
“我就是喜欢这样开玩笑,你不要太在意。”他说。
“笑得出来才叫玩笑,”我说,“你真的是很不会察言观色,这是文化差异吗。”还是你根本就有病。
他听出了我的意思,因为我简直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你真的…”他说,“怎么说好呢…挺有意思的?”
我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车里,过了一会,金毛主动开口了。
“对不起,”他说,流畅自然,一气呵成,“我是想逗逗你,但是没想到你真生气了,我道歉,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经常这样道歉吗,我目视前方,完全不理他。感觉一点诚意也没有,全是套路。
他看我根本没说话,也转过去认真开车。开了没有三分钟,他又开始讲话。
“你知道吗…”
他说。
他在观察着我的反应,他这种人其实应该很会察言观色的,几天时间就能跟他想要混熟的人混得很熟。他这么不会对我察言观色,我只能理解为他觉得我不配,这让我的愤怒跟油里倒水一样,
搅拌一下就炸人一脸。
我没有应声,他继续说下去。
“老陈说的那个故人,其实是他前妻。”
我有点惊讶,转过头看他一眼,才发现被他的眼神抓了个正着。我僵硬地把脑袋转回去,假装没听见。
“你是不是很好奇?”他说,“他那样的人就是给人感觉结婚了以后老婆出轨都会忍让一辈子的人,因为觉得离婚丢人什么的…”
“你很好奇的话,”他手指敲着方向盘,“我可以和你讲哦,你想不想听?”
妈的,这个气氛,我还能跟你说想听八卦吗,有没有脑子。
我咬死不说话,他看我这个样子也不是很抵触,就有点得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教授确实有个结过婚的前妻,按照他说的,对方是个大美女,很有气势,长得像张柏芝。
“他们当时的情况有点复杂,就是,老陈身不由己嘛,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就结婚扯证了。后来离婚两个人也根本没有见过面,直到近几年才真正的在任务里遇到过。”
“这不是包办婚姻吗。”我说。
我虽然脸很臭,语气也不怎么样,但是我感觉我还是释放出了要和好的信号的,金毛听见我愿意说话,语气都更轻松了。
“差不多,”他说,“被包办了,后来也离了。老陈最开始听说过骨头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是她,后来发现是她的骨头也还算挺照顾她的。可能还是对别人不太一样,你知道,毕竟是前妻,
还是有点那个的。”
我其实并不觉得教授会因为对方是前妻就怎么样,因为他给我感觉就是喜欢照顾新人。初初听见他说前妻这件事的时候有点震惊,也是因为完全不能想象教授和别人以夫妻名义一起生活,他
看上去很性冷淡,不像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金毛大概是看出来我有点不自觉地透露出对于教授的崇拜,就来胡说八道,非常缺德。
“那骨头是怎么回事,”我问,“她现在还活着,骨头哪里来的?”
“没人知道,”金毛悠闲地开车,“她现在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也在自己带队伍,和老陈来说的话不相上下吧,很多人都在猜他们以后会不会复合…”
“那个骨头,”我说,“你们是怎么发现是她的?”
“DNA,本来是想看看是哪个人失踪的人的,结果发现是活着的人的,”金毛说,“她估计也吓了一跳,但是后来骨头珠子发现得越来越多…按照重量来算的话,几乎已经发现了人类一具
骨骸四分之三的重量了。”
“针对这件事有人提出假设,当她的骨头珠子找齐了的那一天,就是她踏入那个世界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天。”
我感到一种非常悲哀的宿命感。如果有一个人告诉我,我最终有一天会变成装在盒子里的骨头珠子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食不下咽,更别提有精神去继续探索了。
你走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更加接近你的死亡,这种精神压力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虽然我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因为这件事,我有点佩服她。
“那为什么是骨头珠子?”我说,这个问题感觉有点残忍,“是怎么…出事的,才会变成珠子?”
“没有人知道。”
金毛的笑也逐渐收敛了,这不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往好处想,大概是有人在她变成珠子之后把她捡起来放在了盒子里,等待后人的发现。但更有可能的其实是…有什么东西,把人变成珠子,再学人类的样子,把珠子放在盒子里收藏。”
“不过她自己看得很开,说自己即便是死了也能做个判定入口是否安全的引路人,算流芳千古了。”
后来金毛又跟我聊了一些,比如说他们这次找到的文件里提到了那盒珠子,他们才会去找。还有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并不算罕见,比如说当时婚礼上的那个萨满报的遗言其实并不是萨满本人
的,萨满本人并不会汉语,更不会这套密语。
她说的其实是一个十五年前失踪的人的遗言,信息破译出来发现传递的是“黑山在此,我无法返回。”
我听到这些事情时的情感很复杂。他们的行为真的很英雄化,渺小的生命征服伟大的世界都是依靠着这样不死不休的英雄气概,如同蚂蚁抱团滚入江水,依靠小部分的牺牲,换取大部分的胜
利。
但同时我也体会到了一种悲伤与恐惧,我可以欣赏这种英雄,但我对我自己是否要走上这条路仍然心存怀疑。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没办法这么简单地看破死亡,即便这种牺牲是伟大的,是
震撼人心的。别人歌颂它,被歌颂的对象却已经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珠子,被歌颂的光荣在我看来是很难抵过未知的死亡的。
但是我也不准备去评价别人的做法,我不是什么伟人,他们才是,我只是误入这场改变世界的聚会的普通人罢了。
因为这个话题我们之间的气氛反而有些缓和。车开了五六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坐得我腰疼,后来我连聊天的力气都不怎么有了,只是闭着眼在副驾驶休息。
中途我问过要不要换我来开,金毛说不用,怕我不会试探地面,真的把车开沟里。
不用最好,我也没有强求,直接眯到了终点。
金毛的体力真的是怪物级别的,他开了五六个小时人还神采奕奕。下车就开始招呼着扎营。
这个地方大概是草原中心的中心,不用说人气了,连动物的气息都几乎没有,周围的景色几乎都是重复的,小树林,沟壑,小湖,草场,看得让人眼晕。
我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段时间,其他的车也陆陆续续到位。他们所有人都短暂休息了十几分钟之后开始干活,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坐在那,就去找金毛和教授他们,看看他们有什么帮忙的。
金毛在指挥扎营,我过去帮忙搬了一些东西,越干活越觉得虚弱。大概是我的脸色一般,他把我赶去了教授那边,让我和教授一起休息。
结果教授也没在休息,他在弄什么文件之类的,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和善地拒绝了,还问我要不要躺一会,他们先把他的床铺搭好了,就是为了让他休息。
我真的很累,就想直接躺下躺一会。教授继续回过头去,我注意到他的颈侧的静脉血管特别明显地略微凸了起来,还在很缓慢地跳着,感觉不是很正常。
我跟他说了,他叹气,“是草叶,”他说,“到处乱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几乎马上让我想起来金毛讲的关于他前妻的那个故事。同样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冒着这个危险去继续深入的,早就回去住院了。他们这种让人敬佩的执着,无论怎么想,感觉我都没办法
做到。
我带着这种很复杂的心情在教授的帐篷里小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教授还在背对着我,正在用电脑。
“教授,”我说,“你一直没休息吗?”
“看不见了。”
他对着电脑屏幕这样说。我还疑惑了一下什么看不见了,就发现面对他的三块电脑屏幕都开始乱闪,跟被砸破了之后一样,显示器上出现的都是特别鲜明的红黄蓝绿色色块,闪到整个帐篷里
面都是这种诡异的颜色。
“什么看不见了?”
我手心都是冷汗,隐隐地,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的不对劲。
“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说。
突然之间,所有的屏幕都一下子熄灭了。整个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睁大眼睛,却一点点光线都捕捉不到。
“黑山近了。”
在黑暗中,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到。
我强忍着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个声音离我很近,又很明显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而是别人在你耳边说话的那种感觉。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个自己,他靠在我的身侧,贴得很近,用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唇舌,讲出这句话来。
“它越来越近了。”
他继续说。З 整理
强烈的不安与呕吐感一起搅动着我的大脑。我的思维并不能一下子处理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它在试图找出原因所做的努力,我一瞬间想了很多理由,但是最后都没有能成
为最终的解释。
有另外一个人,他是我,他在说话。
那种呕吐感越来越强烈,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想要吐,还没能呕出来,我回过头摸床,床在那一瞬间却突然间消失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惧一瞬间就吞没了我。我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腿向任意一个地方奔跑。我也不知道我想逃开什么,我的肚子很难受,想吐,又有一种很古怪的饥饿感缓缓地浮
现,疼得我满头冷汗。
一般而言,想吐和头晕夹杂在一起已经很难受了,但我感觉我又饿又想吐,脑袋还开始慢慢地一跳一跳地发疼。我往旁边刚刚跑了三步,就因为眼睛也带着发疼而受不了地蹲在了地上。
我的脑袋和眼睛真的很痛,呕吐感都被疼痛感所压过了。我呻吟着去摸我的眼睛,我的眼球发凸,眼周围跳动着发烫,感觉下一秒就要爆出眼眶。我呜咽着用力把它往里压,真的是用尽了力
气才感觉有一点点缓解。
我就这样蹲在地上按眼睛,最后整个人都滚在地面上,根本顾及不了自己的形象,只是凭借着意志力抵抗着那种强烈的疼痛。我的眼泪早就糊了一脸,但是太疼了,连鼻涕都流出来了我都没
注意到。
这种时候人根本没有机会思考,我的所有智力都变成泪水流出脑子了。我能清楚地听见我呻吟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小动物在垂死挣扎,只剩下一口气,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妈的!太疼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一股浓重的腥味呛得我咳嗽了好几声。
我终于得以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昏暗无比的景象。
有人正骑在我的身上,他的手,正捏在我的头两侧,大拇指压在我的眼球上,力量非常非常的大。
而我正躺着,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的手正死死地掰着他的手,不让他挖出我的眼球。
他看见我醒了,低低地笑了一声。
“没有眼睛…看不见了…”
他声音沙哑,靠得很近,那种强烈的腥臭味几乎淹没了我,让我根本没办法顺畅地呼吸。
“需要眼睛,给我。”
他说。
我的大脑终于在这个时候恢复了转动,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地耳熟,我根本不应该忘记。
他不是人,他,其实是“它”。
没有那标志性的绿眼睛,我几乎没能认出它来——
它就是那头会口出人言的狼。
这么久了,它竟然一路跟着我,跟到了这里。

###狼
我的整个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那种因为极度紧张和恐惧造成的不适感让我全身上下都被唤醒了,所有还处于睡眠之中的迟钝都一扫而空,我的大脑告诉我,要不就逃,要不就死,没有第三
条路了。
我拼尽全力去推它的那双爪子,它很快发现我醒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混合着口水喷到我脸上,又臭又烫,简直要让我昏死过去。
它的喉咙里滚动着“赫、赫”这样短促的响声,我没有接触过这种动物,但是我觉得它现在非常兴奋,那种恶毒的狂喜能从它的每一根毛发上面滴落下来,它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死。
他妈的,你就是一定要我死的意思咯?
它估计不知道人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和肾上腺素一起极速分泌的还有平时不太常见的勇气。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呢,何况是人。
我最近这几天可以说是疲于奔命,什么东西都想要我死,逃来逃去,好不容易觉得告一段落了,现在又来一波,最后连一个安稳觉都他妈的睡不了。凭什么?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我怒从胆边起,双手又突然一用力,狼被我顶得愣了,松动了一下,又马上用更大的力气想要挖出我的眼球。
动物的力量其实是很大的,有的时候家养的猫狗挣扎起来人都按不住,我一时间肾上腺素爆棚,最多也只能顶一小会。等他把我耗没劲了,那爪子肯定得按到我脑浆里。
我思考了不到一秒钟,就狠狠一抬腿撞向了它胯下。
那个地方绝对是所有生物的弱点,这一膝盖我真的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要是对人踢的话肯定当场倒地不起。但是它也很敏锐,我刚刚一动它就察觉到了,向侧边挪开,没被我撞个正着。
不过这正好给了我机会,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手这么敏捷,在它再次用力控制住我的时候,我向旁边一滚,直接掉下了床。
我摔得眼前一黑,躺了几秒,那种疼痛稍微过去一点就马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教授!!”帐篷里太黑了,我朝着一点光亮的地方狂奔,“教授!狼进来了!狼进来了!!”
没有人回答我。
我跑到外面,天还是黑的,刚才的灯光来自于一辆车的车头灯,还有几盏户外用的那种照射灯。在光线能照到的范围之内,没有一个人影。
整个草原都是安静的,广阔无垠的黑暗笼罩着这几点光,吱吱的虫声似有若无地响着。营地已经布置好,车前面摆着一个小的野炊架子,现在还有一点点火苗在燃烧,把锅里的泡面煮得咕咕
作响。
人呢,人都跑哪去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金毛和我说的一件事,在外面最危险的情况是火还着着但人不见了。火是会暴露行踪或是引发灾难的,但凡这个人对自己的行为有一点预计,他就不会留着一摊还在燃烧的火
离开。
如果营地里火还在烧着,那很明显这个营地的人并没有打算长时间离开此地。可能他们只是听到了某些响动,或者是想起了某些事情打算过去看看,离开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况且,所有人都不在这里的可能性也非常低,至少会有一两个人留下来看东西吧?
这里太可疑,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想了。我冲到车那里拉车门,车门锁了,我就蹬着车前盖,拼命往车顶行李架上爬。
狼这个时候已经冲了出来,我跟个傻逼一样蹬着腿,挣扎着做引体向上,好不容易才爬上了行李架,它却没有一下子就锁定目标过来咬我,而是顿了一顿,才向这个方向缓步挪动过来。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它根本看不见我,不然它挖我眼睛干什么。
我立马停住了动作,狼又往前挪了几步,它比我记忆中的要谨慎得多。直到它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我才隐约看清了它的脸。
我靠。1 伊/更多
我真的一瞬间就要吐出来了,刚刚它在我的眼前太黑了我没看清楚,但凡我看清楚一点点,它离我那么近,刚刚我就直接把呕吐物喷它脸上了。
狼的整张脸全部都变了,它的皮肤露出来的比被遮住的多太多,粉红色的肉暴露在外面,毛发稀稀疏疏的耷拉着,头上和嘴上都有很多湿润的,带着脓血的疮疤。在它的眼角,鼻子旁边还长
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赘生物,有点像那种欧美恐怖故事中脸部畸形的巫婆,恶心和诡异并存。
最古怪的其实是它的眼睛,我第一眼就扫到了,却不敢多看。
它的眼睛变成了黑洞。
最开始一眼扫到的时候本来以为是被什么东西挖掉了,但在我注视的这几秒之间,却看见有什么东西触动着黑洞的边界,扭动着探出来,迅速地消失。
它所站的地方明明光线非常充足,但是眼睛却黑到根本看不清楚真实的情况,像那一块被刻意地模糊掉,无论从什么角度,眼睛那块的黑暗都是照不透的。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它身上有了什么变化。如果说之前它的表现只是诡异,现在,我觉得它身上野兽的那种狡诈与人的那种恶更好地融合了…它变成了一种人不人狼不狼的怪物。
人类总说精怪能修炼成人,难道这样就叫变成了人?
这个想法让我又掉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小心地保持着动作,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狼追出来的时候还是四足伏地的样子,现在它看不见我,就仰头嗅了嗅,人一样直立起来,顺着我的这个方向
慢慢地走了过来。
它的四肢也变了,前肢变得更长,前肢末端比起爪子,也更像是人的手。整头狼直立起来快有两米高,连行走的步态都变得更加像人而不是动物了。
我没有发出声音,它就一直微微着头嗅我的味道。那股灼热的气息,即便是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都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
我真的是每天都在突破自己的脑力极限。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种办法,可以确定的是我绝对不能落在它的手里。
动物的爱与恨都是非常明确的,这头狼追了我感觉有一百公里,总不可能是因为太爱我了吧?但凡它真的抓住了我,它可能会把我的四肢都活活扯下来泄愤。
狼已经明显确定了我所在的位置。它渐渐地近了,我浑身冷汗出得都湿透了衣服,在它的嗅觉里,我大概是亮着红灯和感叹号的巨大目标物,每次呼吸都能调整方向,离我这里更近一步。
它越靠近那种腥臭的味道和恶心的感觉就越强烈。我脑中迅速形成了一个计划。
我在车顶摸了几下,很快摸到了一个不锈钢做的小烤架。没有任何犹豫,我直接把它扬手扔向了帐篷的方向。
这一下真的也是拼了老命扔的,帐篷那边砰的一声,狼果然回头,顿了一会,向着那个方向迈动了步伐。
果然瞎眼畜生比不上人,我想,竟然就这么被骗到了。
我赶紧紧锣密鼓地开始执行这个计划的第二步。车顶的位置不太好踩,我找了个地方,向下探身,想要把上半身伸出外面去。
刚刚上来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车窗是半开着的。他们的这批车都配了破窗锤,如果能从窗户缝隙把锤子拿出来,那就可以砸碎玻璃,把车门打开,开车跑路。
这个计划非常的简陋,但我目前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计划了。我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身,一边看一边瞄狼的那边,发现狼挪动的脚步竟然越来越慢了。
它肯定会闻到我的味道没有动,察觉我在骗它。到这必须速战速决,我趴着,又往前挪了一截。
我已经能看到那个破窗锤的位置了,但是还摸不到。狼仍然愣在原地嗅,我伸手,在兜里摸到了他们给的备用机,咬咬牙,又往那个方向扔了出去。
狼果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它转身向我这边冲了过来。
我操!
我赶紧往回缩,结果脚一滑人就直接大头往下栽到了草地上。狼近在咫尺,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本能地往隐蔽处滚,一闪身就钻进了越野车底下。
它察觉了,大概觉得躲藏的地方发出一次声音或许正常,发出两次,引诱人离开的可能性会比那里有人更大。更何况,这里人的气味显然更浓一些。
我抓着车底盘,强行调整自己的呼吸。
妈的,我很想踹车一脚,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真的被畜生比下去了。
狼已经跑了过来,我这里不敢太过于动弹,也看不见它的腿,只能听见咔啦咔啦抓玻璃的声响。车底下非常安静,安静到我怀疑自己的呼吸声太响亮,用手捂着鼻子才敢出气。
在我自己的呼吸声减弱了之后,几乎是马上,我就意识到刚才听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声音,在我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的头发丝都炸了开来。
那个声音离我太近了,如若有形一般紧贴在我的身后。那个人,或者是东西距离我大概只有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要是我现在胆敢回过头去比划一下,我猜大概就是拇指和食指张开那么长。
我和后面的那个东西之间,就这么长的距离。
我觉得要猝死了。
我刻意放缓自己的呼吸声,想要判断一下后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很明显的,我听见后面的那东西也开始渐渐地放缓呼吸声,呼吸的频率和我非常相似,有的时候我吐出一口气去,甚至
无法判断到底是我自己在喘气还是对方在喘气。
它是故意的,它在故意掩盖自己,不想叫我发现。
人的脑子里可能是有一种恐惧神经的,这个地方被触碰太多次就会暂时麻木掉。我现在的感觉就是麻了,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跟学了半天挂科补考又挂科一样,有种“我已经很努力了,你
还要我怎样”的自暴自弃感。
所以呢,这些东西到底想要我怎样,我死了他们就遂心如意了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以后我要经历这样的事,我好早点去自杀,何必等到现在。
我的负面情绪又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我是真的精神病人,没有骗周子末的意思,我就是会因为挫败感和恐惧展现出攻击性,他不信可以去精神科看看,为什么精神病院的男护工都要牛高马大
的,因为一个人都做不到在不伤到病人的情况下按住他们,即便那个病人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也没办法。
现在我就觉得快要发疯了,一般而言这种事情是有预感的。我脑子里闪过一大堆五彩缤纷的碎片,思绪也变得飘忽不定,突然间一下子我觉得他们都要杀我,又突然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
梦境。
我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吃药了,一般而言这种情况是要吃药的,但是自从撞车之后,在草原里,我根本没有吃过药。
我攥着拳头试图自己放松,但是没有用。我的脑袋也沸腾了,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去对付里面要钻出来的东西。声音,或者是老鼠,它在叮叮响着,空气是扭曲的,我不知道空气是烫的,还是
我的血液要喷射出来了。
不对,不对,这比犯病还要难受。
我的一点点质疑马上被五彩斑斓的浪潮吞没,波浪行进着,吞噬我的记忆,吞噬我的思考,最终变成一片闪烁着的黑暗。
我在尖叫,或者是我皮肤下的人在尖叫。我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草原塌陷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我在我自己的皮囊下面,我被困住了。
不行,不能这样,这样不行…
突然间,有一双手伸到了我的脸上,捂住了我的口鼻。
那些彩色的潮涌一瞬间就淡化了,我睁开眼睛,我还在车底,背后的那个东西控制住了我的呼吸。
我扭动着身子,一脚狠狠地踹到了那个东西的身上。
它发出一声梗住了一样的惨叫,声音被咽了回去,只露出一点点小小的尾巴,被我捕捉到了。
这是个人?
我看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消失,那个人的手已经松开了,我迅速地转过身去,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地上按。
“轻点、轻点,”那个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嘶…”
“周子末…?”
我的手松了一点。
那人的脸我看不清楚,车底的灯也很暗,我直接就上手摸他脑袋,把他往有光的地方推了一寸。
确实是金毛。
我一下子火就起来了,很想不管不顾直接把他踹车外面去。但是我现在理智回笼,人正常了不少,也没那么缺德,还是没下得去脚。
“你吓我,”我把声音压得和他差不多,“你故意的。”
“我没有。”金毛说,“我本来想救你,没找到机会。”
“你就是故意的。”我说。
他估计也感觉到了我的精神不太对劲,没再和病人计较。他拍拍我的腿,让我们之间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我们都躲着呢,”他压着我的肩膀,从缝隙处看了一眼狼的腿,“狼不要紧,之后可能还会有牧群,那个比较危险。”
“什么墓群,”我抓住了第一个重点,很快又抓住了第二个,“你们都跑了,就把我留下??”
我的声音压得很小,但是也难掩内心的激动。金毛哄小孩一样拍了我的背两下,还敢嘘我一声。
“我们有人在暗中保护你的,”他说,“不过我们出了点事情…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拿我当诱饵了,我一时间呼吸不顺,想要咳两声,又硬生生憋住了。
我不信老陈会这么缺德,肯定是金毛的决定。他挨的那一脚完全不冤枉。
金毛完全没有悔过之心,“你还活着,计划没有问题,”他大言不惭地说,“这里被草药熏了,它们闻不到,它们过了我们就安全了。”
我点点头,我是很想问牧群到底是什么,但是现在说话太多总给我一种要被发现的紧迫感。我闭上嘴,静静地躺在地上,和金毛面对面。
狼还围绕着车附近转悠。它大概是锁定了我的位置,但不清楚我到底跑到哪去了。我能听见继续抠弄车窗,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把我从车里抠出来。
这头狼非常的安静,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什么特别大的声音,也让我开始怀疑它究竟有什么打算。
它应该还是多多少少闻到了我的一点味道,狼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再加上这样的智商,它不至于现在还停留在这一步。
我轻轻踹了金毛一下,金毛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指指我背后。
我侧着头瞄了一眼。
妈的,那头狼恶心的脑袋正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轻轻地闻着。
它一直在抠窗口,原来是想要试探我到底在不在车底下,看我会不会放松警惕,发出动静。
我紧紧地攥住了金毛的手臂,金毛在这个时候特别会哄人,轻轻拍着我叫我不要紧张。
我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流,金毛抓着我,注视着后面的那头狼。
很快,狼似乎放弃了。它动了一下,我侧着脑袋,用余光去望,它的腿越离越远,走到距离我们三四米的地方,它才四足着地,缓缓地离开了。
它走了。
就这样走了?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金毛没有出声,我碰了他一下,他好像做了个口型说“别闹”,然后又伸手把我的手臂按住。
我们相对躺了大概有几分钟,金毛贴得我挺近的,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腿肌肉是非常紧绷的。他没有放下警惕,我也自然而然地觉得危险还未消除。
又屏息躺了差不多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走了?”
金毛摇摇头。追*全文]
我还想再说话,下一秒,他突然整个人被从我身边抽走了。
事情发生得特别快,人上一秒还在你眼前,下一秒就迅速的不见了。我尖叫一声,身体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还抓着他的手臂,他和我一起被扯了出来,我去够他,上臂上马上被狠狠地咬了一
口。
我马上惨叫出声,感觉骨头好像碎了,狼的牙好像卡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被咬着,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晃,根本看不清狼在哪里。我举起拳头乱砸,没有几下打到东西,对面金毛已经翻到了另一头狼的背上,用不知道哪里掏出来的塑料条非常快地把狼嘴给捆扎住
了。
有两头狼,一头假装走了,另一头在车下偷袭。
它们想耍我们。
我的拳头大概也流血了,但是我能感觉到狼松开了一点嘴巴,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它既然不松口,我就整个人撞了上去,把它直接撞到了车前盖上。
狼懵了一瞬,竟然用爪子来抓我。它的爪子跟有肉垫的人手一样,带着一种非常恶心的触感。它握住了我的左手臂,在我的尖叫声中向外用力狂扯。
它要撕开我。
“救命!!”
大概是平时就血气不足,现在我非常迅速地开始眼花了,用力试图拔出手,我们都滚到了地上,狼又来咬我的脖子,我腿蹬在它的胸口,它乱抓,我的手臂和脸一下子破了好几道,脸上都是
滚烫的血。
“救命!!”
我觉得我的声音整个草原都能听见,但到处都是响声,我被狼扯得乱滚,根本分不清到底有没有人来,只能扯着嗓子呼叫。
我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力气逐渐衰弱,狼的嘴巴近在咫尺,那种马上要死了又非常不甘心的情绪又在我心中翻滚。我的脑子还在想办法,虽然我知道现在逆风翻盘的概率很低,但是我还是抱
有着这种想法。
以前不想活,现在不想死,人真的是太矛盾了。
我正准备突然停止挣扎,诈那条狼一下,然后再趁机脱身,却发现它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了,甚至嘴巴松开了,离开了我的手臂。
等它退后一点我才发现,一条皮带勒到了狼的脖子上。
不,那已经不叫勒了,有人用皮带几乎把狼的脑袋绞下来了。那道伤口跟被切割的一样,深得可以看见骨头。
它的脑袋垂下来,手爪还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已经死透了。
狼眼睛那块的迷雾消散,留下的是两个明显化脓的伤口。它就是一头得了皮肤病的秃狼,手也只不过是脱毛了的爪子,似乎也没有我刚刚看的那么大。
在它身上的那种古怪的感觉不见了,随着它的死亡,这些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草原重新安静下来,金毛那边的事情似乎也结束了,有人把我拉起来,我抬头看,是教授。
“我操,老陈,你没皮带吗?我裤子都掉了!”
金毛怒骂的声音穿透黑夜,灌进我耳朵里。
教授没有回复他,他掏出一块毛巾,按住了我肩膀上的伤口。

###牧群
教授把我扶了起来,我的腿还是软的,眼前光怪陆离,闪着那种蹲了半天突然站起来时会看到的五彩斑斓的黑。他一松手我就差点失去平衡,他就又过来,用肩膀顶住我。
金毛查看了一下他那边的狼尸,他那边的狼尸是有眼睛的,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跟这个打配合。他看了一会,踹了狼几脚也过来了。
我发现那头狼的脑袋非常明显像只烧鸡一样折向胸口,颈椎骨和胸骨可能都断得稀碎。我就看了一眼,马上对这人的战斗力有了明确的认识。
所以老陈是这个团体的脑子,金毛是打手对吗。
金毛很快到了我们面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走过来第一眼就看向他的裤子。他的裤子还是挺合身的,有扣子,根本没看出来掉了。
大惊小怪,我现在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老陈,下次你说一声啊,”他抱怨着,非常自然地扛起了我的另外一边肩膀,“接下来怎么办?”
“杀都杀了,”教授说,他的声音很冷静,让我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用 Plan B。”
“得嘞。”
金毛应了一声,他有的时候真的是比教授更像中国人。
他们俩把我架到了帐篷里,教授给我打了麻药缝合伤口,他们顺嘴说了几句其他人,说大家都还安全,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们去哪了?”我忍不住问。
“小孩子不该知道的事情别问。”
金毛在一边别人的备用衣物里翻皮带。
“埋了。”
教授的动作很利落,他讲话时我刚好转过头去看他,他正在用那种弯钩一样的缝针穿出我的皮肤,看得我一阵眩晕,赶紧转开视线。
“埋了?”
我都能感觉得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整个人都挺焦虑的。
教授嗯了一声,给我科普了一下草原的一个民俗。在草原里人们往往走槛不走沟,这种做法有很多原因,比较科学的解释是沟壑容易积水,可能会陷进去遇到危险。比较民俗的解释是蒙古人
有可能会把先人的尸体葬在沟壑处,踩沟壑有不敬的意味。
最后,比较灵异的解释就是内陷的这种沟壑属于“阴”,和地面相对。一些不怀好意的东西容易躲在沟里,伺机埋伏。
教授在说的时候还说了个狼和马的小故事做例子。有一个牧民傍晚自己出去寻找没回来的牲畜,听见沟渠处有羊的叫声。他策马过去,还没翻身下马,有一头狼就突然从后面扑了出来,把马
惊吓得失了蹄,摔倒了在沟渠里。
沟渠里竟然还有一窝半大不小的狼,后面扑人的母狼大概也离了群,非常瘦弱,只能用这种方式狩猎狩猎的。牧民当时束手无策,他骑的马是一匹老马,此刻断了腿,却还是发疯一样去踢踹
小狼。母狼见了也上来撕咬马,牧民就趁机跑了出来。
他知道马是为了自己争取时间,一路狂奔回到蒙古包后痛哭流涕。第二天早上回去原地,发现马尸和狼尸竟然仍躺在原地,那头母狼太过虚弱,竟然没能控制住膘肥体壮的马匹。马踹死了那
几匹小狼,母狼最后也被它踢断了胸骨,死了还拼命地咬着马的喉咙,两个动物一起同归于尽了。
牧民既感念老马护主,也感念母狼英勇护子。最后把两个动物分开,各自葬了。
这个故事想表达的大概是动物也会有人情味,听起来倒是挺真实,好像确实会发生。但是教授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告诉我沟渠里会有狼,还会有乱七八糟的怪东西,我这种倒霉的人没有
老马可以护身,会被叼走。
他们其实就在利用沟的这个特性,把人放在安全的沟里用干草埋上,只留一两个清醒的望风,其他人全部服下某种药剂进入睡眠状态。这个时候他们在那些东西眼里就是“死”的而不是活的,
那些东西就不会主动袭击他们。
而金毛这边则是被安排守着我,当时我不仅仅是睡着了,而是进入了非常古怪的昏迷。教授为了我不影响别人,让金毛看着我,先去把别人那边搞定。
结果没想到一过来,就发现我们这边先出了问题。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的仪器可以发现什么在靠近?”
“只是发现不正常的电磁波动,”教授说,“结合一些文史资料…我们推测是一种名为'牧群'的现象。”
我当然是要问牧群是什么了,金毛看没人理他,在那晃晃悠悠的,一会拿起了一把不锈钢的铲子掂量,不知道想要干嘛。
教授继续给我讲牧群的事情。
“牧群”其实只是被称之为牧群,具体是什么也没有太多人能说清楚,草原上古怪的事情很多,并不是所有都有迹可循。
如果你生活在城市里,有的时候你可能会在深夜听到过铃铛声,或者是车声,啸叫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响起。你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些虽然不知来路但是却应该挺正常的声音,但是事实上,
它们中的很多其实并不是来自于人类活动,而是来自一种现在还没有办法解释的现象。
当时确实是经过了一些东西,但是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也和我们斗智斗勇的那种怪物不同,大部分时候,它们是不会在意人类的。
有些地方将其称为“夜游神”,或者以为是地府出巡、阴兵过境的队伍。但其实这个现象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所有的可能性都是人类想象赋予的,一些能看透真实的人也没有说清楚,只是
表示尽量不要冲撞即可,它们也基本上不会在人类多的地方出现。
而草原的“牧群”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牧民们会听见一些隆隆的响声,或者是牛羊叫声,狗的叫声等等,就像是一个牧场主人赶着一群牲畜放牧。他们认为那是神的牧群,一般都会主动回
避。
“本来是没有事情的,”教授说,“但是最近黑山活动频繁了很多。那些接触事件一旦变得频繁,这种现象也会被增强。它不会袭击人类,但是会强到足以被人看见。”
“那你们见过吗?”我问。
“见过的会疯的,”教授还没开口,金毛就在那抢答,“不过我们会好一点,能顶得住,普通人一旦见到的话脑子都会被搅烂。”他又端详了我一下,“你可能会好一点。”
说着说着怎么又提到我了,我真的很不爽,要是手边有顺手的东西我可能就要扔他了。
“我和周都见过,”教授说,“不过我们也是马上回避了。大概…要是形容的话,它们不一定是个完全的整体,有时候和所出现的地点有些联系,也不算什么特别好看的东西。”
我又问了教授有关牧群的一些事,大概要说的话,黑山是牧群的 buff,牧群又是其他事件的 buff,两者叠加,有些东西就会变得特别强,那些精神不够强的要被先保护起来,否则
很可能会出现一些血腥事故,比如一些深夜的枪击案,很有可能就是那里经过的东西扰乱了某些人的神智造成的。
我们又聊了几句,果然被我打听到,他只是想等我状态稍微好一些之后再带走我,谁成想牧群即将经过,狼竟然也被引到了这一边,幸好他过来看了一眼。
我真的很想对教授开口告状,和他谈一谈金毛缺德的这件事。如果他没有赶到,估计我也不会出什么事,但是金毛这种消极怠工的态度就让我很恼火。
他明显是有能力直接收拾那头狼的,但是他就要看我被逼到绝境,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他怀疑我会小宇宙爆发和狼单挑吗?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我还活着,这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我就把这段话咽下去了,没有讲。
后来我又多了解了一点当时的情况,本来他们不准备杀狼,因为无论是什么的死亡,都有可能会将牧群引到眼前。
“死亡往往和祭祀、仪式联系在一起,”教授说,“牧群对这些东西比较敏感。”
他们的 PlanA 是躲藏直到牧群过去,现在既然已经要暴露了,那就只能换 PlanB,做好准备,应对牧群过境造成的影响。
“牧群比我们之前遇到的东西都会厉害一点,”他说,“特别是你需要小心。今天后半夜我们都不能睡了,睡着了会被影响梦境,在梦里迷路了,醒不过来都有可能。”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教授讲话很有条理,讲故事也很好听,声音不紧不慢,让我已经忘记了手臂正在被缝针的这件事。直到剪刀咔嚓一响,他说了句“好了”,我才回神,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撕裂开的血洞已经被
他缝好了。
他缝针的技术应该还不错,我手臂上一共有三条撕裂的口子,还有两三个血洞。所有的伤口缝合针脚很整齐,绝对不是缝扣子练出来的,估计是接受过系统训练。
虽然我手臂是麻的,他技术不错,但是我看着仍然觉得眼晕。这些百分百留疤,只要我活着回去,我要和所有人说我和狼搏斗过并且还活着爬出来了。
我在脸上没有表露出这种想法,教授给我用医用胶布贴上缝合的地方,然后用一种胶水给我黏在脸颊上和脖子上那些比较浅的伤口。他用的是一种我在美剧里看过的那种创可贴,创可贴连着
两边,靠拉着两边皮肤促进撕裂的伤口愈合。
教授给我贴了一排,我脸上估计看起来像钉了一排钉书钉,金毛看着我就咧嘴笑了,我对他怒目而视,他视而不见,等到教授发现我们眼神交流转过去看他,他又没事人一样看向其他方向。
他在学校的时候绝对是那种在老师面前演戏让老师误会别的同学的贱人。
教授他们表示与其跑到荒野里,还不如就在原地驻扎。牧群过境的范围非常大,跟台风一样,边缘的影响其实已经波及到我们了,即便是跑,最终可能也会以迷路告终。还不如原地停留下来,
等着它们过去。
教授在医药箱里翻出一种药来,据说是可以减弱接触带来的影响的。“平时我们一般不吃,”他说,“毕竟吃了之后,自身对危险的感知也会减弱。”追)全文
我就着水把药咽下去,不小心被苦到了舌头。再喝一口冲冲味道的时候喝得太急了,一下子又呛到了。
我觉得有点尴尬,但是就是忍不住哐哐咳,金毛和教授的眼神都被我吸引过来了,教授问了句“没事吧”,我摇头摆手说没事,教授就转回去了,金毛却还看着我,嘴角半勾着,转过头去和
教授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心想你看尼玛笑话呢,这边咳嗽却还是止不住,狂咳一阵后金毛给我又递了一杯水,我懒得理他,接过随便喝了一口。
他真的讨厌死了。
我们找了几张椅子坐在帐篷里等,这个帐篷不是我们被狼袭击的那个,那个帐篷在侧面非常隐秘的地方被狼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好再用。这个之前是储存一些设备的,地方不大。我们三个
人一人一张折叠椅,点了一盏比较亮的节能灯,彼此都能在对方看得见的范围之内。
金毛和教授随意聊着些什么。其实在我的刻板印象里,他们的聊天内容应该都是围绕着接触这一类事件来的,就跟同事一样,三句话不离工作。
但和我想象的相当不同,他们很少谈到这些,谈得更多的是一些风土人情之类的内容,比如说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还有谁结婚了谁有小孩这种八卦都聊,着实让我叹为观止。
他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玩着衣服的抽绳默默地想,虽然两个人性格什么的都不一样,但是看上去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在金毛挺兴奋地说“你知道吗,听说那个谁谁出轨了还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被原配追杀”的时候教授只是说了句“这个我知道”,没有和金毛继续讨论,让我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
感觉学术分子对这些应该不太感兴趣。
可能是教授这个人稍微有些高冷,我也想不到他怎么会关注别人家的感情生活。
他们在那里聊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一直无聊地坐着。教授看了我好几次,似乎试图让我也参与一下,但是金毛完全不在乎别人感受,自己的吧的吧说得高兴,人品简直高下立判。
我在旁边坐着坐着就有点犯困,金毛讲话的声音挺大的,我不至于完全睡过去,但熬着的时候隐约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看东西聚焦不了。
我想想点什么东西让自己精神起来,脑子还没转得动,突然就瞄到了帐篷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团阴影。
我眨了眨眼再去看,却发现那团阴影是帐篷被掀起来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好的帐篷又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
不会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吧?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教授离我近一点,我不敢惊动别人,拼命地向他打眼色。金毛正说着什么,他就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这边。
他们两个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就又仔细搜寻了一遍阴暗处,还是一无所获。我狐疑地收回目光,还没完全把脑袋转回来,就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教授的
侧后方,没有泄露出一点气息。
那个东西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大,我们的灯映在它眼睛里就是一簇小小的火花。它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透过晕染开的那一点点灯光,我可以看见一排弯弯的,白净的上排牙齿。
那是一个在黑暗中微笑的人。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带动着椅子往后倒,被绊了一下,一下子带倒了一大堆锅碗瓢盆,哐啷哐啷地响彻云霄,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跌进杂物堆里,直接摔懵了,一抬头看见的就是金毛那张大脸,他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教授!”我一站起来就吼,“你背后!!”
教授本来也看向我这个方向,我说了之后,他才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就一眼,心有灵犀一般,他就和那个人对上了眼神。
金毛把我往后推,教授也很快地退了两步。那个东西本来在原地没动,也没有消失,我们都很谨慎地退到了灯光的边缘,它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它身上有一种很恶心的声响,它走得很慢,那种咕唧咕唧的声音就被拉得很长,像用锤子敲打黏糊糊的内脏,透着一种黏腻的水声。
我们先看见的是它的手,然后是它的身体,最后是它的腿。
酸水上涌,我直接就吐了出来,教授和金毛看上去脸色也不太好,但是比我稍微好了一点。
它不是人,而是一头怪异到邪恶的绵羊。
创造它的人明显最初并不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作品,它像是一个孩子在做粘土手工失败后大发雷霆,把所有错误都摔成一滩的产物。它明显之前是其他的东西,是我们最熟悉的,我们自己就属
于的那个物种。
它之前是个人类,从它混乱不堪但明显是属于人类相貌的脸可以看出来。它没有整张脸皮,所以会显得眼睛特别大,但是它的嘴唇又被留下来了,上下嘴唇之间无法完全合拢,像一个标准模
式的八颗牙微笑。
它没有头发,也没有脖子,之所以能看得出它是一头绵羊,因为造物者很明显地想要暗示你它的物种。肠子,全部都是肠子,这种柔软湿润的内脏被有技巧地堆叠着,从它的脑袋一直到身体,
全部都是羊毛般打卷的肠子。
如果这完全属于一种幻想中才会出现的怪异生物的话,可能还不会叫人如此恶心。但是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发现它非常的科学,没有任何东西是多出来的,就连用来做材料的肠子都只能算是
物尽其用。
因为这并不只是一个人拼接而成的。它比一般的绵羊身体长太多了,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躯中间,摆动着七八双蜈蚣般的手臂和腿,有的有皮肤,有的没有,它们错乱地安装着,帮助它向前走
动。
光裸的手掌,有皮或无皮的肉体拍打着地面,发出类似于鼓掌的古怪声音。
它就这样慢吞吞地,微笑着走到了灯的下面,然后重新停下脚步,用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睛望着我们,一直望着,因为它没有办法眨眼。
任凭谁看到这样扭曲的人体都会第一时间开始呕吐,我吐过就躲到金毛后面了,这样的东西我不能再看第二眼。金毛把我挡着,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贴着他,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也变快
了。
我不敢说话,教授掏出了一个小手电筒,点亮了,帐篷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光斑。
那东西的眼睛一下子跟着移动过去了。它顿了一会,又向着光斑开始移动。那种手脚错乱地拍打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我没忍住,又吐了第二遍。
教授谨慎地把光斑从帐篷内移动到帐篷外,绵羊跟着它,自己顶开帐篷钻了出去之后,他才迅速地关掉手电筒。
那种爬行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闭上眼,它移动的样子还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稍微细想便会觉得呕吐感翻涌而上;“这是什么?”我发现我的声音都有些抖。
金毛扶我坐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绵羊。”
他说。
我当然知道,它几乎是在拼命暗示我它是一头绵羊,但是我也知道它并不是,它是人,是至少七八个人拼在一起制成的一种半成品,虽然还活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活着。
我还想问,教授过来,按了一下我的肩膀。
“它就叫绵羊。”他说。
“如果你让它意识到它的组成材料,他们就会恢复意识,”他的声音沉沉的,“但是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现在他们可以沉浸在迷雾中维持这种形象,比清醒着承受这一切会好太多了。”
“那为什么…”我艰难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成为材料?”
“很多种原因。”
他在我身边坐下,一种疲惫感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进入门内,走上楼梯,毫无征兆地消失有的时候会尸骨无存,有的时候会以各种形式暂短地回到这个世界上来,比如说出现在牧群里,或者是阴兵过境的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我们救
不了他们,比起这个,更难受的是,他们仍然怀着获救的希望。”
“他们会被所有的光源吸引,或许在它的意识里,光代表着的是安全。”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的脑袋很乱,我本来以为牧群是一种灵异现象,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有实体的东西。而且,它们还留存着人类的意识,这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地让人反胃了。
“你们…你们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吗?”
“没有。”他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它叫绵羊?”
教授笑了一下。
“你会看得懂黑山的暗示的,”他说,“有的时候,跟骨头珠子一样,它希望你理解它的趣味。”

###命运
黑山,这个我自从来了草原之后就反复听到的词。
教授和金毛对接近黑山抱有着一种非常矛盾的态度。他们显然对能找到黑山的踪迹非常激动,但越靠近,他们就越谨慎,身边所跟随的人也越少,仿佛他们知道,一般而言,答案都只有又能
力且有执念的人才能得到。
绵羊走了之后我们又重新坐下。我一闭上眼就想起绵羊的模样,甚至看帐篷里不动的一些设施都感觉到了一种隐约波动着的虚影。这种感觉很难受,我的胃液在不停地翻滚着,坐着坐着就有
点上涌。教授说这是我被影响了,因为我特别敏感。
“掉 san 了,”金毛说,“玩过饥荒吗,掉 san 就看见怪物。”
我没玩过,而且还有点记恨他之前不顾我死活的表现。绵羊出来的时候如果他没有把我拦在后面,我至少一个月不会和他这种冷血的人讲话。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下,这代表着我可能到死都
不会和他讲话。
但是他把我拦在后面了。他这个人真的很怪,没办法让人全然讨厌,也没办法让人全部喜欢,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我问了他一句关于 san 值的事,他给我介绍了一整套游戏里的掉 san 概念。“其实和我们现实差不多,”他说,“你待在完全没光的黑暗里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时间长了你的精
神就会产生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黑山这类的东西的话,你的胡思乱想只是自己吓自己,把灯打开就好了。但是这个世界有它们,一旦你的精神产生了问题,它们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那层薄膜就会破一
个小洞。”
“然后洞越来越大,你看到的越来越多,你疯了,之后迷失了,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和游戏没什么不同。”
我不太喜欢听他说关于消失的事情,每次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不过现在我们也没什么事干,只能在帐篷里聊天。
“那黑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教授,“是活着的?”
“这很难界定。”教授说,金毛撇了撇嘴。
在教授口中,黑山像是一个生命体,它会有“意识”地创造出一些恶心诡异的东西,但他却不认为黑山真的有和人类一样的意识,它只是遵循某种规律行事,而这种规律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是
这样的,是客观的,和他的主观审美无关。
“规律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说,“你不能说地心引力是好的,癌症是坏的。短期来看某些规律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但是它们出现时并不清楚,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它们只
是在运行而已。”
听上去像高中学的和哲学相关的东西,事物都有两面性什么的。
我和教授说了这种感觉,但教授又否定了我,“所谓两面性也是人类的角度看来的两面性,”他耐心地解释,“它们本身没有两面,我也并不倾向于将它们的本质和人类的看法联系在一起。
这会让你觉得你是能利用它好的那面,回避它糟糕的那面的,但事实上我们做不到。这样说你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我点头,“明白了。”我说。
可能我的不明白已经从眼神里流露出来了,教授很轻微地笑了一下,顺手把我碰歪的一个不锈钢手术盘盘子扶正。
我们后来又聊了几句黑山相关的事情,教授持有着黑山不是生物也没有意识,但是会追随某种规律的看法,金毛则完全不在乎黑山是怎样的,他更在乎怎样应对黑山造成的影响。
“你是怎么认识到有这些东西的?”
我突然想起来,教授的心路历程我知道了,他现在搞得好像比教授更神秘一筹。
“我不是认识到的,”金毛很无所谓地说,“我天生就知道。”
我还想问,他突然很善解人意,就给我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他从小就不愿意打开任何不能直接看见里面有什么的门,包括地下室、柜子和房间门,不愿意走上看不见上一层楼板的楼梯,也不愿意直视床底缝隙的黑暗。如果有人抱着他去开门的时候他
甚至会尖叫哭闹,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恐惧。
他家里很有钱,家人带他去非常多的医院和机构检测过,所有答案都告诉他们这个小孩没问题,不仅没问题,可能智商还远在同龄人之上。
他们家里人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他们家没有任何宗教背景,但也尝试了一些宗教手段进行驱魔驱邪,却收效甚微,他还是夜里灯一灭就会大哭。他甚至吓走了四个保姆,因为保姆说他会“指
着没有东西的角落尖叫”。
照顾这样的一个“特殊”的小孩消耗了他家人的很多精力。这种精力并不仅仅指的是照顾所用的时间,更多的是让一种孩子迟迟没有好转的无望感,其实是非常折磨人的。铑啊咦群
到后来他们家里人几乎是放弃再去给他找人医治了,只是在他反应特别强烈的时候偶尔会给他一点精神类药物。又过了四年,他的妹妹出生了。
“可能是大脑发育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才发育成熟了,理解了一件事,”金毛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在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明白了他们竟然从婴幼儿时期就看不到我能看
见的那些东西。”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和别人的不一样。如果有人会将红色看作蓝色,那么他眼中的苹果就一直是蓝色的,别人告诉他这个颜色是红的,那么他和人交
流苹果颜色时表现出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没人知道他大脑中看见的颜色是蓝色。
照金毛说,他四岁前的世界是一片混乱的,他具体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那些记忆渐渐淡去,危险的感受却时刻刻在他的骨子里。“想象你生活在一个 VR 世界里,”他说,“四周都是岩浆
和鬼怪,但是你妈妈会因为为什么你不敢踏入岩浆里而崩溃哭泣。按照你的理解,这不是应当的吗?”
不过自从妹妹出生之后他的情况好了很多,“我开始逐渐理解很多事情不是真的,也开始逐渐理解他们看不见的那些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并没有和我们同时空存在而已。”他毫无预兆地抖
了两下腿,“从那之后,我就慢慢恢复正常了。”
在那之后,他并非是忘记了这一切,而是渐渐学会了如何判断真假,学会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跟每个长大的人类一样,不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但是我妹妹五岁的时候消失了,”他淡淡地说,“我们房子外面有一片树林,监控只查到她向着树林挥手,然后跑进去的背影。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叫她。”
“我们反反复复查那段视频,分辨她的口型,发现她在叫的其实是我的名字。”
金毛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他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比我之前受伤时还要冷淡几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问他妹妹找到了没有了,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后来他长大之后应该就直接加入了教授他们,这个理由倒是也十分充分了。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故事发表什么看法。金毛低着头,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包压缩饼干,不知道是不是在伤心。教授沉默着,也没说什么。
“…还是有希望的,”我说,“你妹妹的事,也不是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他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我,跟我是个什么神经病似的。
“五岁消失了,现在都快二十年了,”他说,“你想安慰我,我懂,但是我不是为了她加入的。”
知道你是活牲口了,我想,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为了答案,为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准备解释,自顾自地往椅子上一靠。教授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也没有表示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比我想象中的悲情许多。我这种人就是很会被这种故事触动心弦,我不受控制地去想他的童年其实过得也有够悲惨的。前半段完全像是个神经病,后半段还要承担妹妹消
失了的责任,虽然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叫着的毕竟是她的名字,这些都是无形的压力。
所以他也挺惨的,对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心疼他,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但是我看见他的肢体语言,特别是谈到妹妹时的那些非常微小的表情,感觉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意。
他应该是在意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虐待自己,他们不停地把自己尴尬或者痛苦的时刻讲出来,让大家一起笑或者是一起哭,用这种方法当作惩罚,来反复咀嚼自己的错误,表现得自己满不
在乎,其实讲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他其实很在乎了。
这种方法当然很糟糕,但是我也不是他的谁,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我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麻药的效果感觉渐渐有点退了,我的手臂开始疼,跟着额头也疼得开始一波一波地冒冷汗,微微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得有些反胃。
教授注意到我的状态,给我吃了两粒止痛药。我喝水下去都觉得胃里翻涌个不停,但是吐也吐不出来,想强压一下那种感觉又不停地反胃,难受得坐不住了,教授把简易床拉出来,让我躺下。
“牧群接近的预兆,”教授说,我眼前发黑,没能给出什么反应,他应该是对着金毛说的,“他太敏感了。”
“再来点药?”是金毛的声音。
“会损伤脑神经,”教授说,“不能再多吃了。”
我本来还有心思听他说话,但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头疼,胃疼,甚至连肌肉都开始疼,好像全身的每个地方都在犯肠胃炎一样,那种绞痛拧动着每一根筋骨,让人不自觉地发出那
些很矫情的声音。
教授握着我的手,我多少有了一点被陪伴的安稳感。我隐约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但是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手很烫,我的手冰凉到发抖,被他握了一会,渐渐也有了点暖意。
金毛递给我一块湿漉漉的毛巾,拉着我的手按在我的眼睛上。我没什么力气,毛巾一下子要滑落,又被另一只手按回我的眼睛上。
毛巾凉凉的,那种潮湿也一定程度地缓解疼痛。那种尖锐到能直接杀死一个人的疼痛渐渐化作了一种还能忍受的钝痛,我半睁开眼,轻轻推了推教授的手背。
“好点了?”
教授说。
我点点头,不是很想说话。
他把毛巾拿下来,我疼得满头是汗,他还顺便给我擦了擦额头。我侧头望向他,想和他说声谢谢,却又觉得自己上下嘴皮子被粘住了似的,很难发出声音来。
“你虽然很敏感,但是适应速度很快,”教授说,他还没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去,“才半小时,你的症状就缓解了。”
我靠,我还以为刚刚过去了十几秒,竟然已经半个小时了?
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我看向教授的手表,他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反而倾身过来,想要听我说什么。他的手表又被挡住了,我就去扒拉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下压。
然后我就看到帐篷接近开口的地方站了一个人。
我的瞳孔估计是马上缩小了,教授立即发现了我的恐惧,他和金毛都看向了那个方向。
很快他们又把头转了回来,他们的表情非常疑惑,好像前面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你看见什么了?”金毛说,“那里的是什么?门?还是楼梯?”
那什么也不是,那是一个人。
有一种强烈到古怪的感觉让我的胃抽搐了一下。
“你是谁?”
我听见自己问。
那个人…那是一个女人。她站在帐篷里,我只能隐约看见她眼睛的轮廓。她就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穿着一条长裙,非常完美地融入到了没有边缘的黑暗中,只突出了一点点发丝的边
缘,像什么动物延伸开的触角。
“上车了。”
她说。
她的声音不能说很熟悉,也不能说不熟悉。我是肯定听过这个人讲话的声音的,并且她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的叫人听了就忘的路人。但在现在这一刻,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上什么车?她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问出口,她又开口了。
“命运。”
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这根本不是我问的。
“命运”这个词给我了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我和教授之前说了很多和答案有关系的事情,命运就像是一个很糟糕的答案,你知道它能回答一切的问题,但是你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回答。
“你们看见了没有,”我拉住教授的手,“前面是个女的——”
我的话刚刚说完,教授刚刚抬头看向前方,我那时候完全是躺着的,最多也只是倾斜着身子微微抬起头来,我死盯着前面的女人,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任何事情,我根本没能察觉到我身后有什
么,一股力量就特别快地撞了我的后背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从躺着,一下子变成了站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火车的站台上。
这一切的变化非常快,快到没有给人的大脑任何反应的机会。我从黑夜的草原上,一瞬间就来到了阳光明媚的车站站台。
我完全懵了,甚至产生了一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在怀疑所有我之前遇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黄粱大梦。
在梦里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被姨妈抚养,进入医院,踏进草原,认识他们…直到醒来,我才从另一个糟糕的人生中脱壳而出,化作了在真实世界我应该有的模样。
我的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是银色的,把手是黑色的。烈日与暖风都扑到我的脸上,喧闹且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熙熙攘攘,将我的回忆撞出了一个缺口。
“列车…即将停止检票,还没有上车的人请尽快上车。”
我没听清楚他喊的是哪辆车的编号,但是我直觉上知道,这趟车就是我要等待的那趟车。
“命运。”
我听见有人在我耳畔说。
那原来是女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男人的声音,然后又变成了女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在我脑海中乱窜,但我并不觉得焦急,正好相反,我忽然有一种放下了一切的轻松感。
我在奔赴的是我自己的命运,一个确定的未来,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我想要的答案。
不是世界的本质,不是物质的真相,不是回答一切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归根结底,人类与其余生物最大的区别便是有的时候,他们知道最好的答案,却选择那个更糟糕的。
有的时候,我们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答案,将这份期冀,转手他人。如同奔赴火场的飞蛾,滚落激流的蚁团,我们相信,新生是抵抗永恒的唯一法门。
牺牲与眼泪皆有缘由,无论对手如何不朽,唯我等生生不息,必能抵抗日月轮转,沧海桑田。
我走到了车厢门口,乘务员伸手,帮我把箱子提上去,又扶了我一把,将我拽上台阶。
“谢谢。”
我说。
我走上去,两节台阶之后,面前的不再是车厢,而是一片幽寂得如同死亡般的黑暗。
我踏了进去。
“林江淮。”
我听见她的声音。
“林江淮…”
“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向前走,肯定能走出去的。”
“记住你的名字,林江淮。”
“如果我还能存在…我想做一阵风。你看不见我,但是我一直托着你,扶着你,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
“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坠入黑暗中之前,我听见了呼吸声。
悠长,缓慢的呼吸声,像以往多少年那样,在我耳畔缓缓地响起。1 伊 03 妻 9 浏8'耳 1
我想起来了。
在我进行接触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她一直说的话就是我的名字,她叫我不要忘了我自己的名字。
她还说她会陪着我,但是她没有做到。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呼吸声从何而来,它曾经困扰我如此之久,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真正的答案。
那不是恶意,那是离开者留下的最后的陪伴。是渐渐浮现出来的,我在胎儿时的记忆。
迟缓的心跳,绵长的呼吸,接触时我体会到的温暖与安心,都是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太过迟钝,一直未能领会。
那是我妈妈留下的声音。

###铜炉
母亲,对我来说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词了。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生我的那个女性任何一面,姨妈家里甚至没有她的照片。有几次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姨妈给的回答都是她因为生我而去世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她们。
我曾经对这个答案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我的二姨夫喝醉了,在酒桌上对着别人大谈特谈我姨妈的事情,顺便提到了我妈。
他忘记了那天我在家里,其他人也忘记了。我那个时候初中,有点发烧所以没有去补习班,正在房间里自己做作业。
我站在门口听见这一切,那天的房间被古怪地分为两份。空气是闷闷的,有一种潮湿的窒息感。大人们在喝酒,在谈论以前的事情。他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狂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
所处的位置,不知道是酒精撕裂了社会身份的伪装,还是他们受到了什么为止原因的影响。
就像有些人发现的一样,有的时候一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会突然间安静下来。有的人称之为“天使经过”。我在之后听到了这个说法之后就会想起那天。可以肯定的是那天经过的绝不是天使,
而是其他的什么。
他们越喝越高兴,在谈论中渐渐的就有一两声笑或骂刺穿音量的屏障。忽高忽低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化作一团黏浊的空气,将我的房间隔离在外。
我仍然闻到我房间里的气味,不久前我才拖过地,房间里的味道很干净,闻起来像我自己。
我仍然记得我听见的话。我伏在门板上,听见我自己的心跳,还有他们的低语声。
“大家姐够意思的啦,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疯了一样。”
“她是被男人骗了,中邪了。你懂吧,那个时候谁都拉不住她。她那个精神状态,你们都见过的,是完全不正常的。我都说了,她这样肯定会出事,后来,你看。”
“疯了,就是疯了。”
有人喃喃道。
那是我姨妈的声音。
整个餐桌诡异地静了一瞬,除了风扇在转动,其他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枯萎了。
随后有男声喊着得得得别说这些了,他们重新开始喝酒,空气流动起来,这个话题和出现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那天之后姨妈隐约试探过我有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我假装听不见,糊弄过去了。
我对于这个答案并不算惊讶,也没有太多的失望。我觉得我自己还算是敏锐的,有的时候他们透露出来的态度让我多少有点猜到我妈妈没有死。其余的内容就更方便推测了,一个永不会再露
面,对于亲姐姐来说像死了一样的人,肯定是做了一些什么他们不能接受的事情。
原来是疯了,跑了,和我的猜测也差不离。
我那之后再也没有问过姨妈关于我妈妈的事。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想到原来我也必然有一个母亲的。她在幻觉里对我说话,连呼吸声与心跳声都沉沉地敲在我的耳膜,好像她还爱着我,
愿意用这些代表着生命最原初的声音永远陪伴着我一样。
然而正是这种声音,最初将我拖入了疯狂的深渊,几乎毁了我的一生。
我脑子里很乱,也隐隐翻滚着一种想吐的感觉。我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预知到这一切?她并不像是想要害我的样子,甚至她最初留下声音或许是为了保护我。但她知道这一切吗?她知道她
害惨了我,几乎叫我去死吗?
我的内心瞬间升上一种暴怒般的怨怼,她离开了,这还不够吗?她自顾自地离开了我,她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然后呢?她又自顾自地留下那些声音!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到底是
为了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
你爱我就不应该让我经受着一切!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让我也一直背负着这个选择的后果。凭什么?我的出生也不是我自己想要选的,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总是我??
我几乎要吼叫出声了,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扎得掌心生疼。我想要砸掉些什么,想要醒来,想要用破烂的喉咙发出怒吼,但我都没能做到。
伴随着迟缓的呼吸声,还有一下一下的心跳声,我张开嘴,发出的是一声泣音。
我能感受到,那些声音,是她给我留下的,关于生命的最后期盼。人们用新生对抗死亡,而她却并没能将自己的希望灌注于新的生命之上。
她只希望我好好的活下去,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好好的活下去,像永远在妈妈的怀里一样,伴随着悠长,迟缓的呼吸声成长。我怎么能因为命运的反复无常而去责怪她?
我的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声音,我们曾经血脉相连,现在我虽然只能触到她的衣角,但我有好多委屈的事情想要和她说说。
她会理解我的吧?她会像呼吸声一样,安静,沉稳地陪伴着我吧?
我好想她。
我好想你。
妈妈。
我失去了意识。
这些念头如灵光乍现,刷地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拼命想记住更多,但我的意识没能再继续撑下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灵魂又重重地摔回到了身体里。
那种舒适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本来可以不再担心这一切的,但是我被非常生硬地从那个世界扯了回来,重新化作一个担惊受怕,极尽忧虑的自己。
肢体上的不适与疼痛如浪潮般袭来,我费劲地呼吸着,终于在一声呛咳之后恢复了清醒。
我闻到了浓郁的草的味道。
本来我们在帐篷中,草的味道不是特别浓厚的。我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黑暗,新鲜折断的草叶气味就扑面而来。我的呼吸都是湿漉漉的,带着夜晚特有的气息。
我的感官依次恢复运行,我发现我竟然趴在谁的背上,后面还有一双手托着我的屁股。
“又乱动,”我前面背着我的人说,“给他补一下。”
后面的人简单地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我的眼睛在和他抗衡,抽搐了几下。
“清醒了。”
那个人说。我脸上都是湿漉漉的,是刚才流下来的眼泪。条件所限,他用手背给我擦了擦。
好,我听明白了。背着我的那个是金毛,后面托着我的是教授。
我赶紧动了动示意我醒了,教授搭了把手,把我从金毛的背上放下来。我被放到了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旁边,靠在那里很久才缓过劲来。
他们两个蹲在了我的身边。我头痛,身上也痛,拼命眨眨眼睛,才把剩下的一滴眼泪也挤出来。
“看到了什么?”
教授问,我胡乱抹了把脸,摇了摇头。
我不是很想谈这件事,他也看出来了,没有再问。
我把脑袋往石头上靠了一会,才发现这不是石头,是一堆被防水布包裹着的物资。远处的草原隐隐有些亮光,我就着亮光,隐隐约约看见周围还有好多这样的物资堆。
“这是哪?”群留疤 21 看后偏
我喉咙沙哑着问。
“你在帐篷里的时候突然变了,”金毛往我背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然后牧群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怀疑牧群被叫过来了,就把你打晕带走了。”
“变了?”
“变了个人。”
教授说。
他简单两三句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和我记忆中一样,我指着一个黑暗的角落说那里有个女人,但他们并没有看到。
教授本来还准备再问,话还没出口,我就突然站了起来。
然后我开始做一系列的动作。
按照他们的描述,我大概是举起了手,在半空中画圈,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同时眼睛又一直望向前方,跟被夺舍了一样。
“然后我们听见牧群来到的声音,就不敢让你继续做广播体操了,把你打晕了带了过来。”金毛说。
我知道这些动作肯定和我听到的声音,看到的东西有关系,但是现在情况古怪,我听见妈妈声音的那件事解释起来又很复杂,我准备晚些再看情况告诉他们。
“我发现我听见的那个呼吸声是什么了,”我说,“是我妈…是我在胎儿的时候,在我妈肚子里,听见她的那种呼吸声。”
我本来以为这个答案特别的石破天惊,就是我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没想到他们两个都没有什么震惊的神色,非常泰然自若,仿佛无事发生。
我看看教授,又看看金毛,天很黑,前面影影绰绰的光不至于照亮他们的整张脸,但是我能猜到他们的表情,他们看着我,平静得仿佛在说“你才知道”。
“你们早就知道了。”
我说。
“仅仅是有猜测,”教授说,“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
我心头火起,真的好想直接踹他一脚。我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他妈的是精神病人,想惹我就要做好我发疯的准备。
有这么玩的吗?瞒着我直到现在?我要是没有自己发现的话他是不是还要瞒着我?缺不缺德?我原本以为只有金毛这么缺德,没想到教授也是这种人。
我深呼吸了三两次才平复下来,教授可能还比金毛老实一点,看我这样的反应有些心虚,也没有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
最终我粗声粗气地说,因为我真的他妈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俩人没一个好东西,我现在不是很想和他们说话。
教授感觉到我生气了,我们本来靠得很近,我说完之后故意挪远了一点。他在我动作之后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某次呼吸沉重了一点,像是在嘴里含住了一次将尽未尽的
叹息。
叹什么气,该叹气的是我。
我凶得像一只斗鸡,现在处于看他们什么都不爽的地步。金毛那边动了一下,我马上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盯他,他举起一只手作投降的姿势,说“别看我啊,我来打工的,老陈才是老板,老板
说什么我做什么的。”
去你妈的,我想。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我自己生了一会气,觉得头晕脑胀,靠在物资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快要睡过去了一样。金毛望向前面没有发现,教授看出我不太对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其实是还在生气的,但那种情况下和人赌气有弊无利,我只能耐着性子回应他。“没事。”我说。
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在生气,但是我其实确实是在生气。我发现我生气的语气还是挺好辨认的,有种不想理人但是又强撑着假装自己很大度的感觉。
我又睁了一会眼睛,还是觉得有些困倦。那种古怪的隆隆声一直响着,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左边,有的时候感觉是在右边。我被环绕着,不自觉地缩紧了自己的腿。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几分钟,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呆在物资后面等。他们两个人也没有说什么话,我更是不会主动开口。
然后,非常突兀的,某一秒起,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抬起了头,看见他们两个也马上望向了前方。灰暗的天空隐隐发出一种昏沉到古怪的亮光来,在四下无人的寂静草原上,一簇簇火光竟然在他们的眼中跳动着。
“怎么了,”我问,“是不是出来了什么东西?”
他们对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评估这种情况的危险程度。金毛对教授耳语了一句,教授点了点头。
“你要看看吗,”教授说,“可能会引发不适,但是对你来说…应该影响没有普通人那么大。”
他说没事了,那我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怀疑。教授和金毛稍微挪开了一点,给了我一个位置,让我稍微能露出一双眼睛看向远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在黑暗的草原中央,约莫距离我们一千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铜炉。
这个炉子就像电视剧里的炼丹炉差不多形状,像个被压了一下的葫芦,泛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金属色泽,周围装饰着一圈圈看不清楚的花纹,在黑暗中,炉顶闪烁着的烟气滚滚而来,几乎是看
着就能把人熏到流泪。
这个炉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有人看到它的第一印象非常非常的大,如果有那种开车逐渐接近巨物的经历可能会比较好理解。你距离它很远,但是因为它足够大,所以虽然有一定的距离,
你还是觉得离它很近,你就在它的脚下,它喷出来的热气都能撞到你的脸上。
在昏昏暗暗的苍穹与无尽的黑色草原当中,它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横插在天地之间。炉火熊熊燃烧,一种微红的不祥光芒从炉壁处渗出,将下方的草地映照成灰暗的红棕色。
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血好像全部都涌到了脸上,感觉好像自己的脸皮都要暴涨开来了一样,有一种电流顺着身体一路往上窜,让你头皮发麻的惊悚感。
我赶紧往后退一步靠着物资喘气,我浑身上下的毛孔似乎一下子都开始出汗。就半分钟不到的时间,我全身上下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感觉呼吸的时候都能吹到鼻子下面流下来的汗珠。
用手一抹,整个掌心都是水光。
“这是什么,”我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声音太大了,都让我怀疑会不会把那东西引过来,“炉子?”
“原来是炉子。”金毛说。
“难道看到的东西还能不一样?”
我已经开始头疼,不是很尖锐,像是有人很温柔地把手伸进你的脑壳里搅动,它已经顾及着你了,但这只手带来的也只会是疼痛。
我用拳头锤了自己太阳穴旁的那条神经两下,一只手很自然地伸了过来,帮我顺着那里按揉着。
我放下手抬头看,教授一只手在帮我按着,眼睛还对着那个巨大铜炉的方向,动作特别自然,都让我不好意思矫情了。
“我们看到的是轮廓,从来没有看见过明确的整体,”金毛在一边说,“只有特别敏锐的人才能看见明确的物体,或者当这个东西特别强的时候,普通人都能看见,那就跟辐射一样,照谁谁
死了。”
“那你们…你们看见的是什么?”
我问,教授帮我按着头,但是那种头疼到想吐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厉害。我不仅感受到了那个炉子,从不知道哪一秒开始,我的嘴巴里就泛起了一阵古怪的铁腥味,像是我舔了一口炉壁,那种
发涩发苦的金属气息侵入了我的每一个味蕾细胞,我忍不住往旁边吐了好几口口水,还是觉得嘴巴里含着铁块一样难受。
“很模糊,”教授回答我,“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轮廓,也可以感觉到有东西在那里。但是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得出来,大概就像是黑暗中凸出的一块阴影。”
他们俩这么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一个炉子了。或许是什么东西欺骗了我的感官,让我脑补过多其实也说不定。
我按住教授的手,想要再看一眼。他掰着我的脑袋不让我侧过去。我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了他一眼,旁边金毛说了句“他还顶得住,还可以看。”
“什么,”我马上不敢看了,“什么叫还顶得住?”
金毛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耳朵,怪怪的,我缩了一下。
“你的脑子还没有融化到从耳朵里流出来,”金毛说,“那就还可以看。”
“我不看了。”
我马上说。
教授摸了摸我的头发表明他对我的行为的赞许,跟哄小孩似的。我发现他确实比较心软。金毛会允许或者放纵自己的队友在死亡边缘蹦迪的人,但是教授总给我感觉想要把所有他带进来的人
全须全尾地带走,他远远不及金毛潇洒,不过同样也比金毛看起来像个负责任的领导人的多。
接下来我们三个人就这样躲在物资堆后面。那种铁锈味越来越重,我即便是不看,都可以感受到那个铜炉仍在那里燃烧,热度不断攀升,灼烤着这片夜色中的土地。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教授帮我按了一会,手就缩了回去。我还是有点怕,人反而往他那个方向倾斜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大约是十几分钟后,我听见了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离得很近,就像是你在大街上远远听见某个展台有人搞活动时的麦克风声响。我直接吓了一跳,本能地抓住了老陈的手臂。
“声音,”我说,他们俩都转过来看着我,“有人讲话。”
他们两个侧耳倾听了一阵子,都摇摇头。
我真的是服了,这种情况让我特别没有安全感。那么大个炉子他们看不见,那么响的声音他们也听不见。我虽然就在他们身边,却感觉我和他们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们还处于表世界,我却
掉进了更深一层的地方,他们只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现在所见到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是不想去听那些人说什么的,但我没聋,本能让我去听那些声音,大脑还自动自觉地让我去分析那些声音代表着什么。
我听了一下,完全听不懂,感觉是蒙古语。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这个不算发现的发现,突然之间,一阵巨大的号角声跟飓风一般席卷了整片草原。
这个声响特别的中气十足,雄浑厚重,带着又深又沉的共鸣声,感觉草丛都被它如巨浪般的声波压得倒伏下去。嗡的一下,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被嗡得在头颅里乱撞。
我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但那阵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手在耳朵上捂了又放好几次,这才发现那种声音完全就是在人的脑壳里响的,不知道到底是通过什么,直接传递到了我们的大脑里。
“这个你们听得见吗,”我还是没忍住,捂着耳朵说,“号角声?”
他们两个望向前面,没有一点反应。我倾身向前抓住了金毛的肩膀,金毛转过头来。
我好像被打了一拳一样,一下子往后趔趄了几步。金毛的脸变了,完全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他还看着我,但是他的整个脸都是扭曲的,像那种视频里放在水中的颜料,自被什么拉出了
一条线,在水平面上旋转着,凝结成一个色彩艳丽的漩涡。
我直接跪下,吐在了一边,教授在背后扶我,我余光看见他的脸也变了,五官全部被拧成了简单抽象的颜色。草原不知道什么地方隐约亮起了一点红光,我看见他们俩望着我,那两只漩涡里,
又晃荡着化出更多眼睛一般的图案来。
他们是“嘴”的那个地方在一张一合,颜料里鼓出几个气泡,我几乎可以看见实体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在空气中形成水波似的波纹。
这他妈又搞什么,我满心绝望,他们俩往我这个方向凑,我坐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根本做不到再看他们任何一眼。他们反而扑了过来,每一个动作都留下了颜色组成的残影,我被晃得
眼花缭乱,直接被按在了草地上。
我又吃了一嘴土和草的味道,我的余光能看见眼前的草地材质也发生了变化,本来它们是明显的纤维材质,一根一根分明的,现在它们渐渐融化成了一大片,变成红棕色,像水里的培根条一
样晃动着,带着一股不明显的油腥味。
整个草原都变了,或者它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土地干硬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大地裸露的骨头,湿润的地方则是内脏。所有活着的色彩都在跳动、勃发,每个地方都在汩汩地跳动着,仿佛看不见
的血管纵横交错于这片土地之下。
它是活着的,每个东西都是活着的,它们的所有生命力具像化为黏腻到分不出质地的肉与油。土地的筋膜覆盖着这些血肉,蛛网般的组织将其笼罩其中。
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亦或者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我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我死死地闭上眼,想要晕过去,白眼翻了一半,突然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打得我直
接叫出了声。
有人下了死劲扇我耳光,我嘴里一下子就磕破了,满嘴都是自己的血的味道。
那种味道略微冲淡了那股奇怪的铁锈味。我勉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花花绿绿,前后左右都是倒错的,晕得我又吐了一滩。
“按住他,”我耳鸣得厉害,但却终于听见了教授的声音,而不是那种奇怪的气泡声响,“还没清醒。”
我啪啪又挨了两巴掌,打得我直接想要爆粗口。有人把我的脑袋抬起来了,不知道是谁扒开我的眼皮在看些什么。txt 来自一散九 思久 思六散一
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直接淋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视野霎时间一片通红,那人很粗鲁地合上我的眼睛揉了几下,等我再能勉力睁开眼的时候,所有的颜色像是被针筒抽回原位,带着一丝丝
的尾巴轨迹,正在自己缓慢地向着原本的方向回归。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害怕再挨耳光,刚才那几下绝对是金毛打的,我耳朵响得厉害,怀疑穿孔了,“别打了!”
他们两个停了下来,按着我的那个人松手了,我终于得以翻身,仰面朝天,喘着粗气看着他们渐渐恢复正常的脸。
教授的表情有些担忧,金毛看上去并不担心,但很快他也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表情发生了剧变,我甚至能从他们眼睛中的那一点反光里,看见我整张扭曲到变形的脸。
他们背后有东西。
那个巨大的,巨大的炉子,此刻比刚才要距离我们近得多。它很明显地注意到了我们,蹲下了身子,恰好在我们藏身的物资上方斜着望了过来。
它腹部之前被我认为是古怪花纹的那些线条变得越发实在,在几次眨动之后,它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里旋转着一种扭曲而丰富的色彩,混沌的漩涡中凝结出一只不反射任何光明
的漆黑瞳仁。它睁开,转动,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我。
炉子是活的,它在看我。

###山的欣悦
现代科技越来越发达,从前人类所敬畏的很多东西都渐渐的有了答案,风雨、雷电甚至于能被人类操控。因此,很多人也开始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比人类强大莫测得多的存在。
人不过是一只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的蚂蚁,唯有当这些巨大神秘的存在向你伸出掌心,你才能意识到那种遥远又神秘的恐惧从来没有离开你的骨血。
原始人会面对泼天雷电下跪,我现在则和他们一样,在面对着这个炉子的视线时,除了颤抖着跪下,祈求谅解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做法。
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需要让它谅解我的什么罪过?原谅我的愚钝吗?原谅我的无知吗?原谅我太过渺小而高傲,不知道祂的莅临早已来到我的身侧吗?
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也有可能他们本来就不存在。铜炉巨大的眼球在眼眶中转动着,呜咽与哀嚎自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
我站在风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是碧蓝色的天空,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炉子耸立在草场之上。
这不对劲。
我脑海中有这样的意识,但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远处的那个铜质的炉子闪烁着金色的光,太阳将它晒得滚烫,它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些黑色的烟气隐隐约约地从顶端冒了出来。
我站在原地,完全没办法挪动脚步。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控制着我的肢体。跟那个在杂志上经常出现的小故事一样,被木桩从小栓到大的小象,即便长大了也不会去挣扎,比起那截木桩,真正
拴住它的是它自己的认知。
我的“认知”被控制住了。
人类之所以能上天入地,是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自己无法探索的秘密。但现在我惊恐而迷茫地站在这里,我的大脑无端地生出了一种观念,它告诉我不能移动,告诉我不能反抗,
即便是下一秒我被砍掉脑袋,都不能发出任何打扰到眼前这一幕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发抖,恐惧不受我的控制蔓延开来,让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急促无比。为什么我不能反抗?为什么我不能移动?我的问题没有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从我的脑袋里
生成的。
这种恐惧比我当时在草原上闯进浓雾更甚。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战或逃”,因为存活一直以来都是所有生命体最重要的课题,没有之一。
大脑生成这样的指令就是为了保全你的躯体,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的大脑才能活下去。烈士可以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这样是正确的,
毕竟人的意识会对他们的行为有绝对的控制权。
但这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理由,我大脑所生成的意志强烈地抗拒着这样的想法,同时我的所有肢体器官又直接接收到了另外一种电信号,它直接接管了我的意志,让这副身躯
听从他的命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到底在哪?面前的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我还在陷入恐慌的时候,草原上微风徐徐而来,风吹草低,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远处潺潺闪着金光的河流与疏疏的树林都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
他们大概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队,从远处蚁行而来。他们的穿着非常杂乱,感觉风格也并不统一,有的像是草原民族的,有的像是更靠近中原一些的。队伍中更是男女老少都有,还
有一些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向这个方向前进。
很快,为首的人到了那个炉子前面。
我离得太远,天光明明一片大好,但那些人的脸却都是模糊不清的,为首的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那个人走过去,在炉子前做了一些动作,直到他脱得露出皮肉来,我才明白他刚才一直在
脱衣服。一凌 81 更多
很快,他的衣服脱干净了。炉子的门应该是半开着的,他拉开门,钻了进去。
其余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队伍里窸窸窣窣,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他们把脱掉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那里渐渐平地堆起了一座衣物组成的山峰,随着人们的经过越垒越高。
更多人进去了,炉子的底面应当有两三间房间那么大,他们年轻的拉年老的,壮年的抱年幼的,母亲牵着孩子,兄弟姐妹互相挽着手臂,一起走到炉子里面去。
我有一种很糟很糟的预感。
他们就像是那种儿童玩具里按照木质轨道移动的小车,按照一只无形大手的摆弄,一个一个走向既定的巨口当中。
而我也是被摆弄的一员,我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做一个观众,见证这一幕的发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但我也没办法腿脚一软倒在地上。那条队伍在不停地缩减,如一条四脚长蛇,缓慢地攀爬入炉子中,最后只剩下十几人的尾巴。
这个时候,队伍间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马上看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算太小了,大约有个八九岁左右,不确定是男是女。他被他的母亲提着一只手,正在剥下他身上的衣物,露出能看得见肋骨形状的瘦弱胸膛。
他在尖叫着,我能看见他张大的嘴巴如同黑黢黢的洞窟。他哭喊着一些话,像是求饶,又像是诅咒,那种声音格外响亮,几乎穿过半个草原击中了我的耳朵。
而我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我所有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的表现诉说着强烈的拒绝,但他的行动并没有。
他虽然在尖叫,在表示自己不愿顺从的态度,而他的母亲帮他脱下衣服的时候,他还会毫无阻滞地抬起手臂来,让衣物离开身体。他的表情惊恐,手却乖顺地帮忙把衣物叠好。
他的意识在挣扎,那种挣扎的声音如此刺耳,混乱地从那张嘴里发出来,如同一只被扯去所有手足的蚂蚁,在等待神明为其降下恩赐般的死亡。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草原上的风呼啸作响,他的声音顺着风灌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莫名的疼痛,我的胃抽动了起来,连带着脑袋的神经也开始发疼,一跳一跳的,滚烫的血从我的太阳穴中淌
走,钻进我的脑海深处。
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流泪,或许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在哭喊直到喉咙沙哑,但是命运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最后一步。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经被捆缚住四足。
磨刀声响起,此刻最难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伤其类,此刻,他们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类,和我同一物种的人类。
他们之中曾经诞育出灿烂的文明,强大的科技。他们征服过这片草原,更征服过千千万万片天空与大地。他们的智识中孵化出文字与语言,他们的情绪化作诗歌与艺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所
产生的亿万个奇迹之一,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最令万物惊叹的那个奇迹。
而在它的面前,他们不过是牲畜,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巨大养殖场中的成千上万个个体,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他们的血,甚至不足以在它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在炉子前脱去文明的外衣,化作最简单的血肉之躯,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被这样生出来,也要这样离开。
那个孩子还在哭,渐渐的,好像领路人点起的第一支火炬照亮黑夜,剩余矇昧的从者逐渐醒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更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意识清醒了。他们脱掉衣服的同时在大声嚎啕着,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从容不迫,但是他们的嘴里却发出那么多的哭泣声与求饶声,那么多在面临死亡
之前的诅咒祈祷与绝望的无意义呼叫。
他们在害怕,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临界值,但他们的恐惧仍然越发强盛。千万年来自诩万物灵长,在接受屠宰时,和猪狗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起了那些绵羊,那些恶心的蠕动的生物。他们如果被呼唤的话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也会像这些人类一样,清醒着迈入扭曲的死亡吗?
我不再发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过度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疑惑,我所见的走进去的那些人形物体到底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无毛牲畜。或许我们在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只不过我们听不懂猪的咒骂和哀叫,却听得
懂他们的。
哭号的长龙终于走入炉子内,炉子里发出胡乱的响声,很快,那些求饶与哭喊都变成了尖叫,尖叫声和烟气一样,通过炉顶的出气孔,在炉腔共鸣后变成了雄浑的声响,像极了我最开始听到
的号角声,悠远地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
焦臭味弥漫开来,炉子的火力很足,半明半暗地闪着光。但是炉内的哭叫声永无停息。炉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的形状,他们的肢体扭曲着,高高举起手臂,在拥挤的铜炉中来回摆动。先是
向左边挥动,又向右边,那看起来竟然像是一种简单的舞蹈。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我陷入火车的幻觉的时候,教授和金毛就说我在做一套这样的动作。从左边画圈,然后是右边,然后再到左边。
和现在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做的如同祭祀的舞蹈,竟然是在模仿这些人被烧死前的动作。
那个时候铜炉就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了,甚至我在想,会不会草原上我们见到的一些祭祀舞蹈,除了模仿动物之外,就是模仿祭品痛苦死去时的动作。毕竟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的话,在祭品死
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距离神最近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炉子,或许就是某个文明祭祀的对象。
我浑身都是冷汗,却还是无法移动。炉子里偶然有几声轻轻爆破声,那些人的骨头被烧得裂开,变成灰烬,像是它吃饱喝足,打出的几个小嗝。
很快,那些舞蹈动作渐渐停息了,炉子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炉子侧面有四五个小孔,其中逐渐开始滴出金色的油脂,渗入了脚下的土壤中。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感,但我干呕了几声,没能吐得出来。
那些是人炼化成的油。
几百人的队伍,那种油脂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种熟肉的香气弥散开来,炉子没有移动,但是它身上的图案变换着,颜色左右流动,没有具体的实质,混乱无序地交错于铜炉之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已经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慌源自于我将自己看作和他们一样的生物。但当我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们的痛苦瞬间与我不再相关。我或许会同情一下他们的遭遇,不过几分钟后,我就会把这
些抛之脑后。
一种新的,古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我甚至可以听到神经长出新的链接的声音。我存在的本身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高于他们,我看他们,如同人看无处不在的微
生物。他们存在,但我不在乎。
我不再感到恐惧,相反,我感到了一种久久未曾体会过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巨兽在碧蓝大海中畅游。它过于强大了,碾碎一个由浮游生物组成的文明不过是不经意的一挥,赐予一个
文明足以繁衍生息的粮食或许也不过是它齿间掉下的一块碎肉。
所以我不需要在意任何事,在压倒性的强大之下,存在即是真理。我,即是真理。
不,不是我…
而是它。
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膨胀,因为在这里没有膨胀的必要。有比较才会有欲望,而在这个星球上,并没有什么可以与祂相较。它的存在没有具体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意志,祂是宇宙源代码中的一
个必然。
它被剔除于万物之外,此世的任何法则都不能将其禁锢。甚至死亡都不是它必须遵守的规则。它的强大在于亘古不变,世殊事异,白云苍狗,它却仍然是宇宙诞生最初时的样子,并且永远不
会有丝毫改变。
它来了,它在这个混乱的回忆中撕开时间,给予我们不经意间的一瞥。
我的牙关不再发抖,我的身体也不再颤动。我的眼睛看见的东西不再是这片草原,反而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在这双眼睛里还有一片草原。在它的镜面反射中有无数的眼睛,
无数的草原。
过去,现在与将来,早上,中午和夜晚,所有的事情先后发生,又同时存在。炉子沸腾着,烟气腾腾,草原的云黑压压地沉了下来。
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着,不同的语言在我耳畔响起,我看见了很多碎片,有列车,有钟楼,有一场盛大的演出,就像在飞速翻阅一本书时,从指尖泻出的只言片语。没有完整的意义,因为这
本书并不是作为人类的“我”应该去阅读的。
天越来越阴沉,山要降临了。
我像是被人拽了一下,突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躯壳里。我的大脑空白了一小会,那种完全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像它的出现一样,又非常古怪的消失了。我仍然一个人,站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
间,面对着摇摇欲坠的黑云,那种号角声又响了起来,昭告着它的降临。
云越来越低,越来越厚。
它来了,它来了。
一团无序的黑色从云层之上升起来。它从一团变作多团,像是在繁衍一般迅速蔓延。它在云层中起伏,穿行,它的嵴背长而壮阔,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散开,覆盖住了整个草原的天空。
就那么一瞬间,我被黑色的山紧紧地包围了。
它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具体的参照物,它只是一团黑色,是一座巨大到胜于任何存在于地球的山脉的无形高峰,是足以吞并数千万城市的虚妄之海。它不痛苦也不迷茫,它的存在是真实
的又是虚假的,它的出现没有任何原因,它不会回应任何邀请与召唤,但它无时无刻不在穿梭移动,如同人类在行走时不经意扰乱了蚂蚁的蚁道,世界的剧变就此发生。
这一切都与它无关,它没有一张具体的脸,但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它是带着微笑的。
和我们的猜测相差甚远,它所带来的或许是痛苦与绝望,但是它存在的本身是绝对的稳定与中立。它只是存在着,所有的属性都是人类的自作多情。
它存在着,在无尽的时间中遨游,如同蒙娜丽莎露出的那一抹神秘的微笑一般,没有狂喜,没有悲哀。山是欣悦的,它存在,折磨,摧毁,巍然不动地将一切碾压成灰。
黑色的云中浮现出的黑色的山脉,无形无质的庞然巨物,即是他们口中的——
黑山。
我早已无法站起,跪坐在地。山脉向你迅速逼近的压迫感几乎要摧毁我所有脆弱的骨骼和肉体。我拼命地尝试着呼吸,却只能听见我喉咙中赫赫的响声,仿佛我最基础的功能都没有办法再继
续运行。
窒息感异常强烈,我的心跳声也非常剧烈,并且我的心脏非常非常难受,它没有按照一定节奏跳动,时快时慢,疼得我背后全是冷汗。我抓着胸口,眼前也是一片白光,看见的东西都失去了
本来的轮廓,全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光。
心脏越来越疼,然后突然之间,一下子就没了感觉。不仅是身上的不适感,连精神上的强烈压迫感也有了很大的缓解。前一秒我还能听见隆隆的心跳声,下一秒就万物归于静寂,什么声音都
没有了。
我感觉我大概是死了。
意识到这一刻的时候我反而有点松了口气。
从踏入这片草原开始,我一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牵着鼻子走,几乎什么东西都能来欺负我一下,我一天天被吓得跟个孙子似的,每晚睡觉前都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如果没有遇到金毛和教授,我估计早就死了。但我一点也不感谢他们。赖活不如给我个好死,一去万事皆空,我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我还以为我能当一个故事的主角,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我感觉到我的意识在逐渐消散,视野中的白光也渐渐模糊了。我觉得这作为一个故事的结局也算是不错,就也不想挣扎,放任着它慢慢流走。
但很快,我就知道我不能如愿。
我的胸口突然被人打了一拳。
我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打了七八九十拳,大有种死都不让人死干净的感觉。我真的控制不住在心里大骂卧槽,还以为死了挺舒服的,没想到死也死不舒服。
我忍了一下,打我的人越来越放肆,不知道是想把我打死还是打活。我想喊“别打了!”,声音却也没发出来多少,胸口疼得还更厉害了。
服了!服了!!
我在意识里无声尖叫,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我的身体很沉重,像是躺在淤泥中一样被坠得难受。但我不能让他再继续打我了,只能跟出水的泥鳅一样扭动着。
终于,我隐约觉得我的脑袋能动了。
我马上拼命一抬头,有人骂了一声“卧槽”。我用力好几次才把千斤重的眼皮掀起来,眼前模模糊糊一个人影,过一会变成了两个,轮廓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你醒啦,”金毛笑眯眯地看着我,“绝育手术很成功~”
他的那个语气真的特别荡漾,我都可以看见他话后面的波浪线。我没反应过来,教授在旁边扒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筒看了看,晃得我眯着眼睛。
我的脑子还没有恢复到能正常理解话语的地步。教授检查了我之后就转身到旁边去不知道弄什么了,金毛拉了张椅子坐在我旁边,笑一直挂在他的嘴角没有下去过。
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我的眼神估计是比较疑惑的,他看出来了,很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句。
“你刚刚小死了一下,我给你做 CPR,你还给了我一头槌,”他说,“从今天往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救命之恩你准备怎么报答我?”QQ 群小段子混更第四弹
《》
周六我和在圈子里认识的人一起去吃烤肉。
这次我和周子末一起去,老陈和周子末其实属于他们这个圈子里比较德高望重的人了,一起来的人都是他们的同僚或者手下,还是以我的名义去聚聚的,我只觉得何德何能,硬生生被老陈他
们抬咖了。
本来我还有些紧张,后来发现老罗、谢小姐和尹清雅都在,也渐渐放开了些。看到谢小姐我也猜到了,为什么叫老陈来他不来,原来是觉得要避嫌。
我们吃吃喝喝玩到差不多十二点半,尹清雅打了三个哈欠,我看见了,捅了周子末一手肘。
周子末去结账了,其他人也喝得七荤八素,互相扶着站起来,准备出去。我坐在原地,尹清雅哎了我一声。
“走啦,扶我一把,”她说,“我好晕。”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还是拒绝了。
“我腰扭了,”我小声和她说,“你找别人。”
尹清雅喝得脑子迟钝了,“啊?”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又一下子倒回了座位上。
“什么鬼,”她说,“昨天你还活蹦乱跳的呢,靠,跟我也避嫌?”
“真的,”我说,“就昨晚扭的,他妈的,你以为我为什么最早来。”
尹清雅皱着眉想了一会,她的表情由恍然大悟变得厌恶无比,“我靠!”她喊,“不是吧你!啊?我要吐了!”
她想要离我远点,但是她还是想吐,动不了太多,就做了一个要呕的表情。我给她递柠檬水,怕她吐卡座上。
“你自己要问的,”我说,“这不活该。”
尹清雅对我竖中指。
谢小姐喝的少,从洗手间出来把尹清雅扶起来了。我乖乖的对着他们挥手,等周子末回来扶我。
“你都这样还一定要来,”周子末把我架起来,“都说推迟两天了。”
“你他妈的闭嘴,”我搂着他的脖子把自己支撑起来,“不是你们说约齐很难…我才不要做坏人。”
“你要锻炼了,”周子末说,“昨晚都没怎么搞,就不行了。”
我给周子末竖了一个同款中指。
《》
老陈和周子末都出差了,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做,就准备拍一期旅游视频。
视频目的地选在一个稍微有点距离的城市,我是坐飞机去的,本来到达时间是中午,万万没想到那天遇上雷雨天气,飞机延迟,我晚上七点才到。
我从机场打的回到小区,他们的小区不让出租车进,我就提着箱子自己走进去。
天黑了,又下雨,树影簌簌乱晃,小区里的灯光有点暗,每个角落看上去都像是藏着一个杀人狂。
我走了三步,到了一个宣传栏下面,拿出手机就开始在群里打视频电话。
周子末接得很快,他那边蓝天白云,大脸一下子就怼到了镜头上,似乎是在郊外。“怎么了,”他说,“想老公了?”
“…我要走夜路,”我说,“要有点光。”
周子末没有笑我,可能是因为我又累又冷又怕,他听出来了,“你这次拍得怎么样,”他说,“效果显着?”
“还可以吧,”我用脚推着箱子,撑着伞进入雨幕,”那边其实也没什么很特别的。”
“我记得东西挺好吃的啊,”周子末说,“你还没更新是不,我还没看见你的视频。”
“要剪辑的。”
我话音未落,那边老陈也接了起来。他似乎在一个很大的办公室里,对面是晚上,我能看见他房间里开着灯。
“怎么了?”老陈说,“还没到家?”
“他害怕,”周子末说,“那边雨下得挺大啊。”
“回去赶紧换衣服,”老陈调整了一下摄像头,“不要感冒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水里走,踢着箱子走很不方便,我尝试着用拿伞的那只手拿手机,倒是能拿,就是很不安稳。
我和他们说了几句这次出去的事情,还说了飞机延迟的事。老陈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他说他关注着那趟飞机,知道延迟了。
“好倒霉,”我说,“冻死了。”
“雷雨天气也正常。”老陈说。
“马上到了,”周子末说,“就这么两步。”
很快我就走到了我们那栋楼下,我准备进电梯,和他们说了拜拜,直接回去了。
回去之后洗了个澡,他们俩都在群里问我晚安,我窝在被子里,回了他们一个兔子睡觉的表情包。
今天虽然有点意外,但终归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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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末转头给陈宣打了个电话。
“你看见他背后那玩意了吗,”周子末说,“是下雨我看错了还是真的有啊?”
“真的有,”陈宣说,“但是看起来攻击性不强。你的事情结束了吗,今天飞回去帮他解决了。”
“我…”周子末看了看身后,“行吧,那你慢慢来,我下午走,差不多明天早上就到了。”
“嗯。”
陈宣挂掉电话,他截了几张刚刚聊天时的图,发给了一些擅长辨认这些东西的人。
这件事情不需要告诉林江淮,他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
“你坐在那动来动去干嘛啊,”周子末拍了一下林江淮的椅背,“不舒服?”
陈宣看了一眼林江淮,林江淮带着口罩,感受到椅背的颤动,也跟着抖了一下。
“哪里不舒服?”陈宣说,“你还好吗。”
林江淮不说话,陈宣把车停在路边。这次事情解决得快,林江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这样。
陈宣把手放在了林江淮的肩膀上,他竟然瑟缩了一下。
周子末显然也觉得不对劲,他把脑袋伸到前面,“真的不舒服了?”他说,“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
林江淮偏着头不看他们,但是他的呼吸声很粗,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
车里安静了一会,周子末像摆弄小动物一样想要把他的脑袋搬过来,但林江淮不配合,还发出了一些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们俩都觉得这不对劲了,林江淮不动,他们也就先静观其变。
但林江淮的状态显然没有好转,他还是颤抖着,缩在位置上,很小声地说了一些话。
陈宣靠过去,周子末也靠过去听,他们听见了林江淮嘟嘟囔囔地说“想吃…好想…”
“想吃什么啊?”周子末不明所以。
林江淮跟猫被吓到了一样,哆嗦着,半天才回答。
“那个…”
他的手指指向下,另外两个人愣了一下,两个最强大脑反应了将近一分钟,整个车里的氛围突然间变成了粉红色。
“我就是…就是…”林江淮结结巴巴地说,“嘴巴里好、好痒…好想含…不行了…你们离我远点…”
“荒郊野外的,想含也没关系啊。”
周子末说。
陈宣没有说话,但是感觉是支持的。
林江淮含了个爽,在那次之后还有了点后遗症,喉咙底莫名其妙变成了敏感部位,有的时候就会突然很想含一含什么,还会很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
“我觉得和老陈相比,你实在是竞争力弱了点,”我说,“他啥都会。”
“大错特错,”周子末说,“你还别说,他真不会唱歌,我在这方面遥遥领先。”
我不信,过了几天我带他们去唱 K,包了一个可以通宵的包房。我带着他们俩去外面的自助拿了一堆吃的喝的,就准备大显身手了。
进到包间里我和周子末研究机器,老陈就坐在原地看我们。等我们点好了歌之后我回去桌子旁边,发现老陈用牙签把水果垒成了一座塔的形状。
我欲言又止,还没说,周子末来了,“哎?这么好看?”他说,把塔顶的那个圣女果拿了吃了。
老陈又从旁边的建筑材料里拿了一个补上。
我感觉他和这个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我和周子末两个人先开始唱,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带着老陈开一开口。结果我们俩越唱越嗨,周子末还挺厉害的,唱歌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和我算是棋逢对手。我们情歌对唱三百首,最后
竟然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唱了一个多小时我累了,去吃点东西,发现老陈用剩下的水果又叠了俩塔。裙,还有其他 h 篇
“老陈,”我说,“你要不要也唱一首,不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没关系,”老陈说,“看你们唱歌挺有意思的。”
我有心想要带他一起,可是我唱上玩上就失去理智了。我和周子末唱完了就玩那种互动游戏,还把顶上的灯都开了,闪到眼花缭乱,我们就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发疯。
等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回头看老陈,他已经睡着了,半躺在小沙发那边灯照不到的地方,睡得无声无息的。
“我感觉他不是很喜欢唱歌。”我说。
“你要叫他起来唱吗,”周子末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他什么都会,就因为这个,他不擅长的他很会躲,专门骗你们这种小男生。”
“你心脏看什么都觉得是躲,”我说,“感觉就是他不适合这种氛围,你懂吧。”
“叫他起来让他唱,”周子末怂恿我,“你去,不然我得挨他穿一个月小鞋。”
“我老公肯定不会给别人穿小鞋,”我说,“你怎么没有反思一下你自己。”
我们扯了半天,又开始玩,一直到两点钟我们俩也顶不住,才把老陈叫起来走了。
回去的时候我睡得很好,在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老陈来叫我,我一把把他抓住了。
“你说,”我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像蓄势待发的动物,“你到底是不擅长唱歌,还是不喜欢 k 歌的环境?”
老陈笑了一下,很蛊惑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手了。
“只是太闹了,我前天事情多,也有点困,”他说,“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现在给我唱一句,就唱恭喜你发财。”我说。
“起来吃饭了。”老陈说。
我至今都没有听到老陈唱歌,我也仍然在怀疑他到底会不会唱歌。
《》
陈宣其实是 H 大的教授,不过因为他活动很多,也只算是个挂职,基本上没有在本院上过课。
最近一年其他的事情比较少,再加上多方面的原因,现在他在 H 大每双周会上一节。
这个课比较难,都是本院的专业学生。开学初蹭课的会比较多,后来就只有几个人常来,三五成群坐在最后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还会拍照。显然比起数学,对他本人更感兴趣。
陈宣每次看见他们都有点想叹气,数学明明更有意思。不过他这样的人,连自己伴侣的观念都拧不过来,林江淮现在看见高数题还会尖叫,估计他也没办法去说别人。
他还是在教书育人上面比较有追求的,如果学生真的很努力,他会主动去指导。他也带出了好几个现在在数学界小有名气的学生,每次他们发邮件给他探讨问题或者是报喜的时候,他其实心
情都会相当不错。
教育和研究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很适合的职业。
陈宣认为他的精力其实还挺充沛,下个学期他可能会接一些博硕士生,但他也有些担心,如果接了却没办法全程辅导,反而可能会耽误人。
陈宣就这样打算着,走进了今天的教室。
他教过的连三角函数都忘了怎么算的最烂的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看见他进来,阳光灿烂地和他打招呼。
陈宣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讲台上放下东西。
“早上好,准备上课了,”他扫了一眼下面的大致人数,“上节课的作业还有三个人没有提交,请尽快。今天我们的内容是…”
下课之后林江淮挤上来,跟在陈宣后面离开教室。
“你每节课都查作业啊,”林江淮说,“他们会不会期末给你打差评。”
“我给你的那道题你做出来了吗。”
陈宣说。
“我都说三角函数我会做!”林江淮意见很大,“我就是很多年都没做,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答案?”
“说到这个我们晚上吃什么,”林江淮说,“我不是不会做啊也没有转移话题,我就是没算,忘了。”
陈宣笑了一下,林江淮顾左右而言他,在学生看不到的地方就上手拽,把他拉向小吃街的方向。
我要是他数学老师得被他气死,陈宣微笑着,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想,幸亏我不教他。
《》
周子末其实是学计算机的。
当时选择这个专业也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现在都走入新时代了,计算机用到的地方很多,学了总会有些帮助,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调查真相上。
他其实没有很喜欢这个专业,或许也是没有深耕的缘故。他是在国外读的书,还是一所国际知名的大学,说出来林江淮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的那种。但是他也只是毕业拿了毕业证,对于这个领
域,远远没有陈宣对他的数学那么着迷。
不过事实证明比起有趣,计算机确实有用。他现在在机构里也会帮忙做一些程序方面的事情,有的时候一些调查他也可以自己进行,不用依赖别人的感觉给了他更大的自由度,他倒是不后悔
学这个专业。
更何况,老陈对计算机这种更新换代极快的科技产物会稍微迟钝一点,这也让周子末有种优越感。要是真的像林江淮说的老陈什么地方都比他强那还了得,这个世界需要平衡,而他的专业就
给他带来了这种平衡。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电脑上跑着的程序,倒是多多少少也有了些成就感。
林江淮进周子末房间很少敲门,最多在门口喊一声就直接进去。
“周子末!”他抱着笔记本电脑说,“你不是学电脑的吗,我电脑总是蓝屏,是不是内存不够了,帮我修修。”
周子末从书桌前的座位上转过头来。
“我是学编程的,”他说,“编程和修电脑还是有区别的吧。”
“我知道啊,”林江淮明显觉得无所谓,“你就帮我修就行了,那么多话。”
周子末叹气,“放下吧。”他说。
林江淮把电脑放下了,临走的时候摸了一下他桌子上的可乐是不是冰的,“我说我记得还有一罐呢,你拿了啊。”他说,把剩下半罐冰可乐拿走了。
周子末望着他的背影叹气,他觉得林江淮对专业的了解不是很足够,但是这又怎样呢,反正他在家就是个修电脑的了。
这也算竞争力的一种吧。
《》
我一直认为,人是会被专业影响的。
就从我的角度来说,我是学动物医学的,通俗来说就是当兽医。我本来选择这个专业是综合了分数和学校专业知名度等各种原因,自己对这个专业也不抵触,想着毕业以后做个宠物医生也不
错。
但在读这个专业的时候,我亲手杀害了很多兔子老鼠和青蛙,这多少改变了我的生命观。因为推空气而尖叫的兔子给我幼小的心灵也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不过这也有好处,我会对于杀死一些食物的事情没有那么抵触。在野外的时候要是我连兔子都不敢杀,我已经预料到周子末会怎样看不起我了。
并且,我在跟他们在一起之后,习得了我的专业的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用处。
“你行不行啊,”周子末惨叫,“你缝哪呢啊啊啊啊他妈的!妈的!”
“凑活看吧,”我剪断缝线,感觉我缝得其实还不错,“没有我你肚子开口了。”
“老陈!老陈!”周子末还在那吼,“你叫你老婆去学真正的人类医学行不行啊?他再用缝狗的手法缝我我受不了了!”
我没理他,端着缝针的盘子靠近老陈的时候,他眼神竟然有了一瞬间闪躲。
“老陈,周子末不懂我你还不懂我吗?”我难以置信地说,“他就是在演!我哪有缝得那么糟?”
“你给我数数你缝的哪条疤是直的??”
周子末在那干嚎,我不理他,给老陈用酒精消毒他手臂上的撕裂伤。
刚刚已经给他打过麻药,现在我就直接下手了。即便如此,针下去的时候,我还是听见老陈的一阵非常清晰的吸气声。
“老陈,”那边周子末躺着说,“你说说,你就实话实说你老婆是不是缝得很烂。”
“还好。”
他说。
他说完我才继续缝,免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影响我的形象。
不对啊,我一边缝一边想,我都在家里练过好几次了,怎么还能给他们扎得嗷嗷叫。
还是缝少了。
《》
“我是不是被骗了。”
林江淮说。
他过来找陈宣,拿着一沓发票和保险单挤到陈宣旁边。“他说的是按照这个利率给我报销的,我怎么才拿到这么点。”
陈宣把书放到茶几上,还差几页没看完。“你买保险了?”他说。
“啊,我们天天出去嘛,就买了,”林江淮把保单摊开,“你看,按照这个比率算的话,我这张单可以报 50%的啊?还有补贴什么的…最后花了一万多,怎么才报到一千五?”
陈宣把单子拿起来看了一遍,“还有没有其他补充条款,”他说,“另外给的那种?”
林江淮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回房间里拿,过一会翻出好几张单子递过来。
陈宣看了看,又对比看了下后面的保险单。林江淮理财方面也不怎么样,幸好家里是自己管钱。
“没算错,”陈宣说,“有好几条补充条款,你这几个不符合。”
“那这个呢。”
林江淮又拿出一张来。
陈宣帮他看了,这张他也没算错,是保险实在限制很多,总的来说买得并不合适,虽然没算错,但确实被骗了。整理
“是这个数目,”陈宣说,“下次你买的时候先拿给我或者周看看。”
“哦,”林江淮还在看他的单子,然后叹气,“我是想多少能少给点…结果还是亏了。”
“没事,”陈宣说,“有总比没有好。”
“真的啊,”林江淮又高兴了一点,“那我下次先给你们看看,我觉得还是要买保险的,不然总觉得太亏了…”
林江淮还在说什么,他非常自然地要陈宣挪开一点,他要躺到他腿上。陈宣给他地方了,林江淮躺下,他就重新开始看书。
有时候确实是这样,他想。
数学有绝对的对错,但生活不是,爱更不是。
《》
林江淮并不傻。
他只是脱离社会太久了,开始是没读完大学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又去做 up 主这样的工作,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很少有周围人能给他作为参照,教他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比如说居民
医保怎么办,或者是选择什么投资能更比单纯储值更好。
陈宣没那么多时间,或者周子末怀疑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他老婆一团乱麻的经济状况。他对数字很敏感,看到这些可能会受比自己更大的伤害。
那也要有人管他啊,周子末叹气,开始帮林江淮整理东西。
一个小时后周子末拿着一沓资料去找他,林江淮叼着半根旺旺碎冰冰,在客厅打游戏。
“我问你一个问题,”周子末坐他旁边,“你知道你自己有几张卡吗。”
林江淮说“打完这盘我马上”,周子末就坐在他旁边继续看,看着看着又发现一张手续单,是不属于之前发现的任何银行的。
林江淮打完了,他回过头来,发现周子末表情不是很晴朗。
“干嘛,”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有银行打电话来了?”
“你先回答我问题,”周子末说,“你有几张卡。”
“我不知道。”林江淮回答得特别干脆,“有些卡很久没用了。”
“你有十七张卡,”周子末说,“第二个问题,这里面有几张信用卡?”
“我忘了。”
林江淮说。
“第三个问题,”周子末说,“你现在存款有多少笔,分别在什么银行?”
“大概有个…十几笔吧,”林江淮确实有努力想一想,“我开卡和存款都是因为有优惠那些…反正我的卡都放在一起的啊,没有丢,密码都是一样的。”
“最后一个问题,”周子末说,“你到底知道什么?你那个环保袋里一大堆各种凭条是不是从来没整理过,你觉不觉得你对待这些的态度太随便了?很容易被坑的你知道吗?”
林江淮不说话了,他眼神飘走了,嘴变作了一个有些生气的弧度。
“我又没叫你弄,”他嘟嘟囔囔说,“你怎么这么大意见,反正是我的钱,又和你没关系。”
周子末要被气笑了,他知道为什么陈宣不碰这个烂摊子了,因为他预知到了自己会发火,他要把坏人留给别人来做。
“我这次可以帮你弄,”周子末说,“下次我教你,先把你那些没用的卡消了。”
“啊,”林江淮说,“我也不知道哪张卡没用…”
“我说没用就没用,”周子末说,“这一周,我要把你的这个经济状况全部整理出来。”
林江淮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就是叫周子末看他不情不愿的小脸色。
周子末去捏他的脸,把他捏得嗷嗷乱叫,这才消气一点。
林江淮现在还没被人骗去卖了,实在是他们俩的大幸。
《》
我溜进茶水间,茶水间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下午茶糕点那些摆在茶几上,我拿不准到底能不能拿,就没拿,只是在旁边拿了一包一看就随便吃的妙脆角。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我。
我吃着自己的妙脆角,过了一会来了个男的,他站在我旁边冲咖啡,冲完了就靠着桌子喝,也在桌子上拿了一包妙脆角。
我吃我的,他吃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吃着吃着,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感觉不妙,想走,他突然说话了。
“哎你好,”他说,“你是哪个部门的啊?怎么在这个茶水间好像没见过你。”
他这么一开口,很多似有还无的眼神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有点紧张,呃了一声。
“那个…”我说,“我是隔壁办公室的。”
“隔壁?”他说,“市场营销部的吗?”
“呃、嗯。”
我回答。
他没有再问,只是在喝咖啡,其他人也转回头去了。过了一会他问我要不要喝,说可以帮我泡一杯。
我怎么好意思,赶紧说不用不用。他太热情了,我吃完妙脆角就逃走了。
我离开茶水间,那个男的也走了出来。他走在我后面,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直奔电梯去了,那人在我后面看着我,皱眉,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
我下到一楼的时候被拦住了。
我真的服了,我就这么不像大公司的员工吗?是因为我太局促还是怎么样。
我被保安很礼貌地请到了休息室,过了十分钟,经理来和我赔礼道歉,给我倒的茶还没喝,老陈从三十六楼下来接我了。
“我就是和陈先生一起来的,”我说,“麻烦你们了哈。”
“怎么敢怎么敢,”经理说,“是误会,完全是误会。”
老陈帮我开着门,我走了出去。
“你怎么跑到其他楼层的茶水间里去了,”老陈说,“三十六层有休息室。”
“周子末想害我,”我说,“他就把我扔那告诉我可以随便进去吃!我吃了一包妙脆角就被抓住了!”
“…最近商业间谍比较多,”老陈说,“上周有人混进来不知道想干什么的,也被抓了。”
“下次我不想来了,”我说,“你自己开会不就完了吗。”
老陈没有说话,我被他带回到三十六楼,周子末站在电梯口等,一看见我就很幸灾乐祸地说“哎呀你被抓了啊。”
“滚,”我还是没缓过来那尴尬的劲,“都是你的问题。”
周子末还想说什么,那边有个年轻女人喊了他一声 Lance,他哎了一下,过去不知道弄什么了。
我被他们放在休息室,这里有水果,有糖,有蛋糕,就是没有妙脆角。
我感觉妙脆角还挺好吃的,唉。
《》
这是一段有点无聊的旅途。
我们先是坐飞机到拉萨,再转火车去日喀则,之后再转汽车往上走。飞机上还可以看个电影,火车上信号真的不好,啥事都干不了。
我和老陈还有周子末他们包了一间软卧,软卧四张床,我们三个人,空了一张床铺放行李。
这一路上的风景还是不错的,但是再好的风景看着看着也无聊了。我在拉萨买了很多零食,现在就一边嗑瓜子一边发呆。
网不好,周子末和老陈也难得闲下来了。他们在包厢里聊天,我坐在那个通道旁的椅子那。他们说话声音不大,我这里刚好能听见一些,但都是些无效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怕隔壁包厢窃听他还是怎么,说话都说不清楚。期间主要对话是那种“你还记得+时间地点+专业术语+那件事吗”,然后就是各种人名各种我听不懂的术语,跟加密了似的。
我听了一会,倍感无聊,而且因为海拔越来越高还有点不舒服,就不嗑瓜子了,进到包厢里去了。
我一进去两个人都看着我,我点指兵兵点了一下,最后选择躺老陈腿上。
“是不是点到我你也会去躺他腿上。”
金毛说。
“你都知道你还问。”
我说。
老陈作为既得利益者没有说话,只是顺着摸了几下我的头发。
我躺了一会,他们又开始聊,还是那些内容,我听得无聊,挥手打散他们的话题。
“有没有我听得懂的,”我说,“给我讲个故事。”
“好啊林宝宝,”金毛他真的很会恶心人,“宝贝想听什么故事?”
我给他竖中指,他抓住我的手指头,放在他大腿上摩挲。
最后还是老陈给我讲了个西藏的故事。
他还是很会讲故事的,娓娓道来的时候很有一种莫名的沧桑感,真的很适合骗小年轻。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西藏在解放前就一直是有信仰的一个地区,藏传佛教作为佛教的一大分支,早就发展出了很多新的东西。那时还属于农奴制,很多迷信又残酷的东西就隐藏在那段历史下现在听起来还叫人咋
舌。稳.定吃荤
但这个故事开始并不是在那段时间,而是已经接近二十一世纪,九几年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国正在搞一些基础建设,有一个汽车兵,和老陈一样姓,他奉命从藏区靠近边境的地方,开大卡车运送一批货物到深处的一个驻扎点。
那批货物看起来有点奇怪,全部都是大的石筒。跟那种大的木材差不多长短粗细,中间是空心的,全部是白玉一样的颜色,一整批都做得很漂亮。
汽车兵当然不会问是为什么要送这批材料。他每天开车穿行在公路上,远处的雪山白皑皑的,倒也算是赏心悦目。
他这样开了两三天,某天在经过一座雪山时,他突然觉得雪山的形状有些奇怪的眼熟。
他把车开回去一点,再开过来,发现自己确实没有看错,那就是一座笑面佛的样子。
这座山脉竟然看上去像是一座卧倒的佛像。佛像的眼神慈眉善目,有一种震撼而博大的美感。
汽车兵不信这些,但是见到了,他也就拜了一拜,祈求家人的平安健康。拜完他上车,继续开走了。
这一趟很顺利,过了几个月他又接了一趟,这次是运送一车红砖头,每块砖都切割得恰到好处,闪着一种暗红的色泽,看上去也是花了挺大价钱的。
汽车兵运送这车砖头,到了那个地方,又看到了雪山。
他正准备再次拜一拜的时候,突然发现雪山的表情和之前不同了。
以前的雪山是绝对的和蔼的,现在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奇怪的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几周之内暗自改变了。
他这次没有拜,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只是开着车离开了。
第三次他运送的是一车帆布。每一块帆布都特别大张,而且非常坚韧,也不知道被什么浸润过,上面泛着一层油光。
他经过雪山的时候又注意看了看,雪山的表情完全不复以前的佛性,原来他看的时候就是一个完整的山,现在看上去却根本不像是一座山了,只是一些古怪的,切割的颜色碎块组成像一张脸
的形状罢了。
他同样是把这批东西运到了,然后就驾车离开了。
最后,这个汽车兵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事情,他继续开车,到年龄前因为腰伤退伍,最后返回本地,和自己的儿女讲述了这个故事。
“就讲完了,”我说,“就讲完了?”
“后来我们因为一些事去调查了,”老陈说,“发现这个故事背后还有另一个故事。”
我用眼神催促他快说,结果老陈笑笑,说让我自己猜。
我大喊他和金毛学坏了,他不理我,也不告诉我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故事。我猜了一路,到最后到地方,我都没猜到他到底想讲的是什么故事。
但是这一路的时间确实过得比以前快了,让我不得不怀疑这其实是老陈的阴谋。
《》
老陈在火车上绘声绘色讲的那个故事困扰了我好几天。
我猜了很多种可能性,首先,按照普遍规律,他运输那么多建筑材料进山肯定是有事要干,建筑材料,对应的肯定是建筑物。
毋庸置疑山里有人在做一个工程,但是只有一个人,一趟车,要是大工程的话,材料应该也不是那么少的吧?
同时,三次进山,对应的是山的佛像的三次变化。两者既然能联系到一起,那肯定是有联系的,而且是负面的联系。
我觉得,材料可能是用来做什么伤害山的东西,到最后这些人成功了,山也变得支离破碎。
但是这个故事远远没有结束,还有一个背景,主角是个汽车兵,那运送材料和基建,也就是和战略有关系的。到底是什么战略会让主角一个人运输这些东西,感觉有点重视,又不太重视,这
也是很奇怪的一个点。
我猜了好几种答案,跟老陈说了,老陈都是微笑摇头,给我快猜麻了。
我们在西藏是做一些基础的调查,他们顺路带我来玩的。我被他那个故事折磨好几天,风景都看不下去了,就想要知道答案。
“你陷入了和我们一样的情境里,”周子末说,“强烈渴求某种答案,最后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我真的崩溃。
过了几天我的好奇心微微散了一点,某天我们经过一个地方,当天天气晴朗,远处可以看到一座雪山的尖尖,老陈问我看见没有,然后说那座山就是故事里的雪山。
“不会要过去吧,”我说,“我不要,离我远点。”
周子末净在那笑我叶公好龙,老陈说不是,那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我于是才敢端详一下那座山。那座山太大,露出来的地方又太小,我反正是没看出佛的样子来。
“给我个提示行不行,”我哀求道,“别让你老婆被好奇心杀死行不行。”
“来来来,”周子末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我外拉,“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
他讲故事简单又迅速,单刀直入主题。
故事说的是有一户人家,一对夫妻,加上三个孩子,家里以前是猎民,后来解放了,他们留在山里做了护林人。
三个孩子都从小在山里长大,也见过不少古怪的东西。有一天两个大人出门了,三个孩子就照旧在树林边缘里玩。
玩着玩着,可能是追跑忘了父母的嘱托,他们不小心进了树林里面。不过他们找路的能力都很强,走着走着又自己出来了。
三个人回到家,父母像以前一样回来做饭,招呼他们吃饭,他们也像以前一样吃了,晚上上床睡觉。
半夜的时候老二,也就是个小女孩,突然推醒哥哥,说“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我们的爹娘”。
这么一说弟弟也醒了,他说他也有这种感觉,但哥哥比他们大好几岁,就没有这种感觉。
不过弟弟妹妹都怀疑,他就说那我们试探他一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爹娘。
哥哥用了一个办法,他个人以为是动物成精,替代了爹娘。所以找了一条血淋淋的生肉,挂在厨房,看看这些人会不会有反应。
结果爹娘都没有反应,他的试探失败了,就和弟弟妹妹说你们误会了。
弟弟妹妹不信,和爹娘越来越疏远,后来有机会就离开林子里了。爹娘在他们长大后去世,哥哥继承护林人的位置,三兄妹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然后呢。”
我说。
“讲完了,”周子末说,“这个故事,是跟老陈那个故事有很大的联系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出来。”
我扑上去掐他,想把他掐死。
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
那个故事我在回去的路上都没想明白。
这次的事情办得特别妥当,一切都很顺利,本来计划半个月走访完的地方,才八天就办得差不多了。
我们留在当地玩了几天,吃了特别多当地特色的小吃。周子末抱我的时候说我重了长小肚子了,妈的,我练出腹肌的时候没看到他这么敏锐。
回去的时候我们照样坐火车,那个故事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了。既然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稀罕要,人这点志气还没有了。
我躺在上铺玩手机,他们俩在下面也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我快睡着了,周子末突然说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故事的答案?”
我还以为他在和老陈说话,老陈没有回答他,一分钟后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说话。
我从上铺探出个头来,“讲讲,”我说,“你要是还故弄玄虚的话就别讲了,我也不稀罕哈。”
“老陈。”周子末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给他讲讲最后的故事。”
老陈看了我一下,我用求知若渴但清澈愚蠢的眼神看着他。他顿了一下,就开始讲。
这个最后的故事开始在现代。
在藏区的一个小城市里有一个很小的档案馆。这个档案馆保留着一些建国后的资料,还有一些藏传佛教的展品,有一个小的展厅专门展出这些文物。
这些东西虽然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但是也没有那么有价值,所以一直被放在这里展出,来这里玩的游客闲来无事,也可能会去看上一眼。
某天有一个游客来这里参观。一般而言展厅不大点,一圈就逛够了。但那个游客在里面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出来之后面带惊恐,说要找馆长谈谈。
馆长早就退休了,因为身体不好被儿子女儿接到城里修养,管理这里的也就是个老大爷,老大爷什么都不懂,还查电话本打电话给馆长,半天才联系到人。
游客联系到馆长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当年是不是那份文件还有其他的东西?
馆长惊讶了一瞬,然后就一口咬定没有其他东西。游客和他说了几句,他把电话挂了。
游客还是很焦急,他认定这个危险会非常紧迫,最后竟然决定打电话给一个曾经认识的人求助。
这个人就是老陈。
这位游客其实也是个学者,和老陈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也接触过一些不科学的东西,所以对这些还是比较相信的。
这个人学语言学,他在观赏这个展览的时候有点职业病犯了,看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所以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才发现不对劲的在哪里。
不是展品,而是用来裱糊展板底部的纸。
这里的展板都是红纸加上毛笔字,手写的。纸下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打印的文字。游客就觉得手写的展出版配上打印纸做成的底很奇怪,既然有这个心,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打印的?
出于对文字天生的敏锐,他从中隐约看出了这是一份文件,展板一角有些翘起来,他就悄悄地把纸揭开得更大了一些,从破碎的文字中阅读出了一个惊为天人的计划。
那之后,他不顾看门的老大爷阻拦,把几块展板都摘了下来,撕下上面用作说明的手写文字,把其他的内容拍给了老陈。
他揭开了一个空前绝后,但最终惨败的计划的真实面纱。
在解放初期,什么物资都不充沛的情况下,面对内忧外患,大家创造的热情都十分高涨。在那个时候“人定胜天”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老一辈人真诚的信念。
既然人能创造一切,打破一切障碍,那么,即便是牛鬼蛇神,掌握方法,也一样能为人所用。
这份文件说的就是一座山,一座邪恶的,充满诡异色彩的山。
它以某座雪山为载体,总是不停地出现又消失。它像一片古怪的阴影,在出现时河水逆流,万物衰败,新生儿畸形率居高不下,它消失时又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叫人抓不住踪迹。
当地人非常恐惧这座山峰,在农奴制下,他们给这座飘忽不定的山献出了非常多的祭品。但当时的科学家分析,这并不是什么鬼神之说,而是这座山下有一个非常大的辐射源,它在时刻影响
着人们的生活。1 壹零散其 96 8 21 更多
这个辐射源,很有可能就是一些稀有的矿物质。
一队科学家和勘探队兴致勃勃地进山开采,之后却有几个人陷入了疯狂。又有几队人进山,本来他们说要尽量远离这个地方,后来却要求申请特定的材料,他们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可以解决
当地的辐射问题。
他们准备用藏传佛教的密法,禁锢那个作乱的东西。
不知道是谁批准了这批材料,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来的,总之有一些材料被运进山,当地一个兵团不知道接到了谁的命令,帮助他们开始搭建一个盒子。
文件上描述了盒子的样子,他们用一种石材作为支撑,红砖作为四壁,最后用帆布紧紧地捆扎起来,是一个很大,有两人左右高的正方形。这个盒子在被搭建完成之后就被放到了山里,七天
之后才拿出来。
兵团回到原位,运送材料的汽车兵也离开了,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昨天还在运输这个方块的人,今天问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方块盒子本来就在附近放着,某一天它又不见了。有些人隐约记得这件事,但盒子不见了,当地的辐射也消失了。
这本来是个好消息,直到附近大批大批的人出现怪异的行为,有些人对自己的儿女感到陌生,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结婚生子的。在采访中他们说出了完全和自己人生轨迹相悖的一些话,
这些和他们现实调查的情况并没有任何相似。
“所以你明白了吗。”老陈说,“并不是他们禁锢了什么,而是什么东西,借由他们的手逃走了。”
“可怕就可怕在,所有人都以为没有智慧的东西,他的行为,却像是在这里做一场人类实验。”
“什么叫做实验?”我说,“什么东西在做实验?”
老陈示意我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个游客之所以能看明白文件中的内容,是因为将文件裁剪开贴展板底层的人反而帮了大家一个大忙。
他们将文件剪裁成二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大小,打乱了原本文字的布局,甚至将一些因果直接拼接在了一起。
文件本身内容可能是混乱而枯燥的,但这种剪裁之后,其中一些古怪混乱的语句被联系在一起,却突然有了确切的意思。
他表面上是在如实记录这一切,事实上,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影响了,在字里行间的一些特别简短的语句里才能隐约透露自己本来的想法。
他好像在躲避什么,不想让什么人知道,他已经清醒,并且怀疑有东西利用这个盒子逃走了。
游客发现文件内容里有提到有样本,也提到样本似乎是来自于那个盒子,无论是提到的砖头还是石材,都检验出了人类 DNA 的痕迹。这些东西来路不明,但肯定是和人类活祭有关。
当时西藏刚刚脱离农奴制,人口普查也不容易清算清楚。完成这批材料至少需要一百人左右的血肉,但没有人口失踪记录,他们也根本没办法找到这些人。
他打电话去询问。但馆长死不承认,不知道样本发生了什么,只怕是被人拿走了,或者早就丢失了。
所以他就决定联系了老陈。
老陈来调查了一段时间,本来以为突破口在馆长那里,但馆长半个月后突然病重身亡
,这条线索就断了。老陈他们只能再次走访之前所有参与到这项工程,或者在这项工程发生的那段时间出现意外表现的人,这就找到了第二个故事中的猎户一家。
猎户家只有大哥在守林,弟弟妹妹都走了,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不过大哥说了一些话,倒是给了他们启发。
他说关于弟弟妹妹说的父母被换了这件事,他本来是觉得他们多虑了,后来想起来应该不是,因为他那个时候长大了,要去帮忙做很多活,当然不如日夜在爸妈身边的弟妹更加能注意到一些
细节。
弟弟妹妹说,父母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后来哥哥也有发现,有的时候父母好像一下子记性特别不好,会忘记他们之间的喜好。
弟弟妹妹觉得这件事很恐怖,但他觉得父母也并没有露出要伤害他们的意思,后来也依旧给他们养老送终。
结合其他一些不认识子女的父母的案例,老陈他们以免费体检为由抽了这些人的血来进行检查,发现父母的血液样本都和正常人无二,但子女的则不是。
他们的血液中多了很多东西,有几种激素和一种酶,这种酶在实验室环境下死的很快,几乎是一离开身体就会失去活性,根本没有办法研究。
后面他们找到了几个已经在城市,愿意配合的小孩,发现这些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问题,或者是精神衰弱,或者是抑郁等等,他们也更容易被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影响。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老陈说,“即便是没有拿到样本,我们也能猜到一二。”
那座怪物的山,通过那个盒子,离开了原位,这是它最终的目的。
但是在这之前,它也有过其他的尝试。他影响了这些居民,像是影响那些工人一样,它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思配对结婚,生下孩子,并且实验这些孩子能不能帮助他来离开。
它在人为的选育培养对于这种力量有亲和力的人类。在它成功离开之后,它的影响消失,其他的人类也就出现了不认识自己父母子女的情况。
这个故事不太恐怖,但是让人毛骨悚然。
人类竟然可以这样被未知的事物摆布,就像配种一样,诱惑逼迫他们生下后代,让他们在冥冥中为自己所用。
“那那个样本呢,”我说,“让它在外面没关系吗。”
“样本遗失了,”老陈说,“不知道现在在哪,也没办法追回。”
故事终于讲完了,我浑身都舒畅了很多。这个结局超出我的一点预料但也不太多,说明我最近的推理能力还是很有进步的。
我又爬上去玩游戏,玩了半天,老陈睡午觉了,金毛在戴个耳机听歌,我下去上厕所,差点踩到他。
他托了我屁股一下,我回头看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对我笑,好欠。
我穿上鞋,扶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去软卧的厕所。厕所不知道是谁拉了坨大的,臭得要命,我赶紧把门关上,穿过走廊走去硬卧的厕所。
硬卧的人比我们这里多太多了,我在那里不好意思麻烦让让说了四五遍,来回闪避着人群才穿到车厢末尾。
厕所还要排队,等了三五分钟才进去。解决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有什么地方有点奇怪。
上完厕所我马上逃回去了,过了大半天下车去机场的路上我才回过味来,马上开始冒冷汗。
“你们说,一整个车厢的人,身上都至少有一件白玉做的配饰的概率有多大啊。”
我说。
“除非是故意的,”老陈说,“否则概率很小。”
他对这件事情完全不惊讶,周子末也是,我他妈的真的感谢他们八辈子祖宗,感谢他们没有直接把我吓死。
原来它一直在监视我们,哈哈。
end

###意识
事实证明,死掉是会对大脑有影响的。在我被救回来之前的那几分钟里,我的脑细胞估计成批成批地跳楼自杀,以至于我醒过来之后完全没能理解金毛的意思。
很难形容出那种感受,我的所有后天建立起来的语言和理解系统全部都被摧毁了一样,大脑刚刚一键重装,反应特别迟钝,有至少三四个小时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一片空
白,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就瞪着眼在那发呆。
金毛在看我,教授在忙,我的认知中就是有两个活物在我面前动来动去,一个是黑的,一个是金色的,我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什么,现在来一条狗我估计都会认成人。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我才意识到那是头发的颜色,也想明白了他们是人。但是这种认识是有层隔阂的,我的大脑显然还未修复好自己,我皱眉,总觉得以前从未见过人这种东西。
金毛坐得离我很近,我就伸手去摸他脑袋。金毛笑眯眯的也不躲开。头发的触感软软的,很奇怪,我这辈子可能没有摸过人的头发。
我摸了两下想要缩回手去,金毛反而抓住了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间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可能和你伸手去抓仓鼠那种小动物带给它们的感觉差不多。他抓着我手腕,我抽了一下没抽走,就开始特别大声的挣扎尖叫。
教授几乎是一闪身就到了我旁边,“我什么都没有干啊!”金毛在那里喊。他和金毛一起按住我,直接把我铐床上,还在我嘴里塞了一条毛巾,用胶布贴了两道。
“你不能刺激他,”教授说,“他需要时间恢复。”
金毛满口答应,我被捆在床上,他反而更肆无忌惮。我动不了,他就摸我的手腕和大腿,我开始反应特别剧烈,他就在那笑,我本能的恐惧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趣味,他乐于看我这样疯狂挣扎
又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总觉得他像是那种会虐待动物的人。
后来我挣扎累了,脑子也渐渐地又清醒了一些。我隐约想起来我是个人,他们也是个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想明白我就不那样挣扎了,只是身体还有点控制不住的抽动,他一碰我就颤抖一下。金毛觉得有意思,玩了一会我,教授就把他叫走了,我终于能躺下来望天花板,发呆。
我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认知是在逐步恢复的,等到晚上的时候那种对他们的奇异陌生感已经基本消失了。虽然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或者是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但却能想起来他们是和我一伙的,
我在这里没有危险。
所以在金毛又过来玩我的时候我对他怒目而视了。
他嘿嘿笑,给我打开束缚带和手铐,我慢慢坐起来,一边向角落挪去一边瞪他。
“还是傻的,”金毛说,“还会说话吗?”
我听到他说话,几乎完全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模仿他的样子试着张张嘴,也根本没办法发出讲话的声音,只能啊、啊这样叫了两声。
“你老婆哑巴了。”金毛说。
“还要几天。”
教授过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躺下,给我测了个心电图。我感觉涂到我身上的东西凉凉的,还有点痒,就笑了一下,手垂在一边没事做,还去抓他的裤子口袋。
教授倒是很有耐心,我动的时候他就按着我的手不让我抬起来。两三次后我也明白了,就不会抬起手来,顺利把检查做完了。
我的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当天确实有希望自己能变得正常一点,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竟然会觉得死一死没什么问题,还以为睡两觉就会变成个没事人。
但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三天里,我还是没办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人都要爆炸了,我小死一下的时候可能语言的系统受到了影响,理解力也特别差,看他们说话有种我特别想和他们沟通,也隐约知道他们的情绪和想表达的事情,但是就是
没办法转换成我的语言表现出来。
教授似乎接触过这样的人,比较理解我的状态。他对我展现出了之前都没有过的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我交流的时候很多话都会说两遍,还会搭配上手势,直接告诉我要做什么,去哪里。
金毛就完全是神经病,他过来就逗我,对我说一些话,看我的反应然后自己在那里笑。我感觉他说的完全不是好话,但是我无论给什么表情他都笑呵呵的,我也不好打他。
这几天里我一直跟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死亡后遗症,我独处的时候会出现心慌心悸甚至过呼吸的情况。
有一次他们俩都不在,我就只是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椅子上,突然之间我就产生了一种没有缘由的被抛弃的恐惧。
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被抛弃,他们的所有东西都在旁边,也没有任何收拾东西或者是打包袱的迹象。但是那个时候我的理智完全就是无法理解和思考的,我就认定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的身体几乎马上出现了相应的反应,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喘息了一会之后觉得全身都好难受。我大概是哭了,金毛进来的时候我缩成一团,都没能察觉。
他坐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肩膀好一会我才缓过来,就因为这件事,接下来在草原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隐隐约约的用这个嘲笑我,说我“分离焦虑”了。我以为就只是在说这种状况,后来才知道
这经常形容宠物和主人分开太久,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我花了整整三天才开始理解他们的话,并且能够正常交流。金毛看起来很惋惜,不过经历这一次之后他对我的态度莫名其妙地亲近了很多,可能是觉得我还挺好玩的,有种猫逗老鼠的快感。
不过谢天谢地我终究还是变正常了,等我好了我把我看到的幻觉都告诉了他们,教授给我解释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不仅仅是见到了幻觉,”他说,“你见到了黑山,对吗。”
我点点头,他看起来并不意外,“见到了的话你也会知道,黑山并不仅仅是一座山,甚至它也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而且,根据目前活下来的目击者们的说法,在幻觉或记忆中见到黑
山会造成心脏骤停,只有脱离这种情景身体机能才能恢复。”H 蚊全偏6 84 伍)
“但你很明显已经不只是心脏骤停了,”教授拉出一块白板,“你和一些运气特别好的幸存者状态很相似,他们在脱离黑山影响后要有三到五天才能重新恢复语言交流的能力,这是因为他们
的大脑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那这两种情况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不是心脏骤停才差点死了吗?”
教授摇摇头,他在白板中间几笔画了一个简单的人的侧脸,开始给我讲课,“语言是一种很高级的功能,”他又在左右画了两个简笔画,“一般动物是很难发出规律性的声音进行详细的交流,
但凡拥有这项能力的,都是有较高的智慧的,比如虎鲸。那么或许也可以说,只有拥有这项能力,才能传授更多的知识与经验,从而进化出更高的智慧种群。”
“那我们简单讲一讲语言交流与理解是如何成立的,”他说,“一般而言需要四个步骤。”
他在三幅简笔画中间画了几条线。
“第一步,作为声波,从发出者的发声器官中传入接受者的听觉器官中。”
“第二步,听觉器官通过神经,将其转化为电信号,传入大脑。”
“这两步几乎所有动物都能做到,只有聋子不能听到声音,但是动物却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你听不懂任何一个讲着你不懂得的外语的人的语言,婴儿也没办法听懂成年人的语言,那说明听其
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用笔在那副简笔画大脑中间画了一个黑点。
“人的意识,这种传入的电信号如果不能被人的意识所解析,那么它就只是单纯的声音,并不带有任何的意义。”他说,“就跟收音机可以收听电台一样,它具有转换电信号的功能,但是如
果你说收音机能理解其中含义,那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语言,最终是要通过一个成熟的意识去理解,这个意识产生需要一个复杂精细的大脑,但只有大脑也是不够的,还需要相对应的能力,”教授继续画箭头指回去,“然后再接着
第四步,用发声器官回应,才能构成一次交流,”他说,“其中最重要的可以说就是这个理解的步骤。”
“这几天你之所以没办法理解我们所说的话,是因为你的步骤三被扰乱了,甚至可以说被直接切断了,”他在那条线上打了个叉,“你的其余功能都在正确运行,所以你能接收到我们的信息,
但却无法理解,更无法表达。医学上我们叫做混合性失语症,一般只有大脑受到损伤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在和黑山接触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出现混合性失语的患者脑部都有损伤,恰恰相反,他们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什么。”
“他们的颞叶与额叶都一直处于一种高度活跃的状态,这种状态渐渐消退时他们才会恢复语言功能,和你这几天的情况一样。”
我看着教授在那个脑子上面,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
“这就说明这些失语与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并不同,通过研究发现,他们的神经突触在与黑山接触之后突然爆发式地增加了,他们的大脑被迫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接收——理解系统,这种系统
或许不仅仅能接受声音,更能接受图片和情绪,它和你原来的系统的区别相当于智能手机和早期电话的区别。”
“但是这种系统比你原先的负担大太多了,你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不像运行负担太大的机器一样报废,就自动切断了和之前那种系统的连接。所以说你当时应该并不是听不懂所有的话的,”
他把笔盖上,放回桌面,“你和黑山接触了,黑山中改变了你的脑子,让你听得懂它的意思。”
“而这种情况仅仅会出现在和黑山确切地见面的人里,目前为止我们的样本也很少,只有三个,你是第四个,”他说,“其他人都死了。”
“在回忆和幻觉里见过它的人只会心脏骤停,所以你的幻觉中的黑山可能确实只是他人的回忆,但是它和你理解的不一样,黑山是可以穿梭在任何它出现过的地方的。按照你的叙述我可以推
测,它当时察觉到你在看,所以在经过的时候撕开了幻觉,轻轻看了你一眼。”
“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你的意识和外界沟通的渠道被切断了,你对我们,对外界的感知都属于一种本能的状态。但是很幸运你活着,等到神经突触衰退,你就又变回来了。”
“为什么是一眼?”我问,“我…我感觉它存在了很久。”
“你能承担得住一眼就很不错了,”教授说,“我们的生理局限注定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和它产生任何交集,它看你一眼就很可能会让你所有的细胞承受不住崩溃,这些东西和你想象中的不太
一样。”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有些不能控制的恐惧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教授描述的情况像是我进入了一个超出我能力范围的聚会。黑山把我硬拉进去,我无法融入它,却在离开的时候也没办
法回到以前我的圈子里了。
原来黑山的一眼竟然有这样的威力。
因为我遇到的这件事情教授他们在原地休整了一个多星期,然后缓慢地继续向前移动。这些时间里我明显能感觉得到他们在轻装简行,我们队伍中的人和东西都越来越少。
之前面对牧群过境的时候藏起来的那些人都安然无恙,他们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各个身强体壮,帮忙把东西搬上撤退的车辆。
我当时问金毛为什么他们没事,“为什么他们会有事?”金毛说,“你想想看,你最终感受到了黑山,说明你对这些东西是远超他们的敏感的。跟黑暗里的一盏明灯一样,这些东西也会被你
吸引过来。”
“他们非常安全,我和老陈怀疑他们甚至根本没有遇到牧群,”他对我突然有了耐心起来,“这个优先级是这样的,普通人看见的牧群是最低的等级,我们都能看到的铜炉是更高一层的,最
高的当然是只有你见到的黑山。你可以简单的理解为牧群其实是铜炉这一等级的东西的食材。”
“那个炉子?”我说,“那个炉子具体是什么?”
“你就理解为一种不正常的东西就行了,”金毛摆摆手说,“它会干扰你的一切感知器官,古代有些部落崇拜过这种东西,部落的祭司本身没办法看见它们,但是通过服用一些毒蘑菇或者是
动物的毒液,就可以调整自身的'频率',从而看见它们的形态。”
“但我看见的是非常清晰的炉子,”我冷汗直冒,感觉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非常清楚,图案都能看得见。”
金毛突然特别用力地拍了我的后背一下,“所以说你很特别!”他特别夸张地哈哈大笑。“直面黑山而不死的人,我感觉你可能是亚洲区的第一个。”
我这辈子都没有当过什么第一,没有想到在这个方面遥遥领先了。我几乎可以确认金毛对我的态度良好是和这个有关,我看不透他,不过他对黑山近乎偏执的兴趣倒是写在脸上。
教授不知道忙着处理什么数据,没什么时间和我闲聊。我还在休养生息,最多帮忙搬搬东西。死了一次之后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我在慢慢地恢复一些运动,免得下次跑路的时候被他们
给扔下。
其余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每天最多的就是和金毛呆在一起。我们看着人基本上都撤退了,大件的机器也都差不多全部被搬走,最后一批人离开,茫茫草原上,几十公里范围之内,或许就
只剩下了我们三个活人。
我隐约感觉到,我们离这一趟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这几个晚上我们都呆在一起,在帐篷里生火煮压缩饼干吃。金毛对于美食这方面还有点天赋,他带了一种味道很特别的调料,让一锅压缩饼干汁喝起来像西式的某种浓汤,口感很古怪的细腻,
还不算难吃。
金毛哼着歌在那里煮汤,教授看着手里的资料,不知道是不是发呆。
火光忽明忽暗地跳动着,除了金毛时高时低,九曲十八弯的哼歌声,还有压缩饼干汤咕嘟咕嘟的轻响,整个帐篷里都特别安静。
我们处于一个神秘的休息点,就跟游戏里的那种存档点差不多。我脑子里总过着这一幅情景,即便是在离开这片草原后很多年,我也会总想起这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它是前奏,是序曲,是暴风雨前最后的一个明亮的月夜。所有的东西都在黑暗中翻滚鼓动,但是在这个夜晚里,在这个帐篷中,一切都是平静的,甚至比你在真正安全的地方所体会到的更甚。
之后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能体会到这种安宁。想来大概是在那一个晚上,我没有任何的退路与后顾之忧,生活也简单到只容得下广袤草原上的一个帐篷。人的选择变少了之后会幸福得多,
或许那一天晚上,我还是挺幸福的。
我也坐着发呆,金毛把汤弄完了又去鼓捣一个罐子,今天早上他出去摘了一点野韭花,这种东西味道特别呛鼻,他加上盐,就地取材用洗干净的石头碾碎,一股青绿色的辛辣气息扑面而来。
他把这些东西装到一个罐子里,说稍微腌渍几天,风味会更特别。
现在他打开罐子,那股味道完全没有任何衰减,反而更浓郁了。教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种荒诞又浪漫的感觉。虽然可能明天就会死,虽然我们面对着的是无尽的未知与挑战,但是金毛还在做韭菜花蘸酱,这一份采自草原的礼物放在罐子里发酵,可能我们
之中的三个人都尝不到它的味道,但这也没关系,因为重要的是过程。
有人把它做出来了,说明在这里生活还在继续,希望仍然存续,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这种精神,无论前面等待着的是什么,在活着的时候,就不要去想会死的这件事。
果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变成诗人,我想。
金毛看我出神地盯着韭菜花酱,“想吃?”他问,“还不是很入味。”
“你们离开草原之后还会联系我吗?”我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金毛说。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睡觉,我们都没有再聊些什么。

###赶路
我们在原地停了三个晚上,其他人把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周围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起来。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三匹马一头骆驼,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必需品和资料。这些天他们把东西分门别类,
按照需要的程度分成了好几个不同的包袱,全部捆扎结实,做足了出发的准备。
金毛把他的那罐韭菜花酱挖坑埋了,说等回来再拿,我就帮他一起挖坑。
把罐子埋下去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些感慨,平时我们一般不会在意,有的时候某个“最后一面”就在非常普通的某一天里匆匆发生过了。但当你明确知道自己或许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或
者是最后一次见到谁的时候,这个瞬间一下子变得有了一些意义,我与这个粗糙的陶罐子之间,似乎也生出了一阵离别的情绪来。
金毛很迅速地挖坑把韭菜花酱埋好了,他似乎完全不受这种氛围的影响,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埋好了。然后他带着我到处捡石头,在那个地点周围摆了一大圈,弄得好像什么神秘仪式一样,
感觉会吓到往来的牧民。
我和金毛这么说,金毛笑我,“草原上怪事还不够多吗,”他说,“一个石头圈有什么。”
“这样摆我们回来也不一定找得到。”
我望了望四周,天地苍茫,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以参考。也可能我们根本回不来,我想这样说,但是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不懂了。”
金毛笑了笑,他蹲在草丛里,捡了一块石头扔向远方。石头扑通一下落入绿色的海里,草叶窸窣晃动,泛起了一圈波浪似的涟漪,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你想想看,如果有人之后经过,看见一个这样的符号…”他指了指地上,“大概会以为这里有个宝藏之类的吧?然后他们挖开,是一罐韭菜花酱——不是宝藏,也不是怪物,是一个不好不
坏的结果,和命运一样。”
“可能是坏了的韭菜花酱,”我说,“夏天这么热,不得臭了吗。”
“那不一定,我加了一整包盐呢,”他站起来,拍拍裤子,说,“再者,浪漫是不讲逻辑的。”
他走了,叼着一根不知道哪拽来的草,像个怀才不遇的三流诗人一样晃悠着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笑了,只是感觉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一点,紧追了几步,跟着他回去。
在一天早上我们启程离开,天蒙蒙亮,草原泛着一种淡淡的灰绿色,随着旧营地越来越远,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新的路途。
走之前教授就告诉了我目的地,“我们从萨满那里解码出了一个坐标,”他说,“我们先去那里看看,再决定下一步去哪。”
听上去这次的目标似乎不是很确定,那说明这段旅途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明朗。我不清楚他的预知梦的作用方式,既然他梦见我们面对黑山,那是不是我们无论向什么地方策马狂奔,最终都
会遇见黑山?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笑了一下。“见到黑山是结果,如何见到黑山是过程,”他和我解释,“我们无法决定结果,但是过程仍然是未明晰的,现在我们希望的就是这个过程对我们更有利
一些。”
他说话的语气顿挫都有一种权威感,我似懂非懂,但听这样的话就已经稍微安心了些。我是那种玩游戏喜欢左上角有任务未完成提示的人,反正我已经上了贼船,如果教授他们能告诉我下一
步该干什么,我也会更安心些。
接下来几乎十天我们都在赶路。
我根本不会骑马,骑马,特别是长时间骑马和开车一样,是一种看上去不难但不能迅速掌握的技能,需要人教,更需要时间让身体熟悉这些动作。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时间学,金毛和教授
他们两个人轮流带着我,我被他们拢在怀里,跟偶像剧女主一样憋屈地缩成一团,想尽力减少皮肤接触。
夏天热得要命,草原上到处是如雾如烟的一团团蚊虫,我们只能穿长袖长裤。我浑身热腾腾的,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
他们俩为了我不掉下去给我搂得挺紧,我脑子里就轮流转悠这几个想法:挺丢人,有点晕车,大腿内侧磨得好疼,肌肉也好疼。这几个念头上马之后就没有断过,前几天还能知道是哪疼,最
后都疼成一片了,分不清到底什么地方不舒服,简直就是持续不断地上刑。
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的交通方式了,开车是速度快,但加油是硬伤。并且听他们说,在草原上越接近古怪的地点,这些东西就越容易失灵,有的时候动物的直觉会比它们可靠许多,这些都是
跑惯了的老马,甚至还能帮我们规避一些沼泽之类的风险。
但这种行进方式真的不适合我,我难受得连沿途的风景都没心思欣赏了,上马那一刻就想着今天也要努力活着坚持到下马为止,没有掉队全凭我坚韧的意志力。
我们一天最晚八点上马,晚上五点下马驻扎,中间会有几休息。虽然我和金毛说了我大腿内侧疼的事情,他给了我一些减少摩擦的敷贴药膏,但每次我从马上下来还是大头朝下栽,腿都合不
拢,趴在地上好久才能站起来。
有一次金毛看着我呲牙咧嘴还哼笑了一下,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龌龊东西,我很凶地吼了他一声你看什么看,他转头就对教授说“老陈,你老婆好凶啊。”
教授看了我一眼,他大概没有觉得我很凶,还问要不要扶我一把。
我出于羞耻心拒绝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俩和没事人一样去拆行李。我真的很怀疑他们俩大腿内侧也磨破了,不然他们怎么会带着那种药膏,但是为了形象,他们俩都在装。
我们早上骑马,晚上休息,天天早八,比上学还累。但是我感觉我们走得其实不快,至少马都不是狂奔的那种,而是像人一样快步走,有的时候小跑一下。
“我们不着急吗,”晚上我和金毛在一个帐篷里的时候我说,“感觉走得挺慢的。”
“你腿不疼了?”他斜觑了我一眼,“那我们今晚就走。”
“我是在问问题,”我说,“不想回答就算了。”
“回答了啊,”他带着笑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很认真地端详我,“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走得更快,没走那么快第一是照顾你,第二是这种事也急不来。”
“我们不是知道了坐标吗?”扣群,追更六吧午玲*午妻久六久
我把应急灯调暗了一点,晃眼。
“既然知道了,我们要的东西要跑早跑了,要是没跑也不会就在这几天跑掉,”金毛说,他的语气带着玩笑,不是很认真,“把灯调这么暗干什么,要暧昧一下?”
我没话和他说了,直接爬到自己的睡袋里睡觉。金毛叫我两声,我装作很困的那样应他,他也就熄灯睡了。
在睡袋里我睁开眼睛,只想叹气。
他不知道犯什么病,之前我还能感觉得到他对我有点外热内冷,就是表面上和你嘻嘻哈哈,转头就可以不认你这个人的那种。我虽然在人际关系方面不是很敏锐,但人不把你放眼里的话你是
可以从方方面面感觉得出来的。
但自从我小死了一下之后他完全变了个人,好像忽然改邪归正,跟我说话的态度都明显变了。
他似乎突然对我感兴趣了起来。这几天教授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一个帐篷,并且驻扎在离我们至少两百米的地方。我和金毛一个帐篷,他就趁着每晚休息的时间撩我聊天。
他什么都问,跟上门查户口一样,从我是谁养大的到精神病院给我开什么药。我对他其实还是有点芥蒂,所以他问我很多东西,我能含糊的都含糊了过去。不过我不是很擅长撒谎,他估计也
把我的家底都摸得差不多了。
他的这个表现其实我也隐约猜到了一点缘由。他对黑山的态度是很狂热的,我能从黑山的一瞥中活下来,估计也让他多少有几分刮目相看。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感兴趣的东西并不是我能自己决定的,我也是毫无头绪。跟一个人打扮了半天出门相亲,对方对你最满意的是说话声音一样,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这几天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许我潜意识里还是渴求他们俩的认可的,而认可一般是和个人能力相关,而不是这种虚无缥缈,完全无法控制的体质问题。
他们对我的要求太低了,我似乎只要存在就能帮得上忙,跟漂亮的花瓶也没有两样。这种感觉让人有些不爽,但真的让我当面提出意见,我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我就怀着这种很纠结的心情和他们赶路。开始教授和金毛还轮番带我,后来基本上就是金毛带我,晚上我也是和金毛一起睡,教授自己一个帐篷。好几次早上起来我都看见教授的脸色不太好,
关心过他几次,他都说没事,我就也没有多问。
直到在路上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下午,太阳很晒,教授骑马在前面引路,我们看着他的马速度渐渐慢了,然后停了下来。
他的背一直是挺得笔直的,在金毛加速策马前去的路途上,他的背一点一点地弯下去,最后几乎贴着马背。
我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出事了。
我的临场反应能力很差,人们应对突发事件的状态都是不同的,我属于那种站在马路中间眼睁睁地看着车撞过来却愣住没办法动的派系。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的词还是“哎?”,金毛就迅
速地勒马,把我从马上接下来,把缰绳塞到我手里,然后去检查教授的情况,一气呵成。
我手里拿着缰绳呆在那,金毛把教授扶下来,教授趔趄了一下,似乎是差点摔倒。
然后,他还没站稳,就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切就在两分钟之内发生的,金毛直接用肩膀把教授整个人顶了起来,“今天走不了了,”他抬头跟我说,“拆东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
我反应了一下,才哦哦哦几声去拆东西。金毛也拆下了一个包裹,让教授暂时坐在上面,过来帮我一起弄帐篷。
“他…他怎么了啊?”
我抓住间隙问。
“吐血了啊,”金毛理所当然地回答,“内脏受伤了吧。”
我很烦他这样回答问题的方法,还要再问,他却说这是机密,要问的话要问老陈本人。
我就这样憋着把帐篷搭好,金毛扶教授进去,我想跟着进去看,他跟赶鸡一样赶我,“去去,”他说,“让他先躺会。”
“他怎么样了,”我说,“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金毛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林,”他语调很恶心,还去搭我肩膀,“老陈也要面子的,他这种传统男人,不喜欢让人看见他弱势的时候。”
我想了至少十秒,才反应过来他所调侃的到底是什么,“很有意思吗,”我说,“无不无聊。”
“我说的是真的,”他的手臂一直圈着我的肩膀,似乎没有放下去的意思,“他能照顾自己,你要想去看他的话晚上再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金毛算外国人,他总是搞一些肢体接触,特别不合时宜。但他明显比我了解教授得多,他说不要去,我也就没过去。
晚上金毛带我去教授的帐篷看他。他的帐篷明显没有怎么收拾好,一些东西还打着包,其余拿出来的物品也都在杂乱地放着。
他坐在行军床上,脸色特别差,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也几乎是青黑色。见到我来了,对我勉力一笑。
“让你担心了,”他说,“我没什么事。”
我一时语塞,他绝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他的脸色让我想起我当年在学校看过的一个癌症的同学,他虽然还能来学校办手续,但气色就是和教授现在一样,面青口唇白,脸上笼罩着一种
死气。
有的时候人的动物本能是很准确的,我在见到那个同学之前从来没能理解小说里说的“死气”是什么意思,等见到那个人之后,我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这种脸色代表的是命不久矣,甚至不需
要任何人告诉我这件事。
“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走近了几步,发现他衣领上有一点暗红色,似乎是血渍,“这是怎么了?”
金毛已经出去了,就我们两个在这。教授看着我,某一次呼吸重了一点,大概是叹了口气。
“本来不想告诉你,怕给你太大心理压力,”他语调轻缓,或许是在为我着想,“这件事本来我是有分寸的,但为了尽快…还是有些冒进了。”
我沉默着,觉得嘴唇有点干,就舔了舔唇角。
“我的体质比较特殊,”他看着我说,“现在的反应也只是一些副作用,不会伤及性命。”
“既然你们都带着我了,”我说,“能不能什么都给我透个底?到时候死也好死明白点。”
刚开始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没准备这么说话,我对教授一直抱有一种特别尊敬的态度,也知道他们看似能与我同路,实则我只是被牵扯进漩涡的一片羽毛,只能随着他们的节奏飘动。这一路上
我都本着能不问就不问的态度,他们不说的,我默认我不需要知道。
但都走到现在了,还藏着掖着,连为什么他吐血了我都不能一问究竟,我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说完这句话我望着教授,教授沉默了半晌,我突然觉得很郁闷。
“那我走了,”我说,“你好好休息。”
我一直走出帐篷他都没说那句“等等”,我更加气闷,转头回去看见金毛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自我开解都觉得没劲,只好直接蒙头睡下。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累了,大约十几分钟我就
睡着了。
这次睡着甚至没有做梦,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才醒。金毛已经回来了,在那里煮他的拿手好菜压缩饼干糊糊。
“起来啦,”他看了我一眼,就又去看火候,“准备出发,再走两三天就到了。”
“教授可以走吗,”我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他怎么样。”
“你昨天对他发了火又跑了?”金毛说,“他和我说他有反思自己,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厚道。”
“所以他是什么情况。”
我不想听他瞎扯,扯着扯着又忘了刚才要说什么了。
“癌症。”金毛无所谓地说。
“癌症?”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脑子嗡的一下,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个答案。
“对啊,”金毛继续说,“其实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调查,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他盛出一点来,用勺子尝了尝,“现在我们的时间比较紧急,他身体有点支撑不住。”
“不是,不对,”我说,“他平时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啊?是什么地方的癌症?”
金毛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突然意识到他眼睛里带着的不是沉痛而是笑意,他在玩我。
“你在玩我是吧,”我说,“他不是癌症。”
他直接就笑了起来,咧着个大嘴,八个牙整整齐齐地露了出来,让我很想给他敲掉两颗,”确实是癌症,”他说,“只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癌症。”
“我确实打不过你,”我说,“但是在你的碗里放条蚯蚓我还是做得出来的。”
金毛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我逗了,我都不知道我那么有幽默细胞。“我真的没骗你,”他明显心情愉悦得很,“他的这种病属于一种后遗症,你记得他血管里的草叶吗?那个东西有点控制不住
了。”
我听到这个有些心虚,眼神往旁边转了一瞬。
“他有一种以毒攻毒的办法,一些与黑山的超自然力量有关的东西会被另一种距离黑山更近,也更强大的东西压制,而老陈恰好有那种更强大的东西。”
他说得毫不在意,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
“那能压制的是什么东西,”我问,“…早用不就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吗?”
“是一块黑色的石头碎片,”金毛笑了笑,“目前只有几个人能用这个东西,你前几天见到的那个很厚很重的小盒子,那里面放的就是那块碎片。”
我想起前几天帮忙装箱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盒子,盒子不大,但似乎是实心的,重得要死。
“碎片含有致死量的辐射,可以让普通人融化的那种,”他说,“你猜它在哪发现的?”
他说完,停了一下,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问什么。但是我没有配合,他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陈有一间祖宅,他的亲人全部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算是这家的独苗。那个地方拆迁联系到他,他当时在美国,就回来办了一些手续。”
“等到拆迁的那一天,他站在外面看,他自己以前小时候住的屋子被人破拆开来,工人从正对着床头的墙里找到了一个铁块,后来证实了是铅块。”
“铅块里面就是那片碎片,就是一块像云母石英一样的碎片,”他笑着说,“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铅块的形状。”
“铅块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上面却布满了沟壑,”他说,“是一个脑子的形状。”
“如果这个东西早十几年挖出来,老陈或许都不会在意,但很可惜现在什么 CT 啊,核磁共振啊太发达了,他上一次见到一样的形状,还是在自己的体检报告里。”
“他从出生到长大,床头一直在对着那面墙,”金毛说,“很难说到底是那个铅块在模仿他的大脑形状,还是那个东西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的脑子,甚至在离开之后,这种塑造或是模仿仍
未停止。”
“如果是前者,还只是诡异一点,如果是后者,你应该就明白为什么他要走上这条路了。”
金毛把火熄灭,压缩饼干粥蒸腾出一阵隐约的粮食香气。
“无论如何,他把那个脑子切开了,得到了里面的碎片,”他说,“他确实对这个碎片很敏感,那个碎片也救过他几次,虽然有些副作用,但整体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有种鸡皮疙瘩沿着背爬上来的悚然。
我们经常说记忆决定人,人的记忆,行为习惯、性格习惯这些,都属于意识的一部分,而人独立意识,肯定是由大脑掌控的,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决定了你是谁。
但如果这根本不是你的大脑呢?你所产生的意识与思考换算成反应在生物学上的表象之后,竟然与一个毫无生命的古怪东西一模一样。
人的出生乃至成长,难道都是被某种未知力量设计好的吗?

###雨夜
我明白金毛说这些话是为了让我不要担心教授,按照金毛所说,那个铅脑子和教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肯定多少对如何使用它心里有数。
教授身上的谜团颇多,也轮不到我为此操心。不过既然他没事,我还是略微放下心来。毕竟我对自己的水平很有 b 数,他们才是有生力量,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带来的安全感要大些。
我们在原地停了一天,没有向前走。直到第二天接近傍晚教授才露面。他的脸色还比较苍白,但嘴唇已经不是那种吓人的绀色,而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血气。
他跟我们坐在一起吃晚餐,期间和金毛时不时聊两句。我没怎么说话,只是在听他们聊,不过也没听懂多少。现在我们在帐篷里生火,这两天草原湿气很重,碳有些受潮,烟气比较大,给我
熏得身上都是味道,一直不停地用东西去扇。
金毛说这种味道能熏蚊子,我说我这几天也没少挨咬,他就说是我熏得不够多。我不理他了,现在我对他很不信任,总感觉他说话是想要骗我。
我在这么想的时候也不自觉地看了金毛一眼,他的眼神飘过来,那个下颚线帅得他妈的雕塑一样,真的是老天不长眼,好人没好报。
金毛在看我,教授本来在和他说话,也转过来看了我一眼。我可以被他盯着看,但不愿意被教授盯着看,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不好意思。
“这两天要下雨了,”金毛看我把头偏过去装死,也转回去继续和教授讲话,“我们也距离不远,可能要加快速度。”
“嗯。”
教授应了一声。
“那个…草叶,”我突然想起什么,硬加入了这段聊天,“解决了吗?”
“几乎解决了。”
教授笑笑,拉开自己的衣服领子给我看。
他颈侧一跳一跳的绿色确实消失不见了。按照他说的,爬得比较上的几乎都已经枯萎,身体里应该还有一些,来不及的话可以暂时放一放。
“没有想到会耽搁这么久,”他说,“主要是钻进心脏里了,比较危险,不然还可以拖几天的。”
在心脏里,我的心配合着揪了一下,确实太危险了。并且,这让我对于连累他去救人的愧疚又多了一些。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继续出发,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一天晚上更好一些,看来确实是在逐渐恢复。
我们前面跑得不快,到中午之后发现天空上飘来一大片乌云,天看起来特别低,几乎要压到远处树木的梢头。教授说估计晚上这一场雨不会小到哪去,于是我们加快速度,又跑了两三个小时。
等到差不多六五点钟,前一秒还隐约能看见前方暗沉的天际,下一秒整个天一瞬间就黑了下来。天幕上闪过轨迹特别清晰的几道雷光,电光火石间刺破黑暗兜头噼下,一下子炸亮了整个草原。
将草原照得如同胶卷上未洗出的照片,绿变成灰,黑映成紫,透着一种古怪而虚假的颜色。
随之而来的雷声来得缓些,但震耳欲聋,响得惊人。它如同被含在某个巨大怪物口中的一次剧烈爆炸,是一种隆隆吼叫着的沉闷共鸣,这种声音直接撞入了我的耳中,从耳道里一直乱撞,弄
得我脑袋里都是嗡嗡声。
我有心理准备这声雷会很大,但没想到这么响,我的心脏马上就非常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又乱跳了两拍。那种人在极度寒冷时血管收缩,眼前发黑的感觉瞬间就侵袭了我。我非常明显地能感
受到我有一颗心脏,并且它没有在正常地运行。
之前我不知道在哪看到过,柔弱的绵羊会被雷声惊吓而四肢僵硬,无法移动。我现在就如同一头绵羊,被这种近乎狂暴且毫不掩饰的力量定在原地,嵴背僵直,半分都无法动弹。
马也受到了很大惊吓,长嘶一声,狠狠地颠了我们一下。金毛用力勒住马缰,控制着它不乱跑。我按住胸口大喘了几口气,金毛在我后面搂着我的手更紧了些,把我拽得紧贴着他的胸口。
我耳朵嗡嗡作响,听见他好像和教授大声喊了什么。大雨瓢泼而下,噼头盖脸地砸到我的脑袋上和脸上,金毛几乎把我完全按在怀里,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我昏头转向,只知道紧紧地抓住缰绳和金毛的衣服。雨噼里啪啦地倾泻,我的眼睛几乎没办法睁开,所有能抓住的地方都变得滑不溜秋,我的手指几次打滑,攥得几乎让绳子嵌到自己掌心里,
感觉掌纹都被磨浅了一层,却还是时不时被颠得失去平衡,在马背上乱晃。
我们大概又跑了几分钟,雨声变得闷闷的,我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空了。
金毛在下面喊“往下跳!”我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方向,就跳了下马,被他一把接住,晃了两下才站稳。
那边教授也下来了,我这才看见眼前有一个有些破败的大蒙古包,约莫和我们之前举行婚礼的那个蒙古包一般大小。这座孤零零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蚕茧一样匍匐在雨幕中,在雷光中
若隐若现。
它安静得如同不存在,每当草原陷入黑暗,它似乎都短暂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唯有电光点亮夜幕,它才于黑暗中蠕动着攀出。1 群员求文催更正理
这里原来能够遮蔽雨水的帆布有许多已经掀开,在狂风暴雨中扑棱棱地拍打着,如同一群翻飞的白蛾在钢架上歇脚。我们冒着大雨,牵着马从蒙古包侧面的一个大的豁口处进去,金毛第一,
我跟着他,教授断后,等人和马都进来了才松了口气。
一进到里面,雨声马上就小了很多。我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环顾四周。
蒙古包里黑咕隆咚,我从包裹里拿出应急防水灯点燃,也最多照到前方两三米的地方。虽说能暂且遮蔽风雨,但是上面破损的地方有些多,屋顶四处漏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滴滴答
答的,泡得地面泥土软烂,小水坑一个接着一个,四处都是滴水声。
有几次闪电从外面噼下,我借着那一瞬的光亮,隐约能看到这里的布置。里面的陈设明显比较破旧,四面都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东西,也有好几处大的破损。床、矮桌这些生活用品的颜色都
是那种灰沉沉的木质调,被褥和床垫都已经糟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显然已经被弃置许久了。
雨水把这里泡得极湿,蒙古包的骨架被风雨咀嚼着,在内部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这边的风雨不知道是否频繁,让人很担心它是否能撑过这次劫难。
教授和金毛要先把马安顿好,我四处看,发现我们站的这个地方顶棚破损算是比较多的,在右手边斜前面那里会更干爽一些。“前面会不会干一点?”我提着灯往前走,那里也有雨水,还不
小心滴到了我的眼睛里,“我刚刚看见前面破的地方比较少。”
“行,往前走走,”金毛说,“老陈,马就拴这吧。”
他们也点了应急灯,边缘朦胧的三团影子被映照在帆布上,这里的光源多了一些,我也更有点底气,往前走了几步。
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声音,雨明显没有之前大了。我把应急灯调得更亮,四周照着向前走了几步,这里的土地都比前面坚实一些,等一下可以在这里驻扎。
我往前走,暂时把应急灯放在前面的矮桌上。我用手按了按桌面,桌子还撑得住,就长叹一口气,就准备先坐下,至少休息两秒。
我的手刚刚骑马的时候好像是被缰绳划破了,现在整个手掌都热剌剌的疼。我低头就着灯光看了看手掌,湿漉漉的掌心肿了一片,等下要问他们拿点药来擦擦。
天色很黑,代表着教授和金毛的那盏灯只在我几步远的地方,我眯着眼看手掌,总感觉里面似乎扎进了一根倒刺,便靠近光源仔细看看。
“干什么呢,”金毛说,“手破了?”
他还算说了句人话,我应了一声“应该是”,用手捻了捻发红的地方,到处疼成一片,倒是也感觉不出来是不是扎了根刺。
“等会帮你看,”金毛和老陈那边已经开始准备卸东西了,“过来帮忙。”
我抬头看向他们那边,准备过去。就在那一瞬间,比起他们明显是活人的身型,我几乎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另外一个影子。
有一个很高的黑影,正站在他们斜后面的地方。
那个黑影的轮廓异常清晰,头顶戴着一顶类似帽子的东西,肩膀很宽,按照身高来算,至少两米以上。它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似乎是垂着头,向着我的这个方向。
那是个什么东西?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停在那里吗?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它身边经过的…难道在我们进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看了?
我盯着那个方向足有十几秒,黑影没有动,金毛和教授还在无知无觉地做着他们手上的事情,整个蒙古包里只有他们翻动行李的声音和点点水滴声。
“那个,”我轻声说,“你们左后面…好像有个影子。”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金毛的反应速度极快,直接抓起了灯就怼向了他的右手边。一瞬间那一片被完全照亮,影子的真容也暴露无遗。
那是一件蓑衣,搭配着一顶草帽,挂在破烂的墙壁上,向下没精打采地垂着。
金毛捡起了一块木条,扔向蓑衣。蓑衣晃了两下,帽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它身上的整体性一下子就被破坏了,现在它看上去就只是一件无人在意的破败衣服,惨兮兮地悬挂着。
“没有东西,”金毛笑了一声,我本来以为要被挤兑了,他却没有多说什么,“来干活。”
教授在那边低声和他说了句什么,金毛也应了一句。我的心跳还隆隆的没有平复,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脏明显地在胸腔里一鼓一鼓地跳动。
有点丢人,但还好,我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抓灯,金毛也做个人了,可能是情况紧急,不然肯定要被他各种笑。
我提起灯,摇曳的光扫过了我的侧后方,随着我的手挪动到前面,那里又暗了下来。
我面向前,愣了几秒,又提着灯,还是转过身去,向后照了一下。
在我的侧后方,有一张浮肿发白的大脸,脸上的肉胖得似乎能挤出水来,两只眼睛也拧着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眯缝着看着我,刚好与我的灯打了个照面。
原来不是在他们后面,而是在我后面啊?
我已经不清楚当时把我钉在原地的那种感觉叫什么了,我内心是极端恐惧的,但我甚至没办法尖叫出声。我的喉咙里颤动着,发出一种嘎啦嘎拉的声响,像是某几个音节卡在了喉咙里没办法
弹出。
那张脸看着我,眯了眯眼睛,笑容更扩大了些。
“来了啊,来了。”
它说话的时候声音含糊,含着不知道多少口水,就这么两个词就喷了我一脸。那种湿润的感觉终于把我和现实世界的联系重新建立,我尖叫着向后退,在泥泞的地面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面前的人站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它像一个藏在黑夜中的暗影,由平地逐渐立起,化作实质,凝聚为一。
“才来,”他呵呵笑了一声,“你们是谁?”
他的汉语讲得有些口音,但也能听清楚。这个时候两支的高强度手电的光已经聚焦到了前方,黑暗被射穿,那张脸被手臂慌忙遮挡,一切的神秘竟然都被这一刻轻易撕裂了,显露出真正的容
貌来。
这竟然真的是个人。
我呆坐在地上,甚至有些感觉摸不到头脑。刚才的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不是假的,但他又很明显就是个人类。
黑暗不会让你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一旦被照透,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全部都被灯光剥离了。
这个人大概有一米九那么高,里面穿的是迷彩服和长裤,外面披着一件灰扑扑的蒙古袍子,腰间还搭了一条动物的皮毛。他除了肤色之外都看上去像个蒙古人,看表情也并不是凶神恶煞要扑
上来咬我们几口的。我们用强光灯照他,他也就只是打着手势急急说了几句蒙古语,大概是让我们别再对着眼睛照了。
教授和金毛听见他说话,就把灯打低了一点。那个人有些适应了灯光,拿下了手臂。
他的脸仍是刚才看见的浮肿发白的模样,但现在他动起来了,脸上有了些其他的表情,倒也没有刚刚那么吓人了。
“我在这里好几天了。”男人向着我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他说话时像一匹马一样喷着飞沫。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教授拉了我一把,“天气不好,羊走失了,我来找,迷路在这。”
“我们也是来躲雨的。”金毛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这位大哥,既然遇到了,那我们一起?等明早雨停了我们就走。”
“雨下了太久了,”男人微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金毛和他又攀谈了几句,教授拉着我到一边,开始生火。期间我几次给教授疑惑的眼神,他都按了按我的手背,没有给我答疑解惑。
虽然蒙古包里还是挺潮湿的,但感谢现代科技,我们很快把火点了起来。金毛把他也请到火堆旁,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烤火,显得地方都拥挤了几分。
我自然不敢靠近那个男人,就和教授紧紧靠在一起。我们几个都是随便找了点东西垫屁股,教授坐得高一点,我坐得低一点,他看出来我害怕,放任我几乎半个人都赖在了他的腿边。
金毛和那个男人坐的是同一张矮桌,金毛时不时和他聊两句,有的时候他也自己起个话头,越聊话越多,倒也没有让气氛冷下来。我不敢说话,只敢坐在旁边听,从他带着口音的里,倒也是
听明白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叫苏合,是个牧民。最近是夏季牲畜转场的时候,他有一整个羊群,前几天刚从冬营地出发,和他的堂弟一起赶着羊群转去夏季牧场。
牧羊其实也是个技术活,羊群是认头羊的,一般控制住头羊,有牧羊犬和骑手的帮忙,即便是有一两头掉队了,也能迅速地追回来。
一般转场需要二至三天,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是很不错的,结果走到一半不大不小下了场雨,打了几声雷。羊群有些受惊了,等到两人把羊重新聚拢起来的时候,发现少了差不多五头。
羊是很贵的,他们的羊还是什么特殊引进的品种,一头可以卖到两千五左右。丢了五头羊那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损失了,苏合当机立断让堂弟继续走,自己带着狗去追羊。
他策马向着猜测的方向赶了几步,果然在潮湿的草地上看见了一片混乱的羊的足迹。羊受惊一般也不会全部四散跑开,而是还会贴在一起移动。苏合想五头羊应该都在附近,就扬鞭追了上去。
结果越走越发觉有些不对,羊的足迹本来是混乱的一团团的,后面就变成零星的几个,像是羊在草地上跳了一个大跳,完全越过了中间的地面,再从远方落下。
或者也像是小孩在摆弄着手里的动物玩具,它不会让动物“走”过去,相反,则是提着它们越过一段路,直接达到它想要它们去的地方。
苏合其实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他说“我觉得不大好,大概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又叹气,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口水,噗噗地喷到了火堆里,“但是羊,羊是命根子。”
他于是继续按着时断时续的脚印向前追,忽然,他看见不远的地方草丛里有一簇白色,半圆的形状,随着他过去,那白色越来越清晰,并且不只是一个,而是很多个,在微微颤动着,看起来
就像是聚集在一起的羊背。
“我冲过去了,结果那里是个坡,”他打着手势讲,“很陡,有这么高,两个我差不多,”他比划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两三米的高度,“我们没有那么高的羊,你们有吗?”
两三米高的羊?怎么可能。我们都没有接话,我几乎能肯定,他看到的,在陡坡处一颤一颤地引诱着他策马前来的,绝不是羊。
他也并不是一定要个答案,过了一会他“嗯,嗯,我想应该是。”这样说了一句,又自己讲了下去。
那之后他直接从斜坡滑了下来,回头再看,那里没有斜坡,没有羊群,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也看不到了。
更倒霉的是,马的腿摔坏了,根本站不起来。在草原上骨折对于马来说是很难痊愈的,他现在显然迷路了,也没条件去给它治。他心疼自己的坐骑,扯下来一些布料给马包上,想要找一找有
没有人能帮忙。
按照苏合说的,他带了足够的酒和干粮,纯靠走,应该也每天能走个十来公里。我之前查过,冬夏牧场之间大约只有一百公里的直线距离,大家都按照这条线迁徙,如果是在不停地靠近夏季
牧场,应该多少会遇到同路人的。
但是他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到,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是苍茫的野草疯长。
不知走了几天,天气越来越糟糕,他看见了这处蒙古包可以躲避,就暂时在里面躲雨。我们来的时候他还在披着在这找到的毯子睡觉,一时间也没有意识到是人来了这里,这才闹出最开始的
那一幕来。
“你不是带了狗吗,”金毛说,“我们来的时候好像也没看见狗?”
“放他走了,”苏合摆摆手,“难道让它和我一起饿死。”
我听着他的故事,觉得他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现在靠得近了,男人的脸就看得更清晰些。他除了人比较胖,脸色比较偏白浮肿,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金毛提了一句他脸色很差,他说自己的干粮有限,这几天都是饥渴交加的状态下度过的,“如果不是你们,可能要饿昏过去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
金毛很慷慨地给了他半块压缩饼干,“你们来了就好了,”他接过,连声倒了几次谢谢,“快能走了。”
即便是他说话感觉没什么问题,我却还是觉得金毛和他聊天的时候感觉对话节奏有点怪,总觉得不太符合是我们普通人对话时的习惯。
他们聊了得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期间他说话,金毛没有回答,或者是金毛说话,他讲了一些完全无关的事情的次数有点多了,我们平常人的对话中不会出现那么多次这种语言之间微妙对不上
号的情况。
有一次金毛问到他的家人,说他的家人还在不在草原上,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的回答是“天气这个样子,能走的都走了。”
乍一听上去似乎他是回答了金毛的那个问题,可是怎么想又怎么不对劲。天气是一个短时间的影响因素,没有人会因为天气如何而离开家乡,更何况只是下了几场雨,又不是什么极端天气。
他的这个回答,更应该对应的是你为什么还在这片牧场,或者是其他人去哪了这类短期离开的原因。
他们对话里这样古怪的地方有很多,还有几次他明明说了一些蒙古词,就没有任何预兆的,夹杂在句子里一起说吐出来的几个明显不是汉语的音节。等金毛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又
说“什么词?”好像刚刚完全没有提到过那个词一样。
最开始两次我都以为是他带着口音,还有讲话好像含着口水的那种发音方式让我听错了。第三次我才肯定他确实说了几个词,但即便是马上去追问,他也只会愣神一样看着你,似乎在疑惑你
在说什么。
我记得我看过一个帖子,大概讲的是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她的女儿刚刚问她是不是烧的水开了,她说是,结果几秒钟转头发现她在看电视。女儿就又问了一次,她回过头来,很奇怪地看着
女儿,说“什么水?”
他的反应就跟阿兹海默患者一样,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认知方面有什么问题了,但看他说话的语气顿挫,还有手脚的动作,都也还算正常,我难免怀疑他是不是摔下马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才
变成现在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
金毛和教授绝对比我更早发现这个问题,但他们默不作声,没有点破。他们问了牧羊人很多事情,也编了一个游客和大部队失散的故事给他听。牧羊人点头,似乎没有什么怀疑,只是望着火
堆怔神。
等到雨势稍小,大家也都很累了。我们几个把漏风的地方简单用石头压了一下,然后将一些木板家具组合在一起,铺上防潮垫和睡袋。苏合还是回到他的那个角落里,躺在一张矮桌上,嘟囔
了一句什么,用袍子裹住自己转过头睡觉,不一会就听见了呼噜声。
金毛睡在下面一层,我们俩的外面,我睡在外侧,教授靠着蒙古包的帆布躺。我们俩的位置有点挤,人都侧着贴在一起,我有点不习惯,动一动就会碰到他。
教授没有和我计较,但他的手放的也不舒服,低声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之后就把手搭在了我手臂上,像是搂着我一样。
本来我觉得这可能会更不习惯,却也不好意思拒绝他这个病号的请求。没想到他半搂着我,我身体暖和了一些,倒是在纠结里很快地睡过去了。1 叄'叄'1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我以为是天亮了,他们起来了,就支撑着身子准备坐起来。
我还没动,我后面的人就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把我按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侧头,后面是教授,他在我耳畔短促地嘘了一声。我没有继续动,余光似乎看见金毛也睁开了眼睛,却也没有动弹。
他们都没有说话,说话的人是苏合。
“去,去,走开,”他嘟囔道,“走开啊,不要过来。”
他的语气语调显然和我们聊天时的那种平缓的声音完全不同。他的语气特别的不耐烦,甚至你可以从中听出一些难以掩盖的恐惧。如同被什么难缠的东西跟上了却没办法驱逐,只能在烦躁与
恐惧中独自挣扎。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只是在梦境中语无伦次又声音极其清晰地说着这些类似的内容。这些话语断断续续,差不多一分钟左右才停歇下来。
我以为他已经讲完了,侧耳听了一会,他却突然坐了起来,直直地从床上立起,面向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还是这样,”他说,“他看着我,天黑了之后我们走进去,那里有一个绳套,我喂了酥油饼,好像不行。”
他安静了一会,又说了一句。
“电视…电视,”他喃喃道,“我看到他们了,都很年轻,都很年轻…是骗人的,我被骗了,根本不是这样。”
“绿色的太阳,我看见的是绿色的。”
说完这几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声,却也没有坐下。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教授在我身后,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在说梦话吗?”
他问。
“不是啊。”
苏合回答。
那之后,他像起床一样突然地躺下,几秒后,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终于登录上来了!!

###白房子
我知道苏合不对劲,但是他最后那句“不是啊”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说他是在说梦话,他确实只是在喃喃自语,和普通说梦话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我们问了问题之后他却回答了,说明他其实当时意识其实是清醒的,至少他之前所说的话都是有意识的生成,
而不是什么胡言乱语。
我只能这样猜想,他的意识其实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梦里他正在跟某个人对话。在他神志横跨在梦与现实之间时,他的身体做出了和梦里一样的回应,他听见了我们的提问,并且在
现实中做出了回答。
在我们听来,他所说的一切毫无逻辑,但显然,在他的梦境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应当是听得明白他的话的,并且也正在和他对话。
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我一下子浮现出了很多猜想,要是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早就被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但现在有金毛和教授他们俩,我还能勉强镇定下来,等待着苏合的下一步动作。
又过了十几分钟,苏合一动不动,显然是睡熟了过去。
教授拍了拍我,声音放得很低,“睡吧,”他说,“没事了。”
我心里想就这怎么能睡得着,但眼皮其实已经不住地往下掉。在他们身边有一种非常妥帖的安全感,即便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也能伤害到他们,却还是忍不住在他轻轻拍了我两下的时候撑不住
眼皮,闭上了眼。
我在这里只能依靠他们,而他们又很靠得住,实在是太好了。
我至少睡了有六七个小时,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懵了一会,神志回笼才发现蒙古包里没有人。
天已经大亮,整个蒙古包里的东西都一览无余,昨天晚上看不清楚的犄角旮旯全部都清晰得可怕,没有一丝遮掩。
这个地方比我们之前看起来更破旧,昨天他们睡觉搬来的东西摇摇欲坠,旁边堆着我们的一大堆包袱,还有一个维持着拉链打开的状态。
没走,是在外面?
他们总是放心把我自己一个人扔下,我心里稍微有点不爽,又明确知道他们肯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顾及到我。
我总想着要和他们说下次有计划提前告诉我,但又隐约知道他们的计划都不太能被称之为计划,更像是有一个大目标,然后在靠近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不断调节方向。我需要的不是知道这个目
标要达到哪,而是这种临场调控目标的应变能力。
如果以后能逐渐锻炼出来就好了。
我这样想,然后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我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需要用到这些东西的事情,希望离开草原之后这些事就和我恩断义绝,再也不见。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起来,他们还没回来。虽说天是亮了,但是外面仍旧是雾蒙蒙的,我伸头出去看了一眼,朦胧的薄纱笼罩着草场,能见度很低,也没看见他们的影子。
不会又出事了吧,和上次闹狼一样…?每次一有事说都不说一句就把我扔开,妈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在心里骂了几句,白天,我的胆子也大了一些,愤怒也让我稍微壮了壮胆气,足够支持我四下走动。我在蒙古包内外四处转悠了一下,左右看,都没发现人影,他们估计还真是有事不在。
外面雾气太浓,我不敢就这样贸然进入,也多少有点信心他们迟早折返,于是先在原地等一等。蒙古包一副显然被摧残过的样子,东西杂乱无章,平整落脚的地方都很少,我只能回到我们刚
刚睡觉的那个地方坐下。
昨天晚上天色太暗,大概再加上记忆中能遮风避雨的避难所形象加持,蒙古包看上去还算是一个好的歇脚地方。今天早上天色大亮,只要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这个蒙古包八方通透,四处漏风。
有许多毡布都有破损甚至脱落糟烂,木料被人强拆一样四处散落,原本的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都被大雨淋成了一团面目不清的垃圾,杂乱地堆积在几个角落里。
从各种方面来看,原来住在这的这家人看起来不算有钱,为什么不挪走这个蒙古包,而是直接弃置?我不想向着那些疑神疑鬼的方向去想,但走到现在,你说不怀疑这些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我又只想叹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留我一个人瞎猜,真是不够意思。
我坐得大腿发麻,挪动了一下,却差点失去平衡从桌子上跌下来。幸亏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旁边的一个凸起。没想到那是一个卡死的抽屉把手,我这么用力一拽,抽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
吱声,生生被我的体重加速度抽出来一小半。
我被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稳住身体,看到那个抽屉里面竟然有东西。伸手进去掏一下,就勉强抓出来一把纸和一个小本子。
纸条是一些泛黄的发票单据,我翻了一下,有电视机的,有茶几的,还有一些欠条。买的东西都不算特别贵,欠债的款项也都是几百一千,从这个习惯来看,这家人应该不算特别有钱。
本子我也打开看了,还是记账本,上面写着在哪个银行存了多少钱,什么时候取出,什么时候存入,还记录了一些亲戚的电话。我大致算了算,这些存款总数有个十来万左右,可能是这个家
庭的所有存款。
这种本子我之前见到短视频里的一些老人会用,都是和家里的金银细软放在一起的。这种重要物品不是应该跟着人走的吗?为什么还漏在这里?难道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长时间的离开,却在
某次外出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我感觉抽屉里肯定还有东西,又伸手进去掏。果然摸到一个又大又硬的扁平的玩意儿,几乎盖住了整个抽屉的底部。我透过缝隙往里看,好像是一本硬皮的图画书。
既然看见了,那肯定要抽出来翻翻。我生拉硬拽,把书中间搞得弯折了一些,才勉强抽了出来。
这本书看上去不新不旧,封面暗红色,用黑字印着《博日格德传奇》几个汉字,下面有蒙古语翻译,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蒙古族传奇故事”。
书很薄,是一本儿童绘本,硬皮不是特别厚的那种精装,但感觉状态还不错,应该是被保存得很好。作者是“佚名”,来源是“民间故事整理”,都是相当合理的配置。
我打开随便翻了几页,里面是全彩的,上面全是比较卡通的插画配简短文字,大概是以博日格德这个勇士为主角,讲了一系列冒险的故事,有点像幼儿园版的英雄史诗。
我刚好没事干,就把这本绘本从头翻了一下。
前面的故事规律性很强,基本上是说博日格德——一个短发的年轻人。他和别人的区别在于他戴着一圈代表勇气的狼牙项链。他在每个故事里都会帮助一个人,然后这个人就会和他成为朋友。
故事太老套了,大部分内容都被我迅速略过,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帮了一个没有四肢的人在草原的每个地方找到四肢,把他重新拼成了一个大力士。还有他帮助一个有神力的人拔出被猎人射
中的箭,让他重新获得像鹰一样飞翔的能力。
在他帮助了七个还是八个人之后,整个故事来到了结局。
故事的结局非常简单明了,大致说的是博日格德在草原上跑着跑着,遇到了一座白房子。
白房子的配图是一所真正的房子,全部被涂成了白色,并不是蒙古包的样子,而是类似于之前我们在旅行时见到定居的草原村落的那种房屋式样。
博日格德遇到了草原上的这座白房子,就走了进去。
白房子里住着一位漂亮的公主,公主告诉他,这里是极乐世界,所有人都会在这里获得幸福。这里的歌唱不完,这里的舞也跳不完,大家都能痛饮马奶酒,不分昼夜地自在游乐。
博日格德就留下了,和他认识的那些朋友们共同欢庆,像那种童话的幸福结局一样,他们永远开心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最后是一页博日格德挥着手说再见的图。
我看到前面的时候都觉得有些无聊,这就是一本特别普通的绘本,成年人也就只能看个乐子。但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惊悚的感觉一点点爬上我的脖
颈。
我马上又把绘本翻到第一页,第一页的图和最后一页的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镜头,第一页是拉近了的,最后一页是远景。
第一页的博日格德其实也在挥手和读者打招呼,到最后一页,读者才知道他到底站在了那里,看得见他身后的东西。
他身后是一棵树,他站在山丘上,身后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几乎一下子就想起公主幡故事中树下挥手的那个人影,它引诱着公主走向失踪。那个人影具象化成现在在树下挥手的这个小男孩,他挥着手,微笑着,简笔画的眼睛似乎正透过书页天真地
注视着我。
这本书不对劲。
《博


























我》,



日“勇士的一生”。






我脑子里有一点古怪的想法,但是这点思绪乱糟糟的,我也并没能抓住那个线头。就跟人考场上只差一个字默写完一首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样,前后的线索都摆在眼前,我却意识不到答案
到底是什么。
我来回翻动着这本书,薄薄几页的书纸被我翻得哗哗作响。我甚至把书倒过来往地上倒了倒,也没掉出任何东西来,大概解题方法并不是这样。
我只能重头把这本书看起,翻到大概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本书没有页码。
电光火石之间,我一下子想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本书是可以从两个方向阅读的,也就是说,在前面开始读的故事叫“博日格德传奇”,后面另外有一个题目,叫“博日格德传”。
我把书翻到最后一页,从后往前又读了一遍。
在读第二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本书的很多语句是没有事情发生先后顺序的指向的。整本书几乎没有“首先”“然后”这些词,前后的每个小故事结尾和开头调换也不会有任何的违和感。
这本书讲的内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博日格德和他的朋友们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他们到了一座白房子里,白房子里有唱不完的歌,也有跳不完的舞。
某天,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博日格德似乎是想要离开了。公主出现了,告诉他白房子里才是极乐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
然而博日格德并没有相信,他跑着离开了,也可以说,是逃出了这座白房子。
他逃出了这座白房子之后,大概是他的朋友们也跟着他出来了,他去见他的每一个朋友,每一个朋友开始都很开心地和他在一起,然后他们一个个死去。
像鹰一样的朋友被猎人射中,失去了飞行能力而死;大力士的四肢被扯下,埋在了草原的各个角落;最好的骑手的马被鬼绊住,跌下了马摔死了。
慢慢的,他的朋友们全部都死了。裙婆.海廢日埂
他一个人站在那棵树下,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向读者挥手。这个表情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而是他因为他失去了所有最亲近的人。
绘本的第一句话是“博日格德是个有勇气的小伙子,他很悲伤。”
最开始我看到这里还以为只是有些夸张地表现他没有朋友的不快乐而已。现在看来,他更多想要表现的,似乎是从后往前看的这个意思。
他们进入了一座白房子,在离开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这座白房子,是一位美丽的公主所有。
这个故事似乎和公主幡的故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里面的很多元素都是对得上的。但似乎又和那个故事中公主的受害者形象不同,在这个故事里的公主,则是属于某种诡异力量的一边。
我继续翻书,试图再找出一些小的提示来。
其实我最开始第一次没有仔细看目录,只是大致扫了一眼。等我再翻回到目录那一页的时候总感觉有些东西和刚才看的不一样了。我用手夹着书页,去后面找到对应的每个小故事的题目,发
现这不是我的错觉,最后一个故事的题目真的变了。
我才刚刚看了这个故事,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就在几分钟前,这个故事还叫《白房子》。
《》
什么意思,怎么书还会变来变去?
我脑子一团乱麻,这本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它是活的的错觉。它想要告诉我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它希望我知道博日格德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勇士到底遭遇了什
么,最终才落得这个下场。
而现在我知道了答案,他遇到了一座白房子,白房子里,有一个漂亮的公主。
公主告诉他,白房子里是极乐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日日欢唱,彻夜起舞。
但是白房子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在欢歌笑语中,有些人转过走廊就不见了,有些人变了,性格和相貌都变得像另外一个人,有些人只剩下影子,不分昼夜地在火堆旁扭动起舞。
我眼前发昏,这本书似乎越翻越厚,其中有好几页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在疯长,一种令人心生畏惧的力量在这一刻接管了这个讲故事的载体,开始陈述这件事情的真相。
白房子里的人影一个个减少,博日格德很担心朋友们的安危,所以他执意要离开。
公主说,“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已经永远地属于这里了。”
“我只属于这片广阔的草原,“博日格德说,“再好的酒、再美的歌声都无法将我留下。”
“你最终会回来的,”公主说,“白房子等着你。”
他离开了,应该说是逃跑了,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逃走了。他们穿过了一片树林,又走过了一片沼泽,在湖水旁歇脚,最后才回到了草原上。
他们松了口气,击掌庆祝,他们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但并没有。
有东西在猎杀他们。
图画变得特别血腥,我的手捻了书角好几次,它没有变厚,就只是凭空多了许多内容而已。刚才我看到的一页似乎被切割成了好几页,中间插入了一些绝不适合儿童看的诡异画面。里面有断
肢,挂在树上的人的尸体,塞在马肚子里的人头…画面恶心又猎奇,所有猎杀的图景没有任何逻辑,似乎只是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我完全不想看下去,却不知道是什么魔力逼迫着我继
续翻页。
那个东西逐渐随着故事的进展显现出了真正的形态。那是一种像野兽一样的怪物,它们肆无忌惮地入侵博日格德的四周,将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残忍地杀死,当博日格德哀嚎时,他们露出
像人一样的笑容来。
最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
我翻开这一页,博日格德挥手的角度又变了,镜头挪到了背后,他站在树下,向着远处的一个黑点挥手。
我着了魔一样翻开下一页。
那个黑点挪近了些,隐约可以看见是个房子的轮廓。
再下一页,更近了些,是那座白房子。
继续,再靠近,可以隐约看见白房子里有一些影子。
再翻一页,我们终于可以看清了。
那些影子都是博日格德的朋友们,他们站在白房子的每个窗口前,面无表情地,远远地望着正在朝他们挥手的博日格德。
来吧,他们说,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我们从没有离开。
“来吧。”
我耳畔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我尖叫一声将书抛了出去,书砸中了毛毡布,直接掉到了水里。我想躲,又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那声呼唤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它刚刚就黏在我的耳边,它从书里出来了,攀在我的肩膀
上和我说话。
我一下子退到了角落,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腿在一直发抖。我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闭上眼,那种黑暗的感受还是挥之不去,它刚才在大白天就侵袭了正常的边界,从这本绘本中溢出到现实
中来。
我把脑袋蒙在外套里,连呼吸都是颤抖的。整个狭窄的空间里充满了我喘息的声音,从牙齿间隙穿过的气流声变得特别陌生,像某种混乱而邪恶的乐章,咯吱咯吱地在葬礼上奏响。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无法甩脱地缠在我的身上。我又在做沙子里的鸵鸟,明明知道危险近在眼前,却没办法躲藏,更没办法逃走。
大约三五分钟之后,我才隐约调整过来呼吸,但是还是不敢看向那本书的方向。帐篷周围有一些古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活物一直在帐篷里面挪动。我脑子里充斥着一些特别不妙的幻想,甚
至觉得博日格德其实就在外套的缝隙间看着我,只要我睁开眼,就能在衣物间的缝隙中看见他的脸。
我越想越害怕,只能尽量缩在一起,减少自己所占的空间。等待那种恐惧感逐渐自行消散。
然而,我还没缓过劲来,我身边突然有人“卧槽”了一声。
我身边怎么可能有人?
这一声很近,像一个没有闪电做预兆的响雷在我耳边炸开。我的眼泪一瞬间就出来了。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天光大亮的时候主角几乎都能获得救赎,但现在外面那么亮,还能出来肆虐的东
西,带给我的恐惧比黑夜里的事物更甚。
我连怎么跑都忘记了,直到那个人把我直接用力拽起来,我紧张到几乎过呼吸,憋得脸色通红的样子才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快快快,”金毛看见我的脸本来还有些诧异,但他明显很急,顾不上解释什么,把我推到了教授那边,“来了。”
“上去。”
教授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把我向昨晚躺的桌子那里推了一下,见我愣着,又补了一句,“像昨天一样,躺上去。”
说着他已经先躺了上去,我的身体先于我的脑子做出了服从命令的决定,我爬上去,躺在他的前面,他的手很自然地就揽住了我的腰。
“别出声,装睡。”
他简短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回来的他们俩是不是本人,但我实在是没办法自己判断了。我几乎听天由命地闭上眼,教授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仍然蜷缩着颤抖,他轻轻地拍了我
的腰侧几下。
我感觉到了他熟悉的体温,和昨晚一样,只要靠得近些,就会一点点过渡到我的身上。
至少他是个人,不是什么其他东西。
我只是这么短暂地想了一瞬,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种似乎拖着脚走路的沙沙声,像是脚步声,但会略微比脚步声重一些,正在缓慢地向着这里移动过来。
我用手臂遮挡住我的大半张脸,开始我是闭着眼睛的,等到那个声音终于进入到蒙古包里面的时候,我又有点好奇到底他们装睡躲避的是什么东西。
本来我是绝对不敢这样的,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绝对把东西蒙头上装死。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教授搂着我的手臂和躺在下面的金毛让我多少壮了些胆量,我竟然想睁开眼睛瞄上一眼。
我心里还在想,那边突然当啷的传来一声响,我吓得赶紧把眼睛闭紧,教授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手臂几乎横在了我的腰上,似乎随时都能带着我翻离危险。
他的呼吸非常平缓,耳边听到他的声音不仅不让人恐惧,反而让我越发安心。我感觉他和金毛其实也在偷看,就抬起一丝眼皮望向金毛躺着的地方,发现他确实只是在半阖着眼,眼珠微微颤
动着,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面。
那看一下应该是没关系的吧?我稍微睁开了一点眼睛,从手臂的间隙处往外望去。
那个移动的东西竟然是苏合。
而之所以他能发出这种声音,因为他正在倒着走。
和普通人倒着走的动作有些别扭不同,他完全是非常熟练自然地向后倒着行走。他的关节活动得柔软流畅,甚至某些地方给你感觉他就应该如此,完全没有任何违和感。
这样看来,刚才他们两个不在蒙古包里,是去追苏合去了?
而作为这件事的主角,苏合一无所知地继续前行。他倒着掀开帐篷,进来之后在四周绕了一下,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像是在整理这里的东西。他把杂物碰得乒乓作响的,刚刚的响声估
计是脚踢到了什么的声音,教授和金毛却一动不动,深刻贯彻着装睡的二字。
我看了几眼,害怕被他发现,就又稍微把手臂放下一点遮住眼睛。教授没有动,想来这种程度的移动大概是睡觉时人的正常反应,也没有提醒我不要继续。
耳畔的声音过了一会就停下了,他似乎没有继续做事。我躲了大约五六分钟,整个蒙古包都很安静,我忍不住,又挑起眼皮看了一下。
眼前黑乎乎的,像是被什么遮挡了一样,没有看见苏合的身影。
于是我又闭上眼,十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人的后脑勺。
苏合不知道什么时候离我们这么近,毛茸茸的头发距离我的脸大概只有两拳头左右,稍微用力些抬头可能就可以撞到我的鼻梁。他的脑袋位置很低,刚好和我的眼睛平行,大概是在背对着我
们蹲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我怕引起他的注意,不敢再睁开眼看了。所幸很快他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原来他睡觉的地方,听动静,是重新躺了上去。
过了一会,他好像又起身了,打了个哈欠,嘟囔了几句蒙古语,站在地上原地活动了几下。
我听见金毛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也打了个哈欠。“大哥,早,”他含糊着说,听起来确实刚刚睡醒,“天亮了?”
“亮了很久了,”苏合回答,“今天不下雨,天气不错。”
金毛和他随便聊了两句,然后过来拍了拍教授的肩膀,又拍了拍我的。刚刚教授一直一动不动,现在他的手落下来,才慢慢地动了一下,模仿刚睡醒的那种迟缓的状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看他们都在演,就也演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才爬起来,坐在我们睡的地方的边缘恢复清醒。他们两个很快地开始动了起来,收拾昨晚的行李,还有拿一些吃的做早餐。马自己跑到了蒙古包
外吃草,看见我们都在动弹,把脑袋伸进来,喷了个响鼻。
倒是一副安宁祥和的晨起劳作模样。
我没睡好,真真切切地打了个哈欠。苏合看了我一眼,“睡得不好,”他说,“你醒得很早。”
也没有太早吧,和他们也差不多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他也没有继续说什么,挪动着脚步去他的包袱那里了。
他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刚才倒退走路和昨晚的梦话似乎都是我们的错觉。今天早上整个环境都更明亮了些,我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仍然是浮肿的,没什么缓解,整个人看上去也非常
疲惫,不知是不是被刚才类似于梦游的行径耗费了一些精力。
我坐了一会,就跳下去帮忙收拾东西。看今天的这个天气,我们估计很快是可以继续赶路了。
一个早晨往往代表一个新的开始,虽然是装出来的,但也冲淡了许多刚刚的恐惧。我余光看见那本图画书还躺在脏水里,于是一边收拾睡袋一边想要找机会把那件事情告诉金毛和教授,看看
他们能不能再翻看一下那本书,从里面再找一些线索。
苏合一直背对着我们,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一点都不感兴趣。但里面的位置不大,我想要说那些内容不保证他听不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是感觉不要让他知道为妙。
txt 来自一散九 思久 思六散一
我看了他一会,他没有走,反而是金毛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我跟上去,回头看了一眼苏合,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我仍然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忽然,我脑海里似乎滑过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但还没想明白,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有把时间用在这个上,只是跟着金毛往外走。他要照顾马,外面风挺大的,他给马整理了一下马鞍,我站在他旁边,苏合的后脑勺在翻飞的毡布之间若隐若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这种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金毛看见我来了又不说话,望过来的时候又看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于是手上干活的动作不停,向我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刚刚看我了,”我低声说,“他在看着我。”
“你和他对上眼神了吗?”
金毛问。
“不是…”我感觉自己瞬间就有些语无伦次,草原的早上有些微凉,我却哗的一下出了一身的汗,“是刚刚我们在睡觉的时候…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离我很近。”
“当时他是倒着走的,对吧?”我说,“那就说明当时他的背面才是用来看东西的正面,他离我那么近…他看见我偷看他了。”
他刚才说“你醒的很早”,代表他看着我时,已经发现我睁开眼睛了。

###背上目
很快,我意识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金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过,他的表情如常,但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
既然他会和我说“我醒得很早”,那说明他其实并没有从那种倒着走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那现在,他是不是仍然在以背视物?
苏合从我们起来,就走到了角落里站着,一直,一直背对着我们。
他其实,就是在盯着我们吧?
在帐篷缝隙里我仍然能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人的脑后什么都没有,我却仿佛看见了在他的头发下,头颅深处,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苏合一直没有移动。我无比庆幸自己刚才第六感发挥了作用,总觉得苏合不对劲,所以没有面向他说话。那他现在应该还没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情,金毛显然也是这样想,“不知道他
是个什么情况,”金毛低声说,“但估计是要糟了的。”
他简短地和我说了一下刚刚他们去干什么了。
刚刚半夜,大概三点多的时候,他和教授突然听到声响,发现苏合坐了起来,然后面向他们,倒着向外走去。
他们开始是很警惕的,因为苏合并没有闭上眼,反而一直睁着眼睛,他们也摸不清情况到底如何,就只能和苏合保持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距离,顺着他的脚印跟着他。
草原上雾气很大,虽然便于隐蔽,但也非常容易跟丢。并且在这个雾气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移动,留下了一些错乱的脚印。
脚印和正常人无异,但并非是一个人的,大大小小有许多种,而且全部都是倒行的。雾气里似乎有一群人,在和苏合一样,沉默着,在能见度极低的夜晚里倒着行走。
他们跟了挺久,苏合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后来的脚印都与前面的有所重叠,其余的脚印也乱七八糟,错乱得很厉害,很快就再也找不到苏合的踪迹了。他们商量了一下往回走,刚走了不远,
突然之间就远远地看到了苏合的影子。
苏合仍然在倒行,他晃动着手臂,背朝着他们,似乎他天生就该是这样,正在大踏步地往回走。
两个人撒腿狂奔,在苏合回来之前迅速爬到了床上装睡,直到苏合先“醒来”。现在看来,不知道他们骗到了苏合没有,至少我是肯定没骗过他去。
那现在怎么办?苏合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毛看出来我的紧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转身向后,“大哥,”他扬声喊苏合,“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探路?”
苏合动了一下,慢慢地转过头来,略略低着头,声音也有些含糊,“啊,可以啊,”他说,“早上适合出去。”
“大哥,”金毛脸上带笑,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我刚才说的话影响,他和苏合的交流,就仅仅是一个迷路旅客和本地牧民的交流方式,“昨晚上下雨了,我们也不太熟悉这边,你说这种情况要
怎么走啊?要是我们失散了也好找路。”
苏合的反应显然比我昨天见到他的时候还要迟钝几分,金毛说完之后,大概十几秒,他才慢吞吞地开口。
“雾气散了就好看路,”他说,“还有,有水的地方,比较危险。”
“的路找么怎你天作?”
金毛说。
我当时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得速度很快,和正常人对话的时候语速一模一样,虽然内容混乱,但语调、肢体语言和平时的表现都并无二致。我看了一下教授和苏合的反应,疑
心自己听错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昨天,没有找到路,”苏合慢慢地说,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呼哧呼哧的,“还要找啊。”
“嗯,那我们今天再找找。”
金毛这么轻松地说了一句,转头去找东西做早餐了,苏合转过头去在那里继续翻找什么东西,似乎是他带来的随身包裹。我在这种情况下绝不会落单,赶紧追着金毛的脚步走到靠近帐篷外,
我们堆放行李的地方。
“他问题很大。”
金毛蹲下身来,背对着苏合。
我和他一起蹲下,靠近一点让我更有安全感,“有些东西,和人不一样,他们是跨过语言理解这个步骤,直接去明白你的意思的。”他低声说。
我马上就懂了,显然,他刚才把这句话完全倒着说,正常人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些疑惑来。但苏合一点反应没有,并且给出的答案完全是和问题对应的,说明他跨过了表面的语言,直接理解了
金毛想表达的意思。
苏合不是人,那站在我们背后,用后脑勺盯着我们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金毛没有给我机会恐惧,他推了一下我的手臂,“你回头看一下他,”金毛说,“我现在背后是正对着他的,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我回头看了一下,苏合连动都没动,还是远远的,用漆黑的后脑勺对着我们。
“他没有反应啊,”我靠近他,也蹲下,小声说,“就在那站着。”
“不对。”
金毛嘀咕了一声,他的语气很肯定,随后他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向后微微转了一下头,又很快转了回来。
我看着他,他微微皱了皱眉,几秒后才跟我说话。
“你再回头看,”他说,“看他的动作,会不会头偏向什么地方。”
我回过头去看,苏合真的一动不动。他只是在站着,似乎在一件一件地整理包裹里的东西。
我和金毛说了,金毛压了一下我的肩膀,叫我在原地不要动。他站起来,走到教授旁边,背对着苏合和教授说了几句话,随即教授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苏合。
我一直用余光观察他们,马上也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金毛背对着苏合的时候,和我看到的两次是一样的,苏合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似乎只在专注于手上的事情,一直微微低着头。而当教授完全转过去之后,两次,苏合似乎都突然身上有什么
地方痒一样,会有一些比较轻微的动作,脑袋正向着他们的方向偏过去。
既然苏合的眼睛长在背面,那头向着他们的方向偏去,其实就是一个在回避的动作。他到底在回避什么?
我还是没想明白,金毛又回来了,走到了我的旁边,轻轻拉了拉我的手臂,叫我站起来。
“我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他靠得很近,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
我非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才没像只虾一样弹出去。他离我很近,我的恐惧几乎控制不住地从我的表情动作中溢出来,他抓住我手腕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们现在出去,”他拉着我,没有很用力,但我连甩开他都不敢,“你不要挣扎,老陈在里面盯着他,我需要你帮忙。”
金毛的语气很认真,表情也完全变了。平时他笑嘻嘻的时候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很难免会给人一种他不靠谱的印象。但是现在他所有的笑容都已经被收敛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五官
其实轮廓很深,是锋芒毕露的那种长相,一旦不笑,那种不好惹的感觉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我只能跟着他走出去。我脑子一团乱,除了相信他之外也没有想出别的办法。我没办法判断教授和他对不对劲,不过苏合显然是不对劲的,那站在他们这边还是显然要比靠近苏合有有优势一
些。
他拉着我走到帐篷外面就松了手,我隐约看见帐篷里面,教授换了个位置,他走到了我们刚才站的位置附近,低头收拾东西,背后恰好对着苏合。
苏合的后脑果然没有对着我们,而是略微偏向了另一个方向。教授似乎也有心电感应一样,苏合有几次想要继续转回来,教授都很快地调整位置,让他不得不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反应比金毛他们慢多了,金毛也没有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他走过去,去到马身边,从马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金属物件。
他走过来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串马蹄铁,全新的,不知道他从哪弄来,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东西带在身边。
我也没敢问,只是缩在一边,看他找了一个蒙古包毡布遮挡得比较多,里面看不见外面的位置,很迅速地把马蹄铁每隔半米左右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插成一个圈。
“看着我,”他插完了挥手叫我走进一些,轻声说,“我会绕着马蹄铁走,注意我的脚,看清楚我有没有碰到。一旦看见马蹄铁倒了,立刻叫我停下来,懂了吗?”
金毛下命令的方式非常简单明了,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就开始迈步,在马蹄铁之间绕着圈走。
他插进地里的马蹄铁有十几个,也就是四五米左右周长的一个圆。他的步子比较大,绕的速度也比较快,但每次落脚基本上是在两个马蹄铁的中间,没有碰到任何一个。
金毛绕了几圈,我发现他越走,脚尖就越接近前一个马蹄铁,但仍然,他还是没有碰到。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脚下,每次我几乎要觉得他碰到了,他都能顺利绕过去。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行为是为了什么,只能按照他的要求盯着。
突然,就在我眼睛发涩,眼球死死地追随着他的脚步的时候,一个马蹄铁倒了下来。
“停!”
我很紧张,但还是顾及着自己的音量,本来还怕他听不见,但他几乎是马上就停了下来,站在了原地。
但有什么东西没有停下来。
在松软草地上的马蹄铁,一个接一个,似乎顺应着某种多米洛效应一般,轻得几乎听不见响声地倒下了。
“过来。”
金毛说,他的声音里竟然是带着笑意的,我完全不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好叫人笑得出来的。
我走过去,离马蹄铁圈至少还有一米的地方就停下了。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侧了一点身,指给我看他的脚下。
“现在可以确定了,”他说,“我被缠上了。”
在他的鞋跟处有一双脚印,显然不是他的,因为那双脚与他脚跟对着脚跟。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应当是与他背对背,紧贴着站在一起的。
我突然明白了苏合的反应。之所以我和教授去看的时候,苏合都没有任何动作,我和教授转回来,苏合却会把头偏开。
因为苏合的认知里,我们的眼睛应该也长在后脑,所以我和教授背对着他的时候,是在盯着他,他在回避我们的“眼神”。
而苏合完全不受金毛转过头去或者背对着的影响,因为在苏合看来,金毛两面都是“背面”,没有后脑勺。13 九·每日稳>定更(肉闻
金毛背后,有一个背对着他的人,一直贴在他的身后。
这个“人”,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和苏合一样,是用后脑勺看东西的。
但凡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可以当场被吓死三次,但金毛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反倒是像放松下来了一样,又回到了平时的那种状态。
“你不害怕吗?”
我问,眼睛简直是不受控制的,向他身后空无一物的地方瞟。
“你觉得什么时候更应该害怕,”他反问道,“是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还是对所有事情都毫无头绪的时候?”
我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自然未知会比已知更让人恐惧,但现在的情况说是已知也算不得数,缠上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照样是一头雾水的,这种情况,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
我都不敢靠近他了,我感觉金毛看我的眼神其实是在嘲笑我,“你也不用害怕,”他说,“既然我们三个都在一块,那个东西只缠上了我,那就说明它要不是能力不足,要不只有我吸引它,
你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我看他这样,隐约感觉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脱离他和教授的掌控,“那现在怎么办,”我看着他弯腰,不紧不慢地把马蹄铁一个一个收起来,“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要怎么解
决?”
“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金毛拍拍马蹄铁上的土,“不过昨晚看见苏合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这可能是一种现象。”
随后他回去帐篷里,和教授说了几句话,就出来,说要带着我四周看看。
我内心其实处于一种很矛盾的状态,现在两边都诡异得我无法理解了,感觉留在哪都是个死,要前几天我早就晕过去了。现在全靠金毛的态度缓解我的恐惧,他表现得毫不在乎,让我也隐约
也没那么慌了。
他让我跟着往外走,我们两个并排走在雾蒙蒙的草原上,能见度很低,我特别怕一转身他就不见了,所以跟得他特别紧,又不敢贴着他的后背,只好挨在他斜后方,几次差点踩到他的鞋跟。
金毛看出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放缓了步子。
在我们走着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一些相关的事情,我才意识到这个事件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这种以背视物的现象,竟然不是他们新遇到的,而在古籍里都有过好几次记载。
金毛他们在来之前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所有草原里曾经发生过的,或者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他们都烂熟于心。不过有些故事有可能是人们编出来的,真实性较低,有些则是依照现实事件口耳
相传改编的,这些是需要着重关注的对象。
他们其实有一定的判定标准,比如说这件事是否能找到两个到三个以上的同一时期史料,或者是相关的一些记载。在他们所找到的这些诡异事件之中,其中有几件曾反复出现过,理论上来说
可信度会更强一些,“背目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最多出现在一本蒙古某一时期的可汗传记里,记录得也很简单,说的是某个可汗攻下了某个部落,得到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有一个女人,可以用背后视物。
记录到此为止,这个部落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很快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提到过那个背后视物的女人。
然而在蒙元时期,元朝某本市井杂记中又提到了“背后视物”这件事。
书中的这个故事叫“背目人”。讲的是某地有一个人突然可以看见在背后的东西。最开始别人拿一些小的器具给他辨别,他一一都能说出名字,接着别人把这些东西用黑布遮挡上,他仍旧能
讲出黑布下的是什么。不过在他正面以黑布遮挡物品,他反而说不出底下是什么。
他的背后仿佛长了一对能看透一切的古怪眼睛。
众人以为这是奇事,但很快这件事就从“有趣”向“诡异”滑去:这个人背后的眼睛开始能看到越来越多、越来越远的东西。这个“背后”的含义甚至变成了虚指,他渐渐开始可以看到别人
背着他,讨论他的事情的时候的样子。
他背后的眼睛越来越强势的同时,他正面真正的眼睛则开始衰弱。他时常感到头痛不快,视物模糊,浑浑噩噩,但没有找到任何原因。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间行为变得像疯子一样,拼命去撕扯自己的头发,乡里人把他捆住,没过多久,还没有等来萨满医治,他就直接去世了。
这只是一则简短的奇闻逸事,作者也没有再写详细。但金毛他们那边的人很擅长翻找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他们以“背上有人或者眼睛”作为关键词来进行寻找,还真的在一本解放初期被记
录下来的资料当中找到了这个现象出现的最早记载。
那是一个传说故事。
一个部族的男人走在茫茫草原上,他见到地上有一个地鼠的洞。
这个男人听见地鼠的洞里有声音,就趴下和那个声音对话。声音声称自己是不小心陷落黄泉之地的“那拉奥铎公主”,需要男人帮她脱离这个险境,并许诺如果男人可以对她施以援手,那么
男人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双手奉上。
男人问需要怎么帮助他,公主说只需要低下头,聆听她的一句话,就可以帮她脱离这个境地。
男人照做了,他的耳朵附在地鼠的洞旁边,公主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站起身,没有感觉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但当他继续把耳朵靠回去的时候,地鼠洞里已经再没有了声响。
男人回到了部落,部落的萨满察觉到了他背回了不应该在现世的东西,恶魔会透过他侵扰部落,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男人的身上迅速长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斑,才过了半天就死去了。
他们部落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死掉,很快,这个部落就消失了。
这三个故事其实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最终都以与背目人相关的周围的人全部死亡作为结束。不过最开始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引起注意,因为有的时候并非每个事件都是某些诡异的东西导致的结
果。
之前教授和我解释过这种情况,他当时举了个例子,大概是欧洲某地,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脱发,外貌及身体机能迅速老化的现象,他们认为是遭到了当地曾经死去的女巫的诅咒,但其
实是饮用水中掉入了一个实验性质的放射源导致的。
也就是说,并非每次这种情况都会与灵异事件有关。他们这样想是因为有一种病的症状和他们描述的,背目人死去的时候的状态很像。
“你听说过鼠疫吧?”
金毛说。
我当然听说过,鼠疫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烈性传染病,在历史上它曾经造成过数千万人的死亡,在十四世纪给欧洲造成巨大影响的大名鼎鼎的“黑死病”就是它。
“鼠疫传染快,致死率高,”金毛道,“患鼠疫的人会出现皮下出血长黑斑的症状,其实和最后一个故事里的那种情况很像。”
“并且,鼠疫还会引起谵妄和幻觉,”他继续说,“也有研究证明,如果身体比较好,鼠疫杆菌在体内繁殖没有那么快,最开始可能会只有轻微的幻听幻视,前面故事里的感染者没有马上死
掉,倒是也说得通。”
现在内蒙这边仍然会时不时有感染鼠疫的病例,一般而言由野鼠传播,来之前我们的导游还特地强调过不要乱摸野鼠,说明这种病到如今都并不罕见。
就有谵妄症状、死亡迅速、皮肤出现黑斑的特点来看,传说中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感染的就是鼠疫。并且他早些时候接触过野鼠的洞穴,这个故事似乎比起诡异事件,更像是一起对于自然生物
认知不足导致的悲剧。
我和金毛这样说了,金毛摇头,“死的症状或许是鼠疫,但原因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有太多的巧合了。”他说,“你知道那拉奥铎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知道,金毛笑了一下,“奥铎是星星,泛指夜晚天空上发亮的天体。那拉则是蒙语变体,按照前后意思理解,这个名字指的应该是'像太阳一样炽热的星星'。”
我的血几乎一下子凝结了起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所以这位野鼠洞里的公主是我们的老朋友,”金毛说,“草原上炽热的流星,为了把狼患带走而消失在树林中的公主幡的主人…看来她最终没有离开草原,而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啊。”
金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地看着我,我已经对公主的事情应激了,他只需提出这之间的关联,我就马上动弹不得,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这种情况,我明明是在一点一点接近那个公主故事的真相,但在其中却发现可怕的不仅仅是故事的结局,而是这个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阴影仍旧在草原上空徘徊,所有的声音都呢喃着“命运”,那列飞驰着穿越草原的火车,我的妈妈,都在提醒着我这一点。
金毛很会讲故事吓人,我不信他是无意中这样做的。他喜欢看我恐惧的反应,说明他本人非常缺德,我很讨厌他这一点。
“别怕,”他看我吓到了,语气反而很轻松,“我不是和你说了,知道得越多,恐惧就会越少,所以我才告诉你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理会我对他的意见,“说到这,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随意地往前走,“刚才我进到帐篷里的时候,为了确认,我问了苏合一个问题。”
我没有接茬,他也不需要我捧场,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问他,我们四个人,谁最高?”
金毛说。
“他说,我背后的那个人最高,还比我要高出大半个人那么多。”
我真的服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现在马上就叫他们知道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想三更死,阎王都留我不到五更。
“你想怎样,”我已经有气无力了,不敢离他太远,更不敢离他太近,“你现在说这些就是给我制造焦虑,你要不别说了,要不告诉我你们到底计划怎样,好让我也死个明白。”
“我们当然有办法,”金毛说,“只不过可能比较刺激一点,需要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说有什么心理准备要做的,我个人比较悲观,最终只能越想越害怕,然后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金毛一边往前走一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没几眼看向我,我自己满心乱糟糟,他不说话,整个气氛就让人不舒服,“你在找什么?”我忍不住问,“有什么线索吗?”
“又不是破案,有什么线索,”他笑了一声,“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今晚有场硬仗要打。”
我他妈的不想打仗,这里没有一个人顾及我的意见的。金毛自己越走越远,我也不敢停下,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现在大概是早上八九点,雾气没有什么散去的迹象,草原的早上还很冷,高高矮矮的草甸错落地分布着,每踩下一脚,都能感觉到泥土中挤出来的水。
“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了,”我实在受不了,又开口说话,“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我们什么时候能继续走?”
“找到了。”
金毛停了下来,我马上把我的问题抛之脑后,上去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指着草地里的一个东西给我看,雾气蒙蒙,我并没能看清楚。
“这是什么?”
我问。
金毛没回答,直接拉着我的手臂带我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那个东西五米左右的距离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花口袋,等再走近几步,我才发现那是一条死了的狗。
这条狗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整只狗都涨得像即将爆裂开来一样。黑白棕三色的花皮鼓鼓囊囊的,还差好远我就已经隐约闻到了一股臭味。
“三色花狗,蒙古传说里鬼最害怕的一种狗,”金毛走上去,甩出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来,拨弄着狗的尸体,“你看,”他指给我看,“脖子,颈骨完全断了。”
“这是苏合的狗,”我突然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把狗放走…他直接把它杀了。”
“因为狗肯定会发现他的异样,”金毛赞许地点点头,“他把狗杀了,但人还留在这,说明什么?”
我看着他,等他揭晓答案。他把碰过狗的棍子尖在地上蹭了蹭,收了起来。
“说明他其实也被困住了,”金毛说,“我们一直以为他是那个最大的危险分子,但这里肯定有比他更危险的东西。”

###牧场坟场
在最近这几天的经历中,我也意识到了一点,这片草原像个巨大的舞台,登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是群演,有的是主舞,他们之间有一个等级的差距。
我目前认为,像是绵羊的那种东西就是比较底层的,它们似乎是被什么诡异事件无意识地制造出来,虽然不一定完全无害,但即便是攻击人也只是出于一种动物本能,是简单的神经反应,并
没有太多思考的能力。
而像苏合,还有之前遇到的狼,他们有思考能力,也有主观害人的恶意,他们表现出来的状态却更像是接收到了某个“指令”。这种指令是自他们产生就被赋予的,也就是说,他们存在即为
了杀害。
我认为,在这两者之上,应该还有一种东西,他们不仅仅做这件事,更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按照教授他们的说法,这里已经非常接近他们想要找的地下工事了,肯定有一些更恐怖的东西躲在黑暗里,试图让我们全军覆没。
金毛已经走回到了我身边来,我和他说了我的想法,“每次都是这样,”他说,“越靠近我们想要找的东西,混乱怪异的事情出现的频率就会越高。之前失踪的人也遇到了苏合,他身上肯定
有能告诉我们往什么方向继续走的线索。”
“你怎么知道?”我问,“你们找到了他们留下来的什么东西吗?”
“我们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金毛笑了,“之前探险队失踪了,我们截获的唯一一段对话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男人,说看见任何探险队的人都要原地格杀…那个人根本不是探险队里的,昨
晚一见到苏合我就听出来了,那个人是他。”
好家伙,原来在这等着我。
我知道了答案,但是根本高兴不起来。按照教授他们之前说的,进来草原找这个工事的探险队已经失踪了好几波,连带着最早的那一批,所有迹象都表明我们在踏上他们的老路。
对的方向可能会造成特别可怕的结果,我自我定位是很清晰的,他们俩是主角,我可能是主角潇洒离开时背后爆炸中被炸飞的小喽啰。
我们俩并排在草原上走着,草原四下静寂,我心中一团乱麻,胸口闷闷的。本来已经挺难受的,现在越想越不甘心。人一旦开始问自己“凭什么”的时候就会去撞南墙,我很不擅长开解自己,
不然也不会进精神病院。
我大好的人生要交代在草原上,在出发前我应该在网上花二十卜一下塔罗牌的。正因为我如此的懈怠,没有相信这些玄学,才会让自己陷入进这个境地里。
“我感觉我可能会死在这。”
我说。
金毛看了我一眼,“不一定吧。”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给我感觉很不在乎。我明白我什么都不算,他也没必要在乎,但他是拉我进来的这个人。他这种态度让我想起被骗办了健身卡,办之前热情似火,办之后平淡是真。
我还在这里想,金毛那边又皱着眉头开口了,“话说回来,你买了意外险吧,”他没话找话说说,“我们的人都是买了的,你要是没买,到时候报账会很麻烦。”
我看着他,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惨烈,跟法庭上的受害者一样充满了震惊和控诉,他很好的被取悦了,好像刚才我说了一个笑话,害得他笑了一下。
“你要是掉进沼泽里我会看着你陷下去然后在旁边拍照留念。”我说。
金毛完全不在乎,只是在笑。我好恨我只有一张嘴能支棱起来,比如现在,我虽然恨不得掐死他,但是还是要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怕死更怕落单。
他一边走还在一边和我闲聊,几乎是故意引诱着我怼他几下。这么一打岔我的那种悲春伤秋的氛围就被搅散了,我终于也略微感觉好受一些,至少没有那么胸闷了。
我有的时候觉得他是故意这样,也有的时候觉得这只是他恶趣味的附加结果。一个人抢劫结果把自杀的屋主给救了,在我看来还是要被判刑的,谁让他一开始去抢劫了。
我们两个走回蒙古包,金毛先钻进去,我跟着他后面,还没进去,就被他一只手臂挡了回来。
就在他挡我的那一瞬间,我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但他很快把我推到后面去了,我没有看清楚。
“里面不对劲,”金毛压低声音说,“出事了。”制作 txt 长 Т 咾啊姨
我刚刚略微放松了千分之一的心情一瞬间就绷紧了,金毛也极快地退出来,将我挡在一边。
我还有些懵懵的,他把我挡出来,我脑海里完全是不自觉地回顾着我刚刚看到的东西。整个帐篷里和我们离开前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根本没反应过来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回事?”
我问。
金毛微微侧身,让出一条缝隙来给我看。“看地上。”
我顺着他的位置向里看,和我的第一印象一样,那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就是有一个地方特别突兀,就在帐篷中心的位置,我眯着眼确认了好几次,才确定那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而不是我自己看错了。
那好像是一片阴影。
蒙古包一般是不封顶的,那片阴影正对着上面的位置就是蒙古包外的天空。现在外面的光线比较亮,整个空间里面都能看得比较清晰,周围没有任何能投下影子的东西,那块阴影就这样平白
无故地出现在了蒙古包的正中间。
“一块影子…?”
金毛点点头,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临大敌,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我透过他的手臂望着那块影子,它的边缘清晰,接近一个圆形,但前后左右都有一些突出的,像毛刺一样的小小边角,左突右
翘,形状不是很完美。
盯的时间久了,还会发现它其实在以一种非常慢的速度旋转着,有的时候正,有的时候反。跟天边的云一样,有的时候根本没发现它在走,一分钟后再看,却发现它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我已经开始冒冷汗,这片影子出现得突兀,如果不是金毛拦着我,我肯定就进去踩在它上面了。不过比起它是什么,我更关心的是教授现在跑到哪去了。
影子就在原地,动也不动,不知道危险的地方在哪。金毛不让我进去,自己也不进去,只是蛰伏在入口处等,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我用气音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他举起拇指和食指,像电影里那种用手指做参照计算距离的炮兵一样比划了一下,皱了皱眉。
“这个大小…”
他低声说了一句,蒙古包里的影子突然动了一下。
它特别明显的,从靠近我们的角度鼓起了一个弧度。随后那个弧度越来越大,就像一滩水因为我们这边地势较低而在向这个方向流动,变成了一个圆,再加一条手臂的形状。
我们都在盯着那个东西看,很快,我发现不对了。
那不是像一条手臂,那就是一条手臂!手指的影子都清晰可见,它伸出这条手臂,直直地指向我们身后。
我瞬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金毛一把抓起我就跑,我只顾埋头狂奔,金毛拉着我朝侧边跑开去,两个人跑了几分钟,才气喘吁吁地放慢速度。
“那是个人。”我喘着气说,“那是个会转的人?”
“你觉得什么人才会在半空中转?”金毛说。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什么人会在半空转。我的第一反应是它跟磁悬浮一样,被外星飞船吸了一半,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我的表情简直写着“我他妈的不知道”,无知中带着一点愤怒,金毛就笑了一声。
“你有没有用绳子吊着什么东西,提起来的时候,它就会这样转。”
他最好只是在和我讲物理,我听到这个推测胃都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挂的东西可以这么转,挂的人自然也就这么转了。
我们的蒙古包里有一个不存在的,上吊的人。
我脑子里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一件事,“不会是教授吧?”就单纯想到这个可能,都让我嵴椎骨从下往上的战栗。
“他?”金毛说,“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这算是一个确定的答案了,我放心千分之一,然后就开始担心我自己。我们俩在雾中又往前走了一段,某一步的时候,我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我正草木皆兵,这样一下吓得短促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摔倒。金毛一把抄住我,让我站稳。
我踩到的是一件外套,防风外套。外套上裹着泥水,隐约可以看出是黑色的。
金毛看了一眼,啧了一声。
那好像是教授的外套。
一瞬间我的担忧又漫溢出来了,草原现在还很冷,为什么他要脱掉外套扔在这里?在野外低温是会要人命的,无论遭遇什么,他脱外套这个行为非常说不过去。
我现在才想起来苏合应该也在蒙古包里的,但刚才两个人都不见了。教授的武力值我见过,他可以靠皮带直接把狼脖子生生拧断。苏合如果真的还是个人的话,他对上教授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但怕就怕他不一定是人。
金毛带着我往其他方向走了几步,绕开了刚才的那个位置,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雾气更重,在四周沉甸甸地弥漫开来,能见度和我开车遇到狼的那个晚上差不多,虽然现在天空是亮的,但只
消往前走几步,连前面的人的后脚跟都会消失不见。
我紧紧地跟着金毛,他抓着我的手,攥得我手指都疼了。他不知道心里有没有谱,只是向着一个方向走,我怕又踩上什么,就一直低头看着脚底下,直到金毛突然停下,我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
我小声问。
金毛啧了一声,让了一个位置给我,让我向前看。
前面相当远的地方,雾气竟然稀薄了一些,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相当高的,细长而高瘦的人。
我看不清他的衣着,在迷雾中我早已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只知道它离我们不近,具体有多远我也看不见。
这个人高而瘦,相当高,至少有两到三米。他的脖子很长,跟那种脖子戴铜环的少数民族相似,比正常人长一截。他的肩膀是塌下去的,手和腿脚远超正常人的比例,在雾中影影绰绰,只是
一个略有轮廓的模糊影子。
这个东西难道一直在我们前面吗?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难道之前蒙古包里上吊的那个人,指的就是它?
金毛似乎怕惊动什么,拉着我找了个方向向后退,每一步都很小心翼翼。我跟着他退后,连鞋落在草地上的声音都听不见。那个人也一直站着,没有动弹。
我心惊胆颤地跟着金毛往后退,后退了差不多几十步,人影没有任何变化,但我觉得就是很不对劲。
“它在跟。”金毛说。
我一瞬间想明白了:它虽然没有迈步这样的动作,但确确实实的,一点都没有离我们更远。
我一直精神很紧张,这个时候金毛喊了一句“跑!”他自己一步窜上去,我一反应过来赶紧撒丫子在后面狂追。他的步伐很大,我不敢跑慢一步,心脏都快要跳得爆炸了,才勉强跟上他的速
度。
我们大概跑了有五分钟以上,因为这差不多是我体力的极限了。金毛不知道要往前跑多远,他一点停下来的样子都没有,我奋力向前冲,才堪堪能望见他的衣角。
我的耳朵已经开始尖叫,脑子和心脏都跑得发疼,几乎要炸裂开来。我嘴里都是血的味道,就这么一段,我觉得我的某些血管可能已经爆掉了。
但金毛的速度没有任何衰减,我全靠意志力硬撑,正准备提一下速度继续追上的时候,我的左手臂一下子被狠狠地拽住了。
我太累了,连尖叫都没办法发出来。拽住我的是一只有力的手,我拼命想要甩开他,却被他直接扯向了一个人。
“回神了啊!”金毛说,“你向雾气里跑干什么?”
我完全愣住了,那个时刻我满脑子还是“跑”这个指令,根本没办法处理现在这种“我前面的人突然跑到了我后面”的这种魔术戏法。我还惦记着要跑,被他拽住了,仍然向我刚才追逐的那
个地方望去。
在忽浓忽淡的雾气里,我清晰地看见了另一个金毛的脸——他甚至还朝我笑了一下,一种和金毛平时没有两样的笑。
然后那个笑容变了,他一点一点,像是泥巴被水晕开重塑一般,他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那个笑变成了一种纯粹邪恶,带着恶念的笑。
它就用这张金毛的脸看着我,举高左手,对我缓慢地挥动着,渐渐隐去身型,不见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呼吸已经到了非常急促的地步,还有人抓着我的手,我发抖着回头,一张脸正贴着我的脖颈,靠得很近,在轻笑着。
刚刚拉住我的那个金毛脸上,是我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笑容。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那种恐惧像一个铜锤,直接一下子把我打懵了一半。我拼命往前跑,另一只手去掰他拉着我的手。他死不松手,还在说话,具体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他力气太大,
贴得太近,我挣脱不了,几乎是本能地,我狠狠肘击了他的肚子。
那个金毛“嗯”这样闷闷地惨叫了一声,但是还是没放手。我已经快要哭了,当时脑子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只想跑掉,看他弓下腰,还想给他脑袋一下。
“你发什么病?”金毛说,“我靠…”
我停下了,他抬起头来,是一张正常的,最近我日夜相对的脸。
“你又有幻觉了?”金毛皱着眉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张开嘴想说话,但胸口很难受,几次呼吸都觉得有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只能弯着腰,张大嘴呼吸才不至于憋死。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突然变成这样?我知道草原不可能有“安全”二字,但我以为他们不会改变的,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在我身边,我还能稍稍放下心来。
显然,这片草原并不希望我这样想。
我好像被不存在的东西噎住了,喘了几次,肺扩张得极大,氧气却只吸进了十分之一。我甚至被逼出了眼泪,就短短的几秒钟,我眼前雾气混着眼泪,一片乱七八糟的模糊。
金毛好像说了一句“卧槽”,随后我就被人从后面搂住了,拳头顶到了我肋骨下的地方,狠狠地一勒。
他用的力气特别大,我几乎整个人都被带离了地面,就那么一下,我马上就开始反胃,张着嘴想吐出来点什么。有东西在我喉咙那里往外冲,他又来了两下,我直接哇地吐了出来。
金毛马上把我放下,开始顺我的背。我在那里狂呕,消化了一半的糊糊被喷得到处都是,我抓着金毛的衣服,本来想控制一下位置,结果胃里的东西反复翻涌,根本控制不了,最后自己的鞋
和金毛的鞋上都被吐上了。
金毛做了个人,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嫌弃。他哄小孩似的嘴里嘟囔着“好了好了”,呼噜了我几下。
我吐完头晕脑胀,眼冒金星。草地被我弄得乱七八糟,我又不敢坐下,只能蹲在了地上。金毛也不拽我,只是蹲在了我旁边,又抽出来了他的那根棍子,在我的呕吐物里翻了翻。
我本来就还有点想吐,看见他的动作就更是反胃,直接捂住了嘴。没想到他浑不在意,在那滩东西里撩出了一团白色的玩意。
那是一团卵一样的东西,圆的,米粒大小,密密麻麻的一大堆,粘着我呕出来的黏液,结成了半个拳头大小的黏糊糊团块。
我看清楚的时候就又吐了,这次我爬到了一边去,呕得什么都呕不出来了为止,还在那里伸着舌头发出“呃、呃”的反胃声。
金毛检查完了团块,又过来检查我。我浑浑噩噩,他轻轻拍了我的后背两下,果然还是笑了。
“你怎么这么倒霉?”
他说。
我拽着他的衣服,被他扶正。金毛在口袋里掏了一会,竟然找到了一包纸巾,上面还印着“八哥草原烤全羊”的广告。他抽出来一张给我囫囵擦了擦脸,又递给我一张,让我擦嘴擦鞋。
我接过纸,他自己也抽了几张,弯下腰去擦鞋。他的鞋应该是专业远足运动的那种,表面不容易渗透油污,他随便擦了两下就很没素质地把纸扔地上了。我还拿着纸巾,犹豫了一下才扔。
妈的,这片草原都要杀了我了,乱丢垃圾只算是正当防卫。咾群追更*久6久
我吐得感觉有些虚脱了,等了半天才重新唤回了一点力气,勉强能站起来。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问他那是什么了,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那是卵,”好心的金毛直接告诉了我,“应该是一种虫卵。”
“我应该问它怎么会跑到我的喉咙里去吗。”
我有气无力地说,他看我摇摇欲坠、过来搀了我一把。
“你刚才吓到了,”金毛说,“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的恐惧越大,就越容易引来这种东西。”
我和金毛说了我看到了什么,金毛一直皱着眉头都没展开过。“我没有说任何话,”他说,“更没有叫你跑,我都没看见那个人影。”
金毛说他刚才没有注意到我有什么不同,只是突然间转身就向雾更浓厚的地方跑了。他抓住我,还挨了我一肘击,打得很重,要我赔钱。
我完全没有心思和他逗,他说完看我没什么反应,莫名其妙捏了我的腰一下,在我怒目而视的时候说这算是还清了。
我们往前慢腾腾地挪动,他提到我吐出来的这些东西。这片草原上有传说,弥漫不绝的雾气其实是由虫子变的。这种虫子和牛虻很像,本地人就叫它们“虻”。它们非常小,肉眼几乎看不见,
喜欢一群一群地活动。在繁殖季节它们需要水来培育后代,所以一般都会聚集在水边,一片小水潭上都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一层虫子。
这种虫子会因为特别的天气或者是季节原因在某一年突然爆发式地增加,七几年就有一次,周边的所有有水的地方都被卧满了,牧民们还不得不把牛的嘴捆起来。因为牛一张嘴,虫子就会从
嘴里飞进去,飞速产一大堆卵,牛可能会因为气道堵塞直接被憋死。
“不过这种东西不会袭击人的,”金毛说,“有可能是这片地方古怪,更有可能是你运气太差。”
我根本不需要他告诉我这件事,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运气太差,否则我怎么会来到这片草原。
虽然金毛说虫子估计不是因为我张了嘴才袭击我,那就太倒霉了。但他还是从兜里还是怀里抽出了两条三角巾,我们两个人一人一条,蒙上之后又在外面套了一层口罩。我被他扶着往前走了
一段,大约五分钟后才缓过劲来跟上他。
我没有什么头绪,只能跟着金毛走。我的内心还是比较不安的,因为金毛看似有些主见,但似乎根本也不知道方向。他没有看任何的辅助工具或者停下来判断方向,也向任何一个确定的位置
走去,但他又胸有成竹,似乎知道要去哪一样,一步都没有停下来过。
我是可以全程不闻不问跟着他,但我知道自己绝对忍不住。几天前我就已经把“死得明白”写进了我的人生信条,我要死得明白。
“我们现在是往哪走,”我问,“你知道具体的方向吗。”
“当然知道,有人帮我。”
金毛很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衣服,我这才发现他在衣服下藏了一个腰包。里面好像放了不少东西,鼓鼓的,只是在厚外套里面不显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搞得有点毛骨悚然,干脆不问了,老实闭嘴跟他走。雾气没有什么变化,但大概是我们蒙了脸的缘故,我觉得呼吸不是很顺畅,连带着口鼻处似乎都结起了小小水雾。
在雾气里走路很难辨别得清楚方向,我刚开始只是跟在金毛的后面,走着走着特别怕自己丢了,就拽住了他的衣服,金毛也没说什么。
我们走了十几分钟,雾气竟然单薄了些,能见度高了,远处的草原上也出现了一些不像是草的黑点。
那些黑点越来越清晰,我开始还怀疑是什么很吓人的东西。直到我们逐渐走近,雾气退散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我才看清楚那里是什么。
那里竟然是一些篱笆。
草原牧民往往会在自己的牧场周围圈上一圈篱笆,以划定不同的放牧范围。我们一路开车走过来,也看到了不少这样的篱笆,倒不觉得十分稀奇。
真正稀奇的是,它的篱笆是互相交错的。
我和金毛越往前走,这样的篱笆就越多。它们显然不是一个时代的,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木头都已经烂了一半,斜斜地插在草地里,一段一段,左右交叉,看不出什么规律。
金毛没有什么反应,我有种感觉,从蒙古包里有看不见的尸体开始,跑出来这段路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或者可以说,每一次这样的旅程,几乎都不会发生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们之所以
能顺利活下来,靠得也不是预料,而是临危时的判断与选择。
既然他还是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向前。各种篱笆稀稀疏疏地分布在我们四周,不远不近,各处都透露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这种古怪的氛围,在我们见到苏合的时候,一下子达到了顶峰。
最开始我只是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人,我拽了拽金毛,他显然也看见了,我们俩又往前走了几步,这边的雾气散去的速度很快,马上,我就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
那是一个背对着我们的人,从他的衣服装饰来看,那就是苏合。
我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怕他突然窜过来和我打一架。但对方一开始是没有动弹的,后来我们一直也没有动,他反而缓慢地倒着向我们移动过来。
金毛似乎不太害怕,我完全躲在金毛的背后,希望对方连看都不要看到我。
苏合很快就走了过来,来到了距离我们大概只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
他已经完全不掩盖自己在倒着行走了,在薄如纱的雾气中,他站定,正好停在我们的前方。
我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草原寂静得可怕,直到金毛朝着他开口。
“大哥,”他说,“聊聊?”
我心想他妈的有什么好聊,很想拔腿就跑,但没有金毛我估计会在几步后莫名其妙摔死。那边苏合却并不觉得奇怪,他向左,向右,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脑袋,维持着一个微微抬头的姿势,开
口了。
他一开口我就发现他的嘴并没有动,他的声音完全是从背面发出来的。
“来了…”他说,声音沙哑得很,“是他们…他们骗了我。”
“您不厚道啊,”金毛笑了一声,叹了口气,“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的,你把那个人搞哪去了?”
苏合身体突然颤抖了几下,随后又开口了。
“不见了,”他说,“都不见了…”
“大哥,那个蒙古包就是你自己的吧,”金毛说,“我可以带你解脱,但是你要告诉我,是谁逼你这么办的。”
苏合喘了几声粗气,他的肺跟破了个洞一样,呼哧呼哧地乱响。“没有…我愿意…”他说,“我愿意的,都走了…他们都走了…电视,照片…我看见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突然想起苏合那晚睡觉的时候说的梦话,还有我在那本绘本的抽屉里找到的东西。我不知道他说的照片是什么,但是我确实看见了电视的收据,日期应该是二十几年前,零几年的时候买的。
“这样,大哥,”金毛说,“只要你告诉我一点线索,我就让你解脱。”
苏合突然不出声了,大概几秒后,他说了一句,吐字特别清晰的话。
“绿太阳。”
他说。
“好,”金毛特别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大哥,你忘了,你已经死了。”
苏合没有什么反应,我或许都表现得比他惊讶。他一动不动,半晌后,我才听见他轻声感叹了一句。
“啊,”他说,“死了啊。”
随后,真的是刷的一秒,“苏合”这个人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像是终于被宇宙规律发现了这个 bug 并一下子抹去了一般突兀地不见,这片草原上,又重新只剩下我和金毛两个人,被雾
气笼罩着。
我攥紧了金毛的手臂,他轻轻拍了我两下。“他死了?”我颤声问。
“早就死了,他脑子不清楚,把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拼在一起来讲,”金毛说,“他的狗也死了很久了,他还不停地吸引人过来,这个地方,死了的东西阴魂不散。”
“…那现在我们在哪?”我说。
“因为这个地方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他在这个时候还有兴趣和我开玩笑,“你看一下周围…地上的是什么。”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草长得很长,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凹陷下去的地方,像绿毯上被烟头烫出的几个小疤。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蒙古有的地方葬礼是把尸体放在板车上,随着颠簸,在哪里掉下来就是在哪安葬,这是死者自己选择的墓地。”金毛说,“但之前这边出现过的几次异象表明,这
些堆砌着尸体的地方并不是死者自己选择的,而是有一种能量,在聚集拥有“死亡”这个属性的东西。”
“这种能量非常强大,所以只要是'死亡',都会被它吸引过来,”金毛指给我看,“那些地方的,都是尸体,动物的,人类的,都有。”
“如果你站远一点就会发现,这里还堆砌着很多的死亡,”他比划着说,“这些篱笆,就是牧场的'尸体',一个死亡的牧场,也会被移动到这里来。”
“我们现在就站在这样的一个坟场的中间,”他说,“这说明,我们距离要找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要给我看什么,往前走了几步。我的眼神一直跟着他,他回头看我,不知道为什么,“嗯?”了一声。
然后金毛也消失了。

###黄泉之下
不开玩笑,当我确定金毛消失了的那一刻,我全身所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距离他最多只有两步到三步,他当时嗯了一声的时候还在回头看我。我们甚至都对上了眼神,一个大活人,在我眼前,一下子就没了。
他当时的表情就是想要和我说什么,但这句话刚刚开了个头,他人就不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三四分钟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哗哗地出汗,整副胃肠都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全部团在了一起,你都可以感觉得到它在你体内纠缠蠕动,那种难受让人额头和后背一下子就冒出冷
汗,我的脸色一定是变了的。
“周子末?”
我独自一人站在茫茫的草原中,四周的雾气渐薄,我不敢大声喊,只能小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自然,没有人回应我,草场上流动着雾气,灰沉沉的天空下,草原一片寂静,没有丝毫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片草原上发生的难以理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多多少少都有一个隐约的,可以和我的日常经验联系起来的解释。我可以说狼是变异了,苏合是中邪了,那个要命的大炉子是我的幻觉,
但是在我所经历的短短二十几年里,我从来不知道有任何事情能让一个人在注视下瞬间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一时间内我的大脑就已经做出了反应。金毛消失的那一秒几乎跟相机照出来的相片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所有的脑细胞在那一刻一拥而上,尝试解释这件事到底是怎么
发生的。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五分钟左右,可能更久,期间又喊了他一声,声音大了一点,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我没有停止思考。
这是一种徒劳但必须存在的思索,就和人在看恐怖片和去鬼屋玩会不由自主想“这个是道具”“那个是特效”一样,想明白现象产生的缘由是减少恐惧的最佳方式,如果原始人知道雷电是由
积雨云中的电位差产生的,那么就不会产生任何令人畏惧的操纵雷电的神明。
但对于我来说,事情更复杂一些。我已经感觉得到我的大脑开始混乱了,我的精神状态一直维持在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下。如果现在我不思考,不将这一切和我所了解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
感觉我会怀疑现实的存在,直接发疯。
在我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恐惧,只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当时的那个片刻。很快,在某一瞬间,我发现这一切在现实中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求助于我少得可
怜的民俗知识也得不到任何解答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种如同潮水般蔓延而上的恐惧,其实已经淹到了我的脖颈。
我的牙关都在发颤,冷汗已经出到我的手心都是潮湿的。我能意识到我们被什么东西袭击了,这个东西完全超乎我的理解范围,这里有敌人,但我不知道这个敌人是什么,甚至到底是不是敌
人。
我的精神进入了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感觉所有我能做的都是错的,无论是拔腿就跑还是留在原地,在草原上似乎没有正确选项,无论做什么,都只能滑落到更糟糕的境地中去,甚至连一个
稍微好一些的选择都不存在。
我眼前出现了一些很明显是幻觉的幻觉,就是那种电视故障时看上去五彩缤纷,扭动着的彩条,在天空和地面上混乱地闪动。而且它们好像还在小声说话,我听不清楚,那是一种电波的声音,
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滋啦乱响。
我知道那是幻觉,但那种痛苦想吐的感觉是控制不住的。在几分钟之前如果有人问我金毛消失了会怎么样,我肯定说我会自杀,在被弄死之前先自我了断,至少给人感觉更有志气一点。小.
说三 O
然而挂在嘴边的“我要去死”和真正自杀完全不同,我在我的神志几乎失去控制之前非常短暂地冒出来过这个念头。但像很多人一样,我根本下不了手,自杀比逃走需要更多的勇气,而那正
是我完全不具备的。
非常迅速地,那个瞬间就溜走了,我连冒出这个念头的能力都被剥夺掉了。
几秒钟之内,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其他什么所导致的,我已经不能很完整地思考。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狂奔。我不知道我要跑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在躲避什么,只是单纯
的在跑而已,因为我的动物本能告诉我,跑起来,似乎总比停下好一些。
我气喘吁吁地路过了很多篱笆,这一刻我意识到那些死去的牧场留下来的尸体真的是曾经活过的。草仍然有脚踝以上那么高,但牧场就是死了,它曾经庞大的身躯已经倒伏,呼吸在某一个完
全不能察觉的瞬间终止了,如同神话中的巨大生物,即便是生存在它身上的东西,都不一定可以意识得到它曾经有过生命。
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身边全部都是尸体,牧场的,牛羊的,我看不见它们确切活过的证据,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死尸都没有看见。对于它们来说,死去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被赋予给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它们曾经有过自我的意识,而现在,它们消逝了,因为这里的东西,有东西入侵了这片草原。
我埋头狂奔了一段路,那种在我耳畔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但是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过来,很快就变得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几乎像贴在我耳边般呢喃。
这种声音如同睡梦中的呓语,也像是某种仪式上有节奏的呼唤。它发出的音节都很轻,绝对不是什么中原文字,它们在用着异族的语言,呼唤某个在草原上的存在。
它们围绕着我,我挥动着手臂试图赶走它们,但它们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继续向我靠近。大雨浇透了的地面极其湿软,很快我就趔趄了一下,非常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一下我扭到了脚,不是很严重,但我尝试爬起来两次都失败了。雾气已经散去得七七八八,我的视野重新开阔起来。在零落的篱笆和深深的野草丛中,我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个地鼠洞。
草原上的地鼠其实多得不得了,驱车行进的路上我就见过很多它们挖的洞。洞前往往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地,洞口有大有小,小的大概能塞一两个拳头,大的感觉小孩的脑袋都能伸进去。洞
口会略微隆起,然后斜向下走,上面往往有草叶作为遮挡,地鼠可以直接钻进钻出,但鼠洞极深,期中蜿蜒曲折,黑咕隆咚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个地鼠洞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没有两样,不算特别大,也没有很小,它的洞口是一个比较扁的椭圆形,野草凌乱地交叉着,掩盖了它的一些轮廓,这只纯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在刚才,我面前还没有这样的一个地鼠洞。
这个东西非常的不对劲,它一出现,我就能感觉到几乎整个草原的磁场都在向它扭曲。如同在华丽宫殿中清醒地皇帝,整个世界都以他的睁眼与闭眼为转移。
我想要移开眼,但是这几乎做不到。那种黑暗如此的深邃,仿佛有一圈一圈的波纹从中晃出。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窥视,不被勾起如同远古人类好奇火堆外的的光点是什么的那种最最基
本的渴求。
那片黑暗,那片镶嵌在草原当中的无尽的黑暗,它遮掩了一切秘密。那是无形的眼,无舌的口,你是纯正的黑暗,与突兀出现在你家地板与镜子里的阴影一样,当你注视它,洞察它的时候,
它才会有具体的形状,才会与你建立永不可分割的联系。
现在我看到它了,我心里一颤。
鼠洞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我知道,它也看见了我。
我没有动,草原上隐约起了一些风,风声吹过我的耳畔的时候,我听见鼠洞中传来一声非常,非常轻的呼唤。
“我有话要和你说,”那个声音说,“你要过来。”
即便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往前迈进一步,我手脚并用往后退,刚退了几步就又差点摔跤。我的手按到草丛里保持平衡,一下去就摸到了一个黏软的东西。
我一哆嗦,马上收回手来。草叶被我拨开,那么短暂的一瞬,我就看清楚了我按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具惨白尸体的手臂,尸体的脸正对着我,浮肿的,在浅浅的一滩水洼里泡得肥大如月盘般的脸上,一双灰白色蒙着死亡阴霾的眼睛,正在看着我。
那是苏合。
怪不得他一直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口水,脸上的浮肿又总是消不下去,反而越来越严重…原来他是淹死的,就溺死在只有一个鼻尖深的积水里。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马上拼命向着另一个方向后退。苏合一只惨白的手压在草地上,绿色的草,白色的尸体,过去三天一直在我们身边活动的死人,他的身躯被草叶掩埋,只有
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死人的手,灰败,腐烂的颜色,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直到几年之后,我偶尔在噩梦中还会看见那只手。它沉眠在草原的深处,在我的梦中,在我清醒过来后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上,非常短暂的几个片刻,他出现又消失,有时,它也会在凝视下,
轻微地抽动指尖。
然而现在,未曾离开我面前的不只是这只手,还有那个深深的鼠洞。
我无论怎么退,它永远在我的前方。
我和金毛还有教授他们完全不一样,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训练。我所表现出来的逃生意志是无法在一时三刻里让我的体能突飞猛进,扭转局势的。并且,当我意识到逃跑并不能解决现在的困
境的时候——那个鼠洞已经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你过来,”里面的人说,“我要和你说话。”
我喘着粗气,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气流听起来像是啜泣。我不敢靠近,也没有能力再后退了,似乎这里只剩下一条路给我走,再也没有其他选项。
“你是走丢了吗?”
洞里仍然传出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语调柔和,有些轻微的回音。
“你走丢了吧,在草原上,很容易走丢的。”
“你的朋友们其实在我这里,”我没有回答,对方继续说,“他们两个,都在等你。”
什么意思?
我第一反应是教授和金毛都被他抓过去了,随即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再傻也看过童话故事,大灰狼骗小白兔开门的时候都是随口胡诹的,这种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所以我一直没有说
话。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怀疑,也停顿了一会。我们之间只有无尽的寂静,风吹过草叶,在这片草原上,没有任何异常之事。
直到野鼠洞里的那个人继续开口说话。
“里面好黑,”他低声说,“但是我为你们建好了房子。”
“我的白房子…用银子和玛瑙制成的…”他如同吟诵般哼唱着,把尾音稍稍俏皮地拉长,“你不想住进来吗,林江淮?”
我寒毛倒竖,几乎马上就知道那是谁了。
她是那位草原上的公主。
这个事实让我心神俱震,我不敢相信,那栋白房子是真的存在的,至少是存在过的。也完全不敢相信,那个背目人故事里的公主,公主幡故事里的公主,就在我面前不到三米处的地鼠洞里。
而且,她还知道我的名字。
呕吐感再次泛了上来,我发出了几声不舒服的忍耐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不舒服吗?”那个黑洞里的声音轻柔地问,“要过来,让我给你看看吗?”
“我这里有很多东西…也有很多药,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结束之后,鼠洞里竟然真的传来了翻找一些木头匣子的声音。
这种声音非常的逼真,几乎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那种有中药饮片售卖的药店里。打开,翻找,配药,那边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能在我的脑海中找到对应的动作,仿佛那个窄到根本看不清内
部的鼠洞里面,真的住着一个人类。
片刻之后,鼠洞里很突然地抛出了一个油纸小包。
我被吓得退后一步,洞里看见了我的动作,更是像哄小孩一样柔声哄我,“你不要害怕,”她说,“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想要帮助你。”
我应该和她对话吗?
我认为但凡我有另外一条退路,我都会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但是我现在没有另外任何的退路,我跑过,根本跑不出去,也没有胆量把那个洞踩塌。我剩下的选择,似乎只有和她对话了。
“……你到底是谁。”
我的声音也很轻,但是对方显然听见了,“我是谁,你知道的,”她说,“我和你一样不幸,我被困在这里了。”
“这里是哪里?我的朋友,他们怎么了?”
“他们没有任何事,我会保护他们的,”她说,“我会保护一切在草原上迷失的灵魂,在我的房子里,你们不会遇到任何的痛苦和绝望。”
“林江淮,你不要住进来吗?你过来…你过来看看我的房子,你会很喜欢的。”
我应该去看看。
这个念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马上狠狠地拧了自己一下,我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我绝对不能过去。
她也没有再催促我,也没有再多说话。但我自己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意识到我真的需要过去看看。
这种念头并不是一下子就控制住你的,而是一点一点,逐渐地加深,萦绕不散,像是你脑子里控制恐惧和警惕的那个开关被人拔掉了,我的呼吸渐渐平稳,心跳也逐渐下降,很快,我似乎就
冷静下来,能够去主动思考了。
如果金毛和教授在里面的话,我确实应该去看看,我想,只是看一眼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我很难说得清我当时的状态,我觉得我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并没有被什么东西操控。“往前走,去鼠洞那里看看有什么”的想法是我自发产生的。这个想法一直在骚扰着我的脑袋,像强迫
症需要不停洗手一样,非常频繁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直到完全没有办法无视的地步。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去看看”,大概几分钟后,就变成了“我必须过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好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挪向那个地洞。
“这就对了,”地洞里的人轻轻地说,“来看看我们的房子…过来,再走近些,你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鼠洞离我越来越近,等我真的在它面前趴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竟然在颤抖,几次扶着地面都有明显的颤动,并且根本无法用意志去控制自己停下。
这是怎么了?
这件事只勾起了我一丝毫不起眼的疑惑,很快这样的疑惑就像雾气一样被冲散了。我贴近那个鼠洞,鼠洞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的脸,贴过来,”鼠洞里的人说,“眼睛向里看…再贴过来一点。”
走到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声音并没有在洞口,而是在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她在说话的时候洞里还隐约传出一些轻微的回声,这个洞下面的空间应该很大。难道一开始我猜错了?这里只相当于
一个通风管道口,下面真的有一座房子?
鼠洞满打满算也只能允许我半个脑袋探进去,我把头往洞口靠,里面仍然是黑暗,但似乎隐隐约约有一点点光线的存在。
“看见了吗?”那个声音在洞深处响起,“那个就是我们的房子。”
我看得不太清楚,只好再往前靠,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洞口处。眼前的黑暗非常浓烈,使得洞中的空间变得极其深邃,它一点光线都未曾露出,让人眼无法再测量大小距离,恍惚之间我已经
不再将它当做一个普通的地鼠洞,而是把它看做了某个古怪离奇的,如同爱丽丝跳下的那个兔子洞,是一个异常空间的入口。
或许我真的可以跳进去?跳进去…落入另外一个世界?
于是我更努力地向内看去。在长久的寂静中,我竟然真的看到了一个银白色的,长方形的光点。
这个光点的形状非常方正,甚至可以说是有棱有角,是一个相当标准的长方形。我贴得更近的时候似乎感觉到它放大了一点,周围隐约闪着银白色的一个光圈。
“对,就是那个,”洞中的声音继续说,“对…你再仔细看看,那就是白房子。”
我睁大了眼睛,试图搜索出一点点房子的模样。我完全无暇思考为什么它会放大,似乎它在缓慢地靠近我。
久违地,我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声音让我感到安心,我本能告诉我她没有骗我,这里应该不会有任何危险。
随后,那个银白色的长方形越来越近,我竟然真的隐约看出了那个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确实是一个房子的模样,是一座银白色的屋子,没有房顶,搭建得很规整,四四方方的,上面有金丝嵌成的窗框,琥珀镶嵌的窗户,简直像工艺品一样漂亮,散发着柔柔的宝光。
“我看见了…”我小声道,“很漂亮。”1 伊〇 3 其 96 吧貳 1 大餐
“是的,是的,”她又开始轻声吟唱,她的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近,“再过来点…再过来点,你可以看到更多。”
我继续向前探身,突然之间,我莫名其妙地被呛了一下。
咳嗽来得特别猛烈,我一连咳了好几声,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我在开始向后移动的时候才发现四周并不是洞外,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土壁,我整个人维持着匍匐的姿势,鼻子竟然碰到了地
面,大半个身体也已经进入了洞内。
那座白房子越来越近,是因为我在向里面钻。
我的预警系统在卡壳许久之后突然惊醒,我的冷汗刷的一下出得满背都是。这里他妈的是野鼠洞,里面是那个怪物一样的公主,我为什么会脑子不清醒到向里面爬?
我马上向后退,我应该还没有完全进入洞内,下半身还在外面,在我拼命挣扎之下,我感觉我的身体往外退了一些,但洞口也明显更紧更窄了。我咬牙,用手撑着洞壁往外挤,土渣石块蹭得
我的后背和手肘都一阵剧痛,面前的白房子还闪烁着隐约的光辉,我完全无暇顾及,只是用尽全力往后挪动。
“你不过来吗?”洞里的人说,“不要走啊。”
随后,那座房子飞快地朝我靠近。
我尖叫着往后狂退,皮都要被刮下一层,两个耳朵感觉都被扯掉了,才勉强把自己从这个洞里拔出来,血都流到了我的下巴上,我抹了一把才发现满手都是鲜红。我脑袋获得自由之后马上踉
跄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后跑去,一脚把那个她曾经丢出来的油纸包踩进土里。
那个油纸包是温暖的,柔软的,肉一样触感的东西,仿佛还在呼吸。我不敢想里面是什么,否则我会直接吐出来。
我还没有跑几米,不知道绊倒了什么就又摔倒在地,我跑得很快,也摔得很重,牙都啃到了草地上。
这么一撞我脑袋嗡的一声,直接懵了几秒,抬起头来的时候满嘴土腥味,眼前天旋地转,不知道是不是就脑震荡了。等我用手肘支撑着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抓着我脚腕的,竟然是一只苍白的
手。
一阵风吹过,草丛伏低,我看见了苏合那张死去多时的脸。
我惊叫着乱踹想要摆脱那只手,但他一直不愿意松开我,即便是我拼命踹,那几根手指还是如铁铸一般,死死地钳制着我的脚腕。我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只能用拳头去猛力敲他,那种死尸手
指上的肉爆开的声响直到今天仍然历历在目,黏糊糊的汁液飞溅,甚至我脸上都能感觉到那种极其恶心的臭味渗入皮肤。
“你走了,但你还会回来的。”
那个洞里的声音不再掩饰,它听上去不像他,也不像她,那是千百个人口腔回荡的鸣响,是什么巨物的喉咙里滚动的呢喃低语,在这个鼠洞里,乃至于整片草原之下,都回荡着这种如同雷鸣
般的响声,让我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深之又深的,通往黄泉的洞窟。
“我在这里等你。”
它说完,那个洞口突然闪动了一下,似乎消失了一秒,又重新出现。里面散发着微微银色光芒的东西已经不见了,那只是一个鼠洞,一个黑色的鼠洞。
我感觉到一种剧烈的恶心,我已经哭了,极端的恐惧已经摧毁了我的神志,我的眼泪不受控制一样往外涌出,擦也擦不干净。
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个银白色的房子是什么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瞳孔,和我们在草原之旅之前见到的所有柔软温驯的绵羊一样,那是食草动物的长方形瞳孔。
它藏在洞窟里,一直注视着我向前爬。
为什么羊会藏在鼠洞里面,为什么草原下面会有一只如此巨大的羊。
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为什么会发生,我又为什么会遭遇这些。苏合死了也要把我留下来,我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重重地坐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去掰腿上的手指,想着即便要死,我也不要和苏合连在一起。
我掰了半天,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团团的,不得不用手臂蹭蹭才能看清面前是什么。
然而,就在我刚刚掰掉几根手指,这片草原又开始发出隆隆的声音。异变几乎就在一瞬间发生,我所在的地面突然向下陷落。
苏合的尸体应该是先掉下去的,我被他拽得向后滑,我拼命用手指扣住地面,抓住了一个小小的土坎试图稳住身体。耳边那种闷闷的轰隆声一直没有停下,我很快就抓不住了,跟着旁边纷纷
掉落的土块一起,跌入了身黑色的地下。
失重的感觉尤其鲜明,那一瞬我想起了在游乐场坐大摆锤。我不喜欢这些机动游戏,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睁开眼睛看过。
所以现在我也紧紧地闭着眼。

###电视国
我的意识恢复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浑身都疼。
我闭着眼睛,动一根手指头都疼得想要乱叫。躺在那里做了十多分钟的心理建设之后才勉强尝试把腿蜷缩起来,从平躺变成侧躺。
我就这样十几分钟换一个姿势,像卧床十年的老人一样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最后等我要坐起的时候,即便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我还是疼得叫出了声音。
我感觉我可能有骨头断了。
我拼命祈祷这不是真的,在这里我骨头断了还不如直接死掉。为什么我就不能在刚才无没命,偏偏要又再一次醒过来。
这个草原我真的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我真的好后悔自己选择草原采风,现在想上珠穆朗玛峰可能都会比这里好些。别人说冻死的人可以看到幸福的幻影,我也想看到幸福的幻影。
我想着想着就觉得鼻子发酸,吸了几下鼻子,才勉力坐了起来。我的腰超级疼,我不得不换个姿势,先跪下,然后再一点一点直起身来。
刚才我其实就感觉到了,我所在的地方非常平整,但是这里很黑,我睁开眼一段时间才勉强看见四周的轮廓。这里确实是一片平地,而且还被修得十分平整。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山洞,我站着的位置比较宽,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土,也没有随之落下来的,苏合的尸体。前方都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山洞四周是凹凸不平的,头顶也看不见我掉落下
来的入口。
这里有特别明显的人造痕迹,刚才我摸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虽然墙壁凹凸不平,但手感比较光滑,上面能摸到一条一条的,非常整齐的沟壑,每条沟壑之间大约有三五厘米左右的距离,这绝
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山洞里太黑了,四周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既然活着,那也不能就在这里等死。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左前方有一道似乎没有开垦完的道路,非常窄,旁边堆着一堆工具,人很难行走,
而右边则宽得多,像是来这里的方向。
我在那堆东西里翻了翻,拿了一把镐子一样的东西,就摸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过去。
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现在每走一步腰也疼,腿也疼,真切地感觉到活着其实不如死了。我走得特别慢,还时不时疼得需要休息,就这样一直摸着墙壁,走走停停,大约走了有一个小
时左右,摸到的东西就有了一些变化。
墙壁逐渐趋于平整,我摸到了类似水泥的触感。
我隐约觉得自己走对了方向,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似乎隐约有些光亮。
我顿了一下,心说不会又是什么精神病一样的东西吧,但到了这里简直骑虎难下,往回走是死路,不往前也不能徒手在旁边再挖条路出来。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顺着路往前走了。
又转过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转角,我就看见了亮光所在的地方,那里竟然是一扇门,半掩着,透出一丝光亮来。
如果这边是出口我直播给草原磕头道歉,我被骗的太多了,已经完全不会因为这些小伎俩上钩了。
但我也是真的毫无头绪,只能向着这个方向继续走。我很谨慎地握紧了镐子,靠近了那个地方。
那扇门是铁制的,应该是那种军绿色,有些斑驳掉漆。靠近了我才看见上面有红字,是日语,完全看不懂。但红色的油漆非常刺眼,应该是什么警告之类的东西,感觉很吓人。
我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地下工事,难道我就这样,误打误撞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我用镐子勾住门把那条缝隙拉得更大,在这期间我一直提防着里面窜出什么东西来。很幸运没有,直到门开得最大,里面的亮光完全投到我脚下和身后的通道的时候,我已经看见里面的灯泡
形状了,但还是没有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
虽然灯一直亮着这件事很古怪,但古怪的事情多了,我也不大在乎这一件。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扶着腰走了进去。
这个门后的地方完全就是人造的了,所有地板都铺了水泥,墙壁也是,四周还拉着很多电线。房间不是十分方正,中间有个转角,到处都有应急灯,墙上和墙角喷着很规整的日语字体,有些
有重复,有些很长,大部分的还是完全不认识,只能认出几个字,“壁”“近”“呼”什么的。
我基本上没有日语水平,自然完全不懂。但阅读理解一下,感觉是要靠近墙壁?难道这里经常地震?
我这个人是比较规矩的,也比较听劝,虽然不理解,但还是有点害怕这里塌方把我埋里面的。在草原上我的底线已经直线下降,从最开始的希望能走出去,到现在只是希望能死得不那么难受。
不过里面完全没有声音,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外面还要再坚固些,再不济我也能掉头就跑。所以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门里,往里面走了几步。
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很多杂物,一些是箱子装着的,一些是电线、铁架还有各种挖地的东西之类的工程用具,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枪支弹药的东西。这些我不太敢碰,因为我完全没有用过,而
且时间太久,我怕它直接把我炸死。
有一个类似桌子的半圆形平台镶嵌在墙上,上面有笔有本子,乱七八糟地写了很多我看不明白的东西,还有一些开封了的罐头,时间太久了,里面已经变成了碳一样的黑色,倒是不算太恶心。
我走过去,发现桌子下面还有几个箱子,最上面的一个已经打开了的是英语标注的,写着“牛肉罐头”,完全在我的舒适区内。
我看到这几个字后知后觉地感觉有点饿了,我把箱子拉出来,发现里面的罐头还是锃亮簇新的,虽然已经过了差不多一百年,还是保存得非常好。
我不敢吃,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但是我还是拿了五个塞在我的口袋里,至少下一次有什么大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我能用牛肉罐头教它做人。
来到这就和冒险时去到中转站一样,我搜集了不少东西,罐头,铅笔还有一个本子,其他带不走的我也把写了字的那几张撕下来装进了兜里,几乎把我买的那件有八个口袋的冲锋衣装满了,
还另外找了一个帆布袋子提了几个罐头,准备当作武器。
有东西入袋子里让我的恐惧都消散了一些,现在口袋鼓鼓囊囊的,我的精神也得到了片刻的放松。我甚至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下,整个脑海都放空了几分钟。
我根本就不想去会回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人脑大概有一些保护机制,现在我想起那只羊的瞳孔的时候,都感觉记忆模糊了很多。这样很好,要是再有点什么,我就真的会直接吓得发病疯掉。
我坐在这里好一会,才发现我进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在外面的时候我觉得里面危险,进到里面来,敞开的大门外浓重的黑暗又让我产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我隐隐约约又感到了那种
来自人类进化过程中难以被控制的恐惧,人对于黑暗,向来都是不喜欢的。
我四周转了转,这里有个箱子里全部都是那种一看就是手电筒,但是形状又像个“L”型的古怪手电筒,全都是没用过的。我拿了两三个,打开的时候都能发出很微弱的光,闪一闪可能就不
见了。确实能亮,但效果挺差的。
我又翻找了一下,发现下面还有两三桶密封着的煤油,可能是供给给发电机的。打开一桶发现里面的液体蒸发了不少,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
我看着这些材料,突然有种玩密室逃脱的感觉。这些东西出现在这里,似乎暗示着我需要做些什么。
我看过视频,我会做燃烧瓶。
其实这个念头完全是突然冒出到我的脑海里的,我的脑子里其实还处于一种一团糟的状态。我一点临场判断能力都没有,但又觉得这样停下来不太好,至少要给自己找条退路。
燃烧瓶其实是个很好的办法,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至少有狼一样的东西,我还可以往他身上招呼。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我深以为然。
这是我最感谢无聊小视频的时刻,我照着回忆,去旁边帆布还是棉布军服外套那里撕了一些布条,然后拆开手电筒,把煤油倒进去,装上布条,用我随身带着,用来生火的防风打火机引燃。
这个东西比我想的烫手太多,我一点燃就马上往黑洞洞的远处扔了出去。它没有飞多远就散架了,煤油撒得到处都是,在黑暗中燃起了一簇小火堆。
于是我又做了一个。
很难说这是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但我觉得这或许是我放松的一个方式。人在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候就是会做一些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且很无厘头的事情的,我可能下一秒就会死掉,没有人催
我,做些这样的事也无妨。
我这次把握得更好,燃烧瓶飞得远了一些,在更远处也烧成了一团火苗。
走廊已经亮了不少,我没有看到什么特别危险的东西。但手头的工具还剩下很多,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再扔远点。
第三个燃烧瓶的状态最好,一直滚落到了最远处还依旧熊熊燃烧着火光。我看到了水泥通道尽头的东西,最开始还愣了一秒,接下来就马上疯狂地拉上门,把所有能用来堵住门的东西全部拖
到那扇铁门后面,然后坐在那里喘粗气。
我来的时候是一直摸着这条道路的墙壁过来的,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沟壑,现在我知道了。
水泥尽头的路上,墙壁是隐隐约约磨砂质感的,像是松脂一样的胶体。而在这样的胶体当中,全部都是黑色的长长的人影。
它们的指甲异常尖利,只有短短的一节干枯的指尖刺出了墙壁,曾经似乎流动过的胶体在它们的指尖垂落形成了那种沟壑。
如今我看见墙壁上密密麻麻都是它们伸出的指甲,那一个一个细小的黑洞,高低错落,一种恶心的感觉不由得从我的胃中泛起。我几乎马上想起来。刚刚在黑暗中,我的手就隔着一层薄薄的
墙壁,抚摸在他们伸出的指尖上。
就那么一眼,我就可以发现,那些人影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它们头颅膨大,大得有点像那种大头娃娃,眼睛却很小,手臂和腿也都非常纤长,全部都不是按照正常人类的形象长的,简直极尽怪异到一看就不是人类的地步。铑阿咦裙
我现在无比后悔我扔出了最后一个燃烧瓶,因为在火光映照出它们的身影同时,我看见了走廊尽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它的脑袋非常大,是扁圆的,在笑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上下嘴唇,只
有一排白牙,悬浮在黑暗之中。
它在对我笑。
我跑了七八个来回,搬来了所有能搬来的东西,把门堵到大象都不一定能撞开。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我心跳剧烈,更狠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刚刚日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看不懂,但现在我可以确定了,那个标语绝不是叫我靠近墙壁,而是叫人离墙壁远一些才对。
我靠着那一堆杂物,简直是坐立不安。这里根本没有大到能让我离一切墙壁都远远的,或者没有小到死也只能听天由命的地步。我的心跳很快,脑子里一直在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我能做什
么来摆脱现在的困境?
出门是绝对不可能的了,除非我想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那我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好走——每次它们都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选择。
现在我的右手边还是一片黑暗,在那黑暗里,我不确定是否有能让我离开这里的办法。
我心里斗争了很久,掌心都被汗濡湿了。如果教授或者金毛任何一个人在,我都会直接听他们的不再思考。但我现在一个人,我没有办法不思考,我没有办法真的就这样,死在这里。
人对死亡是有本能的恐惧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了一点。
我嘴里重复了好几次“没关系”“不怕”,试图给自己洗脑。然后很勉强地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了一个罐头,想要先探探路。
我把罐头往黑暗里一扔,听声音,那边的空间应该还是比较大的,罐头滚了一会,才碰到墙壁,没声音了。
再扔个燃烧弹?还是搞点其他东西照明…
我还没想玩,大脑就嗡的一下,被现实打了一拳。
我扔进去的那个罐头,正在缓缓地,从黑暗中滚回出来。
我又有了那种当初在车下躲避狼的时候的感觉。四周都是死路,没有东西希望我活下来。兔子急了都会咬人,难道我就这样死了,让它们遂心如意吗?
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或者是扭曲,一阵阵的发黑。周围的灯都连在了一起,变成了闪耀扭动的灯带。耳鸣声非常尖锐,像防空警报一样,特别突兀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我几乎马上就发现自己
不对劲,这是犯病的征兆。
我捂住自己的口鼻憋气,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尽量调整呼吸速度,几乎弓成了一只虾米。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我的意识完全断片了,非常短暂的一个瞬间,我感觉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一个下午,风扇缓缓地转着,嗡嗡的白噪音在闷热中代表着一丝清凉。我躺在窄窄的小床上,腿缠在被子里,从午睡中刚刚醒来,手边还放着看了一半的,借来的小说。
多么普通的一天。
而后我突然坠回自己现在的身体里,满手都是眼泪和冷汗。我花了十几秒才认识到刚刚那是犯病的时候的一个混乱的梦,即便是如此平凡的一天,我也再回不去了。
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哭泣,这个瞬间让我本来就不堪重负的精神即将倾塌。我想起来了,我是有过正常的生活的,但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等我哭累了,房间里的一切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那个台子,还是那片黑暗,我把眼泪擦干,望向根本看不清形状的漆黑。
苏合死之前,他梦见的也是自己最喜欢那片刻安宁吗?
不如死了算了。
我已经麻木了,站起身,就想直接朝黑暗里走去。
但在我真正迈入黑暗之前,在那片看不透的黑色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方框。
我四五秒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吱吱作响的黑白电视。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导致的。但我扇了自己两巴掌,电视没有任何变化,它竟然真的是个电视。
最开始电视只是沙沙响,露出接触不良的彩色条纹来,海浪一样波动着。仔细听的话,背后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讲话。
我停住了脚步,这个突然出现的电视让我回魂了一点。刚刚如果我进去就进去了,现在我是绝对做不到在看清上面有什么之前直接走进去的。
那个电视响了一会,似乎有人正在调节频道,慢慢地,图像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特别的模糊,而且模糊得很不对劲。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能隐约看清楚线条,他就像是被干扰了一样,完全是噪点和波浪组成的,连性别都不太好分辨,能够组成“人”轮廓都在空间中
不正常地扭动着。
图像这样停了一会,很快,那个人开始说话了。
他讲的完全是日语,我不会日语,一句都听不明白。
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在和我开玩笑,我不是没看过小说,主角几乎都能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搜集到消息。到我这里就讲得是我完全不懂的一种语言,甚至连能让我猜一下的字幕都没有,我
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觉得这一切太他妈好笑了。
那个人讲了一大堆,我听了和没听一样,语速特别快,的的确确一个字都不明白。不懂给我带来的恐惧减弱了许多,我甚至能观察他周围的环境了。
他的内容不是在这里拍的,背景比较完善,没有露土墙壁的样子,估计是在什么建筑里。
他一个人对着镜头演讲大概有七八分钟,终于停下来之后画面再次波动,切到了一个房间里。
图画终于稍微有了些变化,我注意力重新集中。这个房间也是某个建筑里的,四周是水泥墙壁,修建得很整齐,周围在墙上喷涂了红色的日本字,很模糊,连里面的汉字都辨认不出来。
视频停了一会,画面左侧的门打开了,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他们穿着蒙古的袍子,手被什么东西捆着,一看就不是日本人。这一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都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房间里。
一闪而过的,我看见房间外似乎有拿着枪的身影。
我知道他前面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妈的小日本在拿人做实验。
我在网上看见过 731 受害者的纪念馆,那种残忍和灭绝人性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只要看一眼就没办法忘记。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看到这样的一幕,我第一时间觉得我
发现了小日本一项新的罪证,要是我能出去他妈的绝对把它公之于众。
看到那一行人走进去,我心里突然就很难受。我的共情能力一直很强,我自己的处境如此惨烈让我更加如此。我想他们当时的心里该有多绝望,心情也低落了不少。
视频仍然在播放,那些人走进去,按照地上隐约的白色点,坐成了一个圆圈。
随后出现的事情比诡异要更加诡异。
他们坐在地上,刚刚被绑起来的手抬到身前,每个人的手里竟然都有一支特别粗的、和那种结婚洞房里燃烧彻夜的龙凤花烛差不多粗细的那种,白色蜡烛。
这种蜡烛要两只手才能握住,它被绷带还是束带的东西捆在手上,可以看得出特别紧,即便是猛甩都不一定会掉下来的程度。
他们坐好之后有一个穿着一种白色防护服的人走了进来。他用打火机点燃了每个人手里的蜡烛,又在圆圈中间放了一个什么黑色的东西,太小了看不清,就又出去了。
房间里的人都没有动弹,很快,整个屏幕黑掉,右上角还在计时,应该是有人在外面关了灯。
这个视频的画质特别的差,所以我只能看清七八个光点在黑暗中闪动,甚至看不清楚光点映照的人的面孔。视频维持着正常速度播放了一会,又突然加速,忽明忽暗的光点闪动速度也变快了。
我盯着看了一会,视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右上角的时间过了大约两三个小时,视频突然恢复了正常速度,一个隐约的小光点突然出现在两个点的中间。
最开始我还以为是看错了,但是这个光点越来越明显,在两个点中间的状态其实非常突兀,已经到了即便是这样的画质也没办法忽视的地步了。
等到光点完全出现,视频又开始加速,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视频恢复正常播放。
我几乎是确定了,这个视频就是刚刚讲话的那个日本人剪辑播放的,他在给观看者展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异常。
视频里面的光点变化特别慢,但我看见了,它们的高度在缓慢地上升。
人拿着蜡烛确实可以从坐着到站着,但光点上升的高度很快就超过了人手举高起来的极限。如果那还是人手里拿着的,到几乎贴近天花板的高度,那么这个人一定特别特别的高,远超正常人
的体型。
并且,整个蜡烛圈是一起上升的,除非所有人都一下子长高了一米,否则这根本是说不通的事情。
然后,非常突兀的,所有蜡烛都一下子消失了。
看时间,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有人把灯打开了。房间还是一如往常,所有人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了,蜡烛也消失了,一个不
留。
我完全不明白这个视频代表着什么,但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实验是什么意思?这些活人就这么消失了,死估计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视频仍然没有播放完,有灯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过了片刻,有两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来,似乎是要去收拾衣服。
他们刚进来,在门口,走在前面的那个就推了后面的那个一把,说了什么,两个人马上往后退去。
我没有看到他们到底跑掉了没有,但我很快就知道他们为什么往外跑了。
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诡异的扁脸。
这张脸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扁平的脑袋,小而泛白的、动物一样的眼睛,它攀爬到镜头正前方,对着镜头咧出一个笑来。
视频到此结束。
我被吓了一跳,退后了几步。刚才这张脸出现得特别突兀,几乎是跳到了我面前,我毫无心理准备,即便是屏幕黑了,我视网膜上残余的景象也在我脑子里回放着,那张脸让人记忆深刻到完
全无法轻易忘记。
而且就那么一眼,我就能看出来,它跟我在来时那条走廊里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或者至少非常相似。
我看得很难受,胃里一阵阵犯恶心。我想找一下东西支撑自己,一不小心就碰到了我堆在后面的杂物,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不知道是什么掉到了地上。
这阵声音让我几乎要跳起来,但很快,眼前的一切更让我胆颤心惊。
这一连串的声响,不知道到底是惊动了什么。在面前的这片黑暗中,一个又一个,方形的屏幕,逐渐亮了起来。
这个空间确实比我想象得大得多,一点点亮起来的屏幕像是被点亮的一个个方格,所有长方形的电视机和监控器胡乱堆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拼凑着,遮挡着,全部被这个声音唤醒了。
一整面墙,一整面墙像商场外的巨型屏幕,从下到上,全部都是电视。十几米高,缓缓地依次亮起,电视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当场看是非常非常震撼的。
这是一个地下的,电视组成的庞大国度。
面对这样的情景我已经没办法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电视,每个电视播放的,不同的东西让我的眼睛应接不暇。除了一些播放不清晰的之外,我能看清楚在播什么的,就有十余个。
有的屏幕上面播放着人在讲话,呜哩哇啦的听不清楚;有的上面是人在做一些动作,都特别简单,像是广播体操,但他是对着墙壁做的,不知道是在和什么进行交流。
还有的播放的是两个人跳舞,好像完全和这个场景没有任何关系。有一个似乎是箱子,很多箱子堆叠在一起,然后从中间的某个开始颤动,抽搐了两三下。
有一个是穿着和服的女人在说话,一边说一边轻微地晃动着身体。还有一个是个男人,在院子里,摸着一棵树在说话,说的时候神经质地,反复用手拍着树干。他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像发音
的时候特别含糊的那种嗡鸣,有一种特别老旧的感觉,也沙沙的,听不清楚。
我很快锁定到了某个我能看明白的地方。有一个特别大的屏幕,镜头对准的是一张光亮干净的解剖台,解剖台上有一具动物的尸体,只有一半的身子。
之所以我第一时间认为那是动物的尸体,那是因为它的形状和人完全不同。它非常长,并且有很多很多条肋骨,有点像羊的尸体。
随后我发现这也不太可能是某个我认识的动物的尸体,因为很明显,它肋骨的数量太多了,在模糊的画质里都能看清楚,至少有二十条那么多。
这个动物的身体一定特别长,但又不是蛇,有明显的哺乳动物的特征,肯定不是现在存在的任何动物。
画面里有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在展示了这个动物的内侧切面之后,将其翻到了背面。群一衣看新章
这个动物的皮很皱,是黑色的,感觉很厚很硬,跟烧得特别硬的牛皮一样。
那个人在扯它的皮肤,似乎在展示皮肤的弹性和上面的褶皱。
随即,他提起了那个动物腿部的部分,举起来,在镜头前展示。
我一下子感受到那种翻腾的恶心,朝向旁边,直接吐了出来。
那不是羊的腿,在那只细瘦的“腿”的尽头,有一直只紧紧握着的手。
那是一只焦黑的,人类的手,你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一根根扭曲着的手指。它紧紧地攥着一条链子,我在许多蒙古本地人身上看过那种链子,是珊瑚、玛瑙制成的,光润细腻,平时套在手上作
为装饰。
那是一只人的手。
他们剖开的这个东西,曾经不久以前,还是个人类。

###置换
电视上的内容还在不停地播放着,我盯着那一只蜷缩,干瘪,处于树枝一样的手臂肢端的手,从喉咙到后背都密密麻麻地泛起了一种不适感。
人一般很难接受其他的物种长得像人,在网络上传遍大江南北的“恐怖谷效应”就是如此。只要有一种东西不是人,却看起来和人很类似,那么它越微妙地像人,就越让人觉得恶心。比如说
动物园直立行走的熊,或者是脸部平滑紧绷的假人模特儿,我看到的时候也会觉得很难受。
这大概是刻在基因内的恐惧和厌恶,人类厌恶一个和自己类似的物种,据说是源于远古,与智人这个种族类似的其他种族同样获得了进化,拥有类似人类的外貌,却更危险,恶劣,不可捉摸。
因此遗留下来的幸存者基因会告诉你,你要小心和你长得像,却本质上不同的东西。
我虽然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我还是没办法抵御这种深入基因的恐惧。那只手只是一只普通的手,但它长在这样的一副畸形的躯体上,所携带的意味就让人相当难受。
我不想看,却也不得不看,我几乎能肯定这里有线索,这是一种古怪的直觉。
于是我继续看这段视频。
这是一只四足着地的哺乳动物,比牛、羊这些牲畜的身躯还要更长,可以想象类似于一头半的牛或者羊,前后接上腿的样子。
它的腿相当细长,关节的位置很奇怪,上下一共有四个关节,每个看上去都很灵活,似乎是可以像手腕一样前后转动的。我只是稍微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它行走时关节互相交错的样子,胃里
就止不住地翻腾。得知这种诡异的东西真的存在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头疼。
我把视线从这个上面转开,而边上的其他屏幕也有类似的片段。有一个监控显示器的画面里有好几具这样的身体被像猪肉一样一排一排地用铁钩吊起来保存,有个人正在检查它们。
还有一个特别小的屏幕,隐约也可以看见一具动物鲜血淋漓的内腔,但不知道人在做什么,画面也相当模糊,细节看不清楚。
这些图像都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共同点,我又仔细地搜索了一边周围的小电视,才最终确认。
竟然没有一个视频展现的是有脑袋的,或者是活着时的这种动物。
难道他们抓获这种怪物的时候就会把头切下来?或者只是这里的视频没有展示他们解剖头颅的那些?按理说脑袋应该是最重要的…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我其实也没办法多加思考,那些视频真心诚意地让我感觉整个肠道都在搅动,有种肠应激的感觉,相当不妙,怕是等一下要拉肚子。
我之前看到过一种说法,说肠胃其实是情绪器官,个人的情绪会影响到肠胃的蠕动。其实按照一般而言,这里所见到的这种动物并不算特别可怕,甚至属于在猎奇榜单上前十都排不上的位置,
有的时候人的想象比这些恶心多了。但是它就有种特别神奇的力量,即便是距离了半个多世纪,隔着屏幕窥探到它的一些模样,都会引起全身性的不适。
精神污染?
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词。难道这就是那种游戏和恐怖作品里经常提到的,看了就会引起精神值波动的东西?
无论是不是,我显然是被它影响了。我蹲下,按着肚子,想要稍微缓解一下这种感觉。我面前的电视墙下面其实还有一段嵌入到墙内的桌子的,我蹲下,眼神正好和桌子底对上。
桌子底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对于黑暗 PTSD,蹲下去了之后感觉不太舒服,就挪了几步,稍微离得远了一些。
头顶的电视乱七八糟地闪着,我蹲了一会,觉得舒服了一些,就准备站起来。
这个时候,原本寂静得像死了一样的桌子下面,突然间传出了一点沙沙声。
我立马警惕了起来,弓着身往后退。那个声音像是拨弄录音机旋钮调台时的沙沙声,似乎有人蹲在桌子下面,正在调频。
以前我肯定只会觉得这是有唯物主义的原因的,但现在我就很害怕这个“似乎”是“就是”。我实在承受不来这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活物,刚刚在我看电视机的时候就在我小腿前面玩录音机
的事情,每当想起这些,我一死了之的想法就会突然爆发。
上面的电视的声音其实开得都不是很大,这就让下面的那个调频声特别突出。我反复确定了好几次,那个声音不高不低,就是在那片黑暗里发出来的。
我又屏息听了一会,沙沙声渐小,里面却混入了一些含糊的说话声。
我心说不好,里面的声音最开始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在唱什么。他声音低沉,哼得也很随性,似乎录入的是一个人闲暇时哼的小曲,哼唱的人并没有预料到有观众,
断续都很随便。
虽然歌曲本身没有什么歌词,但是沙哑的声音特别有那种恐怖的氛围,听得我心惊胆颤,生怕什么东西扑出来。
过了一会,没有东西扑出来,反而好像信号联络不好,声音停了下来。
当时我只觉得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安静了,过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是所有的,包括上面的那些电视的声音都停了。整个山洞变得特别安静,屏幕上的黑白光线仍在闪烁不停,但是没有声
音,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我是那种蟑螂消失了就默认它离开我家的人,声音停下,我又警惕了一会,就往后退去,想要离开那里远点。
我还没有退到最安全的距离,就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了。
“你看得见我吗。”
我听见有人在我面前的黑暗中说。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完全没有任何杂音的干扰,就像是有人在你面前说话一样。
我吓得直接窜了起来,这一声人语就像凭空炸开的惊雷,让我头皮发麻。我马上手脚并用疯狂向后退,直到贴着墙面,退无可退才停下。
下一句,完全出乎意料地,那个声音竟然换了一种语言。
“Can you see me?”
我他妈已经吓得有些发抖,他换一种语言难道我就会回答他?我又气又怕,把自己缩成一团,更是尽量离那个地方远了一些。
然后那个声音又换了,他换成了几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反复问着这个问题。问完了一轮,他又回到中文,问了一遍“你看得见我吗?”
难道这是 NPC?
我听他重复了三轮,现在的这种情况实在一个困局。我要是不回复他,或许只能原路返回跑回去。我必然不会跑回那些鬼影中间的,似乎也只能回答他了。
“我看得见。”
我小声说,希望他听见,又希望他听不见。但很明显他是听见的了。我一开口,他马上就停了下来,又不再说话了。
我听了一会,确实没有任何反应,怕不是猜错了。我犹豫着站起身来一些,朝着桌子下的空间走近了几步。
怎么突然不出声了?难道这又是一种…我都迷茫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套路,我真的情愿他们给我一个痛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前不后的让人干着急。
刚刚我蹲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现在站起来才发现电视屏幕虽然都亮着,但是上面的所有图像都已经变成了雪花点,刚刚我看见的东西就像一个让人很恶心的梦境,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
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这个窄小的空间里面没有什么声音,我的心跳声就变得又沉又响亮,在我的鼓膜旁隆隆跳动着。我完全没能跟得上节奏,现在共识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后面。”
那个声音和消失一样,又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响了起来。我马上回头,随即尖叫,向着电视墙的那个位置冲过去。
我后面贴着个人。
他离我很近,脑袋几乎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躲开了,它抬起头,用它那怪异至极的脸对着我。
它看上去像个人,至少身体是人的身体,但脸,完全,完全不是人的样子。他的颅骨拉长,牙齿尖利,在黑暗中,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一张和狼极为肖似的脸。
我已经尖叫都没办法尖叫出声了,背后墙上乱七八糟的线把我硌得生疼,但我根本不敢往前一步。
这是什么东西?它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
我的心跳立马加速,需要拼命控制才能让自己的呼吸变得不那么吵杂。狭窄的空间里前有狼后有虎,我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害怕会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
然而真的有惊喜发生了——在十几秒后,那个东西闪动了一下,就这样消失了。
它的出现和消失一样悄无声息,露面的时间异常短,跟那种灵异照片一样,上面的诡异东西一闪而过,接下来一分钟左右我还是大气不敢出地贴着墙壁,并且开始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听到
的是不是都是幻觉。
这个想法其实比见鬼还要可怕,至少见鬼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会有种特别焦虑,呼吸不畅的感觉。
我这几天每当想起来深入草原之后我再也没吃过药我就心里难受。对我来说,这些诡异的事件是全新的,但精神病如果再犯了才是我完全的噩梦重现。
我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永远站在检验室门口等待癌症化验结果的病人,并且这种结果每一小时出来一次,上一次还是良性,下一次可能就是无力回天的恶性,而我一直在这种永远不稳定的情
境下担惊受怕,在人间和地狱之间反复横跳。
当看到那个和狼一样的东西突然消失,这种感觉就又一次袭击了我。
看到幻觉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幻觉本身,而是它会让你开始怀疑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的是幻觉。当时那么一瞬间,我脑袋里就窜过了十几种可能。从我和金毛他们分开以来,每一个场
景都像是幻觉。我感觉我大概已经有那么几天没见过正常的东西了。凭借我的脑子,这根本无法进行判断。
然而,在我还没能梳理完这一切的时候,我面前的那一片黑暗里又出现了新的东西。
那是一张一半在光照得到的地方,一半在阴影下的铁架床。
我真的是恨不得把自己嵌入到墙里,这张铁架床的出现仍旧是毫无预兆的。我的眼神在思考的时候或许稍微低下来了几秒钟,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就刷的一下冒了出来。
它看上去和以前医院的铁架床并无两样,单人床,上面还有蓝白条纹的床单,洗得发白,看上去倒是挺干净的,除了出现的位置之外,简直处处透露着普通二字。
我等了一会,床再没有其他的变化。这个地方我是呆不下去了,刚准备往旁边撤,床上面似乎又亮了一下。
就那么一秒钟之内,刚刚的那个狼脑袋的人突然背对着我出现,这次站在了床上。
我就知道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这次我有了一点心理准备,这么几天以来,在死也要死得明白的这种想法督促下,我已经养成了一种很好的习惯。只要对方不会马上扑上来,我就开始玩
命观察它的细节。
《》
为这方面的研究做出一些贡献,这是人民群众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它背对着我,我甚至都不需要仔细去看,一眼扫过去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他穿着的是病号服,算是和床配套了。真正奇怪的是它的脚并没有接触床面。它悬浮着,就像恐怖片里被魔鬼附身
的人类,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单纯地站在半空。
这一幕又是持续了十几秒,像上一次一样,它又突然消失了。
这是一个医院里的狼头人,我一旦开始思考就觉得现状比我想象得还要混乱十倍。这和现在的情况有任何关联吗?
为了保险起见,这段时间我一直贴着墙壁没有动弹。狼头人两次出现又消失其实一共也就持续了十分多钟。我仍然拿不准应该做些什么。现在已经退无可退,除非对方有新的动作,我好找个
地方逃跑。人濒临死亡确实会被激发出一些潜力,接下来我准备就靠这个活下去了。
我靠在那里又等了十几分钟,狼头人没有再出现。反而是突然又开始哼歌的沙哑声音再度吓了我一跳,让我再次完全不敢移动。入老 裙那个声音哼了几句,停下,报了两遍一个数字代码
“又停了一会才开始说话。
这次他声音的信号明显比第一次差了不少,听上去和哼歌的声音差不了多少,有些断断续续的沙哑,一些字听不太清,我都是凭借上下文联系补充完整的。
“我不清楚你是谁,但你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这是一条求救信号,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能听见,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说。
“不要提问,听我说完,你的问题会在其中得到解答。”
接下来,他花了十几分钟,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个距离真相更近了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我曾经听金毛说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关东军在我国东北及内蒙古附近修筑了非常多的军事要塞,现在已经被公开统计到的就已经有十余个。还有一些,像我
们最开始谈到的日军地下工事一样,一直处于一种保密的状态。
这样的工事一共有三个,每一个都挖到了地下三十米以上,修建得固若金汤,一只苍蝇未经许可都飞不进去。地下的面积也大得夸张,通道纵横交错,部队可以在其中神出鬼没地驻扎一年左
右。他们每一支支队都配备了大量的研究人员,但不佩戴任何番号,甚至不穿着军装,以便于让所有的研究都在暗处秘密进行。
日军投降时他们也接到了撤退的命令,有两个地下工事已经被完全炸毁,里面的东西他们想要偷偷带走,但最终还是丢失了,也没能如愿。
最后一个,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这个,蒙古及俄罗斯边界附近无人区中的 672 号地下工事。它并没有被撤退的日军主动炸毁,反而在他们撤离之前,这个地方保管的东西出现了严重的问
题,导致这里的一整支部队以及地下工事本身都在原址消失不见了。
这三个地下工事都只围绕着一个目的进行研究,那就是“神隐计划”。
在战争后期,无论是纳粹还是日本人,都已经感觉到胜利遥不可及,从而开始寻求一击制胜的某些法宝。他们很清楚世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左右战局、生死、甚至是转生
的世界。在几百年前提出“核”的概念会被人当成疯子,而现在人们已经能将其掌握,并且创造出足以毁灭世界的武器。那么掌控这种力量,似乎也不是痴心妄想。
672 号地下工事所研究的盒子,以及其中的洞,其实就是“神隐计划”的一部分。
“神隐”在日本文化中指莫名失踪的人,传说他们是被山神带走藏了起来,人们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这个似乎能吞噬一切的洞能达成完美的“神隐”,所有接触的东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这个没有任何限制,也完全不知道通向何方的洞能被人所掌控。那么抑制敌方的优势武器,或者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整支部队,都能够轻松实现。
三个基地中的另外两个并没有围绕这个盒子进行研究,事后证明他们的东西虽然有一些似有还无的作用,但远远达不到他们所希望的程度。三件物品里,只有这个盒子,它蕴含的能量极其强
大,是蝼蚁般的人类如何妄想都无法轻易掌握的。
672 号地下工事在开始研究解构这个盒子的运行方式之后,发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
最开始是环境。
草原的夏天是很吵闹的,只要是晴天,虫子埋伏在草丛里,此起彼伏的虫声就从不会停歇。然而某一天开始,在工事附近的所有虫声都消失了。
最开始他们以为这是实验的缘故,后来有一次竟然发现下雨的时候雨声都特别小,虽然雨点落地了,但声音却闷闷的,像是隔着什么东西,要仔细听才能听见。
接着,他们的实验也经常出现各种问题。
他们和现在的一些实验室一样,比较核心的部分都是有专门的负责人的。那段时间总是有人发现明确已经放好的物品又重新出现在实验室中央,或者是已经关闭的灯半夜自行开启,监控里却
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身影。甚至最后发展到有的时候一些资深的实验员在完成某个步骤的时候完全不记得防护,最终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最后,出现问题的就是人。
这个工事里有很多人变了。
记录下研究日志的人也没能说得很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变化,他们最开始用的是“附身”这个词。说明他们意识到是有什么东西侵入了这些人的脑海中。
在他们的研究日志里有记录,有些人的日常行为举止在一两天内就变得与平时完全不同,比如说有一个人喜欢抱怨环境,在一天之内,他突然变得喜笑颜开,还经常说一些类似“我们的研究
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
还有一个例子是原来很严肃的上司,突然间被发现喝得醉醺醺地出现在研究室。下属询问他怎么了,是否不舒服的时候,他回答“我只是在提前庆祝,我们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这样的例子有非常非常多,等到记录者写下这些事的时候,工事内大半的人都变得和以前不同了。他们明明能时不时了解到外面战事吃紧的消息,但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认为他们能取
得胜利。整个地下工事被一种古怪的庆祝气氛包围着,就在这个时候,记录者提出了“附身”这个词,他们认为这些人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与此同时,周围也越来越不安宁。草原的傍晚向来是有狼的,他们开始比平时更频繁地听到狼嚎的声音,还有爪子刮擦金属的摩擦声,他们射杀了一些,但这种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
有的时候,哨兵会莫名其妙开到一两辆军车的车头灯一闪而过,消失在草原深处。但这里是无人区,除了他们,应该并不会有其他人经过。
在整个地下工事里有几百人,这些异常让他们人心惶惶,没有撤退的指令,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耗着。在这段时间里,慢慢的,记录者们不再用“附身”来形容这种状态,而用上了“置换”这
个词。
“如果你相信灵魂的话那会很容易理解,附身可以说是一个强势的灵魂挤进来并占据上风,但置换则是你的灵魂完全被转移出去了,其他东西的灵魂则完全占据并开始使用你的躯体。”
那个声音说。
“他们整个工事的人几乎都被置换了。所以他们所提到的胜利在即,是置换了他们的那些东西即将要取得胜利。”
“那种置换他们的东西,在蒙古非常出名,人们叫它'莽古斯'。”
莽古斯。
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颤,但凡对蒙古族的传说之类的有一些了解的人,都无法避开“莽古斯”这种生物。有一本很出名的蒙古英雄史诗《江格尔》,里面就有讲到江格尔和其他英雄一起,
与莽古斯进行斗争,保卫家园的故事。我感觉莽古斯应该差不多就是妖怪的意思。
所以莽古斯吞噬了他们的灵魂,并且接管了他们的身体?
“依照我的推断,莽古斯通过某种方法,顶替了他们的灵魂,后来我也通过一些方法确认了这种猜测,”他说,“现在我就处于这种情况,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的代号为,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现在处于一个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中,这里有非常危险的东西,我需要尽快逃离。你刚刚所见到的那个影子,就是抢夺了我的身
体,从这里离开的那个莽古斯。”
“他虽然离开了,但也中断了他与草原的联系,他没有办法像在草原一样操纵我的身体。就如同你看到的那些短暂的成像一样,它的灵魂一直在闪回,运用濒死时产生的灵魂脱离现象寻求解
脱的方法。”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你把台子上的盒子拿走,最好带离草原。”他的声音背景明显越来越吵杂,“虽然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起疑,以下有一份名单,这些人都可以为我担保,你可以把
盒子交给他们,他们可以打开检查。”
接着,这个人在里面断断续续报出了三十余个姓名,里面有中国人的,有外国人的,毫不意外,我听见了教授的名字。
“这些人都可以为我担保,”最后他又重复了一次,“,现在是 2010 年 6 月 12 日,计数可能有偏差。第 201 次录音,结束。”
他的声音就真的这样停了下来,那个闪现的狼头人在安静中又出现了一次,他坐在床上,抱着腿,从膝盖上斜着眼看我。我隐约看见他衣服胸口上有文字,似乎是 B 市什么精神病院的名字。
这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大,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想法。我唯一能瞬间反应过来的一点是时间的问题。
现在是 2023 年。
这是一段十三年前的录音。
前段时间为了激励自己写完去内蒙玩了🥹

###破光
这段录音给我很大的违和感,无论是从他说的内容,到他报出来的时间,似乎可以自圆其说,但其实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的感觉。
先不说老陈是不是十几年前就在这个圈子里知名度颇高了,单是考虑到从什么地方拿走一个什么东西这种套路,简直和被哄骗打开潘多拉魔盒和那个故事相差无几。
人真的有灵魂吗?人的灵魂,真的可以被量化、被储藏吗?如果答案是否,那在录音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判断能力明显没有达到教授和金毛的水准,信息一旦繁杂起来,我脑子就会变成一团乱麻,对于现在的情况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一点预备都没有。
我惊魂未定地扫视这张桌子,视线在移走之后又被什么东西拖拽回来。可以百分百确定,在我第一次看向那里的时候,那里没有那个巴掌大的、木头的小盒子。
那一瞬我顿时感觉到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快要吐了。但之前已经吐了一轮,现在又呕不出来什么东西。
那个是它要我带走的东西。群
一个巴掌大的,没有任何花纹,像是装首饰或者什么东西的木头盒子。
感觉是骗人的,感觉特别特别的危险,感觉可能会死。
但是现在我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无论是莽古斯的置换手段,录音里的陌生人,还是我在外面走廊看见的奇形怪状的生物,这个地方目前出现的所有事几乎都是没有任何逻辑的。未知最让人恐惧,而这种恐惧已经完全操控了
我,在鬼屋里我都能吓得吱哇乱叫,在这里我更没有可能说去追溯什么起因经过结果,只能说没有一头撞死都是好的了。
怎么办?
我像刚才一样开始列举各种可以走的路。回头是不可能的,现在这边也没有看到有什么出口。如果我拿走那个盒子,那么可能现在的环境还会像游戏刷新一样有些变化,如果不拿走,我就只
能一直在和这个录音机,这面电视墙耗着。
听说饿死会死得很惨,还不如抓住盒子求个无痛速通,反正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路可走了,在生死之间做抉择,最差还有百分之五十的生存几率。
就这么不到一分钟,我就下定决心要去拿那个盒子了。
后来等我出去之后,教授才告诉我这种叫做“穷举法”,这种方法我之后也用了好几次。我平时虽然倒霉,但在使用穷举法的过程中似乎次次如有神助,每次都能撞中正确的选项。
他们说是我过于敏锐带来的一些细微好处,我有种买了两千块彩票中了两块钱安慰奖的感觉,有比没有好。
这样想着,我就走到了台子的前面。
我其实是很抗拒伸出手的,但同时我又是一个下定决心之后不会轻易反悔的人。可以说到现在,无论是休学,搬走,还是成为一名旅游博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人生中任何一个由自己本心
出发做出的决定。只要我认定我应该这么做,无论有多少糟糕的可能,我都会依照自己的想法执行。
所以我根本没有犹豫多久,直接就伸手拿走了这个盒子。
盒子就是一个普通的实木质感的小盒子,轻飘飘的,正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搭扣,我轻轻晃了一下,感觉里面是空的。
就在这个时候,这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我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破地方这么多年还能有电的设定,但完全没有想到它会突然断电。
人的视觉有滞后性,在灯全部黑下来的那一刻,我和瞎子一样,完全失去了视觉。
我头发都炸了,那一瞬间感觉面前的空气都凝滞了,几秒钟内我完全无法呼吸,那种从头到脚的战栗,让我喉头的肌肉都痉挛了起来。
我见到任何东西的时候都没有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这么可怕。黑暗是最大的未知,丧失视觉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简直致命。我慌乱地低头试图看我自己的手,然后发现我连自己的手都无法确认
是否还在。但我还能摸到盒子,就赶紧把盒子随手塞某个衣服兜里了。
黑暗,完全的黑暗,绝对的安静。我的呼吸声被放到最大,在黑暗中像一个不存在的人在贴着我的脸抽泣。
然后,我发现,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眼前有一块浓厚的黑暗,等我眼睛适应了一些之后,发现那里真的有个人。
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黑暗里死死的盯着我。他呼吸的声音又轻又细,嘶嘶的声音吹到我的耳朵里。
我直接尖叫。
这个时候人的本能就是往后退。我退后了两步,原本按照我脑海里这个房间的样子来看,我应该是要靠到墙壁了。所以我的重心向后偏移,准备紧贴到墙上。
但是背后什么都没有,我直接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个地方的布局变了。
我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黑暗中的这个地方和之前完全不同。至少凭感觉来说,这里的空间要大得多,可以感受到一阵轻微流动的风。
我有一种感觉,这个房间似乎被剪切了出来,拼接到了一个其他地方去。
这个地方非常空旷,还有一点点细微的绿色光线从远方模模糊糊地传来。这里绝对也是什么地下室之类的地方,有一股熟悉的阴冷的气味。
我不敢轻举妄动,黑暗中模模糊糊有许多东西,形状不像任何这里应该出现的东西。但应该不是活的,并没有移动的迹象。
我眯着眼看了半天,才把它们的轮廓和我之前生活中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东西联系起来。
这一排都是车。
这里不是地下工事,这里是一个停车场。
我往前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东西才渐渐清晰起来,在一排排车辆的正前方,有一个“住院楼”的蓝底标志,上面还有一个箭头。
这个“住院楼”的蓝色底标签非常让人眼熟,只需要一眼就能和我记忆中的什么东西链接到一起,它属于我的某段无法忘记亦无法分割的过去的一部分,我站在这里,仍如同我数年前来这里
一样。
B 市的精神病院地下停车场,我姨妈曾经带我来这里诊断。那个微弱的绿光,是安全出口的标志。
这也让我的一个猜测立马成型了,看到那个狼头人身上的精神病院标志的时候我就觉得总体形状有些熟悉。我原本是以为是私自代入了之前的经历,因为精神病院的标志都差不多,在诊断初
期也去过好几个。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多想,这就是那个精神病院。
我拿走了那个盒子,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现在我来到了那个人所说的,他的身体所在的精神病院。
我并没有很多的欣喜,相反,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一个让人寒毛直竖的事情。
如果我拿走的这个盒子的主人像他所说的一样,被莽古斯置换乃至于十余年都躺在床上,无法离开的话。那我当年前往 B 市,坐在诊室里咨询精神科医生的时候,或许只有一层楼板之隔,
那个莽古斯也在上一层,低头注视着我。
或许我曾经在冥冥中和它对视,它早就见过我,我也见过它。
原来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就早已产生。
“命运。”
我妈妈那时候说的话像诅咒一样缠绕在我的耳边。如此好的机会,如此突然的见面,她想传递给我的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一个警告,一个提醒,一个无力抗争的结果。
这些都是命运,一切都是命运,我必然会被推动着来到这里,我必然会完成我的使命,像他们完成他们的使命一样。
一个何等残酷的故事。
但在现在,我完全没有办法忽视这个可能性。我像突然从监狱里被传送到牢房外的囚犯,甚至不需要我的脑子做决定,我的身体就自觉自发地让我向前狂奔。
我朝着前面的那个住院楼的牌子跑去。
跑出去,离开了草原,离开了这些东西,我或许,或许真的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这个位置和那边最多只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我感觉一步就可以直接跨过去。人在逃离恐惧并且见到希望的时候应该是跑得最快的,那种水泥地面在我脚底被踩踏的感受,让我所有神经都
兴奋得无法呼吸。
我跑得太快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从小腿上传来的脱力感,但是我的目标就在特别特别近的地方,我把牙根都咬得发疼,硬是一点速度都没减地冲到了车道上。
接下来只要转左,再向上…!
我刚冲到标志物前还未侧身,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一下子响彻整个停车场。我条件反射一样立马刹车,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斜坡向下,毫无减速地冲了过来。
一瞬间我能看见的只有车头两个大灯发出的光芒,那种光锐利得几乎刺伤我的眼睛。我大概是被撞飞了,可以感受得到我整个视角直接向后飞去,但没有任何疼痛感,残留在我视网膜上的就
是那两盏爆闪到周围都变得模糊的车灯,再无其他。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鼻翼传来的是那种熟悉的,草原的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眼前不是停车场,还是那片草原。远处昏暗的地平线上有一丝非常微弱的光亮,一轮红日隐约地在云层下收敛着橘色的光芒。
我的其他感官依次醒转,我发现我正在跑动,我骑在马上。
我的腰间还有一双揽着缰绳的手。
“醒了没有!”
有人在我身后大声喊,风扑面而来,寒冷与潮湿的气味浸润到我的四肢百骸,从皮肤钻进我的身体,刮擦着我柔软的黏膜。
这种寒冷的空气太过于冷冽,我的鼻腔每呼吸一口都像被刀割一样疼痛。我张开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在这片古老得令人恐惧的土地上,在黑暗与黎明交织的边界,只有我们骑着马,
向着光明所在处一往无前地狂奔。
“出声!”那个人催促我,“林江淮,醒了没有?”
我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赫赫的响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在回答他。
后面那个人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非常畅快,那阵从胸腹处发出的震动贴着我的后背,传递到了我的心口。那是非常胸有成竹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似乎只要我醒来,他苦心孤诣的计划就扣上了最后一环,他马上,
立即就要成功了。
这种快乐是无法掩盖的,他骂了句脏话,又高声喊了句驾,催动马继续向前狂奔。带着这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淋漓,在这个可以说是最寒冷的清晨,在那熹微的,不能代表任何答案的微光下,
他透露出的那种胜券在握的狂热,简直让人心惊。
这种狂热,是人类窥视到了文明的起源时的兴奋,是理智终将击溃矇昧的欣悦,是人终于能用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大脑,来对抗未知的狂喜。
那是金毛的声音,我早就意识到了。
我刚刚清醒不久,浑身都使不上劲来,金毛几乎用他的全身来撑着我,还夹着我的腰,让我不至于往下滑。
“再晚几秒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的脑袋就在我肩膀上方,但是风太大,说话都靠喊。
“那我、还要!谢谢你吗!”
我喊回去。
“那不然呢?”
他说。
我他妈的真的服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屁股下面的马根本没有马鞍,我真的被颠得感觉骨头都在颤抖。而且我们原来的马是那种枣红色的,这匹马是白的,也根本不是原来的马。
没有马鞍,也没有脚蹬,这他妈的是匹野马。
我真的这辈子就没想到过自己会骑在野马上奔腾,这匹马完全是在全速向前奔跑,我屁股的那块的骨头不停地撞上马背,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金毛完全没有被这种小问题影响。他心情很好,左手抓着缰绳——就完全是一条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麻绳,被他打结套马嘴上,另外一只手抛了一条粗麻绳到我怀里。
“套上,”他说,“把我们俩绑一块。”
我完全不知道他干嘛,但他说了,我哪敢不做。我用力把绳子抛高,前两次落下的时候打到了金毛的头,金毛爆了一句粗口。
我身家性命押在了他身上,他现在让我喊他亲爹我都不敢不喊,只能忍气吞声。好在第三次抛起来的时候正确落到了他身后,我马上拉进绳子,就要捆在自己腰上。
但我一拉绳子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这根麻绳很长,勒紧的时候应该有很多宽余,并且勒到人和勒到其他手感是不一样的。我拽绳子的时候感觉绑到的东西软绵绵的,没有实在的手感,像是勒到了什么包裹之类的东西,不太受
力。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绑,但我还是怕那个绳子勒得不结实,就在他怀里侧身伸手,想要把绳子拽下来,然后绕过包裹,绑在他的腰上。;群。日更 H
我拽了两次,不太能动,只能回头得更多一些。
就这么一回头,我就看见金毛背后,有黑色的头发。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我绝对不会看错那种跟水草一样飘散的长发,我狠狠地眨了几次眼,那种被风吹起的头发质感非常真实,金毛的脖颈后还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像是半个侧着低头的脑
袋。
都不用说猜测,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背后贴着一个人。
“人!!!”
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差点就松手没抓住绳子,反应过来又马上牢牢把绳子攥在掌心里。“人!!”我又喊,“你背后有人!!”
“那是鬼!”金毛语气非常轻松,几乎让我怀疑背后贴着个鬼是正常的,“所以让你绑起来!绑结实!”
“我们弄死他。”
他在我耳畔,带着难以压抑的兴奋,这样说。
他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突然觉得他很可怕。
这种可怕触及到的是本能的避险反应,在街上你看见神色异常,衣服脏乱的人你肯定不会迎上去。人类对于有精神问题的人潜意识里就会避开,这是让所有人恐惧的不稳定因素,这点我深有
体会。
这一刻我意识到了或许金毛也有精神问题。人是能够克服自己的恐惧并去冒险的,但登上雪山与处决鬼怪完全是两个阶段。后者的危险程度无异于直接从十楼一跃而下,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在可以选择活下去的时候,毫无意义地转头走向九死一生的死路,试图用自己一辈子只能一次的破命与那些不老不死的东西决一胜负,如此收获与付出不成正比的事情,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他们这群人,好像都是这样的疯子。
我不说话了,只是去努力抓那条绳子,扯过来打结。绳子上面有点桐油,很难抓紧。我被颠得不好受力,试了好几次也只把第一个结打上。
“你还怕勒死他?”
金毛说。
“闭嘴!”
我抓麻绳都抓得手疼,又拼命拉了三次才勉强把结绑在我肚子上。那条绳子非常粗糙,需要绑得很紧才能有金毛想要的那种效果,马一上一下顶着我的胃,很快那种熟悉的反胃感泛了上来。
金毛没有减缓任何速度,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层层叠叠的乌云后可以直接看见那轮新生的太阳,正在缓缓地刺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云在走动,风在啸叫,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我攥紧绳
子时发出的喘促气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见金毛背后的那个东西在讲话。
它的声音非常沉,音节混杂着风声,几乎没有办法听清楚。我只屏息听了几句,还不知道它在说什么,突然之间眼前就炸开了大片大片的黑斑,眼球一下子非常疼,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
我“呃”了一声,刚想要抬起一只手摸一下眼睛,突然肩膀一疼让我尖叫出声,刚想回头,眼睛的疼痛竟然又马上缓解了。
是金毛,金毛刚刚咬了我一口。
我大脑马上清醒了很多,我意识到是那个声音导致的,赶忙有意识地转移注意,攥紧手里的绳子,紧到即便是我现在死了手都没办法被掰开。
还是不甘心,既然已经逃过一劫,就总觉得不挣扎一下又是浪费。
就这样又持续了有一分钟左右,然后,太阳升起来了。
几乎只是一瞬间太阳就跃出了地平线。它的形状非常圆,是一种深深的橘红色,在爬升出来之后又慢慢变浅,直至变成耀目的金色。
这颗光芒万丈的星球正毫不吝惜地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和热,云层完全无法阻挡它,随着我们的前行,它还在一点一点地攀升,缓慢地展露出自己的全貌,那喷薄而出的、清晨的第一缕辉光,
瞬间泼洒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马上就听见了惨叫声。
金毛背后的那个东西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啸叫。太阳几乎完全笼罩了我们,我能感觉到皮肤上的热度,也能感觉到它正在垂死挣扎。绳子被带得向后一扯一扯,我马上把绳子绕在手腕上,用尽
全身的力量向前死死缠住。
须臾之间,整个草原都被这种无与伦比的光辉覆盖。成片绵延到草和远处弯曲的河流全部在一瞬间内闪耀着金色,寒冷和恐惧被祛除,温暖的热度包裹着这片土地上所有活着的生灵们,如同
一次盛大的恩典。
这是我生命中极其漫长的几分钟,背后的那个东西从尖叫到消散,我的绳子一刻都没有松过。
直到马实在是跑不动了,趔趄了一下前蹄跪下,一下子就把我们往外甩了出去。金毛拉着它,拽着我,我们从马上直接滚了下来,倒在了这片柔软的辉光中。
我们两人躺在草地上,疼,浑身都疼,草场露水的清新气味萦绕鼻尖。我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指头跟鸡爪一样抽搐,用力过度,完全无法握紧。
在我们不远处,和我们一起从马上掉下来的,是一块很直的长骨头。
这就是我刚刚捆住的东西?
我脑海中马上浮现起之前我查到的一个蒙古民俗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在骑马走夜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想要让他载自己一程的妇人,他好心让妇人上马,却发现她没有脚,是一只
鬼。
他不动声色地把妇人和自己绑在一起,一直策马直到天亮。妇人开始威胁要杀了他,然后就开始求饶,年轻人不听,一直没有停下直到太阳出来,妇人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节桡骨。
蒙古很多这类桡骨化鬼,或者是锅刷子成精的故事。我没想到竟然这是真的。
金毛好一会没说话,马也累吐了,蔫着在旁边卧着。
“你怎么样。”
我推了他一把,他侧过头来,笑嘻嘻的比了个 ok 的手势。
“赢了。”
他和我说。
确实赢了,我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背上背着的那个“人”,被我们杀死了。
那一瞬间我发觉这件事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奇妙。在金毛带着我去“杀死”那个东西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类竟然能和它们有任何抗衡之力。
这就像游戏里的某个地狱难度的关卡,等你终于通过的时候你会突然间觉得“原来我也能做到这样”。人类一旦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还没有达到上限,勇气就会空前的膨胀,甚至连上天下海都
敢一试。
原来这就是赢了的感觉。
我竟然也能做到。
意识到自己能够和未知抗衡,带来的那种快乐简直让我肾上腺素激增,有种能马上冲上去和什么东西徒手搏斗的勇气。
但是那只是勇气,我的实际情况甚至不足以支撑我站起来。
我重新倒在草地上,放松下来,我们之间一片安静。太阳升起之后又钻入了一片更厚的云层。今天天气仍然不是太晴朗,但有了刚才的日出,草原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远方的矮山已经可以依
稀望见轮廓。
没有人说话,耳畔就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我精疲力竭,躺着躺着眼睛就闭上了。
或许只有几分钟,但是这次我闭眼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随之安静下来。太累了,累得我的大脑都没办法想东想西,直接跟被拔了电一样断线全黑,直接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是金毛在推我,看我没睁眼,还拍了我的脸几下。
我全身都没有一点力气,勉强挥手去赶他。他在那里笑,用力捏我的嘴。
“走开。”
我睁开眼,金毛那张笑吟吟的大脸就怼到了我面前,“劫后余生,”他说,“不庆祝一下?”
我觉得他肯定没憋什么好屁,我推他,叫他离我远点。他顺势把我拉起来,我抬起身子都费劲,喘了两声才坐直。
金毛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不行,我还是很激动,”他咧着个嘴,明显还处于那种兴奋状态,“能让我亲你两口吗。”
我虽然已经没办法多思考了,但也没完全变成傻子,我很想说“你觉得我会答应吗?”,不过我实在是没力气,这么长的句子都让我舌头发颤,只能说个“滚”字。
他哈哈大笑,很响亮地亲了自己的手一口,然后往我脸上用力一印,把口水抹我脸上,在我打到他之前就溜了。
我又坐了一会,等他把马牵过来。马这么玩命跑了一段竟然还跟着他回来了,喷着响鼻站在他的身后。
“走吗?”
金毛伸手拉我。
走吧。
我回握他的那只手,让他把我拽起来。经过那块骨头的时候,我还踢了它一脚。
金毛一个劲的在笑,不知道笑些什么。

###驼毛
我们放缓了速度,慢慢地在草原上行进。
马慢慢地跟在我们旁边,我还是很累很困,走了蛮远都没有说话。金毛估计也不轻松,他说话的语速慢了,在和我说一些我们分开后的前情提要。
故事从他的视角讲起和我的视角完全不一样。在我的感受中是他突然消失了,而在他看来,是我突然间消失了。
开始他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原地转了很久,都没有发现我的痕迹。
这样两相对比下来,我认为确实我才是那个被转移走的人。金毛发现我消失了之后已经以为我没命了,他就按照着提示所在的地方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约五六个小时左右,天越来越黑,他意识到马上就要入夜了。
入夜再在这个地方这样游荡应该是非常危险的,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做。金毛当时选择沿着一串马蹄印想找一个野马栖息的地方,动物往往比人类更加敏锐,这样休息的时候即便是
遇到了危险,也能更及时地逃走。
他顺着马蹄印走了一段路,确实发现了一个野马聚集休息的地方。
但是那里的马全都死了。
野马喜欢聚居,体型大,性格也非常暴烈,蹄子能轻易踹死狼。在草原上成群的野马是没有任何对手的,光是踩都能把天敌踩得字面意义上肝脑涂地。
然而在金毛来到这里之前,这群野马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
所有的、不同颜色的马尸随意地卧在绿草丛里,每一匹马的喉咙处都有一个明显干净的血口子。血放得太干净,乃至于伤口处泛着古怪的粉红与惨白。
杀死一头大型动物很难指望对方没有任何挣扎,这里没有血,也没有见到挣扎的痕迹,所有的伤口都像是同时造成的,这件事情必定发生在马群还未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像这里在他来之前
刚开了一个屠宰场,熟练的屠夫把它们的脖子都抹了,取了血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
金毛胆子大过天,看到了这种情况,他还继续走过去查看那些尸体。
走近的时候,他发现了更糟糕的事情。
蒙古人养马,基本上不会圈养在马厩里,有一种说法,蒙古马只需要放出去让它自由吃草,半个月查看一次就可以了。而为了避免自家的马和别家的马混淆,他们会在马屁股上用烙铁印上编
码或标记,现在更多会用液氮冷冻烙印。6 吧 4 唔妻 6.49'午蹲*全夲
这些死了的马身上,就有这样的烙印。
一般这种情况人第一时间肯定认为这些马是家养的,但家养的马和野马区别还是很大的,金毛说我只要真正见过肯定能区分出来,这些没有任何被人驯化过的痕迹的,绝对是野马。
它们身上的烙印有几种不同的图案,金毛开看得莫名其妙,总觉得像些什么。这些标志有大有小,基本上都是比较简单,并且很明显应该是一个系列。因为它们都有一笔特别粗壮且比较方正
的笔画,横穿在文字中间。
金毛猜测那可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古文字,但他对这方面知之甚少,只能简单临摹下几个就准备离开。
直到他走远了,回头再看的时候,距离远了,那个标志就更古怪,非常像什么他认识的东西。
他前前后后挪动脚步看了半天,只是觉得那些笔画扭曲得似乎有规律,又直又弯,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的。不过就跟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一样,那个时候就是没有办法想起来,一
点头绪也没有。
直到他放弃了往前走,那个符号还在他的脑海里转悠,晃荡了半天,他才终于发现这和什么相似。
说到这,他从他那个小腰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纸,给我看他临摹的符号。
确实和他说的一样,这些符号很像文字初始阶段,依靠象形指事会意等方法创造出的简单文字。不太像汉字,大致看上去,我会说像更原始一些的蒙文,或者是其他国家的古文字之类。
并且,其中确实每一个都有一笔特别重的笔画,金毛用铅笔临摹的,那一笔被他反复涂了好几次。
“怎么样,有灵感吗。”金毛举着本子给我看。
我感觉他是有了答案,想要考考我之类的。我这个人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好强,他这么说了,那我就更认真地去观察那些笔画。
就那么几秒钟,在我思考是不是高考时见过这些东西的时候,一个我不久前还记忆深刻的画面立马和这些简笔画重合了。
我心一紧,再仔细看,果然没错,应该就是那个。
人的思维都是有惯性的,之所以最开始金毛没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因为在人的普遍认知里,如果一个鼻子只有两个鼻孔,那么一个有四个鼻孔的鼻子,你肯定会优先怀疑它是其他的东西。
现在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什么汉字,那是简笔画的眼睛。
它的线条非常的清晰流畅,比起画更像是图腾,所以金毛第一时间就向文字的方向进行猜测。它的形状隐约能看出半圆形,但中间的那条横杠让人顿时排除了眼睛的这个选项。
毕竟哪里有眼睛的瞳孔是长方形的?
哈哈,还真的有。
我想明白之后立即觉得这件事超出我想象的惊悚,我抬头看金毛,从他的眼神中确定了我的猜测应该没错。
“这是羊的眼睛,“我说,“我看见了…就是我们分开之后,我看见了地底下有一头羊。”
这句话我说出来都觉得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起,要是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句话,我都会认为他精神病,但是这又确切的是我经历的事情,带给我一种梦游般的错乱。
金毛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评价,他收起本子,叹了口气。
“这里出现的很多东西都不一定真的可以被称为'是什么',”他说,“你知道做梦吧?人是无法在梦里见到认知之外的东西的。”
“你可以把现在这种情况理解为一场梦。当你的大脑发觉你所看见的东西是你认知之外的、完全无法解释的,它就只能自发把它套入到你曾经见过的,能认知的东西里面,从而减轻你接触的
痛苦与负担。”
“你所看见的东西可能不是羊,也不一定是眼睛,但是你只能想象到它是这些东西,所以它在你的视觉里就会呈现出这种形态。”
这种解释完全没有在帮忙,反倒让我觉得更恶心了,莫名的想要干呕。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吞了下口水,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嘴,“所有我们见到的都不是真的?”
“不一定,”金毛说,“但是很多直接的接触,对方就是没有准确的形态。比如说你见到的羊,我们越用羊来代指它,它在你眼中就越像羊。”
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特别唯心主义。
我这么想,但是也多少理解金毛想表达的意思,就没有反驳他。
“我告诉你这个没有其他的原因,”他似乎看到我的表情将信将疑,又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想说,这些东西和我们认知中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同的,你所见到的'眼睛'可能是用来嗅闻的,
你所见到的'羊'可能以狼为食,不要因为它们的外形,就以常识去推断它们的行为,这是会吃亏的。”
经过这些天和金毛同行,虽然我表面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比较嫌弃他,事实上也是,但其实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很多。以前他基本上不和我解释他要干什么,或者遇到这种情况该怎
么办。但现在他大段大段地和我嘀咕这些话,很明显是想要教我怎么应对。
他这个人是很典型的外热内冷,也不知道是哪件事终于让他觉得我还是可塑之才,现在都愿意教我了,大概是觉得我活得比他认为的要长太多,对我升起了几分敬意。
我点头,嗯了一声。金毛估计也说累了,我们又无声地往前走了一段。
“那公主呢,”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那也是我们认知外的存在?”
“挺会举一反三的啊,”金毛夸了我一句,“差不多,甚至我们怀疑这些故事都是因为人们太过于恐惧了,试图编造一个相对比较合理的来源来解释这件事。公主应该有原型,但我们现在遇
到的这个东西绝对不是人化作的任何形态能企及的。”
“这些东西不是黑山的一部分,又与黑山有着紧密的关联。”他说,“具体如何,我现在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这么说,我心里也没有底。教授不见了,我们俩算是刚刚死里逃生,虽然金毛说不用担心教授,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总觉得他不在没了主心骨。
我又问了金毛一边教授会不会出事了,“死不了。”他很随便地回答,感觉有的时候遇到教授他都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不知道他们的这个朋友到底是怎么做的。
我又问了一下后面他见到了什么,金毛说后面的事情就没那么有意思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段,遇见一棵树说要我上吊。”
我真的这几天里把所有离谱的事情都经历过一次了,所以他这么说我竟然也没有很惊讶,“怎么叫你上吊啊,”我问,“说了请吗。”
“说了,”金毛说,“很有礼貌的请我把脖子挂树上。”
他简单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大概就是他往前走,然后远远看见一棵长在一个稍微隆起的小山坡上的树。
这棵树非常大,树冠向右手边倾斜,上面挂着一根上吊的绳子,随着风微微摆动。
金毛说他本能知道这种东西不能靠近,但就跟我见到野鼠洞一样,他根本控制不住就向那个方向走。
他感觉那棵树在和他说话,那个声音就像是从他的脑子里响起来一样,本来是没有任何性别的,但是在他想起我和他讲的那个,博日格德的那个绘本的故事之后,那个声音一下子就变成了少
年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中招了,”金毛说,“但是我还是能思考的,所以我就走了过去。”
金毛说那棵树非要他上吊,它语气很好但是就是要金毛把脖子给挂绳子里。金毛发觉自己抵抗不住要把什么伸进去的那种诱惑,就把手腕伸进去了。
那根绳子收紧了,但是它很粗,挂脖子能吊死,挂手腕怎么收都还是只能维持一种松松的状态。那棵树就很不满意,说他伸得不对,松开了他的手腕,要他伸脖子。
他就蹬着树,把脚脖子伸进去了。
那棵树估计也无语了,还在耐心劝导他伸连着脑袋的那个脖子。但不知道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它对金毛的影响明显变弱了,金毛挂着脚腕爬到了树杈上,把人家的上吊绳解了下来,直接跳
下来顺走了。
“你没骗我吧,”我说,“为什么…不是,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你的这边这么像爽文啊?”
“因为我博览群书,”金毛说,“在来之前,我和老陈看过很多内蒙的鬼故事,这些东西都有人见过的,我们也多少有这类的心理准备。”
我想起我看到的绘本画面,觉得虽然他说起来很爽,但要把我真的放到那种场景里,我估计会哭出来。
特别是现在想起博日格德在树下的样子,又知道了树上挂着上吊绳,我突然觉得他会不会是被树吊着手向他的朋友们缓慢挥手,招引人过来…
虽然我感觉我可能真的猜对了,但是我不要想了,太他妈吓人了。
金毛完全不受影响,他继续说他的光辉事迹。他带着绳子跑了,跑了之后发觉背上背的人越来越沉重,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甚至影响到了他的视力。
他本来想自行处理,但刚好遇到一匹离群的野马,他怀疑是之前那个死光了的野马群的幸存者,他一招呼就来了。
“马这种东西也很有灵性的,”他拍了拍马背,“或许它是想让我们帮它。”
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程参与。金毛策马奔腾的时候刚好看见一只手从草丛里伸出来,他认出了是我的袖口,就翻身下马把我给抓了上去。
我差不多五六分钟才醒,他想用那根顺来的上吊绳把鬼绑在自己身上,但扶着我没有办法捆绳子,曾经多次想把我扔了,幸亏我醒得及时,他对我恰到好处的清醒表达了高度的赞扬,我也为
他的坦诚表达了由衷的感谢。
“你虽然做了人事但是一点人味都没有。”我说,然后我又想起了什么,“等等…你刚才是盲着骑马的?”怪不得要我帮忙给绳子打结??并且回忆起那条绳子油腻腻的手感,我真的很怀疑
它上面的东西不是桐油,这个想法又让我恶心了一下。
金毛哈哈大笑,“你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说,“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强,有没有为我折服?”
“完全没有。”我说。
“放心,我不会告诉老陈的。”他说。
我感觉他又在调侃我,就没理他。过了一会他问我我经历了什么,我也就和他说了一下野鼠洞和那个黄泉下的电视国的故事。顺便还掏出了那个小盒子给他过目。
金毛本来听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看天看地还哼歌。但听我说到电视国里见到的东西,以及那个影子的时候,他表情渐渐严肃了一些。
“你说他穿着 B 市那个精神病院的衣服,”金毛说,“是那个在人民南的精神病院吗?”
我点点头,他接过那个盒子,上下看了一下。
“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人,”他说,“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年了。”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接近这个地方的真相的人。”
金毛说这个人姓梁,叫什么有点忘了,是个很大的房产集团的独子,可以说有钱到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梁二十几岁之前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顺遂无比。但大概是在他研究生毕业后不久,他突然遇到了一件事。
“他们花了特别多钱联系过老陈,”金毛说,“不过那个时候是好久以前了,我不在,只是听老陈说过。”
梁从某一天开始,非常突然的就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种声音像是东西磕碰在一起,有一定的节奏,但是又闷闷的,不是特别清晰。
最开始的时候这种声音特别特别的小,总是在他睡觉前后的时候的右侧响起,好像远远的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时断时续,带着一些刮擦声,并不是很频繁。
梁住的是靠近市中心的平层,他第一时间就怀疑是不是房间水管里进了东西。他搬出去住了两天,叫人查房间水管,刚好那两天这个声音就不见了。
水管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他搬回去不久,这个声音又重新响起。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听得更清楚,即便他又搬出去也毫无办法,这个声音驻扎在他的脑子里,总是闷闷地响,搅得他
心烦意乱。
他的家庭医生说这很有可能是幻听,让他去看看精神科,他去了,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
他家里人又开始怀疑是鬼怪作祟,找了一些大师,也做了几场法事,梁全部都很配合,但折腾了半天,最后那个声音还是没能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响。
这个时候他有一个外国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学医的。梁当时早早和他说了这件事,这个朋友最开始也是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某天晚上,朋友给他发了一篇论文,论文内容和脑瘤有关,
说的是世界范围内因脑瘤而产生幻听的一些例子,建议他去查一下脑子。
这个时候这种声音已经到了非常让人烦躁的地步了。虽然不是每分每秒都在响,但只有它停下,梁才能得到片刻休息,否则连入睡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甚至在声音响起的时候,头痛开始伴
随着出现,没有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也让人非常困扰。
他立马就预约了头部 CT 和 MRI,第二天还没从 CT 床上下来,那边就已经急匆匆掏手机开始准备专家会诊。
他的脑子里有一片非常不妙的阴影,说是肿瘤,也不太像,边缘比较清晰,比起软质的东西,更像是什么硬质的异物,形态相当奇怪。
检查看得不太清楚,专家列出了许多种可能性,最终全部指向开颅。他同意了手术,人清醒过来的时候专家欲言又止,在他强烈要求下才把从他脑子里取出来的东西给他看。群一衣看新章
那是两排牙,依附他的颅骨内侧,靠近顶叶的部分,竟然还有自主活动的能力。在医生们开颅的时候,它还在那里轻轻的,随着他本人的呼吸频率撞击嗑动。
他一直以来听见的那种闷闷的响声,是脑袋内通过骨传导而来的,叩齿的声音。
本来梁只是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现在问题解决也能多少松了一口气。但当他想和那个外国学医的朋友分享这件事的时候,他发现他根本没有加过这个人。
随着那副牙齿被移走,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好像并不存在。他只是觉得自己与对方很熟而已,但关于这个可以说是救命恩人的好友,梁根本说不出任何与这个人相关的往事,甚至他长成什么
样子都不记得了。
梁觉得不对劲,鬼使神差的,他拿那副牙齿去做了 DNA。专家在取出牙齿之后怀疑这是畸胎瘤,那无论如何这些东西应该都和他有一定的 DNA 相似度的。
然而检查结果出来,那副牙齿的主人与梁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牙齿主人四十五岁,与失踪人口库中存档的 DNA 匹配成功,对方祖籍内蒙古,男性,已失踪三年,所有生活轨迹与梁没有任
何的重叠。
金毛说到这我都已经觉得心惊,如果我脑子里长了另外一个人的一副牙,我肯定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这他妈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诡异到了极致。
金毛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梁找到了教授,然后加入了之前对于蒙古这边的探索计划。他一共前往内蒙三次,前两次都没有什么收获,最后一次,他们应当是正面接触了什么东西,整个二十七人
的队伍全部死光,只有梁一个人被救了出来,还疯了。
“就是,怎么说呢,”金毛给我形容这个人,“老陈说他是那种为了得到答案不顾一切的人,他对于这个非常非常的执着,带队的时候自己另外还给了特别高的补贴,但是他们死亡率也很高,
所以去的都是亡命徒。”
“没有那么多牵制,他们探索的速度就非常快。老陈说最后一次他十一天的时候就用卫星电话发出消息说已有眉目,之后就失联了。他在外面的人重金悬赏人去救,老陈有预感基本上不可能,
就没有帮忙。”
“那最后是谁把他带出来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金毛说,“那也肯定有要钱不要命的啊,就去救了呗。”
梁刚出来的时候还比较安静,呆呆的不说话。后来突然发病,用脑袋撞墙,四处攀爬,把人吓个半死。他一直都瞒着父母说这只是极限运动,现在父母发现了,真的是痛心疾首,也实在是没
办法,就把他放到最好的精神病院里关着了。
我仍然惦记着金毛最开始说的那句话,“你们为什么觉得他是最接近真相的?”
“他被找到的时候,手臂上一串抓痕,全是自己硬生生抠出来的,”金毛啧啧了两声,“等好得差不多才能看到是数字,有我们的那套数字系统里代表'黑山'的那个。”
这样说来,梁是与黑山进行了接触?但是他的录音我全部都听了,感觉并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答案”的重要信息。难道是他不放心直接在录音里讲出来,所以略过了最重要的那部分没说?
从金毛的叙述里,我感觉梁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我自知不算很聪明了,但如果我得知了这里的答案想要传递出去,我会把它用一百张纸写下来折成纸飞机三步放飞一架。
他在如此关键的求救录音里还藏着一手,要不是这个话太重要,只能被特定的人听到,其他人听没用。要不就是,他害怕被某些东西听到,所以更不能大声说出。
按照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我更倾向于他不愿意让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知道这个答案。
我还在想有的没的,没有注意那边,金毛直接就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了。
“哎哎哎哎??”
我扑上去把盒盖合上,金毛早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对我咧嘴一笑。
“我们要死这全怪你!”
我真的好崩溃,双手按着盒盖。那人根本没有提过金毛的名字,不知道这是不是指纹验证,不该打开的人打开了会横死之类的,金毛就跟哈士奇一样,一眼照不到就冲上去咬烂拖鞋。
“我知道了,”金毛看我怒目而视,内心明显一点波动都没有,“我也有个东西给你看。”
他又掏他的那个小腰包,我知道腰包好处是人在包在人丢包丢,但是他在衣服下面藏个腰包真的和他的整体风格特别不搭配,每次我看他掏腰包都觉得有些 OOC。
金毛摸了几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红色的、那种装首饰用的绒布小袋子,“伸手。”他说,然后放在了我的手上。
小袋子一放到手上我马上就寒毛直竖,手一抖就要丢下。金毛眼疾手快抄住,笑嘻嘻地收了回去。
“这什么玩意,”我把手往衣服上蹭了好几下,“这个是活着的?”
那个袋子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就是一层皮。但是它放在我手里的那一瞬间,跟你把手放在一片柔嫩多汁的叶子上一样,我没有任何缘由地觉得它是活的。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金毛把小袋子重新收好,“我们一路走过来,也是它在指路。”
我完全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我的表情肯定表现出来了,金毛特别喜欢看我犯傻的样子。
“在你和老陈结婚的时候,萨满递了一撮毛给你。”
他这么说我立马想起来了,虽然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但给我感觉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那个年老的萨满把她的手鼓递到我面前,小鼓上有一撮黑色的毛发。
“那是马毛,”金毛说,“蒙古人相信,人死的时候如果最后一口气吹到牲畜的毛发上,那么他的灵魂就会跟着一起附着在上面。传说,成吉思汗的灵魂就附着在了一撮白骆驼的毛上。”
“你刚刚觉得它是活的,因为它里面附着着一个灵魂,不过已经离开躯体太久,快要消散掉了。”金毛拍拍他的腰包,“这个人的身体已经死了,它的灵魂想要回到身体里,就会带领我们走
到她去世的那个地方。”
我又回忆起来了之前的事,这个灵魂的主人是他们的人,应该已经深陷接触,“死”了。当时的仪式中萨满把灵魂请回来,让它附着在马毛上为他们带路……原来那场婚礼的用意是这个。
我现在才恍然大悟,这件事越发让我意识到他们的所有计划都是目的性非常强的。有的时候或许我只是没有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竟然会在不多久后自行揭秘,
比起让我惊喜,更突然的让我意识到我已经陷入得很深很深了。
在这里只能感叹一句命运多舛,我没有再问什么,这些事需要我自己再消化一下。我看着金毛拿着那个小盒子,把它也装进了腰包。
“这里面是梁的灵魂?”
我没话找话。
金毛看向我,他的眼神特别热切,好像又想亲我,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和你说,”金毛没有扑上来,或者是他发现我往后退了,“我发觉我们带你真的带对了。”
“在刚才之前,我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走出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又露出了那种笑,那种狂热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笑。
“这个玩意能直接把我们导航回 B 市精神病院,”他说,“林江淮,你真是太神奇了。”

###狼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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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的像金毛说的那样,我运气还是不错的。
很难评价我听到他说的这个话的时候的心理活动。一方面这件事误打误撞确实算是运气好,如果它真的能带我们离开这片草原,我或许还能算是半个功臣。
但同时我是非常抗拒这种运气的,在我看来,越在这种事情上面运气好,表明我越适合被搅入到这一滩烂泥里,之后脱身就更难了。
黑山,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切探索的终点。在面对它的时候我已经运气好过一次了,我还是抱有侥幸,觉得它只是没能很快的弄死我,而不是它真的觉得我适合这份工作,来个 Boss 直
聘,直接送我走上这条路。
和金毛教授他们的想法不同,我仍然认为我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有普通人的样子,心生退意是非常正常的选择,我平静不美好的生活也不想被轻易毁掉。
“我们不能就此回去吗,”我说,“就此打住吧,我们谁都死不了,我觉得我能接受这个结局。”
“你来游乐场不玩过山车就直接走?”金毛说,“那你买票干嘛。”
游乐场玩过山车会死人吗?况且我还真不玩过山车,我害怕啊,故意吓自己不就是闲的没事找罪受吗。
我之前都没有这么想走过,因为之前我们是被困住了,这不是想不想走的问题,而是根本走不了。而现在有了退路,还坚持和他继续深入,我不情愿的情绪就被无限放大了,这种情绪在这里
的每一秒都在我心中翻腾着,烧得我难受。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绞尽脑汁又说了几句,中心思想就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金毛反应不咸不淡,我脑子一抽,说“要不你把这个给我,我自己回去,到时候找人来接你。”
这话说的时候我完全没过脑子,就是劝着劝着直接脱口而出了。不过也很难否定说我潜意识里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我是真的很想走,再呆一秒钟都是一种折磨。
金毛听了我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反应,他还是那个很随便的样子,在马旁边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可以回去,”金毛说,“我们可以马上兵分两路,但是这个我不能给你,你自己走,我不拦着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带着轻蔑、威胁,或任何负面的情绪,甚至脚步也没慢下来半分。我心里却瞬间萌生了离他远点的想法,甚至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和他拉开距离。
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害怕,那种恐惧是你在走夜路时遇到醉汉的那种感觉,虽然知道对方有人的皮囊,但不清楚他到底现在还能不能维持人的理智。
我毫不怀疑刚才如果我一直没有醒他会直接扔了我,跟现在我也毫不怀疑如果我想要出手抢夺,他不会手下留情。他带上我或许是觉得我有用,或许是见到我没死,准备用作备用粮。但绝不
能说是把我视作了真正的伙伴,我或许还没有达到他心目中这两个字的要求。
金毛现在就像那种杀红了眼的野兽,他所求的答案就在前方,光靠我没办法拽住他脖子上的链子。
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气氛很奇怪,我有点被他吓到了,没有说话,他也就继续往前走,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环境又特别安静,我久违地感觉到了尴尬。
至于吗,我想,说说而已,凶个什么?
正好我这么想的时候金毛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是自己嫌弃他的样子被看见了,赶紧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没我你能走出一公里都玄,”金毛说,“宝贝,抓紧点吧,别到了天黑还没找到地方落脚。”
这辈子除了幼儿园老师没人叫过我宝贝,看来中外文化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叫一个大男人宝贝都这么脱口而出,非常符合我对他的印象。
我虽然还有点犯憷,但他都叫我宝贝了,我再和他闹腾什么都觉得有点力不从心,只好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你对谁都这么说吗?”
金毛侧眼看了我一下,“吃醋?”他弯着嘴角说。
“滚。”
我这样回答,之后也没有再提。反正跑也跑不了了,这条烂命这几天在阎王面前不知道闪回了多少次,现在基本上把握在金毛手里,我还能怎么办。
金毛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灵魂判断肉身所在的地方的,反正他就特别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一点犹豫都没有。那匹马跟我们走了一段路,休息的时候自己又刨了两下蹄子跑了,我喊金毛拽住它,
金毛说没必要。
“遇到东西了它不敢跑,没遇到东西,我们快一步慢一步都没关系,“金毛说,“不是那个东西杀了它们一群马,它都根本不会帮忙。”
虽然我理解马的做法,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势利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无私一点的人和马吗,我真的活得好累。
我跟着金毛一起差不多从早上走到晚上,又渴又饿,腿肚子都在发抖。
奇怪的是我在地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累,现在一回到地面上第一感受到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疲劳,肚子也开始叫了,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限挑战后的疲惫状态里。
我顺嘴问了一下金毛,我体感在地下最多过了三四小时,金毛说他其实走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我们的时间根本对不上。
不过他说这种情况很常见。“有人失踪好几天被发现,尸体还热着呢,结果肚子里的东西是五六天前吃进去的,就这种我都见过好几次,”他说,“有些地方的时间和正常世界的不一样,老
陈他们这些搞理论的比较倾向于越靠近黑山,时间的流逝越慢。”
“在黑山内部,时间很可能会是静止的。”
“黑山到底是什么,”我问了,是的,反正都到了这一步,再避讳也没什么用了,“我想知道。”
金毛看了我一眼才说话,“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客观规律,就像万有引力一样,”他说,“或者也可以理解为类似彗星之类的东西,它不是一直停留在我们这里的,会随着周期移动。”
“所以黑山到底是什么,”我说,“能不能通俗易懂一些。”
我觉得讲课这些可能是教授更擅长,金毛冥思苦想也只能给我纯举例子,“比如说,万有引力,”他说话喜欢手里比划,“如果地球是一个没有万有引力的地方,所有东西都会飘起来,对吧?
那如果名为'万有引力'的这个法则是会移动的,它每移动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会产生引力,这个地方的东西就会掉到地上。”六捌。肆捌‘捌伍壹伍。六日更群
“东西掉到地上的重力是最普通的,因为万有引力,这里还会产生潮汐,产生天体的运动…而如果你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无引力状态下的人,你并不知道有万有引力这种东西,那么当你所在的
地方被影响,你也会感觉惊恐万分。”
“你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东西竟然会掉在地上,像我们现在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东西一样。”金毛说,“万有引力会产生重力,黑山的影响,就是产生各种奇怪的东西。因为它在有规
律地运行着,所以某些特定年份或者某些特定的地点会被它影响得更大,自然会出现更多这类东西。”他还特别好心地问了我一句,“明白了吗?”
黑山是一种规律?我不是很明白,但是又好像听明白了一点,我觉得金毛不应该做老师。
“那黑山内部又是什么意思?”我问,“万有引力还有内外之分?”
“它也不完全是相等的,”金毛又举例子,“黑山是一个大的规律场,这个规律场是有内外之分的。在外部它只能影响现实世界,因为现实世界有自己的客观规律,它好像也无意去吞噬整个
世界。而在内部,它才是主宰,我们所有摸不清的规律都在内部完美的运行。”
“那里可能没有万有引力,但绝对巨多的怪物。”
明白了,我没有感觉任何的饥饿劳累,大概也是因为在地下接触的时候距离那些诡异存在比较近,时间流逝得相对慢些,现在我出来了,又短暂地被现实所支配了。
“其实跟体积越大的东西越容易受到引力支配一样,”我什么都没说,金毛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有些人就是会比较容易受到黑山的影响。”
我很想问他我得罪你了吗?我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让你这个样子说戳心窝子的话?我大概是瞪他了,他移开眼神,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我实在渴得受不了了,金毛有一小瓶水,容量不大,有过滤层,倒出来很艰难,一瓶也没剩多少,最后那两滴都给我喝了。我嘴巴还是很干,金毛就拿着壶对着地面看,过一会蹲下,拂开长
草,在那里装水。
这里的草挺深的,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只看见他装完站起来递给我。我想问他一句真的能喝吗,但又想想已经到现在了,难道还想喝依云吗,不渴死就不错了。
我打开下面的那个小的滤嘴,喝了一口。满满的泥土味儿,还很奇妙的发涩,倒是没有恶心到要吐的地步,但也没好喝到哪里去。
我问他怎么发现这里有水源的,他压低草丛给我看,我马上就吐了。
那里密密麻麻伏着一片虻,他大概屏住了呼吸,那些小飞虫随着他的动作,化作一滩波纹起伏的水。
“我们抓一把,到时候要找水就放掉,”金毛说,“这叫充分利用规则。”
我还是想吐,没回答他。
天色昏暗下来,天气感觉也比几天前要冷。我们穿的都是长袖冲锋衣,倒不是很冷,但等我们终于走到一片小树林准备休息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手都冻红了。
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比较早的九月份就会下雪。现在距离我们出来也半个多月了,很快天气就会越来越冷,我们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地方的气候实在是太恶劣,真正的旅游季只有两个月左右,剩下的时候条件比较好的本地人都会搬到安置房或者冬牧场那边。我们要是再拖下去,没准也能亲眼见证一下真正的白毛风,
那是真的会刮死人的。
我一直想着这些事,跟着金毛往树林里走。这片树林不小,基本上都是白桦树,一根根笔直地戳着天空。天色昏暗下来,白桦树上的那些纹路看上去就特别像简单手绘的眼睛,虽然我知道它
们只是纹路,但还是看得有点让人害怕。
金毛找了一片比较平整的地方,不算深入,还能勉强从树的间隙中看见平整起伏的草原。他把地方稍微收拾了一下让我坐下,然后就开始找材料生火。
“不会把林子点着吧。”我看他把火堆弄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安心,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不能折在这种沟渠里啊。
“放心,”金毛手脚很利落,火苗在他的拨弄下跳动,“这底下都是潮的,着不了。”
我发现自己最近担心的事情好多,他这么说了,我又有点不愿意躺下,感觉会风湿。
金毛其实也有很好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干活不积极,他二话不说就把事情全部做得差不多了。可能是觉得与其在这里给我上野外求生课,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看他去弄落叶,也跟着去抓了两把,把一块地面清理出来坐下。
我坐下之后就起不来了,整个人往后一倒意识就开始涣散。金毛好像说了几句什么,但是我太累了,根本没听清,人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期间还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见了大学的时候等室友打饭回来,坐在空调房里玩游戏的事。
可能这件事距离我生活已经太久了,我竟然梦见打完饭进来的室友是教授。他拿着两个大的打包盒,我甚至都没觉得不对劲,就问他今天吃什么。
他说吃烧茄子,我一下子就饿了。刚准备过去打开吃口,就感觉到有人拽着我的手臂晃我,嘴里还没有尝到味道,马上就被弄醒了。
刚醒的时候人还迷糊着,直到三四秒之后这段时间的记忆才像潮水一样重新涌入我的大脑,让人觉得怅然若失。我倒是情愿重读大学,天天吃烧茄子,也不想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缓了几秒钟,金毛又碰了碰我的手臂,“你看那里。”他低声说。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位置已经移动了。原来我们是在更深些的树林里,现在则往草原边界挪了很多。我们现在躲在一棵比较粗壮的树下,正前方大概只有三到五棵树稀稀拉拉地遮挡着视野,然
后就是月色下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
我先是顺着金毛面向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怎么动了?”我也压低声音问。
“林子里有东西,我把你挪过来的,”他仍然凝视着前方,皱着眉头,“你真的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我又转头去看那片月光下的绿海。月色很亮,草场被风吹得波浪般起伏,一轮异常明亮的圆月高高地悬挂在薄如烟透如纱的云絮之间,那种柔和的光亮带着神秘的晕彩,在它所及
之处,几乎可以看见草叶上闪亮的夜露。
“什么东西?”我立马因为他说的话警惕了起来,前后搜索了一下,却还是只见到圆月与无际的草场,“月亮?”
可能是快十五了,月亮格外圆,难道这也有什么问题?
“月亮下有什么?”
金毛说。
我的心提了起来,往他的地方靠近了一些,“草原?”我说,“你别吓我,我没看见。”
金毛又沉默了一会,“你没看见,”他重复,“只有我看见了?”
我恨不得摇晃他让他别做谜语人,但现实是我浑身冷汗,不靠他近点我感觉要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扯走,“看见什么了?”我问,“月亮下有什么?”
“人,”金毛眉头紧锁,“一个人,穿着芭蕾舞的衣服,在月光下跳舞。”
我他妈的在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就想要捂住他的嘴了,但是我的手还是没有他讲话快,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描述出了那个东西的样子。
我有的时候真的佩服我自己的想象力,几乎在他说的同时,我脑海里就描绘出了这样的画面。
在这片茫茫的草场上,一个年轻的,穿着白色芭蕾舞服的女子,正在月光下踮起脚尖,伴随着听不见的乐声,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为什么啊?”我的声音都是紧绷的,“为什么?”
“不知道。”
金毛没有移开眼神,仍然在望着那边。
我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这比看得见更让人害怕。至少我能看得见的话我能自发地逃跑,而看不见的情况下,想要判断跑的时机都很困难。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去拽了拽金毛的衣服。“现在怎么样?”
金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这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一开始没有说话,等我再拽他的时候他才开口。
“她过来了。”金毛说,“一边跳舞一边靠近。”
我几乎马上要往后弹射出去,半个人都躲在了金毛后面,“什么鬼,”我真的吓得哆嗦,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为什么过来?”
金毛不说话了,我缩在那里,转向另外一个方向,看都不敢再看向草地。
虽然头顶月光明亮,但白桦林还算枝叶繁密,其中夹杂着一些其他品种的树,越往深处看,连那些酷似眼睛的树疤痕都变得若隐若现。前方一片寂静的一片漆黑,那一点光都照不到的黑暗幽
深得可怕,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更让人心生惧意。
我猛然想起金毛说林子里有东西。
我不敢看草原,转过来之后也不敢看树林。虽然还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没有见到,但我已经够害怕了,实在不想受任何没必要的惊吓,于是只闭上眼,抓着金毛的袖子,尽量缩短我们之间的距
离。
金毛也没有拒绝我的这种怂人行为,我靠近他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眼神十分惊惧,他也就允许了这样的动作。
我闭着眼把自己缩小,大概十几分钟过去,金毛突然说了声“消失了”。
我这才睁开眼,他转回身来,和我一起,背靠着那棵树坐下。
我不知道他在思考着什么,就轻轻地“哎”了他一声。他转头过来看我。
“我觉得不太对劲,”金毛说,“你没看见的东西,我能看见?”
你什么意思,我想,我看起来就活该倒霉是吗。
但他看起来完全在思考,我原谅了他非故意的冒犯。“冲着你来的呗,”我说,“其实我觉得你的运气也不是特别好。”
金毛还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以前不会这样的,”他说,“基本上只有…”
他这句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我问他“只有什么?”他没有回答,反而是扒着树继续往后看了一会。我被他搞得心慌,又问了一遍。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们这类,有想要探寻的'答案'的人,受黑山影响会更大,”他说,“但每次的情况都不一样的,有些人在一些活动中比正常情况下更容易受到影响,就和游戏的主线
和支线故事的区别一样,每个人的'接触'都有最关键的节点,是我们的'主线'。”
“这次我和老陈过来,因为老陈梦到了三个人共同看见黑山的情景,”金毛说,“你是初次接触,这个场景对你来说必然关联性更大。但对我来说,除了亲眼见到黑山之外,应该是没有什么
其他的意义。”
他重新靠坐在树下,闭上眼,抹了一把眼睛。
“意思是我看不见你看得见很正常,而你看不见我看得见很不正常,”他说,“这个场景我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确实有可能冲我来的。”
他这么说比起知道这件事是冲我来的更让人害怕,我的身家性命现在全部赌在他的身上,如果金毛都能自顾不暇,我可能真的会没有小命。
“那现在怎么办?”我说,“这还能呆吗。”
我是想走,但现在前怕狼后怕虎的,往哪走感觉都不安全。
“不走,”最后还是金毛拿定主意,“我们就在这里等天亮再说。”
刚才我一直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金毛看上去相当疲劳,眼下有些乌黑,加上胡茬子,更显倦意。我一睡着就跟死猪一样,刚才他肯定没睡守夜了,又出现了跳芭蕾舞的女人,一直精神高度
紧绷,消耗应该也很大。
我和他说我睡差不多了,让他先睡一下,我在旁边守着。他没有和我客气,只说如果遇到事情要叫醒他,然后把衣服一拢就靠在那迅速入睡了。
我也把脖子缩起来,靠领子挡挡风,强打精神值班。他根本不需要嘱咐我喊他,我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跳起来尖叫着四脚着地逃跑的操作都足以弄醒沉睡的大象。
今夜天气还算晴朗,薄云被风吹动,月光被遮掩得时明时暗,远处的树木也变得有时清楚有时模糊。每次光线一暗下来我就特别紧张,身体的肌肉都蹦得紧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挪动,
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
幸亏金毛睡得特别死,不然我们靠那么近,他早就被我的小动作弄醒了。
我夸下海口让他休息,大概也只有一个小时左右,我自己眼皮都快支撑不住了。这里很安静,但是又不至于到奇怪的地步,风吹着长草地的白噪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惬意,我仍然没有睡够,
仍能强撑,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
人在眼睛半闭半睁的时候视野会变得很模糊,我眼睛半闭半睁,从几乎入睡到勉强清醒的边缘横跳了几次,脑子里虽然想着要不要把金毛摇醒换人,神志已经很难作出快速的反应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树林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第一次我还以为是我视线不清,看错了树,没有在意。在第二次月光黑下来又重新明亮的时候,我的困意立马被吓得一扫而空。
那棵树举起手来了,那好像是个特别特别高的,细长的人。看;更多来》我赶紧转过身去晃金毛,欣慰的是金毛还在我身边,糟糕的是他根本晃不醒。他整个人不知道进入了哪一层的深度睡
眠,我特别用力地摇晃他的手臂好一阵,他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
我伸手去测他的呼吸,发现还喘气。
他的状态很不对,刚好这个时候月光暗了下来,我心脏砰砰直跳,等到光线再亮起,那里的黑色影子一下就不见了。
什么鬼,什么鬼什么鬼。
我马上转头搜寻四周,周围的景象都非常非常的平静,和刚才完全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那里绝对有东西。
经过了这么久,我再也不会怀疑我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个东西现在跑到哪去了?它是什么玩意,怎么会那么高瘦…树成精了吗?
我脑子里飞速转动,手上还继续在那里晃金毛,我品质比他高尚得多,不可能就这么扔下他跑了。可惜金毛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我就想要不我啃他一口吧,用力点让他疼醒,也好过我们俩都
在这送了。
这人真的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我还没来得及下口,只是一边抓着他,一边把后背紧紧地贴着树。似乎刚好天上经过的云特别多,天暗下来了许久,什么都看不清楚,耳畔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是动还是不动?我感觉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紧张到翻腾。动,我不一定拖得动金毛,不移动的话,我已经能嗅到这里的危险的味道了,停留在这里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事。
我吞了一下口水,心里一直在这两个选项中间摇摆,眼睛也在随时注意周围的环境。光线时明时暗让我心中非常没底,我觉得或许还是移动到更靠边一点的地方更好,毕竟这里的这个东西不
知道跑哪去了,比暂时没有出现的其他东西更让人恐惧。
这样想着,我就低头去拉金毛。
在那一瞬间,光线大亮,我们身后的那棵树的影子被清晰地映照在地上。
我看见,在许多白桦树细细的枝叶之间,有一对格外粗的枝干,沿着主干两旁舒展开,非常对称地向上生长着。它们看起来粗了一些,与树枝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除了这两条枝干末端,是人五指打开的手,清晰地映照在地面上。
我尖叫着拖动金毛,他死沉得像块石头,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双手拖着他的上身,朝着树林深处的方向跑了有十几米,几乎用尽我所有力气把他拖离那棵树下。
我不敢转身,现在月光很亮,我稍微一侧头就能看见地上的影子。树干背后的东西缓慢移动着,我猛然想起了在地下那条通道处见到的那些瘦长的黑影,似乎与这个东西很像,它手臂末端的
手掌,又让我想起了地下的电视中曾经出现的,那具躯干古怪,肢体末端是蜷缩起的手的无头尸体。
莽古斯,这个东西是莽古斯。
这种史诗中的妖怪怎么可能不攻击人,我实在是带不动金毛,用力扇了他两巴掌又下了死劲摇晃他。他如果再不醒,我他妈的也要扔下他,我要扔下他,我要自己去活命。
但是一点用都没有,金毛没有醒。
他完全就是一种失去意识的状态,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要自己逃跑,但是手就是没办法松开他的衣服。我拼命喊他醒醒!醒醒,喊到我都能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到他的衣服上,他还是毫无反应。
要死了。
我的心脏好难受,哭起来也是完全控制不住。莽古斯已经从树后露出了半个身子,我从影子上可以看见,那细长到不成比例的身躯上有两双手臂,还连接着一个长嘴的,酷似狼的头颅。
仅仅看着那个影子,我就觉得反胃想吐。被割下脑袋的莽古斯尸体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像一段不停被拉回开头的模糊视频。
我是可以自己跑掉的,但我的逃跑没有任何用处,它离我们太近,带来的那种强烈压迫感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呕吐感太过于强烈,我的肠胃和大腿都在抽搐,连直起身都无法做到。
每当这个时候我最恨的就是我毫无办法。如果醒来的是金毛会不会就不是这样?如果教授在我们身边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而现在所有事情都只能是如果,因为只有无力的我在这里,我们要死了。
这是我的错。
我哭着用力抱住金毛,至少这样能减少一些我内心的恐惧。我听见树木枝叶簌簌的声响,莽古斯正在朝我们移动,它慢慢地过来,我发着抖,把自己和他死死地粘在一起。
要死了。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黏腻的,手掌击打地面的声响。
背后的声音停住了,似乎事情又有异变。我屏住呼吸,一阵寂静之后,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从我们头上不远处传来。
“李长宏,苏娜,钱思强,蔡明彩。”
他就这样,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读了数十个名字。
我的心脏已经被惊吓到几乎麻痹,听他读名字读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教授的声音,他可能就在我们附近的某棵树上。
和他清楚的声音不同的是,那阵手拍击地面的声响变得黏腻又模糊,咕噜咕噜的,像有人想要努力讲话,喉咙里又塞了东西一般。
他说了一遍,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他开始说第三遍的时候,我听见了很明显的、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男人,是那些咕噜咕噜的黏腻声响中很明显的说话声。他刚睡醒一样,带着疑惑发问。
“我在哪?”他问,“啊?什么?肠子?”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了,他们带着五湖四海的口音发问,然后停顿,尖叫,挥舞着那成百上千的错乱的手臂,摇动着肥胖扭曲的身体,在树林中毫无目的地疯狂冲撞。
莽古斯估计也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吓到了,他可能移动了,引起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注意。
“这是什么啊!!”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肠子!!”
“救命!!救命!!”
“是那个!!是那个东西!”
“救命啊!”
“我要回去!!”
这个混乱恶心的造物冲了过去,几十张口哭喊着,绝望地发问着,操纵着几乎无法协调控制的身躯,撞向了莽古斯。
我闭着眼抱着金毛,错乱的声音与绝望的尖叫不停地在我耳边混响。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为了救我们,教授唤醒了那些成为恶趣味造物的人类材料的神志。
那头与我们我们曾在帐篷里见到的怪物相似的“绵羊”,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曾经是人类。

###起源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些庞然大物发出的声响。
我能听见很多不同的声音,一些非人的咆哮,一些喉咙里将发未发的尖叫,还有很多很多古怪的声音,有些像一锅刚刚沸腾的黏粥,费力地憋出一个潮湿的气泡;有些像菜市场里的猪肉档口,
穿着油腻围裙的档主正在把一副完整的肺摔在案板上又撕下的黏腻声。
那些肉的声音、内脏的声音、哭喊啸叫的声音极大,一瞬间充斥了我的整个脑袋。我背后有一团活着的血肉正在与怪物搏斗,带着脂肪腥味与新鲜血液的气息顺着冷风灌入我的鼻腔,我甚至
能感受到吹来风被捂暖了几分,因为它上一秒曾在某一腔裸露在外的肝胆胰脾中穿过。
我太久没有吃东西了,连呕吐都只能吐出几口酸水。
我拖着金毛,两步一喘气地往树林深处走了几十米。那些声音距离我越来越远,但我没办法不去听那些尖叫里带有含义词句,它们跟风一样,毫不顾及我意愿地灌入我的耳朵里。
在这片寂静辽阔而又残忍无比的草原上,我听见无数人的哭喊。他们的词语、神智与过去全部被压缩为一,成为我身后的那个怪异的肉块。
无论他们曾经拥有什么,从这一刻开始,它都注定要在永世的苦海中饱受折磨,当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腹腔外翻,手长在头顶,肠子与他人的内脏系作一团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冲击感与精
神上的崩溃会狞笑着撕碎他们的神智。
当时我就希望他们马上疯掉,真的。我不知道有什么比精神失常更好的结局了。没有人能接受这样活下去,因为这根本不能被称为活下去。
在这样的混乱中,我听见有一个比较年轻的男声,一直在高喊,声音在他的口中发出,如同杀死一头家畜时将刀捅进它脖子里的那种尖叫。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有时声音低上一些,有时又高上一些。他会停顿,在你以为他耗尽了力量时又在某一秒钟开始继续喊叫,如永不疲惫的机器般毫无意义地运转着。
不,对他来说,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就让我痛苦无比,我甚至能切身实地地感受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绝望。或许在上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死亡将至,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比死亡更可
怕的事情——那就是永远不得解脱。
我捂着耳朵不敢再听,其他的声音渐渐消下去,那里的争斗似乎即将进入尾声,我仍能听见那团烂肉中清晰的呢喃,他没有力气了,但是他没有放弃。
“这是哪,”他低声说,“放了我吧,我要回家。”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痛苦也远超我的预计,直到今天我做噩梦时候还会听见那个曾经听过的声音。那种尖叫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意识到现实无可逆转之后说出的话——如果我是那个怪
物的一部分,我也会这样说。
我也很想回家。
我的眼泪止不住,眼前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冲了过来,一下就闪到了金毛面前。
我本能地想要扑上去把金毛拖开,结果那个黑影把什么东西往金毛腿上一扎,就那么几秒钟,金毛倒吸一口凉气,马上就醒来了。
“跑。”
那个影子是教授。
他戴着兜帽,行动迅速,提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拽起来了,我懵了一下,看见他在那边也把金毛拉了起来,几乎没有停歇地就冲向了树林深处。金毛先反应过来,他马上就跟上去了,我也马上
在后面跟上,追着他们俩的脚步穿过这片白桦林。
他们跑得特别快,我根本无暇再去想任何事,脚底下只知道玩命狂奔,肺跑得感觉都要炸掉,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跟高中运动会一口气跑完三千米的状态差不多。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我好几次想要出声叫他们停下,但讲话都讲不顺溜,更没办法喊出声来。他们俩也只顾着埋头跑,感觉我被生吃了他们都注意不到。
我跑得浑身要直接散掉,真的是拼了老命来跟上他们。夜里的林子很黑,这种速度下还要辨认方向和绕开树根,我的脑子很明显已经跟不上节奏。有几次差点摔倒,更是拖慢了一点距离,现
在连衣角都碰不到,感觉要活活跑死。
第三次我绊倒的时候真的摔了,那一瞬间脚踝钻心地疼,我尝试了两次都没站起来,前面两个人早就跑没影了。
妈的,好人没好报!!碔八;伶六四一碔 O 碔追更;裙,
我真的是控制不住流眼泪,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他们不等我,我的理智和感情都不理解这种行为,脑子里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当时冒出的最强的念头就是在绵羊它们追上我之前我要
自杀,自己一头撞死也比变成那些东西更好。
我又尝试了一次想要站起来,我还扶着树,就听见有人冲了过来。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动作到底是怎样的,只知道那么一秒钟过去我就被扛到肩膀上了,跟一扇猪肉一样被抓着手脚挂在他肩上。
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就动了动手脚,那人马上抓得更紧了。
“别动!!”
金毛吼。
我马上不敢动了,在深夜的林子里只有那轮癫狂的月亮映照着树木灰黄的枝桠,我在他背上,满眼都是闪动的零碎月光,直接头晕目眩,被颠得想吐。
金毛跑得比马都快,我肚子又刚好被他顶在脑袋那,感觉颈椎都要被甩脱了,在他背上又不敢吐,怕被他直接扔了,只好咬着牙强忍,一刻不停地哄自己说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才没有直接
吐出来。
等到他终于减速给我放下的时候我根本站不起来了,扭头就是一个吐。全世界的晕的感觉这几天我算是体验了个遍,现在我看眼前的东西都还带晃,又怕他把我丢了,一遍干呕还一边抓着金
毛的衣服不让他走。
他没走,给我拍了拍背。我想他什么时候这么是人了,转头一看,拍我背的是一个带着羊角的羊头人。
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了我都忘了我给出的是什么反应,反正后来教授把羊头骨面具摘了对我说了好几遍我才逐渐理解现状,然后我就直接晕了,一秒钟都不想清醒地呆在这个世界上。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光线透过了我的眼皮,外面的天亮了很多,我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白桦树。
怎么还在这,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好讨厌。
我厌世的症状在我发现自己又能睁开眼睛了的那一瞬间达到了巅峰,好想无痛上吊,为什么我没分配到金毛的那条支线,感觉那条上吊绳好粗,死得一定彻彻底底,体验满分。
我在地上翻了个身,看见他们两个在不远的地方生了一摊火。火上架着简易的支架,上面整整齐齐放了好几个罐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冒着压缩饼干的味道。
有罐头吃?
我刚一动心,马上看见了罐头外的标签,像是我在地下掏的那种过期五六十年的日本罐头,估计是他们从我身上翻出来当作容器煮压缩饼干糊糊的,果然世界不会善待我,想死的心完全没有
衰退。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们俩就注意到我醒了,教授起身,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了一句“退烧了”。
“快煮好了。”
金毛在那里用小木棍搅拌糊糊,咕噜咕噜的热气冒出来,飘到我这里,我的肚子也跟着饿得揪在一起。
但我仍然太困了,根本没办法清醒太久。我以前熬夜多狠也就最多四点睡,现在直接四天没怎么睡,虽然稍微放松下来都觉得要融化到渗进地里。
教授估计看到我眼睛半睁不闭,和我说了一声“再睡一会吧”,我就马上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脸上盖着一件外套,我把外套掀开,外面天已经大亮,教授还坐在火堆旁,金毛在我旁边,也睡着了。
我看着他的脸,他怎么敢继续睡,命都快没了的时候还没睡够吗。
我一动金毛和教授都醒了,金毛看见是我坐起来,嘟囔了两句,把外套扯过去,裹在身上继续睡了。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坐在火堆旁,教授给我递来压缩饼干糊糊,上面还有一个可以折叠的金属勺子,感觉他们俩都是用这个吃的。
现在的情况也不太允许我挑,我接过来,吃了几口。
“我睡了多久?”
我在吞咽的间隙问教授。
“两个小时左右吧,”教授看了看表,“现在七点。”
好早,我暗自感叹。我一个南方人,也算是体验到了草原日出早这件事了。
我努力吃完了一小盒糊糊,胃里稍微感觉有了点东西。教授一直沉默地坐在我旁边,拨弄着火堆。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他,现在这样坐下,反而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我用勺子刮着罐头底下的一点汁水,发出了一点声响,教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就想说对不起,总感觉打扰到他了。
没想到他先开口了,“你现在感觉怎样?”他说,“晚上的时候你发烧了。”
我快被吓死了,发烧真的是身体太给我面子。“没事了,”我含糊说,“昨天晚上…谢谢你。”
“只是恰好,”教授说,“周和我说了你们遇到的一些事情。”
顺着这个话题我和他聊了几句,他很在意我说的一些细节。我想把之前塞在兜里的,从地下的那个地方找出来的笔记纸给他看,掏兜的时候发现早没有了,还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估计已经被
他们和过期罐头一起拿走了。
教授说他们已经看过了那些纸,“你在地下遇到的那个人就是梁,”他说,“他确实已经疯了,就在 B 市的那个精神病院,他说的话可信度应该不低。”
“那我们是不是回去问他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不是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了吗。”
教授摇头,“并没有,你所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地下工事,而是专门储存和研究实验录像的地方。”他解释,“他们定期运送实验录像,这样即便是工事出现问题,也能留存
一些研究成果。”
怪不得那里那么多电视。如果小日本这么谨慎,这些实验的危险性肯定特别大,不然不至于分篮子放鸡蛋。
之后教授和我大概说了一下他和我们走散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和我们走散之初,确实是被苏合袭击了。
苏合当时的力气特别大,和他缠斗了相当一会,他用外套把苏合缠上就准备先脱身,当时他在原地留下了一些记号想等我们过来再汇合。
“周说没看见有记号,”他叹了口气,“大约是被破坏了。”
那边他跑了半天都没有见到我们去找,估计大概是我们也遇到了事情。教授的风格不是那种单打独斗的,他仍然想先找到我们,但当晚在草原上休息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些事。
他当时想要找个安全些的地方休息,就找到了一片白桦林,准备在树上小憩片刻。然而刚刚暮色将至,他就听见树下有窸窣的响声。
他低头,当时天色还不算暗,他借着光,看见了一群爬行的人。
他们的动作很奇怪,看上去像是人,但极其地不协调,好像手脚关节难以移动一样,完全靠着肩胯扭动来带动着身体向前。这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大部分都穿着衣服,粗略一看,很多都是
蒙古袍。
那群人越来越近,教授在上面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人离得近了他就看得更清楚,最开始他以为这些人脑袋上都戴着羊头骨的那种面具,等到他们真的过来了,教授才发现他们的
头骨和手臂完全畸变了。
他们看似像人,但是头部骨骼完全是扭曲的,那是一个羊的脑袋。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完全变态发育。”
教授这个时候从包里掏出我之前撕下来的那些记录,摊开给我看。
“完全变态发育,指的是某些昆虫在幼虫阶段,在茧里完全融化成一滩液体,然后再从液体里发育出一个完全与幼虫阶段不同的成虫阶段。”
“在哈佛有人做过实验,将蛹切开观察是否能正常发育,最终得出它们是由某种激素控制的,也就是需要激素下达指令,昆虫的某些部分就会按照设定好的目标进行发育。”
“你找到的笔记里也有类似的内容,印证了我观察到的结果。”
教授打开笔记,指给我看其中的一副简略的图画。
那是一个箱子,是非常方正的长方形,很深,像棺材一样。
“日本人拿到的时候,那个黑洞已经稳定地扩大了,”教授说,“它联通着的另一个世界,里面就有莽古斯这样的生物跑了出来。”
“莽古斯数量应该不多,他们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通过研究,发现了一些秘密。”
“这个箱子就是他们印证实验的地方,”教授点点那个东西,“他们将人和羊一起融化,加入莽古斯脑中提取的控制激素,封闭,大约十余天之后,他们就培育出了类似莽古斯的生物。”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挑出人的大脑,因为人的大脑结构复杂,会影响实验结果,最终他们创造出的就是羊头人身的人造'莽古斯',也就是你在地下视频中见到的那种变形生物。”
想起那些视频我就觉得冷汗直冒,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带给我难以言明的恐惧感。
“不过这种生物和那种原生的怪物并不同,”教授继续说,“它们并没有那种强大的能力与智慧,也并不能如他们最初所想那样去作为军队的秘密武器。”
“但他们还在坚持不懈地进行研究,因为他们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个'答案',一个从古至今无人知晓的,可以改变世界的答案。”
“激素只是开关,有了激素的刺激,其他地方才会按照原先设定的程序发展。同样,莽古斯的激素也只是开启了这个异变的过程,真正的原因在于,我们的体内——”
“有设置好的,能够变成这种怪物的程序。”
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在听教授这么说的时候甚至有些发抖。
我们能够变成莽古斯?也就是说,异变是源于两方的共同影响,黑山的力量为其中之一,我们身体中、基因自带的遗传因素是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部分。
我看过一本和基因有关的书,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们的基因似乎并非是我们人类可以决定的,你的人体在为努力活下去,活得更好而着想,但你的基因操控着你永
远产生繁殖的欲望,将它遗传下去。
基因被某种力量赋予的方程式一样,它在你体内自私地操控者你的一切,它有自己的目的,这种目的甚至不被人的主观意识所控制。
然而直到现在,我们对基因仍然未能做到完全的解码,有些小视频说基因中的某些点位决定着人是否能够长生不老,我当时看就只当作一个笑话,但教授现在说的话又让我想起了那些东西。
既然能够决定是否长生不老,是否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那么是否也有一个隐藏在我们所有人基因中的编程,只需要特定的激素刺激,就能将我们变成真正的怪物?
这个想象太可怕了,我不愿意再过度揣测。教授看到我脸色不太好,从包里摸出了半条能量棒,掰了一块给我。
我接过来,放在嘴里嚼着。人们说永远不能背叛你的就是你的身体,但现在看来,你的身体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并非属于你。
有更难以揣测的力量将可怕的程序编写到了你的基因里,最吓人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们安静了一会,“那他们研究这个想干什么?”我说,“想要怪物军团?还是想要长生不老?”
“想要了解世界上一切未知的答案,”教授说,“野心膨胀的法西斯的通病。”
普通人说出这个词总会觉得有些奇怪,但教授说就觉得很自然,一点都不装逼。他总有一种说什么都是真理的气场,大概是知识分子的光环。
我其实多少有点猜到了他为什么之前戴着羊头骨,教授也顺着说了下去。他找了一个比较落单的人造莽古斯,把它勒死,然后把它的头割了下来。
和他猜想的一样,莽古斯辨认队友的方法就是靠那个脑袋。他顶着那个脑袋悄悄跟着那群人,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他就这样跟在后面大概跟了两天,脑袋渐渐开始腐烂,他就一点一点剔去脑袋上的肉,以测试真正影响对方判断的是什么。最后他在莽古斯的脑子里找到了一块像是结石一样的东西,只要身
上揣着它,这群人造的莽古斯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跟着莽古斯一直往前,莽古斯们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直向着林子深处走。他又跟了几天,最终,一个晚上,莽古斯们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片非常大的,人为痕迹很明显的林间空地,空地周围有一大圈异常粗重的树木,在树木上挂着破破烂烂的,经幡一样的东西。待教授靠近,他才发现那些都是公主幡的不同原件——挂
在树上的,画满了符号的人皮。
而在空地中间,有一个断裂了的石碑。
这个石碑特别特别的大,大约只到膝盖那么高,不仔细看会以为空地中间出现了一堵矮墙。石碑明显已经坏了许久,右边留存多些,左边几乎断到了底,裂口处有严重的风化痕迹,上面有一
些文字,几乎都模糊不清了。6 捌‘‘6
那群莽古斯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就停了下来,似乎在休息,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地去观察。
教授说他对内蒙古曾经的部落民族以及文字文化都略有了解,所以他趁着怪物休息的时候,凑过去看了看。
他在石碑上看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名字。
在这片草原上出现过许多民族,其先民追溯起来也有很多不同的起源故事。其中有非常具体的起源的民族不多,有一个自呼伦贝尔草原起源的古民族名为拓跋鲜卑,它曾经在历史上建立北魏,
后又融合汉化,最终消失。
而拓跋鲜卑的起源则有一个非常具体的地点,叫做“嘎仙洞”。
教授说嘎仙洞是一个非常大非常深的洞,后来我搜索过,的确如此。这个洞现在是一个旅游景点,但有一部分不让人继续深入,教授说在这个洞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
现今仍然无法全部探索。曾经有人尝试深入,发现里面有岔路,岔路之中还有人声,就被吓退了。
“可以说,拓跋鲜卑的先人从那个洞中得到了启示,也正是这个启示,让他们对嘎仙洞非常尊敬,还曾经多次前来祭拜。”
教授看到的那个名字就是“嘎仙洞”,这里的一切,与嘎仙洞有关。
“所以我有了一种猜想,”教授说,“蒙古族的公主幡与莽古斯,拓跋鲜卑从嘎仙洞中得到的启示,所有的东西其实都是一种。我们所提到的'公主',其实并非某个特定的人或者特定的身
份,它是一种生物,它通过操控所有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类。”
“这里可能是它褪下每一张人皮,更换身份的地方。也就是它的起源。它愚弄着草原上的所有人类给自己建立这样的祭坛,或许最早的那个洞,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现在我怀疑,它是一种长得和人类很像,但不是人类的物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它占据和人类类似,甚至更高的生态位。正常情况下它不应该存在于这里,但是黑山的波动与那个洞联通
了两界,它来了,以一种非常类似人类的思考方式影响着这个世界。”
“但本质上,创造出通灵文化,塑造出民族起源的它,只是和野兽差不多的生物罢了。”
我觉得后面的内容自己根本没有听懂多少,对于我来说,理解这些实在是有些太过复杂了。我隐约明白教授的中心思想,那就是所有的人类都被一个不是人类的东西愚弄了,但是我也真的很
好奇为什么,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问了我的问题,教授沉吟片刻,也没办法做出很好的回答。他说或许这个问题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简单很多,可能跟人要喝水吃饭一样,得到人类的崇拜与生命或许对它们来说就和进食一样
必要。这之间的联系很复杂,一时间也没办法想清楚。
后来那些莽古斯休息后就离开了,教授认为自己留在这里并不安全,也就跟着离开。莽古斯们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他跟到一半走失了,只能自己找出路。
我问他是不是刚好见到我们,他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其实日本人还做了其他的实验,”他说,“…有一些融合,非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教授在黑暗的树林里休息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非常耀眼的绿色灯光。
这个灯光像是路上的交通灯一样,是非常纯粹的鲜绿色。教授第一反应是避开,但很快他发现那个灯并非想要追他,反而是时而停歇时而闪动,似乎想让他跟着自己走。
教授还是很警惕的,这里出现意料之外的东西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预兆。然而等他看到了那个东西之后,他又马上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怪物,像蜈蚣一样有两边对称的几对足,而它的头上,是非常硕大的探照灯。
“他们应该是突发奇想,把灯和那些融化的液体丢在一起了。但应该几乎没能成功,这一个应该是最后留下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苏合说的话里面的那个“绿太阳”,在黑暗中看到这样强烈的绿光,我也会认为是个太阳。
教授说它的脑子应该在灯的后面,但不知道灯是如何和它相连的,又如何通过生物发电点亮灯的。
这个生物,显然有人活着的时候的意识,甚至于它似乎还认为自己是站在人类的这一边。
正是它带着教授来找到了我们,又是它通过强烈的光芒引来在附近游走的“绵羊”。等到真正的莽古斯出现,它就消失不见了,教授在它的帮助下才能顺势给我们解围。
变成怪物,留有神智,这听起来似乎比混沌中死亡更令人恐惧。
这个故事太长,我听完了之后感觉有些脱力。我找了个地方靠着,金毛也醒了,非常神采奕奕,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糟蹋。
金毛一上来也是先问我昨晚发烧的事情,对待他我就没有对教授那么好的脾气了,“全部是因为我救了你,”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救了你?”
“知道知道,”他很夸张地双手合十向我鞠躬,“谢谢宝贝。”
又这么叫,我看了教授一眼,他没什么反应,感觉是习惯了。
他和我们坐了一会,我问他到底是梦见什么美梦了不愿意醒来,他也有点困惑。“我就梦见特别普通的小的时候的事,”他说,“就很真实但是很普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法醒。”
我明显露出不信的表情,随后又一下子睁大了眼。“你想到什么了?”金毛问,“有什么头绪?”
“我靠,”我说,“你们背后有光。”
他们两个人都转过头去看。现在天还很亮,但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远处的林子里有一闪一闪的绿色光芒。
这就又遇上了?

###万民之宗
在树林里看见的绿色光芒其实并不算耀眼,现在天气不阴不晴,单纯的灯在日光下只是一个隐约的小点,让它变得明显的,是它在林子中不停闪烁,投射出来的时明时暗的阴影。
金毛和教授都回过头去看那个地方了。那盏绿色的灯不仅是在按一定节奏闪烁,而且还缓慢地左右移动,远远看去,像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有一盏红绿灯,在一条不存在的马路旁催促行人尽快
向前。
“这是那个绿太阳吗?”
我轻声问。
他们两个又看了一会,没有回答。绿灯不断闪烁,在某一秒之后,像是它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
“那里可能有东西。”
教授说。
虽然无人在意,但我也有类似的猜测。因为按照教授之前说的话,拥有神志并且能控制自己行为的绿太阳似乎是这个故事里诡异的正派形象,给人一种“长得吓人但人不坏”的感觉。它突兀
地出现,或许真的是想要引导我们近一步靠近真相。
我们马上收拾东西准备跟上去,金毛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怎么说话。他虽然醒来之后和我们都交流如常,但我就是感觉他似乎精神不太好。
在他装包的时候我顺口问了一嘴,“你不舒服吗?”我说。
“还好,”他很快回答,“可能是刚才落枕了?”
我没有再问,因为我不会正骨,问了也没什么用处。我们几个迅速把东西收拾好把火堆踩灭,背着包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现在的天气真的又冷了一些。我们三个人前后脚走,我走最中间,风从我们身边穿过去,给我前后都冻得透心凉。
天气冷下来之后,草木都开始散发一种冷冽的青绿色气息,大概是城市里的人最喜欢的那种味道。林子里的气味混杂着风刮得我鼻子疼,把领子竖起来才好些。
我们前进的速度不算慢,灯后来又闪了几遍,我们就向着那个方向埋头往前走。中途停下来休息过两次,大家的体能都有不同程度的消耗,我是站起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抖。
但是我对于最开始的猜测越来越确信无疑了:绿太阳是明显想让我们过去,每次闪烁的时候和我们都有一定距离,既要让我们向前,也并没能让我们轻易追上。
我们一直走到夜色降临,树木的形状变得模糊不清,绿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太阳,它每次缓慢地闪烁时,那种贯穿整片树木的耀目绿光给人一种特别错乱的感觉。
你明明知道太阳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但再它翠绿色的光芒将前面的树全部拉成纤细笔直的黑影时,你又会真的希望它是一个太阳。
人类对于光明的渴求是印在骨子里的。黑暗代表着野兽与未知的危险,所以即便是绿色的诡异光芒,也会让目击的人感到一丝难以言明的庆幸。
我又想起苏合说的一些话。他在“死”前提到的电视我见到了,照片我觉得或许也是电视国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图片,绿太阳我也见到了,按理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集齐,我却仍然无法推断
出他说的“骗了我”是什么意思。
以我的经历来说,目前为止出现的一切东西都只是想迅速地弄死我,即便是骗,目的指向也特别明确。而苏合那种情况却不是这样,他所说的“骗”总给我一种想要利用他做什么事情的感觉,
而不是单纯想要他死。
目前为止我能推测出在这片草原上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心思的只有我们的老朋友——那位草原上的公主了。
她反复出现,每一次都伴随着各种诡异事件,最后还能和多个民族的起源联系在一起。这样说来她绝不是什么单纯的鬼或者幽灵,甚至“她”也不是“她”,公主只是其中的一个身份,和熔
炉、坟场一样,它应该是一种更为强烈,更为严重的“现象”。
人或者鬼都有喜恶,但现象不是。它遵循一定规律运转,而并没有自身的意志,和之前说到的“法则”差不多。
而现在我换了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某个人或者东西被发现了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那么预测它接下来的动作就会变得容易得多。而一个复杂的现象或许是由几十条原因共同作用形成的,你即便是能摸清楚其中的几条,它总
体的行动模式还是深不可测。群′看后章
按照这样的理论解释,公主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且会造成非常可怖的结果的现象,黑山也是。甚至之前他们所说的撞翻公主幡引来的狼灾也是一种现象,只是因为各种巧合和附会,这个故
事才变成现在的这个模样。
我自己这样推测了一下,又觉得有些地方说不过去。既然是现象,如果一直哐哐杀人,那人们不仅不会崇拜它,供奉它,反而会因为极端的恐惧而逃离它。但现在明显这个地方还有人住,也
还有人继续着公主幡这种仪式,说明什么,说明这件事绝对是有好处的。
之前网上不是很多人说中国人的信仰都是有用才信,有用才拜,从大众来说确实如此。那么就是说还是有办法限制公主的行为,并且从它身上带来利好的?
不是这样的话,如果我是这附近的村民,我早就跑路了,去打工也比死这强啊。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留下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说守住祖先的土地啊之类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想的话,我不理解但尊重。之前拦着我的那群人感觉就会做出这种事来,不然我一个月前就
躺在家里玩手机了,还至于混成这个死样。
现在金毛和教授都在,我跟着他们俩也不需要多思考,只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脑子里才会想些有的没的。
我们大家都很累,在树林里谨慎地行进时也没怎么聊天。教授打头阵,注意力都在那个灯上,金毛在我后面,我有几次回头,看见他都皱着眉头。
“怎么了。”
我低声问了一句,他摇摇头。
“觉得有点眼熟。”
他说。
这个时候教授也回过头来了,金毛走上去,直接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我站在他们正后面听得蛮清楚,估计他也没想瞒着我,“我感觉这里的东西我见过,”金毛说,“但是应该不是迷路,我做了记号。”
“我没有印象。”教授说。
他们又低声密谋了几句,我还在那里侧耳倾听,金毛就转回过来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吧。”他说。
我很怕是迷路,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又不是。他们叫走,那应该是目前没有其他的办法,也只能往前走了。
我们又向前行进了一段,灯光没有再闪烁,教授叫停了,说现在时间太晚,再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不急在一时。
我们就地把东西给拿出来,生上火,随便对付了两口东西,期间小聊了几句。
教授和金毛讨论了接下来的一些计划,他们仍然认为绿太阳所指引的地方就是地下工事的所在。“人在突逢变故之前,他们的执念会带来非常大的力量,”教授说,“就像一些惨死的人会化
作鬼的传说一样,我认为,在它死亡之前一定有执念是和实验所在地相关的,它引我们过去也是想达成自己的一些目的。”
“是的话就好了,”金毛说,“马毛渐渐没有感应了,感觉是快散了。”
教授点点头,现在的处境确实不好,如果没有马毛,或者是没有绿太阳,我们在这片草原上简直是无头苍蝇,这么大的地方,开挖掘机过来都找不到。
金毛今晚没有煮压缩饼干,我们就一人分了一块。我拿着压缩饼干嚼,觉得自己的嘴简直干得一吹气就可以喷出云雾状的饼干渣。
“有水吗。”
我问金毛,他把杯子给我,我喝了一口。
感觉好点了,我就开始提出我的一个想问了很久的问题,“老陈,我想问一下,”我说,“我们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地下工事里面是有一个不受控制的洞了,你们现在找到了,能把它封起来还
是怎么样吗?”
这个我一直想问,在我看来走到这一步已经差不多了,如果是以研究为目的的话,再派些人进来难道不是更有把握?他们现在这种决绝的程度,想要的东西绝不是让人类科技迈进一大步。
我之前和他们不算熟悉,没好问出口,现在说了,觉得我这个问题也不是特别无聊,结果我问出来之后两个人都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我第一反应是完了背后又有鬼,吓得人一机灵。
“我背后不会有什么东西吧,”我说,“你们别吓我。”
教授先反应过来摇摇头,“没有,”他说,“也不是为了把它封起来。”
“我之前说过,我们是为了得到我们每个人都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教授望着我,“如果进去能得到答案的话,我会进去。”
妈的,这人纯疯子啊,我想。
我甚至怀疑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这个洞是扩大了的,这样人才能进去。而他们的目的就是寻找一扇能让他们通往那边的“门”,一个能较为安全稳定地进入的入口。
进入一个连接着诡异世界的洞,去用生命回答一个问题?他们找的不是为国争光的机会,而是一个极其个人主义的答案。
我真的无法理解,我每次聊到这里的时候都想问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但是我知道它确实特别重要。以己度人地想想,如果现在告诉我我爸妈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但凡能告诉我在哪,
叫我滚钉板我也会去。
在这个间隙中我短暂地想了一下万一这俩人给我扔下了我要怎么办。但预设这样糟糕的结果还是不符合我这种乐观主义的思想的,所以我估计会比他们先跳。反正都是一个死,我要在死之前
展现出我今生为数不多的勇气。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不说话了,金毛望着我,突然说了一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他没头没脑地说。
我叫金毛一直都是叫他“喂”,我知道他叫周子末,但是这个和现在有任何关系吗?
“你不会被附身了吧,”我说,“忘了自己叫什么?”
“不是,你都叫老陈老陈了,就不能叫我名字吗?”
他说。
我疑惑了一会,才意识到他们刚刚看着我是因为我叫了教授“老陈”。气氛有点尴尬但是我能把握住,“对不起。”我诚恳道歉。
“你和周差不多大,”教授说,“和他一样喊我吧。”
“我叫周子末,”金毛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转模作样伸出手来和我重新握手,有点盛情难却的感觉。我和他握了握,这一刻林子里氛围很轻松,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好像真的接纳我了。
虽然说我一个人惯了怎么样都没关系,但在这次简单的握手之后,我觉得我不需要再问“你们离开草原后还会联系我吗”这样的问题了。
我感觉我们好像变成了朋友。
我的心情是不错的,反应过来之后有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刚好嘴巴里还是很干,我想再喝一口水掩盖一下。
我摸了一下,没有摸到水杯。“水杯呢。”我望向周子末。
“刚给你了啊,”他说,“你刚不是喝了吗。”
我伸手再摸了一圈后面,什么都没有,就转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疑惑好像什么东西遮住了我的视线,等我看清了才直接尖叫着往后退去。
老陈一把抄住了我,把我往后拉,我满头冷汗,吓得心脏差点直接蹦出来。
我背后,贴着一个羊头人。
我真的可以说我这辈子的阴影估计就是有东西藏在我身后了。他们俩反应都特快,周子末直接就拿着火把往那个东西那里扔了过去。
火把刷的一下照亮了它的脸,掉在了落叶和草堆里。
说是贴,其实那个羊头人离我大概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金毛扔了火把过去我才看清那其实是个石像。
石像是站立着的,大约一人高,很明显长着羊的脑袋,头向前倾。脑袋顶上有两只硕大的羊角。一看上去整体的感觉就是特别粗放,像是书里说的那种远古先民做的雕像。
老陈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躲在他背后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看。那边周子末已经走上前去,又拿了一个火把,借着火光把石像从上到下扫了一边。
这个石像很奇怪。
它是一个羊站立着的形状,这种形状应该本来就不多见,乃至于第一次见到我就误以为它是长着人身体的羊,就像那些神话故事里的动物神仙一样。但在我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它就是一头羊,
一头用后腿站立着保持平衡的羊。
为什么在这个羊的雕塑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背后?更古怪的是,这种站立的羊在我为数不多的阅历里从未见过,这是什么奇怪的崇拜方式吗?
周子末在那里把羊看了又看,似乎没什么收获,对老陈摇了摇头。老陈也走过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在羊头上摸索了几下。
“这个东西之前是在水里的。”他说。
我顺着他摸的地方看,那里确实有一些特别浅的花纹,应该是水流磨损许久,现在才看起来不清晰了。
这里哪里有水?难不成是之前他们说的,有狗鱼的那种野泡子?
周子末推了一下石像,石像完全一动不动,大概是挺重的。他们两个还围着石像绕来绕去,我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老陈,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半蹲下来仔细观察,我也顺带着瞧多
了几眼。
这头羊的体态真的给我一种特别不对劲的感觉,就是觉得很别扭,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别扭。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不动声色地离它远点。
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突然之间,我感觉到了什么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后脚跟。
动作很轻,我当时本能地就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滚到我后脚跟的是那个周子末递给我的保温杯。
我立马跳回到了老陈那边,他用眼神询问我怎么了,我指那个杯子给他看。
他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杯子,你刚刚放在哪了?”
“就放在我右手边。”我回答。
周子末也过来看,老陈弯腰把杯子捡了起来,看了看。
“这个地方在动,”他说,“地面在移动。”
周子末也点点头,虽然这件事很难以想象,但是我们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夸张,所以这件事也变得没那么恐怖了。地面移动而已,在我们的冒险故事中都排不上前十。
还有很多事情我们完全想不通缘由,只是感觉这个石像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他们讨论了一下,说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最终只能把营地移远一点正常休息,顺带观察着它的动向。
天色仍然非常黑,很快就轮到我睡觉,我每天都累得像头死猪,把衣服一裹,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我在来这里之前其实经常做梦,特别是如果没吃药的话,整晚光怪陆离的梦会让我的精神加倍疲惫。在草原上我一觉到天亮,倒是瞬间摆脱了一切药物带来的烦恼,大概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
福祸相依吧。
这一次我照旧睡得很沉,最近几次睡眠其实时间都不长,但恢复精力的效果比我以前睡足十个小时都强。我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在影响我们的状态?我看老陈和周子末也是精力充
沛,或许这是靠近黑山的 buff。
我在睡觉的时候脑子里还转着这样的事情,醒也没有醒完全,睁开眼反应了一会,才让所有的想法接续上前面的内容。
天仍然黑着,周子末背对着我,躺在我身前。
“几点了。”我问他。
他嗯了一声,声音很沉很闷,像是感冒了。
我又问了一遍,他就不说话了。
我等了一会,感觉他是不是又睡着了,又问了他一句“是不是该起来了?”他还是嗯了一声,从鼻子里哼出来一样。
随着我大脑慢慢清醒,我的眉头就这样一点点皱了起来。
好像不太对劲。来追更
我拍了周子末的背一下,手放上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那明显不是人类的触感。
那个东西的后背没有任何缓冲,是硬的,非常非常硬,跟石头一样。
我触电一样把手缩回来,人马上向后弹了出去。背后有人问“怎么了?”我抬头,看见现在过来的才他妈的是周子末。
“那个是石像!”
我指着穿着周子末衣服的那个东西喊,他上去就把那个东西踹了一脚,石像滚了半圈,他把自己的外套抽了出来。
“这破东西,”他拍了拍外套,“还会自己跑?”
不仅会跑,还会发出声音,我麻木地想。
我真的服了,不是为这每一次睡醒都出点状况的傻逼地方,是为了我自己,我竟然在周子末来了的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东西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毕竟它还没有舔我的脸,那说明一切还都是有
周旋的余地的。
这个石像一看就不是之前的那个,感觉磨损的程度不太一样,也比之前那个小一些。
我睡的时间可能相当短,所以天色一点亮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老陈说去其他地方先看看,”周子末说,“怎么感觉这个石像总是围着你?”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运气好吧。”我说。
他蹲在石像旁边看着我,笑了一笑,“乐观积极,很不错。”
我才不想要人夸我,我没接话,找了个不远不近地方坐下,问了一句老陈去哪了。
“老陈去周围转转,”周子末说,“他说羊的石像应该不止一个,多找到几座,或许能发现一些规律。”
我应了一句,觉得还是很困,就和周子末说我要再睡一会。周子末说行,我怕又有什么石像靠近我,还是往他身边靠了靠。
这次没那么快睡着了,我翻了几个身,觉得还是有点冷,又没那么困了,半天还没睡着。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种特别奇怪的声音。
可能人睡觉前的这段时间反而大脑比较活跃,我之前一般都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声响,风吹过树叶声音已经够大了,但现在躺下,全身心集中在听力上,反而注意到了这样的声音。
咕噜咕噜的,好像那种饿了的时候肠道发出的肠鸣音,不是很响亮,但有一定的节奏。我闭着眼听了一会,开始还以为是误会,但这个声音距离我很近,并不像是误听,这个声音应该是真实
存在的。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坐了起来,周子末看我起身还觉得有些奇怪,我和他说了听到的声音的事,他摇头说根本没听见。
“你本来就比我们敏感,”他说,“有可能这个声音很小,我听不出来。能听得出是从哪传来的吗?”
我又闭上眼听了一下,声音大致在我前面的地方,极有可能是那个石像里传来的。
我的汗毛一下子数了起来,无机质的东西发出这种有生命的声音大不对劲。我用用手肘怼了周子末一下,向他指了指石像,示意他过去看看。
周子末凑上去听,还是一无所获。
但在我听来那个声音越来越明显,甚至从咕噜咕噜里还夹杂了一些在液体里晃动的声响,源头也越来越清晰,很明确就是从那个石像深处传来的。
周子末还在那里查看,我一把把他往后拽。这个石像的问题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它下方像有一口沸腾的小锅,正在冒着气泡。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如果有没有见过沸水的人第一次见到沸腾的水,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会不会以为水通过加热就会活过来?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石像传出的这种声音像是它正在一点一点活过来。
我们就像根本没有见过沸水的人一样,根本无法意识到对于它来说,“活着”的形态是怎样的。
现在四周还是一片漆黑,那种不可忽视的响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乃至于在几分钟后周子末也开始听见了。他皱着眉,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们都在等待这座石像身上发生些什么,很快,石像也回应了我们的期待。
“咔”的一声轻响,它裂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涌出一阵粘稠而腥臭的液体,随着液体涌出的,还有一些尖细的,白色的树枝,在光源下泛着让人恶心的惨白。
等到它开始活动,我才发现那不是树枝,那是一些腿,一把腿,大概有二三十根那么多。
那些腿有些抽动了几下,有些完全没有移动。又一股血污涌出,几条腿往外挤了一些,最长的那条我已经看见有三个关节拐点了。
这是一次分娩,我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石雕的样子如此眼熟了,它看上去像我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刚被人从母羊身体里拽出来的小羊,双腿紧贴,眼睛紧闭,虽然已经有了骨头,但整体软
得像死了一样。
这个石雕,像是被分娩出来的羊,而这头羊,又分娩出了它腹部里多足的那些怪物。这里的一切都乱套了,没有生命的物体创造生命,有生命的物体被剥夺灵魂,这里的一切都乱套了。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周子末,现在我们或许应该快跑了。但周子末若有所思,仍然盯着那个石雕。
“这是万民之宗。”
他突然说。
“什么意思。”
我问的时候就已经准备转身逃跑,要是他被什么鬼东西附身了的话,我真的会死得很惨。
“这边的一个传说,”周子末说,“草原部落有很多信奉长生天,以长生天作为最高的天神,其中有一些民族会称自己为'天降的后代',说自己的存在是长生天赋予的,据说就是因为他们
相信自己的祖先是来自于一块从天而降,落在草原上的石头。”
“这块石头被他们称为'万民之宗',意味着他们认为,所有民族的生命,从源自于这样的一块石头。”

###一、二、三、四
我发现人类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就是在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的时候,通过非常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将其转化为某种需要尊崇的信仰。
放到现在我见到石头孵出羊来,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恶心,震惊,震惊混杂着恶心。但远古的先民似乎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因为见到过的东西太少了,所以认为石头孵出生命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那个石头在孵出来东西之前还好,现在它也没有什么气味,但就给我带来一种强烈的、想吐的感觉。我在周子末后面又看了一眼,那些苍白纤细的腿似乎在融
化,地上一滩黑水。
在我眼神扫过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其中的某根有了反应,在我看来就是那一束腿忽地抽搐了一下,又无力地散开。
眩晕感瞬间袭来,我哇的一下就吐了。
周子末似乎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感觉,我吐完在那里喘粗气,周子末反倒走上去看,那些腿似乎是死了的,他伸手直接去拽,一根细细的,营养不良的骨头炖烂了似的直接被他扯了下来。
那根腿的下部关节,连接着三四根小而长的骨头。像是鸡爪一样张开,但每节骨头末端都是一个蹄子的形状,蹄子路是一些柔软的白色东西,肉刺一样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是什么。
我大吐特吐,抬起头来的时候周子末已经把那根腿扔开,它们全部都在迅速地腐烂,渐渐的变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皮肉。
我头晕脑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精神污染”。它似乎比我之前见到的东西都要弱小一些,当我没有直视它的时候一切都还好,但当我见到它分娩出的东西的时候,我的精神瞬间
感觉被这种东西攻击了。即便是轻轻地瞥见一眼,都是一种非常直接的伤害。
“万民之宗,万民之宗…”
周子末轻轻地拍了拍羊的脑袋,现在羊头有一种很明显的咚咚声,里面似乎空了。
然后,我就看见他去包里拿了一根棍子。
棍子有一头似乎是可以打开的,另外那边非常尖锐,感觉可以戳死点什么。他把那根棍子插进裂缝里,一用力就把石像撬开了。
刚听到“喀啦”一声我就觉得不妙,在他撬开那个东西的瞬间,整个林间空地爆发出了巨大的力场,我像是被什么爆炸的余波扫到,视野一下子就被影响得黑中发白,白里透黑,不扶着树都
没办法站住脚。
“不行!不行!”我在那里对着周子末大概在的地方大喊,“那个不能打开!!不能打开!!”
“你背过去别看。”
周子末完全不顾我的死活,我踉踉跄跄爬着到了树背面,想睁开眼睛看一下脚底有没有东西,结果看到白桦树上的那些眼睛全他妈的在眨,还是不同频率不同速度的。
我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随便找了个位置抱头坐下,等待着那股劲儿过去。周子末那边每一次撬动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在我头骨内侧刮擦,那种只要听到就觉得极其酸涩的声音让我脑袋里的每一
根神经都开始发疼。期间我又吐了一次,幸亏他结束得比较快,不然还不知道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大约十几分钟过去,周子末喊了一声你过来看看。我再睁开眼睛,眼前树上的眼睛已经不再眨动了,我就知道这次算是混了过去。
我强撑着走过去看,周子末站在碎成一块块的石像前,地上一大摊黑绿色的粘液,我只扫到一眼,嘴里就泛起了酸味。
“刚刚老陈说它泡在水里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他扒拉着那些碎片指给我看,“再加上这个姿势…这头羊也不是石像。”
“它也是被生出来的。”
他棍子指着的地方的形状非常眼熟。羊蝎子火锅可能很多人都吃过,但我可以保证大家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嵌在石头里的羊蝎子。
那是一整条清晰、完整的嵴椎。
“真的是疯了…”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泡在羊水里的巨大石像,里面孕育着怪异的多腿怪物,到底是什么把它生出来的,它即将要生出来的又是什么?
它在这样的一具无机质结构中孕育出了俄罗斯套娃般的生命体,它们环环相扣,互相孵化孕育,新生之前即是死亡,死亡过后仍未新生,一切并非为了繁衍,而是一片毫无意义的混乱。
我突然记起我看过的一个小视频,视频里说女性还是婴儿的时候体内就已经有卵子了,如果以后她生了孩子,变成孩子的那个卵子、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三者就曾经在一个躯体内共存过。
这个事情有点古怪的震撼和浪漫,但把人换做石羊,这件事就只剩下诡异了。
我站在周子末面前,看他弄这个那个,“你怎么知道这个传说的,”不是这里不能联网我真的怀疑他们上网查了,“这个故事听起来也太小众了。”
“还好吧?”周子末说,“其实这样的传闻还挺多的。”
周子末说草原人民在很长的一段历史里都是以部族聚居的形式生活的,信仰有些杂,大部分都来自于自然,其中“长生天”属于信仰范围最广的一支。但因为部族不同,对于“天”的信仰也
有很多不一样的名称,总的来说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既然他们认为天是永恒的至高神,那么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经常会被赋予一些特别的含义。
草原地势平整,视野开阔,天上的流星,地上的石头看得都比较清楚,所以比较容易捡到陨石。这些陨石往往会被有这种信仰的部落当作收藏,甚至有一些特别大块的,还会被部落当作神供
奉起来。
“到这还挺正常的,”周子末说,“但是很快就没那么正常了。”
在内蒙有历史记录的那些年份里,曾经有过几次古怪的记载。
一次是大概在宋朝左右,有一本野史随笔记载了一件怪事,说到宋朝使节前往当时的辽城,恰好那边附近一个边陲小地上报藏有一块陨铁。该陨铁生了一副美人形,眉目皆栩栩如生,似天女
下凡,且估计有千斤之重,是极少见的大小。当地说是宝物,所以想要献给宋朝。
使节随着当地人前往观看,只见这块陨铁被牛羊皮紧紧捆扎,只隐约露出一点人形,像是坐着抬高双手舞动的模样。
等到牛羊皮全部揭开,使节才连连惊叹。此石不仅是像,简直如同雕塑一般,眉目只是几道线条,但确实传神,且皮肤异常光滑细腻,如玉般光洁,触之生温。
使节想要将此物带回去,已经打包好走到回程的路上了,走了几天,又突然出现了异样。
使节睡在驿站床榻上的时候,半醒半寐之间,只见到窗口影影绰绰飘来一位美人,身姿窈窕,跪坐在窗前左右舞动双臂,似是在翩翩起舞。陆捌铃柒酒陆酒整李本篇
使节只觉得是之前看了陨铁后发的梦境,没有在乎,沉沉睡去。而清晨醒来推开窗子,窗台上赫然两个膝盖的印子,昨夜确实有什么东西跪在此处起舞。
再向上看,使节心上一惊——他发现窗纸上,大约是起舞美人眼睛的位置,也破了一个小洞。
这东西在起舞的同时,正透过窗纸盯着他。
使节吓了一身冷汗,不再敢把陨铁带走,又不能随意丢弃,只好想办法编造了个陨铁夜半化作飞仙离去的故事,又同亲信把那块东西埋入地下才最终作罢。这个故事甚至在另一些书中有所对
照,可信度应该不低。
第二个故事是解放后的,有牧民家里收藏了一块陨石,他说石头上有甲骨文,一直很用心地收藏着,想要捐献给国家。
当时有人来内蒙考察的时候他献上了这块陨石给专家鉴定,专家看到之后说这个是假的,因为陨石上根本没有字,对方大概是有某种精神疾病,出现了幻视。
不过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专家还是给了一些钱收走了这块陨石,算是奖励他为国家做出贡献。
“我见过那块陨石板的图片,”周子末说,“有一个平面打磨得很光滑,其他的几个面还是比较像陨石。”
“那个牧民说上面有字,他照着看见的字画了下来,也没人能认出是什么。”周子末说,“但是确实有些地方有字,这人后来被拉去检查,发现他眼皮里面纹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字,反正挺离
谱。”
妈的,外星人?
我其实小的时候看过那种科幻世界,里面每隔两期就会问一遍是不是真的有外星人。我对于这件事是不太相信也没有不信的。宇宙这么大,外星人不太可能完全不存在,但既然宇宙这么大了,
我也不觉得我们能这么容易遇到外星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石像是外星来的,”我说,“是外星人。”
“可能是外星来的,但一定是人吗?”周子末说,“你先入为主了。”
那就是外星羊?刚才听故事我还吓了一跳,现在完全不觉得吓人了,人类一思考,那种本能的恐惧就会消退。更何况外星人给我一种走进科学的感觉,就感觉骗人的成分居多。
或许是看到我满不在乎,周子末又补了一句。
“这里的磁场混乱,电信号无法传播出去,其实怀疑这里有能影响磁场的东西一点也不奇怪,”他说,“并且我们最开始也有过一种怀疑。”
“公主被称为草原上的流星,或许也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部落首领的女儿…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随着流星降临的生命。”
“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把她当作人了而已。”
外星生命改头换面混进人类当中的故事常有,美国阴谋论里的蜥蜴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我之前也刷到过一种伪人视频,那种类似人,又不是人的东西,确实可以激发出人类的恐惧。
我早已确信公主并非人类,甚至没有类似的原型。说是地外生命也好,还是什么神啊鬼啊也罢,最根本的问题不是我们需要确定她是什么,而是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我们又怎么避免被她弄
死,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周子末还在那里研究,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直接心跳空了半拍,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半晌才缓过来。那个人在这个时候绕到了我侧面,我看见了,是老陈。
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我们距离火堆有一段距离,我站在火光的范围内,他大概是看见我被吓到了,对我说了声对不起。
是的,我们还是这样说,如果我刚才被吓到心脏骤停迅速死掉,对不起有什么用?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神出鬼没??
“周,”他又轻轻拍了我肩膀两下,头已经转向了周子末那边,“过来了。”
周子末“啊?”了一声,看向我这边。“干什么?”他说。
“过来,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老陈说。
周子末还有些疑惑,他的表情很明显不知道老陈在说什么,把我也搞得有点懵了。“他说要去一个地方,”我说,“过来啊。”
刚说出口周子末的眼神刷的就变了。
“谁说?”
他问。
在他说出口的同时,我注意到了某件刚才一直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们站在火堆的侧面,我和周子末都有一条被火光拉长了的影子,老陈也有,他的影子比我们稍微更高大、细长,像波浪一样,在无风的枯叶间夸张地抖动肩膀与手臂,仿佛在进行某种古怪
的舞蹈。
但是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尖叫着想要甩开他的手,他似乎有些出乎意料,被我推得向后退了半步。这个时候他的脸仍然是朝向周子末的方向的,而直到现在,在微弱跳动的火光下我才刚刚看清楚他用什么对着我。
他背面是一张羊脸,黑色的羊。
刚刚太黑,我根本没有看清,我一直以为那片黑色是后脑勺,直到那张羊脸朝我的方向睁开眼睛。
他不是老陈,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只是在学老陈说话的声音而已。
“要去一个地方。”
羊对我说。
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向了周子末,快要跑到他那里的时候还差点摔了,被他提着领子直接往前拖了一段。“那个影子!”他一边催着我跑一边喊,“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你小心!”我上气不接下气,“他变成了老陈的样子!”
周子末“啊”了一声,我以为他是听见了,结果他下一秒就大喊“你小心!!”
我听见,回头看他,不到半秒立马右腿踏空,整个人几乎是咻的一下就向下流畅地陷落。
我脑袋一片空白地呼呼往下掉,手臂和大腿刮擦着凌乱伸出的树根和石头。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我的屁股就一阵剧痛,感觉骨头都要被怼碎,疼得我眼前一阵阵地闪光。
我好像掉进洞里了。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还没等我感慨一下又快要死了,上方土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黑暗中似乎有一辆卡车直接把我给创了,我直接被撞翻在地,脑袋还磕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耳
朵一疼,开始嗡嗡响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卡车说,“我拉你起来。”
你跳下来之前要不要先说一声?
我真的很多脏话憋在胸口想要喷涌而出,但更憋屈的是我的身家性命仍旧寄托在这辆卡车身上,我还要他把我拉起来。
周子末一拽我胳膊,我就惨叫一声,感觉好像摔脱臼了。
我满头大汗,刚想叫他说我们缓一缓,周子末真的是个畜生,他拉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就摸到了我的肩膀的位置。
“三。”
我发誓他真的只说了一个字,咔嚓伴随着我的惨叫,胳膊接上了。
“你直接掐死我吧,”我用我最后的力气说,“剩下的路靠你自己了。”
“死不了,”周子末还有点要笑的感觉,他拖着我的嘎吱窝把我拽起来,搞得我哭也哭不出来了,“别离我太远,我看看这是哪。”
他随身是有小挎包的,在那里鼓捣了一会,不知道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来,刷的一下点燃了。
我立马知道自己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疼了。
因为这里的地面离顶端至少有三米的距离,我们掉下来的地方是一个破损的洞口,整个地方呈现出弧顶的形状,有明显人工修筑的痕迹。
这个地方用来做什么简直不言而明,在我们的正前方,有一个大约十几厘米高的水泥台子,上面放着一具黑乎乎的棺椁。
我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看过的小说,无论我的想象有多么天马行空,我都没办法猜到终于有一天,我会对着一具棺椁,思考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如果我大学毕业了我还会这样吗?我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我好想回去读书啊。
地下非常安静,周子末手上的光来自一个小棍子似的东西,亮,但是也没有亮到灯火通明的程度。他明显对现状接受良好,绕着棺材转了几圈,还敲了敲盖子。
我真的很怕里面的东西突然被他弄醒了,突然掀开盖子跳起来弄死我之类的。我知道只要里面有活物,我肯定是第一个死的,或许这就是既定命运的一部分。
在我混乱的思绪和死寂的地下,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有东西在说话,他在说不知道哪国的语言,说一下顿一下,我感觉是在数数。
这里没有一点其他声响,我和周子末都能非常清晰地听见这个声音。黑暗之中,有人在某个角落里,轻声地数着。
一共四个音,数完了就重头再来一遍,这样慢腾腾地,反复了几次。
周子末招招手让我过去,我不过去,他反而走到了我这边,和我贴在一起。我用手肘怼了一下,他嘘我一声,“数一二三四呢。”他轻声说。
他的每个停顿都非常僵硬而刻意,听到第二遍我就发现了那好像是信号接收不良的对讲机的声音,沙哑跳脱得很,一顿一顿的,源头似乎是棺材附近。
对讲机的电波声时有事无,我已经听出这是一段录音,只是觉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谁,又在做些什么,只是在那里纯数数,就创造出了一种莫名阴湿诡异的氛围。
周子末拉着我贴近墙壁,熄灭了手中的灯。
“一、二、三、四。”
对讲机里仍然传出的是这段内容。
“一、二、三、四。”
“五。”
在五出现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但我们面前的黑暗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传出来。
“一、二、三、四、五。”
“六。”
每次多出来的数字都格外清晰,在它宣读了“六”之后,我更用心地去听,整个地下仍旧没有任何声响。
“一、二、三、四、五、六。”
“来了。”
周子末说。
“七。”
我必须紧紧攥住周子末的手才没能尖叫出来。当他数到七的时候,一股异常鲜明的感受立马充斥了我的感官。
我可以非常明显地感受到,这个房间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站在棺材上,身材非常细长,嵴背高高的几乎顶到建筑的顶端。虽然我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脸,但我百分之八十能确定这就是刚才变成老陈的样子的那个东西。
周子末把我紧紧地按在墙上,他挡在我的前面。他似乎也不太确定面前的这个东西是否有威胁,所以他没有主动出手,也没有移动。
在这样的对峙当中,是对方先发出了声响。
它晃着脑袋,张开嘴,从那张明显不是人类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子末在那一瞬间就冲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棺材板突然也直接掀飞了。里面跳出来一个人影,周子末和那个人一起,竟然按住了棺材上的那个东西。
“快!!过来帮一把!!”
周子末在那里大喊,这个东西的力气非常非常的大,它一直在不停挣扎,踹得地面和棺材都砰砰乱响,似乎还踢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闷哼了一下,应该是个人类。
我踉跄着跑上去,根本不知道要帮些什么东西。周子末他们整个人都压在那个东西上面试图控制住它,乌漆嘛黑的我都不知道按哪里。他们两个人配合倒十分默契,我手忙脚乱又什么都没干,
直接被挤到了一边去,我更加确定棺材里跳出来的那个人是老陈了。
这场混乱持续了也就一分多钟,我被推到一边后的几秒内,我就听见了一声特别特别干脆利落的骨头喀啦声,随后,那个东西没有再动了。
“妈的,装神弄鬼。”
周子末说着,重新打开了那个棍子一样的灯。
我看清楚了,我前面站着的那个确实是老陈,他对我点了点头。下面躺着的东西我即便看清楚了也完全不能理解,像是什么邪典电影里走出来的怪物。
那是一具瘦高的尸体,身体上挂着一些褴褛布料。大致看上去像个人,但没有任何人可以把眼神真正地从它最大的特征上移开。
这个人,长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确切无比的,羊的脑袋。
这个脑袋完全不是什么牵强附会,它看起来就完全是一个瘦高的人,头的地方换成了一个羊头。它的嘴明显向外凸出,头骨扁而长,头的两侧有骨质的弯角,整个脑袋覆盖着的全是黑色的、
短粗的毛发。
刚才老陈他们把这个东西的脖子拧断了,它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露出来的脖子比正常人长一倍,羊的脑袋沉沉地向后坠着,嘴巴半张,露出一条人的舌头来。
“这是公主的祭司,”老陈说,“不知道在这里繁衍了几代了。”
我没听明白,周子末却表现得毫无意外。“我们把那个石像拆开了,”他说,“里面确实有东西孵出来。”
老陈嗯了一声,半蹲下去去拔开那个羊头人的眼皮看。我这才发现在光线下它的毛色非常怪异,不像是什么绒毛羊毛的反光,反而更像是头发。
不对,那个粗细,好像就是头发。
这个黑山羊头之所以看起来像动物,因为它满脸不分前后,长得都是头发。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更恶心了,离尸体远了一步。“那这是什么东西?”我问,“这是人吗…还是什么怪物…?”
“是选育出来的,无限贴近曾经出现在此地的,某种远古生物最真实相貌的东西。”
老陈说。
“他们把这个当作神的使者,当作祭司,让它们生活在我们之间…”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切草原上灾祸的开端。”

###正常与异常
在那具尸体面前,老陈给我简单地讲了一下他的推测。
羊石雕出现之后老陈就觉得这里面应该有问题,在他凝视石雕的眼睛的时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产生了一种这个石雕是活着的强烈预感。
人有的时候也会产生这样类似于觉得总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的感觉,细看却发现是一些完全无关的东西,只是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像人脸或者是眼睛。这说明人类对于可能有生命的东西是非
常敏感的,潜意识里就认为这些像人的事物会带来一定的威胁。
老陈在注视那个石雕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它里面似乎有生命,但当时老陈的猜测是有什么被塞在里面做成了这个石雕,谁能想到是石雕里面能孵出东西来。
之后他跟周子末说要去周围看看,找找线索。如果雕像有任何变化,或者是有任何东西来找我们的话,可以通过他在树上做的标记去先跟他会合。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在我埋头不分方向的乱跑的时候,周子末其实在后面一直关注着老陈留下来的标记。应该也是他引导我跑向这的。他在我后面,我隐约记得他喊的时候好像往前指了一下,
我潜意识就顺着那个方向跑过去了。
但我踩到空的地方掉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问题,无论是不是,这个点我会记住的。
接下来老陈在林子里面逛了几圈,发现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我是从另外一边进来的,”老陈说,“那边有楼梯。”
老陈在经过树林里某个毫不起眼的位置时,踩到了另外一个真正入口的铁门。
这个门做的是内陷款式,距离地平面应该有差不多 30 厘米,平时应该在关上门之后还需要用土来填埋遮掩。但在老陈发现的时候,它就这样大剌剌地暴露在外,只要稍微仔细看一眼,就
可以望见枯叶的缝隙中露出的斑驳锈迹。
铁门上的锁被破坏了,老陈拽开门,丢了几个石子,凭借声音可以听出下面还挺大的,也有风互相流通,应该不是封闭空间。
并且,最重要的,让他决定下去的
“地上有门开过的痕迹,很新,”老陈说,“应该近期是有人出入过。”
我理解他的意思,有实体的东西在这片林子里属实不多,也不大可能是牛啊马啊去开的这扇门。最大的可能性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是是他们之前来这里的那些队伍,下去查看还是有必
要的。
但也有可能不是,不是的话会是什么?这个问题就难说了。
在这里,我不得不再感叹一下他们艺高人胆大。这种黑洞洞的地下入口,有人拿枪顶着我的脑门逼我进去的话,我会让他直接枪毙我,至少我上天堂登记时知道自己死于什么。
老陈下来之后扫了一眼,就印证了他的猜想:这边应该是日本人存放另外的调查物件的地方。
之前说过,在这片草原之下有日本人挖的许多工事,有大有小,有些四通八达,可以驻扎部队,而有些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是为了保存一些特殊的东西而挖的。既可以用来保存调查物件,
避免被人一锅端,感觉也是为了把人和这些东西相隔开,保护参与者的生命。
我之前看到的那些监控电视就非常的邪性,感觉随时都会闹鬼。但凡脑子清楚一点的人应该都不会让研究者和这些东西长时间处在同一空间内。
老陈下来了以后也点了灯去照四周,这个空间比我见到的那个地下的完成度要更高,也更大,像隧道一样向非常深的地方延伸开去。四周都是水泥砌的墙,没有字,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
这个房间最显眼的就是地面上大小不一的水泥台,上面嵌的全部都是棺材。
这里的棺材年份不一,保存情况不同,大部分棺材的木头都有糟烂的情况,估计年代久远。形制也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几乎就是一个前宽后窄的木头箱子,没有任何装饰,和我
们印象中的那种棺材不太一样。
就这样的一批棺材,全部都死死地嵌入到了地面上,用水泥加固,在棺材外制造一个约莫三十厘米高的平台,就好像电影里防止僵尸跳出来的门槛,很莫名其妙。
老陈在里面转了转,棺材有几个是打开着的,里面非常黑,他把灯伸进去照了一圈。
空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疑似骨头或者是什么瓷制品之类的东西,他没有戴手套,就没有去碰。
整个地下都太安静了,水泥碉堡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老陈也尽量放轻了脚步,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反而让人不太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他身后一点非常细微的响声。
他立马停下了手里的所有动作,关上了灯。
这是他们应急状态下的一种习惯,后来老陈告诉我说光并不能阻止那些东西伤害你,但如果对方是能看见光线的怪物,熄灭手电筒至少能让黑暗保护你。
黑暗向来是人类所恐惧的,但在这个诡异的地方,真正带来危险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的东西。如果人类能克服并利用这样的恐惧,或许黑暗反而会成为保护。
那么如果我能克服恐惧,恐惧是否也能被我所控制?只警告我危险所在,而不影响我的大脑与肢体,或许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活动、思考。
这样看来,老陈他们应当是已经克服了恐惧的。我想要做到这一点的话,估计还要花费很长时间。
话说回来,当时老陈把手电熄灭了,背靠着棺材蹲了下来,并且缓慢地移动到了距离声音更远些的地方。
他只能隐约判断声音来自于这条“隧道”的最深处,但在他熄灭灯之后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听不见任何的响动。
难道是刚才他踩到了什么东西,听错了?
老陈这个人非常谨慎,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怀疑可能都会变成致死条件,所以他就这么贴着棺材蹲着,一直没动。
大约五分钟左右,他又听到了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刮擦金属的声音,极其短促,音源就在他头顶正上方。
老陈心说不好,连呼吸都屏住了,更是紧紧贴着棺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约三十秒之后,有一阵特别轻微的风从他的脸颊吹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脸前溜了过去。
老陈还是没有动,他调节着呼吸,与黑暗中的那个东西比拼着耐性。
就这样硬生生地等了五六分钟,在老陈进来的铁门那里突然动了,一个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门发出吱呀一声,马上又关上了。
至此老陈才确定刚才这里确实有活物。这个活物肯定也有一定的智力,但视力应该不是特别好,否则关灯之后他照样会被袭击。
“然后我又等了一会,”老陈说,“以防万一。”
为了安全起见,他又在原地等了十分钟左右。这十分钟里整个空间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到。
死寂,一片死寂,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做任何事只是毫无意义地等待非常难熬。我知道那种感觉,每次我在试图躲避什么的时候都能感受到时间被无限拉长,我
现在都可以想象老陈当时等着不动的心情。
十分钟,他没有移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贴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猎手一样,沉默又机警地蛰伏着。
终于,没有任何预兆的,入口处那扇门发出了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响起。
一个身影闪了出去,飞快的地消失了。门在它身后缓缓地关上,地堡重归沉寂。
“我来之前注意到了门移动的痕迹和门轴的夹角,第一次它推门的时候,明显没有推到留下的最大痕迹的地方。”
老陈说。
“所以它第一次根本没走,只是在试探我而已。”
我吓了一跳,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畸形人。如此的智力,看来大脑变形并没有影响他的聪慧程度。
那个东西离开之后老陈掏了口袋里捡来探路的小石子丢向各个角落。没有什么其余的响动,那个东西应该确实是离开了。
等到他再次点亮手中的灯,照向四周的时候。他发现四周的水泥壁上有许多的抓痕,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用爪子扣着墙面,在沿着墙行走。
他顺着抓痕一路向上看,向上——直到看到洞顶。
老陈直接把灯给我们打开,照向洞顶。
洞顶墙壁上固定着钢条,上面安装者电灯。电灯早就不见了,不知道是装了还是没装,只能看见上面有非常清晰的爪痕。
“我当时就在这里。”
老陈指了指那个抓痕的正下方。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在老陈躲避在这的十几分钟内,这个怪物就是这样凭借着它尖锐的脚爪在墙顶爬行,搜寻下方的闯入者。
它视力不好,但智商绝对在线——它应该已经发现了老陈在这里。在他头顶上方的钢管上痕迹最多,也最重。
老陈所感受到的那阵风,应该就是这只高大的怪物,弓着身躯在他头顶徘徊停留时所遗留下的纪念。
老陈讲得波澜不惊,我听得已经冷汗津津。把我放在那个环境下我必死无疑,这里的所有生物的狡诈都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也并没有像他一样如此细致的观察力。活到现在真可以说是全
凭侥幸。
接下来的事情就和我们有关了,老陈查看了两三个棺材,几个棺材里都是空的,他还未细查,就听见上方传来声响,怕是那个东西回来了,就赶紧随便钻进了一个棺材里。
“那我们听见的那个数数声呢,”我说,“是你放的吗?”
老陈摇了摇头,“不是,”他打开手电,照向那具尸体,“应该是它发出来的。”
我也看向那具尸体,周子末已经把它翻了过来,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的那张扭曲的脸,心里又泛上一阵恶心。
周子末似乎完全不受它的相貌影响,他伸出手去,直接用手往怪物的喉咙里掏。老陈在给他打着手电筒,他的力气非常大,我都能在这里听见他把怪物的下颚关节掰出卡卡的响声。
“这就是祭司,”我不自觉离他们稍微远了一步,“也不是很强。”
“死了当然不强,”周子末一边干活一边说,“活着的时候他会和山有非常强大的链接,普通人是很难抵御的。”
我问强大的链接是什么,“是一种能力,”老陈说,“一种把所有异常变为正常的能力。”
随后他给我举了个例子。舅 61 群员求文催更新章
一般而言,我们人类群体对于某些和我们长得不一样,又类似人的东西是非常敏感的,很多游戏里的怪物设计都是在像人的基础上加入某些非人的部分。
这种东西只需要出现,就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恐惧,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祭司,他曾经是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在正常人当中的。
你可以想象,如果你身边有一个长着羊头的人,它不会说话,身形比正常人要高出一大截,并且总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肯定不会认为它是一个人。
但是当时的部落先民认为它是原始种族的后裔,它不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有特殊能力的人。
老陈说他们有进行过一些调查,和此处的神秘事件相关联比较紧的几个部落,所提到的“萨满”或者是“祭司”都有一个类似的特征,就是长着动物的头颅。他们所绘制的一些作品中也展现
了这样的形象。
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夸张神化的手段,直到他们某次见到一个蒙古族女性在进入树林之后莫名怀孕,生下了一个所谓“先民的孩子”,这个孩子长着一个酷似羊的脑袋,满脸黑毛,在出生后
几分钟就死去了。
这其实也能用现代医学解释,就是这是某种非常独特的、随着基因遗传的颅脑畸形,伴随着一定的返祖现象。有可能是近亲繁殖或遭受辐射等等原因造成的,头颅长得像羊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而这种异常,很有可能是我们所见到的那种石像带来的。如果一定要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我认为造成异常的很可能是某种未知的放射性元素,石像里面生长的或许是某种寄生动物,反正所有
的一切都是这种地外来的东西所带来的影响,只是原始民众对于他们没有确切的了解,所以将其看作“先民”,将受影响的这些畸形儿看作“祭司”。
当时他们进行调查的时候已经是零几年,大家都有了一些基础的生理卫生常识。但当地老人见到这个情型非但不觉得可惜,反而表现得相当激动,说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诞生过先民的血脉了。
虽然这个婴儿死去,但这反而代表着“它们”回来了,草原的天,先民的孩子,它终于回来了。
如此诡异的婴儿,竟然激发不起他们的任何恐惧。可想而知,如果他活下来了,在这里长大了,他就会成为一个新的祭司,一个长着羊头活在普通人当中,却并不让大家觉得奇怪的生物。
恐惧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而“祭司”的出现,让向来警惕的人,变做了和动物一样,不畏惧异常,不恐惧死亡的牲畜。
他们供奉的东西,在把人变成牲畜。
我一下子明白了,正因如此,草原的人民才能和“长生天”紧密相连,才能和“公主”与那座山紧密相连。这片草场仍然残留着原始信仰的踪迹,人类仍然能被它们所浸染,那种无知无觉、
无影无踪的神秘力量,仍旧统治着此等广大的土地。
这个想法让我心惊,我也不禁怀疑,到底是我们的相信才能让他们存在,还是这种相信保护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如果不把它与先民或是一切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连接起来,这样的异常是否就
会直接把人逼疯?
我还在思索,周子末那边已经几乎将整个手掌伸入了尸体的喉咙里。他摸索了半天,另外一只手配合着在外面按,最终从里面硬抠出来了什么东西,整个手背都是粘液。
他随意把黏液蹭在尸体的脸上,“应该是这个,”他说,“都快摸到他肺里才掏出来的。”
我凑过去,老陈的灯光也打到了,我看见他手里的是一块粘糊糊还沾着血的骨头。骨头的形状特别奇怪,有些软,但是确实是独立完整的一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抠出来。
老陈点点头,“那确实是这样了。”他说。
“这是什么,”我问,“这怎么回事,告诉我。”
周子末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讲话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拘谨了。就刚才的这句命令似的话,换在几天前,我都估计都不能说出口。
可能是改了称呼,让我觉得跟他们更熟悉了,但这个时候道歉又显得很奇怪,我不想和他对视,稍微把眼神转开了一点。
“你不是学兽医的吗,”他反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骨头举起来给我看,“你能认得出这是哪个部位的吗?”
我是学兽医,又不是百科全书,有的时候医生看病还要百度呢,我怎么可能从一块不知道从什么怪物身上抠下来的骨头看出来这是来自哪里的?
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仔细看了看,总不能不战而败。那块骨头的形状也说不上像什么,边缘完整清晰,隐隐的透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出软骨骨质非常薄,中间有个半圆形像弯月一样的小
孔,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想了想,似乎觉得它有些眼熟,联系它在的地方,我马上就产生了一个猜测。
“我靠,”我说,“你不会是把人家的声带抠出来了吧?”
当然,我知道正常的声带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它的形态以及它存在的位置,我很难不怀疑这和发出声音有关。没想到我在说出答案之后周子末竟然点了头,“这不是声带,是在附近的
一块骨头,”他说,“只要喉咙里有这个东西,任何动物都能发出人的声音。”
按照他们所说,所有能学出人声的动物都会在基本的结构上多一块这样的骨头,形状或许有些不同,但总的来说,中间的弯月型小孔是几乎都统一存在的。
“这也是正常中的异常之一,”老陈说,“我们获取的几乎都是死了的样本,所以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它到底是如何振动发声的…直到我们找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喉咙里也有这样的一块骨头。她从小到大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平时不能说话,开始他们以为这是生理性的原因,后来某次事件之后才知道这纯粹是她在控制自己。
因为她曾经在遇到危险时讲了五个字,她所在的那栋大楼,包括她的父母以及上下二十几户邻居全部变成了涂在墙上的肉酱。楼也被爆破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后来官方说是天然气爆炸,但
实则并非如此。
“这个喉咙里的结构,能让他们说出神的语言,”老陈说,“所以这个祭司应该不是简单的畸形…有这个结构,说明它确实有神的肯定。”
“我们所说的神,就是那座山。”
一种阴森的感觉一下子从我的背后蔓延上来,我一直知道黑山会对现实社会产生影响,但是我从未考虑过,它会带来除了幻觉之外的实质性改变。被黑山承认的人与物竟然能拥有如此大的力
量,这不就相当于古代的言灵了吗?还是说传说中的这种能力,确实与黑山有关?
我脑子很乱,只是在听着他们的分析。他们认为日本人发现了这些曾经的祭司的坟墓,把它们集中起来。结果或许有一个祭司没死透,或者是在这里留作研究的,反正它到最后仍然活着,并
且推开了此处的大门,在森林里生活了几十年。
它重复的话,很可能是和之前仪式中的人所说的学来的。目前只能猜测这些数字是呼唤神灵降至己身的倒数,具体作用并不明确。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它能独自一怪活了这么久绝对不正常,比起相信它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长寿老人,我们更相信是因为这种异常生物距离我们要找的东西越来越近,所以它受到了影响,获得了
超乎寻常的寿命。
并且,最重要最重要的是。
这个地下的城堡,在我从电视国度那里带出来的笔记上面有标记。
它距离我们要找的地下工事主体,仅有不到三公里的直线距离。
这是至今为止,我们距离成功最近的一刻。

###虫洞理论
三公里,几乎是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的距离。
他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非常不真实。直到前一天我还认为这段旅程遥遥无期,我只有死或消失两条路可走。而现在突然胜利在望,反而有种刚上高三的学生突然听说明天就要高考
的懵逼感。
我们竟然真能找到这个地方。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说今晚在这里稍加休整,地下总比在林子里露天睡觉安全。接下来就等着天一亮马上出发,运气好的话明天就能进入到地下工事里。
某种极度不安的感觉扰乱着我的心绪。周子末点了简易小油灯作照明,我看见他们两个的脸在油灯昏黄的光下忽明忽暗,恍惚间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怪异又具体的梦境,我即将醒来,这一切会
在睁开眼时化为乌有。
我闭上眼,又睁开,他们还在那里讨论明天的计划。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们叫我过去,我挪动着屁股坐到了周子末身边。他们说不知道地下工事是否有移动,依靠驼毛上依附的残留灵魂和地图上描绘的位置,我们需要围绕着这个方位进行搜索。
我对于这种东西的反应非常敏锐,所以我要一直跟着他们,一旦发现任何异常都要和他们说。
“我怎么判断你们是你们本人。”我问,也确实被这个搞得有点怕了。
“没办法判断,”周子末说,“靠默契啊,你现在还跟我们一点默契都没有吗?”
我都懒得反驳他了,更神奇的是陈宣听到这个答案也沉默着,并没有提出什么靠谱的见解。
他们显然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是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人类,在草原灵异事件探索上打败了 99.99%的用户。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创造了世界纪录,真的不知道是喜是忧。
他们简单说完这件事之后就准备休息。老陈把门拴上,周子末把别人棺材盖搬下来叫我躺上面。我死活不从,“上面有微生物和真菌怎么办?”我说,“我从这里活下去出去死于肺炎这合适
吗?”
“往好处想你可能没得肺炎就死了,”周子末说,“最后这几天了活得舒服点不好吗。”
我感觉他在骂我,心情不是很好。老陈从那边过来,弯下腰摸了摸棺材板子,又用灯细细地照了一遍。
“可以躺,”他说,“这边温度湿度都低,一般不会长那些东西。”
我看着还是犹豫,周子末已经去那边撬第二个棺材板了,我似乎已经听见历代祭司躺棺材里对我们破口大骂。老陈回头从包里拿出一块防水布,垫到了板子上。
“水泥地比土地还要凉,”他说,“睡地上会得风湿。”
但是我会在得风湿前死掉啊?他们两个说的话让我突然又有点崩溃,无论是肺炎还是风湿什么的,我对他们这种满不在乎接受命运的态度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我完全不能像他们一样坦然,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什么。我从没有遇到过这种程度的无准备之仗,每当一想到我可能会死,人类本能的恐惧就压倒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他们难道不害怕吗?还是他们经历得太多了,现在活着已经属于活一天赚一天?
我脑袋乱糟糟的,估计表情也不太好看。老陈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跟我讲了一句要我睡上去,就过去和周子末研究那几个未开的棺材了。
我坐在那发愣,那边撬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活物了,不然谁能在别人拆你棺材的时候还安心睡觉。
过了十多分钟他们过来,刚一坐下,周子末就把他用外套兜着的东西全都倒到了棺材板子上。
哗啦啦的一大把,目所能及的都是金、银和玛瑙绿松石的颜色,有项链有耳环也有戒指,每一个都非常精致。
我不会看成色什么的,但这个一看就特别值钱。人们在拜神的时候往往最肯出血,能挂在羊头祭司身上的除了最好的应该也没有其他。
他在那里挑挑拣拣,我才幡然醒悟,这他妈不是盗墓吗??这不是我们该干的吧??这犯法啊???
“你想干嘛,”我看着他,他对我笑了一下,那张外国特征特别明显的脸让我更加提高了警惕,“这犯法的。”
“那让它永远埋在这里?”周子末笑嘻嘻的,“我们每次都会带一些有研究价值的东西回去,助力科学发展。”
我不太信,那边老陈在羊头人尸体那里鼓捣了一会,不知道在干什么。
周子末还在那选要带哪些首饰走,看到这一幕我许久前接受的爱国教育突然活了,教育的延迟性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莫高窟壁画等等案例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我脑子里,一个外国人拿中国的文物真的合适吗?他私吞了的话不会影响中国历史研究进程吧?那我岂不是变成了会上历史教科书的罪人?
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憋了半天,说了一句“那你不要拿走啊,万一能帮助历史研究呢。”
周子末笑了,“往好处想,”他说,“万一我们根本带不出去呢?”
他这个人真的很烦,我不想和他说话了。那边老陈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用布条在一下一下的缠着往这边走。
他到了我面前我才看清他拿着两根手指,吓了我一跳。
我想我要是能活着回去的话要监督周子末把东西上交国家。刚刚感觉要死了的那种悲观情绪被这样的想法稍微冲淡了一点,这种情绪转化和脑子里跑火车感觉挺不对劲的,我可能神经病更严
重了也说不定。
来到草原撞车之后我就没吃过药,这件事发生得好像在上辈子一样。
他们把灯调暗了一些准备休息,我最近的睡眠质量很好,这里这种难得有门的室内环境也多少给了我一点安全感,我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大约几个小时,我迷迷糊糊醒了一点,听见旁边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在墙上磨爪子。
开始我只是以为做梦,但随着我越来越清醒,那种细细的刮擦的声响并没有停止,反而断断续续的,清晰地传来。扣群追更,六吧午玲午期,久六久
他们两个睡的地方都离我有一定距离,我已经在害怕了,稍微动了一下,想要假装翻身看看对方到底在哪,好把人叫上逃命。
我刚刚侧身,那个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是我。”
黑暗中,老陈轻轻地说。
他离我有一定距离,我心说他不是中邪了吧,大半夜的,这是在干什么?
刚好我也有点想放水,就小心翼翼爬起来去远处角落解决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蹲在那里,似乎正在墙壁上写些什么。
我凑过去,他非常自然地给我让出了一个位置。他衣服领子上别了一个不是特别亮的小灯,借着灯光,我隐约看见墙上的一些刚刚用石头刻上去的字迹。
“这是重要坐标和代码,”老陈点了一下墙上,“这是主要的一些线索。”
他写得相当认真,刻下的痕迹很深,坐标和代码那边已经有了好几组数字。他还在旁边刻下了一张简单的小地图,在上面补充了几个字,“日出行,背光走”,给后来人一点提示。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刻下,但我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是为了给后面来的人做提示。
这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我们已经走上了从未有人踏上过的道路。
走到这一步之前,或许我们还能凭借前人的足迹获得一些启示。而到了这里之后,我们就会变成那个“前人”。之后的每一步都是我们用血肉探出的正确道路,我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会成为
下一批前行者的底气和希望。
之前在探索中死去的人也是这样的吗?他们向前,死去,后人再踩着他们的尸体向前。知识与答案的探索不以自己生命的终结为终点,生命连接着生命,意识连接着意识,个人是渺小的,是
微弱的,但整体却是坚不可摧,几近永恒的。
用集体的意志对抗无尽的时间,唯有人类能做到如此。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那个被别人站在肩膀上眺望地平线的巨人。然而这种感觉竟然不赖,如果我们在晨曦将至之前轰然倒地,那至少我们还留下了只言片语,下一个走到这里的人,
或许就能更进一步。
宏大的叙事消解了个体死亡的悲剧意义,成为一块搭起高塔的石头,这么想竟然还有些浪漫。
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会,我没说话,老陈刻得很认真,事后还用炭又描了一遍。他也不知道这些会不会被别人看见,但就像我现在无比希望见到一些来自他人的提示一样,下一个来这里的人也
会感激我们的。
我看着他刻,打了个哈欠,老陈就叫我去睡。“你也去睡吧,”我说,“出去之后就上报,让人来把这里全部铲平,谁都别想来这送死。”
老陈笑了笑,“去睡吧。”他说。
我又回去躺下,周子末睡得跟猪一样,我们呆了这么会都没醒。我也赶紧睡了,能多睡点就多睡点。
大约又过了几个小时,我又听见了那种沙沙的声响。
老陈难道还在刻东西?我半眯着眼看向墙壁,那里也没有蹲着什么人。
不是,不对,我突然一下子就醒了一半,他们两个也不见了。
而那种声音是从墙壁里面传来的。
经过如此多的历练,我最大的进步就是能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中招了。现在的情况肯定不对劲,但在这种没见到具体威胁的时候,我选择暂时装睡不动。
沙沙声持续一段时间,又停下一会,很难形容它像什么,硬说的话有点像用梳子还是什么东西挂鼓面的声音,不尖锐,闷闷的有点回音。
周围没有灯,我装睡翻身偷看,什么也没看见,尝试摸向周围,周围也没有任何的阻碍。
我内心是有些崩溃的,这他妈又是什么东西,明明知道我废物,专门又来欺负我。
这种时候我不太敢轻举妄动,咬着牙等了一会,声音时有时无,我内心的一种不安稳感却逐渐加重,我觉得这里的空气有些浑浊了,呼吸渐渐变得费力了起来,心跳也逐渐加速。
按照我之前的一些经历判断,在我睡着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维持正常,而在我意识到非正常之后,这些诡异的存在马上就会开始动作。这种想法也很唯心,但以个人经验判断确实如此,它们一
旦认识到自己被意识捕捉,就会瞬间露出獠牙。
我不能再拖下去,想着无论如何,动起来再说。
我又假装转身,侧向了墙壁一边,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就鲤鱼打挺弹向墙壁,把后背紧紧地贴在了上面。
就这个动作都让我心脏砰砰作响,我闭着嘴巴深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渐渐地缓和了一些。
我继续倾听,那个声音在我动作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空气好像凝滞了,我已经尽量轻地呼吸,在这种绝对的安静下,我仍能听见气流通过我鼻子发出的轻微赫赫声。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发出声音的东西已经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正在准备伏击我?
我是没有老陈那样强大的心灵的,在明显知道有东西的情况下还能按耐下一切恐惧硬等。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越害怕,就越难进行判断。在我还能多少思考一点的情况下,走为上计。
我深吸一口气,微微起身,想要朝着我印象中靠近出口的地方移动。但在我刚刚屁股离开地面不超过十厘米的时候,一种新的声音突然又出现了。
有人在墙壁里说话。
我最开始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种说话的声音仍然是闷闷的,如同蒙着被子或者什么布面,在里面窃窃私语。它给我的感觉距离我不算太近,而且明显有东西阻隔着,相对的给
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也小一点,让我能忍着恐惧听一听。
我把耳朵贴近墙壁,那阵声音细细的,不太真切。
那是一个男人在笑。
我以为他在说话,是因为那种声音非常细,非常轻微,里面没有喜悦,反而有一点奇怪的、轻微起伏的语气。
他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又有另一个人说话。也是一样的哈哈声,搞得我一头雾水。
我又趴在那里听了一会,两人时不时笑一句,让人莫名其妙。
现在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目前也只能靠在这里听那两个神经病在那轻声发笑。这种声音听起来攻击性不强,我听着也没觉得到马上要跑掉的程度。
我又听了一会,声音没有清晰太多,但墙壁似乎变薄了。我还在原地没动,原来什么都看不见的墙却透出了一丝非常微弱的灯光。
这一豆灯火相当昏暗,但还是能隐约看见对面有两个人的影子。灯光透过水泥墙壁像是透过什么手工玻璃,人影都被分割成一些散落的光点,看不清脸,只见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我盯着那块薄弱的地方看,那两个人影好像是男的,没有什么长头发,影子一前一后,在注视着这面墙。
我有了一个很奇怪的猜测,非常的离谱乃至于没有任何缘由,这个猜测让我的心脏又开始砰砰地乱跳。
为了验证,我移动过去,几乎把鼻尖凑到了墙壁上。
“我靠!”我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脸!!有一张脸!”
我明明是听见了这句话的,我百分百确定我是贴在墙上才听见了有人这样喊。但是在这句话说到一半,我就突然意识到这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在我意识回到身躯里的时候“脸”这个字的余韵还留在我的嘴唇上。同时,在那个瞬间,在老陈衣领上那枚小灯的照射下,我看见薄薄的墙壁对面,一张青白色的脸嗖的一下消失了。
我刚刚看见的那两个人是我和老陈。
我刚刚在墙壁的另一面。
我刚刚看见的是我自己。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错乱了,我的脑子完全没办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人类最底层的逻辑就是可以认识到“我”这个主体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所以人不可能在现实里又在镜子里,不可能在墙里又在墙外。如果有两个地方出现了同样的人,其中肯定有一个并不
是自己。
但是我刚刚感觉到了,非常明显的,这两个都是我自己。
至少有一个我是真的,我现在不确定了。
我到底是在墙里,还是在墙外?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老陈正把我抱在怀里掐我的下巴,我的腿也被周子末按住了。我哭得几乎窒息,在他非常严厉地吼了我两次“呼吸!调整呼吸!”我才呛咳着重新找回呼吸的感觉。
周子末发现我不再踢他,在后面说了句“怎么又突然发疯了。”
“怎么了,”老陈也松了手,顺便还帮我抹了一把脸,“你突然间尖叫。”
“墙里面、我刚才在墙里面,”我一开口就哭腔特别重,闭嘴喘了一会才能说整句话,“我刚才在墙里,看见我们在这。”
老陈没有说话,周子末竟然也没有。他们两个人顿了一会,老陈突然说“收拾东西。”
他扶着我让我先靠在一边。周子末已经开始动了起来,我还坐在原地,他们就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
“怎么了,”我说,“出事了吗?”
“这里的时空已经开始融合了,”老陈说,“很危险。”
“时空融合?”
他们忙着收拾没能解释太多,老陈稍微说了两句。他说在黑山内时间和空间是混乱的,因此越接近黑山,时间、空间的扭曲就越明显。
“对于黑山来说,过去、未来和现在不是线性的,而是一个重合的、四维空间中的点。”老陈说,“过去和未来同时发生,时间只是展现事件的顺序罢了。”
这种理论和电影里对虫洞的解释有点相似,这种现象的出现代表着影响时间的黑山几乎是近在咫尺了。
至于为什么我听见的会是笑声,老陈说观察这段时间处于的位置,对人理解有非常大的影响。同一段语言,站在另外一个空间去进行观察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意思。这种表达的含义并不和我
的主观意志相关,只是在不同的点,听起来不一样而已。
我完全没听懂,看了周子末一眼,他和我对上了眼神,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命运就是这个意思,懂吧,”他把睡觉的包袱捆扎在一起,“我们经历的事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你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只是因为你没有站在足够高的地方看。”
我还是云里雾里,他们的这些哲学思想也不是这么三两句可以解释清楚的。我又休息了一会,也起来帮忙打包。刚刚那张青白色的脸实在太过诡异,现在弄得我有些心慌,手上做点事反而感
觉好些。
我们动作很快,收拾好老陈就带头打开了地堡的门。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但没有之前那么暗,看起来更像是深灰色。远处低矮的山丘若隐若现,起伏不定,太阳也快出来了。
老陈开路,周子末殿后,我走在他们两个中间,看着他们毫无犹豫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那种难以捉摸的恐惧又泛上心头。
他们说一切都是注定的,“命运”二字代表我们只能行走,而非选择。老陈窥视未来的能力在这种解释下倒是非常符合黑山的客观规律。但我仍然害怕,甚至于比起不知道更要害怕。
我听过一个故事,记得不太清楚,大概是某人知道自己会死于什么,他拼命避免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这种东西,结果最后他被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杀了。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不知道的话,那他之后的生活一定会按部就班。虽然不一定特别幸福,但也绝不会遭受如此的折磨。
会发生的已经确定,但它偏偏要将结局提前告诉你,让你担惊受怕又无力回天。难道黑山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此吗?
我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了,感觉知道再多也没什么用。天气很冷,我口鼻之间呼出的都是白气。我原本没有想到这场冒险持续的时间会这么长,虽然穿了他们俩给我的内搭,但还是觉得有些冷
了。
已知的,未知的,发生的,没有发生的。天光未明,前途也不知方向。我们三个人就在这种天气里向前走着,脚底下的草叶咯吱作响。
我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天渐渐亮了,雾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升腾起来,他们两个缩短了和我的距离,几乎是在夹着我往前走。9 51 群6/0 群 8.3 天↑天文↑
他们应该仍是靠着那个包袱里的驼毛判断位置的,我感觉我们大概是越来越接近,老陈走路速度明显开始放缓,我自己好像也觉得在原地转圈,不知道是不是又快要找丢了。
我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老陈停下。
“不太对,”他说,“一会左一会右的。”
“失灵了?”周子末说。
“不是,”老陈拽了我一下,把我拉到他身边,“旁边有一个感应更强的。”
周子末也马上走了上来,他们俩步速一下子就加快了,在朦胧得不真切的雾气中,我被他们夹着往前跑。
我的视野完全被旁边的两个人阻碍,只能跟着闷头向前。藏在雾中的东西好像意识到我们觉得不对劲,烟雾非常明显地从靠近地面的地方升腾起来,直至笼罩住整个空间。
这种现象有非常浓郁的人造风味,如果我们不是在草原上,我会说这是密室逃脱机关的惯用伎俩。但我们现在就是在草原上,能够如此阻拦我们的东西,又百分之百和人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场景和我之前在那个坟场经历过的非常类似,雾气突然遮蔽视线,之后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我刚想开口和老陈他们说这和我之前经历的事情特别像,我要抓紧他们。下一秒钟,我的脚步自己就停了下来,我站在了草原中央。
他们不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哭是每个人面临这种情况的正常反应,笑就笑在我对这种情况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认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就喜欢把我们隔开,然后看我吓得屁滚尿流,死去
活来。这种事情发生得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就几秒钟,我又要去走单线任务了。
这里仍是一片死寂,我尝试着朝刚刚我印象中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也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我单纯站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只能蹲下身子减少身体暴露面积。而在我蹲下去的时候发现下层的雾气竟然没有上层那么浓郁,从稀薄的雾气往外望,竟然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有一片桦树林,
那边的视野要开阔许多。
为了避免他们找不到我,我原地又呆了一会,才决定向着桦树林的方向移动。
我毫无想法,但有点摆烂的意思。刚刚听老陈他们说了那个虫洞理论,又陷入了这种状态,我知道我在这里无论如何做决定结果都是注定的。遇事之前求神拜佛,现在死不死还不是由上天决
定,那这样我往哪走感觉都差不多。
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很矛盾,没到要死的时候很怕死,但真的快死了,或许又没那么害怕了。
雾气下的间隙大概有十厘米左右,我不仅要蹲下,还要趴下才能从雾气里看见远处。我站起来走一段,然后趴下看一会距离,再站起来走一段,这样的方法竟然很有效,我很快就从雾气最浓
郁的地方走到了边缘,整个环境的亮度都增加了,应该没有走错地方。
等到雾气稀薄的地方,我本来以为不用怎么看了,但走了一段我还是不放心,被突然调转一个方向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我还是决定再多看一眼。
我趴下,手肘不小心杵到了草地的一块烂泥上。我本来就是全身的体重都往下压,这一下完全陷下去了,我拔出手肘的时候衣服关节处全是泥,不是冲锋衣的话早就湿透了,即便是冲锋衣,
也给我恶心得够呛。
我用手指把粘上去的泥团刮下来,甩到一边。刚还没看清楚,我就换了个位置,摸了摸地面是比较硬的,才趴了下去。
这么一趴,刚好就和一只眼睛远远的对上了。

###Spoiler
我已经很久没能好好休息,神经一直处于极端绷紧的状态。看到那只眼睛时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一只眼睛,等反应过来,刚抬起头又觉得眼前一黑,硬生生在那待了十几秒才看清楚东西。
而那只眼睛仍然不偏不倚,在前方朦胧的雾气中与我对视。
它不动,我反而冷静了下来。仔细一看,那好像是个洞口,洞中有金属制品,那一抹反光,在某个角度看上去确实如同一枚惨白的瞳孔。
这样就挺好的,如果每次都能有这种运气的话,我都不敢想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小男孩。或许现在我应该为了找工作而发愁,而不是整天想那些死不死的晦气东西。
说实话,这样的洞里出现这样的金属其实也不太正常,不过我见到的不正常的东西太多了,当时大脑完全屏蔽了一切怀疑的可能,只是松了口气,绕开洞口继续向前。
约莫走了有五十来米,眼前的雾气消散了大半,视野终于开阔了一些,我终于能大致看见这片树林的全部轮廓。
前方全部都是树,那些白桦树影影绰绰,根根笔直,加上雾气萦绕,后面的树如同前面的树留下的重影,似乎能够看清,又似乎根本没办法完全看清楚,像是被反复压缩的垃圾画质图片,给
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并且,我并没有真正绕开那个洞口,它还在我斜前方不远的位置,死死地盯着我。
大概是雾影响了我对方向的把握,本来我是想向着离洞口更远的地方走的,却发现效果不明显,那一点银白色仍然在洞中,钝钝地闪了一下,
要过去看一眼吗?
我当时确实有一番心理斗争,这一切就像某种自由度极高的游戏,有的时候某些隐藏成就就是需要乱逛才能解锁的。特别是它简直像一个程序员刻意设计的提醒,就出现在你的面前,即便你
想绕过去也会反复提示你它的存在。但这很明显又不是什么单纯的游戏游戏,因为这次会真的出人命,我不太敢冒这个险。
同时这四周又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如果里面有什么关键的解题信息导致影响我之后的游戏流程,让我再回来找这个地方,在一片茫茫大雾中,我估计会很难找到。
这样想着,我在内心里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凑近了一点。
和我刚才瞄到的一样,那确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隆起的小山洞。和鼠洞不同,这个洞大太多了,洞口更宽,开口处类似眼睛的形状。洞内空间很大,刚才让我认错了的闪光,竟然是一个金
属制成的把手。
是一架自行车的把手。
这里面有半架陷在土里的自行车。
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能超出我的想象,我连做梦都不敢梦草原的地洞里出现一架自行车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但细想来又觉得这似乎也还能接受,至少自行车没有跳出来干我的意思。
洞看上去很普通,车其实也是,唯一一个特点大概是看上去比较新,车身喷了那种很流行的红黑火焰配色,不是我们小时候的那种老式单车,看上去蛮潮流,像是年轻男孩会喜欢的款式。不
过车上面没有任何标识,也很难判断主人是谁。
是死了、失踪了还是好端端的,只有他的车遭此横祸?我不知道,这里的事情一向没有答案。
我稍微对车主人同病相怜了几秒,尽管这个洞口的大小让我觉得十分安全,隔绝了我和自行车发生冲突的可能,我也没有胆大包天到伸手进去拽,只是看了几眼就继续往前走了。
等到再往前走差不多一百米,我已经快到了白桦林的边缘。在朦胧的雾气中,前方白桦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个相当规整的影子出现在笔直的树木线条之间。
如果我不是真的精神病,那我可能会怀疑我现在疯了。但是我是真的精神病,现在感觉也只是微疯,这一切只是单纯的无法解释而已,甚至可以说荒诞得正常。
我前面的是一栋房子。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美国的电视剧和电影,一些有钱人喜欢在放假的时候到森林里去度假,或者一些有隐居需求的职业,比如艺术家、作家之类的会选择直接住在森林里。
他们的房子一般都又大又漂亮,还有那种特别大特别好看的全景玻璃落地窗。外面一阵风吹过,高大的树木随风摇动,光看着就觉得特别的放松。
我在看的时候是有几分羡慕在,直到我高中读的学校有一座后山,晚上的时候有巴掌大的山蚊子停在教学楼窗口外,拍窗户都不下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住在这种地方的想法了。
我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房子竟然是在草原上。这座房子完全就是我在电影里见到的那样。三层小楼,落地窗擦得晶亮,整体建筑设计感十足,外骨架似乎是那种金属质感的,一看就特
别贵的样子,与周围的环境也非常搭配,可以直接拍张照用在杂志封面上的程度。
如果它没出现在草原上的话,我真的会站在这里,甚至走过去欣赏一下。
这件事不是我说能解释清楚就能解释清楚的。目前出现的无论是自行车还是大房子都简直荒谬绝伦,再怎么牵强附会都没办法把我现在的处境和这些东西联系到一起。
时空融合又不是中美合作,相隔一个太平洋的事物出现在这里简直太离谱了。乃至于它带给我的比起恐惧,更像是一种无语,一种过于超出认知导致强烈反差所引发的语塞感。
彻底疯了,我想,那座破山彻底疯了。
我站在这栋房子前看了一会,心如止水。这里看起来太过于生活化,并不能勾起人内心深处的那种难以想象的恐惧。这里连链接二楼铁楼梯的把手锈迹都那么自然,绝不是什么荒废已久的地
方,反而恰恰相反,它像一幅技巧高超的油画,一眼就能看出作者想要展现的是充满生活气息的作品。
但我没有挪动脚步,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虽然这段旅途看上去度日如年,我自觉也有了一些改变,如同刚刚初入职场两个月的新人发现自己对工作上手了一些,处于焦虑感逐渐减退了不少的状态。
但经验这种动作终归还是需要非常客观的时间积累,我没有时间积累,即便在高强度的锻炼下我对恐惧稍有脱敏,等到真正需要我做出决策的时候,我又马上会废掉,变成只会打电话摇人的
菜鸡。
我现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甚至我不知道我上一步走的对不对。如果离开浓雾才是错误的怎么办?或者离开原地就是错误的?我没有百度也查不了,情况向来很糟糕,而我勉强积攒来
的勇气也即将消耗殆尽。
每当这个时候,才是绝望真正开始发芽的时候。
我一直都很喜欢疑神疑鬼,站在房子前不到一分钟,我就感觉到一阵非常有森林气味的风吹向我的脸和脖子。这阵风比我想象中的要凉,它似乎钻进了我的衣服里,直接吹透了我厚厚的冲锋
衣,冻得我抖了一下。
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衣服里,而那阵寒意很快就过去了,却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出现。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怀疑,转而盯着前方。
有什么活了过来。
这种感觉像我小的时候调节收音机玩,拧动旋钮的过程中慢慢靠近恰当的波段,人类千里之外的声音会一点点逐渐固定下来,自沙沙声中收聚成线,变得更加清晰动听。
眼前的房子和树给了我一样的感受,它们被调节到了恰当的波段,从朦胧的死物到终于对接成功后清晰展现的画面,从那一阵风开始,声音、气味,所有能被人所感受到的都变成了现实。
我闻到了真正的森林的味道,枯败而略带潮湿的泥土气息,风吹过枝叶间的浓厚绿意。枝头开始有虫鸣和鸟的轻吟,刚刚这里明明寂静得让人心慌,现在所有的声音都齐齐涌出,连我脚下树
叶碎裂声都变得更加清晰可闻了。
刚才的一切像一幅画,它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变作现实。
我立马开始往后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还以为自己不害怕是因为练出来了,结果只是因为我的大脑先我一步判断出那只是“画”,我并不会为此遭到伤害。
而现在,它开始意识到这些诡异的存在都是真的了。
恐惧缓缓地蔓延上来,像一根往脊柱关节上按的手指头,让我的每个骨缝都开始战栗,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不对劲…不对劲…
我回头跑了几步,面前浓厚成一堵墙的雾气让我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往前冲。又转回头来,那栋房子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真实,甚至颜色都比刚才要亮了很多。
我无法形容这种感受,一个人绝对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在看电视里的海还是正站在海边,直到刚才我还只是在看电视,而现在我却站在了没有任何缘由出现的海洋之中。
我确实慌了,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太久。我身后突然响起了踩过那些落叶枯枝的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冷汗几乎在那一秒就出了一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先把头转了过去。
背后竟然是周子末。
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糟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表情。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我都能看见他的咬肌紧绷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紧紧地咬着牙关。
他看见我,平时都会贫嘴几句,但这次他甚至没有和我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栋房子。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他整个人状态特别不对劲,让我想到我之前听见冷不丁声音之后的那种应激状态,“你还好吧?”
他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过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
“不太好。”他说。
他说出的这句短短的话非常紧绷,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也有难过了需要我安慰的时候,但我这方面一直做得特别烂,他在我面前哭我只会觉得尴尬,最大的安慰可能也只是几句“没关系的”。
显然我以前遇到情感爆发的比起现在都是小鱼小虾,他这样一幅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特别是他平时都是一幅玩世不恭的态度,即便是杀鬼也没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难道现在的这个东西真的特别特别的凶恶,让他这种活阎王级别的人物都震撼惊惧到这种地步?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离开他身边。他的恐惧和犹疑都太过于强烈,我不懂他正处在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当中,甚至都不敢多问几句。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如果我让他觉得烦,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跑掉,到时候和老陈说我迷路找不到了,感觉很像他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就这样站在他身边等,他比我身经百战得多,我可以看出他一直在通过呼吸和某种方法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站着没动大约有七八分钟,直到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轻重,他
才转过头和我说话。
“等一会估计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他苦笑,“你不要太介意。”
我当时就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我的预感虽然不是每次都特别准,但是真正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它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还是挺介意的,”我说,“你可能没看出来,我真的很怕死。”
周子末还在闭眼调整呼吸,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是对死亡与消逝毫无畏惧。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底害怕些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害怕什么?
他调整好呼吸,又看向我,“你不会有事的,”他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应该吧。”
他的呼吸虽然平稳得多,但手劲却没有平时的大,显然也没有什么心情。我很想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但已经怕成这个样子,他估计也不会如实交代。
我们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周子末注视着那栋凭空出现的房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着。
最初的恐惧渐渐褪色为悲伤,他的手不再发抖,只是在沉默着咀嚼之前的一切。典型的创伤应激症状,像躺上解剖台的兔子,恐惧而绝望地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种猜测,这里的事一定和死亡有关。
“是你的梦吗,”我说,“还是你的回忆什么的?”
周子末看向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说。
“电影里都这么演。”我说。
他稍微笑了一下,嘴角弯了弯,“大概是吧,”他说,“你可以把这个视为一种集体幻觉。你的大脑就像一个内存卡,里面的数据是加密过的。越靠近黑山的存在,里面密码就越松动,它们
就可以把内容读取出来,在你面前播放。”
“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长期记忆是最先开始被解密的,”他说,“记忆就像颜色,越深刻的记忆颜色越深,就越能被最先注意到。”
我已经不奇怪有东西想要知道我想什么了,恐惧可以让人精神失常,自乱阵脚,但真正从头到尾毁掉一个人只能依靠攻心,而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最惨痛的记忆,反复呈现这样的
记忆给人类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正是它们的目的。
所有我接触的东西都给我一个感觉,它们在羞辱、嘲弄人类,它们反复在你耳边告诉你你的大脑不能相信,你的直觉不能相信,你的记忆也不能相信。
一个人作为人类存在的所有基石都能被轻易撼动,像小孩无意中扰乱一条蚁道。甚至被踩死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想要做出任何改变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强烈的无力感足以使多数人退却,不
去深究就不存在,大部分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而像他们一样,能面对塑造自己的那些最基础的建筑材料,面对自己能被随意剖开的事实而继续前进,其实这也相当需要勇气。
虽然现在说可能没人相信,我佩服老陈,当然也佩服周子末。他这个样子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感同身受。比起这样,我还更情愿他跟我开那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你要不要给我一个预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能先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害怕的东西我一定会更害怕。”
周子末斜着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他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只是很惨,不至于特别血腥,”他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的妹妹。”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个故事,周子末的妹妹走进了一片树林里,再也没有出来。
他看到我有所反应,知道我想起了那件事,“我已经有几次看到这种情况了,”他自顾自地说,“这和你听到呼吸声的情况差不多,我的大脑对于电信号的反应非常强烈,所以我会在进入接
触之后看到和记忆相关的东西…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和你一起被拉进来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听懂他在暗示我什么,就让这个信息一下子溜走了。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恍然大悟,他已经多次透露,只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还能做到这种事。
“我已经看见了好几次,”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没有和你说得很详细,还以为你活不到现在。”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我说。
他笑了笑,但没有停顿,“其实当时我在场,”他说,“我妹妹消失之后我马上从房间里出来了,但是还是不够快,反正没能拦得住她。”
“然后…每次都从我从房间里出来开始,”他说,“第一次确实很崩溃,后来又见到几次,稍微好些了。”
并没有好多少,我想。
我不需要看很多书就知道,经历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因为重播次数多了就脱敏。我害怕恐怖片,即便是看了一次之后仍然会觉得心底发凉,甚至那些让我恐惧的片段在再次反复播放的时候会让
我印象更加深刻,乃至于半夜还会做噩梦。
时间是可以治愈伤口的,反复撕开它显然无助于愈合。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见证这个过程。我并不认为我和周子末能够熟悉到分享人生创伤的地步。而现在我在这也不能随便跑掉,比起尴尬,我觉得我更怕死。
周子末安静得我有点不习惯,我只能没话找话,问了一些关于这种幻觉的问题。他都答了,但显然心不在焉,比起转移注意力,他现在是听到了第一只靴子落下的楼下邻居,正在聚精会神地
等待下一只靴子。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的话,”我还在尽力想要稍微活跃一下气氛,“我可以转过去。”
“等等。”
周子末突然说。
我还在绞尽脑汁想想在这种惨痛时刻该如何做一个有同理心的队友时,周子末突然特别用力地攥住了我的小臂。
这一下真的好疼,我没忍住嘶了一声,想要去掰开他的手。但我回头看见他在死死的盯着前方,表情非常不敢置信,我没能掰开他的手,相反,不自觉地,我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
那栋房子的门打开了,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了一个人。
除非周子末小时候穿裙子否则现在这个人绝无可能是他。
看到那个小女孩的第一瞬间我就警铃大作。那种绝顶糟糕的预感突然爆发,我反过来抓住了周子末的手臂。
“不对劲,不对劲,”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却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快走,快走!!”
我根本拽不动他,周子末整个人傻了一样定在了原地。像那种意外发生时的慢动作镜头,我看见小女孩恰好抬起头,隔着一片大洋包围的两块大陆,隔着草原与树林,隔着十余年飞逝的时间,
她遥遥地望了过来。
和周子末对上了眼神。
“Lance?”
她疑惑地说。
“No,nonononono!”
周子末根本忘记推开我就直接往前冲,把我直接扯了个趔趄,几乎摔倒。他速度特别快,我也拽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过去。
那边的那个女孩也愣住了,又叫了一声“Lance?”,然后向着我们的这个方向走来。
他们两个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之间,周子末不知道是否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硬生生地停住了往前冲的脚步,脚尖铲进了枯叶里,身体几乎因为惯性而摔倒。
“你是 Lance 吗?”
小女孩皱着眉,她在说英语,声音也不大。我离他们或许有两百米远,却能一字不落地理解她说的内容。
“你变老了。”她也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我…你是从未来过来看我的吗?”
“回头,罗拉,回头,”周子末的声音是颤抖的,“求你了,罗拉,回头,不要再过来了。”
“我的天啊,”罗拉发出了一声惊叹,“你真的是 Lance?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女孩放慢了脚步,周子末还在那里挥手喊她,她不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听不清楚!”她缓步向这里走来,小心翼翼地闯入这个令人惊叹的梦境,“我的天…太…不对…你一定要告
诉我,我成为了芭蕾舞演员吗?”
在想到这件事时女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加快了脚步,心跳咚咚作响,我甚至在这里都能听见那种迫切至极的声音。她的脸变红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迎接对于未来十年、甚至二十
年命运的提前预告。但她想从她哥哥嘴里得到一个符合期待的答案。
她想要一个剧透,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她想成为很厉害的大人,那种垫着脚尖旋转的大舞蹈家。没有小孩不希望美梦成真,而这一切来得太快,又太突然,从现在起,她将会得到一个
确切的答案。
她的梦在这一刻似乎要成真了。
在这种飘飘然的欣喜中,罗拉继续向前走。她已然忘却了危险和怪异,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有什么特别的警惕性。这样的故事可是常常出现在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更何况那个人确实是
Lance,她的哥哥怎么会害她?
“不不不,罗拉,听我说,”周子末嘶吼着,非常夸张地挥动手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什么都晚了,在这句话被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女孩踏过了一条看不见的边界。
在她跨过那道无形屏障的时候,她听见了周子末的话。
“什么?”罗拉说,“我……”
她解体了。
在我们两个人面前,在这片正常无比的白桦林地中间,刚刚还在说话的小孩突然飘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的肩膀和头颅,将她抬升到了周子末肩膀左右的高度。她的表情是惊讶无
比的,没有任何预兆的,下一刻这个表情就像那种极尽复杂的魔方一样被拧开了。
她的眼睛、耳朵、嘴巴和手,全部分割成了规整且大小等同的肉块。
只一秒钟,她整个人被由外向内迅速地拆分,皱着的眉头甚至没来得及松掉,她的胸腔就先一步展开。骨头,肌肉,皮肤,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连同着鲜红的动脉血,全部被精细地拆解。随
着心室收缩,连鼓起的血管都纤毫毕现。
这一切发生得出乎意料地迅速,我根本没能顺利消化这个事实,周子末就又冲了上去。
他的力道特别大,抓住了罗拉盆骨左右的地方,直接将她撞向了来时的方向。罗拉惊叫了一声,我看见她的声带绷紧,已经离散的皮肉下,肌肉鼓动着抽搐,那两根手臂的骨头收紧,她本能
地想要抱住撞向自己的哥哥。
周子末的冲力起到了一定作用,她的身体似乎又被挤回了无形屏障的那一边,在半空中悬浮的、分散碎裂的肉块竟然开始旋转着回到原位。
周子末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想把她推回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全身都在发力,在地上蹬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坑。
这时,罗拉终于发出了尖叫声。
被迅速拆解导致的痛感姗姗来迟,在那些肉块之间,细如发丝的神经线将前所未有的疼痛信号飞速地传递给大脑。大脑只能下达“快逃走”的信号,她顺着周子末的力道,手臂转而伸向那个
来时的方向,想要回到似乎更安全的地方。
这种僵持持续了漫长的好几秒,他们身前又出现了一个人,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也是那副疑惑的模样,正在朝这边走。
“罗拉?”大约只有初中年纪的金发男生说,“罗拉?你跑到哪去了?”
“Help!!!”
罗拉爆发出破碎的尖啸,金发男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拔腿向我们这里飞奔。
在这时,周子末再也无法推动罗拉一寸。那种强烈到无法抗衡的力量比刚才更甚,他的手指已经卡在罗拉的骨头中间咯咯作响,几乎要把那些细瘦的骨骼攥断。然而组成罗拉的所有血肉方块
都震颤着,没能再被推近一步。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她再回去,或许就是那道屏障。穿过了不属于她的时间,她理应无法再回到过去。
“罗拉!”这个时候金发男生已经跑到了我们面前,“罗拉!你在哪里!”
他大喊着,焦急地四处张望,十厘米之外,他妹妹勉励伸出的手指几乎擦过他的鼻梁。
他又靠近了一步,又靠近了一步。
我听见轻轻的,“砰”的一声,像氢气球在半空中爆炸,又像我拍扁袋装面包。就这么“砰”的一声,氢气,面包,血肉一同被压缩,所有东西都被压扁了,两层表皮如祈祷时的双手一般紧
紧贴合,掺了水的血红沙子自表层起淅沥沥地融化。
所有悬浮在半空中的东西都不见了,在周子末空空如也的双手中,一点一点的,滴落在地。
她从她哥哥的掌心流走了,飞快地渗入了地里。
而另外一边,年轻许多的周子末突然跪下。他拼命咳嗽,咳到几乎呕吐,他喉咙里发出了赫赫的恐怖响声,传遍了整片林地。
一男一女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显然,他们也听见那声响彻云霄的呼救了。他们跑向这个方向,在愣愣地站在原地的周子末面前,搀扶起了另一个他自己。
父母赶到时,年轻的周子末咳了许久,终于咳出了他喉咙里卡着的东西。那个相当大的东西被吐到了地上,混着红血丝,黏糊糊地裹在几片落叶之间。
他的妈妈扶着他,他的爸爸过去,踢开了落叶。
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根手指,是他妹妹最终伸出去,勉强穿越了那道屏障的,一根切面干净平整的——
手指。

###灵魂雨
当时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也是。
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树林的两边,两个时间,两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视线没办法不集中在那根手指上——一根新鲜的,刚从活人身上斩断的手指。
在其中凝固的鲜血终于开始流动,将近十年前的惨叫终于传递到未来。女人高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男人对儿子吼叫这是从哪来的,所有的亲缘伦理关系在如此惨烈的一幕前瞬间崩解死亡,
过去的 Lance 和现在的周子末眼睛都未能从那根手指上离开。
当他的父亲再次高呼“这是什么!你妹妹去哪了!”的时候,周子末愣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半跪在地上,松散的泥土已经被同胞妹妹的血与肉浇灌成了湿润柔软的海绵,他的手掌刚刚按了上去,渗出的液体还留在他的手上。
鲜红的,泥泞的,腥甜的,温热的。
“在这…”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自己的手心。
他是在回答他爸爸的问题。
他大概被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在树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消失的妹妹,赶到现场却无能为力的哥哥,最终从嘴里吐出来的手指,女儿到底去了哪里…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一定被问过无数
次。
那么多年都没有的答案,那么多年折磨他的东西,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隐约记得他说,他追寻黑山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现在他得到答案了…但是这一切…
不该如此。
我不能说对他的所有都感同身受,但如此的惨剧发生在你面前,机器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这种强烈的冲击对于我来说都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我无法想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一种多强烈的打击。
周子末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他的父母仍然在那边找孩子。他们呼唤着罗拉的名字,父亲把小时的周子末拽了起来,他们一直在不停地问他问题,周子末一直在说不知道,到最后那个
声音甚至变成了嘶吼,他大喊着“我不知道”,直到远去,他们都没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他们确实不知道,一线之隔的未来,所有的“问题”都已转化为回答。这里不再有秘密,却也并不能传达至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就这样,这个悲剧在我们眼前尘埃落定。
我仍然在想,如果我们现在能告诉他们的话,那“周子末”这个人的命运,会不会就从此再也不一样了?他不会再被这件事困扰,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不再去追寻那些危险至极的东西,他可
以变成一个“正常人”,过上非常美满的生活。
他仍然能和他的妹妹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是美剧里看到的那种幸福的家庭,吵吵闹闹,又彼此陪伴…就像我一直以来想要拥有的家庭那样。
总要有人获得幸福吧?我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像周子末一样,我的机会还未到来…但他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做一点事,只要一点…他就能剔除所有的烦恼痛苦,人生至此天翻地覆。
太诱人了,意志坚定的人能抵御美食美人美酒,能抵御金钱权力运气,但这个世界上人总会有缺憾,无论是谁总会做错某道人生的选择。所以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一刻,没有人能抵御重回过
去,纠正一切时的那种诱惑。
然而我的耳边却恍惚中响起了那两个字。
她说——“命运”。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就是命运,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改变的“命运”。
周子末动了动,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对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扑了上去把他往后拽。他抬起眼看我,回魂了一样,好像终于意识到我还在旁边。
“你不要做傻事,”我开口,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劝告来,“你没办法回去的…”
周子末就这么看着我,甚至可以说是在盯着我。我感觉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瞬没认出来我是谁,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
而且他眼睛睁得很大,那种怔愣的表情还没能从他脸上褪去,那双蓝眼睛的虹膜边缘在眼白的映衬下异常清晰,比起人更像什么动物。他这种眼神甚至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又推了一下他的
肩膀。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了点反应。
“你起来吧,”我说,“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周子末没有动弹,我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的手很明显有了撑起来的动作,但他还没能顺利地站起来。
“脱力了,”他对我说,声音很没精神,“拉我一把。”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要把妹妹撞回去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让周子末站起来。他真的一点劲都没剩下,起来也是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感觉有一头生猪那么重。我拖着他走了几步,好歹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远了一点,
自己也走不动了,才把他放在树根下。
这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说话,我把他放下是用扔的,可能磕到他大腿了,他才嘶了一声。
他坐下之后似乎活了一点,但也没怎么理我。我心里一边还没能完全从那件事里走出去,另外一边又很不道德地在希望这件事最好别让周子末崩溃,他疯了我也就该死了。这样想很不道德,
我也有唾弃自己。
并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这件事发生前我就这么想。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现在不说话可能比说话会更好。
我也累了,扶完周子末起身我都差点没站稳,现在他不说话,我就直接在他旁边靠着树坐下。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想不想听我讲原生家庭。”
周子末突然说。
他语气和平时差不多,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是这个情景,我必然会认为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什么人。
我们早已看不见对面的身影,这里的雾气又开始重新弥漫。那栋房子的轮廓变得更柔和了,像这段回忆一样,逐渐隐去锐利到伤人的锋芒。
“你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斟酌片刻,觉得他可能是想倾述一下,就这样回答了。
周子末又给我讲了一些他以前的事。
那一次他给我讲的时候其实隐瞒了很多信息,今天他把这些事情一股脑的都告诉了我。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其实跟父母的关系不大好。
之前说过,周子末小的时候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父母曾经为这件事情非常伤神。“我爸妈…算是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他说,“他们属于保
守的那派,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是会被人在教会背后议论的。”
那时候周子末吓走了一堆保姆之后父母带他看了很多次医生,最开始以为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但他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脑部病变,父母就只认为是医生诊断错误,带他频繁地辗
转于世界各地。
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末也在渐渐长大,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再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就变成了他其实没病。“我知道,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答案。”周子末说。
在等这个答案的过程中,他的妈妈怀孕了,生下了妹妹。
这一切都像一个巧合,但他们会把这些巧合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他的妹妹出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病好了。这难道不是神的庇佑吗?
并且,谢天谢地,他的妹妹非常正常。
他们一家都好起来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像一场虚妄的噩梦,周子末渐渐不再看到那么明显的幻觉,也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以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
现了错乱,自己或许是生病了,但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妹妹和周子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们差了七岁。妹妹很健康,也很活泼,周子末很喜欢她。
“她总是笑,”周子末说,“没什么原因,婴儿时期都很少哭,我妈经常说她比我好带。”
等她长大了一些,她也很喜欢周子末。两个人是那种特别标准的兄妹组合。周子末对她很好,经常给她买各种东西,放学去接她。她的朋友们都说她哥哥很帅,她有点小得意,但不愿意承认,
就在同学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说他其实很讨厌,会在家里抢她零食吃。
“那我确实也做过。”
周子末笑了一声。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兆地急转直下。
“有天她和我说,她梦见了自己长大之后在草原上跳芭蕾舞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在学芭蕾,我只是觉得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在意。”
“我们之前见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后来我想起来了…那很可能是被投射到这里的,她的梦境。”
那个月下跳着芭蕾靠近的女人,竟然是周子末妹妹的梦。
妹妹后来又做了几次这个梦,周子末其实已经有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人一般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想到父母对于这些事的态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和父母先说清
楚。但父母的态度非常抗拒,甚至有点过激地告诉他不要再瞎说了,妹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正常”是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不能再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太小,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说,“或者我也有点侥幸心理,觉得罗拉不可能有问题,她之前表现得都那么正常,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做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梦吧,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周子末动了一下,头靠到了树上。
“爸妈不能接受,特别是查出来手指…是谁的之后。他们一直我,还找人给我催眠,还有驱魔…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再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到寄宿制学校去了,寒暑假我回家,他们就出国,”周子末轻轻晃着脑袋,磕在树上,一下下的颤动,“三年…还是四年吧,他们才调整好了再见我。”
“我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他说,“就这么突然的,一切都被毁掉了…所以我想知道答案。”
“现在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
“你觉得是我的错吗?如果罗拉没有我这个哥哥,她会过得很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避免,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只要我出生,这一切就会发生。”他说,“所以被生出来是我的错
吗?”
“不是。”我说,怎么可能是?”
“那你觉得…”
他的声音更轻了。
“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尽力扭转命运了吗?即便这一切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阻挡不了命运坍塌在我们身上,但我尽力了吗?我尽力去尝试着,不让这场既定的悲剧降临了吗?
“你尽力了。”
我说。
周子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我也算是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他说。
我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是伤害,意识到一个本应该长大的生命突兀地暂停在某个瞬间比我想象中的难受得多。或者周子末也会这样想,不过他很安静,估计也不会和我谈这些。
我们又休息了一会,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树木仍然若隐若现,而那栋房子带着这段记忆消失不见。记忆就是这样在时间里褪色,消失,终被遗忘在朦胧雾霭当中,
如果从那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被提起,周子末应该也会这样忘记这一切。告诉他事实后才悠然退场,如此处事方法,就像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伪善。
那座无名无实的黑山,无意识地拨弄他人命运的巨手。应该如何去评价这样的一场惨案?他的痛苦,还有我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我突然冒出了一种想法,如果我会死掉——当然我一路上都坚信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不希望别人见证我的死。
我觉得他们只需要知道我离开帐篷放水的时候,或者跟在某人身后走路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足够了。至于我被切成多少碎块,或者多长了几条手臂,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想法也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小会就消散了。老陈和周子末看上去就身经百战,如果我要死,死在他们面前可能还会好点。
如果我真的在随便的什么亲朋好友面前被撕碎了,我或许就会和周子末的妹妹一样,成为他人踏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引线。
我想了一堆东西,感觉自己死的时候也不能毫不在意场合地点还有别人目光地去死,又觉得自己好惨。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目光中,出生不能决定,死也不能爽快地死,突然就有一种特别不服
气的感觉,想直接不活了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这种情绪不太对劲,不知道是不是病加重了,我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
我们又坐了一会,我看见周子末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就去扶了他一把。
他应该真的是站不住,拽我的手臂都很用力,疼得我想叫唤。但心中又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大喊大叫,就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他起来之后改为扶着树,我松了口气。刚刚以为他哭过,现在看他的眼睛又一点红的都没有,不像掉过眼泪。
“怎么,”周子末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我说,“接下来我们往哪去。”
周子末说走走看,我们重新出发。刚才的那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三缄其口。接下来周子末不再提任何相关的事情,他不提,我更没有理由再说。
我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他的体力似乎跟正在装填的油箱一样,眼看着就慢慢回满。刚才这人站都站不起来,现在步伐越走越轻快,我的大腿还酸痛着,他的速度已经几乎和之前一样。
我内心说他是怪物,世界末日的时候他可千万别变僵尸。这个时候周子末特别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坦坦荡荡地回望了过去,用眼神问他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跟得上吗,”他说,“你体力有点太差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好吗。”我说。
“你还记得你自己上一次吃东西在什么时候吗。”
周子末突然问。
这个问题驴唇不对马嘴,我觉得奇怪,但很快我反应过来,更奇怪的事情并不是这个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我上次往嘴里放任何东西的时间距离现在都远远超过四十八小时,即便我又害怕又长途跋涉,现在我所感受到的饥饿感竟然还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微,几乎
可以忽视不去理会。
周子末看着我,又露出那种饶有兴趣的表情。但他本身看起来太累了,所以这个表情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坏。
“越靠近黑山,时间过得越慢,”他说,“你的身体能量消耗也会变得非常慢,越走下去,你就越不需要能量,所以'累'只是你的惯性思维而已。”
这件事很不科学,不过他只要敢说我就敢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震惊到我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受伤了的话也会没办法痊愈吗,”我问,“还是伤口会停留在受伤的那一刻?”
“你听说过熵增定律吗?宇宙中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从有序到无序的流动中的,”周子末说,“伤口会愈合,人行走会消耗能量,这些都是规律,而黑山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所以你受伤了,
有可能划破手指就马上死掉,有可能被切成两半还活着。”
我似乎听过熵增这个词,不记得在哪听的了,但感觉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马上就释然了,这个地方也感觉不是这么个意思,我还纠结什么。
我们俩距离那片树林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现在我再回头看的时候,树林几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茫然地走着,我感觉周子末也没有什么方向,当然我也没有。
周子末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惯性地认为自己很累,事实上要放到以前我早就站都站不起来,现在能继续走路已经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这样倒是挺方便,我想,至少可以少考虑一件事。
周子末继续往前走,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自己也不太确定,要走一步看一步。我没有他那么心大,往前走一段,就会回头看一看后面。
我们周围都是沉沉的浓雾,我和周子末贴得很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树都消失了,我们脚下的草也越来越长,高度到了我小腿肚左右,这里又变回了我之前看见林中小屋前的样子。
“不会又来一遍吧,”我说,“这和我刚才…”
我转过头去和周子末说话,在我回头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影在我侧面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个人,它在用后脑勺对着我。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叫,周子末马上伸了一只手挡在我的前面。我拼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看,他也确实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感觉他拦在我前面的手臂都跟钢筋一样紧紧地绷住了。
我们只有三步远的距离,它恰好在我们的能见度之外。我们慢慢地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移动,直到那个影子稍微抖动了一下。
它突然开始大步倒退着往后。
我的心脏都快被吓得蹦出来了,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往后跑还绊到了自己的另一只脚,向前扑去。是周子末把我抄了起来勉强拉住,我和后面的那个东西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结结实实正撞在我的腰上,疼得我直接倒在地上蜷了起来。后面的那个东西还压在了我身上,虽然他马上说对不起并且挪开了,但是我感觉我受了内伤。
“老陈?”周子末说,“我靠。”
那边老陈又道了一次歉,我还躺在地上,他和周子末一起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揉着腰站起来看陈宣,他和我刚才跟他们走失的时候样子差不多,甚至看起来也没有疲劳多少。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有很多话和问题涌到了嘴边,他看着我,好像正在等待给我一个合适的答
案。
周子末也看着我,他似乎看起来不是担心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种突然爆发的分享欲望就在这样的时候一点点消退了。
“你去哪了?”我说,又觉得语气有点奇怪,补了一句,“吓死我了。”
“你们刚刚消失了,”老陈说,“我也遇到了一些事情。”
他没有直说是什么,由此断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那边收获比我这边更多,他非常笃定我们要向着哪个方向走,因为他说他找到了判断的方法,但当我问的时候,他又很含糊地遮掩了过去。
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周子末和老陈搭档如此多年,他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很明显非常信任对方,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冒名顶替事件。
到现在他们还瞒着我不说,让我觉得有些气结。
既然他不说我也不问了,我们就朝着老陈说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他在前面带头,步伐不快,我们走了半天,确实雾气在眼前逐渐地散去了不少。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他似乎不太好。
老陈的脸色挺白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他脖子上的血管在我盯着看的时候至少有两三次变得特别明显,像一条崎岖的河流,在皮肤下微微鼓动。
那种青色不像静脉血的颜色。
草叶,我马上意识到了,那些鲜绿色的草叶还在他的血管里。
我马上喊了他一声,老陈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了,甚至马上想明白了他是怎么判断方向的。那些草叶向着某个地方越来越活跃,他自然能感受到。
但是那个玩意不是会往心脏里钻吗?老陈好不容易用我从周子末口中听说的那种古怪碎片控制住了草叶的生长,怎么突然间又变成这样了?
他那次受伤有我的原因,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他。老陈看着我,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
“那个草叶,是不是又活跃了,”我说,“那个是…没办法解决吗?还是怎么样。”
“没关系,”老陈说,“不是很严重。”
我还想说什么,周子末看出来了,“你对他有点信任行吗,”周子末说,“我们赶紧…”
老陈看向他,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
我也意识到了周围不对劲,我们三个立马靠近了些。这里的雾气在不超过十秒钟之内,跟退潮一样,迅速又安静地退散去了。
我们站在一片极其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草原上。
刚才这里还如同小房间一样逼仄拥挤,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墙全部被砸烂了。虚幻的墙壁消失殆尽,周围的桎梏统统消散,就这么一瞬,露出了这片草原本真的样貌。
这就是一片草原,空旷的,寂静的,荒无人烟的秘境之地。不甚清朗的天气下,天空泛着死鱼眼似的肉白。潮湿的水汽从草场中一丝丝地渗出,那种青绿色的气味重新泛上,钻入我的鼻腔。
天色并不暗,甚至可以说还算光亮。但这种阴天让我有非常糟糕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撕开这片灰暗,搅浑此地虚假的平静。
我不自觉地向他们的方向挤了挤。
果然如我所料,在雾气消散之际,我们都看到了,那个站在深深草丛中的人影。
它站得远远的,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形。而且它面前放了一个东西,我最开始以为是什么包裹,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竟然是一面巨大的鼓。
这面鼓没有什么装饰,鼓面微微泛黄,竖着立在它身前的地面上,制造的形制也相当简朴而粗犷。随着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几乎能看清楚它身上穿戴着的衣物和头上的饰品。
它——其实是她。她穿着一身非常典型的蒙古族服装,头上戴着几根羽毛。装饰不是很多,有种我最开始在旅游时,在民宿乡见到的萨满表演者的模样。
在我看清她的那一瞬间她真的特别像一个人类,无论脸型还是身材,看上去就是一个高挑的女性,身体姿态极其放松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是个人。
她有脸,有鼻子也有嘴巴。问题出在眼睛上。
她的眼睛像我第二次见到的,想要掐死我的那头病狼一样,是如同被油画棒狠狠涂去了的扭曲黑暗。盯着那些线条,它们就会在你眼前扭曲,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线条一样跳动。
无论多么努力,我都没办法看清她的眼睛。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对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也只是站着。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开视线。大约过了几十秒,我稍微眨了一下眼,不到一瞬,我就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
咚。
她扬起手,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鼓面。
我的心跟着重重地紧缩。她敲击鼓面的声音不大,传到我耳边却仍然觉得清晰无比。并且那种声音过于雄浑有力了,让我的心脏跳重了半拍,很不舒服。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对应的,在鼓的另一边又敲了一下,
我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那种声音却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它在我的四经八脉中回荡游走,我的所有血管都紧缩起来,我的内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说不上是疼,但却非常非常的
痛苦,我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很艰难。
“不行,快走。”
老陈他们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拽了我一下,我转身跟着他们跑,在我转过身之前,我看见她动作轻柔地,把双手都放在了鼓面上。
一阵细密得像马蹄奔腾般的鼓声骤然响起,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地,节奏极快,不容置疑地压过了着这片草原上的所有声响,劈头盖脸般拍在我们身上。
我喉咙一阵抽动,血感觉都涌到了我的喉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那阵鼓声完全在操控我的心跳节奏。我的心时快时慢,如同一个解压玩具一样被这种声音随意揉捏。不是他们俩夹着我,
我估计都很难站稳脚步。
我们跑了几步,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我的脸上,本能地,我抓了一把。
那是一撮棕褐色的,动物的毛。
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大喊一声“快走啊!”他们两个架着我往前狂奔,我几次都被提得离开地面了,很勉强才能跟上他们的步子。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泥土,或是血液的腥味,带着浓厚的水汽。万物生灵就是自这些地方被孕育而生,所有活着的东西,在活着的时候,都必定有一个这样的灵魂。
在我们的周围,更多的兽毛纷纷扬扬,在我们视野所见处柳絮般缓缓飘落。时而有一两撮吹到我的脸上,我茫然地抓住它,又把它拂开,让它落入到土地里。
就在这时,鼓声停了。
它的停下和出现一样突兀,整片草原一下子又没有了任何声响。所有的兽毛也停止了下落,整片空间被鼓声操控着,在那一秒全部陷入了阻滞,吸入我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我们简直是不受控制般回头望去。女人的那双手抚摸着那张蠕动的鼓面,上半身轻微地晃动着。她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柔和明媚的笑容。
试音结束,她准备真正开始演奏了。
我先尖叫出声,就在同时,她狠狠地,用力拍击了一下鼓面。
兽毛全部在半空中颤抖着,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种尖叫声让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弓下了身子,我的耳朵里涌出一股液体,手一抹发现全都是血,眼前的东西也一阵黑一阵白,并看不清楚。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是撕碎一个灵魂时传出的剧烈悲鸣。
我仍然记得,在草原上,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它们的灵魂。只要用兽毛接住这一口气,灵魂就会被储藏在那撮兽毛之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乃至于上万个灵魂。它们伴随着敲击声,在草原的上空被这种力量撕扯哀嚎着。
这是一场由灵魂组成的雨,我也瞬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公主。
她就是那个公主。

###深入腹地
人类到底能不能抗衡这些化外之物的存在?
在几天前,甚至几个小时前我肯定会说可以。我们可以逃跑,可以绕开,找对办法,我们甚至可以用特定的方式杀死一只鬼。人类可以探索未知,掌控着让“未知”化为“已知”的方法——
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被这样教育的,成百上千年来,我们也是这样做的。
向往,征服,恐惧只是危险到来前的提示,但恐惧从不会成为阻碍前行的路障。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抗衡它们了吗?
答案是:不行。
在响彻草原的尖啸响起的那瞬间,我的耳朵马上就被震得听不见了。那种尖锐的鸣叫钻进了脑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只有一阵阵嗡鸣在头颅里四处乱撞。
血流到我的下巴,我向前跪倒,旁边的周子末拉了我一把,我勉强支起上半身,就看见他一口鲜血吐在了草地上。
他看上去也相当不可置信,那一口血量绝对不少,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老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一手一个把我们都拽住了。
“跑。”
我看见他的口型。
我也想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想逃跑,但现在我站起来都很费劲,腿不听使唤地发抖。
那种尖叫声一直未曾停下。
我头晕眼花,只能本能地勉强迈出几步,脚底下的草地突然就变得异常柔软,那种烂泥般的触感吸附着我的鞋底,让我每次抬腿都变得特别艰难。
整个世界充满了混乱和痛苦的杂音,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这样的声音中扭曲成尖锐的线条,我的眼球被这样的线刺得发疼。
草原又变了。
所有的颜色反转了过来,天空是黑色的,地面是翠绿的,那些死去的灵魂是红色的,眼前的所有东西色彩的饱和度都变得特别高,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那种像素马赛克一样的红色点点。
密密麻麻的,鲜艳的红色漂浮在半空中,左右小幅度地晃动着。一个,两个,一百个,两百个,一千还是两千个。它们在鼓声下颤抖着,尖叫着,在我注视其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我甚至能看
见它背后隐隐约约的扭曲的脸。
它们的背后都有一张脸,成千上万的脸漂浮在草原上方,在每次那个白色的身影轻抚鼓面时,它们都将嘴张得更大,发出更尖锐的啸鸣。
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阻拦声音造成的伤害。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我的视野变黑又变白,接触不良一样滋滋闪动着。
但我前面的那个身影依旧沉默地站立在草原当中。
公主。
在如此纷繁复杂的颜色和声音之间,她还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公主是白色的。
和白色的树皮,白色的房子,白色的羊,白色的绳子一样。她是白色的,有两只黑色的眼睛,和一张黑色的嘴。
距离我百米之外,公主张开了她黑色的嘴。
“来吧,回来吧。”
她说。
“我在这里等你。”
我大概是尖叫了,因为公主的这句话并非是我听见的,她的声音直接在我的颅骨内响起。
她听上去不完全像是女人,甚至也没有什么性别。她的声音是许多人,许多物的声音压缩起来凝结成的。我听见了男人的嗓音,小孩的欢笑,女人的低语,我还听见了野马的嘶鸣,牛反刍时
嘴里发出的沉沉声响,以及羊群躁动时掉落的几声叹息。
那些动物的声音震颤着,和人类的声音交织汇聚,甚至还有一些金属的刮擦声。牛奶沸腾的咕噜声,鱼跃出水面的哗啦声,篝火噼啪,星月运行,鞋底碾过树枝,风声于毛毡布间穿行,这些
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她的声音是草原的声音,是所有存在或未曾存在过的东西的声音。从亿万年前这片土地上落下第一棵草籽直到如今,这片土地是她的土地,她的寿数与此地齐平。
来吧,来吧,来吧,她说,每一声我都能听见不属于人的声音。她在用所有的声音说着同一句话,在用所有物种的语言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长生之母,万民之宗,她的口中有一千条舌头,说出的每句话里有一千个音节。她是他,是它,是祂,是化身也是本体,是无数面具下的一个身份也是所有的身份,她被我们所洞察见证的只
有一部分,但她远远不止这个部分,也远远不止这个形态。
祂,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神明。
我无比感激现在我听不见声音,我甚至希望眼睛也直接瞎掉。在茫茫草场之间如此小的一个人形距离我如此之远,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清楚她的嘴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着我说话。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把我从远处直接拉到面前一样清晰无比,我只晃神了一刻,她倏忽间便贴到了我的面前。
她如同天女自空中降临,她的手指拂过我的衣领,鼻尖贴着我的鼻尖。
“来吧。”
她说。
“到我身边%#*^%…”
后面的话我听不懂了,那囊括了太多古老的知识与传说。白桦树枝上的人皮,孵出生命的石羊,蒙古包前的公主幡,她说这一切皆有答案,这些答案皆在她的眼中,只要我去读…只要我去读,
就会知道。
她贴得太近了,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横着的瞳孔,柔柔的银光,如此地光彩四溢,如此地魅惑人心。
“到我的房子里来,”她说,“林江淮,你不想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我的命运?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我的命运到底是死亡还是存活,我的未来到底是灰暗还是光明,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一切,我想知道我的命运,我母亲的命运,所有相关的人的命运,
以及命运本身的含义。
“林江淮,你不想知道吗?”
她说。
“回答我,回答我…”
“我想。”
我说。
我抬起腿,向无灾无痛的光芒迈出了半步。
我还没有再往前走,突然间就有人一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
这一巴掌太重了,我感觉眼球都要被打出来了,一下子摔在了草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至少二三十秒间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躺在草地上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但是公主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谁打的我,现在我也不想追究。老陈还在拽着我往前,周子末也站起来了,那些兽毛仍然在下落颤动,我们非常勉强地在它们之间穿行着。
这个时候周子末喊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老陈。
老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我直接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只对着他喊“我听不见!”然后在那里指我的耳朵。他又说了一次,非常非常慢,我隐约看清楚了他的口型。
“你和她说话了吗。”
他说。
我懵了,最开始的几秒完全没意识到他说的“她”指的是谁,老陈又做了一遍口型,周子末不知道是不是也被震聋了,在他背后很大声地说着什么话。
他们怎么知道公主和我说话了?
我相当混乱,当时大概说了几句话,不过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老陈的眉头皱了起来,周子末似乎也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了什么。
“我听不见,”我抓着靠着我比较近的老陈的衣服,“你们在说什么?”
老陈仍然没有松手,甚至还帮我挥开了面前的一撮兽毛。周子末看了我一眼,也皱眉,又说了一句。
这次我隐约看见他的口型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展示给我看的。
“没用了,”他说,“我们走吧。”
一瞬间比公主杀到眼前还让我恐惧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完全知道他的意思,不如说就在刚才的那一刻我突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想表达的含义。
我和公主说话了,这是不是代表我以后再也不能摆脱她的阴影?更有甚者,我看周子末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表情,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我不能被抛弃,我绝不能,在挣扎求生这么久这么久之后,就因为这么他妈的一点事情,被他们轻易的当作一件累赘一样丢下。
公主既然没能杀了我,那就她太没用了。其他的我不提,在坚持不咽气这件事上,最近我已经颇有经验。
他们绝对不能他妈的在这里扔下我。
“不行,不行,” 我死死地攥着老陈的衣服,就怕他突然跑了,“我没说,我没有说话!”
我太着急,话刚说出来半句眼泪就流了出来。我的眼睛不知道哪里出血了,流出来的泪都不是透明的,掉在手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
我的耳朵里也是血,眼睛瞎了一半,浑身都是刚才倒在地上蹭上的土。大概看上去太狼狈太惨了,老陈没有说什么,他还是沉默地拉着我。
周子末完全是个畜生,我甚至觉得他提出这个建议一点都不奇怪,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队友祭天法力无边的那种人。让我更惊讶的反而是他看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老陈拽着我前
进。
我本来半个身子压在老陈身上,现在知道他们想把我丢下,一点都不敢懈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自己走,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怕稍微再依赖他们一点就直接被判处死刑。
公主没有跟上来,兽毛很快也不再颤动。它们开始向下,向下,终于肯遵循地心引力,飘忽不定地向下掉落。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咚咚的轻响。
和刚才迅速而猛烈的演奏不同,她的那双手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鼓面上,蜻蜓点水般点上那面颤动的鼓皮。咚,咚,咚,如水银般自共鸣腔中流泻而出。这是几滴眼泪落地的声音,轻之又轻,
重之又重。
我突然想到一个传闻,老人去世的时候晚辈不能大声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太过沉重,沾染在灵魂上,会让老人无法安心离去。
似乎伴随着我想到的这个故事,我几乎马上感受到了,随着鼓声的响起,草原上的空气变得越发潮湿了起来。
下雨了。
沙沙的雨声一开始很小很小,几乎很难听清。随着鼓声轻而密集地响动,雨点纷纷落下,草原上几乎马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青草的气息一点点慢慢泛上。
我听见了另外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自土地下爬行的声音。
很难形容那种声音,如果硬要说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血管里有东西在游走时发出的那种在皮下穿行时,微微有些黏腻但毫无阻滞的声响。
一开始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只有一个物体在移动着。但很快,随着雨滴落下,那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出了类似肠鸣音的咕噜声。
那是大地的血管与脉络在我们脚下蠕动抽搐,这片土地是活的,从远古至今都以一种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方式活着,而那种活着的巨物,正在顺应它的主人心意所动。
老陈和周子末都听见了,他们俩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一变。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只能逃跑。地面迅速吸水,变得柔软而泥泞,我想自己跑,反而三番四次踩进那些隐藏的坑洞里,崴了一下,
速度更慢了。
老陈把我拽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半蹲下了。
“上来。”
他说。
我当时马上反应过来了,连滚带爬地爬到了他背上,死死地揽住他的脖子,腿夹住他的腰。他抓着我的腿,跟背一个大背包一样,确认我抓紧了就马上往前跑。
我们在茫茫的雨幕中闷头狂奔。
那种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某一个瞬间,它不再在血管中游荡。它终于破土而出,开始伸展枝丫。
我看见了。
那是人。
蒙古族有自己的丧葬风俗,他们会把尸体放在牛车上,向草原深处行进。当尸体从车上掉下,说明灵魂想要栖居于此,亲朋好友可以就此离开,留遗体在此,回归草原。
也就是说,在这片茫茫的草原深处,有数不清的尸体曾经落在我们的脚下。它们被风、雨、真菌和植物分解,最终回归“长生天”,完成生命的轮回。
然而公主在瞬间逆转了这种轮回。
人死后滋养草地,草地滋养牛羊,牛羊滋养人,生命向来如此。然而自那鼓声响起,它们分解成的营养物被从另一种生命的回环中吸取出来,重新塑造成新的躯体。
草地枯萎,牛羊死亡,雨水倒行,河流干涸,在此地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的正向循环都被打破,所有的滋养全部变成剥夺。生命被强行塞回已经逝去的躯壳,它们从土地中哀嚎着爬行
而出,腐烂的身躯逐渐化回人类的形状。
他们从地里,像草芽一样生长出来。
我马上又开始觉得反胃,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任何能见到这一切而忍住翻江倒海的吐意的人精神肯定都过分强悍了。我见证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复活,所有的一切都听从鼓声的号令,重新凝
结为早已逝去的生命。
他们怔愣着,似乎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前方也有好几个这样的人,有男有女,大多数还穿着各式的衣服。从我这里甚至能看见他们疑惑的眼瞳,黑白色的瞳仁无神地望着前方。
直到兽毛轻飘飘地,落到他们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我相信老陈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活”过来了。
这并不是那种正常的活,在这里的“活”似乎只是个状态,跟“被拿起来”“被放下”一样,他们被赋予了一些特殊的功能,以便和尸体进行区分。
然后,我们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一个穿着破烂的蒙古袍的男人,他突然间缓缓地向后,把脖子仰到了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折角。
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老陈已经背着我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他颈椎发出的“咔嚓”一声脆响。
刚刚活过来,就这么把脖子弄折了??
这一切都太他妈的诡异了,我抓紧了老陈,前面也有几个刚爬出来的人。有一个女人正在左右速度很慢地晃头,还有另外一个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明显超出了我们平时活动限度,并且看起来
动作特别自然,并没有什么不适。
我不敢再看,兽毛落下和人从土里爬出的时间不一,我们至少已经跑出去七八百米了,还有陆陆续续的人刚刚等到那簇落下的灵魂。
在我斜前面又有一个人开始极其用力地向后仰头直到脊椎骨折,这次他比上一个动作快一些,所以我见到了他的下一个举动。
他把两条小臂从靠近身体的那侧穿了过去,骨头关节似乎都是他达成这个行为的阻滞,被他自发就行得咔咔作响,直到他能双手手掌向上,面向后脑勺为止。
他就这样,呆愣了一会。
我几乎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是在一做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动作,他正在低头看自己的手。只不过从黄泉里走了一遭,他的眼睛和苏合一样,不再长在正面了。
背目人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原来那些带来死亡的男人女人们并非是被“缠上了”,反而是被欺骗了。死在草原上,野鼠洞旁,水潭里的那些人,在他们意识到肉体即将消亡之前,有人拽住了
他们的灵魂,告诉他,你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就不会死亡,这各地方简直是一个唯心主义的大染缸,只不过唯的心是公主的心。她不让你死,即便你烂地里十几年都能重新变回人的模样。
或许眼睛会长在后脑勺上,但如果让我死了再活,我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小瑕疵。
老陈他们应该比我明白得更早,他们灵活地在复苏的尸体堆之间穿行,鼓声细密,之间穿插着一两声伴奏般的铃鼓响。
很多事情都在那一刻发生,一共不过一两分钟。老陈和周子末可能没有我那么多闲暇去关注这里到底有什么变化,但是我都看见了。
首先,天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本来还能在雾蒙蒙的空间里看见一丝光亮,现在倏忽之间,黑色的云从地平线下翻涌而上。时针好像一下子被拨得更快了,雨没有下得更大,但整个空间都黑压压的暗了下来,似乎暴风雨随
时都会从云间泼洒而出。
接着,在如此的昏暗中,那个代表着公主的模糊白色影子反而更加清晰了。我可以看见她动了,她的手向前指去,我们左右两边的那些后背就全部缓缓转向了我们的方向。
他们扭动,协调着四肢,甩着胳膊,如同新生儿适应他们本世的躯体。
然后他们开始向着我们冲了过来。
我喊了一声“他们在追!!”也不知道老陈和周子末听见没有。在突如其来被剥夺的光线中,一个个新的生命从地下爬出,我还看见游丝般的黑影在迅速地穿梭移动着,像那种电影里的水墨
特效,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公主敲击了一下鼓。
鼓声如雷霆,震耳欲聋。那些黑影一下子被敲出了凄厉的嚎叫。那种嚎叫声像马的嘶鸣,我隐约也似乎看见了一个马头一样的影子,在声响中消失殆尽了。
我们很快经过了那里,那里有一个尸体没能完全爬出来,我看见了,她穿着的是类似于军服的衣服。
她头顶应该落下的灵魂并没能顺利归位,这一刻很多事情都得到了解答,我知道,周子末腰包里的那撮黑色的马毛也一定不见了。在初入草原时那场玩笑一般的婚礼上,萨满伸出手,扣在鼓
面上的那个灵魂,就来自于我们刚刚所见的地方。
这片草原上,时间是一个混乱的回环,如同把四五件衣服的扣子全部随机扣在一起,每个瞬间都能在过去和未来同时找到呼应。
老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周子末跑到了前面去,也没有再叫他把我扔了。他稍微放缓了一些脚步,给了老陈一个眼神之类的什么吧,老陈就也慢了下来。
我还没疑心他要把我扔下,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怎么的也接收到了他的信号。他把我放下,我跟着他跑了两步,周子末又把我扛起来了。
这样没有背着舒服,但我认了。周子末体力应该还剩下不少,他背上我都没有怎么减速,只是太晃,我更想吐了。
在这片混乱中,我听见了一点水声。
那是河流的声音,我几乎马上想到了他们在河里打捞出来的东西。地下工事绝对在河的附近,我们是不是快要到地方了?
“林江淮。”
我的视线上一秒还是整个草原,下一秒整个视线都被公主的脸占据了,她又来了,她的脸还是那样,甚至泛着淡淡的,柔和如珍珠一样的光,在我倒着的时候,脸也倒着看我。
“来我这里。”
她说。
“我不!!”
我尖叫,但还保留着半分神志,只是用力地抓了大概是周子末大腿的地方。他卧槽了一声,还是没把我扔下,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跑。
这个时候我已经看见河堤,河堤和水有一定落差,他们商量好了一样都跳了下去,蹚着水前进。那些背对着我们的人在河堤上甩着手奔跑,没有骨头一样,被完全未知的力量所支配着,漫无
目的地完成这场追逐。
在两分钟的最后一刻,我发现河流是在逐渐扩大的,河堤被踩踏地不断掉落下土来,前面的水流更加湍急,而在塌陷出,我看见了一块暗色的血迹。
血,刚刚我见过的,好像刚刚也是在这个地方…
一簇黑灰色的毛发,正要落在那片深深渗入土地的鲜血上。
我猛拽周子末,大喊“过去!!”周子末爆了一句粗口,但他可能以为我看见了什么东西,就还是顺着我的力量向那个方向调整路径。
我们默契得像骑马一样,等他跑到差不多的地方我拼命伸手终于够到了那撮毛发。那摸起来就像是一簇兽毛,软软的,我把它攥在手里,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如果我见到了,但我没做,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这不是因为这件事和谁有关系,而只是过不了我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但是,妈的,我真的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等我能活着出去你必得给我供起来,死了你也得给我年年磕头。
我这么想着,后面已经有背目人跳到了河里。老陈喊了一声“前面!”我也看见了,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周围的河水打着转儿汹涌地向内泄入。
无论那里是不是入口,后面水声越来越大,我们估计都要跳了。我闭上眼,周子末直接把我跟背包似的晃了一圈,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我抱到了前面,我们朝着洞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无数背目人朝我们抓来的手和公主远远的虚像,天际炸裂开一束耀眼的雷光,白光倾泻,她背后的云层中翻滚着,似乎是两只横瞳眼睛的模样。
我知道,那是一头在云层地底穿梭都犹入无人之境的,羊。
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神地
“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山田平次郎说。
“周围啊…都是黑压压的,一直都没办法出去。连天空都看不到,真的要疯了。”
我不敢轻易地同意他说的话,这里确实暗沉沉地压抑,从早到晚一点光线都没有,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但也总比外边要好上一些。自从那些吵闹的人走了之后,这里只剩
下我、山田,还有几个几乎不说话的二等兵。
他们全都被吓破了胆吧,除了完成中尉的任务之外,整日都像瑟瑟发抖的小白鼠一样聚集在一起,即便晃动钢槽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哪个掉队了,都会马上追上去——就是这样的几个人。
我还好一些,山田比我先转入这个支队,经验或许会更丰富些,但看上去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我也只能徒劳地安慰他,“一定会很快结束,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山田坐在桌子上看向我,眼珠生涩地在眼眶里摩擦着。“他们是骗了我们吧?这里不对劲啊,桑原,你难道不觉得不对劲吗?”
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然而现在,我们都对这个现状无能为力。
甚至我自己也在怀疑这件事,有时越思考自己的处境,便越觉得恐惧得喘不上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能勉强自己不要多想,否则大概马上就要发疯了。
我带着自己混乱的心思,胡乱安慰了几句,直到他稍微平静下来,不再说话了。我们的实验还未完成,我也不知道具体应该做些什么改变现状,只能先去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解剖台上的尸体血渍已经完全干涸,我戴上目镜,继续将它腹腔处的薄膜分离出来。
“我想回去啊,”山田还是坐在一旁,没有动,“我觉得我错了…我不应该过来的。”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办法,”我说,“等我快些弄完…你先去休息吧。”
“你说,如果我向这里的神明忏悔的话,它会接受吗?”
山田最近总是说这些毫无依据的话,让我有些不耐烦。我们是医学院同期毕业的,当了一年军医后就转入了这支部队。他算得上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但最近他变得脾气古怪,我耗费了许
多精力开导他也并无好转。
我修习的并非精神科,但他的表现我认为极有可能是某种精神问题的征兆。他从前完全不是这样的,比如说神明之类的,他从来都不相信它们的存在。
“不要胡说了,你不是一直都不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我这样随口回答道。
就在那一时刻,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类似羊的动物尸体突然抽动了一下,踢到了盘子,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被吓了一跳,山田也是,他甚至惊恐地叫了出来,声音十分凄惨。
“只是神经反射而已。”
解剖台上的尸体早已被分割成两半,如果不是在这种提心吊胆的压抑环境下,我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一定是山田的话让我疑神疑鬼了,他的状态就像一片阴云一样纠缠着我,这样下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
我找来扎带,把那条羊腿和旁边的推车固定在一起。显然这具尸体并不是羊的,但我也只能服从命令,把它当作“羊”来看,不去深究,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或许做什么都可以,又做什么都不对。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对外面的恐惧,但留在这里,我的恐惧也没有丝毫的减退。
刚刚的那一下,我的手术刀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捡起,习惯性地想要拿一把消毒过的。
我转过身,只看见一双腿。
山田站在桌子上,离我很近。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弧形的墙壁顶端,这样侧着头,用晦暗的眼睛望着我。
“我听见外面的声音了,”他喃喃地说,“有火车的声响,是来接我们的吗?”
我已经有些厌倦再去编造理由回答这种完全无厘头的话了,“啊,大概吧,”我随口应道,“你啊,快点下来,把你旁边的手术刀递给我。”
我转过头去整理手术盘,有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还没回头,山田就把一把手术刀放在了我的手上,自行转身离开了。
他大概是去休息了吧,这里的任务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这具尸体已经放在这里三天了,地下工事的气温大约在五度左右,也没有蚊蝇,这几天之内应该都不会腐坏,剥制标本的工作也可以继
续顺利进行。
还有其他的、“羊”的尸体被冻在冰柜里,听别人所说,他们甚至抓住了在地下工事外游荡的那种怪物,并将其饲养了起来。
“看吧,怪物也不过如此。”那个饲养员,拥有相当平凡的姓氏,好像叫佐藤的这样说,“这世界上还没有枪支杀不死的东西,古时候那些叫人恐惧的妖怪,只不过都是些长相畸形的动物罢
了。”
我倒是情愿相信他的话,也曾想询问他接下来的进展如何。可惜那之后我就没有再遇到他,也无从谈起了。
那些动物的尸体还在不断运来,越积越多,冷柜中已经挂满了。我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些拿出来放在解剖台上,搬运的金属车上,甚至还有储藏间铺着油布的地面上。
它们死去已久,但既不会发出一般尸体一样刺鼻的气味,也不会轻易腐坏,不知是否是地下特殊条件的影响。总的来说,还是有利于我们的任务继续进行下去的。
这些并不能缓解我的紧张,我的不安随着尸体的堆积逐渐越来越多,如同山一般快要将我压垮。
所有人似乎都在隐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本性,似乎从某一刻开始,大家都开始畏惧和别人交流,仿佛只要谈多两句,对方的脸就会突然像戏剧里一样变作一张鬼面——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想象,
所以甚至很少和别人对上眼神。
我处理完手上的工作,拿了我自己的口粮,便回到被编号为 284 的宿舍休息。
山田已经先我一步回到了这里,他在上床铺,本来这个宿舍有二十个铺位,现在只有十个人,我和山田的铺位都靠外一些。
我刚坐下,伊藤就说话了。
“我们要关门了吧?”他说,“人都到齐了。”
我扫了一眼,他们那边有七个人,山田在上铺,闻声也探出头来。
“不是应该有八个人吗,”我对他们的脸不大熟悉,能记住的也只有人数这种简单的信息了,“应该还有谁没回来吧。”
伊藤是他们那些人里最受上级器重的,我的职阶比他高,但有时也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不太尊敬的感觉。虽然我并不大在乎,我已经早已断绝了升迁得势的希望,只想尽快从这里调回,如果
能直接申请因病返乡就更好了。
“他去了其他宿舍,”伊藤说,“这里只有我们七个,已经可以关门了。”
既然他这样说,那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宿舍的门是非常厚重的防爆铁门,我转动开关将门严丝合缝地锁住后回到床上。大约三十分钟过后,宿舍里昏暗的灯光就熄灭了。
宿舍内一片黑暗,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熄灯后极其刺耳雄浑的警报声会响起三次,提醒锁门。我们就这样躺着,等待那阵声响过去。
又过了大概十余分钟,我们就听见了那阵声音。
先是很轻微的脚步声,就在我们头顶上徘徊。接着,走廊上会传来一阵拖行的声音,就像尸体被谁拖着,一路穿过狭长黑暗的隧道一样。
这阵拖行声会持续很久,反复地在走廊外出现又消失,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不知疲倦地行走着。如果这个时候还没能入睡,你就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
那是轻轻的敲门声。
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感觉到山田翻了个身。那些假装自己睡着了以求内心安慰的规律呼吸声也都停止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着这样的声音。
最开始的时候敲门声非常礼貌,每次都是三声。起初很轻,然后会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终变成连续不断的强有力的拍击声,仿佛醉鬼在夜里丢人地请求家人将他放进房内。第一不同
的是,外面发出这样声音的东西从不说话。
你不知道这样的声响什么时候会停止,有时会持续几个小时,有时只会持续十几分钟。有时它会停下来,然后突然又开始猛拍铁门,那种震耳欲聋的响声,即便是真的尸体都要被从死亡中唤
醒过来。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人求证。睡眠被剥夺使得有些宿舍的士兵选择自杀来脱离这样的痛苦,即便如此,他们在死之前也没有勇气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把他们逼疯的。
今天敲击声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停止了,我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床。
伊藤他们早已离开,山田在我起来的时候也坐了起来。“早上好,”他的脚从上铺的边缘垂下来,“现在…去实验室吗?”
“去吧。”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是好。
我和山田一前一后走向实验室,在走过去的时候,山田的手总是不小心碰到我的肩膀。
“怎么了吗,”我问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没事的,”他低声回答,“像时钟一样,不知道指向哪里好啊…”
奇怪的是,在睡了一觉之后我们仍然不觉得太饿,只是胡乱吃了一些罐头和干粮,就又回到了实验室。那里的尸体还是我昨晚离开的模样,那个敲门的声音对这些东西应该是没有丝毫的兴趣
的。
我穿上实验服,戴上手套,准备继续工作。山田仍然没有动手,只是坐在旁边和我聊天。
“你觉得中尉是不是也想要回去了?”他说,“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这里的任务…听伊藤说,那个东西,开始学我们说话了。”
“那个东西?”我问,“是那个抓来的东西吗?”
“啊,是的,”山田说,“那个东西…它一直都会说话,以前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最近可能听多了看管它的人讲话,现在已经基本会和人交流了。”
这个话题让我产生了一些兴趣,“是对话那种交流吗?”我说,“还是和狗一样,只能做条件反射的交流?”
“对话吧,”山田眼睛无神地望向前方,好似在回忆什么,“它说啊,说我们马上就能够回去了…我们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了…之类的。”
“这是你说的话吧,”我调侃他,“还是你和它有一样的想法?”
“可能是吧。”
山田含糊地回答,没有再主动和我聊这个话题。
我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处理好面前的这头羊的时候,我早已腰酸背痛,在原地伸展了一下才能直起腰来。
“话说啊,”我随口和山田聊道,“为什么这几天,你的脚从来都不踩在地面上呢?”
“绳子太短了。”
山田回答。
“脚没办法碰到地面啊。”
我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一具尸体噗通一下从地下工事的顶部掉了下来,正砸在了我脚尖的地方。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开始尖叫,但马上,周子末就捂住了我的嘴。
眼前是一片黑暗。
在刚才,我们已经进入了地下工事。
我也不确定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但那实在是太真实了,直到尸体掉落,这一切才把我从这个第一视角的故事中唤醒,还附赠了我一身冷汗。
我低头看,我脚尖处是一片平整的地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脑子一片混乱,甚至恍惚到了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藤原的记忆异常清晰,我只需要稍微一回想,连他在日本的住所和他未婚妻的名字都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但我的一部分又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个日本人,他的生活距离我的现实感知太远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仍然能看清两者之间隐约的界限。不知道是不是爱国主义教育突然发挥威力,我
感觉我内心还蛮排斥做一个日本人的。
周子末这个时候把手收了回去,我急于和他说几句话,提醒自己我还是我。
“我看见一个人的记忆,”我抓着他,“他…这里地下很不对劲。”
周子末看着我,他用手电筒上下扫了我几下,露出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
他皱着眉说了一句话,我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但是我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好像说的不是中文?
我大脑宕机,表情也很疑惑,他又重复了一遍,看我还是不动,就要伸手来抓我。
我马上向后退,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怎么可能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自我感觉自己没有太疯,那可能就是他被附身了。
我喊了一声“我警告你别过来!站住!”,又不敢真的咬咬牙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周围有股奇怪的铁腥味,地下也和那个日本人记忆里一样冷得要死,估计也就五六度,跟个冰窟一样,给我
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跑到黑暗中去。
“你还正常吗,”我说,“妈的,你他妈的一定要正常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我一紧张就容易多说话,自己又嘀咕了两句。周子末摊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表示他暂时没有想弄死我。
“你好?”
他突然说。
完了,我心里一凉,真完了。这种无厘头的话一出来,我们俩必有一个是疯了的。
他顿了一会,又开口。
这次他在讲英语,“你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你在说日语。”
“说日语?”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刚才看见的东西可能并不完全算是记忆,那像是一份旧日的数据,它短暂地覆盖了我本身的存在,而在数据过期删除之后,它留下的影响仍然未能全部消散。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我的语言系
统还没刷新,现在我只能暂且使用对方的语言。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刚刚甚至还刻意去听了,周子末说我说的是日语,但我耳朵里听到的甚至还是中文。大概是因为它对标的是“母语”这个概念…我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想清楚。
总之事情已经发生,周子末显然不会说日语,如果不是那个叫藤原的日本人多多少少会说一点英语,那我们俩就全部完蛋。
“我说不了汉语,”我用英语解释,妈的这日本人感觉英语口语也不是很好,我几乎绞尽脑汁才能想出意思类似的词,“我被一段记忆影响了,日本人的记忆。”
周子末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他说。
“什么?”我说,“为什么?”
“口音。”
他又笑。
我好想弄死他,这人完全不分场合不分地点非常执着地想看我出丑。我想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怒气,刚刚抬起手,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抓住了的东西。
我拉他的袖子,不再说话。周子末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是还是对我摊开了手。
我把我抓住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
“你妹妹,”我说,“我不确定,但是我看见了,地里,公主召唤灵魂,你试着把她推回去的地方,在那上面…”
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很丢人,我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明白,我们俩默契为零,又怎么能要求周子末福至心灵。说到最后也完全没有底气了,只是去把他的手指给掰成拳头,让他别把我用命换
来的东西扔了。
但周子末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他又张开手,仔细看了看那簇软绵绵的动物毛发。
“这是…”他说,“劳拉的…?”
我点头。
他把那片轻飘飘的毛发拿起来,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就把它收到了贴身的那个小腰包里。
“谢谢。”
他说。
我其实在抓住了这个东西之前就想好了,我要用这件事来畅快地表达我的以德报怨和宽宏大量。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不应该说任何话。周子末就这样和我说谢谢,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
他一百分的诚意,他是真心感谢我,我又受限于语言和道德观,没能幽默而恶毒地阴阳怪气一番。
其实看到他的表情,我也觉得值了。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很哥俩好那样拥抱了我一下,很快放开,又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这种情深意重的场合让我有点不习惯,“你必须报答我,”我威胁他,“不准离开我。”
我想不起来“扔下”这个词怎么说了,这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怪。周子末却似乎没有怎么介意,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当然”。
你最好是真的这么想。我不说话了,只在心里默念,我要是出去了你要给我钱我不会拒绝的,你给我识相点。
然而现在我们还没能出去,周子末转身,我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他用手电筒又扫了一边四周,这里确实和我在记忆中看到的没什么特别大的差别,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所处的是一条主干道,比较宽敞,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肩站立。从光线延伸出去的前后都可以看见拱形的顶端和齐整的路面,顶端和墙壁两侧都固定着电线,隔得远远的还能看见几个灯
泡挂在顶上。
这个地下堡垒前后上下都由水泥浇筑,虽然阴冷至极,但也不算太过于潮湿。说起来还算保存得不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什么熵增的缘故,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在了几十年前。
周子末大概地犹豫了一下,找了一个方向就走,我赶紧跟上。这条主干道不知道是不是运兵的,在我看到的记忆里出现的那些一个一个的房间并没有出现。这条路无限地向着黑暗深处延伸,
他的手电筒根本照不到底。
这条路只有我们两个人,老陈估计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两个人的脚步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走廊上,那种单调又枯燥的声音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半点安慰。
死得不明白是我最恐惧的事情之一,而在这样的一条漆黑的隧道上,这种可能被放大到了极限。看不清的黑暗中潜藏着无尽的诡异与危险,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向前推进。
我贴着周子末往前,这条走廊很长,周子末的手电筒应该已经用过一段时间,并不算很亮。看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我们越往前走,我就越害怕,那种对于黑暗角落的恐惧逐渐侵蚀着我的神
志,我不仅拉着周子末的袖子,还只敢盯着他的后背,连周围左右都不敢多看。
就这样,我们向前走了一段路,大概有那么几分钟吧,周子末突然间喊了一声。
他停下了,我也赶紧跟着他停下。手电筒的光直直地照向前方,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类似岔路口的地方。在距离我们大约十几米的左侧墙边,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影。
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这个人是扒着墙边的,只露出了半张脸,好像在害羞地窥探。光照到他那里就只剩下一点点的照明效用,我们在这个地方只能看见他身后模糊的影子,被投射到墙壁
上面。
这到底是人还是不是人?我直接往周子末背后躲,这是我行善积德后应得的。周子末又喊了一声,对方还是没有任何回复,只是在墙边扒着,盯着我们看。
“你用日语和他说话。”
周子末用手肘捅了一下我,我想马上拒绝掉这件事,感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说了句“不行”,周子末又说“我们必须要从他身边经过”,搞得我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回绝一样。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是谁在那?”
我说。
那个人影竟然真的动弹了一下,极其缓慢又古怪地动了一下手臂。
“是我,”他声音沙哑,语调也有些奇怪,“到晚上了吗?”
我脑子里的记忆几乎是马上就被唤醒了,我——不是,是藤原,他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好像是什么隔壁宿舍的一个三等兵,和藤原不算很熟悉,以前合作过,见面会打个招呼。
“你为什么在那里?”我问,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是藤原在发出这个问题,“不回到房间去吗?”
“看见了…我啊…看见了哦…”
他喃喃地嘟囔着。
“看见了什么?”
“这里…是神地,”他说,“我们啊…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他这句话的尾音,他的身体向右侧大幅度地倾斜。粘稠的血肉拉动声在前方响起,周子末在我发出尖叫之前就又捂住了我的嘴巴。
他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了,软软地垂在了地上。
他不是一整个的,也并没有扒着墙壁。他只有一半,紧贴在墙壁上,就像探出身来一样。
那些血红色的内脏和粘液在半副躯壳中一鼓一鼓地跳动,他的头颅也只有一半,垂落在地的那部分上,眼球还在追着光线转动。
周子末的手特别用力,捂得我一点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我喘气的声音都变得特别急促,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半天才缓过劲来。
那东西死了吗?
周子末看我不叫了,松手之后马上就要上去查看。我们还没往前走多少,周子末的手电筒灯光向右边移动了一下,再转回来,那里的东西就不见了。
没有半个人,没有血迹,甚至一点气味都没有。这里还是刚刚的那条岔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周子末径直走过去,我赶紧跟上。他走向墙边,照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墙角的尘土。
“这是盐。”
他说,提起手电筒从低处往前一照,我才发现灰尘下有一条明显的白线,都是由白色的晶体组成的。
据我所知,很多文化里的盐都有驱魔的功效。这些日本人是想要祛除什么东西吗?这难道和刚刚那个人所说的神地有关?
等等,好像不太对。
我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一声巨响,在这个怪物般的地下工事中,不知道什么地方,一扇铁门重重地闭合了。
周子末马上把手电筒关了,拉着我靠到了墙边。
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一刻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第六感: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我们。

###姓名剥夺实验
整条隧道陷入了漆黑。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我并没有确切地看到什么东西。就像走夜路的人怀疑有人跟着自己一样,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只是我自己太过于疑神疑鬼。
周子末一直拉着我,我特别害怕他突然甩开我就跑了,他的前科十几分钟前刚刚新鲜出炉,还热乎着,我不相信他简直是天经地义。他抓着我的手,我就反手握着他的,一点都不敢松开。
我们就这样贴着墙等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有点按耐不住,又拉了周子末一下。
“怎么了…?”
“嘘。”
周子末都没有说话,就在他发出声音的那瞬间,我看见前面左手边的墙壁上,亮起了模糊的光斑。
我猛拽周子末周子末,他也看见了,我们两个马上停止了移动,我们马上又动都不敢再动。那里亮的地方有个弧度,非常高,紧贴着天花板,顶端弯弯的,像一条新的通道…一条凭空冒出来
的新通道。
我们先在原地等了一会才继续向前,地下的盐线也一直随着我们的脚步延伸,几乎覆盖了每一条墙边。这么大量的盐绝对是刻意而为之,估计运过来草原也不容易,不知道他们要驱的是什么
邪,到底想要干嘛。
我们就这样贴着墙往前走了不到百步,很快就摸索到了路的边缘。前面确实是个门洞,上面有个编号,487。
门洞顶端全部装着点灯,电线裸露在外,整个地方都音量而干燥,连给人的感受都和那个叫桑原的日本人记忆里的一模一样。487 这个编号也有些耳熟,桑原绝对听说过这个号码,但即
便我有他的部分记忆,现在还是想不起来这个编号具体代表着什么。
我有些犹豫,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不应该进,但周子末这个人就是不给人留任何思考的空间。他把手电打开,整理了一下腰包,光柱略微在里面扫了几扫,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异常,就直
接往里走了过去,我只能在后面跟着。
里面的通道和我们外面的这条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再往前走一段,前面的一个个门洞就多了起来。这些门洞上都有用红色油漆喷涂着编号和小字,大部分写着“宿舍”,也有一些“休息间”
“电报室”之类的文字。
周子末扫了一眼靠得最前的两个宿舍。里面床铺有些凌乱,一些衣物脏兮兮地堆在床边,挂在床头柱子上的军用水壶有点破旧,但总体来说没什么不正常的。
宿舍中间有两面墙,把一个大的长方形房间简略地隔断成了两个。周子末往里走了两步,看了看里面的那个房间,对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
我说。
他看向我点头,手电筒的光一瞬间扫到了我的脸上。那个光非常非常的刺眼,感觉能把我视网膜烧穿。我伸手臂挡了一下,他反而没有很快移开手电,反而继续在我脸上停了几秒。
“拿开,”我说,如果不是我现在说不了中文我高低骂他两句,“我要瞎了。”
周子末那边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说完话之后他跟有延迟一样,停了一会才关上手电筒。
“林?”他走了过来,“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句话让我直接一个激灵,“怎么了,”我急急的把脸和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摸了一下,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周子末很讨人厌的就是这一点,他们俩其实这方面都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把信息交代清楚。跟死前不把仇人名字写清楚还硬要写“杀我者乃”这几个字一样,我跟在周子末后面,
由衷希望他某天能因为做谜语人而遭报应。
他后面也没继续说什么,他动作很快,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转眼间就搜完了最近的几个房间。里面的东西大同小异,有些整齐一点,有些混乱一些,我们就跟大学宿舍巡查的宿管一样兜兜
转转,感觉每个宿舍都没有什么大差别。
这些房间有一些私人物品,都是什么香烟盒、小玩意儿之类的,没有什么报刊笔记等等文字性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不过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这里的一切太和谐了,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在桑原的记忆中,地下工事最后的岁月可谓是惊险刺激至极,这里即使满街尸体,也比现在这种沉寂平和的
场景要正常的多。况且这条路肯定是与记忆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但记忆消散得有些快,我已经想不起来区别在哪了。
周子末又走了几个房间,都没有什么变化。前面走廊还是暗暗的,灯光照不到尽头。我们向前走了相当长的路程,现在回头看,后面也再见不到那条主要的隧道了。
“不对。”
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拉住了周子末。
周子末回头望我,“盐,”我指指地面,“那条线不见了。”
周子末离我挺近的,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的脸和身体之间扫了一遍。“刚刚就不见了。”他开口说。
“我还有…”
我想和他说说我的想法。这半句话没说完,我左手边就突然特别猛烈地闪了一下,闪得我眼前一阵发黑。
我用力眨眨眼睛,眼前是一台相机的闪光灯。
“至少要留下些什么吧,”山田用那台老式相机对准了我的脸,“或者现在…应该笑一笑才对。”
我的心中盛满苦涩与迷茫,实在是没有办法笑出来。“就这样拍摄就好,还需要再多拍几张吗?”
山田又对准我,按下了几次快门。闪光灯的亮度太高,长久不接触太阳,这种人造的光源甚至都让我的皮肤产生了灼热之感。
“我拿去洗出来再给你,”山田走到一旁,摘下相机递给我,“到我了,要把我拍得精神一些哦。”
我答应了,让他靠着墙站好。墙壁背景上是“小心火灾”的红色字迹,这让努力,挺直后背,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的山田都变得有些滑稽了。
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再把相机递回去。山田和我聊了几句最近实验的进展——也就是毫无进展,偶尔找到的一些标本,也只是已经运出,还在等待本土那边的实验报告。
我离开房间,那种高度曝光造成的眼前发黑还没有完全散去。前面有经过的人和我打招呼,我都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自从晋升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身边有些同僚比以往对我更有敌意了。这虽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总归叫人心里不舒服。
还好,我们也快要成功了,快要能够回去了。在这个地方的任务冗长到令人几乎丧失兴趣,我是非常期待着回乡的那一天的。这样想着,嘴里甚至泛起了奶油的味道。
那天大概是晚上,休息时间,山田回来得很晚,见到我也不像以前一样,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怎么了吗?”我问他,“是…上面那些人找你了吗?”
山田打量着我,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把我拉到了一个角落。
“你的照片很奇怪…”他低声说,“应该没有洗错啊…但是,你的照片,长着一张别人的脸啊。”
“别人的脸?”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掏出照片来,塞到我手里叫我看,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的奇怪。
照片上的我,确实长着一张别人的脸。这完全不是我的模样,甚至这个人的脸我从来见所未见,五官没有一丁点熟悉的地方。然而就是这个人,他站在那面“小心火灾”的墙前,和我摆出了
一模一样的姿势。
“搞错了吧?”这件事太过古怪了,我实在没办法轻易相信,“山田…你是想和我开玩笑吗?”
“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夫,”山田摆摆手,捏了捏皱紧的眉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这件事,是可以解释的吗?还是是那些东西…”
我没有听他说的话,只是一味地去看那张照片上的破绽。站在墙前面照相的明明是我自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一张完全不熟悉的脸?
这里虽然气氛有点微妙,但从未发生过任何真正的灵异事件。所谓什么镇压,应该也只是上面的人弄出来的说辞罢了。现在看见这个样子的照片…我毫无头绪。
我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注视着那张陌生的脸庞。山田还在旁边说着什么,渐渐地,我却又觉得那张脸熟悉了起来。
无论是眼睛还是嘴巴,都好像…
好像我自己啊。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就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又陷入了这样的幻觉。我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次自己的名字,刚抬头想要去找周子末,却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拿着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微笑着,穿着日式军服,以一种放松的姿势站在墙边。
我的神经都要错乱了,大脑第一时间尖啸着这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想赶紧告诉周子末刚才发生了什么,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而我早已不在走廊上,而是站在了某间宿舍的中央。
我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个宿舍没有门。
我们刚刚所查看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那些厚重的铁门,在记忆里可以阻挡一切的东西全部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个可以任意进出的空洞。
这里的地下确实有什么东西,他们想要与这片草原抗衡,把不应该带来的东西带到了这里。
然而最终怎么样了?最终到底是谁击败了谁,留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一切,突然,我就觉得有东西一下子出现在了我的背后。
“来了哦。”
有人在我耳边这样说。
我头发都要一下子全部炸开,这个声音就是贴着我的耳边吐出来的,那张嘴巴的呼吸直接喷到了我的耳背上。我吓得往后乱抓了一下,什么都没碰到,又差点摔在地上。混乱当中,我的行动
和思索,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响声覆盖了。
一辆火车,从宿舍的门口,在我面前,自走廊轰隆隆地穿梭而过。
那是一辆真的火车,车身刷着绿色的车漆,像极了那种卧铺的绿皮车。它的车轮飞速转动,部分室外的光线都留在了车内,倏然间被送入此地。
车窗半拉着帘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影子。车身上都是风沙锈蚀的痕迹,从我面前飞速驶过,扑面而来的是绝不属于这个草原的,干燥的气息。
我被这种巨大的声响震住了。在你坐车的时候可能不会觉得火车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而当它在你面前驶过的时候,那种庞大的,坚不可摧的钢铁造物以一种无法被阻拦的力量向前冲去,
也足够令人毛骨悚然,动弹不能。
然而,更让人恐惧的是在我看清楚那些摇晃的影子之后。
列车的窗户不是很大,乍一看上去,只是有些人影在车厢内。在某一刻的晃动当中它们呈现出极其古怪的角度,那些影子似乎并没有坚实的支撑,而是在随着车体的摇动而轻微左右摇晃。
很快我就意识到了,他们正被吊在车顶上。
一辆轰然驶过的列车,一排一排,上吊的,如同宰杀后的牲畜的人。它就这样在我们面前出现,穿过本不应该存在的隧道,一节一节地展示在我们面前。
刚才在我耳边说话的那个人,告诉我们车来了的那个人…那个声音,实在是太像我看到的记忆中那个叫山田的日本人了,他好像就是上吊死的。
在这样的声音中,我听见了轻微的,敲击木鱼的声响。喃喃的诵经声自车厢内部飘了出来,十分虚无,也并不让人觉得安心,反而放大了那种未知的恐惧。
我几乎马上意识到,这辆车,应该就是山田在回忆中,等待着它来接自己走的那趟火车。
这辆车为什么穿梭在地下,它到底从何而来又到什么地方去?车上面的尸体是真正活过的人吗?还是什么根本不可知的存在?这样的一趟火车竟然能给人带来期待,那么他们面对的东西…是
否远比这个还要更可怕?
草原给我的感觉是自然与原始力量的完美融合,而在进入地下工事之后,我越发意识到,这整个地下的世界都来源于人类的痴心妄想。
他们创造出水泥堡垒,创造出十厘米厚的钢板防爆门,创造出能比任何马都要快的火车,但最终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跑赢自己的命运。只要那些东西想叫你死,你也只能是它们脚底下的一颗沙
子。
火车轰隆隆地离开,像它出现时一样,嗖的一下就不见了。门外又变成了一条普通至极的走廊。
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又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猛地甩了几下脑袋。在这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注意外界的变化,直到我抬起眼,才看见门口有一半人,正探出身来瞧我。
我的尖叫声噎在了喉咙里,那个人已经比我更快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林?”
他说。
他看着我,用手包着手电筒的头,用陡然暗下来的光在我脸上扫了几遍。就这个时候,我也看清了来者是谁。
是老陈。
我稍微松了口气,想要上前和他说话,他却不知道为什么退了半步,等我站定,才又走回我前面。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他说,“你的样子变了。”
样子变了?
我又伸手去摸我的脸,皮肤的触感还是特别鲜明,但自从老陈告诉我的那一刻开始,一种细细密密的麻痒感就从脸颊轻薄的皮肤下不断地泛了出来,好像这副身躯之下还有什么东西,正在用
无数细小的手指抓挠着,想要破开皮肤钻出来。
我抓挠了几下脸,“你有镜子吗?”我说,“我想看看。”
老陈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应该没有变化很大,否则他怎么会能一眼认出我?但他的眼神很奇怪,眉头也皱了起来。
“为什么要镜子?”他说。
突如其来的烦躁让我的皮肤更痒了,“你不是说我样子变了吗,”我又不受控制地抓了几下脸颊,“我想看看…你有没有镜子?”
“我刚刚没说这句话。”老陈说。
又来了,又是和以前一样的套路。我心烦意乱,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要这样做。“那你有镜子吗,”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能给我照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想的,上手就想要去拉老陈的衣服。他非常轻地挡了一下,把我的手挡开了,然后又把挂在衣服上的一个墨镜还是防风镜收了起来。
“林,你听我说,”他说,“你先冷静下来,不要去想…”
他感觉完全没有理解我的话,那种没有由来的烦躁又泛上心口。“我想照照镜子,”我又说了一遍,“我想看看我现在怎么样了。”
老陈叹了口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很疑惑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下一秒,他直接用手臂把我脖子绞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攻击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连挣扎都没有,最多一秒半,我就失去了意识。
妈的,又晕了。
等我醒的时候我发现我正躺在地上,冻得从睁开眼就在发抖。一回头看见老陈就在我旁边,赶忙又往贴着墙的地方躲了一下。
他本来已经对我伸出手来了,看到我的肢体语言又收了回去,“对不起,”他说,“事情比较紧急,吓到你了。”
你他妈的岂止是吓到我了,我感觉以后会因为梦见队友突然袭击自己而做噩梦。
我的眼神大概很哀怨,老陈也意识到错了一样,没有再主动靠近我。
“…什么事情?”我说,还是觉得非常憋屈的,“那也不能这样吧。”
“你被这里的东西影响了。”
老陈看我要起来,又伸手来拉我。我本来想硬气点,但没他拉我我还真的站不起来,只能屈尊握住了他的手。
他给我简单解释了几句,说这种情况他们以前也有人遇到过,而那个人最后把自己的半张脸皮都扒下来了,所以他不得不及时阻止,“这种时候需要加强自己的主体意识来进行抵御,”他说,
“默念你自己的名字,会让你好受些。”
最后他又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反而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件事就算翻篇。接着,我把从掉下来看到记忆开始的部分都和他说了一下,“我刚刚还和周子末在一起,”我说,“突然间看到闪光灯就又跑到这来了…是那个叫桑原的日本人想要害我
吗?”
这是我遇到他之前对现状的所有猜想。桑原显然和我有莫名其妙的联系,我感觉不是他就是山田,两个人总有一个想让我死的,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
老陈听到这句话之后反而停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名字的?”他说,“在那段记忆里有听到别人喊名字吗?”
“有吧…?”我不太确定,但我感觉是有的,“我也记得很多人的名字。”
老陈没有说什么话,他皱着眉头,我又问了他一次怎么了,他却摇摇头。
“这里发生的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他说,“我们本来认为这里只有黑山以及公主带来的东西,现在看来,日本人也做了一些准备。”
“刚刚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他们的档案室,”老陈继续说,“这里整个工事标注的大概有将近一千人,所有的人都是以编号标注,并没有名字。”
我第一反应就是以千人?这个人数已经算是一支相当庞大的部队了。如果按照每个房间能住是个人来算,整个地下工事也有将近一百个房间,更不用提那些功能性的、无法居住的房间。这样
算的话,这里反而应该是日本关东军留下的最大军事基地。
如果真的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为什么这个地下工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根本无从考证?无论是修建还是入驻,一千多人都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相当庞大的数目,我
很怀疑日本人有没有能力去维持这样烧钱的计划。
我和老陈说了一下,老陈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太对,”他说,“这样庞大的人数,是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进入中俄蒙边界的。”
“难道他们记的编号是实验人员?”我觉得这其实也不是很能说得通,“用了一千多人做实验?”
“我觉得不是,”老陈说,“一些编号明显有规律,从第一位数字开始,通过指定的加密方式,每一串编号可以代表很多信息。但这就相当于某种密码,没有密码本很难直接破译。”
“这说明他们和我们一样,在用数字做载体传递信息,”老陈闭上眼,揉了揉眉头,“这不是一个好倾向。”
我记得老陈和我说过,他们用数字传递信息是因为黑山会扭曲人们所说的话。它就像恶的集合体,每天就想着如何对人造成不计后果的伤害。他的话的意思明显是日本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并
且开始迅速用类似的方法传递信息。
难道日本人也知道了黑山的存在?
我提出了我的疑惑,“黑山是我们赋予它的名字,”老陈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东西客观存在在某个维度,日本人可能也曾经观测过。”
“那…他们来这,其实是为了研究黑山?”
我之前一直以为日本人在中国建立这样的据点是因为急迫地想要寻找危险而快速制胜的武器,就跟核实验一样,在别人那里做总比在本土做要好。但老陈这么一说,我觉得事情好像也不是我
所想的这样。他们在这里,在其他地方大兴土木,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借这个机会,追寻那座山的痕迹。
“具体不清楚,”老陈说,“但他们选定这里,应该有比较明确的目的性。”
靠,我心想。我一直以为他们是那种恐怖片里的傻子,不知不觉间触犯了禁忌全员完蛋。现在你突然告诉我他们其实颇有些准备,但最后还是全军覆没了,这个消息知道了比不知道还让人难
受。
老陈把我弄晕了之后还把防水布铺到了地上让我躺着。现在他收拾东西,我也不好意思闲着,就跟在他后面把包稍微整理一下,把什么水壶之类的收拾好。老陈估计是一直都觉得我挺崩溃的,
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也没有起到特别大的作用,我感觉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们收拾完了东西,走出门洞。老陈稍微看了一下,就选了左手边继续往前走。
这里和我刚跟周子末探索的地方几乎一样,也有宿舍,还有一些医务室之类,东西的摆放也差不多。这里太大了,地形复杂,我刚刚我消失之后来到这应该是记忆中的那两个日本人引导的,
不知道在周子末那边看、我是不是又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向着不祥的黑暗狂奔。
他不来追我我感觉很符合人设,这方面我也没指望过他。
这段路也很无聊,老陈进去翻了几个房间,一无所获。我跟在他后面,和我跟在周子末后面没有什么区别,也只能注意一些细节,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在老陈进入某个杂物多一些的宿舍时,我跟着他进去。大概是光线太暗,我对于距离的估算有问题,在穿过门洞的时候,我一脚踹到了墙上。
这一脚十足十的用力,感觉指甲盖直接被撕开,疼得我马上就站不直了。老陈在前面听见我小小的一声惨叫,回过头来问我怎么回事,我直接坐到了地上,脱掉鞋和袜子就想看看我的指甲有
没有烂掉。
老陈也过来,帮我照了照。我的指甲发白,没有出血,但中间有条很明显的折痕,感觉是某个地方掀开了一些。
他妈的,在这个地方就没有一点好事。我简直想要骂街,只希望这片指甲不要影响我的前进速度。
老陈还在这里,我不好意思用这种小事拖慢他的速度,匆匆看了一眼就要把袜子穿回去。
我记得我脱掉的袜子就在旁边,旁边是宿舍的床底。他们的床比较高,床底距离地面有相当一段距离,我捂着脚,伸手向旁边摸,摸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那是人类皮肤的触感。
我瞬间弹了起来,鞋和袜子都顾不上了,声音也提得很高,“有鬼!”我尖叫,“在床底下!!”
老陈上去就把床板掀开了,手电筒的光照得床下一览无余,什么也没有。
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我们都一瞬间看见了,床板下,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用圆珠笔还有铅笔写的,几乎一整板,名字。
这人的字迹相当整齐,像小学生被罚抄写一样,字不算太大也不太小,足足写了有几百个。我粗略看了一眼,里面有十几个人的名字,但我熟悉的桑原,山田这些不在其中。
老陈也细细地看了一遍,他还上手摸了一下。
“字迹急躁,有变形,”他沉吟了片刻,“像是不同人,在不同时间段写下来的。”
“…为什么要写在床板后,”我说,“怕被人发现…?”
我其实已经有点猜测,刚刚我摸到的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躺在地板上,往床板背后写字时的手。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见鬼而已,我习惯了。
“肯定是怕被人发现,”老陈说,“这个地下工事,在极其靠近黑山的这个地理位置下,还在进行其他的实验。”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的眼睛看向我,似乎这些千头万绪已经被他一一理清,“他们在进行一项剥夺姓名的实验。”
我感觉我像个十万个为什么百科全书,老陈这样说我完全不懂,只能问他。他有很好的一个点,就是愿意给我解释。
“在日本,有妖怪或者神会夺去人的名字,从此这个人就'神隐'了的说法。”他说,“这里不可能有上千人,更大的可能性是只有几百人,但是这个计划的实施者主动剥夺了他们每个人的
姓名,并且在每次数字代码产生姓名含义的时候就进行更换…他们在研究这件事。”
“但作为被剥夺姓名的人,他们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为了不真的忘记自己的名字,他们选择写下来。”
我几乎一秒钟就从我的知识库里回忆起了千与千寻这个片子。这个动画其实是我小时候看的,其中的一些情节,比如说千寻的父母变成了猪,千寻离开那个地方之后父母什么都不记得了,这
些当时让我还觉得有点害怕。
这部片子感觉文化色彩还是比较浓厚的,有这样的说法也并不奇怪。更何况我本来就知道日本人这个计划叫“神隐计划”,本来就是为了让人莫名其妙地消失的,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如此大费周章,把研究者也当作研究对象的一部分,他们到底想…
等等。
我突然意识了。
谜底就在谜面上,“神隐”计划,并不是研究如何让神把对手吞噬掉的计划。既然姓名有着赋予人类“自我”的含义,姓名依然是人类最重要的代表自我的符号。那么主动的舍弃姓名,就相
当于在神的鼻子下隐藏自己的身份,或许这才是神隐计划的真正含义——让我们像神隐藏人类一样,在神的眼皮子底下,隐藏起来。
这样很多事情都可以说得通,无论是人数,还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计划显然失败了,这种有如此严重后果的事情肯定会被严格执行,那到底为什么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互相称呼名字?这场实
验全部以失败告终?
当然因为“置换”。
这里是一片“神地”,有真正的,伟大的神明莅临。祂甚至无需下达命令,便有供奉祂的信徒潜入了这群不敬者之间。
“山田君,”我说,“昨夜休息得好吗?”
“啊?”山田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惊讶,“什么…喂,”他紧张地靠近我,“不是说不能讲名字吗?”
“你难道真的相信这些吗?”
我笑了,不,是桑原笑了。
老陈仍然在查看那块床板,在手电筒散落的一些余光中,我看见了在我刚刚收拾,放在背包一侧的水壶的金属面上,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莽古斯的脸,一张狼的脸。

###无知的狼
我一向是不相信这些的。
如果有任何人告诉我,人生下来一世就是为了完成某种既定的任务,为了完成某种没有具体意义的事情的话,我肯定会觉得他是在宣传邪教。对于我来说,比“自己的出生毫无意义”这件事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出生竟然有特定的意义”。
这种意义不是我们普世价值观中能够理解的那种。我可以对一个人说你出生就是为了拯救世界,但我不能告诉一个人,你出生就是为了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隔着马路望一眼人流中的那个黑色
头发,大约一米七五左右的男人。
也就是说,你的诞生与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这一秒钟命运的安排。
在这个安排达成之前与之后的时光中,你可能会出车祸,会患上抑郁症,会爱上某人又心如死灰,这一切宇宙都漠不关心,因为你的意义在且只在那一秒,你就是为了这一秒而被创造出来,
也只在这一秒,你和宇宙中千丝万缕的、游走不定的命运织网牵扯上了关系。
那么,“我”的诞生,也就是那个名为桑原的日本人的诞生,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的记忆很混乱,时而能意识到桑原是桑原,我是我,时而两者又混为一谈。他的记忆突然清晰又突然模糊,像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飘忽不定地在我的人生轨迹上方闪动。
我还能想起很多事,但我翻遍了脑内所有的记忆,根本无法回忆起来桑原是什么时候变成狼的,或许这件事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我能猜到这一定是某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跟无意间丢了一
本作业本,或者是摸了一下亲戚家的旧茶盘一样,他毫无知觉地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而我,也毫无知觉地走向了我自己的命运。
我为什么会来这片草原?
因为某一天,我在刷社交媒体,想要找下一个旅游地点的时候,看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弹窗。
【领略草原风情,雅普达纳,此等秘境!】
雅普达纳,此等秘境。
“雅普达纳”,蒙古语里的黑山。
翠绿无边的草原,黑色的山脉,在小小的一张,不知道是哪个旅行社…还是根本没有旅行社,凭空生出来的图里——有人想要告诉我,那座山脉在等着我,那里的一切都在等着我。
我也是一头无知的狼,它们牵着我在走,走在命运的路上。
我看着水壶的金属镜面,那里那张扭曲到丑恶的狼脸,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愕表情。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
我的手指缓缓靠近脸颊,我可以保证我的指尖绝对没有碰到脸。但是我摸到了,我摸到了我脸上绝不属于人的毛发。
细长而又粗硬的,毫无征兆地长在我的毛孔里面。发根深深地扎在毛囊中,和我本身的脸已经融为一体。轻轻地一揪,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微弱的刺痛。
我变了,我改变了…不对,我是早已改变了,在我看到那条旅游弹窗的瞬间,我就步入了正轨…我真正的脸出现了,在我的皮肤下真正的我,终于在此地要破土而出。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绚烂的、变幻莫测的色彩在我的皮下游走。这种色彩非常滚烫,在我的皮肤和肉身之间乱窜,似乎有点不受控制了。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被一层一层的皮肤捆扎着,它
每一次移动都让我什么地方发紧,整个人都觉得极端的不适。
我突然想起动画片里的大力水手,在他吃下什么东西…还是做了什么之后,他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特别庞大,把他的衣服全部撑爆了。
我记得的,那种衣服纤维爆开的样子,布料被完全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而撕裂…我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感觉,再这样下去,我也要以撕裂告终。
肉色的皮肤会像布料一样被撕开,变成一张丑陋的,坑坑洼洼的肉网。下面是暗红色的肌体,在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搏动着。
然后我会脱下这张皮,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这种感觉简直和你在闷热的夏日里淋了场暴雨,回到家里,要迫不及待地脱下全湿透了的衬衣一样爽快。我终于可以把湿漉漉的皮从肉上撕下来甩开,也终于能在这个沉闷的死域内重新呼吸。
还要比以前呼吸得更顺畅,更自由。
我要变成更适合这里的模样了。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眉骨旁,轻轻地,我把指甲按了下去。
那几乎没有任何痛感,反而让我终于松了口气。那种即将爆开的压迫与不适从这一个小口就得到了缓解。紧绷的皮肤终于松弛下来了,我好像找到了让我更舒服一点的办法。
“怎么了?”
老陈回过头来看我,问了一句,又停了一下。
“你流血了?”
他说。
“啊,你等等我,”我说,把手指伸进那个口子里,“我要先把皮脱下来。”
这件事发生得非常快,老陈的反应简直不像人类。我刚刚还满心想着如何脱掉这身麻烦的皮囊,下一秒我就被他反剪双手,按在了墙上。
这一下把我撞得有点疼,但出于对他一如既往的信任,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想转头看他一眼,以表示自己的惊讶和不解。
“怎么了,”我说,“你松…我手臂!要断了!”
“林江淮?”
老陈喊了我一声,很奇怪,我知道他是在喊我,但我完全不想回应。这个名字很无趣,比起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我甚至不想去认这是我的名字了。
“林江淮!”他又喊了一声,“你记得我叫什么吗?”
哎?我忽视了他的声音,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的办法。原来皮肤也能从手腕开始剥起。
我刚刚把指甲侧着切入皮下,手马上就被打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疑惑,老陈扯了一个什么东西,刷刷的就把我的手捆上了。
“先走。”
老陈说,我脑子里还迷糊着,他就提着我往门口去。我好像说了什么话吧,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用力把我拽得一个趔趄。我向前,他反而往后退了一点,差点就给我弄摔了。
“靠,老陈,”周子末说,“你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这个时候我好像又能听懂周子末在说什么了,但我完全漠不关心,也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关心的模样来。周子末把我们俩都往里推,然后迅速开始搬东西想要堵住门口。
老陈几乎问都没问,他和周子末短暂交流了大概三个词,就开始和他一起搬东西。房间里有一个小柜子和床板,全部被他们拆下来,堵在了门口。
我靠坐在墙边,生出了一种非常漠然的情绪。是这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关心,也毫无恐惧的感觉,细说起来,像是从猎物到猎人心态的奇异转变。
我隐约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差点死了,现在难道我也差不多要死了吗?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周,撕扯着自己手腕内侧掉下来一半的皮肤。那块赘余的东西只让我觉得恶心,我用力扯着,想要一鼓作气,背着手把它撕下来。
然后,我看见内侧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开始我完全没有注意,因为周围的这一切在我决定要脱下皮肤之后似乎都不值得让我去害怕了。但现在老陈和周子末在做不知道什么事情,我很无聊,反而被这些东西吸引了目光。
我看见里面的那个小房间的中间,在我转过头去之前的那一瞬,突然间就冒出了一个圆圆的东西来。
这个圆圆的东西完全贴着地面,像皮肤上鼓起的水痘。里面很黑,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那个东西也没有动,他们两个人也完全没发现他。
于是我一直盯着它看,随着我的视力逐渐适应黑暗,我好像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是半个,从水泥地里钻出来的脑袋,背对着我,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在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了轻微的晃动。像人哼着小曲儿一样,随着晃动,它正在一点点地从地下缓慢地长出来。
在我意识到它是什么的时候,我额头和手腕上的伤口突然爆发式地发出尖锐的疼痛。我的恐惧回来了,我的理智也回来了,我猛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惨叫,更是连碰都不
敢再碰那块被我撕下来的皮肤。
好疼,好疼,好疼…!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老陈回头看我,我憋着,拼命指着那个房间。
“头,”我说,“地上长出来了!!”
周子末骂了一句 F 开头的词,老陈没说话,两步跨进了房间里。
“…没有。”
他说。
我看见那扭动着长出来的身体,又扭动着钻了回去。墙壁上,地板上,那些脓包鼓起来,皱缩,消退,灰色的水泥墙上全部是五彩斑斓的痕迹。
那好像不是真的脓包,也不是人头,是我手臂上撕开的那块皮肤,在渗出淡黄色的脂油。一颗一颗的,那是脂肪粒的模样。
我猛地闭上眼又睁开,刚刚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好像硬创造出了一种恐怖的幻觉,把我从被操控的状态中唤醒。我现在再看,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柔软又油腻的东西了,只有一个普通的房间而
已。
好恶心。
我真的受够这种幻觉的折磨了,我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疼痛和反胃感持续不断地搅动着我的胃。老陈估计也发现了是我一惊一乍,他查看了房间之后马上回来,从包里抽出一瓶药粉给我
撒了点,又掏出一卷薄膜,开始往我的手臂上缠。
被我撕下来的那块皮有乒乓球那么大,在靠近手腕的地方,只有一根指头那么多连着肉。皮肤离开身体就皱缩了起来,变得皱巴巴的一小块,下面的肉泛着菜市场猪肉的那种油光锃亮的纯正
肉色。
没有血,我都瘦得快只剩骨头,脂肪层也没有特别明显,只是渗出了些黄色的组织液,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
我疼得脑袋都要炸了,刚刚我的手一动,下面的暗红色肌肉也跟着拧动了一下,简直纤毫毕现,恶心至极。
我直接把脑袋扭了过去,老陈那边缠了几圈,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我以为的什么高科技分子膜,那就是特别普通的一卷保鲜膜。
我想说点什么,但理智告诉我这么大一块皮损,有保鲜膜已经不错了,我只是内心不能接受这么糙的处理方法,并不代表他不对。老陈给我裹上保鲜膜之后还抽了一块布料盖上,打结,总之
绑完之后看不见肉了,让我感觉自己的神志都正常了几分。
“先这样,”老陈说,“这种伤口,出去是可以缝合的。”
这大概是他在安慰我的意思,我点点头,他用剩下的布料擦了擦我额角自己撕开的那块伤。那处不太厉害,可能神经也没那么敏感,现在只是一跳一跳的疼,和我的头痛相差无几。
老陈处理完我这边马上又去堵门,周子末还在尝试把整扇门所在的地方都遮住,床板几乎都被拆了下来,我坐在墙角,握着自己的手臂,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帮忙。
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就只过去搭把手扶住。床板的长度比门要高一点,周子末他硬用撬棍把多出来的地方砸烂了,到处木屑飞溅,他硬推着那块木板,强行嵌了进去。
能被这么砸烂的木头感觉也不是特别硬,不知道能抵挡几级的妖魔鬼怪。
但他们动着,我也不能就这么坐在一边。我过来,用好的那只手和膝盖把木板往里推。周子末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英文。
“啊?”我说,然后反应过来,“我现在正常了。”
他眼睛飞速在我身上扫了一遍,“没事吧,”他说,“我刚才抓都没抓住你。”
你真的抓了吗,我心想,并非如此吧。
但他都这么说了,我就含糊地啊了一声,“现在我们是要干什么?”
“有东西要过来了,”他简单地说,“要做好准备。”
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他要干嘛,但也只是照做。老陈在那边也在翻包,他们俩的包都在地上,所有柔软的东西都被拿了出来。他们的外套早就挂在了门缝处,刚刚缠我手臂的保鲜膜也被周子末
搓成粗条,把剩下的缝隙填上。
我们做这件事的所有光源都只有一个手电筒,黑暗让我的心一直乱跳。那些缝被堵住之后,肉眼可见的还有一些地方是没有塞满的,没有石膏水泥,几乎是不可能做到一点缝隙都不漏。
他们速度很快地把门填上,两个人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两边,老陈拉了一下我,让我站在他后面,做了一个“嘘”的口型,他们就关上了手电。
黑暗中,我听见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轻轻的,但异常明显,总让我不自觉地要去数到底有多少下。
我也开始数了,数了大概五六下吧,我发现自己在跳数字,好像七之后直接数了九,然后想要往回,又数不清回要回几个,对于数字的感受完全混乱掉了。
突然不能理解这种数字上的概念是犯病先兆,我越想只能越头疼,只能暂且不想了。那边两个人还在等着,他们应该也要庆幸,我不是那种一犯病就乱砍人的,不然这一趟旅程可能早就走向
终点了。
我还在胡思乱想,突然,老陈的身体微微直了起来,我也听见了,外面传来了什么声音。
那是脚步声。
在这个地下工事听到脚步声都已经不止一次了,听见这种声音我都已经不算惊讶。这个脚步声更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听上去就像人走路一样,正常得令人发指。
随着脚步声响起,外面走廊的灯,也莫名其妙地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
我赶紧贴住墙壁,屏住呼吸。这人走得挺慢,感觉是在犹豫什么,但也不是不正常的犹豫,就是那种任何一个人,黑灯瞎火走在这个地下工事,都会产生的完全正常的犹豫,就是一个人走过,
心里有些害怕,所以贴着墙,缓缓地摸索着走的声音。
老陈和周子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也没动。那个脚步声显然是向着我们这个方向来的,从小到大,靠近我们之后特别清晰,我甚至能听见他非常轻地把脚放下的声音。
这太正常了,绝对不正常。
我的行动是向老陈和周子末看齐的,他们一声不吭,肯定也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并且将其判定为暂时不用逃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继续靠在墙上听着。
脚步声来到我们旁边,停顿了一下,很快就又移开了。我听着声音由小到大又变小,简直一头雾水,对方似乎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们,就直接离开了。
这怎么回事,大发慈悲了?
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我握住老陈的手臂,想要问他一声却不敢开口,想着他能不能给我点提示,到底现在能说话了没有。
没想到老陈直接抓住了我的手,他把我的手从他的右手腕处拉到前面去,还差点碰到了我左手的伤,疼得我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他握着我的手,极小幅度地,用左手在我手心划拉了一个数字。
啊?
他的速度很快,我没能感觉到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是个两位数。我知道他们有数字传递信息的习惯,但我根本不熟。之前老陈他们也只是给我稍微科普了一下几个最常用的,经历了这
么多次频繁的恐吓,我早就把它们忘到不知道哪去了。
这个时间也特不凑巧,我刚刚感觉快要犯病,对于这些抽象的文字数字笔画什么的就是亲眼看他写都不一定能理解。人脑就是这么神奇,我之前在精神病院的时候觉得我给护士写的是便签,
但后面发作期过了一看,那就是笔画横七竖八的一坨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明显没有做出他想要的反应,他没有松开我的手,就又往我手上写了一遍。
他写十遍我也不一定明白,我也有点急了,抓住他的手。他手上戴着露指手套,外套和手套又紧紧地衔在一起,几乎没有一点缝隙。我尝试着摸了摸,最后只能选择在他手指上写了个“?”
我刚画完,老陈就按住了我的手。
我们又听见了那阵脚步声。
还是由小变大,那个人似乎又回来了。跟我们找不到路一样,他似乎也没在前面找到路,所以被迫折返。
老陈又在我的手上写了几遍。我真的拼尽全力了,把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辨认上,勉勉强强可以感受到第二个数字是一笔画成的,感觉像是一个圆圈,所以大概是“0”。
脚步声,老陈莫名其妙在我手上乱画的东西都超出了我的理解极限。本能告诉我没搞明白就动不如不动,我就还是没有做出行动。
脚步声靠近了,又离开,像刚才一样消失不见。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全都在装神弄鬼。我大脑简直要爆了,恨不得现在马上问出口刚才怎么回事。老陈倒是还能沉的住气,在我手上又描了两遍,还是之前的那个笔画。
随后,第三遍。
脚步声是有变化的,不是那种无限重复的声音。在每次它变大或者变小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它有一些适当的停顿与不安。这感觉和我很像,如果我自己在这种地方探索,必然也就这么小心翼
翼地走。
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走。
这件事突然间就袭击了我,我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刚好门外的声音就在我们附近,我屏住呼吸去认真听,这个脚步声,真的很像是我走路的声音。
老陈和周子末穿着的都是比较专业的户外鞋,有点像登山靴一样的那种防水防滑的。我穿的只是普通运动鞋,这两种鞋的鞋底完全不一样,走路的声音也完全不同。
在我对于抗日剧的观摩里,我感觉日本兵大概也是穿靴子的。军靴的鞋底应该也比较硬,可能和登山靴发出的脚步声差不多。
然而外面的那个人穿的是运动鞋,就是那种鞋底比较软,发出的声音比较闷的,运动鞋。
如果不是现在突然有第四个人闯进来,那么外面的脚步声,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的。
这到底是什么鬼事情。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又遇到了和上次一样的时空重叠。在外面走的是前几个小时的我。但我稍微一回忆就知道,自从来到地下工事的这段时间,我几乎都在和周子末还有老陈在一起。
其中我有两次失去了意识,看到了日本人的记忆。在我醒来之后又迅速地见到了他们。感觉上是不太可能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来回走动的,如果真的是时空错乱重叠,这到底叠的是哪一段,
还有待商榷。
更况且之前的那段时空重叠非常模糊,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老陈的反应,他也是听到了脚步声的。虽然不知道这个活动是不是允许两个人共同参与的,我只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时候,老陈又在我的手上画了一下。
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弄明白他想和我说什么,所以就微微侧着身往前了一点。外面的灯光还在闪烁,我刚好站在了与老陈并排的位置上,那里有一块是用保鲜膜塞住的,现在保鲜膜向外展
开,略微露出了一点窥视门外的空间。
我完全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刚瞄到就觉得心下一惊,感觉自己无知无觉犯了忌讳,赶紧又移开眼神,想要挪开一点。
老陈却拽住了我的手,在上面重重地画了一个符号。
这次我感觉到了,是一个指向门的箭头。
他想叫我干嘛?我手心都出汗了,他在叫我往外看吗?
我没有扭过头来,老陈就又画了一次。
我真的很怕他又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微微侧着眼先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特别正常,眉毛皱着,看到我看他,就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往那个方向看。
靠。
我是真不想看的,如果门缝里有一只眼睛的话我马上就会被原地吓死。但老陈叫我看,我必须相信我有不看不行的缘由,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门缝那里瞟。
我极快地扫了一眼,第一感觉就是,外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个也很正常,因为那个脚步声已经离得比较远了,灯光又闪得厉害,我看不见人影也是情理之中。
但老陈应该不是想叫我看什么都没有的空走廊的。趁着那个人没有折返过来,我就又集中注意力,仔细地看了一下。
就那么一眼,颤栗感如同电流,将我从头到脚,劈了个正着。
刚刚那灯光闪动的时刻,我看见外面地面上有一点奇怪的闪光。
那好像是个手机。
我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视力五点零从不戴眼镜。就那么一眼,我就看见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上面正在播着一个视频。视频里有一个人的背影。刚刚看到的是全暗的,现在拍摄者的手电照到人
的后背,隔着这个距离,能看清楚一点那个人穿着的衣服的色块。
视频里的那个人是我,我穿的这个外套有一道很明显的黑色横条,他们两个衣服都没有。
并且,那件外套在进入地下工事的时候都湿透了,穿着更冷,所以我有意识之后就把它脱了放包里了。这段明显在地下工事里拍摄的视频,只有可能是我在刚刚下到地下工事,第一次见到桑
原记忆时拍摄的。
而且,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证据证明了我的这个猜测——
那个手机是周子末的,他的手机壳边框是亮黄色的。
我猛地攥住了老陈的手,突然意识到老陈在我手里写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了。
那不是数字,估计是因为笔画少好写,他刚刚在我手里写的是英文的“go”。
他在叫我快跑,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头无知的狼。

###爬行通道
置换。
我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了这个词。
周子末自掉下来之后就被置换了,在我全身心沉浸在日本人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被这个地方影响,变成了狼。
很明显我那个时候毫无意识地像个神经病一样走来走去,本来以为是在看完了那段记忆之后他才恰好见到我的,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一直跟在我后面,举着手机拍我的视频。
在全然黑暗的走廊里,关着灯,举着手机拍一个中邪的人,我很难说这件事是我不正常还是他更不正常。
从之前地下听到的那个人的录音和桑原记忆来看,变成狼并不会狂性大发,满地乱爬。最有说服力的就是我几分钟前的亲身经历。我刚刚只是脑子里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不是急着扒皮,
老陈估计都没办法马上意识到我已经被影响了。
那也就是说,周子末完全可以一遍表现正常,一遍表现完全不正常。一边和我们说话谈笑,一边毫无意识地被体内的狼所操纵,做出一些奇怪的行为,比如说把手机放在外面播放视频,又比
如把我们两个人都堵在房间里面。
我不知道老陈是不是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件事了,我现在极其怀疑他可能见到了周子末的一些异常行为,只是刚才没办法告诉我。他是个很敏锐又很聪明的人,按兵不动或许是他当下作出的最
合适的选择。
而周子末,我认为,周子末一过来就堵门这个行为肯定是有意义的,他,或者说操控他的东西不想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没那么逆天的推理能力,完全不知道。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周子末还贴在墙边,我们没开手电筒,我只看见他一只手靠着墙,身体也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肌肉线条很明显,人也是侧着脸,面向门外,看上去倒是挺正
常的。
他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变成狼了,只是在无意识地做这些烂事。这种东西是不是需要和之前苏合类似,必须说破或者看到才能反应过来?
但是如果要像我这样看到,那很大可能他也会开始撕自己的脸。我想要扒皮老陈能按住我,看周子末的那个力量和块头,他要是真正发狂了,我们俩要想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制服他,估计也会
有点悬。
我这么想着,老陈又拉了一下我的手。
他确定我看见了,就又拽着我,往我的手掌上再画了一个箭头。
这次的这个箭头指向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是朝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的。
这个破哑谜我根本猜不出来,以我能把“go”理解成“90”的能力来看,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有什么过度的期待。
我还想再比划两下,跟考前乱翻书一样,纯粹是心里没底想要赌一把。那边老陈突然就松开了我的手,我还愣了一下,想要去抓他,他却直接往旁边挪了一步,完全把我挡在了后面,还把手
电筒塞到了我的手里。
“周,”他压低了声音,“你的手机呢?”
我靠,我靠,可以就这么问出来的吗??
我大为震惊,老陈要是不挡住我我也马上要吓得爬走了。明知对方不正常,我是绝无胆量问出这样的话来,但老陈艺高人胆大,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周子末侧了一下头,特别像人的一个动作,我莫名地觉得有点惊悚。
“在包里吧。”
他说。
“你去找找。”
老陈说。
周子末应该也是很相信老陈的,他至少还有一半的意识控制着自己的行为,听到这个话虽然有点疑惑,但我看到他的身体是很明显地向着包的地方转了一下。
他要是能弯腰低头,应该更方便老陈制服他。
然而天不遂人愿,周子末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又转了回来。
“怎么了?”他问,“要用吗?”
“要。”老陈说,“等下可以用到。”
周子末动了,他没有蹲下去,听声音,他只是在身上翻了翻,然后嘟囔了一句“没有”。
老陈沉默了一下,“现在是几点?”他又说。
他一直引导着,好像想让周子末低头。我估计他想用刚才绞晕我的方式绞周子末一下子,如果周子末的眼神能移开些,那他动手的成功率会更高。
“老陈,你在说什么啊。”
然而周子末这样说。
他的语气特别正常,带着那种警惕和疑惑,一瞬间让我觉得有点恍惚。他的反应特别真实,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有人突然问我现在是几点,我和他的语气肯定一模一样。
“点几在现是?”
老陈说。
“你为什么要知道时间?”周子末说,“有什么问题吗。”
老陈这么一问,我悬着的心马上就死了。
周子末之前怎么问苏合的现在老陈就怎么问他,连开始和结局都一模一样,他现在明显也没办法分辨人类语言的语序了,不知道离完全丧失理性还有多久。
老陈也没再问,周子末追问了两句,都被他含糊了过去。我真的很紧张,第一次有了站在老陈身边分担责任的感受,虽然老陈估计也没有指望我,他的想法是很对的。
我还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老陈突然就动了。
他直接上去了,真的是零帧起手,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阵风在我身边呼的一声刮过,他直接就撞了上去,和周子末打在了一起。
他第一下应该是没能制服周子末,两个人还是交手了。我站在原地,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现在我该做的是赶紧跑路。
室内的空间很小,我三步就到了小房间。虽然我很信任老陈,但我过去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就是一个空房间,就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样。
然而我刚刚到,一打开手电,就发现房间完全不是我刚看到的样子。
它比以前更大了,明显宽了一倍。并且,更重要的是,在四面水泥墙的左侧靠下的部分,露出来了一个约莫床头柜大小的洞。
老陈难道是看见了那个洞…叫我往那个方向去跑?
我也想仔细分析一下,那边老陈和周子末却一直没有停下来。里面夹杂着太多恐怖的响声,不知道到底是谁挨揍了,我比较期望是周子末,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我觉得他活该。
我也被这种气氛带得有些害怕,心脏咚咚直跳。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钻,那边砰的一声巨响,听起来像钢架砸到墙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把床的钢架拆下来了,这场打斗陡然变得危险了许多。
有那么几秒我是想要折返回去的,然而我并没有,反而是迅速地,拼命地钻到了那个狗洞里。
我可以过去,我可以做那种像恐怖片里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唾弃主角做的那种事。我现在理解他们了,你的队友在那里拖住别人,你是很难下定决心自己逃命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我不应该丢下老陈,我的道德观告诉我即便是死了,回去和逃跑的死一个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
在我快死了的时候,老陈也没丢下我。
我拼着一股劲拼命往里面爬,那个破裂的洞里面竟然是修整过的一条通道,高度可以容许人双臂稍微弯曲着爬行。底部弄得很平滑,隧道微微向下倾斜,坡度不是很大,移动也不算太费力。
我不能回去,因为我没有任何能力。
在平时如果有游戏让我做出这个选择,我必定不会选择回去,因为这是利益最大化的结果。然而在现在,在我处于这个情况当中的时候,我所想的并不是利益最大化,而只是感受到了铺天盖
地的愧疚与恐惧。
我不应该丢下他一个人应付,但我也只能丢下他,我回去就是送死。
我往前爬了一段,不知道为什么就心里很难受。有种小时候明明看着宠物重病却没钱治,特别无力的感觉。
我嘴里一直叼着手电筒,口水都滴到了地上。前面的一条路根本照不到底,爬得我手又很痛。前面全靠肾上腺素支撑着,感觉爬了相当长的距离后一下子就泄气了,所有的不适都涌上来,最
终也只能停下稍作休息。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这里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这条隧道非常长,四壁其实都有休整的痕迹,而且修得也算宽敞,可以容纳人双臂支撑着向前。前面手电照不到头,应该是有个拐弯处,看
来还远远没有到底。
我休息了一下,脑子里总想着老陈那边怎么样,却又无计可施,还不如直接往前,反而让我少想这些。
我又爬了一段到拐弯处,废好一番功夫侧过身过了弯,才继续往前。前面和刚才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拐角。
我刚下来的时候以为这是下水管道之类的地方,但越爬我越觉得不对劲,这里感觉上一点也不潮湿,并且拐弯转角都修理得十分漂亮,像是蚂蚁宫殿的道路,有种特别刻意的感觉。
日本人在地底下修这个东西干什么,闲的没事干?
我又爬了一会,有点按耐不住了。前面根本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出去,除了最主要,也就是最宽的这条路之外,有一些特别窄,我估计也很难钻进去的通道,我看过,里面也是深不见底,我不
太敢去走。
并且在地下久了,我开始觉得有些压迫感,让我很不舒服。我感觉老陈也不知道这条隧道是干嘛用的,他只是觉得在这里躲避比较安全。那我是不是不应该往里继续爬了?应该只是躲一躲…
然后再回到原来的房间?
我不擅长做决策,又不敢停下,只能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在爬过了三个弯之后,我发现这里和我刚才经过的地方是一样的。
隧道其实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地方,我也没有想起来要做标记,一直都傻子一样闷头往前。现在我经过这里第三次,通过触觉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感觉高度、墙壁的弯曲度之类的都和刚才一
模一样,甚至我开手电筒看了一眼,地上还留着我爬行的痕迹。
在隧道里鬼打墙,简直是我畅想的死法里最惨的一种。
我深呼吸了一下,试图停止继续把事情往糟糕的地方想。
我摸遍了身上的口袋,还真有我之前捡到的一颗探路用的石子。我先是想在墙上画一下标记,结果发现土墙还是不太结实,很难画得上去,那我就只能把石子摆在转弯处做记号,希望下次转
弯不要再看见它。
接下来我就是机械性地重复着往前爬的动作,这个时候我已经很累了,大概只是不能随便死了这个想法支撑着我前进。爬得我感觉裤子都要磨烂了,膝盖生疼,但想不出出去的办法,我也不
敢停下。手电筒我不敢一直开,也关掉了,揣在自己的兜里。
隧道黑了下来,我摸索着两边的墙,慢慢往前。这里很安静,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又过了一段时间,感觉快到转角处了,我打开手电筒,扫了一眼四周。
墙壁上有反光。
刚才这个反光点是绝对不在的,我赶紧往前爬,凑过去看。
那是一块金属制成的名牌,上面是日语。
我脑子里还残留着十分之一左右的藤原,看这几个字就是又熟悉又有点陌生,跟盯着看某个字看的时间太长了一样,感觉是认识的,不过也没有到一眼认出的地步。
我盯着那个字看,努力了一会还是无法完全辨认,只是大概知道这表示的是什么什么通道。还有牌子,我觉得这条通道很明显是刻意修建的,但具体是用来干什么…我不是很确定。
我咬着手电往前继续爬,又爬了一会,在一个熟悉的转角处,我看见了我留下的那颗小石子。
……不对。
我把小石子扒拉了一下,放在路中间,继续往前。
很明显这次体感要爬的时间比刚才短了很多,前面就出现了一个拐弯处。我已经可以比较流畅地侧身过弯了,我转过去,手电筒一打,不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我放下的那颗小石子。
我有了一个挺不妙的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把手电筒关掉,正朝着小石子那个拐角处去。我只摸着右手边的墙壁确认位置,向前了远远超过我目测的距离之后,我都没有摸到拐角。
这时候我才停下,重新打开手电筒。
面前的隧道完全变了,刚刚只是有几个小的岔路口,那些洞口最多也只能通过我的脑袋。现在在我面前摆着的有四五条非常粗的路口,可以让我整个人通过,我正对着的是其中的一条。
它们每一条都黑漆漆的,像章鱼伸展开的粗壮触手,全部都照不到底。
而在我所在的地方右侧,又是一块牌子。并不是刚才我见到的那块。大小差不多,金属制成,我抠了几下,发现它也是镶嵌在隧道墙上的。
语言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刚刚那一瞬间,我打开手电筒扫到了这个牌子,潜意识中我就明白了它的意思,现在仔细地去看,反而又有点认不出来了。
这上面写的是“官方爬行通道”。
这个讲法真的很奇怪,从这个词组里面,我至少能拆解出三件事情。
第一是这条通道和“私人”对立,是一条大家都知道通道,“官方”的感觉,也有种会被频繁使用的感觉。
第二是,地底下有这样的一条通道已经够诡异了,还是什么“爬行通道”。意思是这条通道是专门用作爬行的,就跟“无障碍通道”,或者“人行通道”一样,是为了部分专门需要以“爬
行”的方式移动的人准备的。
难道来这里的日本人是蜥蜴人?正常人谁在地底下爬来爬去?
第三,也是我觉得最奇怪的一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钉铭牌,但在我浅薄的理解里,钉铭牌就是给人看的。蚂蚁在地下挖蚁穴绝不可能在每条岔路口钉上名牌,因为它们看不懂字啊。这里钉了这个玩意,那肯定是给看得懂
字的人爬行到此确认自己位置的。
这么说,这里应该是一条常有人经过的隧道,甚至有可能是一条相当热闹的隧道。有些日本人在出行时需要选择“爬行”的方式,所以才建了这个地方。
不知道日本人在地底下爬的时候遇到对方会不会鞠躬?感觉有点难度。
我又有点走神,赶紧把自己的思绪弄回来。这要说到我发现的,和这条隧道相辅相成地诡异的一点了——它有防盗措施,并非是直接钻进来就能到的。
按照我刚才的实验,很明显,如果想要找到这条“官方爬行通道”,你只能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爬行,否则就只能鬼打墙,一直在原来的地方绕来绕去。
这个隧道似乎是建立在另一条隧道之上的。不知道我这样理解对不对,感觉上好像我一关灯,就可以爬到上一层,并且在上层的“官方”通道里寻找线索。但只要我一开灯,我马上就会被驱
逐回下一层,那就是一个回环状态的普通隧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也走不出去。
这样看来,这条通道和“接触”的运行模式几乎一模一样。
触碰得深入一些,你就被允许进入上层通道,触碰得浅一些,你就只能掉入混乱的现实。
而还没有完全深入或者完全脱出时,你会处于一个“潮汐带”,就是反复处于这边的世界或者那边的世界,在两者之间摇摆,直到你完全处于其中的某一边。
我的冷汗突然间就冒了出来,在那么一瞬间,我理解了为什么日本人要修建这条隧道。
他们在进行一场可控的“接触”实验。
我之前看到过他们做实验的视频,有几个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在明显的控制变量,当时我就只是觉得他们想解出某道题,想要知道人是怎么变成莽古斯的,或者是怎么消失的。
现在看来,日本人的研究可能比这个更深了一步。他们大概已经知道变成莽古斯并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那边还有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中充满了极其浅显的底层规则,就跟那种修仙小说里的,上界随便拿出两块石头下界都能当作至宝供奉,只要能有控制地去接触那个世界,你就能得到远比得知人怎么变怪物更多的
信息。
这件事我相信应该也有很多人去做了,但更恐怖的是日本人已经成功了——我不知道爬行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又要在隧道里爬,就跟有的时候做实验你跪着才能出结果一样,所有乱七八糟的
仪式感都指向成功的经验。
事实上就是,他们已经成功复刻出了这个经验。在隧道里只需要打开或者关掉灯光,你就可以陷入接触或者及时脱离。
“官方爬行通道”,是不是其实是一种深度接触的状态?那我现在正处于黑山与黑山外的潮汐带之间?
这个猜想吓得我把手电筒攥紧了,根本不敢松开。“接触”状态下我能看到的诡异东西多如牛毛,特别是这个地方本来已经收到了黑山的严重影响,已经有怪物满地乱爬了。我再进入接触状
态,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被怪物舔脸。
我被自己吓倒了,攥着手电筒看了周围的几条通道。每一条都是那么黑,每一条也根本没有人爬过的痕迹。
我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打开手电筒往前,那无论爬哪一条通道,最终我还是会回到鬼打墙的地方。另外一个选择是关掉手电筒向前,这样我肯定能往不同的地方去,但是可能会死亡
率更高一点。
不知道这个“官方爬行通道”有没有官方的应急出入口,有没有做定期的消防检查什么的,但如果不在这里走,我只能爬到累死,也找不到进来时的那个缺口。
我犹豫了一下,跪得膝盖疼。最后还是关了手电筒,摸索着继续向前爬。
原因有二:一、我早就想死了算了。二、我有点好奇日本人到底通过这条通道到了哪。
接下来就是一段很无聊的爬行。
大约有十几分钟吧,中间一直都是直路,这条隧道比我想象中的要长的多。有的时候我怀疑是不是有转弯我没发现,不过隧道也没有宽敞到这个地步,我只能认为是就算微微有些弧度,也不
至于特别大的地步。
开始我还隔一段打开一下手电筒,后来手电筒的光感觉暗了,我又不敢开,只能摸黑一直爬。黑暗中很难判断距离和时间,我可能根本没走多远,但是内心的焦虑让我也没办法耐下心来,再
去想什么其他的。
越往前走我的耐心消耗得越厉害,动作也不像开始那么利索。等我再爬了一段之后我一直拿在手上的手电筒不知道怎么就掉了。隧道不好转身,我还得倒车退回去,去拿手电筒。
等我往后退了一段,就感觉到脚尖踢到了手电。我拱起身子来,手拼命往后摸,终于把手电筒抓在了手里。
然后我继续往前爬,爬了一段,我就又摸到了一个冷冷的,金属制的东西。
我心说不好,打开了手电筒一看,我前面的那个也是一个手电筒。
我只一眼就看到了,这两个手电筒他妈的牌子不一样,样子也完全不一样。在我手上的那个是我之前在网上买的,无论是亮度还是续航都很一般。而在我面前的那个是老陈还是周子末给我的,
是他们的专业手电筒。
也是我一直拿着的那个。
我这个手电筒是哪来的?它怎么就突然掉到了我的背后?
那一刻我真的很愿意相信是我把那个手电筒塞哪然后就忘了。但我这个人某些时候对于一些特别细枝末节的东西又会记忆得额外清晰。
我记得我把那个手电给周子末了,就不久前。
他很可能和我走了一条通道,更可能的是,他就在我后面。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聪明人应不应该回头看,我真的没有这个勇气。我把两个手电筒都随便塞自己裤袋里,闭着眼狂往前爬。手抓着地下,感觉指甲都抠翻了,还一点都不敢慢下来。
那一刻我的恐惧占据了上风,我狂爬一段,体力下来了,智商又占据高地了,我意识到很有可能周子末根本不在我后面。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他把手电筒还给我了,随手塞我兜里结果掉了,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是也和我经历了一样的事情。他也爬了进来,也进入了这条“官方爬行通道”,把手电筒掉在了路
上。
感觉还是有点不对…我不敢去想老陈是不是没能成功阻止他,只是想,他现在是狼,他来追我…明明他有机会直接弄死我,为什么还要现在来追我?
还是狼本身就不想直接弄死谁,他另有其他目的?
我突然意识到,他把门堵上,很有可能就是在诱使我往里爬。
就像牧羊人驱赶羊,狼也会驱赶人类,让他们朝着通道深处去。
所以,通道深处到底是什么?
我脑袋一团乱麻,知道他在我后面跟着的这件事简直没有任何帮助。我本来已经很累了,现在更是慌乱加疲劳,整个人都傻了,手臂酸软得一下子没支撑住,向侧面歪了一下。
通道很黑,也没有什么声音,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条直路,没想到侧面是一条斜下方的通路。我整个人没稳住往前冲了一段,好不容易扒拉住两边,把自己往回拉,摸了半天没摸到我滑下来的
边缘,只能咬着牙打开手电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背后也什么都没有。我隐隐松了口气,向后挪,抓住边缘,把自己往回拽。
这个时候,手电筒的灯光扫到了这条斜向下的通道的最下端。
距离我大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张惨白的脸。
他的眼睛非常模糊,和之前遇到的狼一样,怎么都看不清楚。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长着金毛,就是周子末。
周子末也看见我了。
他咧嘴,笑了一下。
然后他他妈的就跟个弹簧一样,手脚撑着洞壁,直接冲着我窜了上来。

###混合三打
之前我看过一种说法,有一些动物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会僵直住,直接就不能动弹,任由捕食者将其抓获吃掉。
那一瞬间我就和动物一样,吓得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应。
周子末人是非常壮的,而且也很高,属于那种如果你在街上见到他你一定会绕着他走,即便他把车从你脚上压过去你都不敢拉住他的程度。说好听点是有种动物性的狂野,说难听点就是看上
去很没素质,毫无底线,做出什么都不奇怪的样子。
我一直有点怵他,现在他看上去连仅剩的那一点理智都消失了,从斜着的甬道里几乎一瞬间就窜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手指直接嵌进了我的肩胛骨那块肉里,剧痛像什么本能的密匙,一下子把我激活了。
操操操,要死了!
我惨叫,虾一样向后一窜。周子末被我带得手撞在了洞壁上,稍微松脱了一点。
我赶紧用尽浑身力量往后退,洞壁周围的土都被我的动作扬了起来,电筒的光源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伸出手向前想要抵挡周子末扑过来的力道,忽闪忽闪的手电光影照下,我只看见一个混乱的黑色影子在洞壁上向我盖来,无法判断方向,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抓住什么地方。
即便我伸手,也完全无法抵挡。
这样的恐惧,甚至比我遇到狼时还更加剧烈。至少我在那个时候知道自己在抵抗的是什么,而现在却真正的全无办法。
我心脏跳得太快,眼前有些发白。我已经努力想往后退了,但受限于地方和我个人的能力,可能也没能真的退后多少。周子末很快就冲了上来,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臂。
“操!!放手!!”
我大骂了一声,用腿蹬着洞壁,又往后猛退。周子末这次不知道是不是长记性了,死不松手,反而把我向他那边用力一拽。
他的力量完全不是我可以匹敌的,这么一下子,我整个人被拖着向前了至少三十厘米,脸几乎怼到了他的脖子上。
我的手腕感觉被他拽折了,剧烈的疼痛让我脑子空白了一瞬间,就那么一刻,他换了个姿势,抓着我腋下那个位置,就又把我往下拽了一大截。
下面是那个手电筒所在的位置,我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疼得爆炸,已经进入了几乎无力抵抗的状态。
我不再挣扎,周子末满意了,他转换了一个姿势,准备继续拖拽我。在一点点灯光的照射下,我看见他突然翻了个面,换成躺倒在地,反手的姿势,又拉住了我的大臂。
我脑子当时有点懵,等到他反手拖着我继续向下,我才终于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操,这人早就换面了,他眼睛在后脑勺上。
我真的要给吓晕了,大脑却一下子回归清醒。我要是被他抓住拖下去包不得好死的,开膛破肚已经是轻的,要是我也变成苏合的那种东西,永生永世在草原上徘徊…一旦我有一秒回过神来我
认命的这一刹,我都会后悔到把自己脑袋揪下来。
不行,还是得逃。
我不动,周子末的动作就没那么激烈。他可能已经觉得我活人微死,也没有了那么多的防备心,只是想努力把我拖拽下去。
我用腿偷偷蹬住两边制造阻力,刚掉下的手电筒就在我小腿那边。这个洞的位置勉强能让我够一够,如果被他拖下斜坡,那我才真的没招了。
周子末也发现我卡住了,他拉了我两下,第二下力气特别大,我脚趾头都差点把鞋抠出洞来,才勉强稳住身体。
这个时候,他突然放手了。
我完全是出于一种弱小动物保护自己的本能开始装死,条件反射一样闭上了眼睛。
“林江淮?”
他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好像刚才不是他把我拖死了似的。
“林江淮?”他又喊,还有一双手摸了摸我的脸,“我靠,你没事吧?”
我努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尽力不露出任何破绽。
笑话,我能这么容易上当吗?
他后脑勺上的头发都碰到我的鼻尖了,摸我时手指是向着我的眼睛的。只要稍微动动脑想一秒,都知道他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姿势。
他正背着我,在反手摸我的脸。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屏住呼吸,静静地等这个看起来像周子末的东西从我身上移开。
我当时是没有任何下一步的想法的,没人教我队友变成怪物趴你身上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我脑子里只是想着至少要蒙混过关,至于过关后怎样也没有什么计划。
周子末整个身体都悬在我的脸前,那种人带来的热气让我心脏狂跳。有几次他向后动他的脑袋,头发搔在我脸上,我脸上肌肉可能被痒得颤动了几下,但估计他也没有发现。
就这样大概持续了一分钟,我已经开始有些憋不住,偷偷吸了一点点气。周子末仍没开始啃我的脸,反而从我身上退了下去。
感觉我是过关了。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情况下如果对方是老陈我绝不会放松警惕。在我心里老陈是那种中邪了还会有条不紊给我把脉确定我是不是真死了的人,这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学历上的刻板印象。
源于这种想法,他退下了之后我就稍微放松了一些。周子末在那里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搞什么,我不敢睁开眼看,只能继续这么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继续拖我,我还有些疑惑,不知道他去干嘛了。
莫非是有其他事,他走掉了?
我就这么躺在通道里面,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刚刚我印象中是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周子末应该是有移动的。他变异了之后动作很轻,如果说是跑掉了,倒也说得通。
那他为什么跑了?
我隐约有了一点想法,难道他一定需要什么活着的东西才能达成他的目的?所有的背目人似乎都是这样,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就总想拖别人下水。
周子末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活着还是死了,反正我知道,以我的能力,他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了,他只能自求多福。
到这我又想起老陈,想起他们俩现在都算是生死未卜,没想到就我一个倒霉鬼活到现在,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就这么又呆了一会,周围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我确定周子末应该是走了,这才睁开眼睛。
我一睁开眼就发现有点奇怪。
通道的天花板似乎下降了,灯光不太明显,我只觉得之前在头顶的部分似乎压了下来,整条通道矮了一多半。
然后我马上意识到了,那根本不是天花板。
周子末不知道在以什么样的姿势把自己固定在了我的正上方。他对着我的脸的地方,是他的后脑勺。
“哈哈,我就知道你醒着。”
他的声音传来,似乎还带着点看破我小把戏的快乐。
我他妈的都快被吓得直接乱飞,这是他妈的什么恶趣味???干嘛用后脑勺盯着我??这他妈的是想干嘛啊??
我真他妈的是没招了,周子末直接落在了我身上,非常用力地压住了我的胸口。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接撅过去。
他也不说话了,刚盯着我看的行为好像只是纯粹恶趣味,想把我戏弄得道心破碎,放弃挣扎为止。
我也确实在他继续拖我的时候有些动弹不得,但在他把我往前拉了一段的时候,我的身体又很明显地违背我疲劳至极的意志,开始挣扎着阻拦。
周子末一看我拖不动了,就又停了下来。不像是想要马上弄死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对于被拖下去的结果有个初步的预料。
总不能是变成莽古斯和他双宿双飞吧?那只可能是死得很惨,远超过现在的情况。
他故技重施,又上来摸我的脸。我也演不动了,眼睛一闭就是不动,无论死活,不能叫他轻易给我拉走。
他在我周围发出了一些声音,不知道是想试探,还是又准备直接给我吓得心脏骤停。
我想到网上有个梗说世界末日谁谁谁可别变成丧尸,这个梗很适合现在周子末的情况。他中邪了感觉都中得比苏合高级,动作敏捷且说话顺溜无比,感觉也残留了一些脑子,高低都比苏合上
三个等级。
就在这个不知道在等什么的当口,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困意。
这其实也不算很奇怪,因为按照我现在的这个睡眠时间,没有马上猝死都多亏了大家马不停蹄地给我各种惊吓,刺激得我肾上腺素狂飙从而勉强支撑。
我已经想不起我上次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了,总之肯定至少超过了四十八小时。
我很困,现在闭上眼睛,我感觉我要睡着了。
知道周子末肯定不会放弃弄死我反而成了一种安心,我想就这样睡过去算了,反正我面对的是几乎无解的难题,就跟高考的最后一道大题一样,有的时候人要学会放弃。
就这样,我闭着眼,慢慢放缓了呼吸。
下一秒,我感觉到了一种天旋地转的摇动。
我之前在马上陷入睡眠前都会感受到一种微微的晃动,这种晃动出现之后我很快就会睡着。这次我以为会是一样的,但这种摇晃非常剧烈,甚至让我有些想要呕吐。
我应该睁开眼的,只可惜我不想再看一遍周子末用后脑勺盯我的盛景。我强忍着这样的感受,就是闭着眼,希望这种感觉马上过去。
然后,我感觉到我所在地的前后左右有了一些特别微妙的变化,我的本能先对此有所反应,接下来才是我的意识。
我脚用了一点力气,往下够了够。
下面是地面,不是岩层土壁,是地面。
我由躺着,变成了站着。
是“接触”。
就那么一瞬间,我由表层的通道陷入了深层的接触,我掉进了另外一个地方。
人

















意 




西































周子末就算变成了这个鬼样还隐约能算我舒适区内,那条通道我半猜半蒙也终于搞清楚了其中的一点门道,但我对接触这件事情非常抵触且一窍不通。
这有点像一场非常真实的梦, 你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场梦,但它太过于真实,让你很难确信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性,这让我的脑子很乱,无法明确判断前方的危险情况。
就跟玩游戏一样,如果你能无限次复活,那你肯定乱冲乱撞,但如果你只有一条命,你就必须小心一些。
问题是现在我到底是有几条命?我真是分不清楚。
我深呼吸了几次,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睁开眼。和我想象中不同,面前没有什么牛鬼蛇神到处乱飘,只有一片白。
那就是一堵白墙,上面甚至什么都没有。
我还在疑惑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连手指都没办法弯曲一下,只能紧紧地贴着墙站着,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外,让人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更用力地去听。背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声音,但应该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有空气的流动,并不是十分逼仄。
我离墙贴得太近,呼出的气流在我嘴唇的位置打个圈就被我重新吸进去,让人觉得有些难受,只能屏住呼吸。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我只能等着,等着什么东西扑上来把我喉咙咬断,或者等,
直到什么都不发生。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我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这种和受刑一样面壁思过的站姿导致的。在我确切地能总结出哪里难受之前,我听到背后有人按下某种老式按键的“咔哒”声。
我吓得一激灵,原来我背后一直都有人。
我开始冒出一堆紧张兮兮的想法,很想知道为什么对方还没有扑上来弄死我。但是我还是动不了,只能继续等待。
然后那个人说话了。
“一切都失败了。”
他说。
是日语,我还能听得明白。
“一切都失控了…我愧对天皇陛下,也愧对大家。”
他说了一整句话,我完全没有理解障碍。但是事情又变得很奇怪。我原来听得明白是觉得日语听起来和中文差不多,他说出来我就能立马理解他的意思,并且能说出每个词对应的中文含义。
现在不是这样,他说这句话,我所理解的就是他所表达的,并非是翻译,而是他背后的含义与情绪我都可以深切地体会到,跟所有的程序本质上都是 0 和 1 的结合一样,它们的底层逻辑
就是一样的。
巴别塔,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了这个故事。
在人类文明的伊始,所有的人都是像阿凡达一样理解对方的。我们都说着一样的语言,直到上天降下神谴。
我根本不应该去这样理解语言——除非我像上次正面遭遇黑山时一样,我大脑里属于语言的部分,已经连上了黑山的系统。
我操了,他妈的。
我真的想骂街,我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进入了不应该靠近的地方,我的脑子可能下一秒就会从耳朵里融化流出来,而现在我根本动都不能动弹一点。
“我们现在只知道,答案并不是唯一的。希望其他的队伍,能带回真正回答。”
“再一次,请接受我最终的道歉,现在它仍在墙边监视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对不起。”
我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什么机械的轻响,接着,下一秒,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溅到了我的耳朵和后脑勺上。
操操操啊啊啊!
我真的吓到了,眼泪差点都流了出来。枪的声音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更别提有人刚在我背后对着自己开枪。小日本自杀了,我靠,我根本不敢想溅到我身上的是什么东西,只要细想一瞬间
我就要精神失常。
我脑子一片空白,逼迫着自己深呼吸,深呼吸了两三次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心还在那里砰砰乱跳。
他说他被墙边的东西监视已久。
那他妈的不是就是在说我吗。
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无意中逼疯了一个小鬼子,反正他本来也挺该死。但我真的很在意他所说的答案到底是什么。答案,日本人在找,老陈他们也在找,一群人满地乱跑找来找去,这个东西到
底是什么能这么诱人?
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海中过了一下,还没出结果,我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能动了。
我尝试动了一下,好像又不行,真他妈折磨。
接下来墙面开始转动,就是从大摆锤上下来那种天旋地转。第一秒我还没反应过来,但我马上就意识到根本不是我能动了,而是场景变化,我可能又要从“接触”的状态掉出去。
我赶紧闭上眼,如果我离开这种状态,最有可能的是下一秒睁开眼发现周子末在嚼我手指头。我怕得要死又不能不躲在这个地方,只要不出去,外面确定的危险就能晚一步追上我。
随着我闭上眼,慢慢的,墙壁又不再移动。我又稍微等待了一会,等到感觉身边全部安静了下来,才睁开眼睛。
面前又是墙。
这次的墙和刚才的不太一样,刚才的是水泥墙,这次的好像是蒙古包里的那种毛毡墙,上面还能看出木头架子的痕迹。
“嘘。”
背后有人嘘了一声。
“你提到了它的名字,现在它出来了。”
“你想要的,我们这里没有。”
这段对话非常短暂,我又开始觉得墙壁晃动,只能再次闭上眼睛,直到地面平稳下来。
这次我睁开眼,面前不再是墙面…而是夜晚的一片汪洋。
这一切太像是幻觉了,完全没有任何的逻辑性,前后跟做梦一样梦到哪句说哪句。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和老陈躲起来的时候睡了,现在完全就只是在梦里。
我盯着那片水面看了好久,模糊的水波层层晃动,那波浪的节奏又有些古怪,并不是十分连续。我盯着看了好久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
这根本不是水,这是草,柔软的,如同波浪般起伏的草。
我再仔细看了一会,当然,这也不是草。
这是毛,柔软的,浅色的,像秋日干枯的草一样颜色的毛。
承载灵魂的那种兽毛正在我的脚下。它们轻柔地起伏着,覆盖着这片大地。在它们之下是一阵隆隆的声音,是生命的声响,在大地浅薄的皮层下活着的东西。
“林江淮,你想要答案吗?”
一双手温柔地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那是公主的声音,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它们之间的关系。
像老陈它们说的,公主并不是黑山,也不代表着黑山。黑山是法则,是不变的真理,而公主则是这种法则催生下的强大力量。它们的力量同源,却并不属于一个阵营。
但这就代表着,我越靠近黑山,公主就能越靠近我。
刚刚我陷入了接触,现在,公主马上就从接触中找到我了。
“林江淮,把门打开。”
她这样说。
什么门?
我愣了一下,这句话就跟一阵风一样从我大脑皮层晃过,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突然回过神来,我坐在椅子上,现在是下午,等会我要去上课。
“你帮我带个晚餐,”我上铺的杨武说,“要二食堂一楼那个烧鸭饭。”
“你怎么不自己去,”我口头这么说,但我估计我还是会给他带的,“你都一天没下床了。”
“我今天没课啊,”他说,“你给我带一次,周四那天我给你带,求求你了好不好。”
“那我这次给你带你周四必须给我带,”我拿起课本准备出去,“你说了好几次了一次都没给我带过。”
“这次必须,这次必须。”
杨武从床上坐起来,对我做了个双手合十鞠躬的动作。我根本不指望他能说到做到,不过带饭也不算什么大事,带就带吧,他上次还帮我签了一次名呢。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就回头又看了一眼。
杨武还在对着我鞠躬,一次,一次,又一次。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他在床上,我在地上,他对着我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就像没有被导演喊“卡”对我演员一样,属于他的部分还未结束。
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的手本来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只是还没拧动。
“你在干嘛,”我说,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喂,傻了?”
杨武停下来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还是那张脸,他就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同学…但是不对劲。
他的五官看不清楚,就像回忆中的人像一样有些模糊,你没办法仔细描绘出五官具体的细节,只能简单说这个人大概长成什么样。
“你快去上课吧,”他模糊的嘴唇一张一合,“快上课了。”
我触电一般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
我刚回家,把拿来的快递放在地上,掏出钥匙,把钥匙插在门锁孔里。
今天到的这个快递应该是洗衣液,之前的用完了,在网上刷到这个牌子不错就买了,不知道能不能把鞋刷干净。
我拧动钥匙,顺势准备把门拉开。
在这一刻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外面阳光灿烂,里面怎么这么黑?是我出来前忘记拉开窗帘了?
我突然又没有任何缘由地警惕了起来,没有再把这个动作继续下去。
我的手还没缩回来,放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我上完厕所了还在门里面干嘛?公厕臭得要死,赶紧出去啊。
我把门栓打开,把门拉开。
“来了。”
我听见有人欣喜地说。
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我操。
完蛋了。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扇门,我已经没有躺在土里了。不知道是周子末还是什么东西,我已经被拖出了那条隧道,回到了地下工事的水泥地面上。
我回到了现实,非常真实,非常确切的现实。
四周没有人,但应急灯一直在闪。所有的红色灯光都在旋转着,在寂静中一圈一圈地投射到水泥墙上。
我站着,就站在一扇门的前面。面前好像是什么资料室,左右两边的墙胡乱印刷着一些文字,虽然很工整,却像一张打印纸被反复塞进打印机打印不同的东西,所有的文字都是重叠交错在一
起的,让人很不舒服。
我的手刚刚就抓着资料室的门把。门是普通的门,深绿色的,门上有两块模糊的玻璃,透着背后交叉的铁丝网格子。
我刚刚把这扇门打开了。
这扇门是向里推的,从推开的门缝里,我看见门后地上,断成两截的盐线。
周子末的话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日本人用盐和他们带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来抵御地下工事外想要进来的东西。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带来的灵体之类的东西不仅没想去打本土的狼和公主,反而时空成为了那趟在地下工事不断穿梭的列车,吊死了一车他们自己人。
盐或许之前也是有用途的,但地下工事早已因为黑山的影响而错位,盐维系着的“里面的东西不跑到外面去,外面的东西不进到里面来”策略也岌岌可危。他们早已开始听到属于草原的声音,
但似乎也没能完全直面公主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怪物。
现在我知道了,其实就差这么一下。
我把门打开了,地下工事的平衡已经被全部破坏。
我真是又悔又恶心,我不信任何一个人能躲得过这样接二连三毫无喘息的欺骗。灯闪得我头晕,这里仍是一片寂静,而我的意志力几乎要崩塌殆尽。
门都打开了,我背后是黑洞洞的走廊。我不愿意再站在走廊上,只能钻进了房间里,还欲盖弥彰地把盐线踢上。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我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感觉如此清晰,甚至可以被具像化为一张张的图片。
它们进来了,地下工事里原有的东西也在骚动,在所有东西的背后,那座幽灵一般的山,似乎也逐渐开始清醒。
这里确实是资料室,我靠着门,内心一阵绝望。
怎么办啊,我想不到任何的办法了。

###意料外畸形
门后一直都很安静。
我掐了自己好几次,来判断现在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但我全身上下都在钝钝地发疼,四肢百骸没有一个地方在正常运行,就连抬起手来都觉得很累,抓握的时候都要特别用力,
才能把一直在发抖的手指合拢。
比身体更累的是精神。
自从进入地下工事以来,我已经经历了十几次惊吓。每次都给我带来了非常巨大的精神压力。我已经无力再做出什么自救的判断和思考了。
我只是想这一切赶紧结束…它怎么就不能赶紧结束呢?
我的生活已经够悲剧了,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足够吗?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闯出去,那这个经历能够我吹一辈子。但真的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更想要的不是什么吹嘘的资本,什么传奇的冒险故事,我只是想让这一切折磨停下来。
这座建筑,这片草原都是一座严丝合缝的机器。它无视任何人类卑微的主观意志,残忍地运行着。我祈求它停下来,但是它从来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真的没力气了。
我靠着门想缓一缓,停下来就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哭。
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时间里我也会半夜哭,那个时候只是觉得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有种越努力越悲惨的绝望。
而现在并没有比那个时候好到哪里去,我更努力了,也落到了更糟糕的境地里。太多事情是我无法改变的了,别人所说的“胜天半子”这种传奇故事,应该是不会发生在我这样的普通人身上
的。
如果老陈和周子末这样的人都不能活下来,那我怎么可能一个人走得出去。
想到这些事让我觉得很难受,只能趴在自己膝盖上等着情绪平复,一时间又很想直接有个什么怪物冲出来把我掐死,这也算它行善积德,免除我的一件烦恼。
但偏偏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怪物,甚至我坐在地上感觉已经有了二三十分钟,整个走廊和房间,除了一些非常细碎,像老鼠活动的声响,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我真的很痛恨这里。有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每当我真的很想死的时候它总是不随我愿。猫抓老鼠一样抓一下放一会,我如果真的死了那也只可能是被玩死的。
我坐着半天,整个地方好像又正常了起来,估计是看我又有了想死的冲动,稍微安抚一下我的情绪。
我想要骂人,但骂人也没什么力气,自己坐了一会,又很没趣地站了起来,才开始细看这个房间。
房间其实蛮大的,布置和图书馆或者资料室一样,全部都是成排的大铁架子,大概有十来个。架子上面是一些归类好的纸箱子和文件,还有几个锈迹斑斑的手提箱,全部都整整齐齐的放置着。
其实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了,地下工事的每个房间都是有编号的,这个房间外面都是活字乱刷,我也没有注意到有没有编号,感觉可能是根本没有。
一个没有编号的房间走近科学能说十集,在这甚至不能在诡异事件里排上前五,想到这个我都有点被气笑了。
老陈之前提过一嘴,他也曾经进过资料室,但应该不是这个,这里的东西没有被翻弄过的痕迹。
我倾向于这个地方有很多个资料室,每个分门别类储存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资料。说有用好像也没什么大用,说没用,来都来了,看一眼比不看好。
我随便拿起来架子上的东西翻了一下,里面是一些人的资料。性别籍贯出生地之类的,和实验那些也没有什么关系,像是搜集的被实验者的信息。
里面有很多这样的文件夹,有些记录人,有些记录什么分析过程,都是数字,比较官方,我看得懂日语也有点读不懂里面的意思,脑子比较乱,早就没了什么阅读理解的能力。
在这些架子的左手边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台灯笔筒等一系列的用具,台灯甚至还能打开。整个房间里有些尘但不多,所有的时间都停留在了遥远历史中的某一刻,具体是什么时间,现在
也无从追寻了。
我抽了一个金属手提箱,箱子上有锁,我不太敢直接往地上砸,弄了一下没弄开,只能放弃。
我站在房间中间,这里的资料和消息太多,甚至比没给消息更糟糕。它要求非常强大的总结和发现异常的能力,如果老陈在这里,肯定比我在这有用。
我看来看去,没有找到些什么。这里面的文件涉及到的人非常多,并且翻多了几份,我发现这应该和实验者没什么关系,这些人有男有女,唯一共同点就是几乎都不出生在内蒙古。
这就很奇怪了,基本可以排除我刚才实验者的假设。
我又看了文件里面的内容,里面对于人物生平的调查相当详细,但是这些人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他们的生活轨迹就是很普通。
我一页一页翻看,他们的出生家庭有贫有富,出生年份有早有晚,有些人最后的结局就是追踪不到失联了,有些人在地下工事消失之前还在被记录。有些文件厚有些文件薄,似乎没有什么特
别大的共同点。
我该死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了。
日本人莫名其妙的又在追踪什么?我敢说,这里面的某些人太普通了,普通到他们自己的孙辈或许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日本人一直在查,一直在跟踪…他们想要看到什么?
我每个架子都抽了一打文件,拿到那张写字台上看,想要找出一些规律回答这个问题。
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或者说,有什么价值值得日本人这样做?在那个时代战火纷飞,去跟踪寻找这么多人会耗费非常大的人力物力,他们一定是有需要才会这么做。
我看来看去,真的不觉得文件有什么奇怪的。这里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这些烂纸片似乎并不能帮助我挽回现在的困境。
天不能遂人愿,想明白地死都做不到,我想起来就要叹气,我的结果估计就像他们这些人一样,落得个失踪的下场。
等等。
我突然想到了有一点,好像有些奇怪。
这开始只是一种怀疑,随着我继续翻找这些资料,我发现事情可能真的不太对。
我又转身回去抽了几份资料,着重去关注他们的出生年份和履历表。里面的内容印证了我的想法,他们要找的人确实是有规律的。
我看到的记录时间五花八门,但有一个年份很特别。这些记录里面有几份是婴儿,这些婴儿无一例外,都是在 1895 年当年出生的。
再看下去可以发现,所有被记录的人都是 1895 年之前或当年出生的,没有一个在 1895 之后出生。
我高考没考历史,不太清楚这个年份有什么特别的。那个时候这个地下工事肯定还没开工,显然比日本人有计划地去寻找答案要早得多。
那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值得被这样关注…?
我翻看每个人的记录,里面记的内容真的是杂七杂八的,都是一些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这个人,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到了什么地方,内容普通到无聊,只是纯粹地在做跟踪狂而已。
有些人记到某一年就死了,或者他们决定不再跟踪,上面盖了一个“作废”的印章,有些人就一直在记,直到最后一次更新大约在 1941 年左右,这个年份之后就没有新的信息了。
说实话,这些东西其实看起来没那么奇怪,但我隐约就觉得里面有点东西,我现在还没看出来。
这里面所记录的人结局为“作废”的会多一些,“失踪”和继续记录的都属于非常少的。这里得有几百份资料,每十份最多会有三份是失踪,有一份是继续记录。
这样看他们会在某些时候放弃跟踪一些人的近况…这又是为什么?
死了就“作废”了很正常,活着不跟了又是因为什么?
我来回去看那些文档报告,又去找了一些新的来坐在地上看。每一份真的是大同小异,全部都很无聊。
我的思绪和地上摆放的纸一样乱七八糟,新拿来的一些文件里甚至夹杂着一些所记录的人的东西,比如说信件、照片等等。大家看上去都很普通,普通到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我随手把一份文件放在旁边,里面记录的是一个男的,在他们记录这个人的时候好像已经三十一岁,人生经历乏善可陈,年轻时一直在 S 省的某个小城市里,后来去了南方。直到地下工事
完蛋了,这人估计还没死呢。
在我把文件放旁边的时候,里面滑出了几张照片。我这个人是比较整洁的,没忍住就去收拾,给他塞了回去。
这个人长得很普通,就看起来挺老实的,没有什么特点。
照片上有两个人,一看就是在照相馆里照的,上面写了一句“赵生春、徐国华于盛云照相馆留念”。分不清哪个是赵生春,两个人像是朋友的样子。我翻过去看了一眼,背面是空白的,没什
么留言,就又放下去看其他的了。
在我看了几份其他的文件之后,我才觉出不对劲来。
我赶紧回去找刚刚那个男人的文件,把最后一张照片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冷汗立马激得我一激灵,房间里的温度感觉一下子就低了八度。
这个赵生春不对劲啊。
他在被记录的时候清清楚楚写着已经至少三十一岁了,那个时候是 1896 年。照片上写着的日期是 1940 年,这之间间隔了整整四十一年,也就是说这个赵生春,在拍照留念的时候
应该已经七十五岁了。
然而照片上的两个人,全部都是年轻人,连中年人都算不上。
无论赵生春是其中的哪一个,七十五岁,都不可能看起来这么年轻。
一阵灵光突然点亮了我的脑海,我赶紧去找其他的那些被认定为“作废”的文件,去算他们的年龄。
事实果然如我所料。
日本人不再记录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年龄,和他们的相貌。
他们记录的时间横跨了将近四十年,很多没有失踪也没死的人是从四五十岁左右就开始不再被记录了。
联系现实你可能很容易能看出这里面的问题。人的年龄在十几二十岁,甚至三十岁时都可以说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但是到了四五十岁,再怎么驻颜有术,看上去都会变老。
一旦这个跟踪对象变老了,他/她的档案就会作废。
因为他们找的人,是不会变老的。
长生。
我忽然想到了他们所说的“答案”。
从古至今,无论怎样的胜利者,都无法赢过时间。换句话说,只要你赢过了时间,那你将无往不利。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君主,有多大权力的人类,最终都会不想死,他们都想拥有“长生”。
和所有的东西相比,长生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议题。但从这里的情况看,无论是对于莽古斯的实验还是对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说它们想要创造军队这些都太牵强,并没有看到多少批量生产
的苗头。
那会不会他们想要的,其实不是怪物,而是怪物身上的某个特点,比如说长生不老?就像这些莫名其妙就获得了永久生命的人一样,他们靠近黑山,是因为他们想要将这个答案攥在手里。
我突然感觉有点害怕,这件事是真的存在的吗?真的可能有人永远维持着这样的相貌,但是却不衰老,也不死亡?
还有几份文件里也有照片,我拿出来看,多多少少都可以发现照片上的人和他们年龄的差距。有这种非常实在的,可以看出“没有老”的证据的非常非常少。我怀疑一部分的“继续记录”,
也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拿到对方的照片等证据,无法确定是否不会老。
出了赵生春之外,还有四五个这样的人,有男有女,来自全国各地,年龄不一,经历不一,共同点就是不会老。
在他们的照片里,六七十岁的年纪,还像十几二十岁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里发生的一切又一次颠覆了我的认知,他们现在连生与死的规律都不必遵守了。在中国古代能长生不老并且不会遭受副作用的除了神仙别无其他,这些人为什么就这样获得了这份大礼?到
底是什么影响了他们?
那一年里,在这片土地上,一定发生了一件隐秘且令人恐惧的事情。一些人受到了影响,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就再也不会老去了。
想到这件事我其实挺害怕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有一种一加一突然不等于二了的慌乱感。
仔细想想别人不会老其实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就比如说那个赵生春,他看上去甚至很老实,要是在路上遇到他我绝不会绕着他走。
我拿着那些文件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觉得心里突突地跳。刚刚看他们的照片还觉得没什么,现在再看,就又觉得他们不太像人,而是像一些类似人的东西。跟那些特别可怕的身体畸形一
样,过于长的寿命,似乎也是一种畸形。
这种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是最让人害怕的,我把所有刚刚摊开的照片全部胡乱塞到文件夹里了,不敢再看。
虽然意外知道了这件事,但要怎么离开地下工事,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我真是忍不住要叹气,把那些文件都踢到一边去。这里似乎暂时是安全的,我本来就想这么休息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搬架子把门堵上再睡。
我起来去搬,推了半天才发现架子中间有直接打进地里的螺丝,搬也搬不动,还差点把我的手给划了。
人生的境遇大概就是这样的,我看着自己的手想,什么都强求不来,好好活着和推动架子一样,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底下绊脚。
我随便把那些文件叠在一起,就在上面凑活躺下,想要睡一会。
我一直处于一种睡眠不足的状态,比较极端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有没有可能我见到的所有东西都只是我的幻觉?反正我也没摸到什么真实的东西,除了掐我的周子末。
想着想着,感觉这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那周子末是怎么回事?被我传染了吗?
我就这么躺在水泥地上,拿别人的人生来当床。周子末被我传染成神经病这个念头倒是挺好笑的,我想了一想,又觉得他刚才朝着我扑过来的样子也很好笑。他再不注重形态,估计也很难做
出一样的动作来了。
我自己笑了两声,没有人回应,还有些尴尬。
这里有点冷,但我早就被冻麻了,所以也还好。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背后是那个写字台,从我这个角度,还是可以看见门外一闪一闪的红光,在光的影子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就这样闭上
了眼。
我睡着了。
很快,我就又醒了。
这中间的时间我精神上感觉非常短暂,大概是别人一闭眼五分钟后就睁开的程度。但我应该是睡着了,因为我是被人叫醒的。
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很轻很轻地推了我的肩膀一下。
当时我睡得还算比较深,虽然感觉到了,却根本没能因为这一次推动而醒来。对方过了一会又推了我一下,也是很轻,几乎没有让我的身体晃动。
那个时候我可能正在慢慢醒转,也没有动。我听见有声音在我背后说话。开始声音很小,重复了几次,慢慢就大了一点。
“…醒来,马上醒过来。”
“林江淮,你失温了。”
这个时候我嗖的一下就清醒了。脑子还懵着,身体先弹了起来,一瞬间视野发黑,头晕眼花。
那个声音又消失了,我左看右看,身边并没有人。
那是老陈的声音,我百分百确定。
特别是我醒过来之后手脚冷得和冰块一样,绝对是失温的前兆。这样看刚才可能根本不是睡了过去,而是直接晕菜了。
不是老陈,我不相信在这个地下工事里存在的任何东西会有这个好心把我喊起来,它们只有巴不得我死和我死活都无所谓两个选项。
醒了之后我马上原地蹦哒,刚刚角落里有一块油毡布,上面都是尘,但我还是拿来把自己裹了起来。
我站在角落,跳了半天,等到手脚终于有些知觉了才坐下。一种迟来的欣喜让我的心突突直跳。
老陈找到我了,他好像又救了我一命。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在梦里叫我的,他不是能够在梦里预知什么事情吗?我觉得在这里,他能走到我的梦里来也并不奇怪。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死了,那是灵魂之类的东西。不过我是很不相信的,我一直都觉得他不太可能死掉,完全因为直觉。
这点信任虽然十分的盲目,但也多多少少让我燃起了一些新的希望。
我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轻松了一些。老陈活着,我一下子有了几分底气。我可能找不到老陈,但我相信他的人品。他知道我活着就绝不会放任我死,我需要让他找到我。
我得做点标记。
想到这一点我马上行动,先是想写一些标记的话之类的,但很快发现书桌上的笔竟然没墨了,根本写不了,其他的方式也想了个遍,最终还是决定折纸作为记号。
这个背后有我自己的考虑,第一就是这里的材料很多,光折都能折一筐到处放,第二是我和老陈还有周子末之前有一件小事,如果他们和我有千分之一的默契的话,他们会猜到是我弄的。
那个时候大概是在事情已经急转直下之后,其他人慢慢开始撤离。他们在收拾东西,我坐在旁边,闲的没事用草稿纸折了一个纸飞机,飞周子末脸上了。
本来还有点害怕他跟我生气,结果他说我弄得不对飞不远,硬要给我拆了重弄。
我们就在那弄了一会纸飞机,老陈过来了,周子末叫他叠,他感觉有点嫌弃,没陪我们玩。
这件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过头看,又有种说不明白的意味在里面。我其实是个很容易突然动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俩都没事。
我折了一堆纸飞机,用周子末教我的方式。然后全部把它们都塞兜里,到时候显眼的地方就扔一个,显眼的地方就扔一个,万一有点什么用呢。
做起事情来我就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了,从我进来到现在大概两三个小时,我只是有点口渴,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理需求。更是印证了周子末说的话,这里的时间完全就是停滞的。
把东西准备好,我抱着那些纸飞机,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就打算开门。
刚才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资料室的门上面有两块玻璃,内部又加装了防护的铁网。玻璃是磨砂的,现在已经有些发黄,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红光闪烁,但是却看不到具体是什么东西。
我认为外面是没有什么的,因为进来到现在,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然而,就在我把手放在门把上拧下去的几乎同时,我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非常轻,非常有礼貌的三下。
我靠。
我已经把门锁拧开了,刚刚我都听见了锁舌弹动的声响。现在这扇门是开着的,只要外面的东西一推,它马上就可以进来。
听到声音之后我立马条件反射一样滞住了,我的手指握着门把,隐隐约约的,那块金属变得有些潮湿发烫。
是幻觉?我也是时候该疯了…
我想这样安慰一下自己,然而接下来,几秒之后,敲门声又响了。
咚咚咚,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有人想进来。
我太过于害怕的时候脑子会一下子空白,直到我的记忆回笼,我才意识到这个敲门声其实非常,非常的熟悉。
是那个日本人记忆里的敲门声,那个每晚徘徊在长长的工事通道中的幽灵。三声节奏紧凑的敲门会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巨大的响声在隧道里震荡,他们就每晚在这样的声音中睡去。
外面的东西不仅会敲门,更会砸门。
而我跟他隔着的就是一扇已经打开了的门。
我冷汗已经流出来了,手腕在非常非常缓慢地动作着,想要让门至少锁上,我才好脱身想办法。
对方又敲了三声,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实发生的,我感觉这次的节奏快了一些,它好像要不耐烦了。
我在玻璃上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两边门之间也没有缝隙,外面的情况一概没办法看见。对方敲门的时候门确实在响,但我握着门把手的手也没有感觉到任何震动。在门背后的那东西,实
在是不太像一个人。
我咽了一下口水,门把是下压式的,我缓慢地回手,把手已经慢慢地到了开门和关门的中间,只要再回去一点点,门就能重新关上。
锁舌弹回来肯定会有声音,我只能尽力把这种声音减到最小。不先放手的话我哪都去不了,让我直接开门不如杀了我算了,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开门的右手上。我的动作很慢,希望它能不发出声音,还是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来。
时间一秒两秒的过,我太过用力,手心出汗,弄得有一块皮痒痒的也不敢有丝毫其他的动作。我盯着锁,努力控制着自己每一寸的肌肉,想在放手的时候直接往后撤,然后找个东西把门先堵
上。
随后,又是三下。
现在我能体会到那种被缠上的恐惧与焦虑。没有一个人敢约在这个时候开门去看看到底敲门的是什么东西,就算是在凌晨两点的自己家我也不敢,更何况是现在。但是对方又没有任何放
弃的意思,它一遍一遍的敲门,你只能在这里装死。
我很怕它直接拍门,这个门是向里开的,它拍一下,可能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门又敲了三声,我几乎要把门锁关回去,停下来等它敲完再动作的时候,对方又接着敲,两次的间隔短了很多。
没事,它暂时进不来。在那个日本人的记忆里,只要门关上了,对方就进不来的。
又僵持了十几秒,我终于让门锁渐渐恢复到了原位。它发出的声音非常非常小,而且我特地找了个它正在敲的时候,应该并没有被听见。
我松了口气,慢慢往后退。
“哎?奇怪啊。”
我听见门外的人用日语这样说。
“桑原啊…你不是就在这里吗?”
声音是从我头顶传过来的,我抬头,向门上望去。
资料室的门比较高,应该是比门外的那些灯还要高一些。我从进来到现在都没发现它并不是全封闭的,在最上方,它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就在那里,那个远高于正常人身高的地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啊?”
它说。

###过激手段
我被定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它们的眼睛。

自从来到草原之后,那些诡异东西的眼睛几乎都是无法被清晰地正面瞧见的。无论是狼还是公主,我与它们的会面从来都是一闪而过,我也从来没敢将注意力集中在它们的眼睛上。

然而现在,我看见了。

门缝很细,外面红光闪烁,映照出门上方的一块阴影,阴影里嵌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大,露出了很多的眼白。眼白是那种很不自然的惨白,更凸显出虹膜和瞳仁的深黑,几乎能望见其中倒映的,我自己的影子。

它的瞳仁比正常人大太多了,几乎覆盖住了整个虹膜。自我发现之后它再也没有动弹,像那上面只有这么一对眼球一样,一次眨眼都没有过。

那是一双僵硬、刻板的,死人的眼睛。

它在盯着我。

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了,恐惧,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如海啸般席卷我全部理智的恐惧。我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从未移开。黑白分明,由上而下地注视着我。

它在我的脑海中放大,颤动,直到挤占我的所有视线。

它在看着我。

门外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我随之尖叫着往后退,狠狠地撞在了架子上。那双眼睛仍然还在原处,但外面灯光大盛,强烈的红光打在磨砂玻璃上,我看见了那个东西的身体。

它长着竹节虫一样的身体,非常瘦而细长。在有些刺眼的灯光中,我看见它一节一节地拉伸开,最终由半空下降到地面。

“啊。”

它发出了一声含糊的感叹。

“终于…碰到地板了啊。”

它的声音还是人类的语言,但我听见了里面某种机械一样的嘶嘶声。那双眼睛在门缝里缓慢地移动着,从左到右,从右又到左,那具因为上吊被拉长了的身体阴影也随之投射到了玻璃上。

“桑原啊,把门打开吧。”

它喃喃地说道。

“你明明就坐在那里啊…”

我再次发出尖叫。

那种感觉已经不仅仅是纯粹的恐惧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的大脑因为这样的注视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在我的视野里,那双眼睛忽远忽近,有好几个瞬间我觉得它在我的头颅里面盯着我。它在我的眼球后面,在我后脑勺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再一眨眼,它又出现在我的正前方,甚至我眨眼时
的睫毛都会扫过它的眼球。

它带来的不是注视,是疯狂。

我的视野开始扭曲,水泥的墙缝边缘变得越发柔软,一股肉的腥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种油腻的味道让我直接反胃干呕了几下,想要逃,脚底的地板却变成了柔软肥腻脂肪,我刚迈出一脚,
就直接滑倒,摔在了地上。

是周子末说的那种情况,我仅有的一点神志大叫不好,掉 san 了,非常严重,非常严重的掉 san。

我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混乱掉了,所有的图像,各式的肢体都被印刷在正方形的小图上,随着颜色的变换四处闪动。刚刚我看到了的很多很多的照片全都在我的脑子里,它们在我的脑子里盯着
我。
不对,不对,不行。

我的视线已经像坏了的电视一样花屏,所有的东西里只有那双眼睛是稳定的,即便是要掐死自己,那双眼睛还是动也不动地,如同黑洞一般贪婪地摄取着我的精神。

我捂住自己的口鼻,试图用窒息来阻止疯狂的侵袭。开始有些效果,但马上就不行了,连我背后的书架都变得温热,起伏地呼吸着,将那种新鲜的腥味吹到我的脖子上。

好恶心,好恶心!

我吐了,身体上的不适隐约换回了一点清醒的时间。我不再犹豫,直接把外套脱下来,绕过架子的空隙,将衣袖打了个死结。

我已经设想了很多次,这是我目前所知到的最后一个能够从如此强烈的污染中脱身的办法了。然而这个办法和掉 san 的那个说法一样,也是周子末告诉我的,就在他在车底下捂住我的嘴,


阻断了我因为见到狼太过恐慌而产生的幻觉之后。

当时我问他怎么知道这样能有用,他不怕我精神病犯了,突发恶疾把他咬了吗?

他看着我,好像本质上还是觉得我在开玩笑,但是因为他很有素质,所以好心回答我一样。

“因为我再用点力就把你捂死了,”他说,“有的时候死亡是可以阻断一切的,包括烦恼和幻觉。”

我当时觉得他说这个话真的很装,但那之后我也听进去了。我一直想如果真的我迫不得已,那我可以用什么方法再争取一些时间。

现在答案出现了:死亡。

我用力拽了拽套好的衣服,把脖子搁在圈套里,然后用全身的力气向下跪。

窒息一下子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眼前一黑,那双眼睛闪动了一下,似乎距离我远了一点。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衣服,地面重新变得光滑平整。那双眼睛仍然在门缝里盯着我,它开始敲门了,但房间没有变得更活。

有效果!

我心中大喜,但感觉自己的神志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赶紧拽着衣袖想要把自己拉起来一点,恢复脑部供血,如果它的影响还是如此严重,我再继续往下跪。

然而几乎同一刻,我就发现我失算了。

我的腿无论如何踢动,都无法正常站起来。

绳结很低,我只要能站起来就完全可以摆脱。但跪姿的时候我膝盖是离开地面有一点距离的,现在我想要站起来,却连续好几次打滑,腿怎么蹬,都只能踹得隔壁的架子哐哐响,却没办法真
的稳住身体。

他妈的,真他妈的傻逼,我如果不是快死了一定要抽自己几耳光。这种事情看来真的只能别人执行,东西还没进来呢就痛快地把自己吊死了,不知外面的那个长长的小日本看到这一幕有什么
感想?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真的会觉得时间拉长了的。

我之前看到过一些视频,就是那些裸绞多久导致人失去意识的实验。基本上是数着拍子人就会丧失意识。我现在还能勉强支撑,完全是因为我死死拽着衣袖,减轻了脖子上的压力。

但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快撑不住了。

我的视野边缘变得特别亮,一阵黑一阵白地闪烁。所有令人恐惧的东西都化作了模糊的色块和轮廓。我抓着衣服挣扎,视线里只有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那个日本人估计还在看着我,但人在快
死了的时候,谁盯着你看你都不会再在乎了。

我又踢了几次,想要踩中旁边的架子让自己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位置不对,我脚后就是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借力的地方。

我的本能还让我抓紧袖子,如果再早一些时候,我可能还能想着去把绳结解开,现在我却只能毫无章法地挣扎,一点一点感受着意识的流逝。

要死了。

窒息感过于强烈,我大脑缺氧,视线全黑。死亡来得如此突兀而迅速,我大概很快就会完全失去意识,结束这场长达一个月的挣扎。
这个时候,我突然踢到了东西。

一阵非常尖锐的剧痛瞬间唤回了我的神志。我往上窜了一下,再下落的时候,打结的衣袖刚好勾住的是我的下巴。

我惊魂未定,抓着衣袖赶紧把自己脑袋择出来。脚趾传来的疼痛真的非常夸张,我眼前一黑又一黑,疼得我倒吸了几口凉气。

我后面只有一个架子,但我想起来了,我踢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前面和老陈在一起发现那些床板下的名字的时候踢到了墙,指甲盖掀起来了。

现在指甲盖应该已经完全脱离了肉,刚刚那一脚,应该是指甲下的肉和铁架子亲密接触了,想一想都快要疼晕过去。

小的时候姨妈说指甲被门夹掉了再长出来的就是“猴指甲”,形状会和自己原来的指甲不一样。当时我还是有点恐惧的,现在劫后余生,能有一个能长指甲的脚趾都算是我的幸运。

我躺倒在地喘了一会,房间里除了我的心跳之外没有别的声音,日本人的声音也不见了。

它走了吗?还是…进来了?

我不想去看,也无力接受下一波敌人了。地下的温度一直偏低,我又开始觉得冷,哆哆嗦嗦地去解开那件差点吊死我的衣服往身上套。

在这一整个过程里我没有看见任何奇怪的东西,更让人震撼的是,在我穿好衣服起来之后,我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房间的改变。

这个房间的门消失了。

这件事真是足以让人吓得乱窜,我马上躲在了架子后面。

门没了,我一眼可以看见走廊。走廊里的红色旋转灯光也没了,现在的灯很暗,是固定在洞顶的那种,是白色的小灯。

日本人不见了。

我真他妈的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又躲了一会,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我觉得有些很微妙的地方也有了改变。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简单说,如果我一出来见到的是这样的场景,我肯定不会那么绝望。

有的时候本能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而我的本能从几年前就只为一件事警铃大作。无论对方是否要伤害我,那种从心底渗透出来的恐惧,只有它才能做到。

是那座山,我所感知的越靠近那座山,我就越无法抑制地害怕。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现在属于一个什么情况。

周子末真的没有骗我,死亡让我暂且脱离了“接触”的状态。现在的我离黑山更远,也离答案更远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复杂的感受。一方面我终于能喘口气还是很欣慰的。但另一方面没有答案意味着没有出路,我几乎不可能找到表层的地下工事的出口位置,留在这我只能饿死。

我发现我的思考距离最开始步入这趟浑水的时候要直接了很多,甚至有点接近了周子末和老陈的思维模式。

他们就是这样,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注意后患。三步下来,见招拆招,一旦有机会就马上去执行。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种充满变数的情况下将生存率提到最大。

所以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果然苦难让人成长,就在这几分钟内,我体会到了切实的,但很明显我并不想要的成长。

我的精神状态稳定的时候会距离那个世界更远,只有在我精神状态不稳的时候,我才能踏入那个转着红光的地下工事。

我需要让我的 San 值下降。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想到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都想笑。在以前我是不敢想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果然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这他妈的黑山要把人逼到绝路上了。

我原地又做了一会心理建设,就开始执行我的计划。

说起来我这个人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是比精神正常的时候多的,那种精神不正常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只需要简单三步就可以轻易复刻。
第一步,观察周围。

第二步,闭上眼睛。

第三步,开始畅想:有人在暗处盯着你。

在不知道多少个夜晚里,我曾经都因为这个彻夜难眠。所有不经意间见到的黑暗的缝隙,窗帘露出的一丝灯光,还有镜子里余光扫到的自己的影子。

在我的世界里,这些东西都代表着危险的降临。窗帘外窥视的眼睛,门后站立的黑影,余光中自己咧嘴微笑的脸…这些东西只有在我吃药的时候才能暂时消停,而我现在已经很久没吃药了。

我闭上眼,靠在铁架子上。

很快那种感觉就来了:

就在我左手边后方的架子夹层,有东西在那里看着我。

这种恐惧和直面那些怪物的恐惧不太一样,是一种密密麻麻扎着你的针刺,让你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

我是闭着眼的,但是我和明显能感受到那里有东西。一种古怪的视线在我的皮肤上扫过,激起我的一阵阵汗毛。

我的脑海里几乎可以描绘出那种场景,有东西在靠着架子缓慢地移动着。我不清楚它有没有眼睛,但它的注意力一定是在我的身上的。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种程度,我往往就会想一些小猫咪 meme 之类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也不去强化这样的印象,否则哪天真的睁眼就见到鬼我真的会去直接跳楼。

但是现在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不仅要想,还要全心全意地去想。

我小学的时候就因为写作文想象力丰富被老师表扬,等到我长大了一些,开始为了生活中的事情而烦恼之后,我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就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特别是大学之后,我平时最经常告诉自己的就是“不要想”,这几乎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式。“不要想”贯穿了我的近几年人生,这种惯性不是一下子能纠正过来的。

不要想…不,现在应该是想的时候了。

我仍然闭着眼睛,但我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画面:黑色的生物移动着,它的众多腿有条不紊地在我背后的架子间穿插,在那些没有被文件遮挡的缝隙间,那双眼睛在上下窥视,距离我越来越
近。

它从架子最尾端走来,缓慢地接近我。

我身边没有任何能遮挡自己的地方,虽然知道这是假的,这完全是想象,但我仍然害怕,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点。

然后它更近了,那股视线就像锥子一样,从我后脑的位置刺来。

我感觉到一阵凉意,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我确实开始害怕了,也开始疑神疑鬼。但我仍然能分得清楚现实和想象的边界,这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有效。

不过那种想法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又开始捂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假的,注意力稍微一涣散,马上觉得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我并没有确定自己接触成都的方法,这样一直想象下去,
我感觉又要犯病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非常轻微的一点声音。

因为我一直捂着眼睛,脑子里也在乱七八糟的想事情。刚开始听到第一次的时候还以为是幻听,等到它第二次再发出来,我才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声响。

声音是在我耳边传来的,像是什么东西扫过纸面的声音。

这声音特别轻,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就消失了。就像有人在整理文件时碰到纸页,一触即离,又轻又短。

这样的声音也只有两下,接着房间就重归寂静。

我不敢睁开眼,就怕有什么东西跳脸,只能闭着眼睛就这么等着。
其实在等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这种细小的声音也很像风吹文件的声音。我刚刚地上堆了一大堆纸片都没收拾,会被风吹动也很正常。

那么风从哪来的呢?

当然是门口的那条长廊。

我发现在深度接触的时候资料室有门,反而精神正常时没有。这非常符合我之前在所有幻觉中看到的场景:出现了严重诡异事件的时候,所有房间都是有门的。但我和周子末刚刚进来的时候,
所有的房间都是没有门的。

我怀疑在现实当中,这个地下工事的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被日本人拆掉了。然而和它重合的,那个在深度接触里的地下工事却还保留着原样,都有门。

我也可以对他们拆掉门的原因做些许猜测:门往往有阻隔分离空间所属权的作用,外国吸血鬼不得到主人同意都没办法进门。

拆掉门,代表这个地方属于谁已经很明显了,不再需要门来进行阻隔。

至于这里是属于人类还是狼,我想大家都心里有数。

说回现在,现在房间里有风,极大可能就是那里没有门,没有门,代表着我的计划大失败,我并没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深度接触。

那就是完蛋了,我的灵机一动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内的答案。这个方法并不能降 san,我要另寻他路。

我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那扇老旧的,资料室的大门。门外红色的灯光旋转着,投射在墙壁上。

哎?

我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推测似乎也出问题了。但现在我应该是已经陷入了接触状态了啊?不对…这里有什么…

接着,我又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风,从我背后的架子上传来。

我发誓,我只是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就这么回头看,回头看,然后对上了那双在书架对面的眼睛。

它太长了,所以只能倒挂着看我。

“桑原啊……还要……多久?”

它说。

“我啊…想要回去……”

那阵风,是它吹在我耳畔的。

我不知道别人这种情况会怎么样,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尖叫,然后逃跑。

我从未和这样的东西离得这么近,就在意识到它在我身后的那一刻开始,我能感受到一种来自于精神深处的震荡。我的大脑内似乎鼓起了无数晶莹的水泡,在那些水泡内,又孕育着无数密密
麻麻的小眼睛。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异物感,就那么一眼,我的脑袋马上涨得生疼,那些东西似乎要这样顶破我的眼球,从眼眶中一点点满溢,最终像沸腾的眼泪一样咕噜噜地挤出眼眶。

我跑出去的时候慌不择路,差点撞到了铁架子上,但我还是连滚带爬地推开了门,冲出了这个资料室。

我感觉我可能错误地预估了一件事,我的想法是没问题的,但执行起来事情好像会比较困难。



这不是我的意志是否坚韧能决定的,它带来的那种压迫和疯狂本就不能被人类所窥探。刚才那一次想起来已经有些冒险,我不确定接下来我还能不能继续坚持。
我冲出房间就直接往前跑,反正这一条通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重复枯燥的灯光。通道尽头黑漆漆的,也看不见什么方向。

那个长条人大概是追出来了,我听见那种昆虫脚在墙壁上行走一般的细碎声响,它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通道在前几百米几乎没有拐弯,但在后面就出现了那种三岔口。每个都差不多,我选择其中最窄一条冲进去跑了一段,才感觉到这个岔口是向下倾斜的。而前面就连那种诡异的红色灯光都没
有,我不太敢继续往下。

这个岔口里面很黑,我把自己紧紧地贴在墙壁上。那个东西如果追过来了我马上就继续往下,如果不追了,等下我还要再出去,有灯怎么也比没有好,至少有个心理安慰。

我屏息在那里等了一会,终于,我看见了在墙壁上,红色灯光照应下,那个东西的影子。

它比我短暂一瞥的时候变得更加细长而庞大了。从我这里能看见它细长僵硬,如同竹节虫的身体在隧道中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它的手、头和腿的长度完全不成比例,有点像小时候看到的那种火柴拟人的动画,里面的火柴人被拉长十倍之后的模样。

然后,我看见了,它的影子扭曲了。

“桑原啊…”

“你自己…先走了吗…”

它的每个关节都开始膨大,扭曲,从一条变成了一束,又变成了一把。原本还能隐约看出是人的形状,现在只像某种愤怒的小孩画出的线条,全部尖利地支楞着,杂乱无章地在墙壁的光线里
生长。

这他妈的不就是 Boss 第二阶段吗,我真的冷汗都出来了,怎么办?我难道还敢直面这种虐待我大脑的玩意儿?

本来黑暗是令人恐惧的,现在感觉也没那么可怕了。我咬咬牙,直接钻到了那条路里。

这条隧道有点坡度,我摸索着墙壁向前跑。体感上跑了也挺远的,至少到了我已经开始喘气不均的地步,我才在前面见到了闪光的红色灯。

至少是甩开了,我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这个前面有什么我不确定,但是至少我不会再往后走了。

“回、回、回来——”

我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尖啸。

这他妈的是怪物的背后。

我赶紧又转头跑。这个破地方应该已经完全错乱,所有的通道都是乱接的。我跑了几步,本来墙面平整什么都没有,接下来又摸到了一个入口,乱七八糟,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

大概这样穿行了三四次,我再也没有见到怪物,也没有见到那种红色的灯光。直到大概第五次随机找了一个入口进去的时候,我发现灯光又回来了。

我第一怀疑的是是否又走到了原来的那条路上,所以我出去得十分小心翼翼,但往前走了几步,又发现应该不是这个情况。

前面的这条道路很宽,远远比我来的那条路宽得多。

我迈出去,第一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的心跳声变得很响。

不是那种心慌的感觉,反而像所有血都涌上了鼓膜,我的心跳跟在草原上听到公主敲鼓一样,每一拍都直接击中我的耳朵。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恍惚间,整个空间仿佛都回荡着那种带来生命
的,巨大,沉闷的响声。

前面,是一个闪着红灯的转角。

在转角的那头,绝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犹豫了。
这使我再一次生出那种“如果我没来,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的感觉。如果我不过去,如果我不去面对这些东西,我的人生会不会变得更好?

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然后又迈开了步子。

去他妈的,反正我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毁掉了。

这种恐惧和直面那些怪物的恐惧不太一样,是一种密密麻麻扎着你的针刺,让你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避。

我是闭着眼的,但是我和明显能感受到那里有东西。一种古怪的视线在我的皮肤上扫过,激起我的一阵阵汗毛。

我的脑海里几乎可以描绘出那种场景,有东西在靠着架子缓慢地移动着。我不清楚它有没有眼睛,但它的注意力一定是在我的身上的。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种程度,我往往就会想一些小猫咪 meme 之类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也不去强化这样的印象,否则哪天真的睁眼就见到鬼我真的会去直接跳楼。

但是现在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不仅要想,还要全心全意地去想。

我小学的时候就因为写作文想象力丰富被老师表扬,等到我长大了一些,开始为了生活中的事情而烦恼之后,我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就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特别是大学之后,我平时最经常告诉自己的就是“不要想”,这几乎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式。“不要想”贯穿了我的近几年人生,这种惯性不是一下子能纠正过来的。

不要想…不,现在应该是想的时候了。

我仍然闭着眼睛,但我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画面:黑色的生物移动着,它的众多腿有条不紊地在我背后的架子间穿插,在那些没有被文件遮挡的缝隙间,那双眼睛在上下窥视,距离我越来越
近。

它从架子最尾端走来,缓慢地接近我。

我身边没有任何能遮挡自己的地方,虽然知道这是假的,这完全是想象,但我仍然害怕,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点。

然后它更近了,那股视线就像锥子一样,从我后脑的位置刺来。

我感觉到一阵凉意,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我确实开始害怕了,也开始疑神疑鬼。但我仍然能分得清楚现实和想象的边界,这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有效。

不过那种想法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又开始捂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假的,注意力稍微一涣散,马上觉得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我并没有确定自己接触成都的方法,这样一直想象下去,
我感觉又要犯病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非常轻微的一点声音。

因为我一直捂着眼睛,脑子里也在乱七八糟的想事情。刚开始听到第一次的时候还以为是幻听,等到它第二次再发出来,我才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声响。

声音是在我耳边传来的,像是什么东西扫过纸面的声音。

这声音特别轻,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就消失了。就像有人在整理文件时碰到纸页,一触即离,又轻又短。

这样的声音也只有两下,接着房间就重归寂静。

我不敢睁开眼,就怕有什么东西跳脸,只能闭着眼睛就这么等着。

其实在等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这种细小的声音也很像风吹文件的声音。我刚刚地上堆了一大堆纸片都没收拾,会被风吹动也很正常。

那么风从哪来的呢?

当然是门口的那条长廊。

我发现在深度接触的时候资料室有门,反而精神正常时没有。这非常符合我之前在所有幻觉中看到的场景:出现了严重诡异事件的时候,所有房间都是有门的。但我和周子末刚刚进来的时候,
所有的房间都是没有门的。
我怀疑在现实当中,这个地下工事的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被日本人拆掉了。然而和它重合的,那个在深度接触里的地下工事却还保留着原样,都有门。

我也可以对他们拆掉门的原因做些许猜测:门往往有阻隔分离空间所属权的作用,外国吸血鬼不得到主人同意都没办法进门。

拆掉门,代表这个地方属于谁已经很明显了,不再需要门来进行阻隔。

至于这里是属于人类还是狼,我想大家都心里有数。

说回现在,现在房间里有风,极大可能就是那里没有门,没有门,代表着我的计划大失败,我并没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深度接触。

那就是完蛋了,我的灵机一动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内的答案。这个方法并不能降 san,我要另寻他路。

我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那扇老旧的,资料室的大门。门外红色的灯光旋转着,投射在墙壁上。

哎?

我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推测似乎也出问题了。但现在我应该是已经陷入了接触状态了啊?不对…这里有什么…

接着,我又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风,从我背后的架子上传来。

我发誓,我只是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就这么回头看,回头看,然后对上了那双在书架对面的眼睛。

它太长了,所以只能倒挂着看我。

“桑原啊……还要……多久?”

它说。

“我啊…想要回去……”

那阵风,是它吹在我耳畔的。

###最后的问答
整条走廊都是红色的。

所有的墙壁都是红色的,或许它有其他的颜色,或许它有过其他的模样,但是现在,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一种低沉到沙哑的的警报声从地下工事这个庞然大物的腹腔中传来,那种令人头脑昏聩的共鸣声震荡着我的胸口。我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它是未知疯狂袭来的前奏。

警报声轮番响着,我站在原地。在红光中我可以看到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我的影子,以及我身边其他人的影子。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看不见他们真实的形状,他们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一样,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四周,面向墙壁,站在我的身侧。

如果是平时我已经会吓得尖叫,但是现在我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是死在这里的灵魂的倒影。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出现,默默地转身,然后向那个地方走去。那个走廊转角如同某种未知巨兽,或者是什么火炉柴堆,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晃过,麻木地消失在其中。

我的影子也动了。

我确定我是没有想要走路的,但是那条队伍其中就是空出了一个位置。我的影子走了进去,我也走了进去。

我嵌在当中,很难说得清楚当时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我的意识进入到了一种脱离现实状态的混沌。比起个人意愿,我只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且无可阻
挡的。

我就这样向前走,再向前走,直到穿过了阻碍时间的拐角墙壁。
我终于看见了它。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它是一扇十分厚重的,军绿色的大门。门上有那种圆形的,旋转的开合装置,从门框到门体上全部都有大块的锈迹,上面也有用红色喷漆喷上去的几个字,已经剥落得太严重了,根本看不清
楚。

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一扇门,不知道我的人生中那年那月哪日,我就曾经在某种地下的人防工程中见到过这样的一扇老旧,但结实到你感觉能抵挡核弹的大门。

门上有一盏红色的灯,非常亮。跟随着沉沉的警报声转动,我看见的灯光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在红色的灯光下,宽阔的走廊两边——

全部都是尸体。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但比起那扇门来说,那些尸体完全不是需要我注意的东西。它们横七竖八地倒在道路两边,却很贴心地让出了中间的那条路来,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齐齐地望向我。

而我就在那些眼睛的注视下,向前走去。

这条路大约只有几百米,并不短,也不算长。那些尸体们姿势怪异地堆砌着,身体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伤口痕迹,但是我就是知道,它们已经死了。

“死”在这里,是一种状态,我想起来了。和“生”对应的状态,“生”和“死”在黑山面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电闸开关。你可以把它按下,也可以将它拨回原位。

和费尽心思才能将肉体与灵魂再度融合的公主不同,黑山只需要动一动念头,人类的躯体在它手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橡胶肉球。无论是弹弄还是切开,你甚至不会生出任何逃跑的念头。

你觉得一株植物,会萌生将自己的根从土里拔出来的想法吗?大地对它来说是深不可测的造物,即便是你将它倒挂,它的根也只会垂直向下追逐土壤。

我们就是那样的植物,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它吸引,又不可避免地死于它手。

我直直地向前走着,那些尸体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我,有的尸体甚至在喃喃自语,说着我听不明白的一些话。

它们已经死了太久,那些折叠融合的肢体手指轻轻晃动,无力,也无意义地微微抓握。它们就像风里摇晃的蒲公英,不知因为什么外力,正在轻轻地活动着。

像草。

我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里也是一片高草丛,所有的尸体都是草的叶子,我在向前行走,触碰到的叶子纷纷摇晃,散开。

这样看,这些尸体对于那座山来说也不过是一株一株的草。它们就这样生长着,枯黄了也好,还是青绿色的也罢,只是门前的一点装饰,不值得任何的关注。

我继续走,耳畔听见有的尸体正在说话。

“早餐…早餐是…罐头…”

“为什么那么着急?为什么那么着急…?”

“麻烦让一下…谢谢哦…”

“你听见了吧…事情就是这样…”

它们细碎的话语组成了另外一片草丛,嗡嗡地在我耳边鸣响。所有截落下来的语言片段都没有实际上的意义,这只是程序的一部分,死人就是会变成这样的东西。

尸体会说话,也是很正常的。

那扇门就在前方,我越靠近,那种浓重的声响就让我的耳朵越难受。它维持着一种古怪的频率,几乎与我体内一切血液的运转相当。

我的心脏每跳一次,就与它重合一次。
直到我走到那扇门的前面。

那扇门并不是紧紧锁着的,在远处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现在我看到了:它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缝隙里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我很清楚那后面是什么,也很清楚打开门之后,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我把手放在门上,它看上去那么厚重,但是我轻轻一拉,它就又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里面是黑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失望感。我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黑山内的样子应该是怎样的,但是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一片漆黑的虚无。那里应该布满了答案,人类倾尽一生研究寻找的东西,
在那扇门后面,应当唾手可得。

那么现在呢?我在这里,答案在哪?我们想要的,我们一路追寻着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东西呢?

我犹豫着,伸出手。门内的黑暗瞬间将我的手指吞噬,我吓得立马把手缩回来,那边的温度和感觉和这边几乎一样,我的手也好好的。

那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吞了一下口水。

我应该进去吗?

我知道我的状态很不对劲,我很想进去,非常想。

就跟马上这项工作就要完成,还差最后一个句号一样。我不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放弃敲下那个句号。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还能是什么呢?我想要的一定在里面,即便全世界都没有人知道,
那座山也一定知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转了几圈,这个念头也在我脑海里转来转去。我必须用心去压制这样的想法,才能不直接走进去。

还是要找东西试探一下…

我模模糊糊有这样的一个想法,还是之前的经历让我变得更谨小慎微了,不知不觉中,似乎对自己的脑子也有了更多的掌控。

我转了两圈,挑挑拣拣,最终从旁边的尸体堆里选了一具。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个子不高,穿着军服,上身没穿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他的位置就在门附近,看上去也不太重,我就选了他。

我把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

“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嘴几乎没有动,声音从齿缝中含糊地发出来,“难道没有人说过吗?坚持下去才有机会…”

好老套的话。

我拖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拉到门旁。

那扇门开的缝隙已经足够我把他塞进去了。他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跟有骨头的烂泥娃娃一样,任凭我摆弄着,期间手指莫名地做了一些摇动的手势,不知是不是尸体的自然反应。

“坚持下去才可以…”

他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继续这样说。

我拉着他的手,将他的腿,还有大半个身体推了进去。尸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直在嘟囔这样的话,我就顺势将他的脑袋也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在他的头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那一刻,他的声音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他恍然大悟的声音。

“哎,原来是这样。”

他说。

我觉得我手上的力道陡然一轻,我马上把他往外拽,却错误估计了力道,直接摔在了地上。

我手上只剩下一节手臂,切口平整,没有一滴血,连骨头都被斩断得干净利落。

他被吞掉了。

我坐在地上,拿着手臂,想要不让他们团聚好了,又把手臂也丢了进去。

门里面还是那样,没有声音,也没有变化,黑黢黢的一条缝开着,刚好是我能进去的宽度。

过了一会,我又去尸体们身上扒了一堆上衣。裤子不好脱,就没选。

我跟一个纺织工人一样把所有的上衣串成一条,我觉得至少有十几米那么长。我把衣服条塞进去,一直往里塞,往里塞,知道手头上的布料用完。

然后,我又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多钟,中间我已经完全没办法抵御那种时不时在我脑海中跳出来的想法了。我几乎已经确定无论里面是什么,我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无论里面是什么,我都会进去。

我把绳子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还差一点,衣袖就要完全离开门的范围。

这个时候,衣服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马上放手,衣服又不再动弹了。

然而当我想要继续拽住,手还没合拢的时候,衣服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嗖”的一下窜进了门里。后面的几十米如同一条有自我意识的蛇,直直地扎向门内。

呲溜一下,整条连接起来的绳子全部消失了,只留下我,还有这条走廊。

其实我对这个结果也并不算特别意外。这座山从不排斥“死亡”,也不定义“活着”,它只是一个公正严明的概念,诉说着如果想要答案,必须自己吃下这个苦果。

我只能自己踏入这里。

我靠近那扇门,准备将它推开。

本来我是可以确定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我看见门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周围太黑,我的眼睛感觉也有点出问题,看东西一会黑一会白的,不知道是不是被环境影响了。

我一直盯着门深处的东西看了好久,才辩认出来那原来是一把椅子。

椅子…?

这是一把背对着我放的椅子,普通的木椅,就这样放在那一片黑暗当中。

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也并不清楚他是谁。他就在那里坐着,似乎并不知道我在看他。

他是谁?

我看着他,他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微微地抬起头,看向上方。
“林江淮。”

那个人突然说话了。

我惊了一跳,他的声音有些像那种电子变声器变声后发出的声音,调子非常平,没有什么波动,但是距离这么远,我还是能听清楚。

“…你是谁?”

我低声问他。

我已经和太多这样的东西说过话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林江淮,”他重复道,“你要记住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你过去,和将来的路。”

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和我说话,就算是,我也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

“名字,代表‘我’,”那个机械的声音这样说,“‘我’,会被发现,但是不会融入。”

“融入什么?”我真的不能明白他说的任何话,“你是谁?你所在的地方是哪里??黑山到底是什么 ?”

我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对方全部没有给予回答。他只是在寂静中坐着,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

我不报任何希望,但是我想要一个这样的答案,我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我站在这里,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不想得到什么奥秘,也并不是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如蛛丝网一般铺开缘起。我只是想知道我自己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

我的妈妈怎么了?我的爸爸又怎么了?我的家,到底是因为触碰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为什么是我?

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被人记住,被人理解…甚至,被人爱吗?

为什么是我…要背负这一切?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有了几个朋友,他们也知道平时来接我的是我的姨妈。小孩总是非常好奇的,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父母来接。

我当时已经有点猜测,我可能是被父母抛弃了,但这种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我就只能含糊地说是因为我爸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大概有内蒙古那么远。

现在想起来,这个地点真的只是我随口一说,因为当时好像学了一篇相关的课文,老师说那个地方离我们很远,被我记住了。

佛教里有一种避谶的说法,我当时说出口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我仍然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那个下午,放学回家,我跑去问我的姨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记得那天的光又暖又黄,照在墙壁上。姨妈拉上窗帘准备开灯。我问她这个问题,她偏过头来看着我,半个脸被柔软的黄昏吞没。
她没有回答我,因为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太多次了。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后她拉上窗帘,光消失了,被室内人造的光源代替。

“洗手吃饭了。”她说。

我从那个下午确定了,我的父母应该是死了。

话并不一定是要从嘴里说出来才能构成话语,有的时候,那些未尽的言语会从人的眼睛里溢出来。我看见了,也读明白了,她看着我,告诉我那些悲伤和怜悯并非毫无理由。

她的妹妹消失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带着愤怒与怨恨。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我,或许也在暗示着她自己,她妹妹是个冲动而无脑的女人,为了一些正常人都无法理解的
原因,她选择抛下孩子,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但在那个下午,她的眼睛告诉我,这种消失并不是天各一方,但终归知道对方仍令人厌恶地逍遥着。这种消失是血亲之间才会明白的一堵厚墙,它就这样建起来,将两人的链接完全斩断。

她近乎直觉地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妹妹,我的妈妈了。

所以,她到哪里去了?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再也没有问过姨妈,因为我知道,她也不知道。

现在我似乎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大家说人生中所有的命题都是与自己和解,我们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命题。

我不清楚周子末能不能在看到这一切后与自己和解,在与他同行的后几天里,有的时候我会非常畜生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他真的很幸运,至少他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答案。

那我呢,我也配得到这个答案吗?

“为什么是我?”

我轻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

我知道他听见了。

他没有移动,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的疑问传递到了那个空间内,我相信他也感觉到了,我正在迫切地等待一个回答。

“我不知道。”

他说。

“并不是一切问题都有答案的。”

不对……不是……“不是说黑山有一切的答案吗?”我说,“不是说那里连宇宙的奥秘什么的都有吗?我只是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它都不能解答吗?”

那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后,他才给我答案。

“它可以,”他说,“我不行。”

“不要再去追逐它了,答案带来的,从来只有痛苦,而没有幸福。”

是的,我知道。

我想起周子末心如死灰的那张脸。

“但是我想知道,”我说,“你至少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随便什么,我要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
命运一直推着我走到这一步,到底它需要我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它需要我做到什么,知道什么?我不能这样一无所知地回去,我做不到。

然而,那个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我。

我又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过头来。在我终于要忍不住冲入门内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了。

“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林江淮,你要记得你的名字。”

他说。

“不要向前,也不要回头。”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铁门飞速地,轰隆一下闭合了。

随着这声声响,整个地下工事都开始颤动了起来。我可以看见,就在我眼前的水泥墙已经出现了裂缝,簌簌的砂石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怔了一会,然后开始拼命地去拉开那扇门。

我不要这样的答案!我把自己的命都赌在里面了,想要的远远不是这几句谜语!!我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是我!!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拽那扇门,直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没有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样在我眼前溜走。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这一路以来玩命到底算什么?这扇门就在我面前关上,而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我用尽全力去拽门的把手,铁门纹丝不动。我的手指被门的铁锈刮得生疼,那扇门还是毫无同情地,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重新开放。

我拽了将近五分钟,最后直接上脚去蹬也没用。等到隧道摇晃得已经不能忽视了的时候,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答案”对我关上了门。

一切都没了。

我已经完全不能顾及自己的形象,那种强烈的不甘与悲伤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张开嘴,哭嚎声就这样传出来,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东西,只知道一直流泪,把簌簌掉下的灰尘都黏我的脸上。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差一点?

差一点大学毕业,差一点逃过一劫,又差一点知道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向老天爷要求过我要一生顺遂,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坏事都加在我的身上吧?为什么别人轻易能做到的事情,在我这里就
成了不可跨越的界限?

我哭得头昏,靠着墙蹲下。那一刻我真的好恨,恨全世界所有能平安度日的人,恨全世界所有一生下来就知道爸爸妈妈是谁的人,恨所有顺利读完大学有一份安稳工作的人。所有人都那么舒
服快乐,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恨我自己,我真的太废物了。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但是我已经努力了啊?我已经拼命了,我已经和刚刚接触到这些东西时那种任由它揉捏的状态不一样了。

我不怕痛,不怕死,甚至有些时候能克服恐惧,去直视它们的眼睛。我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精神病院的铁架床上彻夜恐惧得发抖哭泣的人,也不再只知道吃药逃避,我真的,真的努力了。

为什么还是一样的结果。

人在极端失望的时候产生的全部都是负面情绪,我心里一团乱麻,那些很复杂的感情和缺氧双重夹击,我眼睛都花了,浑浑噩噩的,完全没有了逃跑的动力。

我一直在努力平复心绪,但抽泣也一直停不下来。

我之前在治疗的时候其实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其实就是情绪冲击太过,身体有点不受中枢神经的控制,弄得我越来越难受,只能抓住自己的手臂,试图闭气,调整呼吸。

大概过了三十秒左右,我的眼花稍微好了一点,呼吸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我该走了。
本来打算今天死掉,现在又死不了,不走感觉又很不划算。如果给我一点机会,我真的会把门拆下来一起拉走。但现在掉下来的石块已经从小拇指大变成手掌大,再不走可能真的会死得很窝
囊。

我扶着墙壁爬起来,心里难受,觉得浑身都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情绪爆发之后是一片荒芜,我现在连想死的感觉都生不出来,只是觉得好累,累得想要闭上眼。

我扶着墙壁,眼花慢慢缓解,我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有一块淤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磕的。

等等,我眨了一下眼。

好像变成了两块。

我马上站在了原地,用大拇指去擦那块皮肤。超级疼,那种疼还不是淤青的那种钝痛,而是类似于直接把手指头伸进肉里的感觉,非常剧烈及锐利的疼痛。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搞成这样的,灯光太红,我也看不清楚具体的模样,我又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伤口旁边,发现那里的肉格外软,也疼,但是顿顿的,不是特别剧烈。

好像里面已经腐烂得像果冻一样…还是已经融化掉了?

我想赶紧走出去,好找到一个地方能看看自己什么情况。这看起来不太像淤青,反而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把皮肤弄坏了。

等等。

我突然意识到这很像我来之前做功课查资料时看过的图。

我马上蹲下来挽起裤腿,刚刚人有点疯疯癫癫的感觉不出来,现在一看,我腿上也有两三块比较小的痕迹。也是那种密集的,黑黑的斑块,

我脑子像是被锤子狠狠的砸了一下。

这是鼠疫,黑死病。

感染者在最后的时段会皮下出血坏死,呈现出黑斑的状态,被称为坏疽。

我怎么感染了这个东西?

我又去看我的另一条腿和身上,已经有了几块黑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厉害,觉得自己头疼,现在摸一摸额头,已经开始发烧了。

鼠疫发展非常快,一天就可以把人弄死。但现在按照我身上的情况来看,这比正常的鼠疫还要快,可能几个小时后我就会丧失行动能力。

我转头,看见了日本人的尸体。我刚刚脱掉他们衣服的时候有看到他们身上有一些很浅的黑斑,但我没在意,以为是一些磕碰导致的。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都感染了鼠疫…维持着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是越靠近黑山,时间流速越低,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腐烂。

我只要不走远,我身上的鼠疫进展也不会太快。

我犹豫着,那边突然间,整个地下工事的警报声变得特别响亮,节奏也急促了几倍。我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在视线的边缘,我看见所有日本人的尸体,都在飞速腐烂。

接着,地板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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