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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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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祝福》

【作者簡介】

周樹人(1881 年 9 月 25 日-1936 年 10 月 19 日),原名周樟壽,筆名魯


迅,浙江紹興人,為中國近代著名作家,新文化運動領袖之一,中國現代文學
的奠基人和開山巨匠,亦是在西方世界享有盛譽的中國近代文學家、思想家。

魯迅在 1918 年 5 月,首次以“魯迅”作筆名,發表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


話小說《狂人日記》 。他的著作以小說、雜文為主,代表作有: 小說集《呐
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朝花夕拾》。魯迅先生的小說、散文、詩
歌、雜文共數十篇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小說《祝福》《阿 Q 正傳》等先
後被改編成電影。北京、上海、廣州、廈門、浙江等地先後建立了魯迅博物
館、紀念館等,同時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日、俄、法等 50 多種文字。

【題解】

《祝福》寫於 1924 年。20 世紀 20 年代,正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發展時


期。辛亥革命後,封建社會的基礎並沒有徹底摧毀,中國的廣大人民,尤其是
農民,他們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宗法觀念、封建禮教仍然是壓在人民頭上的
精神枷鎖。魯迅因此寫作了短篇小說《祝福》,記述一個離開故鄉的知識份子
“我”在舊曆年底回到故鄉後寄住在本家四叔(魯四老爺)家裡準備過“祝福”
時,見證了四叔家先前的女僕祥林嫂猝死的悲劇。

小說通過描述祥林嫂悲慘的一生,表現了作者對受壓迫婦女的同情以及對
封建思想封建禮教的無情揭露。也闡述了像文中的“我”一樣的啟蒙知識份子,
對當時人們自私自利以及世態炎涼的這一社會現狀的無動於衷和不知所措。

【原文】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
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
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
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
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
“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
但也還末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
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
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
1
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
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
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
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
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
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
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
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
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
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
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
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
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
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
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
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
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
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
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
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
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
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
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
2
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
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
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
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
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
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
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
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
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
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
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
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
答話的全域,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
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
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
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麼不祥
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
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
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
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
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
些人聚在內室裡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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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
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
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裡,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
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
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
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
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
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
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
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
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
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
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
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
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從活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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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
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
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
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蹟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裡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
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
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
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
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
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
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
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
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
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裡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
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
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
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
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
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
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
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
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裡人模樣,然而
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
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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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
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
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
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
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
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
道什麼人在裡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
下去,那船裡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裡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
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
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於。窺探艙裡,
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
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
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麼?”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
薦地方,我那裡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
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
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
6
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
不知道怎麼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瞭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
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
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裡
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裡人,小戶人
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
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裡去。倘
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裡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
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
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
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
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
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
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
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
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
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
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
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
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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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
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
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
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簷下一個小鋪蓋。
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
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
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
輕,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
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
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
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
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裡又淒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
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
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
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
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
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
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
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桂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
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
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
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
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
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
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
8
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
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
眉,但鑒於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
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
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
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
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
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
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
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會到村
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
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
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
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
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
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肚裡
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於是
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
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
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
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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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
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裡來的。”他們
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
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
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
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
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
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
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裡這回須雇男短
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
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
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
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唔唔。”她含糊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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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
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
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
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
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
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
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
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
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裡去求捐門檻,廟
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
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
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
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
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
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
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
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
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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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
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
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
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
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髮也花白起來了,記性
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
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
回到衛老婆子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
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
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
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
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
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
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
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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